[book_name]逆我者亡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3605
[book_dec]资深警员卢克在乘火车前往伦敦的途中,偶遇了来自乡村的平克顿小姐。这位老小姐声称自己正准备前往苏格兰场,去揭发几起命案的真相。令人诧异的是,她随后便惨遭车祸离世。卢克决定冒充作家前往乡村一探究竟。他在随后的调查中发现,每起案件似乎都介于“意外”与谋杀之间,而另一位劳小姐韦恩弗利特似乎掌握着某些关键信息,却对卢克欲言又止……就在此时,“意外”再次发生了,陷入困局的卢克能否拨开迷雾,让村庄恢复到以往的平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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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旅伴
英格兰!终于又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英格兰!
他会喜欢这里吗?卢克·菲茨威廉由踏板跨上码头时自问着。在海关等候入境的时候,这个问题还潜藏在他的脑海深处,可是当他最后坐上登船专列时,它又突然冒了出来。
在英格兰的休假于他来说可是件大事,现在他拥有足够的退休金(足够他做任何事!)像他一样的老朋友们届时会登门拜访——尽管他知道,这种无忧无虑的气氛不会持续太久,但是只要尽情享受就够了!因为很快就会回去了。
但是现在,回去的事可不是他要操心的问题。现在,这里不再有热到让人窒息的夜晚,不再有热到令人眩晕的太阳和富饶的热带水果,不再有寂寞到只能反复阅读的《泰晤士报》。
现在的他领着体面的退休金且有着足够积蓄,算得上是个悠闲、衣锦还乡的老绅士。他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英格兰!六月这天的英格兰,天空灰蒙黯淡,寒风瑟瑟。没有什么天气比今天看上去更不令人欢迎的了。还有那些人们,那些面带焦虑和脸色灰暗得像那天的天空一样的人们!房子也是如此,到处长满了菌菇。一排排脏兮兮的小房子!令人讨厌的小房子!大大小小的鸡笼占据了整个乡下!
卢克·菲茨威廉努力把视线从车厢窗外的风景收回,随手浏览起刚买的《泰晤士报》《克里昂日报》和《笨拙》周刊。
他从《克里昂日报》看起,整版全是有关埃普索姆镇[埃普索姆镇,英格兰东南部的城镇,以其矿泉和每年举行的大赛马闻名于世]的消息。
卢克心想:自从我十九岁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赛马。我们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在过去抓住机会。
他曾给其中的一匹马下了注,想看看《克里昂日报》的赛马记者如何评论那匹马的获胜机会。结果发现记者对它不屑一顾,报上评论道:“至于其他马匹,如裘裘比二世、马克·迈尔、桑托尼和杰瑞小子,都很难赢得一席之地。此外,还有一匹获胜概率不大的赛马是……”
然而卢克对这匹赛马缺乏兴趣,他把目光转向了赌注赔率,裘裘比二世是四十比一。他看了看表,差一刻四点。
“嗯,”他想,“比赛该结束了。”要是当初自己把赌注押在获胜希望第二大的克拉里戈尔德身上该有多好啊。接着,他打开《泰晤士报》,专心看起比较重要的新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列车放慢了车速,最终停了下来。卢克向窗外看去,偌大的车站,纵然有许多月台却依旧显得空荡荡的。他看到月台附近有个书报摊,上面贴着一张海报:“德比赛马成绩揭晓”。卢克打开车门,向外一跳,便跑向书报摊。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报纸最新消息栏上几行模糊的字笑得合不拢嘴。
德比赛马成绩如下:
裘裘比二世
梅泽帕
克拉里戈尔德
这下可把卢克高兴坏了。赢了一百英镑可以随便花呢!裘裘比二世真是好样的,那些搞赛马的情报贩子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它会赢。
他把报纸折好,仍然笑逐颜开,可是等他转过身来一瞧,列车却不见了。就在他为裘裘比二世获胜而欣喜若狂时,列车早已不知不觉地开走了。
“那班该死的列车究竟是什么时候开走的?”他抓住一个愁眉苦脸的搬运工问。
“什么列车?三点十四分之后,这里就没有停过列车。”
“这里刚才还停着一班列车呢,我就是从那上面下来的,是登船专列。”
“登船专列直达伦敦,中途是不会停的。”
“可是它刚刚就停在这里了,”卢克笃定地说,“我就是从车上下来的。”
事实摆在眼前,搬运工便不再坚持己见。“你本不应该下车的,”他语带责备地说,“那班列车通常不在这一站停。”
“但刚刚它确实停了。”
“那是因为信号要求,临时停车,不是你所说的‘停’。你不应该下车。”
“我承认,”卢克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我只想请教一下,以你在铁路公司工作的经验来看,我该怎么办?”
“依我看,”搬运工说,“你最好搭四点二十五分那班列车走。”
“要是四点二十五分的那班车是去伦敦的,”卢克说,“我就搭那班车。”
向搬运工再三确认之后,卢克就在站台附近随意走走。一个大标志牌示意他,目前他正位于通往阿什威奇伍德的芬尼克莱顿枢纽站。不一会儿,一辆单节列车在老式小引擎喷烟的推动下,缓缓地停了下来。开往伦敦的列车终于大驾光临。卢克仔细查看了车上的每个隔间。第一间是吸烟室,里面一位军人模样的绅士正抽着雪茄。他走向第二间,里面是一位面带倦色、颇有教养的年轻小姐,可能是位家庭教师,还有一个三岁左右的活泼男孩。卢克又快步往前走,下一间的门开着,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看到她,卢克不禁想起了他的米尔德丽德姑姑。十岁时,米尔德丽德姑姑曾纵容他养过一条草蛇。她确实是一个好姑姑。于是卢克走进去,坐了下来。
五分钟左右之后,牛奶车、行李车上的喧嚣忙乱渐息,列车缓缓地驶出了车站。卢克打开报纸,看了看那些他感兴趣而早报却没有登载的新闻。他知道自己看不了多久,家里的那些姑姑们早就让他体会到,对面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绝不会安安静静地一路坐到伦敦。他果然没有猜错——老太太一会儿调整一下窗户,一会儿扶起倒下的雨伞,一会儿又夸一夸这班列车是多么多么的好。“只要一小时十分钟,真是不错。你知道,这实在好极了,比早上那班车好多了,那班车要花上一小时四十分才能到呢,”她又说,“当然,大家几乎都搭早上的那班车。我的意思是,坐早班车能享受特别优惠,何苦破费坐下午这班车呢。我本来也想搭早班车,可是偏偏那时‘老呸’不见了——我是指我的那只波斯猫,出落得可漂亮了,只是它最近老是耳朵疼——我当然得先找到它才能出门。”
卢克低声说:“当然。”又装模作样地看起报纸来。可是这没有用,老太太仍然滔滔不绝地说:“所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改搭下午这班车。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也不错,没那么拥挤,但坐头等车厢自然又另当别论。当然,我通常不会这样,但这次我实在很着急,你知道,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我还得好好想一想我要说些什么。你知道,就是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想。”卢克强忍着笑意。“所以我想,若是仅此一次的话,这回多花一点钱也还情有可原。当然,”她瞥了卢克那古铜色面孔一眼,迅速地说,“我知道休假的军人一定会坐头等车厢。我是说,对你们军人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双明亮闪烁的眼睛向卢克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卢克只抵挡了片刻便又放弃。他知道,最后还得谈到这件事。
“我不是军人。”他说。
“噢,对不起,我不是说……我只是看你的肤色很深,大概是从东部回来休假的吧?”
“我是从东部回来的,”卢克说,“但不是休假。”为了避免对方进一步询问,他直言不讳:“我是警察。”
“警察?那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有个好朋友的儿子刚刚加入巴勒斯坦警队。”
“我在马扬海峡。”卢克直截了当地说。
“噢,天啊,多么有意思呀。真是太巧了,我是说没想到你居然和我坐同一节车厢。因为你知道,我要去城里办的事就是关于——老实说,我正要去苏格兰场。”
“是吗?”卢克说。
老太太又高兴地说:“是啊,我本想今天早上去的,可是后来,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很担心‘老呸’,所以只好改搭下午的列车。你觉得我不会去得太晚,对吧?我是说,苏格兰场没有特别规定的工作时间吧?”
“我想他们不会在四点左右就下班。”卢克说。
“是啊,他们当然不会,对不对?我想任何时候都可能有人要向他们举报大案子,对吧?”
“确实如此。”卢克说。
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神情忧虑地说:“我一直觉得这事最好能追根究底,有话直说。约翰·里德——就是我们阿什威奇伍德的警察,他是个好人,说话彬彬有礼,待人和蔼亲切。可是你知道,我觉得他不适合处理那些真正重大的案件。他能妥当地处理酗酒闹事、驾车超速、不按规定时间开灯、无证养狗、甚至盗窃。可是我觉得,我敢说他破不了谋杀案!”
“谋杀案?”卢克皱了一下眉头说。
老太太用力点了点头。“是啊,谋杀案。看得出来,你也觉得意外吧。起初我和你一样难以置信,还以为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你敢确定自己没有胡思乱想?”卢克礼貌地问。
“嗯,没有。”她肯定地摇了摇头,“第一次或许是,但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绝对不是了。从那以后,我就肯定了。”
卢克说:“你是说已经发生了——呃——好几起谋杀案?”
她用平静温和的声音答道:“恐怕已经发生很多起了。”她接着说,“所以我觉得最好是直接向苏格兰场报案。你不觉得这个办法最好吗?”
卢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说:“嗯,是的,我想你是对的。”
他自忖:“那儿的警察知道如何应付她。也许以后每个星期都会有几个这样的老太太到苏格兰场来絮叨着发生在她们宁静、优美村庄里的谋杀案。苏格兰场或许有专门的部门处理这种情况。”
那个温和柔细的声音把卢克从沉思中唤醒:“你知道,我记得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这种案子,我想是艾伯康比案吧。当然,他是在毒死好多人后,才叫别人起疑心的……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噢,对了,有人说有一种眼神,用那种特别的眼神看人一眼,被看的那个人不久后就会生病。本来我并不相信有这种事,但现在发现这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那个人看别人的眼神。”
卢克紧盯着她,她颤抖了一下,漂亮的粉颊也失去了原有的红润。“最初艾米·吉布斯被那种眼神瞧过,不久便死了。接着是卡特,还有汤米·皮尔斯。可是现在,就在昨天,又轮到了亨伯比医生,他是个大好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当然,卡特是个酒鬼,汤米·皮尔斯是个莽撞无礼的淘气包,常常欺负别的小男孩,对他们又拧又掐。所以我对他们的死都不怎么难过,可是亨伯比医生就不一样了,他可不能死啊。问题是,即便我去告诉他这件事,他也绝对不会相信我!一定会放声大笑!约翰·里德也不会相信我,可是苏格兰场就不同了,因为这种事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她看了看窗外。“噢,马上就要到了。”她有些忙乱地开合着手提包,收起雨伞。“和你聊天我觉得轻松多了,你一定是个好人,很高兴你认为我做得对。”
卢克和善地说:“苏格兰场的人一定会提供有用的意见。”
“真的太感谢你了,”她笨拙地在手提包里摸索了一会儿,“这是我的名片,噢,天啊,我只带了一张,我得把它留给苏格兰场。”
“当然,当然。”
“不过,可以告诉你,我姓平克顿。”
“平克顿小姐,”卢克微笑着说,“我叫卢克·菲茨威廉。”列车驶进站台后,他又开口问:“我帮你叫辆出租车吧?”
“噢,不用了,谢谢。”平克顿小姐似乎对这个想法感到意外。“我搭地铁去就可以了。坐到特拉法加广场后,沿着怀特霍尔街走就行了。”
“好,祝你好运。”卢克说。
平克顿小姐热情地和他握了握手。“你人真好,”她又喃喃低语,“你知道,开始我还以为你不会相信我呢。”
卢克不禁赧颜道:“是啊,发生了那么多命案!杀了这么多人竟然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真是不容易,对吧?”
平克顿小姐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不,不对,好孩子,这你就错了。杀人并不难,只要没有人怀疑你就行了。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恰恰就是任何人都不会怀疑的人。”
“好吧,无论如何,祝你好运。”卢克说。
平克顿小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也转身去找自己的行李,一边走一边想:“这老太太有点古怪。不,我想不是这样,她只是想象力丰富了些罢了。希望他们不要让她太过失望,她实在是一个可爱的老太太呀。”
[book_title]第二章 讣告
吉米·洛里默是卢克的老朋友,卢克一到伦敦,便理所当然地住到了吉米家。当天晚上,他们一起外出消遣。第二天早晨,卢克喝着吉米泡好的咖啡,感觉头疼欲裂。吉米叫了他两声都没有回应,因为他正专心地看着晨报上一则不起眼的新闻。
等他猛然意识到吉米在叫他时,才说:“对不起,吉米。”
“看什么那么入迷呢,政治局势?”
卢克咧嘴笑了笑。“当然不是。不过这件事有点奇怪,昨天和我坐同一辆列车来的老太太被车撞死了。”
“可能是太信任贝利沙灯标[贝利沙灯标(Belisha Beacon),外形是黑白相间的标杆,顶部有一个黄色的球形灯,1934年被英国交通大臣贝利沙用作人行横道指示灯,以防道路上发生恶性车祸]了,”吉米说,“你怎么知道是她?”
“当然,也许不是她。可是她们的姓氏相同——平克顿。她正要穿过白厅街时,被一辆汽车撞死,车子没有停下来。”
“开车的那个人一定会有报应的。可是真要定罪的话,恐怕只能算过失杀人。告诉你,这年头我开车怕得要命。”
“你现在开的是什么车?”
“福特V8。告诉你,老弟——”
接下来的谈话变得非常专业。
一个多星期后,卢克正漫不经心地浏览《泰晤士报》上的头版新闻,忽然惊叫了一声:“天哪!”
吉米·洛里默抬头问道:“怎么了?”
卢克抬起头看着他的朋友,脸上露出十分奇异的表情。吉米不禁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什么事了,卢克?你好像见鬼了似的。”
过了一两分钟,卢克都没有回答。他扔下手中的报纸,在屋里迈着大步踱来踱去。吉米愈发惊讶地看着他。卢克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探身向前对他说:“吉米老伙计,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回英格兰那天和一位老太太同车?”
“就是你说让你想起米尔德丽德姑姑的那个老太太?后来被车子撞死的那个?”
“就是她。听我说,吉米,那位老太太跟我说了一大堆话,说她为什么要去苏格兰场报告一连串杀人案。她说她住的村子里有个随心所欲的杀人犯,而且他很快又打算再杀一个人。”
“你没说她很古怪。”吉米说。
“我觉得她不像在说疯话。她说得很详细,提到一两个被害者的名字,又说她最焦虑不安的一件事,就是她知道下一个被害者是谁。”
“是吗?”吉米鼓励他说下去。
“重要的是,那个人的名字叫亨伯比——亨伯比医生。那位老太太说,亨伯比医生将会是下一个被害者,她感到非常难过,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大好人’。”
“嗯?”吉米说。
“你看这个。”卢克把报纸递过去,同时指着讣告栏中一则讣闻:
先夫医学博士约翰·爱德华·亨伯比不幸于六月十二日在阿什威奇伍德邸宅桑盖特溘然长逝。谨定于周五举行葬礼,花篮、花圈恳辞。
---未亡人杰西·罗丝·亨伯比顿首
“看到了吧?吉米。姓名和地点都一致,而且他还是个医生。你怎么看呢?”
吉米沉思了一两分钟,然后严肃而迟疑地说:“我想这只是个鬼扯的巧合吧。”
卢克突然转身说:“万一那个可怜的老太太说的全是真的怎么办?万一那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怎么办?”
“噢,算了,老伙计。那未免太玄乎了,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你怎么知道?这种事也许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你那套警察的口气又来了!难道你连退休了都忘不了自己是一个警察吗?”
“我觉得,一日为警察,终生不渝。”卢克说,“听我说,吉米,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不可思议、但又不无可能的事。现在亨伯比医生的死就是证据,可以证实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平克顿小姐要去苏格兰场报告她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可还没有到那儿,就被一辆汽车压死。随后,车主驾车逃之夭夭。”
吉米反驳道:“你怎么知道她还没到苏格兰场?也许她是在回来的路上被压死的,并不是在此之前。”
“有可能,不过我不这么想。”
“那只是你的猜测。归根结底,你相信这出耸人听闻的戏就是了。”
卢克用力摇摇头,“不,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觉得这件事需要好好调查一下。”
“换句话说,你要去苏格兰场?”
“不,目前还远没到那种地步。正如你所说的,这个叫亨伯比的人的死也许只是个巧合。”
“那么请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亲自去那儿调查看看。”
“你真的打算去?”
“你不觉得从那儿入手是唯一且明智的方法吗?”吉米盯着他,然后说:“你是来真的,卢克?”
“一点不假。”
“万一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呢?”
“那再好不过了。”
“对,那当然,”吉米皱了皱眉说,“可是你不这么想,对吗?”
“亲爱的老兄,我可没有什么成见。”
吉米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你有什么计划?我是说你突然到那个地方去,总得有个理由才行。”
“嗯,我想我会有的。”
“别光是‘想’,你难道不知道咱们英国的乡村小镇是什么样子吗?任何陌生人都太扎眼了!”
“那我只好乔装打扮一番了,”卢克忽然笑道,“有什么建议吗?扮成画家?不太可能,我连素描都不上手,更不用说油画了。”
吉米说:“慢着,把那张报纸再给我看一下。”他接过报纸,草草看了一眼之后,用胜利的口气说,“我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卢克,老伙计,简单地说,一切包在我身上!这事儿易如反掌!”
卢克转身说:“什么?”
吉米小小得意地接着说:“我恰巧想起来!阿什威奇伍德!一点都没错!就是那个地方!”
“你是不是碰巧有朋友认识当地的验尸官?”
“这回不是,是个更好的消息,老伙计。你知道,上帝赐给我很多姑姑和堂、表兄弟姐妹,因为我父亲就生长在一个有十三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现在你可听清楚了:我有个表妹在阿什威奇伍德。”
“吉米,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还不错,对吗?”
“快跟我说说他的情况。”
“是‘她’。她名叫布丽吉特·康威。过去两年里,她是惠特菲尔德爵士的秘书。”
“就是那个黄色下流小周刊的老板?”
“对,他本身就是个讨厌鬼,傲慢自大!他出生在阿什威奇伍德,是个势利小人,老是追着旁人说他的出身和教养,对自己的白手起家深感骄傲。发达之后,他回到家乡,买下当地唯一的大宅——那本来是布丽吉特家的,现在忙着把它整修成一个‘模范庄园’。”
“你表妹是他的秘书?”
“过去是!”吉米黯然地说,“现在她又高升了!已经和他订婚了!”
“噢!”卢克感到相当意外。
“当然,他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吉米说,“富得流油。布丽吉特以前被一个家伙甩了,所以她对爱情已经不抱什么幻想。我敢说这桩婚事会有好结果的。她应该会把握好对他的态度,松弛有道,而他也会被吃定。”
“那我该扮演什么角色呢?”
吉米立刻答道:“你去那边住下,假装是她另外一个表哥。反正布丽吉特已经有很多表哥,多一个少一个也无所谓。我会先跟她说好,她和我的交情向来不错。至于你去那的理由嘛——为了巫术,老伙计。”
“巫术?”
“民间传说、当地迷信——反正就是那些东西。阿什威奇伍德在这方面相当有名。是最后保留女巫半夜集会的几个地方之一,直到上个世纪末,还有烧死女巫的事和各种各样的传统。你正在写一本书,明白吗?研究马扬海峡和旧英国民俗之间的相互关系和相似点之类的。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事儿。带上笔记本,拜访一些老人家,向他们请教当地迷信和风俗习惯,他们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要是你住在阿什庄园,就等于有了身份证明。”
“惠特菲尔德爵士会怎么想呢?”
“没问题,他没受过什么教育,很容易蒙过去——实际上他相信从自己小报上看到的一切。总而言之,布丽吉特会打发他的。布丽吉特那儿没问题,我敢打保票。”
卢克深深吸一口气,说道:“吉米老兄,看起来这件事好像没那么难办。你真是神了。要是你能替我解决好你表妹那边——”
“绝对没问题,交给我好了。”
“感激不尽!”
吉米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是你真能把杀人犯捉拿归案的话,一定要把整个故事说给我听。”随即他又尖声问道:“怎么了?”
卢克缓缓地说:“我只是想到那位老太太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我说如果想杀掉好几个人却不受法律制裁,实在太难了。她说我错了,杀人并不困难。”他顿了顿,才缓缓地说;“我在想这是不是真的,吉米?我想知道是不是——”
“什么?”
“杀人不难。”
[book_title]第三章 没有扫帚的巫婆
时值六月,明艳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卢克驱车翻过山坡,来到了小小的阿什威奇伍德。此时的乡村小镇静谧无邪地沐浴在阳光下,唯一的主要街道沿着阿什山脉的边缘蜿蜒伸展。看起来仿佛远离尘嚣,不受庸扰。卢克想:也许我疯了,这整件事都只是我的幻想。
他驾车缓缓地沿着弯曲的道路驶入那条大街。如前所述,威奇伍德只有一条主要街道,街上有些商店和乔治亚式[乔治亚式建筑,是指1720年至1840年之间,在大多数英语系国家出现的建筑风格]的小房舍,整齐而有贵族气派,门前是洁白的阶梯,门上的门环亮闪闪的;此外还有几处带花园的别致农舍。离大街稍远处,有一家叫“贝尔斯—莫特利”的小旅馆。村中有一片青草地和一个养鸭池,卢克起初以为上面那幢高雅的乔治亚式建筑就是他的目的地“阿什庄园”。但是走近一看门上的漆字招牌,才知道是“博物馆和图书馆”。再过去一些,有一幢巨大的白色现代建筑,和村中其他地方那种愉悦随和的气氛格格不入。卢克猜想那大概是当地的学校兼青年俱乐部。就在这时,他停车问了问路。
路人告诉他,阿什庄园大概还有半英里远,到时能看见大门在他的右手边。卢克继续向前行驶,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庄园大门,是一扇崭新精致的铁门。他驶进门内,瞥见树丛后的红砖房子。等他转到正面时,不禁被映入眼帘的那一座惊人而不谐调的城堡形建筑怔住了。
正当他仔细思忖着可怕的命案的时候,太阳躲进了云里。他突然意识到阿什山脉的影响力。一阵狂风迎面袭来,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这时,一位女子从城堡形房子的转角走过来,大风把她的黑发吹起,卢克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幅画——尼文森[克里斯托夫·尼文森(Christopher Nevinson’s,1889-1946),英国画家,因一战题材的油画而闻名]的《女巫》。那张苍白、姣好的长脸,那头直冲星空的黑发,卢克几乎可以想象出她骑着扫帚飞向月亮的情景。
她径直走向他,说:“想必你就是卢克·菲茨威廉,我是布丽吉特·康威。”
他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现在他可以看清她的真面目,而不是胡思乱想。高挑、苗条,精致的长脸蛋,略微凹下的面颊,带有讽刺意味的黑眉、黑眼和黑头发,他觉得她就像一幅精美的版画,深沉而美丽。
他说:“你好!很抱歉这样打扰你,不过吉米说你不会介意。”
“对,我们觉得很高兴。”她笑了笑,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弯成弧形,“吉米和我向来交情不错。如果你想写有关民俗的书,这个地方再好不过了。不仅有各种传说,也有不少如画的风景。”
“太好了。”卢克说。
他们一起走向屋子,卢克又悄悄打量了一下这座庄园。他现在才看出,那原本是一幢朴素的安妮女王式建筑[安妮女王式建筑,对当时流传的所有建筑样式的装饰元素进行自由组合成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建筑风格的代表,除大气恢宏的建筑立面外,常伴有精致塔楼、封闭式花园露台等,既形成了上层名流的私密空间,又增强了建筑的美学效果],目前已经经过多次华丽的粉饰。他想起吉米说过,这幢房子原本是布丽吉特家的财产,那一定是加上这些粉饰之前。进屋之后,布丽吉特·康威带他走进一间有书架和舒适椅子的房间。窗口有张茶几,旁边坐了两个人。
她说:“戈登,这是卢克,我的远房表哥。”
惠特菲尔德爵士身材矮小,头顶半秃,圆脸上露出坦诚的表情,嘴唇突出,眼睛像煮熟的醋栗似的。他穿着一套不甚考究的乡村衣服,与他那大腹便便的身材很不相称。他亲切地对卢克打招呼道:“很高兴认识你,太高兴了。听说你刚从东部回来,那地方很有意思。布丽吉特告诉我,你打算写一本书。有人说这年头出的书实在太多了,不过,好书总会受人欢迎的。”
布丽吉特说:“这是我姑姑,安斯特拉瑟太太。”卢克和那个不善言辞的中年女人握了握手。
卢克很快就知道,安斯特拉瑟太太全心全意地扑在园艺上面。寒暄过后,她就说:“我相信这些石生玫瑰在这种气候里会长得很好。”然后又埋头看着手上的花卉目录。
惠特菲尔德爵士把矮胖的身躯靠在椅背上,一边小口抿茶,一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卢克。
“原来你是个作家。”他喃喃地道。
卢克觉得有点紧张,正想加以解释,却发现惠特菲尔德爵士并非真想知道什么。爵士志得意满地说:“我也一直想亲自写一本书,可就是没有时间,我太忙了。”
“当然,您一定很忙。”
“你不会相信我担负着多大的责任,”惠特菲尔德爵士说,“我对我的每一本刊物都很关心,我觉得自己对端正人心有着很大的责任。只要过一个礼拜,就有好几百万人会完全依照我的意思去思想和感觉。这可是很严肃的事,这就是责任。老实说,我不在乎责任,也不怕负责任,我总是负责任地做事。”
说完,爵士挺了挺胸,试图缩回肚子,然后和蔼地看看卢克。布丽吉特·康威轻轻地说:“你真了不起,戈登。再喝杯茶吧。”
惠特菲尔德爵士简单地答道:“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算了,我不喝了。”然后又从他高高在上的宝座俯瞰下面的凡尘,亲切地问客人道,“你在这附近有熟人吗?”
卢克摇了摇头,忽然想到自己越早开始工作越好,又说:“不过我答应替别人去看一个人——朋友的朋友,他姓亨伯比,是个医生。”
“噢!”惠特菲尔德爵士努力坐直身子,说,“亨伯比医生?真可惜!”
“可惜什么?”
“一个星期前死了。”
“噢,天哪,”卢克说,“真遗憾。”
“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他,”惠特菲尔德爵士说,“顽固、讨厌、又昏庸的老蠢蛋。”
“换句话说,”布丽吉特插嘴道,“他和戈登意见相左。”
“是为了水源的问题,”惠特菲尔德爵士说,“不妨告诉你,菲茨威廉先生,我是个热心公益的人,对本地的公共福利非常关心。我出生在这里,不错,就是这个小镇。”
接着,他又向卢克详细说明他的事业。最后好不容易才用胜利的口吻说:“你知道我父亲从前店面的原址现在建了什么吗?我把它捐了出来,建了一座很棒的建筑——学校兼青年俱乐部。这是一座一流的、最新式的建筑,请的是全国最好的建筑师!我只能说他干得马马虎虎,我觉得它看起来就像贫济院或者监狱,可是别人都说不错,所以我想一定错不了。”
“振作点儿,”布丽吉特说,“这幢房子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整修过了。”
惠特菲尔德爵士高兴地笑着说:“对呀,他们连这个地方都想要我听他们的,要是建筑师不照我的意思做,我就换掉他,另找一个。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完全明白我想法的家伙。”
“他帮你把那些胡思乱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布丽吉特说。
“她本想让这个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惠特菲尔德爵士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光是生活在回忆中是没用的,亲爱的。我一直盼望有一座城堡,现在终于有了!”
“嗯,”卢克觉得有些词穷,“能了解你的想法真是不错。”
对方笑着说:“我通常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是供水计划就几乎没按照你的意思。”布丽吉特提醒他。
“噢,那个!”惠特菲尔德爵士说,“亨伯比是个傻瓜。那些老头都顽固得很,不肯听别人讲道理。”
“亨伯比医生是个很坦率的人,不是吗?”卢克试探地说,“所以我猜他因此树敌不少。”
“不——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惠特菲尔德爵士揉了揉鼻子,喃喃说,“呃,布丽吉特?”
“我一直觉得他很受欢迎,”布丽吉特说,“我只有那次脚踝受伤时见过他,不过我觉得他很和蔼可亲。”
“对呀,大体上说来,他还蛮受人欢迎的。”惠特菲尔德爵士承认道,“不过我知道有一两个人总是和他过不去。像这种地方,往往有很多争执和派系。”
“对,我想是的。”卢克说,同时犹豫了一下,拿不准下一步该怎么走,“这地方大部分住了些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没有多大分量,可是他马上得到了答案。“大部分都是些未亡人,”布丽吉特说,“牧师的女儿、姊妹,或者妻子,还有些医生家的女眷。男女比例大约是一比六。”
“不过还是有一些男人吧?”卢克冒险地问。
“噢,对,有艾伯特先生,是个律师;年轻的托马斯医生;亨伯比医生的合伙人;维克牧师还有什么人,戈登?噢,对了,埃尔斯沃思先生,是古董店老板,另外还有霍顿少校跟他那些牛头犬。”
“我记得我朋友还提到过其他人,”卢克说,“听说是位亲切的老太太,就是太健谈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平克顿。”
惠特菲尔德爵士咯咯笑了起来,嗓音中透着些嘶哑:“说真的,你太不走运了!她也死啦!那天在伦敦被车子撞倒,当场就死了。”
“这里好像死了不少人嘛。”卢克漫不经心地说。
惠特菲尔德爵士立刻生气地说:“才不是呢,这是全英国最健康的地方。意外死亡当然不算,任何人都可能发生意外!”
但布丽吉特·康威却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戈登,过去这一年里真的死了不少人,老是在举行葬礼。”
“亲爱的,别胡说。”
卢克问:“亨伯比医生的死也是个意外吗?”
惠特菲尔德爵士摇了摇头,说:“噢,不是,他是得了败血症死的。当医生的经常碰到这种事,手指被生锈的钉子或者别的什么划破,没有留意,结果被细菌感染,三天后就死了。”
“医生大都这样,”布丽吉特说,“所以我想他们大概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感染。真叫人难过,他的太太伤心透了。”
“违抗天意是没用的。”惠特菲尔德爵士轻松地说。
可这真是天意吗?卢克回房间换衣服的时候自问道。败血症?也许是真的,可是确实死得太突然了,而且他脑子里一直反复想着布丽吉特·康威的那句话:“过去这一年里真的死了不少人。”
[book_title]第四章 开始调查
第二天,卢克在下楼准备吃早餐的时候,心中已经大致拟好了工作计划,并准备付诸行动。园丁阿姨不在,惠特菲尔德爵士正享用腰子和咖啡。布丽吉特吃完了早餐,站在窗边向外看着。与布丽吉特彼此道完“早安”后,卢克坐在他那盘丰盛的鸡蛋与培根前。
“我该开始工作了,”他说,“设法让人开口实在太难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别人不像你——嗯——布丽吉特。”幸好他及时醒悟,没有喊出“康威小姐”。“你知道什么都会告诉我,但可惜你不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我指的是本地迷信。你几乎很难相信,在很多偏僻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的迷信。例如德文郡有个村落里的牧师,就不得不移开教堂边一些古老的巨型花岗岩纪念碑,因为当地居民每次举行葬礼就要绕着纪念碑行进。那些异教徒的古老仪式居然会留传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你是对的,”惠特菲尔德爵士说,“人们需要受到教育。我和你提到过我在这里建了一个非常棒的图书馆了吗?在老庄园的基础上建的,实在是太美了,现在是这里最好的图书馆之一……”
卢克坚定地结束了对话,说起惠特菲尔德爵士的所作所为。
“棒极了,”他由衷地说,“做得太好了,你意识到老旧观点是不好的,落后于这个社会了。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比如古老的习俗,荒诞的迷信,还有过时的仪式。”
接下来,他又谈了很多来此之前特地研读过的一本书的内容,最后下结论道:“死亡是人们最常谈论的话题,葬礼和有关死亡的习俗,往往比任何其他习俗都留传得久远。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乡下人总是热衷于谈论死亡。”
“因为他们喜欢葬礼。”布丽吉特在窗边赞同道。
“我想我会从这一点着手,”卢克接着说,“要是我能知道这个教区里最近的死者名单,查出他们的亲戚是谁,跟他们谈谈,相信一定能找出一点头绪。我该向谁打听死者的信息呢?牧师吗?”
“维克先生也许会很感兴趣。”布丽吉特说,“他是个老好人,也很喜欢研究古文物。我想他能给你提供不少资料。”
有一小会儿卢克觉得很不安,希望那位牧师不要太厉害,对古物的了解太内行,免得他露出马脚。他大声地说:“好的,我想你大概不大记得过去这一年里死了些什么人吧?”
布丽吉特喃喃道:“我想想看。当然,有卡特,河边那家肮脏的七星酒店的店主。”
“嗜酒如命的无赖!”惠特菲尔德爵士说,“一个社会主义者,满嘴脏话的混蛋!死得好!”
布丽吉特又说:“还有替人洗衣服的罗丝太太、小汤米·皮尔斯——可以说,他是个很惹人讨厌的小男孩。对了,当然还有那个叫艾米——艾米什么来着?”说到最后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有点不大一样。
“艾米?”卢克说。
“艾米·吉布斯,以前在这儿当女佣,后来又换到韦恩弗利特小姐家。警方还给她验过尸。”
“为什么?”
“那个笨丫头在黑夜里弄错了药瓶。”惠特菲尔德爵士说。
“她以为拿的是咳嗽药,其实是帽漆。”布丽吉特解释道。
卢克扬了扬眉,吃惊地说:“这真是个悲剧。”
布丽吉特说:“有人认为她是故意的,可能是跟男朋友吵架怄气。”她说得很慢,几乎不大情愿。大家一时无话。卢克的直觉告诉自己,某种不可名状的情感正压抑着现场气氛。
他想着,艾米·吉布斯?对,平克顿小姐也提过这个名字。她还提过一个小男孩叫汤米什么的——她显然很不喜欢他。这样看来,布丽吉特似乎也有同感。对了,卢克几乎可以肯定,平克顿小姐也提到过卡特。
他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说到这些,真叫人不寒而栗,仿佛闯进墓地似的。结婚的风俗也很有意思,不过现在说这个有点跑题了。”
“我该想到那种可能。”布丽吉特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对别人要么诅咒生怨,要么漠不关心,又是另外一个有趣的话题。”卢克装出一副热心的模样,接着问,“在一些古老的乡镇常常可以听到。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那种事?”
惠特菲尔德爵士慢慢地摇了摇头。
布丽吉特·康威说:“我们不大可能听到那种事。”
卢克几乎还没等她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接下去:“当然,我本该向社会地位比较低的人打听。我想先到牧师那儿,看看能有什么收获。然后可能要走去——你是不是说叫七星酒店?还有那个惹人讨厌的小男孩呢?他有没有会为他的死而悲伤的亲人?”
“皮尔斯太太在大街上开一家卖报纸和香烟的小店。”
“真是太走运了,”卢克说,“好的,我要走了。”
布丽吉特迅速且优雅地从窗边走过来,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一起去。”
“当然不介意,”他尽力做出热情的样子。不过不知道她是否留意到,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他被这个提议吓了一跳。如果身边没有一个警觉聪慧的人,他会比较好打发那个上了年纪而且喜爱古文物的牧师。“算了,”他心想,“反正怎么做得让人相信,全靠我自己。”
布丽吉特说:“可不可以等一下?卢克,我换双鞋就来。”
她还能怎么称呼他呢?既然她已经答应吉米,假装把他当成表哥,难道还能叫他菲茨威廉先生吗?他忽然不安地想道:“她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她到底怎么想的呢?”他原以为她应该是个娇小的金发秘书,聪明伶俐得足以抓住一个有钱人的心。但是事实上她很有魄力,有头脑,冷静而又聪明,他一点也不知道她心里对他的看法。他想:“她可不是个容易上当的人。”
“我准备好了。”她的动作很轻盈,所以他没有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她既没有戴帽子,也没戴发网。走到门外时,一阵强风从怪异城堡的转角处袭来,吹散了她的乌黑长发——零乱地缠绕在她脸上。
他回头看看城垛,生气地说:“真是令人讨厌!难道没有人能阻止他这样做吗?”
布丽吉特答道:“英国人一向把房子当作自己的城堡——事实上,戈登就是这么想的!他对这幢房子喜欢得不得了!”
卢克意识到自己的话并不得体,可是又忍不住问:“这是你过去的家,不是吗?你‘喜欢’它现在的样子吗?”
她用平静而略带兴趣的眼光看着他,喃喃说:“我不想破坏你脑子里戏剧性的画面,可是事实上我两岁半就离开这里,所以你所想的‘为了旧家’的动机,并不适合放在我身上。我甚至一点儿也不记得这个地方。”
“你说得对,”卢克说,“请原谅我一时失言。”
她笑道:“事实往往并不那么有情调。”她声音中突然流露出的嘲讽,不禁让他大吃一惊。他黝黑的脸庞侵上了一抹深红,却又突然意识到,她嘲讽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她自己。于是他识趣地保持沉默,心里却又对布丽吉特·康威产生了很大的疑惑。
五分钟后,他们走过教堂,来到了紧挨着的牧师住所。牧师正在书房里。阿尔弗雷德·维克是个矮小的老人,佝偻着身子,湛蓝的眼睛里透着温和,虽然有点心不在焉,但很有礼貌。他对两位客人的来访似乎很高兴,但又带着点惊讶。
“菲茨威廉先生现在和我们一起住在阿什庄园,”布丽吉特说,“他想请教你一些有关他要写的书的事。”
维克先生把温和、探询的眼光转向了这个年轻人,卢克急忙解释起来。他很紧张,可以说是紧张得要命,原因有两个:第一,在民俗和迷信仪式以及风俗方面,这个人显然比任何囫囵吞枣地翻阅过几本书的人要内行得多;其次,布丽吉特·康威又站在一旁听着。
幸好维克先生特别感兴趣的是古罗马遗迹,卢克不禁松了一口气,他谦逊地承认自己对中世纪的民俗和巫术知之甚少。在提到有关威奇伍德历史的某些遗迹后,他主动提出要带卢克到传说中女巫子夜集会的山丘去看看。但令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本身没办法提供更多这方面的资料。
卢克心里如释重负,表面上却显得有点失望,接着他把话题转到有关死者临终前的迷信上。
维克先生轻轻摇摇头:“这方面我恐怕比任何人懂得都少。教区里的居民都守口如瓶,尽量不让我听到任何异端邪说。”
“对,那是自然的。”
“不过我相信这里还是有很多迷信,这些乡下人还是很落后。”
卢克大胆地说:“我向康威小姐打听过她记得最近死了哪些人,我想或许能从这里得到一些信息。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列一个名单,这样我就可以选出我可能感兴趣的人?”
“好的,好的,这事我可以安排。我们这儿的教堂执事贾尔斯是个好人,可惜耳朵聋了,他可以帮你查查看。容我想想,真的死了好多好多人,熬过一个难熬的冬天和诡谲的春天之后,又是一桩桩意外,好像倒霉的事在循环往复地发生。”
“有时候,”卢克说,“一连串倒霉事往往和某个人的出现有关。”
“对、对,就像《圣经》中约拿[“约拿”被用来指代“带来厄运的人”。约拿是一个虔诚的犹太先知,一直渴望能够得到神的差遣。神终于给了他一个光荣的任务,去宣布赦免一座本来要被罪行毁灭的城市——尼尼微城。约拿却抗拒这个任务,因为尼尼微城是毁灭他家族和民族的死敌。他逃跑后,被上帝惩戒、唤醒。他几经犹疑,终于悔改,完成了使命——宣布尼尼微城的人获得赦免。但是尼尼微人虽一时悔改,本性难移,最终还是被上帝毁灭。]的故事,可是我想这里并没有出现过任何陌生人——我是说没有那种特别引人注意的陌生人,而且我也没听说有人有这种感觉。不过就像我刚刚提到的,也许我不应该听到。好了,我想想看,最近去世的有亨伯比医生和可怜的拉维妮亚·平克顿。亨伯比医生可是个好人啊。”
布丽吉特插嘴道:“菲茨威廉先生认识他的一些朋友。”
“真的?太令人惋惜了。一定有很多人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他的朋友很多。”
“可是他一定也有些仇人。”卢克又匆忙补充道,“我只是听朋友这么说。”
维克先生叹了口气。“他说话一向直言不讳,也不懂得圆滑处事。”他摇了摇头,“这样当然会得罪人,不过他的确受到很多穷人的真心爱戴。”
卢克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我总觉得生活中经常会碰到一些特别令人不快的事,比如一个人死了,某一个人就会因此得益,我指的不仅仅是金钱方面。”
牧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对,讣闻上说人人都为死者难过惋惜,事实上恐怕不见得如此。就拿亨伯比医生的死来说,他的合伙人托马斯医生的地位当然会改善不少。”
“怎么会呢?”
“我相信托马斯是个很能干的人,当然亨伯比医生也一直这么说,可是他在这里发展得并不太顺利。我想主要是亨伯比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人,从而埋没了托马斯。比较起来,托马斯就逊色多了,病人对他根本没什么印象。我想他也担心过这一点,这样一来反而更糟,他变得更加紧张、口笨。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一个巨大差异,你越是泰然自若,沉着应对,就越具有人格力量。我想,托马斯自己已经重拾信心了吧。他和亨伯比向来意见不合。他完全采用新的医疗方式,亨伯比却只用些老法子。他们为此和其他大事争执过几次。不过关于这些事,我不应该多嘴。”
布丽吉特温和地说:“可是我相信菲茨威廉先生一定想多听听你的意见。”
卢克不安地迅速看了她一眼。
维克先生犹豫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微笑着用不赞成的口气说:“我觉得大家实在是太爱管别人家的闲事了。罗丝·亨伯比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难怪托马斯医生会一见倾心。亨伯比的看法也完全可以理解,那女孩太年轻,而且一直住在这个小地方,没什么机会碰见别的男人。”
“他反对?”卢克问。
“强烈反对,说他们都太年轻了。年轻人当然不爱听这一套,所以两个男人彼此都冷若冰霜。可是我得说,托马斯医生确实对他合伙人的意外死亡感到难过。”
“惠特菲尔德爵士告诉我是败血症。”
“对,只是一点点划伤引起的感染。做医生的往往要冒很大的风险,菲茨威廉先生。”
“的确是这样。”卢克说。
维克先生忽然说:“但我实在扯得太远了,恐怕我会变成一个长舌老头。我们刚才是谈现存的异教徒殡葬习俗和最近本地有哪些人去世,对吧?有拉维妮亚·平克顿——她最热心赞助教会了,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孩艾米·吉布斯,也许你可以从这里发现一点感兴趣的东西,菲茨威廉先生。你知道,有人怀疑她可能是自杀,在这方面有些很可怕的仪式。她有个姑姑——我想恐怕为人不怎么和善可亲,也不大喜欢她侄女,不过很爱说话。”
“这听起来很有价值。”卢克说。
“还有汤米·皮尔斯,他曾经参加过唱诗班,有着天使般甜美的高音。不过其他方面就不大可爱了。所以我们最后只好请他离开,免得其他男孩被他带坏。可怜的孩子,恐怕大家都不太喜欢他。我们本来替他在邮局找了份送电报的工作,可他后来被开除了。他也在艾伯特先生那里做过一阵子事,但不久又被开除了,我猜是弄丢了什么机密文件。后来他又在阿什庄园待过一段时间,是吧?康威小姐,在花园里帮忙,但是他实在太没礼貌,惠特菲尔德爵士只好解雇他。我真替他母亲难过,她是个非常有修养,而且勤劳的女人。韦恩弗利特小姐好心地替他找了些擦窗户的临时工作,惠特菲尔德爵士起初是反对的,但最后还是让步了。其实,要是当初他不答应就好了。”
“为什么?”
“那孩子就是因此而死的。他在擦图书馆——你知道,就是擦那幢旧的大房子顶层窗户的时候,不知道他犯了什么傻,竟然在窗槛上面跳舞什么的,一不小心失去平衡,要不然就是头昏,掉了下来。真让人看了难过!摔下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清醒,送到医院几小时就死了。”
“有没有人看到他掉下去。”卢克饶有兴趣地问。
“没有,他在擦花园那边的窗户,不是在房子的正面。有人估计,他跌下来大概半小时之后才被人发现。”
“是谁发现的?”
“平克顿小姐,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刚刚提到前些日子过马路不幸被汽车撞死的那位女士。真可怜!她觉得非常不安!碰到这种事实在叫人不舒服!那天她获准到花园里修剪植物,结果发现那孩子昏倒在掉下来的地方。”
“这真是个极其不愉快的惊吓。”卢克若有所思地说。同时,他在心里想:比你想象中的还要震惊。
“他是个讨厌的小恶棍。”布丽吉特说,“你知道,维克先生,他老是虐待小猫、小狗,还抢其他小男孩的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维克先生难过地摇摇头,“可是你知道,亲爱的康威小姐,有时候残酷的个性与其说是天生的,还不如说是心智不成熟造成的。你要是用一个小孩的眼光去看大人,就会发现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残忍或者疯狂。我相信现在世界上大多数残忍、愚蠢的行为,都是由于某些地方不够成熟造成的。人必须抛开孩子气的东西。”他摇了摇头,摊开双手。
布丽吉特忽然用嘶哑的声音说:“是的,你说得对,我懂你的意思。一个像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大人,确实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卢克·菲茨威廉感到困惑,他想知道布丽吉特指的是谁。
[book_title]第五章 拜访韦恩弗特利小姐
维克先生又自言自语地念了几个名字。
“让我想想看。可怜的罗丝太太、老贝尔、埃尔金家的孩子、哈利·卡特,你知道,他们不是我的教民,像罗丝太太和卡特是不信国教的。对了,还有可怜的老本——斯坦伯里在三月春寒来袭的时候也去世了,他已经九十二岁了。”
“艾米·吉布斯是四月死的。”布丽吉特说。
“对,可怜的女孩,那真是个可悲的错误。”
卢克抬起头,发现布丽吉特正注视着他,但她很快便垂下了眼帘。他有些不快地想:“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和那个叫艾米·吉布斯的女孩有关。”
和牧师告别出门之后,他说:“告诉我,艾米·吉布斯到底是谁?做什么的?”
布丽吉特沉默了一两分钟才回答,卢克发现她的声音有点不自然,“艾米是我所见过的最差劲的女佣。”
“所以她才被辞退?”
“那倒不是,是因为她和男朋友出去玩到彻夜不归。戈登很古板、很守旧,他认为晚上十一点之前不回家就是罪过。他警告过她,但她置若罔闻!”
卢克说:“她就是那个错把帽漆当成咳嗽药水喝下去的女孩?”
“对。”
“这样做实在有点蠢。”卢克冒昧地说。
“蠢透了。”
“她很笨吗?”
“不,是个相当精明的女孩。”
卢克悄悄看了她一眼,觉得困惑不解。她的口气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也没有一点儿兴趣,但他坚信,她话里有话。
这时,布丽吉特停下了脚步,和一个摘下帽子热心和她打招呼的高个子男人说话。布丽吉特和对方寒暄过后,介绍卢克道:“这是我表哥菲茨威廉,现在住在阿什庄园。他想写一本书,到这儿来找题材。这是艾伯特先生。”
卢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艾伯特先生,那位曾经雇用过汤米·皮尔斯的律师。艾伯特先生和一般律师不太一样,他既不瘦也不严肃。他身材高大,气色很好,穿着花呢套装,待人真诚有礼,热情愉悦。他眼角已经有些细小的皱纹,眼神也比乍看之下要来得精明。
“在写书,对吗?是小说?”
“民间传说。”布丽吉特说。
“那你可是来对地方了,”律师说,“这里真是包罗万象,无奇不有。”
“别人也这么说,”卢克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一点忙。你一定碰到过奇怪的举动或者有趣的习俗吧。”
“噢,我不大清楚,也许——也许有吧。”
“没听说过鬼屋?”
“不,没听说过。”
“我听过一个有关小孩的迷信。”卢克说,“据说一个男孩子要是死于非命,通常会变成僵尸。女孩子却不会,很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艾伯特先生说,“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根本就是卢克杜撰的故事。
“好像有一个男孩——叫汤米什么的——曾经在你的事务工作过,我有理由相信大家一定认为他变成了僵尸。”
艾伯特先生的脸色显得有点发紫。
“汤米·皮尔斯?一个没用的废物,又好管闲事的顽皮鬼。谁看过他变成僵尸了?怎么说的?”
“这种事很难查证,”卢克说,“谁也不会光明正大地说,可以说,这就是个谣言。”
“对、对,我猜是吧。”
卢克又巧妙地换了话题:“唯一能听到人家谈论的人就是当地的医生。他们替病人看病的时候,可以听到不少消息——各种迷信、符咒、可能还有春药什么的。”
“你应该去找托马斯,他是个好人,完全跟得上时代,不像可怜的老亨伯比。”
“他有点保守,不是吗?”
“顽固透了!可以说是最顽固的死硬派。”
“你们曾经为了用水计划吵过架,不是吗?”布丽吉特说。
艾伯特先生的脸又涨得通红。“亨伯比对一切进步的事都冥顽不灵,”他尖声说:“他坚决反对那个计划!说话粗鲁,无所顾忌。他说的有些话都可以拿去起诉他!”
布丽吉特喃喃道:“可是律师绝对不会打官司,对不对?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
艾伯特开怀大笑,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错,布丽吉特小姐!你说得太对了,我们搞法律的对法律实在太清楚了,哈哈!对了,我该走了。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打电话给我。那个菲……菲茨……”
“菲茨威廉,”卢克说,“谢谢,一定!”
他们一边走着,布丽吉特一边说:“要是你还想知道更多有关艾米·吉布斯的事,我可以带你去找一个人,她或许能帮你。”
“谁?”
“韦恩弗利特小姐。艾米离开阿什庄园之后,曾经到她那儿做过事。艾米死的时候还是在她那儿做事。”
“噢,我懂了。”他有点意外,“非常谢谢你。”
“她就住在这里。”
他们正穿过村中草坪,布丽吉特将头倾向卢克前一日曾经注意过的乔治亚式大房子,说:“那是威奇大屋,现在已经变成图书馆了。”
图书馆旁边那间小屋子和图书馆一比,就像洋娃娃住的屋子一样。它的阶梯白得耀眼,门环闪闪发亮,窗帘是拘谨的白色。
布丽吉特推开大门,走上阶梯,这时,前门开了,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卢克觉得她就像典型的乡下老小姐,瘦弱的身躯上整齐地穿着苏格兰呢外套和裙子,另外还穿了一件灰色丝质上衣,别着一枚烟晶胸针。那顶精致的毛呢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她优雅的头上。她神情愉快,夹鼻眼镜后面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早,韦恩弗利特小姐。”布丽吉特说,“这是菲茨威廉先生。”
卢克俯身行礼。“他在写一本有关死亡、乡下风俗,和一些常见的可怕习俗的书。”
“噢!”韦恩弗利特小姐说,“真是太有趣了。”她鼓励地对他笑了笑。
他不禁又想起平克顿小姐。
“我想,”布丽吉特说——他又注意到她用那种平淡得出奇的口气说话——“你也许可以告诉他一些关于艾米的事。”
“噢,”韦恩弗利特小姐说,“艾米?对了,是艾米·吉布斯。”他发现她的表情里透着新的东西,似乎想要好好打量他。接着,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带头走进大厅,说:“进来吧,我可以晚一点再出去。”卢克表示歉意。她又说:“没什么,没什么,其实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上街买点小东西。”
窄小的起居室非常整洁,带有熏衣草的香味。韦恩弗利特小姐请客人坐下之后,用抱歉的口气说:“我不抽烟,所以家里也没准备,不过要是你想抽的话,请别客气。”
卢克婉拒了,布丽吉特却迅速点了一支烟。
韦恩弗利特小姐在一张有雕花扶手的椅子上挺直身子坐下,打量了客人一会儿,随后满意地垂下眼睛,说:“你想知道关于艾米那个可怜女孩的事吗?那件事实在非常可悲,我难过得不得了。真是令人悲哀的错误。”
“难道没有人怀疑她是——自杀?”卢克问。
韦恩弗利特小姐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根本就不相信,艾米不是那种人。”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卢克率直地问,“我想听听你对她的看法。”
韦恩弗利特小姐说:“噢,当然,她一点都不能算是个好用人,可是这年头,能找到用人就该谢天谢地了。她对工作很懒散,老想溜出去玩。不过她还年轻,现在的女孩子还不全都是那样嘛!她似乎不知道她的时间是属于雇主的。”
卢克做出同情的表情,韦恩弗利特小姐继续说:“她很喜欢别人夸奖她,总是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埃尔斯沃思先生——那家新开的古董店的老板,不过他真是个绅士,偶尔也画些水彩画,他替那个女孩画过一两幅画,我想就因为这样,她想入非非,得意忘形了。她常和她的未婚夫吉姆·哈尔韦吵架。他在汽车修理厂当技工,非常喜欢她。”韦恩弗利特小姐稍作停顿,接着说,“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可怕的晚上,艾米感到不大舒服,咳嗽得厉害——谁叫她要穿那些可笑又便宜的长筒丝袜,当然会感冒啦。那天下午她去看过医生了。”
卢克马上问:“是亨伯比医生还是托马斯医生?”
“托马斯医生。他给她开了一瓶咳嗽药带回家,我想那就是些完全没有副作用的药剂。她回来之后,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大概半夜一点左右,忽然传来一阵可怕的、像要窒息似的尖叫。我上楼看她,可是门从里面反锁着。我喊她,但没有任何回应。当时厨师也和我在一起,我们两人都非常着急,又走到大门,刚好瑞德警官出来巡逻,我们立刻叫住他。他绕到房子后面,设法爬上阳台,好在她窗户没关,他便轻而易举地进去了。可怜的女孩,真是太可怕了!医生他们也束手无策,过了几小时,她在医院里死了。”
“是因为——什么?帽漆?”
“对,也就是草酸毒,瓶子和咳嗽药水的瓶子差不多大。咳嗽药水在盥洗台上,那瓶帽漆在她床边。她一定是半夜拿错瓶子,警方验尸的时候就是这么说。”
韦恩弗利特小姐停了下来,用山羊般睿智的眼睛盯着他。他知道她的话里一定别有含意。他觉得她有意隐瞒了一部分故事,但出于某种原因,她却希望他体会得出。
大家沉默着——相当长而难堪的沉默。卢克觉得自己像个想不起台词的演员。最后他只好勉强地说:“你觉得她不是自杀?”
韦恩弗利特小姐马上说:“当然不是。要是她存心想死的话,也许会专门去买点什么来自杀。可那是个旧瓶子,她已经放了好几年了。而且我说过,无论如何,她不是那种会自杀的女孩。”
“那么你——怎么想呢?”卢克率直地问。
韦恩弗利特小姐说:“我觉得这件事太不幸了。”然后闭上嘴,认真地看着他。
卢克正想努力说些顺耳的话时,大家突然分心了。门上响起一阵搔抓声和哀怨的猫叫声。韦恩弗利特小姐跳起来打开门,一只橘色的大波斯猫走了进来。它停下脚步,用不友好的眼光打量着客人,然后纵身跳上韦恩弗利特小姐椅子的扶手。韦恩弗利特小姐用尖锐的声音说:“噢!‘老呸’!我的宝贝‘老呸’,今天一早都到哪儿去了?”
“老呸”这个名字似乎很耳熟,卢克到底在什么地方听过一只叫“老呸”的波斯猫呢?他说:“好漂亮的猫!你养了很久了吗?”
韦恩弗利特小姐摇摇头:“没多久,本来是我的老朋友平克顿小姐养的。她被可怕的汽车撞死了,我当然不能让‘老呸’被陌生人收养,不然拉维妮亚地下有知一定会不安。她实在太宠爱它了,的确很好看,不是吗?”
卢克大大地夸奖了那只猫一番。韦恩弗利特小姐说:“小心它的耳朵,最近一直在痛。”
卢克小心翼翼地摸摸猫,布丽吉特站起来,说:“我们该走了。”
韦恩弗利特小姐和卢克握握手,说:“也许不久后会再看到你。”
卢克愉快地说:“但愿如此,我想一定会的。”他觉得她有些困惑,也有点失望。她又看看布丽吉特——目光匆匆一扫带着疑问。卢克觉得这两个女人之间有着某种默契,而他却被蒙在鼓里。他很生气,发誓一定会很快就弄个水落石出。
韦恩弗利特小姐送他们出门,卢克在阶梯顶端站了一会儿,用欣赏的眼光看了一会儿村中那块大草坪和鸭池。
“这地方未曾受到骚扰,还真是个奇迹呀。”他说。
韦恩弗利特小姐高兴地说:“是啊!一点都没错!和我小时候记得的一模一样。我们本来住在威奇大屋,可是到了家兄当家的时候,他不喜欢住在那儿。老实说,是住不起了,于是就卖掉了。一位建筑商买下来,打算‘开发土地’——我想他是这么说的。幸好惠特菲尔德爵士及时买下来,救了那幢房子。他把它改成图书馆和博物馆,不过一砖一瓦都没动。我每两周去整理一次图书,当然没有薪水,实在很难形容那种重回旧家园,而且知道它不会被卖掉的愉快心情。那里的布置真是太好了,菲茨威廉先生,改天你一定要到我们的小博物馆看看。有些本地特产非常有意思。”
“我一定抽空去,韦恩弗利特小姐。”
“惠特菲尔德爵士对威奇伍德的贡献非常大,”韦恩弗利特小姐说,“可是有些人偏偏不懂得感恩,真是可悲。”
她紧抿着嘴,卢克谨慎地不再发问,再次向女主人道别。
走到外面之后,布丽吉特说:“你还想再搜集其他资料吗?或者想回家了?我们沿河边散步回去好不好?那边景色很美。”
卢克立刻答道,他不想再进一步调查了,并且说:“我们就沿河边回去好了。”
他们先走过大街,最后那间屋子上挂着一块旧的金字招牌“古董”。卢克停下脚步,从窗口打量冷冷清清的屋里。“那边那个陶盘子蛮不错的,”他说,“可以送一个给我姑姑。不知道多少钱?”
“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不介意吗?我很喜欢逛古董店,有时候只要花一点钱就可以买到好东西。”
“我看在这里不太可能,”布丽吉特冷淡地说,“我敢说,埃尔斯沃思对他店里东西的价值清楚得很。”
店门开着,里面有些长椅子和橱柜,摆着瓷器和铜器。两边各有一个摆满货品的陈列室,卢克走进左边那间,拿起陶盘。这时,屋子后面那个原先坐在桌子后的人站了起来。“噢,亲爱的康威小姐,真高兴看到你。”
“早安,埃尔斯沃思先生。”
埃尔斯沃思先生是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红褐色的套装。他的脸长而白,头发则又长又黑。布丽吉特介绍过卢克之后,他的注意力立刻转到卢克身上。“这是真正的英国古陶器,很可爱吧,对不对?这里有不少好东西,可是我并不愿意出售。我一直梦想住到乡下,开个小店,威奇伍德真是个好地方,有那种吸引人的气氛——希望你了解我的意思。”
“艺术家的脾气。”布丽吉特喃喃地道。
埃尔斯沃思用白皙修长的手对她挥挥,说:“别用那种可怕的字眼,康威小姐,我是个商人,真的,只是个商人。”
“可是你真的是艺术家,不是吗?”卢克说,“我是说你会画水彩画。韦恩弗利特小姐说你曾经替一个女孩画过像,是叫艾米·吉布斯吧?”
“噢,艾米啊,”埃尔斯沃思先生说。他退后一步,不小心碰到一个啤酒杯,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扶正,说:“是吗?嗯,对了,我想我的确画过。”他似乎有点站不稳脚步。
“她很漂亮。”布丽吉特说。
埃尔斯沃思先生又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色。“噢,你觉得她漂亮?我一直认为她很平凡……要是你对陶器有兴趣,”他转而对卢克说,“我还有一对陶制小鸟。”
卢克表示对鸟没兴趣,又问了陶碟的价钱,埃尔斯沃思先生说出一个数目。“谢谢你,”卢克说,“不过我实在不想夺人所好。”
“你知道,每次东西没卖出去,我就觉得很安慰。”埃尔斯沃思说,“挺傻的是吧?听我说,我愿意减低一基尼,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东西,这样一来就不一样了。无论如何,这到底是卖东西的地方。”
“不用了,谢谢你。”卢克说。
埃尔斯沃思先生送他们到门口。走远一些之后,卢克说:
“埃尔斯沃思先生真是个怪人。”
“我知道他会一点法术,不是妖术,不过反正差不多。”
布丽吉特说:“再加上这地方的名声,就更像真有那么回事了。”
卢克有点笨拙地说:“我的天,我想他正是我最需要的人,我应该在那方面跟他多谈谈。”
“是吗?”布丽吉特说,“他对那些事很内行。”
卢克面带不安地说:“我改天再去拜访他。”
布丽吉特没有回答。他们现在已经走到村外了,她转进一条羊肠小道。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河边。他在河边遇到一个金鱼眼男人,身材矮小,留着硬须。他身边有三只牛头犬,他正大声粗鲁地叫唤着那三只狗:“尼禄,过来,先生!奈丽,丢掉!丢掉!我叫你丢掉!奥古斯都——奥古斯都,我叫你——”看到布丽吉特后他脱帽行礼,然后用像要把人吃掉似的好奇眼光看卢克,最后又继续向那些狗吼叫着离开了。
“是霍顿少校和他的牛头犬?”卢克问。
“对极了。”
“今天早上我们可以说见过威奇伍德所有的重要人物了吧?”
“不错。”
“我好像冒失了点,”卢克说,“我想任何陌生人到了英国乡下,都一定会被人拒之于千里之外。”他想起吉米·洛里默的话。
“霍顿少校从来不掩饰他的好奇心,”布丽吉特说,“有时候他实在盯得人受不了。”
“那种人一看就知道当过某个地方的少校。”卢克有点不乐意地说。
布丽吉特突然说:“要不要在河边坐一下?时间还早得很。”
他们坐在一棵倾倒的树干上。布丽吉特又说:“不错,霍顿少校的军人味道很重,你一定不相信,一年以前,他还是世界上最怕太太的人!”
“什么?你说他?”
“是啊,他娶了一个世界上最不理想的太太。她很有钱,在别人面前也从来不掩饰这一点。”
“可怜的家伙,我是说霍顿少校。”
“他对她表现得很好,永远是个军人和绅士。其实我心里倒怀疑他有没有跟她吵过架。”
“我想她一定不受欢迎。”
“大家都不喜欢她。她责骂戈登,但支持我,不过一般说来,她到任何地方都不讨人喜欢。”
“我想一定是慈悲为怀的上天除掉她了?”
“对,差不多有一年了。急性胃炎,她把自己的丈夫、托马斯医生和两个护士都折磨透了,不过最后总算死了。牛头犬马上高兴得不得了。”
“畜生也通人性。”
两人沉默着,布丽吉特心不在焉地拨着长草,卢克也视而不见地朝着河对岸皱眉,此行似梦似真的目的困扰着他。到底有多少是事实,多少是想象呢?把每一个陌生人都当成可能的杀人犯,是不是冒失了点?这种想法实在不太高明。卢克想:“去他的!我当了太久警察了!”
布丽吉特冰冷清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把他拉回现实中。她说:“菲茨威廉先生,你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book_title]第六章 帽漆
卢克本来正要点燃一支烟,她这突然而来的一句话,倒使他愣住了。他呆了一两秒钟,火柴烧到了手指,“真该死!”卢克丢开火柴,用力甩甩手指说,“对不起,你吓了我一跳。”
“是吗?”
“是的!”他叹口气,说,“我想任何聪明人一定一眼就能看透我,你大概从来就没相信我那个想写一本书的故事?”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不是真的。”
“是的。”
“尽管那不一定是个好故事。”卢克用批判的语气说,“我的意思是说,男人都会想写一本书的。我来到这儿,冒充成远房亲戚混进来,我想是这一点让你对我产生了怀疑吧?”
布丽吉特摇了摇头。
“不,我有个——我自己的解释,我自己的理解。我猜测你曾经济拮据——我和吉米有很多朋友也是如此——我想,是他建议你扮作远房亲戚的,那样就可以让你不失尊严。”
“但是当我到这儿的时候,”卢克说,“我一现身立刻就体现出了自己的富有,这可与你的解释并不相符。”
她的嘴角上扬,慢慢露出微笑。
“不是的。”她说,“并不是那样。那只能说明你不像那种人。”
“你是说我不像有写作头脑的人?不用骗我,我宁可知道真相。”
“不,你也许会写作,可是写的不会是那种书——古老的迷信、研究古迹等等。绝对不会!对你这种人来说,过去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连将来也不放在你眼里,只有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噢,我懂了。”他做了个鬼脸,又说,“去他的!我到这里之后,你就一直让我觉得很紧张!你看起来那么聪明,叫人手足无措。”
“真抱歉!”布丽吉特淡淡地说,“不然你希望我是什么模样呢?”
“我也不知道,从来没想过。”
她平静地接着说:“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女孩,只知道抓住嫁给有钱人的机会?”卢克发出狼狈的叹息。她用冷静、打趣的眼光看看他,说:“我懂,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卢克厚着脸皮说:“好吧,也许差不多,不过我没有多想。”
但是卢克很沮丧。
“显然我的表现很糟糕。惠特菲尔德也已经看穿我了吧?”
“并没有。如果你说自己来这儿是要研究龙虱的生活习性,并以此写一篇专著的话,戈登就会相信了。他很容易相信别人的。”
“没用的,我一样会演砸。我总是紧张,不知所措。”
“我看到了你演技的拙劣,”布丽吉特说,“我看到了。说真的,那让我觉得好笑。”
“噢,是的。有头脑的女士总是这么冷血、残酷。”
她缓缓地说:“那当然要等火烧眉毛了才会着急。”停了一两分钟,她又说,“你为什么来这里?菲茨威廉先生。”
话题又回到原先的问题上了,卢克早就想到一定会这样。刚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迎向她睿智探询而且正在冷静安定地看着他的眼神。她眼里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庄重神色,于是他缓缓地道:“我想,我最好别再向你撒任何谎了。”
“不错。”
“可问题是事实有点可笑。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想法?我是说你有没有猜想过我来这里的目的?”她若有所思地缓缓点点头,卢克又说,“怎么样?能不能告诉我?也许会对我有点帮助。”
布丽吉特平静地说:“我觉得你来这里一定和艾米·吉布斯的死有关。”
“那就算是吧!我觉得每次提到她名字,就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所以我知道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什么秘密。你觉得我是为这件事来的?”
“难道不是吗?”
“从某方面来说,你的想法并没错。”
他皱眉沉默着,身旁那个女孩也同样沉默地坐着一动不动,她什么也没说,免得打断他的思绪。
他终于下了决心。
“我到这里,是想追查一件事——一个很不可思议,而且也许很荒唐可笑的假设。艾米·吉布斯也跟这件事有关,我想查出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嗯,我也这么想。”
“可是你为什么也这么想呢?她的死到底有什么奇怪,居然会引起你的兴趣呢?”
布丽吉特说:“我一直觉得她死得不大对劲,所以才带你去见韦恩弗利特小姐。”
“为什么?”
“因为她的看法和我一样。”
“嗯!”卢克迅速地回想一下,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个聪明的老处女为什么会是那样的态度,“她和你一样觉得艾米死得有点奇怪?”布丽吉特点点头,卢克又说:“到底为什么呢?”
“首先是帽漆的问题。”
“你指的是什么?”
“二十年前,的确有人用帽漆——这个季节用粉红色的帽子,下个季节,只要一瓶帽漆就可以改变为深蓝色,再下一个季节,也许换一种帽漆,又可以变成黑色,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帽子便宜得很,等到不流行的时候,丢掉就是了。”
“连艾米·吉布斯那种身份的女孩子也一样?”
“我还比她更可能用帽漆呢,节俭早就被人忘得干干净净。还有一点,那瓶帽漆是红色的。”
“嗯?”
“艾米·吉布斯本身就是红头发。”
“所以不相配?”
布丽吉特点点头。“男人多半不了解这一点,可是——”
卢克意味深长地打断她的话:“对,男人不懂得这些,不错,一切都很符合,一切都完全符合。”
她接着说:“吉米在苏格兰场有些奇怪的朋友,你不会是?”
卢克迅速说:“我不是警探,也不是在贝克街有好几间办公室的著名私家侦探。我只是吉米告诉你的从东部退休的警员。我插手管这件事,是因为我搭火车到伦敦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于是他简单扼要地说出和平克顿小姐谈话的内容,以及此后所发生的事。“你看!”他最后说,“这件事实在有点不可思议!我到威奇伍德,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秘密凶手——他也许是个大家都认识而且尊重的人。要是平克顿小姐想的没有错,还有你和那位啊,姓什么的小姐也没错,那么就是这个人杀了艾米·吉布斯。”
布丽吉特说:“我懂了。”
“我想,也有可能是从外面下手的吧?”
“嗯,我也这么想,”布丽吉特缓缓地说,“瑞德巡官就是从别的建筑物爬上她窗子的。窗子开着,是要费点功夫才能爬上去,可是任何普通男人想爬上去都不难。”
“爬上去之后呢?”
“把咳嗽药水换成帽漆。”
“希望她半夜醒来的时候喝下去,大家就一定会说她拿错了,或者是存心自杀?”
“对。”
“警方不怀疑是有人故布疑阵吗?”
“没有。”
“我想又是因为男人的缘故吧。没有人想到帽漆有问题?”“没有。”
“可是你想到了?”
“对。”
“韦恩弗利特小姐也想到了?你们有没有讨论过?”
布丽吉特淡淡一笑,说:“没有,至少没有像你所说的那样讨论过。我是说,我们彼此都没说出口。我不知道那个老小姐心里到底怎么猜测。也许她最初只是有一点怀疑,越想越觉得不对。你知道,她蛮有头脑的,不像这里大部分人那么迷迷糊糊。”
“我想平克顿小姐就相当糊涂,”卢克说,“所以我刚开始一点也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我一直觉得她挺精明,”布丽吉特说,“这些爱议论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小姐们,从某一方面来说都精明得很。你说她还提到过别人?”
卢克点点头:“对,一个小男孩,就是汤米·皮尔斯,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来了。另外我敢肯定,她也提到过卡特。”
“卡特、汤米·皮尔斯、艾米·吉布斯、亨伯比医生,”
布丽吉特轻轻地道:“正如你所说的,这件事实在有点不可思议。谁会想除掉这些人呢?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
卢克问:“你有没有想过谁会杀艾米·吉布斯?”
布丽吉特摇摇头,说:“想不出来。”
“卡特呢?对了,他是怎么死的?”
“掉进河里淹死的。有一天晚上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雾很大,他又喝得醉醺醺的,河上那座小桥只有一边有栏杆,大家都说他一定是酒醉失足淹死的。”
“但是别人也可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推下河?”
“不错。”
“汤米·皮尔斯擦窗户的时候,也可能是有人随手一推,把他推到楼下跌死的?”
“也没错。”
“换句话说,有人可以轻轻松松地除掉三个人,却不会引起别人疑心?”
“平克顿小姐就起了疑心。”布丽吉特说。
卢克说:“就算我问你心里有没有可疑的人也没用吧?威奇伍德没有让你觉得阴森、恐怖的人?或者长着奇怪的白眼珠,或者笑声很怪异、可怕的?”
布丽吉特说:“你觉得那人一定是个疯子?”
“嗯,我想是的。那人是很疯狂,可是也很狡猾。平克顿小姐曾经提到,这个人看着下一个动手的目标时,眼睛里有一种很奇怪的神情。从她说话的口气,我觉得——别忘了,只是我的感觉——她所说的那个男人的地位至少和她差不多,不过我当然也可能猜得不对。”
“也许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有时候我们从别人言谈或者表情中,往往可以得到一种很微妙的印象,没办法用言词表示出来,可是那种感觉通常都不会错。”
“你知道,”卢克说,“告诉你这一切之后,我真是安心多了。”
“我相信这样你的阻碍就少了些,而且我也许可以帮点忙。”
“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你真的想追根究底?”
“当然。”
卢克忽然有点尴尬地说:“惠特菲尔德爵士怎么办呢?你看要不要——”
“当然,我们根本不用告诉戈登。”布丽吉特说。
“你是说他不会相信?”
“不,他会相信,戈登什么事都相信!如果我们告诉他,他也许会吓得心惊胆跳,坚持找几个年轻力壮的手下整天保护他。”
“那就只好算了。”卢克同意道。
“不错,我们不能让他得到他单纯的乐趣了。”
卢克看看她,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又改变了主意,只看看手表。“对,”布丽吉特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站起来,气氛突然变得有点紧张,仿佛卢克没说出的话正不安地绕在空中。
两人一起默默地走回家。
[book_title]第七章 嫌疑人
卢克坐在自己房里。午餐桌上,安斯特拉瑟太太曾经问起他在马扬海峡的花园有些什么花,又告诉他在那种地方种什么最适合。惠特菲尔德爵士又发表了一番有关“向年轻人表白”的谈话。现在他总算可以独自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了。
他拿出一张纸,写下几个名字:
托马斯医生
艾伯特先生
霍顿少校
埃尔斯沃思先生
维克先生
艾米的男朋友
肉贩、面包师傅、蜡烛师傅等等。
然后又拿出一张纸,先写上“被害者”,再在这个标题上面写道:
艾米·吉布斯被毒死
汤米·皮尔斯被人从窗口推出去
哈利·卡特被人从小桥上推进河里(是醉酒?中毒?)
亨伯比医生血液中毒
平克顿小姐被车撞死
又写道:
罗丝太太?
老本?
顿一顿,又加上:
霍顿太太?
他看着这张名单,边抽烟边沉思了一会儿,再度拿起铅笔写道:
托马斯医生和对他不利的证据:
亨伯比医生之死显然有很明显的动机,后者死的情况非常吻合——也就是说,用科学方法以细菌毒死。艾米·吉布斯死亡当天下午也去看过他,他们之间可能发生过什么?敲诈?
汤米·皮尔斯呢?目前还不知道有什么关联?是不是汤米知道他和艾米·吉布斯之间的秘密?
哈利·卡特?没有什么线索。
平克顿小姐到伦敦去的那天,托马斯医生是否不在威奇伍德?
卢克叹口气,换了一个新的标题:
艾伯特先生和可能对他不利的证据:
显然非常可疑,也许成见很深。他为人亲切和蔼,是侦探小说中最有可能的疑犯。问题是:这是真实人生,不是小说。
谋杀亨伯比医生的动机:
他们之间存有明显的敌意,亨伯比医生藐视艾伯特先生,对头脑不正常的人,这已经足以构成杀机。平克顿小姐一定不难看出他们之间的敌意。
汤米·皮尔斯?他曾经乱翻过艾伯特先生的文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不该知道的事?
哈利·卡特?没有什么线索。
艾米·吉布斯?也没有什么线索,不过使用帽漆倒蛮合乎艾伯特的个性——守旧的头脑。
平克顿小姐遇害那天,艾伯特是否不在村子里?
霍顿少校:
不知道他和艾米·吉布斯、汤米·皮尔斯、哈利·卡特等人有什么关系。
霍顿太太?她似乎是被砒霜毒死的,果真如此,其他人的死可能也和这个有关——是敲诈?托马斯医生是她的主治医生,所以托马斯又有了嫌疑。
埃尔斯沃思先生:
涉及巫术,可能是个吸血的杀人凶手。跟艾米·吉布斯有关系。跟汤米·皮尔斯和哈利·卡特有关系吗?目前还不知道。亨伯比医生呢?也许看出埃尔斯沃思精神不正常。
平克顿小姐呢?平克顿小姐遇害当天,埃尔斯沃思是否不在威奇伍德?
维克先生:
看来似乎很不可能。也许是宗教狂热使然?觉得自己是上帝派来的杀手?小说里也有过那样神圣的老牧师——可是这是现实,不是小说。
注意:卡特、汤米、艾米都是绝对不讨人喜欢的人,也许归因于天谴最好?
艾米的男朋友:
也许很想除掉艾米,可是大体而言,不像杀了这么多人的凶手。
其他人:
想都不用想。
他又重新看一遍这张单子,然后摇摇头,喃喃低语道:“太荒唐了!”
他把单子撕碎烧掉,自言自语说:“这件工作实在不简单。”
[book_title]第八章 托马斯医生
托马斯医生往后靠在椅背上,用修长优雅的手摸摸浓密黑亮的头发。他很年轻,尽管已经年过三十,可一眼看上去不是十几岁,就是二十几岁出头。头发直立看起来的样子显得桀骜不驯,他略带吃惊的表情,以及粉红、白色相间的肤色让他看起来像个令人无法抗拒的男孩。外表看来虽然很不成熟,但是他对卢克患风湿的膝部的诊断,几乎和一星期以前哈利街那位专家的诊断完全一样。
“多谢你了,”卢克说,“既然你觉得电疗有效,我就安心多了,我还不希望这种年纪就变成跛子。”
托马斯医生孩子气地一笑,说:“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菲茨威廉先生。”
“啊,你让我安心多了,”卢克说,“我本来想去找一位专家,可是现在我相信用不着了。”
托马斯医生又微笑道:“要是你觉得那样比较放心,还是去看看为好。无论如何,听听专家的意见总不会有错。”
卢克迅速说:“人在这些方面往往很容易害怕,你一定了解这一点吧?我常常想,医生应该会觉得自己像个术士,对病人来说,他就像魔术师一样。”
“信心往往占了很重的分量。”
“我知道,‘医生说’好像已经成了代表权威的话。”
托马斯医生耸耸肩,幽默地说:“要是病人都明白这一点就好了。”又说,“你正在写一本有关巫术的书,对吗,菲茨威廉先生?”
“咦!你怎么知道?”卢克装腔作势地惊呼。
托马斯医生似乎觉得很好玩:“噢,亲爱的先生,像这种地方,消息传播得非常快,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话题。”
“不过也许会被人过分夸大,改天你说不定又听说谁在召唤鬼魂,并且和恩多的女巫在比赛法力呢。”
“奇怪,你怎么会这么说?”
“为什么奇怪?”
“因为有人谣传说你已经召唤过汤米·皮尔斯的鬼魂了。”
“皮尔斯?皮尔斯?就是那个从窗口掉下去的小男孩?”
“是的。”
“这怎么会呢?对了,我跟那位律师提过,他叫什么——是艾伯特吧?”
“对,故事就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
“难道说我已经使一位头脑冷静的律师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存在了吗?”
“这么说,你本身相信有鬼魂了?”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不相信,是吗?医生,不、不能说我真的‘相信有鬼魂’,不过我确实知道有些人离奇死亡或者暴毙。可是我最有兴趣的还是跟暴毙有关的各种迷信——例如被谋杀的人不会在坟墓里安息,还有凶手如果去摸被害的死者,死者的血就会流个不停。不知道这些传说是怎么来的?”
“很奇妙,”托马斯医生说,“不过我相信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这些了。”
“当然比你想象中要多,不过我想这里也没有什么人被人谋杀,所以很难判断。”
卢克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眼睛仿佛很随意地看着对方的脸,但是托马斯医生似乎仍旧非常镇定,也对他报以微笑。
“是的,我想我们这儿已经——嗯,很多很多年——没有凶杀案了。起码我这辈子都没听说过。”
“是啊,这地方非常安详平静,不会有什么暴行,除非——有人把那个叫汤米什么的小男孩从窗口推下去。”卢克微笑着说。
托马斯医生又带着他那充满孩子气欢乐的自然微笑说:
“很多人都恨不得扭断那孩子的脖子,不过我想还不至于真的有人会把他从窗口推下去。”
“他好像非常顽皮,也许有人觉得除掉他是义不容辞、替大家服务的事。”
“可惜这种理论只能偶尔引用一下。”
“我一直觉得,连续除掉好多人会对地方上有益,”卢克说,“我不像一般英国人那么尊重人命,我觉得任何阻碍进步的人都应该被除掉。”
托马斯医生用手伸进美丽的短发中摸摸头,说:“不错,可是谁又有资格做裁判呢?”
“学科学的人就有资格,”卢克说,“那个人必须心胸正直,头脑灵活,具备专业知识——譬如说医生之类。说到这一点,我倒觉得你本身就是很好的裁判。”
“判决哪些人不该活下去?”
“是的。”
托马斯医生摇摇头,说:“我的工作是使不适合活下去的人变得适合活下去。我承认,在大部分情形下,这是件很辛苦的工作。”
“可是我们还是不妨来讨论一下,”卢克说,“就拿已故的哈利·卡特来说……”
托马斯医生尖声道:“卡特?你是说‘七星’的老板?”
“对,就是他。我不认识他,可是我表妹康威小姐提过他的事。他好像是个十足的大恶棍。”
“噢,”对方说,“不错,他嗜酒如命,虐待太太,欺负女儿,爱跟人吵架,又爱乱骂人,跟这里大部分人都吵过架。”
“换句话说,世界上没有他这个人会更好?”
“我想可以这么说。”
“事实上,要是有人从背后把他推进河里,那个人可以说是为了大家着想才下手的了?”
托马斯医生冷淡地说:“你所说的这些手段是不是你曾经在——是马扬海峡吧?用过呢?”
卢克笑道:“嗯,不,这只是我的构想,不是真有这种事。”
“嗯,我也觉得你不像天生的杀人凶手。”
“告诉我——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碰到过你觉得像杀人凶手的人?”
托马斯医生尖声道:“奇怪!你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是吗?我想医生一定见识过各种奇怪的人物,譬如说,他一定会比别人提早发现杀人狂的早期症状。”
托马斯有点生气地说:“这完全是外行人对杀人狂的看法,以为他一定会拿着刀到处乱跑,嘴边不时吐些白沫。我不妨告诉你,杀人狂也许是世界上最难看出的病症。从外表上看,他也许和平常人完全一样,也许是个很容易受惊的人,也许他会告诉你他有些敌人。可是除此之外什么迹象都没有,一点儿也不讨人厌。”
“真的?”
“当然是真的。有些杀人狂,常常认为自己是为了自卫才杀人。不过当然啦,有很多杀人凶手就像你我一样正常。”
“医生,你这话可让我觉得坐立不安了!想想看,改天你也许会发觉我曾经一声不响地杀过五六个人呢。”
托马斯医生微笑道:“我觉得不大可能,菲茨威廉先生。”
“是吗?彼此彼此,我也不相信你杀过五六个人。”
托马斯医生愉快地说:“你没把我职业上的失败例子算在内。”
两人都笑了起来,卢克站起来道别,用抱歉的口气说:
“对不起,打扰了你好久。”
“噢,没关系,我不忙,威奇伍德是个很健康的地方。真高兴能跟外地来的客人聊聊。”
“不知道……”卢克没往下说。
“什么事?”
“‘康威小姐要我来找你看病时,曾经告诉过我,你实在非常……嗯,医术实在很高明。我在想,你留在这种小地方会不会觉得太埋没自己的才干了?”
“噢,能从小地方着手也是一个好的开始,能得到很宝贵的经验。”
“但是你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待在乡下不求发展。听说你的已故对手亨伯比医生就没什么野心,一直安安分分,很满足地在这里行医。我想他在这里一定住了很多年了吧。”
“事实上他一辈子都住在这里。”
“听说他很正派,就是太顽固了点。”
托马斯医生说:“有时候他的确很难相处,对新设备很不信任,不过对老派的内科医生来说,他倒堪称楷模。”
“听说他留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卢克用戏谑的口气说。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托马斯医生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医生支支吾吾地说:“嗯——嗯——是吧!”
卢克用亲切的眼光看看他,很希望能把他从自己的嫌疑人名单上除掉,一会儿,后者恢复了正常,忽然说:“谈到犯罪,如果你对这方面有兴趣,我可以借你一本书,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克鲁哈玛写的《自卑感与犯罪》。”
“谢谢你。”卢克说。
托马斯医生伸手从书架上找出那本书,说:“就是这一本,其中有些很惊人的理论。虽然只是理论,倒也挺有意思的。例如‘法兰克福屠夫’孟兹海的早年生活,喜欢杀人的小保姆安娜·海伦等,都非常有意思。”
“好像她杀了十多个托她照顾的小孩之后,别人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卢克说。
托马斯医生点点头:“对,她的性格很惹人同情——她非常爱孩子,每个孩子死的时候,她真的都悲痛欲绝。这种心理实在很叫人惊讶。”
“这些人居然能逍遥法外那么久,真奇怪。”
这时他已经走到门口阶梯上了,托马斯医生送他出门,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其实你知道,容易得很。”
“什么东西容易得很?”
“逍遥法外啊,”他又露出孩子气的迷人微笑,“只要小心点儿就可以了,聪明人一定会非常小心,不留下任何痕迹。这就够了。”他又笑笑,然后走进屋里。
卢克站在门口看着阶梯发呆。医生的微笑中有一种谦卑的意味,他们谈话当中,卢克一直觉得自己像个成熟懂事的大人,而托马斯医生却仿佛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但是此刻,他却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感觉,医生的微笑就像一个大人对聪明淘气的孩子的那种纵容的微笑。
[book_title]第九章 皮尔斯女士如是说
卢克在大街上那家小店买了一罐香烟和一份每周给惠特菲尔德爵士赚进大把钞票的《欢乐周刊》。谈到足球比赛,卢克叹了口气,说他刚刚失掉赚进一百二十镑的大好机会。皮尔斯太太立刻表示很同情,并且说她丈夫也一样。就这样,双方建立起了友谊,卢克不费什么力气就把话题越扯越远。
“我们的皮尔斯先生对足球兴趣很浓,”皮尔斯太太说,“每次一打开报纸,一定先看足球新闻。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他失望过很多次,可是话又说回来,总不可能每个人都赢啊,而且我说呀,人是斗不过运气的。”
卢克全心全意地表示同意她的看法,又巧妙地谈到人往往祸不单行。
“是啊,先生,我早就知道了,”皮尔斯太太叹口气,“一个女人有丈夫,还有八个孩子——六个活着,死了两个——就更知道世界上麻烦事可太多了。”
“我想是吧,嗯,那当然。”卢克说,“你说你有两个孩子死了?”
“有一个才死了不到一个月。”皮尔斯太太忧郁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
“天哪,真可怜。”
“不但可怜,先生,简直是晴天霹雳——对,就是晴天霹雳。我全身都在发抖,真的,他们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全身都一直发抖。从来没想到汤米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像他那么调皮捣蛋的男孩,好像从来就不可能会离开我们。还有我的小爱玛·珍,好可爱,好甜蜜,人家都说:‘她太好了,养不大的。’结果果然是真的,先生。上天真的把她带走了。”
卢克对此表示了同情,又设法把话题从可爱的爱玛·珍转回比较不可爱的汤米身上:“你的男孩刚死不久?是意外?”
“是意外,没错,先生。擦图书馆楼上窗户的时候,一定是一时没踩稳,一脚从最高的窗台上掉了下来。”
皮尔斯太太花了点时间,详细说明那宗意外事故的经过。
“不是有人说看到他在窗台上跳舞吗?”卢克说。
皮尔斯太太说,男孩子就是男孩子,不过那显然给了少校一个好借口,反正他一向就爱挑剔人。
“霍顿少校?”
“是的,先生,就是养了几只牛头犬的那位。意外事件发生之后,他偶然提到曾经看见汤米做事常常顾前不顾后,所以要是突然受惊,免不了很容易就从窗口掉下去。先生,汤米的毛病就是精力太旺盛。从很多方面来说,他对我都是一项很痛苦的考验,可他只是精力充沛——没别的,就像其他小男孩一样。他对人根本没什么害处。”
“是、是,我相信没错,可是你知道,皮尔斯太太,有些人——尤其是严肃的中年人——往往忘了自己也曾经年轻过。”
皮尔斯太太叹口气:“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先生,我只希望有些先生能牢牢记住,我那儿子只是太活泼了一点,他们之前是怎么对待他的!”
“他曾经对他的主人搞恶作剧,不是吗?”卢克纵容地笑着说。
皮尔斯太太马上说:“他只是开开玩笑,没别的意思。先生,汤米一向很会模仿人,常常让我们捧腹大笑……有时候他会学古董店的埃尔斯沃思,或者教会委员霍布斯先生,有一次他还模仿庄园的爵士,结果爵士就把他解雇了,那当然是应该的,爵士后来也没记恨,还另外替他找了份工作。”
“可是别人度量就没这么大了,对不对?”卢克问。
“是啊,我也不用说是哪些人了,你一定猜不出来的,就拿艾伯特先生来说,他一直都对人那么和气,老爱和人开玩笑什么的。”
“汤米也惹恼了他?”
皮尔斯太太说:“我相信我那孩子一点恶意都没有。而且话说回来,文件要是真的那么秘密,不能给人看的话,就不应该放在桌上。”
“是啊,”卢克说,“律师办公室里的机密文件应该锁到保险柜才对。”
“对极了,先生,我也是这么说,皮尔斯先生也跟我想法一样。而且汤米其实也没看到多少。”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别人的遗嘱?”卢克问。他想过,直接问文件内容也许使皮尔斯太太迟疑,可是只要他先提出自己的猜想,马上就能得到对方的反应——他猜想得没错。
“噢,不是,先生,不是那种东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封私人的信——是一位小姐写的……可是汤米连写信人的名字都没看清楚。我说啊,根本就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艾伯特先生一定很容易生气。”卢克说。
“看起来好像是的。先生,我说过,跟艾伯特先生说话实在很愉快,他老爱跟人家开玩笑什么的,可是我也听说他那个人很难打交道。他跟亨伯比医生是死对头,是可怜的医生死之前没多久的事。对艾伯特先生来说可不大愉快,人总不愿意在别人死后说其很多坏话,因为死人是不会反驳的。”
卢克郑重其事地摇摇头,喃喃说:“太对了——太对了。”又说,“真是的,他跟亨伯比医生吵过架,医生就死了。对你儿子不好,结果你儿子也死了。我想这么一来艾伯特先生以后一定会不敢再乱开口了。”
“哈利·卡特也一样——就是七星酒店的老板,”皮尔斯太太说,“卡特掉进水里淹死的前一个礼拜,他们刚刚大吵过一顿,不过那当然不能怪艾伯特先生,都是卡特自己不好。他喝得醉醺醺,然后到艾伯特先生家去,用脏话骂个不停。可怜的卡特太太,她不知道受了多少气,至少对她来说,卡特死了还比活着好。”
“他留下一个女儿,对吧?”
“噢,”皮尔斯太太说,“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说人家闲话。”这句话有点出乎卢克的意料,可是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卢克竖起耳朵,静静等着。“我想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露西·卡特算得上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不是他们身份悬殊,我想也没人会注意什么。可是既然有人说闲话了,就没办法否认,尤其卡特又到律师家大吼大叫。”
卢克大略猜出她话中的意思,说道:“看起来艾伯特先生好像很懂得怜香惜玉。”
“绅士通常都会,”皮尔斯太太说,“其实他们也没什么意思,只是随便交谈一两句话,可是上流人士就是上流人士,免不了会引人注意,尤其是我们这种宁静的小地方。”
“这里很可爱,”卢克说,“一点都没有受到世俗的破坏和骚扰。”
“艺术家是会那样说,可是我自己老觉得这地方有点赶不上时代,譬如说,这里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厦。可是人家亚许维尔那边就有好多可爱的新房子,有的还有绿屋顶和彩色玻璃窗。”
卢克有点毛骨悚然地说:“你们这里也有一幢新房子。”
“噢,对呀,大家都说那幢楼盖得很好,”皮尔斯太太非常热心地说,“当然,爵士对本地的贡献实在太大了。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我们都知道。”
“可是你们觉得他的努力不见得完全成功?”卢克问。
“噢,当然啦,先生,他并不是真的贵族出身——不像韦恩弗利特小姐或者康威小姐。你知道,爵士的父亲从前就在走过去几家那儿开鞋店。我母亲还记得戈登·瑞格在鞋店里工作的情形——记得一清二楚。当然啦,他现在当了爵士,又那么有钱,情形当然不一样了,对不对?先生。”
“那当然。”卢克说。
“你不会怪我提到这件事吧,先生。”皮尔斯太太说。
“当然啦,我知道你现在住在庄园,正在写一本书,可是你是康威小姐的堂兄,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都很高兴她又要回庄园当女主人了。”
“是啊,”卢克说,“我相信你们一定很高兴。”说完,他付了香烟和报纸钱,同时在心里想:个人因素,我可不能把这件事加上个人因素。去他的,我是到这里来追查凶手的,那个黑头发的女巫婆嫁不嫁谁,又有什么关系?她跟这件事根本不相关。
他沿着大街缓缓向前走,好不容易才把布丽吉特的影子从脑海里赶走。他自言自语道:“好了,现在该想想艾伯特和对他不利的证据了。我已经找出他和三个死者之间的关系了。他跟医生吵过架,跟卡特吵过架,也跟汤米·皮尔斯吵过,结果这三个人都死了。那个女孩艾米·吉布斯呢,那个淘气的男孩看到什么私人信件?他知不知道是谁写的呢?也许知道,可是没告诉他母亲。万一他知道,而且艾伯特觉得应该让他闭上嘴?嗯,有可能。也只能这么猜了——有可能!可是还不够让人满意。”
卢克加快了脚步,突然有点愤怒地看看四周,如此想着——这个该死的村子让我越来越紧张。看起来那么安详、恬静、无邪,可是却发生了一连串可怕疯狂的杀人案。或者说,疯的是我,疯的是拉维妮亚·平克顿?无论如何,这些事也许完全是巧合——对,包括亨伯比医生的死和其他人的死都只是巧合。他回头望望大街,忽然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他告诉自己,世界上不会真的有这种事,又抬头看看阿什山脊长而弯曲的弧线,那种不真实感又立刻消失了。阿什山脊是真实存在的,它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巫术、狠毒的行为、被人遗忘的吸血和邪恶仪式。
他再度举步向前。山脊那边走过来两个人影,他马上认出是布丽吉特和埃尔斯沃思。年轻人用他奇怪而不讨人喜欢的手在比着手势,头正俯向布丽吉特那边,看来像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两个人,就连他们从一处草丛踏进另一处草丛,也像悄然无声似的。她那种奇怪的魔力又缠绕着卢克,他对自己说:“被巫婆迷住了——我真是被巫婆迷住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全身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麻痹感,他后悔地自语道:“谁才能解开符咒呢?谁也没办法。”
[book_title]第十章 罗丝·亨伯比
就在这时,他背后发出一个轻微的声音,他立刻转过身。是个女孩,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棕色的卷发盘绕在耳边,深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羞怯畏惧的眼神。她有点尴尬地红着脸,说:“你是菲茨威廉先生吧,对不对?”
“是的,我——”
“我是罗丝·亨伯比,布丽吉特告诉我——你认识一些我父亲的朋友。”
卢克不好意思地微红着脸,有点笨拙地说:“他们——噢——是——是他年轻时候的朋友,那时候他还没结婚。”
“噢,我懂了,”罗丝·亨伯比似乎有点失望,不过她又说,“听说你正在写一本书,是吗?”
“是的,我是说我正在收集资料,是有关乡下迷信之类的书。”
“我懂了,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
卢克对她微微一笑,心里想:“咱们的托马斯医生可真幸运。”
“有些人就有本事把最有趣的题材变得叫人受不了,我想我就是那种人。”卢克说。
罗丝·亨伯比先是莞尔一笑,然后说:“你真的相信——相信迷信哪些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不一定有因果关系,你知道,人也可能对不相信的事产生兴趣。”
“嗯,我想是吧。”女孩用不十分肯定的声音说。
“你迷信吗?”
“噢——不,我想我不算迷信,不过我相信事情往往会接二连三地发生。”
“接二连三?”
“对,比如说会噩运连连或者好运不断。我是说,我觉得威奇伍德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好像总受到诅咒。我父亲死了,平克顿小姐被车子撞死,还有那个小男孩从窗口掉下去,我——我开始觉得有点讨厌这里,我好像应该离开似的。”
她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卢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是这样觉得的?”
“噢,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傻,也许是因为可怜的父亲死得太意外——太突然了。”她颤抖了一下,“接下来是平克顿小姐,她说……”她顿住了。
“她怎么说?她是位可爱的老小姐,我想——很像我的一个姑姑。”
“噢,你认识她?”罗丝的脸上闪亮着喜悦的光芒,“我很喜欢她,她对我父亲也很关心,不过我有时候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苏格兰人所谓的先知。”
“为什么?”
“因为,实在很奇怪。她好像很担心父亲会出事,甚至可以说警告过我。后来有一天,就是她进城去的前一天,她的态度很奇怪,兴奋得不得了。老实说,菲茨威廉先生,我真的觉得她是那种有预知力的人。我想她大概知道自己会出事,也知道父亲会发生意外。实在——实在有点可怕!”她向他靠近一步。
“有时候人就是能知道未来的事,”卢克说,“却不一定跟超自然有关。”
“对,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事,真的——只是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能力,不过我还是很担心。”
“不用担心,”卢克温和地说,“别忘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老是回忆往事是没用的。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迎接未来。”
“我知道,可是问题还不只是这样,”罗丝·亨伯比迟疑着说,“还有一件事牵涉到你表妹。”
“我表妹?布丽吉特?”
“是的,平克顿小姐也一样替她担心,她老是向我问东问西,所以我想她也很担心你表妹。”
卢克倏地转身看看山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幻想,那应该全都是幻想吧!埃尔斯沃思只是对人毫无伤害的业余艺术收藏家,在这里开了家小店。罗丝仿佛知道他的想法,问道:“你喜欢埃尔斯沃思先生吗?”
“一点儿都不喜欢。”
“杰夫里——你知道,就是托马斯医生——也不喜欢他。”
“那你呢?”
“噢,我也不喜欢,我觉得他很可怕,”她又向他靠近了些,“有很多关于他的谣言,听说他会在女巫草坪举行奇奇怪怪的仪式,他很多朋友都从伦敦赶来参加——那些人看起来都神经兮兮的,汤米·皮尔斯也是他的助手。”
“汤米·皮尔斯?”卢克尖声问。
“嗯,他参加了入教仪式,还有一件红色法衣。”
“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三月吧。”
“这里什么事好像都有汤米·皮尔斯的份?”
罗丝说:“他很爱追根究底,什么事都想知道。”
“也许他最后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卢克绷着脸说。
罗丝只听出字面上的意思,她说:“那个小男孩实在有点讨厌,不是恶作剧就是欺负猫狗。”
“就算他死了也没人难过?”
“嗯,我想是的,不过他母亲当然非常伤心。”
“我想她还有六个宝贝可以安慰她,那个女人的舌头可真长。”
“她是话多了一点,不是吗?”
“我只向她买了一罐香烟,就好像知道村子里所有人的故事了。”
罗丝难过地说:“这种小地方就是这么可恶,每个人对别人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噢,那倒不见得。”卢克说。
她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他。卢克意味深长地说:“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的一切,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一样。”
“就连……”她顿了顿,又说,“嗯,我想你说得对,可是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么可怕的话了,菲茨威廉先生。”
“吓着你了?”
她缓缓点点头,然后忽然转身,“我该走了,要是……要是你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务必来看看我们。家母一定……一定很高兴看到你,因为你认识我父亲那么久以前的朋友。”她缓缓走开,微低着头,仿佛负担着什么忧虑或困扰似的。
卢克看着她远去,心头忽然涌起了一阵孤独感,他想保护那个女孩。为什么呢?这么一自问,卢克不禁感到一阵不耐烦,不错,罗丝·亨伯比的父亲才去世不久,可是她还有母亲,也和一个绝对能在任何方面保护她的英俊年轻人订了婚。那么,他菲茨威廉又为什么会有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呢?
“不管怎么样,”他穿过阿什山脊的阴影下时,心里想道。
“我喜欢那个女孩子,像托马斯那种冷酷高傲的魔鬼,实在不配娶她。”医生送他到门口时的那种微笑又浮现在他眼前,假道学!装模作样!自以为了不起!
前面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把卢克从愤怒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抬起头,看见埃尔斯沃思先生从山径走过来,两眼看着地面,高兴地独自微笑着。卢克看到他的表情就很不喜欢,埃尔斯沃思不像是在走路,而像是在往前跳——就像照着脑子里奇怪诡异的舞蹈节拍前进一样。他的微笑就像心里有什么奇怪的秘密,使他乐得忍不住笑歪了嘴似的,让人看了很不舒服。卢克停下脚步,这时,埃尔斯沃思也几乎走到他面前,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他眼神里有一种恶毒的意味,但是他马上就认出来了,接着——至少在卢克看来是这样——他完全变了另一种模样。一分钟之前,他还像个森林中手舞足蹈的半人半兽,可是此刻却变成一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噢,菲茨威廉先生,早安。”
“早安,”卢克说,“你在欣赏自然美景吗?”
埃尔斯沃思先生用修长白皙的手做了个责备的手势说:“噢,不是,不是,我讨厌自然,可是却很热爱生命,菲茨威廉先生。”
“我也是。”卢克说。
“‘智者都热爱生命’。”埃尔斯沃思先生用略带反讽的口吻说,“我相信这对你一点都没错。”
“还有更糟糕的事呢。”卢克说。
“亲爱的先生!健全的头脑是很不可靠又惹人厌的东西。一个人一定要有点疯狂,有点怪癖,才能从一种新的、叫人着迷的角度来看人生。”
“就像麻风病人用斜眼看人一样。”
“好极了,好极了,真是聪明!不过你知道,这确实值得研究,是一种很有趣的欣赏角度。我想我不应该再耽误你的时间了,你是在做运动吧。每个人都需要运动——公立学校的精神!”
“你说得对。”卢克说完,向他礼貌地点点头就走开了。
他想:“我实在太爱胡思乱想了,他只是个笨蛋,没别的。”可是内心却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忧虑,促使他加快了脚步。埃尔斯沃思脸上那种诡异、胜利的微笑——难道只是他卢克的想象?他认出卢克之前那种奇怪的眼神——那又怎么解释呢?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他想:“布丽吉特呢?她是不是平安无事?他们一起上来,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快步往前走。他和罗丝·亨伯比谈话的时候,太阳曾经出来露脸,现在却又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天空阴沉沉的,山边不时吹来阵阵冷风,他就像从平静的日常生活突然踏进一个妖术的世界中。自从他到威奇伍德之后,就一直被这种感觉围绕着。他转了个弯,来到曾经从低处看到过的那块绿草地,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女巫草坪”。传说中,每当五月一日前夕的巫婆狂欢夜和万圣节,女巫都会到这里举行盛宴。接着,他忽然放下了心中的重担——布丽吉特在这里,她正靠在山边一块岩石上坐着,俯身把头埋在手中。卢克迅速走到她身边,喊道:“布丽吉特?”
卢克有点不知所措地问:“你——你没事吧?对不对?”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仿佛仍然没有从那个遥远的世界回到现实中一样。卢克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似乎绕了一大圈才传到她耳边。最后她终于开口道。“当然没事,我为什么会出事?”她的声音很尖,甚至带着些敌意。
卢克微笑道:“我知道才有鬼呢,我忽然替你担心起来。”
“为什么?”
“我想主要是因为目前我所住的地方那种闹剧似的气氛,使我看一切东西和平常的心情都不同。要是有一两个小时看不到你,我当然会设想也许会在水沟里发现你血淋淋的尸体——我是说,如果这是小说的话。”
“女主角从来不会被人杀死。”布丽吉特说。
“对,可是……”卢克及时住口。
“什么?”
“没什么。”
感谢老天让他及时住口,因为他总不能对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说,“可你不是女主角啊。”
布丽吉特说:“女主角有时候会被人诱拐,关进牢里,或者囚禁在地下室,可是尽管碰到很多危险,最后都不会死。”
“甚至也不会变老,”卢克说,“这就是女巫草坪吧?”
“对。”
他低头看看她,亲切地说:“你只需要找把扫帚就够了。”
“对了,埃尔斯沃思也这么说。”
“我刚刚看到他。”
“有没有跟他说话?”
“有,我觉得他有意惹我生气。”
“成功了吗?”
“他的手段太幼稚了!”他顿了顿,又突然说,“他很奇怪,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一切都糊里糊涂,乱糟糟的,可是过一下又会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走眼。”
布丽吉特抬头看看他,说:“你也有这种感觉?”
“这么说你也这么觉得?”
“对,”布丽吉特说,“他有一点怪怪的,我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了好久,一直在想这件事。我觉得要是……要是村子里有一个杀人凶手,一定是个疯子。”
卢克想起托马斯医生的话,便问:“你不觉得杀人犯也可能像你我一样正常吗?”
“不会是那种凶手,我觉得这个凶手一定神经有问题,所以我就想起埃尔斯沃思。住在这里的人就数他最奇怪。真的,他很奇怪,你就是摆脱不了这种看法!”
卢克怀疑地说:“可是有很多像他那样的人,对人也没什么伤害。”
“对,可是我想事情不只是那样,他的手很可怕。”
“你也发现了?真好玩,我也是。”
“他的手不但白,还有些发青。”
“的确,不过你总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肤色奇怪,就认为他是杀人凶手啊。”
“嗯,不错,我们还需要证据。”
“证据,”卢克喃喃道,“我们最缺乏的就是证据,那个人太谨慎了,是个很细心的凶手!也是很细心的疯子!”
“我一直很想尽点力。”布丽吉特说。
“你是说埃尔斯沃思那方面?”
“对,我想我比你能从他嘴里套出话,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说给我听听。”
“嗯,他好像有些狐群狗党,常常到这里来庆祝。”
“你是说无名的秘密仪式?”
“我不知道是不是无名,可是的确是秘密仪式。事实上,听起来实在很可笑,很幼稚。”
“他们大概供奉魔鬼,跳些淫舞吧?”
“差不多,而且显然他们能从中得到乐趣。”
“这方面我也有点资料,”卢克说,“汤米·皮尔斯也参加过他们的仪式,他是助手,有一件红法衣。”
“所以也知道他们的事?”
“对,说不定这就是他的死因。”
“他也到处跟人说?”
“对——也可能他想私下敲诈他们?”
布丽吉特沉吟道:“我知道这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如果发生在埃尔斯沃思身上,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嗯,我同意,如果对象是他,就真的有可能。”
“我们已经知道他和两名死者的关系,”布丽吉特说,“汤米·皮尔斯和艾米·吉布斯。”
“酒店主人和亨伯比医生呢?”
“目前还不知道。”
“酒店主人是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想象出他要除掉亨伯比医生的动机,也许他身为医生,看出埃尔斯沃思的精神不正常。”
“对,有可能。”
然后布丽吉特笑笑,说:“我今天早上工作进行得不错,我的内心很坚强,我说我的高曾祖母差点因为会巫术被烧死的时候,他都快高兴死了,我想下次他们有什么狂欢宴的时候,说不定会请我参加呢。”
卢克说:“布丽吉特,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小心一点。”
她惊讶地看看他。
他站起来,说:“我刚才碰见亨伯比医生的女儿,谈起平克顿小姐,她说平克顿小姐很担心你。”
布丽吉特正要站起来,一听这话忽然僵住了:“什么?平克顿小姐担心——我?”
“是罗丝·亨伯比说的。”
“她真的这么说?”
“不错。”
“她还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真的。”
布丽吉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懂了。”
“平克顿小姐担心亨伯比医生,结果他死了。现在我又听说她担心你——”
布丽吉特笑笑,站起来摇摇头,长发又飞扬缠绕在她脸上,她说:“别担心,魔鬼会照顾自己的同类的。”
[book_title]第十一章 霍顿少校的家庭生活
卢克背靠在银行经理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说道:“好了,这样我很满意,恐怕浪费了你不少宝贵时间吧?”
琼斯先生不赞成地摇摇手,那张黝黑的小圆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根本没有,真的,菲茨威廉先生。你知道,这是个宁静的地方,任何时候,我们都很高兴认识外来的客人。”
“这地方很吸引人,”卢克说,“什么有趣的迷信都有。”
琼斯先生叹口气说:“教育只能潜移默化,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破除迷信。”卢克说他觉得现代人把教育的功能看得太大,琼斯先生对他的话很意外。
他说:“就拿惠特菲尔德爵士来说,他对本地的贡献非常大,他自己年轻时候感受到许多不便,所以一心想使现在的年轻人能生活在比较好的环境里。”
“不过他早年所处的环境虽然不好,却没有妨碍他成为大富豪。”卢克说。
“对,那一定是因为他有超人的才能。”
“或者运气。”卢克说。
琼斯先生非常惊讶。卢克说:“运气的确很重要,就拿杀人凶手来说,为什么有些凶手能成功地逍遥法外?是他的才能出众,或者只是运气好?”琼斯先生承认这可能只是运气好。
卢克又说:“再拿贵地那位酒店老板卡特来说,他一星期可能有六个晚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可是偏偏有一天晚上失足,从小桥上掉进河里淹死,这又是运气的关系。”
“对有些人来说,这倒是幸运的事。”银行经理说。
“你是指……”
“他太太和女儿。”
“噢,对,对,那当然。”
一名职员敲门进来,送来一沓文件。卢克签了名,接过支票,站起来说:“真高兴一切都解决了。你在今年德比赛马中运气不错吧?”
琼斯先生笑着说自己不是个嗜赌的人,又说他太太很反对赛马。
“这么说你没去德比?”
“是没去。”
“这里有人去吗?”
“霍顿少校去了,他对赛马很有兴趣,艾伯特先生那天也多半休息,不过他并不支持获胜的马。”
“我想很多人都一样。”卢克说完向对方道别,然后就离开了。
走出银行大门后,他点了一支烟。
除了嫌疑极其微小之外,卢克觉得也没有其他理由再打扰琼斯先生,这位银行经理对卢克试探性的问题毫无兴趣,要把他想象成杀人凶手实在很不容易。此外,德比赛马那天他也没离开村子。不过无论如何,卢克此行总算没有空手而回,他知道了两点——霍顿少校和律师艾伯特先生在德比赛马那天都不在威奇伍德,也就是说,平克顿小姐遇害那天,他们两人都有可能去过伦敦。
虽然卢克目前并不怀疑托马斯医生,可是如果他能肯定赛马那天其确实在威奇伍德行医,那就更放心了。他暂时在脑子里记住这一点,接着他又想到埃尔斯沃思,德比赛马那天他在不在威奇伍德呢?如果在,他行凶的可能性就小多了。卢克也想到,平克顿小姐的死可能完全是意外。只是他马上又排斥了这种想法,她死得太凑巧了。
卢克上了自己停在街边的车子,开到派普威尔修车厂,就在大街那边的尽头。他想询问几件有关开车方面的小事,一个面貌英俊、长着雀斑的年轻技工专心地听完之后,掀起车盖,两人又讨论起技术方面的问题。
有人在喊:“吉姆,过来一下。”那名雀斑技工依言走过去。吉姆·哈尔韦,对,艾米·吉布斯的男朋友就叫吉姆·哈尔韦。一会儿,他就道着歉回来,再度和卢克讨论起技术问题。
卢克同意把车留下,临走前,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今年德比赛马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先生,我在克拉里戈尔德上下赌注。”
“没有多少人支持裘裘比二世吧?”
“是呀,说真的,先生,我想连报上都不认为它有入围的机会。”
卢克摇摇头,说:“赛马是很难掌握的比赛。看过德比赛马吗?”
“没有,先生,我实在很想去。今年我本来要求老板放我一天假,可以买便宜火车票到埃普索姆镇去,可是老板不肯。老实说,我们人手真的不够,那天工作又多。”
卢克点点头就离开了,并且把吉姆·哈尔韦从他的嫌疑犯名单上除掉。这个春风满面的男孩不会是秘密凶手,拉维妮亚·平克顿也不是他辗死的。
他沿着河边回去。他曾经在这里遇见过霍顿少校和他的狗。这一次又碰见少校轮流大声喊着那些狗,“奥古斯都……奈丽!奈丽,听到没有!尼禄,尼禄,尼禄!”那对金鱼眼再度瞪着卢克,不过这次霍顿少校又加上一句话:“对不起,你是菲茨威廉先生吧,对不对?”
“是的。”
“我是霍顿——霍顿少校,我想明天早上我们还会在庄园见面,我们约好了打网球,是康威小姐好心请我去的。她是你表妹吧?”
“是的。”
“我想也是。你知道,这地方一有生面孔,马上就会被人认出来。”这时两只牛头犬碰到一只白色杂种狗,“奥古斯都!尼禄!过来,先生!过来,我叫你们过来!”
等奥古斯都和尼禄好不容易不情愿地听从他的命令,霍顿少校又回到原先的话题。卢克正在轻轻抚弄奈丽,后者也正多情地看着他。“真是好狗,不是吗?”少校说,“我喜欢牛头犬,始终养着一些,我喜欢它们胜过任何其他品种。我就住在附近,一起坐坐喝点饮料吧。”
卢克接受了他的邀请,两人边走边谈,霍顿少校话题始终不离狗,而且谈到任何其他狗都不如他养的牛头犬。他向卢克介绍有关奈丽、奥古斯都和尼禄的光荣历史。
这时,他们到了少校的家门口,少校顺手推开没上锁的大门,两人一起走进屋里。霍顿少校带他走进一间带有狗味儿的小房间,墙边排着一列书架,少校忙着喝酒,卢克打量了一下四周。有一些狗的照片,几本《乡野生活》,两张陈旧的摇椅。书架边有些银杯,壁炉上有一幅油画。“我太太,”少校抬起头,发现卢克正在看那幅画,就解释道,“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长得很有特点,你说对不对?”
“是啊,一点都不错。”卢克看着已故的霍顿太太遗像说。画中的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缎子衣服,手里拿着一束铃兰,棕发中分,嘴唇严肃地紧闭着,冷冷的灰眼似乎不高兴地看着面前的人。
“很特别的女人,”霍顿少校递给卢克一个杯子,说:“死了一年了,她死了以后,我就完全变了。”
“是吗?”卢克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好。
“坐。”少校朝一张皮椅指了指,自己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喝了一口威士忌苏打,又说,“不错,我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一定很想念她吧?”卢克笨拙地说。
霍顿少校黯然摇摇头,说:“每个人都需要太太在背后鞭策自己,不然就会懈怠下来,放纵自己乱来。”
“可是——”
“孩子,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记住,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婚姻之路会一帆风顺,它一定是艰难、崎岖不平的。说起婚姻,人们都会来一句‘该死的’,还会说迷失了自我,心已经碎了。通常都是这样的。”
卢克想,霍顿少校的婚姻生活一定像在打一场军事战争,而不是幸福甜蜜的家庭生活。少校自言自语地说:“女人,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好像怎么样都不能使她们满意,可是我的天,女人确实能使男人努力向上。”卢克尊敬地沉默着。“你结婚了吗?”少校问。
“没有。”
“嗯,好,你总会了解的。记住,孩子,没有任何事能比婚姻更重要。”
“听别人说结婚好,实在很让人高兴,尤其是现在那么多人都不把离婚当回事。”
“呸!”少校说,“年轻人实在很过分,一点耐性都没有,什么事都不能忍受!什么苦都不能吃!”卢克实在很想请教他,何以必须吃苦,可是他还是尽力克制着自己。
少校又说:“记住,莉蒂亚是千中选一的女人!一千个人里面才有一个她那种人。这里每个人都应该尊敬她。”
“嗯?”
“她不愿意忍受任何荒唐的事,只要她用眼睛一看人家,那个人就会颓丧下去——颓丧得不得了。现在那些自称为仆人的黄毛丫头,以为主人应该忍受任何侮辱,莉蒂亚马上就会给她们颜色看!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年里换了十五个厨子和女佣,十五个!”卢克觉得这实在不能算是对霍顿太太治家方面的恭维,可是既然主人认为这一点与众不同,足以傲人,他只好含糊地喃喃应了一声。少校又说,“要是哪个人不适合,她马上就换掉!”
“一直都这样吗?”卢克问。
“噢,当然,很多人都离开了。走了最好!莉蒂亚一直这样说!”
“精神可嘉,”卢克说,“可是那不会有点不方便吗?”
“噢,我不在乎亲自动手,”霍顿说,“我烧菜的本事不错,也很会生火,我不喜欢洗碗,可是碗总得要洗哪,那是没办法的事。”
卢克表示同意他的看法,并且问起霍顿太太在打理家务方面是否能干,“我可不是要太太伺候的男人,”霍顿少校说,“而且莉蒂亚实在太娇弱了,不适合做家务。”
“这么说她身体不太好喽?”
霍顿少校摇摇头:“她精神很好,不肯服输,可是她实在吃了很大的苦!居然连医生都不同情她!医生都是冷血动物,只懂肉体上的痛苦,其他不平常的事都不知道。就拿亨伯比来说,大家好像都以为他是个好医生。”
“你不同意?”
“他根本就无知透了!对任何现代新发现都不懂!我看他恐怕连什么叫神经病都不懂!我想他大概知道麻疹、跌断腿这些毛病,可是别的就一点都不懂了!我最后跟他吵了一架,把什么都开门见山地说出来,他当然不高兴,马上就火冒三丈,说我早就应该请我喜欢的医生来看。后来我们就换了托马斯。”
“你比较喜欢他?”
“他比那家伙聪明多了,在她生病的末期,他的确给她带来一些起色,老实说,她本来已经好多了,可是有一天又旧病复发。”
“很痛苦吧?”
“嗯,很痛,急性胃炎什么的。那个可怜的女人真是吃了不少苦!她真是个勇士!医院来的那两位护士对她同情得不得了,‘病人这个’‘病人那个’的。”少校摇摇头,一口喝干杯中的酒,“真受不了那些护士!自以为多了不起似的!莉蒂亚坚持说她们想毒死她,当然不是真的——托马斯说很多病人都有这种病态的幻想。不过有一点倒没错——那两个女人不喜欢她。女人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看不起的同性。”
“我想,霍顿太太在威奇伍德一定有不少好朋友吧?”卢克知道自己的问话并不高明,可是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话。
“大家都对我们不错,”少校有点勉强地说,“惠特菲尔德送了些他家种的葡萄和桃子,两位老处女也会来陪她,我是说奥诺丽亚·韦恩弗利特和拉维妮亚·平克顿。”
“平克顿小姐常常来吗?”
“嗯,她是个很普通的老小姐,不过对人很好!她一直很担心莉蒂亚,常常问起她吃些什么东西和什么药,的确是一片好意。不过你知道,我觉得实在是小题大做。”卢克表示了解地点点头。“我最受不了别人大惊小怪了,这里女人真够多的,连好好打场高尔夫球都没办法。”
“古董店那个年轻人怎么样?”卢克问。
少校不屑地说:“他不打高尔夫。”
“他来威奇伍德很久了吗?”
“大概有两年了,没什么出息的小人。这些长头发、呜呜叫的家伙真讨人厌。奇怪的是,莉蒂亚居然喜欢他!女人对男人的看法最不可靠了,她甚至坚持要用他的偏方!我想一定是月圆之时采回来的草药。实在愚蠢透了,可是她偏偏敢吃——哈哈!”
“艾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指这里的律师。他很精通法律吧?我有点法律方面的疑问,也许会去请教他。”卢克知道话题改变得有点突然,可是他判断得没错——霍顿少校不会意识到这种改变。
“听说他很精明,”霍顿少校坦白地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实说,我跟他吵过一架。自从莉蒂亚临死前,他来这儿替她立下遗嘱之后,我就一直没见过他。照我看来,他是个卑鄙小人。不过当然啦,”他又说,“那对他的工作能力并没有影响。”
“对、对,当然,”卢克说,“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很爱吵架,听说他跟很多人吵过架。”
“他的毛病就是太爱生气,”霍顿少校说,“好像以为自己是万能的上帝,任何人不同意他的看法就像犯了天条一样。”
“有没有听过他跟亨伯比吵架的事?”
“他们吵过一架,对不对?”
“吵得天翻地覆。记着,我可没觉得意外,亨伯比是头顽固的驴子。”
“他死得很可怜。”
“亨伯比?噢,大概是吧,太疏忽了,血液中毒是最危险的事,我要是有什么伤口,一定马上搽碘酒。很简单的事嘛!亨伯比自己就是医生,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动手!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了!”卢克不十分了解他指的是什么,不过他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看看表,站起来。
霍顿少校说:“赶回去吃午饭?一定是。好吧,很高兴能跟你聊天。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马扬海峡?我从来没去过。听说你正在写一本书,有关迷信什么的。”
“是的,我——”
可是霍顿少校马上抢着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我住在印度的时候,我麾下那些男孩——”
忍耐了十分钟很平凡的有关印度事迹的故事之后,卢克终于得以脱身。刚走出门外,又听到少校在后面大声叫唤着尼禄。卢克对婚姻生活的魔力实在很惊讶,霍顿少校似乎真的很惋惜失去妻子——一个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跟吃人的老虎差不多的妻子。但是卢克又忽然问自己,也许他只是在极度巧妙地虚张声势呢?
[book_title]第十二章 交锋
幸好下午那场网球之约还不错,惠特菲尔德爵士兴致勃勃,非常愉快地担任男主人的角色。他不时提到他贫困的出身。打球的人一共有八位——惠特菲尔德爵士、布丽吉特、卢克、罗丝·亨伯比、艾伯特先生、托马斯医生、霍顿少校和海蒂·琼斯——银行经理的女儿,始终咯咯笑个不停。
下午第二场比赛中,卢克和布丽吉特一组,惠特菲尔德爵士和罗丝·亨伯比一组。罗丝打得相当好,曾经参加过全郡的比赛,弥补了惠特菲尔德爵士很多缺点。布丽吉特和卢克打得都不特别好,所以双方的实力差不多相等。
三局过后,卢克越打越好,他们这组以五比三领先爵士他们。就在这时,卢克发现惠特菲尔德爵士开始变得不高兴,一会儿挑剔这个不好,一会儿嫌那个不对,虽然罗丝不承认他的话,但他始终像个淘气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可是接下来卢克发现布丽吉特故意犯了两次不该有的失误,结果反而让爵士他们赢了。布丽吉特用道歉的口气对他说:“对不起,我快累坏了。”
看来的确没错,布丽吉特好像一切都不对劲,爵士那一组最后以八比六获胜。接下来,大家又讨论下一场比赛的人选,决定由罗丝和艾伯特先生一组,托马斯医生和琼斯小姐一组。
惠特菲尔德爵士坐下来擦擦前额,满足地笑笑,又恢复了愉快幽默的心情,并且和霍顿少校大谈特谈他报上正在连载的一系列有关“英国家居”的文章。
卢克对布丽吉特说:“带我去看看菜园好吗?”
“看菜园做什么?”
“我喜欢卷心菜。”
“青豆呢?”
“也不错。”
他们离开网球场,走向菜园。星期六下午,园丁不在,在温暖的阳光下,菜园看来慵懒而安详。“豆子在这儿。”布丽吉特说。
卢克没理她的话,单刀直入地说:“你为什么要故意失误?”
布丽吉特扬扬眉头,说:“对不起,我太累了,网球也打得反复无常?”
“像你那种故意失误,连小孩都骗不了,还有故意把球打得那么远,实在太过分了!”
布丽吉特平静地说:“那是因为我网球打得太差劲,要是我的技术好一点,也许会让你满意些。可惜我现在还控制不了球,还需要好好学习。”
“噢,你承认?”
“那当然,亲爱的卢克。”
“理由呢?”
“也很明显,因为戈登不喜欢输球。”
“那我呢?要是我也喜欢赢呢?”
“亲爱的卢克,那恐怕比不上戈登的想法重要。”
“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
“要是你喜欢听,当然可以。人总不能跟自己的饭票作对,戈登是我的饭票,你却不是。”
卢克深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忍不住生气地说:“你跟那个可笑的小老头结婚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嫁给他?”
“因为我当他秘书的时候,每周只有六镑薪水,可是做他太太却能得到一万镑,一整盒珍珠、钻石,充分的零用钱,和各种荣誉的头衔。”
“可是要尽的责任也不同啊!”
布丽吉特冷淡地说:“难道你非要对一切事情都抱着看闹剧一样的心情吗?要是你一心把戈登幻想成像情人一样疼爱太太的丈夫,我劝你趁早打消这种想法。你现在大概也发现,戈登其实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需要的是母亲,而不是妻子。不幸的是,他母亲在他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他要另外找一个能让他吹牛,让他得到自信,和随时愿意听他谈论自己的人。”
“你可真是牙尖嘴利!”
布丽吉特不客气地反击道:“我不会用童话来骗自己,希望你听清楚了!我是个稍微有点头脑,长相很普通,又没什么钱的女孩。我希望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做戈登妻子和做他的秘书,事实上没什么不同。一年以后,我想他连临睡前都记不得吻妻子了。唯一的不同,就是——薪水。”他们彼此看看对方,两人都气得脸色发白。布丽吉特揶揄地说:“继续往下说啊,你很古板,菲茨威廉先生。你不是可以用那句最恰当的陈腔滥调来骂我,说我是为了钱而出卖自己吗?我想这句话再适当也没有了!”
卢克说:“你是个冷血的小魔鬼!”
“总比热血的小傻瓜好!”
“是吗?”
“我知道一定是。”
卢克嘲弄地说:“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怎么照顾男人!你见过约翰尼·科尼什吗?我跟他订婚三年,他很可爱,我爱他爱得发狂!可是他后来居然抛弃我,娶了一个有北方乡下口音,有三个下巴,但是一年却有三万镑收入的胖寡妇!碰到这种事,任何人都不会再有罗曼蒂克的幻想,你说呢?”卢克忽然呻吟了一声,转过身去,说:“也许吧。”
“本来就是。”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布丽吉特用一种不肯定的声音说:“我希望你了解,你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对我说话。你现在住在戈登的家里,这样做太差劲了。”
卢克也恢复了镇定,礼貌地说:“你这不也是陈词滥调吗?”
布丽吉特红着脸说:“无论如何,这总是事实。”
“不,我有我的权利。”
“胡说!”
卢克看看她,她脸色苍白得奇怪,像身上有什么地方疼痛不已似的。他说:“我有权利,我有权喜欢你——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对,我爱你爱得发狂!”
她猛然后退一步,说:“你——”
“不错,很好笑,是不是?你应该笑得合不拢嘴才对!我是到这里来调查一件事的。那天,你从屋子转角走过来——怎么说呢?就像对我施了一道符咒!你刚才提到童话故事,我就像一脚踏进童话里一样!你把我迷住了,我觉得只要你用手指一指我,说声‘变成青蛙’,我的眼睛就会凸出来,在地上跳来跳去的。”他向她靠近一步,“我爱你爱得发疯,布丽吉特·康威,所以你不可能要我喜滋滋地看着你嫁给一个大腹便便、连输一场球都要生气的傲慢贵族!”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我觉得你应该嫁给我。不过当然啦,你听完之后顶多是大笑一场就算了!”
“的确非常可笑。”
“一点儿都不错,好了,我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要不要回网球场去?这回,你大概会替我找个能赢的球伴吧。”
“说真的,”布丽吉特甜甜地说,“我相信你完全跟戈登一样输不起。”
卢克猛然抓住她的肩膀,说:“你那张嘴真是够利的,布丽吉特。”
“不管你有多迷恋我,你都不太喜欢我的个性,对吗?卢克。”
“的确不喜欢。”
布丽吉特看着他说:“你回家之后,打算结婚安顿下来。对不对?”
“对。”
“对象不会是像我这种人?”
“我从来都没考虑过你这种类型。”
“对。当然啦。我了解你们这种人,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实在太聪明了,亲爱的布丽吉特。”
“你会娶个典型的英国好女孩,喜欢乡下,也很会养狗。你心目中的她也许正穿着苏格兰呢裙。用鞋尖拨弄火炉里的一根木柴。”
“听起来好像很吸引人。”
“本来就是。该回网球场了吧?你可以和罗丝·亨伯比同组。她打得那么好,你们一定会赢。”
“我是老派的人,随你安排。”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卢克缓缓从她肩上收回自己的手,两人都迟疑地站着,仿佛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似的。
接着,布丽吉特突然转身,带头往回走。下一场比赛刚刚结束,罗丝反对再打下去:“我已经打了两场了。”
可是布丽吉特也坚持道:“我累了,不想打了,你可以跟菲茨威廉先生一组。琼斯小姐和霍顿少校一组,再比一场。”
但是罗丝还是不愿意,结果由四个男子比赛了一场。赛完之后,一起喝了下午茶。
惠特菲尔德爵士向托马斯医生滔滔不绝地谈起他最近到威勒曼研究实验室的行程。“我想亲自了解最新科学发现。”他热心地解释道,“我总得对自己报上的言论负责。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是个科学时代。一定要让一般大众多多接触和吸收科学。”
“对科学一知半解也许相当危险。”托马斯医生轻轻一耸肩说。
“我们的目的就是把科学带进家里,”惠特菲尔德爵士说,“人人具有科学头脑——”
“知道什么是试管。”布丽吉特低声说。
惠特菲尔德爵士说:“威勒曼亲自带我到处参观。我说只要派个职员就行了,他偏偏坚持不肯。这让我对他很有好感。”
“那当然。”卢克说。
惠特菲尔德爵士看来很高兴。“他把一切都解释得非常详细——细菌培养、血清、工作的整个原理等等。还答应亲自替我们写一篇文章。”
安斯特拉瑟太太喃喃道:“我想他们一定是用天竺鼠做实验。真残忍——不过总比用狗,甚至用猫好一点。”
“用狗做实验的人都该死。”霍顿少校粗鲁地说。
“霍顿,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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