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逆行
[book_author]太宰治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5788
[book_dec]日本文豪太宰治中短篇精选集,内含太宰治一生写照的十个中短篇,收录太宰治入围第一届芥川文学奖的成名作《逆行》。收录太宰治写作生涯中难得一见的温馨之作——《浪漫灯笼》。此文一改太宰治往日的丧气风格,将入江家兄弟姐妹连作新版《莴苣姑娘》这一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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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故乡
去年夏天,我见到了十年未曾回去的故乡。那时发生的点点滴滴,我在今年秋天已用《归去来》这整整四十一张稿纸的短篇小说来整理回忆,并寄给了某本季刊的编辑部。而就在那之后不久,《归去来》中的要角,北先生和中畑先生两人联袂来访我位于三鹰的陋室,告诉我故乡的母亲病重一事。虽然我内心早有预期五六年内定会接到此一噩耗,但未曾料想到它会来得如此之快。去年夏天,在北先生的带领下回到了十年不见的老家,那时大哥不在,倒是见到了二哥英治还有嫂子、外甥、侄女、祖母和母亲。当时母亲已六十九岁,虽已老衰,步履蹒跚,却绝非病人。五六年应该还能撑吧!不,大概还能再活十年吧!我这妄想,实在是太过欲望深重了!那时发生的事,我自认我已经在《归去来》这篇小说中尽力做出正确的描写了。不过当时由于各种因素,我在老家只待了短短的三四个小时。在那篇小说的结尾,我这么说——我好想再多看看故乡,想看这,想看那,想再看一眼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我只能给它惊鸿一瞥。能再见到故乡山河,该是何年何月?要是母亲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或许,这次便能好好地、缓缓地看看自己的故乡,但是那样也太痛苦了!我大概是写了这样意思的内容,但超出我预期的是,就在我寄出原稿之后,这“再见故乡山河的机会”居然马上就来了。
“这次就请交给我吧。”北先生相当紧张,“也请把夫人和孩子带上。”
去年夏天,北先生只带了我一个人回去。而这次不只是我,居然连我的妻子和园子(一年零四个月的女儿)都能回去了!有关北先生和中畑先生两位的事迹,我已在《归去来》中详细说明,不过还是再介绍一下:北先生在东京卖洋服,中畑先生则是我故乡的和服店店主。两位都是跟我的老家有亲密往来的人物。当我做了五六次——不,做了无数坏事,而被老家切断往来之后,这两位还是以他们纯粹的好意,毫不嫌恶地照顾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去年夏天,我那离家十年后的返乡之行,也是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商量,冒着被故乡的大哥骂得狗血淋头的风险,才完成的“壮举”。
“没问题吗?带着老婆和小孩,要是吃了闭门羹,那可是丢人丢到极点了。”我总是预先设想最坏的结果。
“不会的。”两人认真地否定了我的看法。
“去年夏天,之后呢?”或许实际上,在我的性格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纵使是石桥也得敲着过 [1] 的胆怯与谨慎,“在那之后,文治先生(大哥的名字)没有对两位说些什么吗——北先生?”
“身为长男,”北先生深思着,“自然没办法在亲戚们面前对你说‘回来得好’,不过既然是我带去的,应该是没问题吧——去年夏天那桩事,后来他在东京跟我偶遇时,他也只说了一句‘北君也真是坏心呢’,并未发怒。”
“是这样吗……那么,中畑先生呢?哥哥有说你什么吗?”
“没有。”中畑先生抬起头来,“他连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到现在为止,只要我多照顾了你一点,他之后一定会说些闲言闲语,但是去年夏天那次,他倒是什么都没说。”
“是吗?”我稍微安心了点,“若是不会造成二位的困扰,那就还麻烦二位带我返乡了。我也不是不想见家慈,而去年夏天没能见到文治哥,这次也希望能跟他碰面——对我来讲,可谓感激涕零。不过妻子我就……毕竟她可是第一次要跟丈夫的亲人碰面,想必又要处理些衣服之类的麻烦问题,因此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北先生帮我说几句,要是由我来说的话,她一定又要嫌个没完了……”于是,我把妻子叫到了这个房间。
结果在我的预料之外——当北先生告诉妻子“婆婆病重,想看一眼园子”之后,妻子便双手伏地,跪坐着行了个礼:“还劳烦您多多帮忙了。”
北先生转过来,朝着我问道:“那么,什么时候成行?”
最后我们决定二十七号出发,两位先生来找我,是十月二十号的事。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妻子整个人为了打包而忙翻了。妻子的妹妹因此特地从她的老家过来帮忙。有不少需要买的东西,这让我差点就破产了。在这个家里,只有园子对这阵骚乱毫无感觉地晃来晃去。
二十七号晚上七点,我们搭上了从上野出发的快车。车厢挤满了人,我们大概站了五个小时,到了原町才有位置坐。
“母病每况愈下。带太宰来,争于一刻。”
——中畑
北先生让我看了这样一封电报,这封电报是由先回故乡去的中畑先生今早拍给北先生的。
隔天早上八点,抵达青森。我们立刻转搭奥羽线,到了个叫作川部的车站,接着又转搭了前往五所川原的火车。从这里开始,列车的两边已满是苹果园。今年的苹果看来也是长得不错。
“啊,真漂亮。”妻子睁着她那因睡眠不足而有点充血的眼眸看着,“之前就很想看看苹果长成的样子呢。”
就在那看起来伸手可及的地方,苹果赤红光润。
十一点左右,到了五所川原车站。中畑先生的女儿来接我们;中畑家便坐落在这五所川原町。按照计划,我们在他家休息片刻,妻子和园子换上新装后,再前往金木町的老家——从这里,还得自津轻铁道再往北四十分钟呢。
我们在中畑家里承蒙招待了一顿午餐,席间得悉母亲的病态,可说气若游丝,命在旦夕。
“你们来了就好。”中畑反而跟我们道了声谢,“我还在担心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真是坐立不安呢。总之我这下也能暂时安心了。令堂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似乎很期待你们回去喔。”
我一瞬间想起了《圣经》里的“浪子回头”。
吃完午餐要出发时,“行李箱就先别带了吧,如何?”北先生力劝道,“毕竟你家哥哥还没有同意,所以要是带着大包小包的——”
“也好。”
行李就暂时借放在中畑先生家里,毕竟正如北先生的警告,我们一行人连病人都不一定见得到呢!
于是,我们只带上园子的尿布,便搭上了前往金木的火车。中畑先生也同行。
我的心情一刻刻地糟了下去:大家都是好人,没有一个人是坏人,而我呢,过去帮家里添了满坑满谷的麻烦就算了,现在也不能算是社会贤达,只是个满身恶评的贫穷文士。这些都是事实,而这些都让我近乡情怯。
“景色真棒呢。”妻子眺望着窗外的津轻平原,“意外地很明朗。”
“是吗?”稻子都已经收光了,整片稻田完全是冬天农后深重的颜色:“我是不这么觉得啦……”
那时的我一点都不想夸耀自己的故乡,总觉得,心情相当沉重。
这跟去年的夏天正好相反,那时我可是满怀雀跃地看着十年不见的故乡风景。
“那个就是岩木山,因为像是富士山,所以也被叫作津轻富士。”
我苦笑着说明,一点热情都没有。“这边比较低的山脉是梵珠山,然后那边那个叫马秃山。”这说明非常不负责任且随便。
“此地为吾之故乡,再走四五町……”梅川忠兵卫如此说明的新口村,可说是一部非常引人入胜的剧 [2] ,但是我的演目却并非如此。忠兵卫总是气呼呼的。在稻田的另一侧,赤红色的屋顶若隐若现。
“那就是——”我的家,原本想这样讲,最后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哥哥家。”
不过那其实只是寺院的屋顶,我老家的屋顶在它的右边。
“啊,搞错了,是右边那个,比较大的那个。”简直太丢人了。到了金木车站,小侄女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女来迎接我们。
“那孩子是谁?”妻子小声地问道。
“大概是女侍吧?就不用打招呼了。”去年夏天我也遇到了一位跟这位少女差不多年纪,相当优雅……的女侍,当时我把她当作是哥哥的长女,打招呼打得我双膝都快要跪下了,于是我这次谨慎了点。
小侄女则是哥哥的次女,去年夏天见过,所以认识。现在八岁。
“小繁。”我叫了她的名字,小繁也毫不做作地笑了。我感到轻松了几分:只有这个孩子不知道我的过去。
进了家门,中畑先生和北先生立刻就上了二楼哥哥的房间,而我和妻子则先到了佛堂参拜了一下佛像,接着在熟人才能登堂入室的常居 [3] 里,默默地坐在一隅。大嫂和二嫂都用笑容迎接了我们,祖母也在仕女的搀扶下来到了常居。祖母已经八十六岁了,似乎有些耳背,但依然非常健康。妻子苦心地试图让园子也跟祖母打招呼,但园子一点都不想当个有礼貌的好孩子,而是在房间里晃来晃去,让大家都心惊肉跳。
哥哥出现了。他直接通过这个房间去了下一间房间。那满脸菜色,消瘦到甚至有点憔悴的样子让人心疼。另一间房间似乎又有一个来探望母亲的客人来,哥哥和那位客人聊了一阵子之后,客人回去了,而他回到常居,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时——
“啊。”他点了点头,把手放到榻榻米上后,行了一个小礼。
“让您操心了。”我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也紧张地行礼。“这位是文治大哥。”我朝妻子解释道。
大哥在妻子还未来得及行礼的时候便朝着妻子行了礼,这让我七上八下的。双方敬礼过后,哥哥就立刻上了二楼。
我心中冒出了一个大问号:看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怀疑了起来——大哥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让自己显得十分疏远,像个外人般行礼如仪;北先生和中畑先生则在那之后都没有从二楼下来——难道北先生没有成功吗?一想到此,心情就不安了起来:恐惧、心跳加速。就在这时,嫂子笑眯眯地从病房里出来:“来吧。”她催促着我们,而我此刻终于放松了下来。可以探望母亲了。可以在不尴尬的状况下,得到探望母亲的机会。看样子,是我太担心了。
边在楼下走着,嫂子边说给我们听:“两三天前她就在等了,她真的在等你们……”
母亲睡在别馆里的十叠间里。她在那大床上宛如枯草般虚弱地躺着。但是,意识十分清醒。
“你来了。”她说着,妻子做出了初次见面的礼仪后,便抬起头。接着她点了点头,而我抱着园子,让她那小小的手按上母亲瘦弱的手掌。母亲的手指颤抖着,握紧了孩子的手。在床头的五所川原的姑姑边微笑着边拭泪。
病房里除了姑姑以外还有两位看护,另外还有我的大姐、二嫂、亲戚的阿姨等人,人还不少。我们去到了旁边六叠间的准备室,跟大家打招呼。“修治(我的本名)还是一点也没变啊!”“胖了些,反倒看起来年轻啦!”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而园子也未曾像我担心的那样怕生,反倒是对大家都展开笑容。大家围在准备室的火钵前开始悄悄地向我问起话来,我的紧张感也渐渐舒缓了。
“这次,总能待久一点吧?”
“这,我也不知道啊。或许就像去年的夏天那样,待了两三小时就会先离开也不一定。北先生说那样比较好,而我也觉得照北先生说的去做比较好。”
“不过,妈妈身体这个样子了,你难道要丢下不管,回东京吗?”
“总是得回去,那这也得跟北先生——”
“你也没必要这么在意北先生怎么想吧!”
“话可不能这样说,北先生可是照顾了我好长一段日子。”
“也是啦,不过,北先生应该也不会这么——”
“所以我说,要先问问看北先生嘛。只要听北先生的话就不会有错。他似乎还在二楼跟大哥说话,会不会是没谈好呢?毕竟我们三人在没得到同意的状况下,这么恬不知耻地回来——”
“你也不用担那种心吧。英治先生(二哥的名字)不也寄了快信,要你赶快回来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没收到啊。”
“哎呀?我们还以为你们是看到那封快信才回来的——”
“这还真是糟糕,大概是错过了吧!这还真糟糕!这下北先生不就变成自作主张了吗……”这下我全都懂了,这运气还真差!
“也不会怎样吧?你越早来越好啊。”
但是我实在心情很糟。北先生也太可怜了,特地为了我们抛下他的生意,带我们过来,结果还得两面不是人——哥哥们大概心中也十分不甘愿:明明我们就有通知他啊!这实在是太糟了!
这时,先前来车站接我们的少女进了房间,边笑着边对我行礼。这下又失败了,这次是因太过谨慎而失败的。她完全不是什么女侍,而是大姐的女儿!这孩子七八岁的时候我是认得的,那时还是个皮肤有点黑的矮个子,现在长高了,整个人也像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散发出自己的优雅。
“这是小光喔。”姑姑笑着说,“几年不见也亭亭玉立了吧。”
“真的,这可成了位淑女了。”我认真地答道,“皮肤也白了呢。”
大家都笑了,我的心情也有点放松了下来。然而,当我瞥向在隔壁房间的母亲时,却发现她无力地张着嘴,肩膀上下起伏,用力地呼吸着,而她那消瘦的臂膀正在不停地像在赶苍蝇般在空中晃动着。我因觉得状况有异而站了起来,走到了母亲的床边,其他人也用担心的表情跟到了母亲的病枕旁。
“似乎常常会很不舒服。”看护压边低声音说着边把手伸进棉被里,开始拼命揉搓母亲的身体。我蹲在母亲的枕旁,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母亲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加油,要看到园子长大才行喔。”我忍着自己的羞赧说道。
突然,有位亲戚阿姨抓住了我的手,让我握住了母亲的手。我这次用上了双手,握住母亲的手试图让它暖和些。这位阿姨开始在母亲的被子上,捂着脸哭了起来,姑姑和阿高(二嫂的名字)也开始哭了起来。我抿着嘴竭力忍耐,但最后终于还是忍耐不住,离开了病房,出到了走廊,一路走到了西式房间里。西式房间里冷冷的,空空的。白色的墙,罂粟花的油画和裸妇的油画。壁炉上只有一个难看的木雕兀自伫立。沙发上铺着一张豹的毛皮,椅子、桌子和地毯,全都跟以前一模一样。我在房间里独自打转着。现在哭出来的话就是骗子!现在哭出来的话就是骗子!我如此告诉自己,努力让自己别真的流泪——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来到西式房间,然后独自哭泣?这还真是个有孝心、爱妈妈的好儿子啊!这太让人不悦了,根本像在做戏一样啊!就跟廉价的电影差不多,都已经三十四岁了,怎么,现在还要自以为是温柔的修治吗?这种甜腻天真的戏就甭演了!胡乱瞎搞一通到被拘留的自己,也不是什么孝顺的孩子!还是别装了!哭了就是在说谎!泪水就是谎言!我在心中不停地说着,把手插在怀中走来走去。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哽咽着。我这回真的把嘴闭上了,吸着烟、擤着鼻涕,花了好大一番力气,终究是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太阳下山了。我并没有回到母亲的病房,而是在西式房间的沙发上一个人默默地躺着。这间别馆的西式房间现在好像没有人使用,转了按钮,灯也不亮。我就在这寒冷的黑暗中独处。北先生和中畑先生都没来别馆,妻子和园子似乎还在母亲的病房。这么说来,今晚我们又该落脚何处呢?北先生本来规划,一探完病就离开金木,回到五所川原的姑姑家住上一晚。但母亲病况严重,要是我们真的走了,反而尴尬吧?唉,真想见北先生!北先生到底在哪里呢?这下我跟哥哥之间,不就又更加剪不断理还乱了吗?此刻,我觉得我毫无立足之地。
妻子来到了这间暗暗的西式房间。
“亲爱的!你这样会感冒的。”
“园子呢?”
“睡着了。”妻子说,她让女儿睡在病房前的小和室了。
“没问题吗?园子这样不会着凉吧?”
“不会的,姑姑借了我们毛毯。”
“怎么样,大家都是好人吧。”
“嗯。”妻子还是有点不安,“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不知道。”
“今晚,又要睡哪?”
“这,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十年来总是北先生没指示,就不敢妄动——你也知道的吧?要是我无视他的指示,直接朝哥哥搭话,大概又会闹出一场骚动吧!我现在在这个家里,一点权利都没有,连个行李箱都落地不得呢。”
“你好像很讨厌北先生似的。”
“别说傻话。北先生的好意让我铭感五内啊,不过也因为北先生当着我和哥哥的中介,所以我和哥哥们的关系也有点复杂;我还得靠着北先生的面子才能在这里,然后大家也都是好人——”
“这倒也是呢。”妻子似乎懂了些什么,“北先生都表示要特地带你回来了,拒绝也不是什么好事。况且这次连我和园子都一起来了,要是因为这样给北先生添了麻烦,那我也很不好意思呢。”
“对吧?还真是不能随便去照顾人呢。说来都是我这难搞的人不好。北先生也真是难为啊!特地跑了这么远,要是我们和哥哥们都没对他有那么点感激,也未免太惨了点。哥哥们就先不提了,至少我们得要注意别给北先生丢脸了——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们也没什么能力啊……要是说了些什么不得体的话,这下可又要糟糕了。总之我决定继续待着,你呢,就去病房搓搓揉揉我妈的脚吧。只要想着是自家妈妈生病了,就好了。”
尽管如此,妻子却没有立刻离开这里。她在这片黑暗中低着头。在这样的暗处两人独处,要是被人看见的话可是有些麻烦。所以我从沙发上站起,走出了房间。走廊寒冷刺骨,毕竟这里可是本州的北端呢。从走廊的玻璃窗眺望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片森严的黑暗。我突然想做些什么。不知为什么,好,就做吧!我心中现在充满这种心情。
大嫂来找我们了。
“哎呀,原来你们在这!”她的声音明快且惊讶,“吃饭啦,美知子你也一起吃吧?”嫂嫂对我们没有一点警戒心,这让我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看来有什么事,找她就对了。
嫂子带着我们进到了主屋的佛堂。房间里准备了七席晚餐:五所川原的老师(姑姑的养子)、北先生和中畑先生背对着壁龛,大哥、二哥、我和美知子的位置则面对着他们。
“快信显然错过了。”我一看到二哥的脸,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二哥微微地点了点头。
北先生没什么精神,整张脸看起来很沉重;他可是个只要开酒宴便十分欢欣鼓舞的人。那天晚上,我十分确信那引人注目的忧郁脸庞,必然是事出有因了。
不过五所川原的那位老师显然是有点醉,也因此,他欢乐的举动带起了整个场子的气氛。我则试图出手帮大哥和二哥倒酒。到了这地步,我已经决定不再思考大哥和二哥到底有没有原谅我了。我这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被原谅,所以希望得到兄长们的宽恕这种事,本来就是天真的妄想。我到底爱不爱哥哥们,这才是问题。爱人者,何其幸哉!只要我爱着哥哥们就好了,希望获得垂青的贪欲,还是早早舍掉吧!——我边独酌着边进行这种无聊的自问自答。
北先生那天晚上借住在五所川原的姑姑家。或许是因为金木这正处于一种照顾病人的兵荒马乱中,北先生觉得不好叨扰吧!于是我送着北先生去了车站:“谢谢您,真的是多亏您了。”我发自内心地感谢道。要跟北先生分开,这让我惴惴不安——这下可就没人给我出主意该怎么做了:“我们今晚,就这样住在金木没问题吗?”无论如何,想先问问看。
“我想是没问题的吧。”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北先生的口气有点疏远:“毕竟令堂的病况实在不乐观啊。”
“那我们就在金木再多住个两三天——这样会不会太厚脸皮了?”
“那也要看令堂的状况呢。总之,明天再用电话联络吧。”
“那,北先生您接下来呢?”
“我明天就回东京。”
“真是辛苦您了。去年夏天,北先生也是立刻就回去了。今年本想带北先生到青森附近的温泉去逛逛的……”
“令堂身体状况那样子,实在是不好去泡温泉吧。实际上,我也没想到病况糟得这么夸张。让你先垫的火车钱,之后再还给你。”北先生突然提到车钱,这让我非常狼狈:“您别开玩笑了,回程的车票我也是该买的,您还是别操这个心了吧?”
“不,这个账还是得算清楚才行。明天一早,我就请中畑先生把你放在他家的行李送过来吧!这样我也就算功德圆满了。”他快步地走在暗暗的路上:“车站是往这个方向吧?你就别送了,真的。”
“北先生!”我两三步并一步地追上,“哥哥对您说了什么吗?”
“没。”北先生缓下了脚步,用沉着的声音说着,“以后,你大概不用再担心了——我今天晚上,心情很好。看着文治先生、英治先生和你,三个成长茁壮的孩子并坐着,我就开心到差点要哭了出来。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很满足。我想你也知道,我一开始就连一文钱的报酬都不想要——我啊,只是想,看到你们兄弟三个排排坐着,这样我就开心了,我就满足了。总之,修治先生呢,接下来也请好好努力吧。我们老人,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目送北先生离开后,我回到了家里。接下来就不能再靠北先生,得要由我自己来跟哥哥们对话了。一想到此,跟欢欣比起来,更多的反倒是恐惧。我心中依然充斥着那卑下的不安:会不会我又做出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失礼举动,再度让兄长们生气呢?
家里现在满是来探病的客人,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从厨房的门回了家,再绕到了别馆的病房。途中,我的眼角余光发现了二哥正独自坐在起居室旁的小房间里。我就像是被可怕的东西拖行着一般,移动着自己的身子坐到了他身旁,心中还是有那么点不安:“妈妈,这次,撑不过去了吗?”这问题十分唐突,而我说出口后才觉得自己问得真糟。
英治先生露出了一脸苦笑,左顾右盼之后,说道:“唉,这次,可能有点难呢。”他说道。而就在这时,大哥进了房间。他有点慌张地走来走去,开关壁橱,然后,一屁股地在二哥的身旁盘腿坐下:“真麻烦啊,这次,真麻烦。”他边这么说着,边把眼镜推上了额头,接着用单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而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大姐已悄悄坐到了我的身后。
* * *
[1] 日本谚语。石头砌成的桥相当稳固,但是过桥时还是要敲一敲确认它是否会崩塌,意指谨慎小心。
[2] 即歌舞伎的演目《恋飞脚大河往来》,也以男主角的名字通称为《梅川忠兵卫》。新口村即他的老家。
[3] 津轻方言,意即起居室。
[book_title]哥哥
父亲过世的时候,大哥 [1] 才刚从大学毕业,二十五岁。二哥二十三岁,三哥二十岁,而我只有十四岁。哥哥们都很温柔且非常成熟,所以我就算死了爸爸,也一点都不感到不安——对我来说,大哥就像父亲,二哥就像一位辛苦的伯父,而我总是对他们撒娇。无论我这个小大人怎样任性,哥哥们总是笑着包容我。他们什么都不让我知道,让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但哥哥们想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十分努力吧,要守护那大概有百万以上的遗产,还有父亲在政治上的人脉,他们应该没有任性的空间。我们家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伯伯叔叔,这责任就落到了二十五岁的大哥和二十三岁的二哥身上。大哥二十五岁当上了町长,接触了一点实际上的政治之后,三十一岁时当上了县议员;据说他是全国最年轻的县议员,不只被报纸称作是“A县的近卫公”,也出现在漫画上,相当有人气。
不过,尽管如此有成就,大哥还是一直很抑郁——他的志业并不在此。大哥的书柜上有《王尔德全集》《易卜生全集》,还有很多很多日本的戏曲家、剧作家的书挤在里面。大哥自己也常常写剧。他偶尔会把弟弟、妹妹召集起来,念给我们听。大哥的表情,在这时看起来是打自心底的开心。我当时还小,所以听不太懂,但觉得大哥的戏曲总是以宿命的悲哀为主题——而我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相争》这部长篇戏曲中的人物表情。
大哥三十岁时,我们一家发行了一本名字很怪,叫作《小青》的同人杂志,由当时还在美术学校塑像科就读的三哥编辑。
三哥对“小青”这个他自己想出来的名字非常得意,不只如此,封面还是他画的——这用了大量银粉又相当超现实的封面,让人完全看不懂。至于大哥则在创刊号中,由他口述、我记录地发表了一篇随笔《饭》。我到现在还记得,在二楼的西式房间中,大哥双手环到背后,看着天花板,缓缓地踱步:“好了吗?好了吗?我要开始说了喔。”
“好了!”
“我今年,就要三十岁了。子曰,三十而立,但我却别说立起来,反而快倒下去了。没有一件事能够让我感到活着的价值——真的要说的话,我除了吃饭以外,实在不觉得我自己是活着的。这边的吃饭,也不是什么生活形态的抽象,更不是某种生活意欲的概念。这边说的‘饭’,确确实实地就是在指称那一整碗的白米。嚼那米的瞬间所得到的感觉,一种动物性的满足,这还真是粗俗的一番话呢……”
我那时虽然只是中学生,但我边听着大哥的自述边记下的同时,边感到眼前的哥哥是如此可怜——就算被人一股脑地颂称为“A县的近卫公”,但哥哥真正的寂寞,想必也是无人能了解吧。
二哥在这本创刊号中什么都没有登,但他从谷崎润一郎刚开始写文章时就很爱他的东西,也很喜欢吉井勇的人格。二哥擅于饮酒,他像是个豪爽的工头,但绝对不会沉溺于酒国之中。他是个谦虚的人,大哥总是找他谈事,而他也非常认真地处理各种大小杂症——“往红灯区醉不归,君可认吾是此人?” [2] 大概,他在心中悄悄地向往着吉井勇那首歌里郁勃的雄心吧。某次他将他以鸽子为主题的随笔投稿到地方的报社,而报纸上也刊出了他的近照时,他朝着我炫耀道:“怎样?看看这张照片,我也算得上是个文士了吧?有点像吉井勇吧?”家里人都说,二哥的脸就如左团次般挺拔,而大哥的脸则像松茑般纤细。 [3] 两人似乎也对此有所自觉,喝醉时甚至会一起开始合唱左团次和松茑的《鸟边山心中》与《皿屋敷》一类的戏曲。
而在这时,大概会躺在二楼西式房间里的沙发上,远远听着两位哥哥的声色而哈哈笑着的,就是三哥了。三哥虽然读的是美术学校,不过身体不好,并没有很认真地在雕东西,反倒是认真地在写小说。他有很多文学界的朋友,跟朋友们一起发行了一本叫作《十字街》的同人杂志。他自己则画画它的封面,或是偶尔以梦川利一这个笔名发表名为《终于苦笑》这种低彩度的小说——兄姐们觉得这笔名实在是太好笑了,总是表面上什么都不说,私底下却偷偷笑着。他也曾要人替他做了上面用罗马字写着“RIICHI UMEKAWA”的名片,自以为很新潮地也给了我一张,但我一读之后才发现,这可成了“利一·梅川”。我愣了一下,回问眼前的三哥说:“三哥,你的笔名是梦川吧?这是故意印成这样的吗?”而他整个脸都红了:“糟啦,我可不是梅川啊。”
这名片似乎已经发给了他的朋友、前辈和他熟悉的咖啡店了。不是印刷厂印错,而是三哥他指定印刷厂要印成“UMEKAWA”——把罗马拼音的“u”这个字给英文风地念成“U”是大家都容易犯的错。在那之后,三哥在家里就多了好几个称号——“梅川老师”“忠兵卫老师”……三哥的身体孱弱,十年前,他二十八岁时就走了。姐姐们当时在读的少女杂志里,有个叫蕗谷虹児的人每个月都会画些眼睛大大的、身体纤细的少女插画,而三哥的脸就跟那少女的脸十分神似——我常常呆愣地望着三哥的脸。无关嫉妒,而是有一种奇妙的心痒感。
三哥的本性非常认真,而且是非常严格且有礼的人。不过他总是不显示出来,而他似乎当时对法国之前流行的“风流绅士风”“鬼面毒笑风” [4] 非常崇拜,总是看不起人且装作一副孤高的样子。当时大哥已经结婚,还生了一个小女孩。一到暑假,从东京、从A市、从H市、从各地的学校,她都会有很年轻的叔叔和阿姨回来。“来,来,到东京的叔叔这里。”“来,来,到A阿姨这里。”侄女争夺战就这样子上演了。而在这时候,三哥总会站得离大家远远的,用很不屑的语气说,“不过就是个小孩子嘛,真让人不舒服。”然后摆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伸出双手说“来法国的叔叔这里”。然后在晚餐的时候,每个人都对着自己那一份餐点坐着——按照祖母、妈妈、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我这样的顺序,对面则是账房、嫂子还有姐姐们。大哥和二哥在夏天时,无论天气多热都坚持要喝日本酒,两人总是叫人在他们的身旁放上大毛巾,边喝着温热的酒,边用大毛巾擦掉他们身上不停滴下的汗水。两个人每晚都会喝掉一升以上的酒,但两边的酒量都不错,从来没有在餐席上出过洋相。三哥则从来没有加入对酒过,他一如旁边没有两个哥哥正在拼喝酒般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为自己那精雕细琢的玻璃杯里注入葡萄酒,接着一口喝光。他迅速地扫光餐点后抛下一句毫不失礼的“还请慢用”就迅速地退场,消失在这个空间里。他一直都十分抢眼。
当我们发行《阿青》时,三哥身为总编辑,更是指使我在家里左来右往地向大家搜集原稿,然后边读着边露出邪恶的笑声。当我好不容易从大哥那边把整篇《饭》给记录完,得意扬扬地把这篇随笔交给总编时,他的目光才落到稿子上就哈哈大笑了:
“这什么啊,是当自己正在发号施令吗?还‘子曰’咧,太惨了吧!”他边看着边把它评得一文不值——三哥自己明明完全了解大哥心中的萧瑟,却依然由于自己的嗜好而故意将它说得一文不值。不过虽然如此毒舌,但是要提起这位哥哥的作品还真是令人不好意思:因为《阿青》这本名字很怪的杂志的创刊号中,我们的这位总编不知是否出于自我克制,没有发表任何一篇小说,他只刊登了两篇抒情诗,而现在回头一看,这两篇诗歌完全称不上是杰作。到底我这位哥哥是为什么有脸把这种东西公之于世?我现在还是觉得这十分可惜——虽然这实在是有点令人难以启齿,不过三哥他的两首诗分别叫作《红色美人蕉》与《鬼灯檠花惹人爱》。前者的内容大概是“红色美人蕉,正像我心梢”之类实在让人不忍继续节录的内容。后者则是“鬼灯檠花惹人爱,一朵、两朵、三朵,入我怀中”之类的。现在的我觉得,为了这位风流又有文趣的绅士哥哥,这东西该好好把它藏在字纸匣的深处比较好。不过当时的我可是对哥哥这种“高傲冷漠”充满敬意,更不用说这位哥哥当时可是东京的一本有名同人杂志《十字街》的伙伴,也对这首诗十分的得意。他在镇里的印刷店边校正那首诗边配着奇怪的曲调唱起了“红色美人蕉,正像我心梢”,结果就连当时的我也开始觉得那是杰作了。提到《阿青》这部令人十分怀念的杂志,就有很多回忆涌上心头。不过今天实在没有心力讲更多别的东西了。今天的最后,就来写写这位三哥过世时的故事,来做个结尾吧。
三哥在过世的前两三年,就已经常常卧病在床——结核菌不停蚕食着他的身体,他却依然十分有精神,不回乡也不住院,就在户山原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把其中一间房间分给同乡的W夫妇两人后,便在这间房子剩下的房间里怡然自得地过着。当我上了高等学校后,放假也不太回乡下,而是去东京户冢的哥哥家玩,跟哥哥一起走遍东京的街道——而三哥一直是个大骗子!当我们在银座的时候,他会指着一个小腹微凸的中年男子,低声叫道:
“哎呀!是菊池宽!”而且,表情还很认真,让我总是不得不相信。在银座的不二屋喝茶的时候,他也会用手肘悄悄地顶我一下:“佐佐木茂索在那边,你看,就在你背后的桌子。”——直到我后来直接遇见菊池先生和佐佐木先生后,我才知道三哥居然没告诉过我一句真话!三哥珍藏的《感情装饰》这本川端康成短篇集的扉页上,有行毛笔的字迹写着“梦川利一先生 着者”。据哥哥说,这是在伊豆的某家温泉旅馆跟川端先生结识时获赠的……现在回想起来,这到底又是不是真话呢?下次遇到川端先生时,再问问看吧!不过如果是真的的话就好了。可是我从川端先生那边收到的信的字体,和我记忆中的“梦川利一先生 着者”这行字,又似乎有些出入。三哥总是像小孩子般这样地捉弄别人,完全让人放不下戒心——据说这种“神秘捏造”(mystic-fiction)是法国风流绅士们的一种日常娱乐,显然三哥也无法逃脱这个“恶习”。
三哥病逝那时正是我进大学那年的夏初,那年的正月,他在自宅接待室的壁龛上挂了自己写的挂轴:“此春佛心生有酒有肴亦不欢”。客人们看到这挂轴时大家都放声大笑,而三哥虽然也脸上挂笑,但这大概不是哥哥以往所嗜好的“捏造”,而是他的真心吧——但他平日都以作弄人为乐,所以客人们也笑着,完全不担心哥哥是否有恙。三哥后来开始戴一小串的念珠在手上,开始认真地自称“愚僧”——哥哥的朋友们大家都开始模仿他那认真的样子,一时之间满屋子、满社交圈都是“愚僧”了。对哥哥来说,这些都不是玩笑:他悄然地知道,自己这个皮囊消失的时期已然迫近。但哥哥一向“鬼面毒笑”,这让他无法纯粹地悲己,而拼命混淆视听——用手指不停拨着念珠,说:“愚僧也为那名妇人乱了心啊,还真是丢人,但这大概也是未枯萎的证据吧。” [5] 以此来引人发笑。边这么说着,他带着我们就这样子一行人进了高田马场的咖啡店。话说,这名愚僧倒是十分爱美,前往咖啡店途中,他发现他忘了戴戒指,便毫不犹豫地又转回家,戴了戒指后,朝着大家说:“久等了!”
我进了大学后,便在户冢的哥哥家附近找了房子住,在不影响彼此学习的前提下,三天或是一周见一次面。见面的时候一定会一起到街上晃晃,或听落语或逛逛咖啡店。而在这期间,三哥坠入了一条小小的爱河——因为三哥自认为是一个“风流绅士”,所以他完全不受女生欢迎。就在那时,高田马场的咖啡店里有一位哥哥心中暗恋的女子,但两人关系完全没有好转,这一点让哥哥十分困扰。即使如此,自尊心很强的哥哥也没有对那名女子抛出下流的眼光或是说些下品的笑话。他只是持续进行着常常光顾,喝了一杯咖啡后就立刻离开的行为模式。某个晚上,他跟我一起进了那家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到了最后,还是跟她没有交集——于是我们就这样先离开了咖啡厅。在回家的路上,哥哥在花店花了整整十元,买了一束由康乃馨和蔷薇组成的大花束。双手捧着那花束离开花店的三哥,整个人扭扭捏捏的,而我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个状况——我动如脱兔地夺下他手上的那把花束后,直接冲回刚刚那家咖啡厅,把刚刚那束花藏起来之后,将那位女店员叫了出来:
“知道我叔叔(我都这么称呼我哥)吧?不能忘了他喔,来,这个是我叔叔要送你的。”快速说完并把花束交给她后,她依然一脸呆滞样,这让我差点想要一拳砸下去。这反应宛如一盆冷水朝我头上浇了下来,而当我步履蹒跚地回到哥哥家的时候,三哥整个人窝在被窝里,一脸不高兴。那时,哥哥二十八岁,我比他小六岁,二十二岁。
就在那年的四月,三哥开始以异常的热情开始创作。请模特儿来,或是开始订购大型的素体——当时的我不想妨碍哥哥的工作,所以那段时间并不太常去找他。而就在某一晚去找他时,哥哥窝在床上,双脸有点红地说道:“我决定不再用梦川利一这个名字了。我想堂堂正正地用辻马桂治(哥哥的本名)来创作看看。”哥哥的这段话很稀奇地,完全没有一点插科打诨。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讲给我听,我不知为何差点就要哭了出来。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哥哥的创作还未完成,他就过世了。当时,跟他一起住的W夫妇说他的样子怪怪的,我也觉得十分不妥,便去找了哥哥的主治医生。医生表示,他只能再撑个四五天了。我知道了之后,顿时大吃一惊!我立刻打了电报给在乡下的大哥,而在大哥抵达东京前,我已在三哥的身旁照料了两晚,用手指帮忙清掉他积在喉咙里的痰。大哥来了,立刻雇了看护,朋友们也都渐渐聚集了起来,这让我安心不少——到大哥来为止的这两晚,现在回想起来也跟地狱没两样。三哥在暗暗的电灯下,叫我在抽屉间来来去去,销毁各式各样的信和笔记本。我边哭着边照他说的把这些纸给撕碎——三哥用一种“难以理解这个弟弟”的表情看着我这么做,而我在那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在三哥断气前,大哥和朋友们围着他的病榻,当我叫出一声“哥哥!”时,哥哥用咬字清楚的语言说:“我有一个钻石领带夹和白金链条,这些,都给你吧。”而我知道,这些都是谎话——三哥就算到了死前,还是无法抛掉身为“风流绅士”的这个癖好,故意说些很入时的话,来耍着我玩让我开心。他是下意识地在大家面前开始进行他那拿手的“神秘捏造”的吧!——因为我知道的,他根本就没有那些东西!这又让我对哥哥的心情感到十分难过,开始号啕大哭。什么作品都没能留下来,但依然是一名耀眼的一流艺术家的哥哥!明明拥有世界第一的美貌,但是却完全不为女生所爱的哥哥!
本来还想再多写一点三哥过世后的事让读者们知道,不过仔细想想,血亲过世的悲哀,不只我,大家都会在那当下感受到——把这东西写得像是我的特权一般,这可就对不起读者了。所以,我也没了提笔的意欲。当时三十三岁的大哥,在要发给乡下家里的电报纸上写下“桂治今早四时去世”几个字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放开他手上那张纸,开始恸哭——他的那副模样,现在依然深深烙在我这瘦削的胸中。无论有多少钱,父亲早逝的兄弟们,依然是如此可怜。
* * *
[1] 津岛文治,太宰治的长兄。日本政治家,曾任青森县知事、日本众议院议员。
[2] 收于吉井勇的第二歌集《直到昨日》(昨日まで ,出版于1913年)。
[3] 市川左团次、市川松茑,两人皆是当时有名的歌舞伎演员。
[4] 都是法国文体的一种。
[5] 禅门公案之一。有名老妇长期供养一名僧人,一日,老妇要其女儿拥抱僧侣来测试对方的悟性,结果僧侣回答:“就像依靠在枯木上,毫无温暖。”于是老妇人便把僧人住的茅屋给烧了。
[book_title]逆行
蝶
他并不是个老人,只是过了二十五岁,但依然是个老人。普通的人一年一年过,这人却总是三倍地三倍地在过。曾经两度自杀失败,而其中一次更是殉情。也曾以思想犯的身份被关进拘留所两三次。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卖座,但也写了超过百篇的小说。但这些都不是老人认真写的东西,而算是他的余兴。至于现在还能让这个老人已成槁木死灰的胸口重燃鼓动,让那焦黑的双颊再度明亮且陶醉的只有两件事:一饮而醉或是望着不同的女性而驰想……不,或者该说,是两件回忆吧!那早已遭顿挫的胸膛和焦黑的脸庞都并非谎言:老人在这天死了。在老人那漫长的生涯中,唯二并非谎言的,便是诞生与死亡了——他到死为止,都在说谎。
老人现在卧病在床,因游兴过头所染的病而卧病在床。他拥有足以让他不愁吃穿的财产,但却不足以令他得以吃喝玩乐。老人并不觉得死于现在很可惜——省吃俭用这种事,这名老人是无法理解的。
当一般人临终时,往往会不停注视着自己的一双手掌,或是抬头望着近亲的双眼,但这名老人,大部分时间却选择将眼睛闭上或用力地闭上或使眼皮缓缓地颤动,就只是这样子而已。他说他看见了蝴蝶。蓝色的蝴蝶、黑色的蝴蝶,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水色的,数千数万只蝴蝶在额头上群群翩舞。他特地这么说着。十里远有一大群蝴蝶,那百万只蝴蝶羽翅的拍击声正似正午的蝇虻。大概这是在战争吧。磷粉、折断的蝶脚、眼睛、触角、它们的长舌,如雨般落了下来。
有什么想吃的吗?都帮你弄来。老人听着,回答道,红豆粥。老人十八岁开始写小说时,曾写过有位临终的老人低语道想要吃红豆粥的片段。
红豆粥煮好了。这是在粥里面放进煮好的红豆,再用盐进行调味的东西。在老人的故乡,这是相当的佳肴。他闭着眼,仰躺着,以匙吃了两口后,说道,不吃了。还有什么吗?被问到时,老人浅笑了一下,答道,还想再去游兴啊。这位老人他人好又年轻,失学但聪颖且美丽的妻子在周遭一群近亲的眼前红了脸——并非嫉妒,而是握着粥匙,低声哭了出来。
盗贼 [1]
今年想必又要落榜,但还是要应考。那毫无回报的努力是如此美丽,而我的心被那份美所深深吸引。今天早上我特地一大早就起来,穿上那一年没穿的学生服,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通过那道菊徽闪闪发亮的高大铁门。夹道欢迎的银杏树映入眼帘:右边十棵、左边十棵,每棵都是巨木。叶子繁密时,它们能让这条路暗得宛如地下道,不过现在一枚叶子都没有。这条道路的尾端,便是那巨大的赤红色砖造建筑。这是讲堂 [2] 。我只有在入学典礼时进去过一次。感觉就像间寺院。而我现在抬头望向这座讲堂的塔上的电力时钟——到考试开始,还有十五分钟。用慈爱的眼神望着那侦探小说家的父亲的铜像 [3] ,走下右侧那缓缓的长坡,便到了庭院 [4] 。这边据说本来是某位大名 [5] 的庭园,池子里有鲤鱼、绯鲤以及鳖。直到五六年前为止,还有一对鹤也在这边游玩。而到了现在,草丛里也有蛇。雁和野鸭一类的候鸟,会在这个池子里稍作休息。这个庭园虽然其实不足700平方米,但放眼望去,总能让你以为有千平之巨,可谓造园技术登峰造极的结晶。我在池畔的山白竹上坐下,让背靠上古老的青冈栎树的“根株”,并让两脚往前自然地伸直。隔着小径的另一侧,散置着大小凹凸的岩石,而在它们身后,便是一泓广阔的池水:在阴天下这池面倒是波光粼粼,涟漪更是交叉重叠。轻轻地将右脚置于左脚之上,我低声自语:
——吾乃盗贼。
一列大学生们通过了我眼前的小径,宛若流水般毫无间断地经过了这里。每个人都是当地的才俊、被选上的英才。每个大学生都读着一模一样的笔记,试着努力地把那里面每份都一模一样的内容全都背诵下来。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入口后,发现没有火柴。
——借个火吧。
我选了其中一位可说是美男子的大学生,朝他搭话。一身浅绿色外套的他停了下来,从文章上把视线移开,把他叼着的金口烟 [6] 就这样给了我。他把烟给了我后,就这样缓缓地晃着离开了。看来在大学也有能与我匹敌的男人呢。我将那外国的金口烟点燃的部分接上我那廉价的烟草,站了起来后,将那根金口烟用力地丢在地上,用鞋底不停地猛踩。接着,我从容不迫地现身于考场中。
考场中有超过百名的大学生,大家都往后面挤,显然是担心如果坐在前面的话,会没办法好好写答案吧。我像是个英才般坐上了最前面一列的座位,稍微颤抖着的手指夹着香烟,吞云吐雾。我既没有可以在桌下阅读的笔记,也没有任何可以小声讨论的友人。
终于,整张脸涨红的教授拎着他那过于丰满的包包,慌慌张张地冲进了考场。这个男人是日本的法国文学研究第一把交椅 [7] 。而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壮硕,他眉间的皱褶让我一瞬间感到有点难以呼吸。他的高徒里似乎有日本第一的诗人 [8] 和日本第一的评论家 [9] 。日本第一的小说家……边这么想着,我不禁悄然脸红。当教授正在黑板上振笔疾书这次的考题时,我身后的大学生们大部分都在窃窃私语有关满洲最近景气如何的话题。黑板上出现了五六行的法文,而教授看似惬意地坐在讲台上那张有扶手的椅子上,似乎很不开心地跟大家说道:
——出这种问题,你们想不及格都难啊!
大学生们无力又低声地笑了,而我也笑了。教授吐出三言两语的、难解的法文后,开始在讲桌上写东西。
我一点都不懂法文。所以决定无论黑板上是什么问题,都回答“福楼拜是僧侣”。我深深地思索了一阵、轻闭上眼、拂落短发上的头皮屑、望着自己指甲的颜色……我终于拿起了笔,开始作答:
福楼拜是个僧侣,而他的徒弟莫泊桑是个大人。艺术的美说穿了不过就是侍奉市民的美。这种悲哀的谛观,福楼拜一点都不懂,但莫泊桑完全知道。福楼拜为了一雪他的处女作《圣安东的诱惑》完全不受欢迎的屈辱,而浪费了他的一生。正所谓刳磔之苦:每当他写完了一篇又一篇的作品,无论世人怎么评断他的新作,他那屈辱的伤痕总是更加激烈地发痒、生疼。而他心中那永远不会被填平的空洞更是渐渐变深,最后他也因此逝去。他被杰作的幻影欺了眼,幻惑于永远的美而漂浮,最后他不仅无法拯救自己的至亲,更连自己都难以救赎。福楼拜正是这么一位僧侣。以上。
我是不会写“老师,请让我及格”之类的话的。把这段话重读了两次,确认没有任何错字后,左手拿起外套和帽子,右手拿起那张答案纸,站了起来。我身后的精英们因为这起立而一阵骚然。我的背现在正是这名男人的防风林。啊,这像是兔子般惹人怜爱的精英的答案纸上,写着新晋作家的名字。我对这新晋作家的狼狈感到一点可怜的同时,对着那老气横秋的教授行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礼,然后把答卷交了上去。我静静地走出了考场,而一踏出考场的门,我便像是滚落阶梯般地往下狂奔。
出了户外,这名年轻的盗贼突然心头涌起一阵薄薄的悲伤。这份忧愁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他抬头挺胸,昂首跨步地走在那被银杏树列队夹着的沙砾道上。显然,就是我肚子饿了!盗贼自答。二十九号教室的地下有个大餐厅,我便往那个方向去。
空腹的大学生们像是从地下室的大餐厅里满出来了一样,排队的人潮从入口开始便成了一条长长的蛇,从地下到地上,而那蛇尾差不多就到了银杏的大道上。在这里,只要花十五钱就能够得到相当不错的午餐,也因此队伍大概至少有一丁 [10] 那么长吧!
——吾乃盗贼,百年一出的怪人。过去的艺术家不杀人、过去的艺术家不偷盗。我是眼明手快、心机敏锐的小同伴!
我在大学生们之间穿梭,终于到了餐厅的入口。入口处有张不大的纸,上面写着以下的内容:
今天,敝食堂在各位的光顾下迎来了创业三周年。作为纪念与祝福,希望各位让敝食堂聊表谢意。
而那些所谓的“谢意”,就陈列在入口旁的玻璃棚里:赤红的日本对虾在香芹的叶下休憩,而那对切的水煮蛋上,则十分新潮地用蓝色的寒天写着“寿”的文字。试着探头张望餐厅里面,在端着这些佳肴的大学生所形成的黑色密林中,女侍们——那些穿着白色围裙的少女们正穿梭来去,翩翩飞舞。啊,天花板上,竟有万国旗。
在地上让人闻香的蓝色花朵,正是令人有点害羞的消毒。这还真是选在一个好日子来到这里了。同祝之!同祝之!
盗贼宛如落叶般轻飘飘地后退,舞回到了地上后,将自己的身体没入长蛇的尾端,渐渐地没了踪影。
决斗
这并不是在模仿外国人,毫不夸张地,这是来自欲杀害对方的想望。但究其动机,也并非多深远的东西:因为这个男人没有跟我很像,所以我们也不须凭着“这世上同样的东西不需要两个”的理由憎恶彼此。这个男人以前也未曾跟我的妻子好上,并以自然主义式的陈述法向邻居吹嘘一些他的事迹——对方不过就是跟我当天在咖啡厅 [11] 偶然碰面,穿着狗皮衣的年轻农民。我偷了他的酒,动机也就仅止于此。
我是一名在北方城下町的高等学校就读的学生。虽喜爱游乐,但在金钱上却意外地吝啬。平常总是抽着朋友的烟,也不去剪头发。只要努力存到五块日元,我就会一个人悄悄到城里去把它们全都花光。而在这一夜中,必不花掉超过五元的钱,也不花少于五元的钱——所以我花的那五元,似乎总是花得物超所值,达到它的最大效果。我首先将我存的那些硬币拿去跟朋友换成五元的纸币,而这张纸币若是新的像是能割伤手一般,我的心跳便更加迅速。但我却又将这纸币随意地塞进口袋里,就这样去了镇上。我就是为了这一个月一次到两次的“外出”而活的!当时,我为不知从何而来的忧愁所苦,那是绝对的孤独和对一切的怀疑。啊!用嘴巴说出来是多么污秽!跟尼采、比隆跟春夫比起来,莫泊桑和梅里美以及鸥外还比较像真货。我可说是为了这五元的玩乐在消耗生命。
就算我走进咖啡馆,也不会摆出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相反地,我会散发出像是玩累了般的感觉。如果是夏天的话,就点冰啤酒;如果是冬天的话,就来杯温热的酒。我想让人认为,我喝酒也纯粹是季节的关系。用着开心不起来的表情啜饮着酒,我对美丽的女侍更是一眼都不看。无论在哪边的咖啡馆,总是有那一两个毫无美貌可言,看起来欲望深厚的中年女侍。我总是只对这种女侍打开话匣子,聊些天气和物价之类的话题。而我确认那些被我喝得朝天的酒瓶共需多少钱的速度,更是连神都比不上——只要桌子上有啤酒六瓶、日本酒的小酒瓶十瓶,我便立刻像是想起什么般倏地站起,低语道“结账”,且绝对不会超过五元。我会故意在身上的口袋里东伸伸西探探,像是真的完全忘记自己把钱放在哪一样——直到我“想起”长裤的口袋,并把右手伸进那里面不停翻搅,像是在从五六张纸币中选要拿哪一张般地,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币,再做出确认这到底是十元纸币还是五元纸币的样子,交给女侍。找回来的钱自然是少的,但我完全不屑一顾地将剩下的零钱全都给了女侍,接着便会松了松肩膀,外八地走出咖啡店。回学校的宿舍途中,我一次都不会回头,而从隔天开始,我又会继续一个硬币一个硬币地开始存钱。
决斗的当晚,我进了一间名为“向日葵”的咖啡店。我披着深蓝色的长披风,还戴着纯白的皮手套。我通常不去同一家咖啡店,因为怕总是掏出五元纸币这件事让人觉得奇怪。上次来到这间“向日葵”,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那时我的外观正像某个身为电影演员的异国青年,所以我也开始受到女性的注目。当我在那家咖啡店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时,这家店的四名女侍,穿着各式各样的和服并排站在我的桌前。当时是冬天,所以我说了“热酒”,然后像是有点冷般地缩起了颈子。跟那位影星相像或许也能带来好处:一名年轻的女侍送给了毫无要求的我一根烟。
“向日葵”又小又脏。东墙上有张海报,上面有个结着束发,大概有一尺或两尺的女性的脸,慵懒地用手撑着头。她微笑着,那宛如胡桃般的大牙展露出来。在海报的底边,黑压压地横印着“加武登麦酒” [12] 的字样。对着那张海报,西侧的墙壁上挂着一面约莫一坪大小的镜子,为涂了金粉的镜框所围绕。北边的入口处则挂着一条红黑条纹,稍微肮脏的棉布门帘,在门帘上方的墙上,有张照片——照片里有个在沼泽旁的草原躺着的西洋裸女在大笑——被大头钉钉着。南侧的墙壁则黏着一个纸做的大泡泡,而那东西就在我的头的正上方。这家店的毫无调和性简直到了一个令人生气的程度。三张桌子、十把椅子,正中央是炉子,地面更是只贴了木板。我知道这家咖啡厅总是让人静不下心。万幸的是,这家咖啡厅照明实在不怎么好。
那天晚上我受到了异样的欢待:当我正要喝完中年女侍为我倒的第一瓶温热日本酒时,刚刚送给我一根烟的年轻女侍突然把她的右掌伸到了我的鼻头前。我故作镇定地缓缓抬起头,望向她那小小的眼睛深处。“请帮我看看我的命吧。”她说着。而我就在下一个瞬间知道了:即使我保持沉默,我的身体现在也散发出预言者那高贵的气息。我并没有握上她的手,只是望了一眼,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道:“昨天,刚分手。”中了。真正异样的欢待从此开始——其中一名胖胖的女侍甚至开始称呼我为“大师”。我开始看起大家的手相:十九岁!虎年生!恋着一个太好的男人,很辛苦!喜欢蔷薇花!你家狗狗刚生小狗,生六只!——铁口直断,百发百中。那位身材消瘦,眼神清澈的中年女侍,在被说到已经失去了两名丈夫之后,缓缓地把头低了下去。这令人不可思议的命中,是各个“占断”里让我最兴奋的一个。我已经喝掉了六瓶日本酒,而这时,那名穿着狗皮制皮衣的年轻农民出现在这家店的入口。
农民在我的邻桌坐下,用皮衣的背后对着我,说了声,威士忌。那狗皮衣的模样是斑点状。因为这个农民的出现,我这张桌子的绝顶状态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而我对于日本酒竟已被我喝掉六瓶这件事开始渐渐地感到悔恨——还想再更醉一点!还想让今晚的这种欢喜更加夸张!但我,只剩下四瓶能喝了,这样不够!那么就偷吧!偷他的威士忌!女侍们想必也会觉得我不是为了金钱而偷,而把这当作是预言者那出人意料的玩笑,送上一阵阵喝彩吧!这名农夫,大概也会觉得这只是一个醉鬼的恶作剧而露出苦笑吧!偷吧!
我将手伸出去,拿起了邻桌的威士忌杯,镇定地一口喝光!没有任何喝彩,店里一片死寂。这位农夫面向我,站了起来:“给我出来。”他说着便朝入口走去。而我也笑嘻嘻地跟着他走了出去。再经过那金色镜框的镜子时,我看了一下我的脸,真可谓一个潇洒美男子!镜子的底部沉着一个一尺或是二尺的笑容。我取回了心灵的平静,带着满满的自信挥开了那棉织的门帘。
我和农夫在那四角的、用黄色罗马字写着THE HIMAWARI的店门灯下停了下来。而四名女侍则从稍暗的门口探头,让四张白白的脸从黑暗中浮了出来。
我们两个开始了如下的争论。
“别当我是白痴。”
“没有把你当笨蛋,而是在撒娇。不好吗?”
“我可是农民,你对我这样做,让人生气。”
我重新看了一下对方的脸:剃掉两侧头发的小头,浅浅的眉毛和单眼皮的三白眼,甚至可说有点蓝黑的皮肤。身高大概比我矮了五寸吧!我决定打哈哈到底。
“因为我想喝威士忌啊,看起来很好喝。”
“我也很想喝,而我只是觉得我的威士忌被你喝了很可惜,就只是这样。”
“你很老实,真可爱。”
“口气真大啊?不过就是个学生,还往脸上搽脂抹粉的!”
“不过我可是占卜师呢,是预言家呢,你吓到了吗?”
“你别借酒装疯!给我下跪道歉!”
“要理解我最需要的是勇气,这真是句好话!我就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望眼欲穿地等待女侍们阻止我们。不过女侍们看来只是冷眼等待着我被揍,而我被揍了。对方的右拳从旁边挥来,我立刻缩起了脖子,大概被揍飞了十间左右的距离——我那白线的帽子成了我的替身,我微笑地缓缓走向那顶帽子,打算把它捡起来。由于每天下雨,路也整个烂泥一片。我蹲了下来,捡起帽子的下一个瞬间,开始思考要不要逃跑——可以赚到五元,然后在别的地方继续喝!我跑出了两三步后,滑倒了。正像是被踩烂的青蛙一般。而这丑态让我怒火中烧。手套、上衣、裤子和披风全都满是泥巴。我摇摇晃晃地起身,抬着头走回了农民的眼前。女侍们围着那名农民护着他——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我的同伴!这份确信唤醒了我的凶暴。
“看来得好好回礼呢。”
浅浅地笑着,我脱掉了手套,甚至把更贵的披风都丢到了泥淖里。而我满足于自己简直像是个大时代人物的台词和动作。快来个人阻止啊。
农民则脱掉了他那身狗毛皮衣,把它交给刚刚给我香烟的那名美丽女侍。接着,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
“别干肮脏事啊。”
我警戒地朝他说道。
他的怀中出现了一把银色的笛子。那银色闪烁地反射着店口的灯光,它接着被交到了那位失去了两位丈夫的中年女侍手上。
这名农民的样子让我神魂颠倒。这并非是小说,而是现实,我想杀了这名农夫。
“出招吧!”
边喊着,我朝着他的小腿用那满是泥巴的靴子全力踢了过去。踢倒后,再把他那清澈的三白眼给挖出来。不过那泥靴只是划过了空气,而我发现我自己是如此笨拙时,我顿时感到一阵悲伤。此时,那微暖的拳头从我的左眼打来,揍上了我的鼻子。我看到的眼中喷出赤红的怒火。接着右耳和脸颊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终究是在泥地上跪倒了下来,接着,咬了他的脚。他的脚是如此的坚硬,就像路旁的白杨木桩般。我趴在泥巴中抽泣了起来,但更可悲的是,我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
小黑人
在笼子里有个小黑人。在一坪左右大小的笼子中,它就坐在黑暗的深处,在那张原木制成的小凳子上刺着绣。在这黑暗之中又能绣出怎么样的东西呢?少年像是毫无破绽的绅士般,让鼻翼产生皱纹的同时撇着嘴笑着。
日本杂耍团带了一只黑人来,整个村庄都大为吃惊。据说会吃人,还长着红色的角,全身上下更有花的纹路。少年完全不相信这些传言,而他也认为,村民也并非打从心底相信那些谣言。大概平常就是过着毫无梦想的生活,才会在这时任意捏造,然后假装自己相信而沉醉其中吧!少年每当听到村民们在说这种廉价的谎言时,都会咬牙覆耳,飞奔回家。少年们认为这些村民的话简直就是傻话:这群人明明就有更要紧的事情,可怎么他们就是不讨论呢?这黑人听说还是母的呢。
杂耍团的音乐队在村庄的窄道上排成一列前进,还不到六十秒,整个村庄从这角到对角便已全都宣传完了。说是村庄,也不过就是一条道路两侧大概三町的距离并排着茅草屋罢了。乐队即使离开了村庄,也未停下他们的脚步;他们不停地奏着“萤之光”的曲调,沿着菜花田的边缘走着,接着到了正在插秧的田地;他们在狭窄的田埂上,成一列纵队前进着。在让村里的所有人都因他们而兴高采烈之后,他们过了桥,穿越了森林,去了离这里有半里之遥的邻村。
村庄的东端有间小学,而小学的东侧有个牧场。牧场大概有百坪大,里面是满满的白车轴草,两头牛和半打的猪在这个圈子里嬉戏。杂耍团在这牧场里搭建了鼠灰色的帐篷,而牛和猪则暂时移到了饲主的仓库里。
到了晚上,村人们戴着颊巾 [13] ,两三人一群地走进了大帐篷里。今晚的表演大概有六七十人的观众。少年边追着大人们,边往前挤啊挤的,总算是挤到了最前排。他把下巴靠在那圆形舞台的周边张着的粗绳上,一动也不动,偶尔轻轻地闭起眼,装作很陶醉的样子。
杂耍的表演项目开始了。木桶、毛织物、鞭子声,接着是金襕 [14] 、瘦老马、有点长的喝彩和电石灯。大概有二十盏小瓦斯灯以随意的间隔挂在这小帐篷中,夜晚的昆虫在它们旁飘飘地舞着。或许是帐篷的布不够吧,顶端有个三十平方米左右大小的大洞,观众可以看到星空。
小黑人的牢笼在两个男人的推送下,出现在大家的面前。牢笼的底部似乎装着轮子,所以它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滑上了舞台。那些戴着颊巾的客人们发出了怒号与拍手,而少年则以复杂的表情,挑起眉头静静地观察起了笼子里的样子。
少年脸上那蔑笑的表情消失了。小黑人的刺绣是日之丸旗。少年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悄悄地响起:并不是因为她像是个士兵或是她跟士兵有什么共通点,而是因为小黑人并不是为了讨好少年,她真的在刺绣。日之丸的刺绣并不困难,在黑暗中也能摸索着完成。这真是太好了。这个小黑人是诚实正直的人。
接着,穿着燕尾服,留着仁丹胡 [15] 的主持人告知客人这位小黑人的来历。接着,他叫了两声“克鲁立!克鲁立!”并把自己右手上的鞭子耍帅般地挥了挥。鞭子的声音尖锐地刺进了少年的胸中,他开始嫉妒这位主持人。而小黑人站了起来。
在鞭音造成的恐惧下,小黑人缓缓地开始表演起两三个动作。这对少年来说是如此下品淫荡,但其他客人根本不管那么多,他们心中只在意这个小黑人是不是真的有一双红色的角、会不会真的吃人而已。
小黑人的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色的草裙,或许是涂了不少油,所以它从头到尾发出了闪闪的光芒。在表演的最后,小黑人唱了一出谣曲,而伴奏便是主持人的鞭子音,所使用的则是“夏绷”“夏绷”,这种简单的话语。少年爱上了那首歌谣的声音。无论话语如何不堪,只要有那颗悲伤的心,也能够让人感动——少年边这么想着,又闭上了双眼。
那天晚上,少年想着小黑人自渎了。
隔天早上,少年上学。他翻过教室的窗户,跳过学校背后的小溪,朝着杂耍团的帐篷冲了过去。杂耍团的人们在舞台上铺了很多的被子,大家就像毛虫般睡着。学校的钟响了,要开始上课了,但少年却不为所动。小黑人没在里面,找也找不到她的人。学校安静了下来,大概是已经开始上课了吧。“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与医师菲利浦。在从前的欧洲,有一个叫作亚历山大大帝的英雄……”少女用朗朗的声音读着,音调清晰入耳,但少年却完全不动。少年相信着:那个小黑人是个普通的女生,想必平日的她会离开牢笼、跟大家一起玩吧!或许浇水,或许吸点烟,或许还会用日文生气,就是这样的女生——少女的朗读已经结束,而教师那令人不快的声音开始响起:“信赖便是美德,亚历山大大帝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好好走完他的人生,各位同学。”少年还是完全不动。不可能不在这里!牢笼应该是空的才对。少年缩着,紧张了起来:或许正在自己这样偷看的时候,小黑人便会悄悄来到自己的背后,紧紧地抱住自己也不一定!所以自己也不能松懈,要把自己的肩头缩一下,让她刚刚好可以抱住才行。小黑人一定会把她那刺绣的日之丸旗给我,那我这时就可以毫不露出一点弱点地说:所以,我是第几个人啦?
小黑人最后还是没有出现。少年离开了帐篷,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缓缓地回到了学校。我发烧了、我的肺不太好——少年成功地欺骗了那个老男人,那个穿着和服下摆和草鞋的老老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少年不停地假咳着。
据村人所说,小黑人还是被关在笼子里,被放上那破烂的马车后离开了村庄。而那位主持人则为了护身,把手枪藏在自己的口袋里。
* * *
[1] 太宰治进入东大文学院以后由于热心创作,很少出勤。本作品的主角“盗贼”无疑就是太宰自己。
[2] 即东京大学大讲堂,俗称“安田讲堂”。
[3] 铜像的人物为滨尾新,日本政治家,子爵。据称他设计了东大正门、银杏树道和大讲堂。“侦探小说家”则是活跃在昭和前中期的滨尾四郎。
[4] 即东大本乡校区的三四郎池。
[5] 日本古时对领主的称呼,由比较大的名主一词转变而来,所谓名主就是某些土地或庄园的领主,土地较多、较大的就是大名主,简称大名。
[6] 用金色纸包覆吸侧的香烟,基本上被视为一定程度的奢侈品。
[7] 辰野隆。太宰于其东京生活录《东京八景》中便曾自述“就算不懂一个法文单字也想听他授课,十分敬畏”的学者。
[8] 三好达治。太宰入学东大前后,开拓了新的抒情风格,在文坛崭露头角。
[9] 小林秀雄。太宰入学前后开始在《文艺春秋》进行文艺评论,风格辛辣。
[10] 约109.09米。
[11] 昭和时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为止,日文中的カフェ (Cafe)往往是写作“咖啡厅”,念作“女侍陪您喝酒”,性质上也比较像是现在的情色酒吧,这点从本篇接下来的描写便可一清二楚:主角到“咖啡厅”从不喝咖啡的。
[12] 自一八九八年至一九四三年,由丸三麦酒株式会社开发、始酿的啤酒品牌。
[13] 类似头巾,但主要的遮盖部位为脸颊,用以御寒。
[14] 织了金线的绢或棉织品。
[15] 即八字翘胡。“仁丹”是日本森下仁丹株式会社所贩售的一种口服成药。商标上便是穿着海军军装的八字胡军人。这个说法与“品客胡”这种以商标为面部特征命名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book_title]叶
受择定之
恍惚与不安
二者兼具于吾身
——魏尔伦 [1]
想要去死。今年正月,从外人那边收到了一件和服。看来是当作压岁钱。麻织的,上面有鼠灰色的细致条纹。看来是夏天穿的衣服呢。那么我想,就活到夏天吧。
娜拉 [2] 也开始思考了。走到走廊,关下身后的门的同时,她开始思考:是不是要回去了呢?
当我没做任何坏事回去时,妻子以笑容迎接我。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被生活拖行着:在住的地方独酌、独自沉醉,然后偷偷摸摸地展开被窝躺平睡下,这种夜晚特别辛酸。连梦都不做一个。累到一个极致。无论是做什么都一脸忧愁样,他也曾买过《该如何改善粪坑式厕所?》这种书来认真研究——他当时对于人粪的处理实在是思索枯肠、绞尽脑汁。
在新宿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缓缓在走路。石头在趴着走呢!他脑海内只浮现了这个念头。但随后他发现:那石块上头绑着一条线,而一个有点肮脏的孩子正拖着它,走着。
他感到寂寞,但那并非由于遭到小孩子欺骗,而是他感到了自己的自弃:即使是此等天变地异,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不就要一生与这种忧郁争斗,直到死亡为止?一想到此,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可怜!青绿的稻田一瞬间模糊了:他哭了。他因此十分狼狈,为了这种一如廉价的殉情般的事涕泪俱下,实在让人无地自容。
下电车的同时哥哥笑了。
“别在那边消沉啦,打起精神来吧。”
他在龙那小小的肩膀上用扇子“砰”地敲了一下。在落日时分的微暗中,那把扇子白得让人恐惧。龙的脸颊此刻高兴得都红了起来。哥哥拍他肩膀为他打气,这更是让他十分受用。虽然有点缥缈,但他还是希望这样子能够化解前嫌。
要找的那个人,不在。
哥哥这么说着:“我不认为小说很无聊。从我看来,它只是太过迂回了点:要说出一行的真实,却得花一百页去酝酿它的气氛。”我有点难以启齿般地边想边回答:“真的,话语越短越好——要是,那样就能让人相信的话。”
哥哥也不喜欢自杀,他觉得自杀是一种不瞻前顾后的行为。但那时的我觉得,自杀正像是一种处世术,处处充满打算。所以哥哥的意见让我有点意外。
坦白吧!嗯?你到底是在学谁?
水到而渠成。
他在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写了一篇名为《哀蚊》的短篇小说。 [3] 那是篇好作品,同时也是用来解读他混沌生涯的关键。形式上可以看到《雏》 [4] 的影响,但这篇作品的心确实是他的东西。以下引录原文:
我曾见过一个奇怪的幽灵。那是我才刚入小学没多久的事,所以这记忆像是幻灯片般地模糊。不过,虽说那记忆正像是映照在青色蚊帐上的幻灯片,但奇妙的是,我总觉得它的影像一年一年清晰了起来。
家姐有了姐夫——啊,正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两人婚礼那天晚上的事。有不少艺妓来到我们家。还记得那天夜里,有位漂亮的新人艺妓帮我缝了礼服的破洞,家严则在别馆那黑暗的走廊里,跟身高很高的艺妓们“玩相扑”。家严隔年就病殁了,现在他被放进了我们家客厅那张大大的照片里。我每当看到那张照片,就会想起那天晚上他们的相扑——我想,家严不是那种会欺侮弱小的人,所以那一定是因为那些艺妓们做了些非常严重的事,家严才不得不惩戒她们吧。
把这些回忆拼凑起来的话,确实,那是发生在婚礼的那晚没有错了。要在这边先跟各位读者道个歉:我的回忆就像是那透过青色蚊帐的投影,所以实在无法保证接下来的这个故事能够满足所有人。不过,那是场梦吗?自然不是的。那天晚上,老婆婆讲《哀蚊》这故事给我听时的眼神,还有幽灵,就这两样,无论任何人说了什么,都绝对绝对不是场梦。若要说这不过是场愚蠢的迷梦,那又怎么可能这么历历在目呢?那老婆婆的眼神,还有……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位婆婆,没人比她更美了。她在去年夏天刚过世。要说那死后安眠的样子,大概举世无人能出其右。那宛如白蜡的两颊,甚至可以映上夏天翠绿的森林。虽然她这么美,不过姻缘甚远,一生都未沾上铁浆 [5] 。
“以我万年白齿,换这百万家产——”
她在生前常熟练地用着富本节 [6] 那十分素致古雅的声调说着这句话,我想,个中必也有其趣味的因缘吧。至于详情,真的去问也就太不解风情了,婆婆会哭的。我的这位婆婆呢,就是这么一位风流人物,她那件双绉的羽织从未离身。将富本流的师傅招来她房间进行练习这事,想必也行之有年了。从我懂事以来,就常常陶醉在婆婆的《老松》《浅间》之类哀戚悲泣的曲调里。外面的人啊,都称赞我们家有位隐居的艺者,而婆婆听到了这些话,也会美美地报以一笑。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很喜欢这位婆婆。只要一离开奶妈,接着就会奔向婆婆的怀抱。当然这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家慈多病,不常照顾孩子。家严和家慈都不是这位婆婆的孩子,所以婆婆也不太常去家慈那边探望。她总是待在别馆的房间里,而我总是在旁边赖着不走,就这样子三四天不见家慈一面也不怎么稀奇。也因此,婆婆比家姐还疼爱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念草双纸 [7] 给我听。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听到《八百屋阿七》 [8] 的故事时我有多么兴致盎然,还有婆婆半开玩笑地称我“吉三”时的开心感。在油灯那黄色的灯火前,婆婆读着粗糙的草双纸,那美丽的姿态现在我也全都还记得。
总之不可思议地,那天晚上的睡前故事《哀蚊》,我完全无法忘记——这么说来,那时确实是秋天呢。
“活到了秋天的蚊子呢就叫作哀蚊,对它们是不用蚊香熏的,毕竟太可怜了。”
啊,一字一句,我都还记得这么清楚。婆婆边躺着边用阴郁的语调说着。这么说来,当婆婆她抱着我睡的时候,一定会把我的两脚夹在她的脚中间为我取暖。某个晚上,她更是把我的睡衣给剥光,然后她也自己脱光,并用她那美丽的肌肤拥抱着我,让我暖洋洋地进入梦乡。婆婆便是这么疼爱我。
“哎呀。哀蚊不就是我吗。这还真……”
她边这么说着,边看着我的脸。我从没看过那么美丽的双眼。本馆那边婚宴的狂欢也已经沉静了下来。大概已经是子夜了吧!我依然能忆起那个晚上,秋风飒飒地抚摸着遮雨木门,而檐下的风铃也随它的动作发出小小的响声。是的,我就是在那晚看到了幽灵。我突然醒了过来,说了一句“想尿尿”。但是,婆婆没有回应。我用我惺忪的睡眼看向周遭,发现婆婆并不在我的身边。虽然有点害怕,不过我还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被窝,在黑得发亮的榉木长廊上,提心吊胆地前往茅房。脚底整个都冰冷了起来,但那时我依然相当想睡,这让我有种像是在弥漫的大雾里缓缓游动的感觉。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幽灵。在那长长的走廊一隅,有一个白色的人影蹲着。因为我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它,所以那就像是底片上的一个小白点,但它确实在偷窥着家姐和新入赘的姐夫的房间——幽灵!不,这不是一场梦。
艺术的美说穿了不过就是侍奉市民的美。
有为花痴狂的匠人。碍事。
之后,美知子垂下眼睑,低语道:“你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吗?只要用手指一摸,它就会碎裂、喷出肮脏的汁液,让自己的手指也跟着腐朽——要是能知道那朵花的名字就好了呢。”
我嗤笑着,将两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你知道这种树的名字吗?它的叶子一直到凋落之前都是绿色的。即使叶子的底端已经枯了、被虫啃了,但它还是装出一副青翠的模样——要是能知道这种树的名字就好了呢。”
“死?你要去死吗?”
小早川觉得,他搞不好真的会去死。大概是去年秋天吧!发生在青井家的佃农纷争,台风尾也扫到了青井。那时他因试图吞药自杀而昏睡了整整三天。“我之所以继续放荡,就是因为我的身体还受得住我的放荡吧!若是我现在人命危浅,那么我就能够屏蔽一切感官的快乐,专注于那斗争的金援上了吧!——于是我有一次整整三天都去了P市的医院,每天在那传染病院旁边喝那水沟的水。不过最后失败了,我只是拉了肚子。”之前青井还曾红着脸这么说。小早川对这满是知识分子习气的嬉戏,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快,但青井那颗苦思困扰的心稍微打动了他,这点也是事实。
“死是最好的了。不,应该说不只是我,对社会进步贡献是负分的家伙最好都去死一死——还是说,你有什么科学的理由,能指出负分的人只要是人都不该死吗?”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
小早川突然开始觉得,青井说的话实在是蠢透了。
“这可笑不得!你不也是这样吗?为了要拜祭祖先,所以我们不得不活着;为了完成人类的文化,所以……他们只告知了我们这些重大的伦理义务,但却没有人打算为了这些东西,给我们任何一点科学性的解释!若真如此,我们这些负分的人类最好全部死光为好。死的话,好歹是个零呢!”
“蠢蛋!你在说什么蠢话!首先,你根本想得太美了!确实我们两个都是对生产活动没有任何贡献的人类,但即使如此,我觉得我们的生命也绝非‘负分’……确实,虽有程度之差,我们都寄生在布尔乔亚之下,但这并不等于我们支持布尔乔亚啊!你说,我们‘一分贡献给无产阶级文艺,九分贡献给布尔乔亚’,但你说的‘贡献给布尔乔亚’又究竟是在指称什么呢?让资本家的钱包鼓满,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我们还是共产文艺都没有差别——要是生活在一个资本主义性的经济社会就算是一种背叛的话,无产阶级的斗士们大概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吧!你这种主张才是偏激左派!是幼稚病 [9] (Kinderkrankheit)!那对无产阶级文艺一分的贡献就够了!只有一分也非常宝贵!正是为了那个一分,我们才要努力活下去,而这也是我们伟大且‘正分’的生活!去死什么的太蠢了!去死什么的太蠢了!”
他拿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本数学课本。小小一本,全黑的封面。啊!书页里那些数字的排列是多么美!少年用手指翻着这本书,而最后,他在最后那一页上发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他皱着眉低语道:“真是无礼啊。”
屋外雨雪齐下。列宁雕像又因何而笑。
姑姑说:“你的脸长得不好,就让你的态度好点;你的身体不好,就让你的心好点;你的谎话说得好,那么你就要让你的行为也好。”
明明都知道,还要对方坦白,这刑罚也未免太阴险了。
满月的夜晚。海浪发出光芒后散解、卷起后又坍解。在这涡卷的浪花中,两人为了不分离而抓着彼此的手。当我不得已,而故意放开手的时候,那女人便为浪花所吞没。她口中高喊着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
吾乃山贼。将盗取汝之骄傲。
“大概是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虽然大概不可能发生!不过要立我的铜像时,请把右脚往前踏半步,微微仰头,左手放进无袖西装背心里,右手则做出捏烂原稿的样子。然后,就别装上头部了。没!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我的鼻头沾上麻雀的大便!基座上,就这么刻吧‘这里有个男人,生下来,然后死了。他的一生,耗费在撕破那些没写成的原稿上’。”
这上面写着:梅菲斯托费勒斯是被如雪花纷飞的蔷薇花瓣烧焦了胸膛、脸颊和手掌而往生。
在拘留所大概过了五六天。某天中午,我伸长了身子,从窗户窥探了一下外面:中庭满是小春时节那温暖的阳光。窗户旁三株梨子树上满是绽开的花朵。在树下有二三十人的巡警正在进行操练:他们照着那名年轻的巡警部长的号令,大家或一起从腰际抽出警绳或吹响自己的警笛。我边眺望着这样的景色,边开始思索那一名名巡警的家该是什么样子。
我们在山上的温泉胜地举办了那无依无靠的婚礼。母亲自始至终都笑着。她辩白道,是因为旅馆的仕女发型太过奇妙才笑的。大概是太开心了吧。无学的母亲把我们叫到了炉边,打算训诫一点东西。“你啊,因为十六魂 [10] ……”说到这,或许是突然没了自信,于是她看向了更加无学的新娘寻求同意:“我没说错吧?”——母亲那句话根本一点都没错。
花了整整三年来教育妻子。教育完成的那一瞬间,他也开始想死了。
病妻滞云鬼芒草。
红红红红的烟啊,弯弯曲曲像条蛇般爬到了天上,膨胀了,然后飘飘地流动着,积着积着晃了一个大浪,开始咕噜咕噜地打转。不过一下,那火啊,哄哄哄哄地狂野起来,让大地发出震响地开始爬起山头,山啊,那顶端也整个变亮啦!那载着人的黑黑的马啊,在千万根轰轰燃烧起来的冬天树林里,像风一般奔了过去啦!(以上文章使用故乡话)
请用一句话告诉我吧!“Nevermore.”
只要是天空蔚蓝晴朗的日子,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猫,便会窝在庭院里的山茶花丛下打盹。画洋画的朋友问道,这不是波斯猫吗?我则回答,大概是被抛弃的猫吧。那只猫完全不亲近人。某天,当我正在烤着早餐的沙丁鱼时,它竟在庭院里开始悲伤地哭了起来。我走到了面向庭院的廊下,说了一声,喵。那只猫站了起来,静静地走向了我。我丢给了它一条沙丁鱼——虽然还是一副警戒的姿势,它却开始啃起了那条鱼。我的心中此刻浪涛汹涌:吾恋成矣!我想摸摸它那白色的毛,所以走下了庭院——当我的手抚上它的背毛的下一瞬间,猫咬上了我小指的指腹,深可见骨。
想要当个演员。
以前的日本桥,长三十七间 [11] 四尺五寸,现在只有二十七间长。你可不能单纯地猜测这只是因为河道变窄了。毕竟以前,无论是河还是人都远比现在来的大上许多。
这座桥是在庆长七年 [12] 盖的,在大概改筑了十次后,现在的这座是在明治四十四年 [13] 落成的。大正十二年震灾 [14] 时,装饰在桥护栏上的青铜铸龙的整个翅膀都被烧得火红。
在我小时候喜欢玩的木版“东海道五十三次道中双六” [15] 里,这里便是起点。数名家仆各自拿着长枪,在桥上走着的悠哉景象便绘在那上面。原本大概便是如此繁华的地方,不过到了现在也变得非常冷清。自从鱼市场搬迁到筑地之后,连这座桥的名字都渐渐地不为人所知了。现在大部分的东京著名景点明信片里,都已经不见它的名字了。
今年,在十二月下旬某个浓雾弥漫的夜里,有位外国女孩与乞丐的团体保持距离,兀自伫立在桥头。卖着花的,便是这位女孩子了。
大概从三天前开始,一到黄昏,她就会捧着一束花,搭路面电车来到这里。在那只摆弄东京市圆形市徽的青铜唐狮子下,就这样默默地站上三四个小时。
日本人呢,只要看到这种落寞的外国人,就有个可憎的习性:自然地觉得那必然是白肌肤的俄国人。看着这个小女孩在浓雾中在意起自己手套上的破洞,大部分的日本人想必都会以一种轻松的心情说,“哎呀,是俄罗斯人呢。”但是,如果是有读过契诃夫的青年,想必会陶醉地独断道,她的父亲是退役的陆军二等大尉,母亲是傲慢的贵族,而稍微缓下脚步吧! [16] 若是最近开始读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学生,则搞不好会叫出一声“哎呀!是涅尔莉 [17] ”,而赶快把外套的襟口给立起来也说不定。但即使如此,他们也不会去更加深入探索这个女孩子的一切。
不过在那么多人之中,总会有一个人想着:为什么选了日本桥?在这么一座人烟稀少、灯光昏暗的桥上卖花绝不是个好主意——为什么?
这份诡异其实有一个简单又颇为浪漫的解答:这位女孩的双亲对日本桥有个温暾又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日本”这个国度,想必最繁华最壮丽的桥,就是“日本桥”了!
少女在日本桥能做的买卖自然是不多了。第一天,她卖掉了一朵红花。买了那朵花的客人是位舞女,她选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赤色花蕾:
“会开吧!?”
她用稍嫌粗鲁的问法问道。
那少女清楚地回答了:“会开的。”
第二天,则是一名喝得颇醉的年轻绅士跟她买了一朵。绅士虽然醉了,但表情却毫不开朗:“哪朵都好。”
少女从昨天卖剩的花束中,挑出了一朵白色的花苞。绅士就像是个盗贼般,悄悄地接过了它。
她真的卖出去的花,也就这样了。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她在寒雾中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没有任何人愿意多看她一眼。
在桥头另一边的男乞丐拄着拐杖,晃过路面电车的轨道来到了少女身边——显然是由于少女在这边卖花“冒犯”了他们的地盘,来找麻烦的。少女鞠躬致歉了三次,而那拄着拐杖的乞丐瘪着嘴,缩起黑色的胡子思索着:“别再来了。”
他低声说道,然后就像是被雾吸收了一般进入了浓雾里。
少女立刻就开始准备回家。她晃了晃手上的花束:买下花店不要的杂花到了现在也已经过了三天,这些花多多少少都开始枯萎了。垂下头的花儿们,每当在花束里被摇来晃去的时候,她们的花苞都不停地颤抖着。
少女将那花束夹在自己的腋下,看似有点畏寒地缩着肩膀,前往附近的中华面摊。
她已经在这里吃了三个晚上的云吞了。这个摊位的摊主是位中国人,而他将这名少女当成是一名普通的客人,这让她还挺高兴的。
摊主边包着云吞边问:“有卖出去吗?”
她瞪大了眼回答:“没……这就回去。”
这句话让摊主的心中掀起波澜:她一定是要回国了。一定是的。他轻摇了几下他那漂亮的秃头,边回想着自己的故乡,边从大锅里捞起云吞。
“不是,这个。”
她看着摊主交给她的黄碗,一脸困惑地低语道。
“没问题。叉烧云吞。算我请的。”
摊主也紧张地回答。
云吞的价格是十钱,但叉烧云吞可是二十钱。
女孩子还有点迟疑,不过最后她收下了放着云吞的小碗,然后从她腋下夹着的那束花里抽出一根花蕾丰满的,交给摊主。似乎是要送他。
她离开了那个摊位,前往车站的途中,开始渐渐地后悔起把渐渐枯萎的花交给了三个人这件事——她突然在路旁蹲了下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用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开始激烈地做起祈祷。
最后,她用日文说了两句话:“希望能开。希望能开。”
生活安乐时,便谱下绝望之诗;生涯挫折中,便书写生命之喜悦。
春近乎?
反正都会死了,真想来写写看一篇足以沉眠的好罗曼史啊——男人如此祈愿道,大概是因为那是他生涯中最抑郁的一段日子吧。男人开始东思西想,最后将黄金箭矢射向了那位希腊时期的女诗人萨福 [18] 。呜呼,想必那才色兼备,亘古流传的萨福,定是唯一一位能够让这位男人那心兴奋欢喜的女性了!
男人翻阅了跟萨福有关的一两册资料,而他知道了接下来的这些真相:
萨福完全称不上美人,她肤色甚黑、牙齿凸出,但她深恋上了那名美青年法翁。但法翁不懂诗。于是她信了那个迷信——只要跳进海里,若能不死,便能一扫胸中那令人焦灼的爱情。她从那路卡迪亚的悬崖上跃身进了那怒涛之中。
生活。
在好好干活后
啜饮一杯茶汤
那水面的泡上
有我美丽的脸
无数的无数的
映在它们上面
总能、过下去的。
译者记
初刊于一九三四年(昭和九年)四月十一日发行的季刊文艺杂志《鷭》上面发行的《叶》,是太宰治将他的各篇作品断片式地引用、联结后所产出的作品——当然里面也有些不可考或是改写的部分,例如里面的“吾乃山贼”就是很像《逆行》里的《盗贼》的“吾乃盗贼”,但不完全相同。
每一个空行都代表一个断片的衔接。实质上我们可以说这部作品是由36个东西“缝”起来的,故在文脉上看起来非常跳跃,但彼此间其实还是太宰在艺术论上的联结。能不能从叶子开出文学之花,大概便是这篇作品的主题。
* * *
[1] 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晚年的作品被视为颓废主义的开祖之一。
[2] 易卜生名作《玩偶之家》的女主角。
[3] 这里的“他”就是太宰治。《哀蚊》是太宰治(当时的他还是津岛家的末弟,津岛修治)在弘前高等学校就读时以“小菅银吉”这个笔名发表的作品。
[4] 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一九二三年作。
[5] 铁浆即染黑牙齿用的液体。黑齿在日本的明治时代以前为已婚妇人的标志之一,到了大正时代除了乡下以外这个习俗几乎绝迹了。太宰治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指这位婆婆一生未嫁。
[6] 净瑠璃的流派之一。
[7] 盛行于日本江户时期,以插画为主体的小说本。以现代人的观点而言,这东西更类似于绘本。
[8] 《八百屋阿七》为一盛行于江户中期的故事。为了再度去寺院避难与见到爱人,所以杂货铺的女儿阿七就放火把自家的杂货店给烧了。在各流传的演艺里,这位阿七的爱人就叫作“吉三郎”,简称“吉三”。
[9] 原文是德文,意指“儿童疾患”。不过在此文脉中的本字出自列宁一九二〇年的著作《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该书主要用来批判过度激进,不与其他左翼组织共进的左翼团体,或是高举一些无视现实状况的主张者。
[10] 太宰治的故乡——津轻的方言。意指多才多艺,不易定心、善变的人。
[11] 间,日本计量单位,1间约为1.8米。
[12] 公元一六〇二年。
[13] 公元一九一一年。
[14] 即公元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
[15] 配置上类似于中国的“升官图”的一种游戏,玩家们需丢骰子让自己的旗子前进,比赛谁最先抵达终点。
[16] 即俄罗斯剧作家契诃夫的《三姐妹》中的人物。
[17]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登场的孤儿。
[18] 萨福(Sappho),公元前七世纪末至六世纪初的著名希腊女诗人。
[book_title]创生记
太宰无论何时都兴于像个病人,他是否已经忘了自己高尚的精神呢?就像这样,像这个水族馆里的青鳉般,把自己的文章写成难读的片假名 [1] ——佐藤爷爷这么说道。他话语如此愤怒,但心里却十分开心。“让我看看,”他把眼镜挂上,“嗯嗯,这写的什么?”——在海底,穿着青色和服下摆的女学生在昆布的丛林中,坐在岩石上看起来像是想事情。“哎呀,真的呢。”是曾刊登在妇女杂志上的,潜水员们的座谈会,而其他的都是淹死的人,用各种样子在思考着。穿着白色浴衣的大叔,在怀里放了一堆石头,果然在海底,他也是会在沙地上盘腿坐着摆威风呢。打开沉没的汽船的客房房门,有五个死人,就像是现在要从房间里出来似的。但在河流里淹死的人,都站着,男人们都垂着头,女人们都挺着胸,仰着头,脚则像是让沙砾轻擦过般踮着。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顺着河川的流向般,缓缓地走着。那结发未散的女人,抱着一个塑胶人偶走着。抓住她一看,那是一个婴儿,他还含着乳房,睡着。
写到这里,就写不下去了。这次,换我思考了。比那昆布的丛林里的女学生们还安静地思考着。想了四十多天,一天、一天、写的东西渐渐地泛滥起来。无论写了什么,无论写得如何乱来,无论写得如何甜腻,就是不觉得,这是多么烂的文章——总之,告一段落,算是小说,佳作,总之看起来像是个样子。这好危险啊。状况不好,没办法只要一打,一定就是安打 [2] ;更没办法只要一跑,若非十秒三、十秒四就是十秒五。低潮就像是这样的东西,热情在消失,白日下的倦怠、真空管中失重的羽毛,总之,就是无法好好使出全力。我时时刻刻的姿态——或笑,或怒,或不凑巧地烧成一片的脸颊,或如玉蜀黍般脸皱着趴着独自哭泣。这些都记下来,为了日后那些纤弱却温暖又年轻的人们知道文字是如此尊贵不当怀疑,在这怠惰的低潮名下——
够了吧,太宰。别太过头。
过善症。
想要振笔疾书的早朝来了。等了十年。十年不晚。
彼不失。
今早,六点,读林房雄 [3] 氏一文,我不得不悲从中来。有多少悲痛又有多少决断,从其论中字里行间清澈地流泻而出!在这文坛上,已有四五年不见如此文章。这是如此一篇好文章!若你是真实的读者,则请起立,为了你,来干上一杯!来握手吧!握到你会想跳起来叫痛!
石坂先生 [4] 是个烂作家。以来十春十秋,日夜辗转,鞭影克君,九狂一拜之精进。若此工作得以能一扫尊师 [5] 之悬念,吾人又有何可言?只能高声,明朗且肃然地说出“谢谢”这种谢词!而这时的你,写的小说也实在是令人感到极为“失礼”。
吾与妻、子三人,遭逐于家乡之外,互拥于猛雪之中,毫无目标、彷徨终日,且为众人蔑视之的。纵是诚实、谨慎、含羞,吾人身有百美,而无一可言!晃荡于高圆寺附近,一饮咖啡,除注视那不知明日的生命发出叹息外,别无他法。
当这就是一万之青年。
我并非在歌颂赞美贫苦!
当这就是那正直、憨笨且不知何为怀疑的弱小却温柔者。
他们对你又敬又畏,对你的灵魂宛如消失在那五百张的精进中而震惊,坐起,边束上自己的兵古带 [6] 边奔向书店,像是偷了老婆的私房钱就为了买把手枪似的惴惴不安。一读,则呜咽而泣、叹息三声,对了无新意又污秽不堪的这身体,只想一头撞上墙壁。于戏!仅君姿灿然,那太阳花!石坂君,你也笑鹤见祐辅 [7] 不得。只得理解。而无生命。
悄悄出现,如苍蝇拍,不由分说,一拍而下。五百张。良心。“就看着吧!”说着这种话,亮出匕首像是要复仇般地精进。笨蛋,不如丢了!岛崎藤村、岛木健作!还是抛了那乡下人来都市工作的心性吧。背着自己的行囊衣锦归乡吧!别装得好像那酷烈的自我意识让自己那足以身为被告!吾人才是苦恼者,藏起了刺青的圣僧。想要让人说出好话的校长先生。想要赢的怪物。为了不被嘲笑而努力。作家们,一言半语就说完了。希望您自己再检讨一下您的作品。看破真伪之良策,乃考量于一作中可失去之物之深邃。“也有杀害两人的父母”之类的。
你,知道吗?苦于断食之时,切勿做出如那伪善者般的悲凄面容。此乃神子之言。那阐述“超人”的胆小鬼、战战兢兢的人子,边笑边说着严肃的内容,那宛如璀璨明珠的哲人,就在自责的呐喊中疯死了。 [8] 自省若直,虽千万人——虽然这么说,不过在那握手之盾牌后方真正的话语是这样的:“若自省而不直,则纵见一乞丐,也将赤面狼狈、被告、罪人、奔入那酒家。” [9]
我曾是爱之哲人黑格尔的信徒——哲学并不是对知识的热爱,而是一种应以真知之型成立的体系知识。黑格尔老师的这句话,是某位前辈告诉我的。若有的放矢而言,吾人开陈思想之体系脉络已立,而无显在之矛盾。若能得人首肯,则吾事已成。一开白扇,驱胫上蚊。“原来如此,亦成一理。”日本古来的日常语早已道尽一切:首尾一贯,秩序井然。今天早上的这篇随意写写,也不是纯粹的主观性表白这点,大家也是知道的。着地点。想到你的心情。突然我就不想下笔了。
一切话语皆为真实,一切话语皆为虚假。不过就是在木筏上扭打般,晕来晃去,晕来晃去。无论是你是我,又或是,林先生,在睡梦之间,似亦皆遭激流冲走也。流水、无流之渊、因怒火而冒泡的滩边、垂吊的瀑布,终究而言,全为一。混而为海,肉体之死亡。是你的文笔会留下,还是我的文采将长存?不灭的真理终将微笑而语:“一长一短。”今早,万里无云。弹坐而起,真是斯巴达式的爱情。打你的右脸两下,或是三下,用力地打。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林房雄这名字正如一阵凉风对我私语,才让我心浮而动手。那阵阵怒涛,其实不过是愉快的小浪。而这些全都是我的生命。这些东西全都出自我还想再多活一阵子的欲望:要死也想看了东京的奥林匹克大会后再死。想必读者们也会认同我而点头,也因此,请勿深究。以上,搁笔。
山上之私语。
“这东西我读得津津有味。不过、不过、你负得起责任吗?”
“是,这也不是为了打倒什么而写的。您知道吗,愤怒正是爱的极点。”
“有句老话说,没有人会因生气而得益啊。挣扎了十年、二十年,结果还是在那古老的simplicity的网中!哈哈哈哈!那,为什么要标上注音?”
“是,这是一篇太好的文章,所以故意弄伤了下。看起来十分刺眼,看起来就像是孩子的铠甲。金线银线,正像那长脚蜂醒目的配色——而那也是蜜蜂的亲切!正因为是带刺的虫子,更不能掉以轻心。就朝着这腹部的花纹开枪、开枪!这便是动物学上的警戒色,前辈,我确信这是对石坂先生的,最最微薄的礼仪。”
对于我和我的作品,无论一句的说明、半句的辩解,都是身为作家那致命的耻辱。行文不如,做人不及,深切责备,别无他意。不怨他人而自处孤独,对自我严厉的鞭策,是我身为作家十年来的金科玉律。处于痛苦深底的一夜中,也未曾安慰自己、未曾静静地微笑。但即使如此,一夜辗转,那在我胸怀深处秘藏的——也可说是指剩下的一份悲哀自矜——那年轻生命朝拜伦起誓的约定:“即使孤城将破,也当守护到底。”痛苦的手铐、沉重的铁锁,这些东西,都在这刻的豁然一笑后抛诸脑后。给猪珍珠!给猪珍珠!未来永劫,“哎呀,原来是个珍珠啊!”我必将如此嘲讽,而不会真的乖乖地谢罪道“还真是不好意思”——想必我会这么说吧:哎呀,我之前就知道了喔!我当时就知道这人不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去年的夏天我还分给了他我田里的七根玉米呢!其实,只给了两根就算了,更不用说当时还留下了一堆因为薄智浅慧而说出口的谩骂,而且还俯拾皆是!现在我眼前汗水根本就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正如一阵暴雨,为了我们的布朗德斯先生 [10] 可能,在我死后——不!
珍珠之雨、无语的海量包容,要知道这些全都是来自于慈悲、扭曲又倒错的爱情和无意识的复仇心!平日以自己的贵族出身为傲,那娇纵的妇人,她的情夫却一点都不浪漫,可谓物欲充满的俗物:“给我钱!”“给我钱!”在拜见贵妇那圆脸前,他便已经开始一声高、一声低地日夜碎碎念。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爱情深厚,因而有些自负,她在破灭之下,抛掷了手环,丢砸了颈饰,把五个戒指如散弹般射了出去——全都给你!我怎样都好!她还是泪流满面——如果要骗我的话,就骗得更巧妙一点,骗得更完美一点!我想更加地被欺骗、更加地痛苦!在世界上所有软弱的女性里,我就是苦恼的选手!——她说着这些甚至有点异样的话,却完全不忘摆出如母亲般温暖的笑容,那有如面团捏出来的、造型精巧的鼻头,现在也在泪水中像辣椒般整个烧红。而趴在那地毯上,开始捡拾贵妇刚刚抛出来的金银饰品,虎年出生的、窃笑着的十八岁美丈夫,这时偷看了一下贵妇的脸,他因看到了那个红辣椒而发出欢呼声——哇!夫人的鼻子好像猪鼻子!
可怜的贵妇。一下又是珍珠,一下又是猪。终于主客颠倒,她现在开始自暴自弃——无论是出嫁时的发饰,还是内有那简直跟白痴无异的情人照片的小坠饰,还有那腰带上的金饰,全都剥了。给他的时候,还说“没东西时,安”。然后我在这时开始想起了别的东西,虽然大概只花了不到六十秒,但我却有如大梦初醒般在稿纸上继续写了下去。虽然我写了这个“安”字,但是我本来到底要写什么呢?那在她刚三岁的早春便死去了的女儿,姿容端正、内心温柔。咬断钓线而逃走的鲶鱼宛如吞舟之大,它咬着五六行字将沉入遗忘的深渊。这是如此重要的关键!令人惋惜!快浮上来啊!快浮上来啊!还是不行。
这样也不行,这样也不行。给猪珍珠的慈雨之类的事,这可不是既被打了右脸也要给左脸这种某位神说的话的具象。这是由人子的爱欲与独占所完成的肮脏地狱绘图。就因那完全不正的心,今天而后,我连一颗珍珠都给不出来。猪先生,这是珍珠喔,不是小石头或屋顶的瓦片喔!——恳切、诚恳又仔细、对方不了解就不停下来,这一类小家子气的启蒙与指导的态度,本来就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苦难之路。我确信不疑:在这种地方才能见到萌发的新芽、才能见到创生蠢动的气息。
堂而皇之的“今天而后”。自注其一:在拙文中,偶尔会看到片假名的页数,那是我自己所开的被告与审判庭。覆于霏霏白雪下的一羽纯白雏鹤,依然感寒而缩首,宛如童子。稚嫩的语调、清澈的眼瞳、连神也不畏惧。正因其为无一虚假的心之陈述,故愿读者不厌一字一字,不惯且不易入眼之烦琐。
“这是,红色的血。这是,黑色的血。”将被杀死的蚊子那大腹便便的尸骸,一只又一只排在枕旁的《晚年》封面上,家人唱着。在睡梦盗汗的洪水之中张开眼,看着宛如正在演戏般的家人,皱起眉头:“别像是个看来善解人意的卖晚报的。”卖晚报的。孝女白菊。下雪天的卖蚬者,还是赶快被人力车撞倒吧。风铃的声音,还有其他的嘲笑话语,在这时都消失了。将枕旁的电台灯点起来,哎呀,现在是五点前。把它熄了,这时是五点半。不发一语地离开蚊帐,一路拖着兵古带,前往医生那里找医生。五点半的时候,已有一个护士起了床,在帮玄关旁的八角金盘浇水、洒扫沙砾道,她的眼睛还半闭着。那沉重的门刚好在这时候打开,这还真是一点人味都没有——开玩笑的!你的睡眼惺忪,你的灿烂笑容,还有那一个白天,你围裙上的金线头,那些全都到了我的心里来,所以我完全写不了任何小说。不只是你。快写!快写!你真的了解我的痛苦?真的?——不自觉地大声说着,膝盖也转了方向,结果看到你就这样卑佞地笑着稍微保持距离——你懂我的痛苦吗?
红色的血、黑色的血。你知道吗?吸取了家人的血的蚊子,它们的肚子又红又透,但吸了我的血的蚊子,则整个漆黑,倒在白纸上的它们,也带着那毒物的味道。“蚊子啊,喝了有麻药的血,头晕脚晃。”带着一点幽默味说着。红血、黑血,我收到了印刷好的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晚年》,那个时候的我,整天叫着好无聊好无聊,却完全不读它,却又没忘了它,睡觉时还是放在枕边。有个男人来探望,站在蚊帐外看着这幅景象却哭了。在他的擤鼻声中,那一夜,病人也知道了这件事。
一、在此起誓:大概也是生涯中唯一一次。今晚,一晚,请沉默,(请别笑)真的,请默默地,去医生那边,再跟他要一份来,求求你了。在这一生中,这种事我绝不再做第二次。请相信我。我既非恶鬼,为了你今晚的宽大,我也得把恶癖给抛到一旁。以上,一字一句毫无虚假。这份誓言,还请勿撕碎,敬请保存。十年后、二十年后,将会成为我们家,不,会成为日本文学史的珍宝。年、月、日。
另外,请告诉医生,明天将以小支票,而非现金付款。在明天之前,我想我必会筹到钱。说来惭愧,因为我无法在家里端坐,所以只好去海边散步。如果你愿意的话,还请帮我点着玄关的电灯吧。
家人对这些药品十分地嫉妒。若要问她的话,甚至应该可以立刻得到如此斩钉截铁的答案:“从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开始爱抚那些药品了。”而有时这个可能性,突然来到眼前——千里之韦驮天、万里之飞翔!在那瞬间,未免离己身太近,一个贴近,便是仰天,那大到让人有不祥感的巨大黑色蝴蝶,或是那毛皮半冷不暖的蝙蝠!它就在鼻头前方,飘啊飘地狂舞着!颜面苍白、全身颤抖、最后更是简直要让人失神般的激烈唏嘘。老婆婆渐渐有了欲望,甚至开始发想——只要没有那个药!某天晚上,希望主人不会发现她心里的图谋不轨而试着谈谈,结果主人弹身而起,端坐于病榻之上,不知道的就只有他了。若是太宰,便会在此处捉襟而闭上双眼,不禁发出自己的津轻腔之类的无礼流言,便在那虚荣巷中数百间吃茶店、酒店、关东煮店与中国面馆,除此之外还有烧烤店、烧酒店与泡盛间,在不知某处的地方必有一人是笑着的。十目所见、百耳所闻、万犬之实。那天晚上,他的嘴拧成一线、双手抱胸,沉思默想,终于开了口——你呀,不能忘了盾牌有两面啊。有金和银的两面。“这张盾牌、是GORUDEN [11] 喔”——你虽用着那虚假的英文,却依然能表现出你所看到的实像。对于毒药的恶处,你比我还清楚。不过正因如此,你也该知道那张盾牌还有另外一面——那张盾牌,是金也是银,同样地,非金也非银。它是金银两面的盾牌。而你不停地主张,并强调那其中一面的金色。但你不得不做的就是,认同它内侧的银色,而在这认同上才来强调自己的主张。或许你会觉得这是狡猾的心智攻防战,但这也无妨,因为这才是正确的。既非虚假的主张,也非浑水摸鱼的态度。而在这个世间,这样就行了!在这世上,只有这种客观的认知,只有经历过这种虚弱的自问自答者,才是真正有教养的人。毕竟用外文说话什么的,横滨的车夫、帝国饭店的侍者、船员甚至伙夫——喂,你有在听吗?!是的,我只是对你突然用这种认真的方法说话感到十分好笑,所以在棉被里忍笑。啊,啊,真是痛苦。家人那拘谨的火焰、清洁的满潮,那轻易且不关己事地收手的样子,让我内心松了口气。那还真是可惜了呢,虽然再对着你念一次也可以——朝着家人,我用右手在自己低低的鼻子前单手做拜状:我知道了!每次你都念一样的东西,我也快能背啦!要是喝了酒的话就会出血,没了这药我想我早就自杀了,是吧?我回答道。嗯,吾论虽拙亦为盾半面之真理。
有这么简单灵巧地结束对话的时候,自然——我到底有多羞耻地在这个壁橱前呆站着,边在若有洞真想钻进去的这种更加强烈的实感下,想要整个人窝进壁橱里,这种蠢事——不,确实这种感情也是有的,但除了这点,嗯,在这壁橱里藏着一些不想让你看见的信件之类的东西。要是真的有那些东西的话,我为何要喜于窝在这狭小的家里闲待上一整天呢?其实不是的,我现在眼前一片黑,简直就像是要掉进地狱里面了一样。而以我的意志,根本无法叫动自己身体的一分一寸。呼呼,这就是具尸体。无底的坠落。你知道无间奈落吗?加速度、加速度,跟流星差不多快的速度坠落的同时,少年依然伸着背,在暗黑的洞穴里边降落进行着摸索的恋爱。在降落的途中分娩、母乳、生病、老衰,临死前的生命,一切落下、死亡,不可思议或者悲哀的呜咽,微微地,那一声是海鸥的声音吗?落下、落下,尸体即腐败。跟蛆虫们一起落下。骨头,风化得无影无形。只有风,只有云,落下、落下——之类的,开始以令人讨厌的语调说起话来。千里之马,无所止之。如洪水般泛滥不可收拾的话语,此性原本即为爱好富者万灯之大祭 [12] 的轻薄者。完全不符合自己年纪地用涂漆的筷子敲着自己吃晚餐时用的茶碗,就像狸猫开宴会一样击打出难以理解的锵锵声。这样子异样地欢喧,之后一定没好事!我的心里感到一点不安,在打算稍微停下来的下个瞬间,我家的其他人便说:“别不好意思了,装得那么辛苦,说出‘请带我找医生’不就好了吗?”
“喂、喂,你啊——”
“忍耐点、忍耐点。”
这是自己的力量所无法抑制的恶鬼。而这是个相对悲伤的事情,我是一个无法自制的爱哭鬼。“忍耐点,好吗?至少,声音低些,好吗?”
“不是我的错啊,全都如神所想所思!我一点都没有不好的地方!但是,或许前生是骂了丈夫的女子一类脏到不能再脏的东西,现在我才在这边受罚吧!只要一静下来、竖起耳朵,我就好像能够听到我那前世的女子的哭喊,从地底深处的深处传到这里来的啊!爱就是话语。我们是如此软弱无能,所以用话语来让它看起来好一点!除了这之外,我们难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别人快乐吗?虽然说不出口,但我是很诚实的,对吗?你从牧野君那里听说了吗?在生命的死路和深渊中,我只剩下诚实不需怀疑,而无论到哪,都拼命展现并诉说自己的诚实,但最后还是成了流浪汉,得住在路边的大水管里。睁着眼不眠不休地想了三天三夜后终于明白了:毫不怀疑自己的诚实,这种主观的盲目高傲,正是把那个好人赶进大水管深处的元凶。我呢,连一点可以看的地方都没有,只有日夜不安、严酷的反省才是真正的诚实。啊!果然,爱就是话语!我为了安慰生病的友人,于是我一心一意地想着,也一起病了!但是,就算这么做也是不行的,全都不行。没有人相信。差不多同一时间,送了一个友人相当程度的金钱,真心地告诉对方自己这个月的零用钱刚好有剩,结果完全失败。友人似乎反而觉得我居心不良,接下来一定会有什么麻烦事拜托——这个推想后来也问了本人并得到证实。虽然他确实把那笔钱拿去喝酒游兴,但心底十分不安,所以也玩得不甚痛快。这样那样地,那之后,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都被朋友们当作笑柄。连那位生病的朋友,都不能理解我那如火焰般的爱情。无语的爱情表现什么的,是不是依然在这个世界不允许被证实呢?在那光荣的失败后又过了五年,果然我的朋友因为那病而入院,但那时的我信奉着巧言令色的德行,于是大概柔抚了他的背一个小时左右,还帮他处理他的夜壶,还甚至试图为他的未来点起一点微光。我的肉体完全不动一分一厘,全都以话语,将那粥一口一口用银汤匙让他啜饮下,将那浮在羹汤上的三叶菜掬起,这些全都是我趴在床上边看着天花板边进行的巧言令色。那位朋友打从心底感谢我,而这件事转瞬之间就成了团体内的美谈。这真是令人感到烦躁。这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不甘心、可惜,这些都说给你听。知道吗?真相可不是像这样子只说好事,要知道故意搞砸也有他的乐趣。“祝你能美美地失败!真的!”把那只自觉羞耻而终日不快,无法见光,不知明日何在的瘦狗的生命拖到那太阳金灿灿地发着光的野外剧场上的那种全能!没有迟疑、更无羞耻,就以自己那趣味的权杖来决定年轻人生涯的行路,且罚、且赏,像这样只有姿势的怪物,即便是偷盗,在跟这大人物的恶一比较之下,也淡如无痕。在这世上就算是杀人也会被宽恕,但那到底是毫无悔改的可能、横行于白昼的大盗,就算将那十万百万的纸币放在他眼前,他也会说着,喔?还真多啊,是香油钱吗?还是要献给党的资金呢?哈哈哈!——就这样子发出令人悚然的大笑而离开。大概这家伙生来就是个只练习了在法院摆出堂而皇之的态度的老人吧。将水至清则无鱼为绢布,唉,这洁癖!边说着“万岁”边握住阵笠的手,边虚步着,最后跟他拥抱,连泪水都泛在眼眶,“万、万岁!”这还真让人笑不出来,完全轮不到你来笑这位阵笠。这位阵笠是如此光明正大,在理智、算计或策略之中,这让爱无所遁形!就让我告诉你吧!爱,就是话语!山内一丰 [13] 的十两,我一点都不想要。再说一次,无法用话语表现的爱情,就不是真正的深爱。这一点都不困难,困难的东西才不是爱。只有在盲目、战斗与狂乱之中才能找到更多的珍珠。“我——什么都——”即使是像这样温淑地做出招呼,也可以传递相当的思念。现在这个世上的人呢,对温柔的话语非常饥渴。特别是异性对自己的柔情话!就算根本明摆着是假话,还是会想被骗一次呀。这种悄悄的奇愿,正是大慈大悲的帝王的祷告啊。已经睡了。穿着那一件布料有点硬的黑色裤子,脚就像海草般晃来晃去。突然,正像是那石井漠先生所设计的海滨乱舞少女的姿势,突然双腿张开,一个大跳跃,或许是在做那样的梦吧?在蚊帐中,也不用担心蚊群袭击,随心所欲地活跃着。作家的妻子,就让你看看我头脑清楚的样子吧!加了一句话,便是失败的根底。回过神来也已经太迟了,被狠揍了一番。那上唇肿了整整一两厘米,比那低低小小的鼻子肿得还高了。但阿岩女士睡得好好的,跟昨天晚上一样熟睡着。看着她的睡脸,毋庸置疑地是个善人。白日喧嚣的她,确实也是佛性的愚妻之一了。
* * *
[1] 这一段文字一直到后面的“山上的私语”为止,除了中间空开的三句话以外,皆是以二战前常见的公开文体:片假名和汉字写成。
[2] 安打是棒球及垒球运动中的一个名词,指打击手把投手投出来的球击出到界内,使打者本身能至少安全上到一垒的情形。安打可分为一垒安打、二垒安打、三垒安打和全垒打。
[3] 林房雄,活跃于日本昭和期的小说家和文艺评论家。
[4] 石坂洋次郎,作家。
[5] 此处指石坂洋次郎的老师葛西善藏。
[6] 男性的和服用腰带,较短。
[7] 鹤见祐辅,日本官僚、政治家与著述家。
[8] 即尼采。
[9] 字面上不同,但原典即为《孟子》公孙丑篇的“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10] 布朗德斯(Georg Morris Cohen Brandes,1842—1927),丹麦的文学史家、文艺评论家。
[11] 原文作ゴオルデン ,也就是GOLDEN。
[12] 此处,作者混了两个典故,日谚“富者万灯不如穷者一灯”和“万灯祭”——这边指的是青森的ねぷた 祭。
[13] 山内一丰(1545—1605),是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和江户时代初期的武将,土佐山内氏、土佐藩初代藩主。
[book_title]山上通信
今天早上,在报纸中读到马拉松冠军与芥川赏这两篇文章,不禁流下泪来。看着姓孙的人亮着他的一口白牙和用力的表情,便能从肉体上感到这个人的努力。接着,读了有关芥川赏的那篇文章后,想了很久,但却有点不明所以。所以便在病榻上,依旧趴着,写了这篇文章。
前些日子,从佐藤老师 [1] 那边收到了“有话要讲,快来”的电报后,去见了他。原来,是大家要推荐我的那本短篇集《晚年》去应征芥川赏。而我相当不好意思地,表示小田君 [2] 长年刻苦也该让他先得——就在我如此推辞的同时,“你想要芥川赏吗?”这个话题迸了出来。而我思考了五六分钟后,回了话:“既然承蒙大家推荐,老师,如果不会那么不自然的话,还请给我吧。 [3] 在这一年以来,我为了这芥川赏吃了不少闷亏——写了原稿,拿去杂志社,但所有人都觉得拿到芥川赏后再出版,市价会膨胀上数倍,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而当我又没得芥川赏的下一刻,稿子就被退件了——这件事再三发生。而各位记者们,更是只要一提到芥川赏,就会想到我。反之,一提到太宰治这个名字,就会想到芥川赏——这种悲惨的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甚至跟我比起来,我的家人都更清楚这些事。川端先生更是只一提到我,就会一副疑心深重的样子来对我的话抽丝剥茧。我的怀中可没有藏着任何匕首——我只是毫不怀疑某个人的热情,而在远处微笑而已,这真的很令人难过。所以,就请别在意,将这个奖给我吧。”而佐藤老师回答:“既然如此,若真的不会不太自然的话,我就推荐你吧。毕竟其他也有不少人大力鼓吹你获赏,也不会真的奇怪到哪去吧。”听了老师的话后,回程的路上,我的心中满是感慨。从那之后,老师并没有特别再寄信过来,而我也觉得大概接下来便是水到渠成,于是也跟身旁的人私下分享了自己的快乐,也想起了跟长兄说这次一定会成功时,他那完全不相信的样子,因此而觉得有点扫兴失劲。七日,用着借来的钱来到这座深山里的温泉,自炊并过着有点简陋的生活,还真的如文字般,成了只整年不换衣的麻雀 [4] 。抱着不把自己的隐疾治好不下山的决心,打算体会过人类最大的苦难后,造出我真正的《创生记》(而我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只用平假名写成“そうせいき ”,今天早上,才以一种宛如建国纪念日的意志,大大地写下“创生记”)。身为一个芥川赏的得奖者,总得要看起来像个平俗的作家。既然如此,那就乖乖地,当个健康的文坛人吧!……我将这些写给老师,还希望他添削后拿来当得到文艺奖的感想文,这些苦哈哈的东西,都成了之后的笑话。但眼前的现实便是,我这几天的房钱、家人的夏衣——至少要有一件可以让他们换(啊,要是有五百元,那可就都不一样啦)。房租,还有各种要付的东西,借钱的利息,在船桥家里等着的妻子又该怎么办好呢?哈哈哈,我身上可是连一钱也没——不,桌子上还有小费三十九钱呢!不!不!这种人,写了什么《芥川赏幕后谈》这种无趣的东西,带去“实话杂志”或是菊池宽那里,还不是被揍、被扔出去?即使如此,那好似看透了一切的笑容,完全油腻腻黏答答地笑着,就像是个脏东西般。现在,还在写那二十多封信——那二十多封我向恩人们的道歉信。另一方面,诚实地写着一篇长长的,为了借钱而写的自我吐露文:令人烦厌!怎样都好、是谁都好!请寄钱过来吧!我想把我的肺病治好!(群马县谷川温泉金盛馆)昨晚,用玻璃杯子喝了酒。谁都不知道。
八月十一日,全白的骤雨。
另外,此四张拙稿,寄予朝日新闻记者杉山平助先生。希望您给予正当的考量与评价。
将上述的感想寄出后三天,又回到了山上。整整三天,辗转反侧。今朝万里无云,苦痛全然消失。日光耀眼,沐浴于露天浴场,俯望于谷底的四五民家。今回要感谢杉山平助先生多方思虑,为本人回送拙稿。而另一方面,虽是私事,今早未明,家人捎来好消息:中外公论请——或说命令——我写百张稿纸以上的小说。好读者们,配上那致杉山先生,我这过于宽大的谢词,真心诚意地敬祝健康,悄然微笑,向作家默默地握住双手,而这仅仅不过是出自一市民手笔的创生记,便是那大大名誉的工作——暖暖地复苏过来的至极平稳更是如此稳当。
过了数日,杉山平助先生将前日瞄了一眼的“山上通信”语焉不详地传达给了东京的各位——这下中村地平和井伏先生都知道了。一门学生担心非凡,漏夜碰头磋商相谈:太宰的这篇文章该不会让佐藤老师十分困扰吧?总之叫太宰来!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后,大家散了会。之后,在荻洼的夜晚中,两年未入的井伏家。庭院依然夏草青青。在书斋的庭廊上,边下着象棋边对话:
“要是啊,给老师添了麻烦的话,你呐——”
“是的,那是——不过,这绝对不会伤到老师一分一毫。《山上通信》表现的便是我的狂躁、我的凡夫尊俗,除此之外别无他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对老师的爱绝无一点怀疑,这次中外公论的那些小说,也全都——”
“嗯,啊——”
“大家之所以能保持沉默,都仰赖佐藤老师——”
“是啊、是啊。”
“就算想要忘记,也是忘不掉的——”
“嗯、嗯——”
渐渐地,话题里就只剩下象棋了。
译者记
背景上,《创生记》为太宰治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八月十一日之前就完成的作品。这个时间点的太宰治因为药物中毒所以正在谷川温泉疗养并等待自己得芥川赏的消息。结果八月十一日读了报纸,发现第三届芥川赏根本没自己的份,这就有了这篇在说佐藤春夫不给他奖害他出丑,但自己只能无奈往肚子里吞的《山上通信》。
一如文里所提到的“难读的片假名”,《创生记》(不含《山上的私语》)所使用的写法是公开文体。配合《山上通信》可知,这东西本来要拿来当作太宰得到芥川赏时公开的得奖感言。
* * *
[1] 即佐藤春夫(1892—1964),第三届芥川赏的选考委员之一。
[2] 小田岳夫,太宰治的友人之一,当届拿下了这个太宰治一直很想得的奖。
[3] 原文作“もらってください ”,本来从文面上看起来是“(老师)请收下吧”,但是考虑到佐藤春夫本身就是芥川赏的选考者之一,而太宰治身为其门生(而且哭着要芥川赏好几次)的这个部分,应该就是代表太宰想要佐藤把这次的芥川赏“收入门下(给他)”。
[4] 着た切り 雀。这个字原本是用来揶揄一天到晚穿同一件衣服,对时尚不了解,或是没钱买新衣服的人。
[book_title]姥舍
那时,“怎样都好了,总之,我会好好了结这一切。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真的。”她低语的声音是如此诡异。
“那可不行,你的决心我可是一清二楚。要不是想一个人死,就放任自己堕落下去吧!你的双亲都还在,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我既然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可没办法说‘喔,请便’然后置之不理。”
嘉七说着这些看起来很明理的话,但他也突然想死了:“死吧!一块死吧!神明也会原谅我们的。”
两人肃然地开始打点行装。
妻子爱了不该爱的对象,而正是那严重荒废自己日常生活的丈夫,致使妻子不得不出轨——若要给这团乱麻一刀痛快,两人认为只有一起去死了。早春的某日,他们悄悄带上了那个月的生活费十四五元,还有能带着走的换洗衣物、嘉七的丹前 [1] 、和枝的衬里和服还有两条和服腰带——其实他们也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把它们用包袱巾打包,由和枝背着,夫妇俩极其罕见地携手外出。丈夫并未披着斗篷,而是穿着久留米絣 [2] 制的和服以及猎帽,颈子上搭着深蓝紫色的围巾,只有袜子是又白又新。妻子身上亦无外套,无论是外褂还是和服都是矢絣 [3] 花纹的铭仙 [4] ,那浅红色的外国制披肩则像是一块破布般,过大、毫不合身地罩在她的上半身上。在快要到当铺前,夫妇俩人分头行动。
正中午的荻洼车站,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嘉七站在火车站前默默地含着烟草,吞云吐雾。她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嘉七的身影。当她发现嘉七就在那里时,她用像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倒般的速度冲了过来:“成了,大成功!”她兴奋地说着:“整整当给了我们十五元!真是笨呢!”
不能让这女人死,不能让她白白地死,她还有生命的力道,不像我早已经被生活给压烂了。她是不该死的人,光是“曾经想要寻死”,就足以成为她脱罪于这个世间的理由。光是这样,便已足够。这个人将获原谅,要死的话,我就自己一个人死吧。
“这还真是大功一件呢。”嘉七微笑着赞美她,突然有点想轻拍她的肩膀,“总共有三十元呢!这下就算来趟小旅行也没问题了。”
买了前往新宿的车票后,在新宿下车,接着跑向药店,买了一大盒的安眠药后,又去别的药铺买了别种的。和枝在店外等着,嘉七则面带笑容地去买药,所以药铺的店员们都未曾怀疑。最后,他进了三越百货,前往药品的专柜。或许是店内的熙熙攘攘使嘉七胆子大了些,他向着店员,开口就是两盒的安眠药。那位柜台人员有着一双漂亮的黑瞳,一副十分认真的瓜子脸。在听到嘉七的要求后,她眉间浮现了狐疑的皱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而嘉七这才回过神来,这时的他连微笑都挤不出一个。女店员冷淡地将药品交给他——她正看着我们的背影!完全知道这一点的嘉七,刻意跟和枝两人依偎着没入了人群中。即使自己觉得这没什么,但从他人看来,显然还是有些异常吧!嘉七忽然感到一阵悲哀。两人在离开三越百货前,和枝在特价区买了一双足袋 [5] ,而嘉七则买了上等的外国烟草。出了百货的他们搭上出租车前往浅草,进了活动写真馆 [6] ,里面刚好正在上映《荒城之月》。片头映出乡下的小学屋顶和栅栏,而当听到孩子的歌声时,嘉七更是哭了出来。
“听说情侣们啊,”嘉七在黑暗中笑着朝妻子说,“就是这样看着活写,然后这样握着手的呢。”本着一点怜悯,嘉七用右手将和枝的左手拉过来,用他那顶猎帽盖住后,握了一下和枝那小小的手。但在这夫妇双方都尴尬的状态下,嘉七突然感到这动作的不洁和随后而来的无比恐惧,所以他悄悄放开了她的手。和枝轻轻笑了,她不因嘉七笨拙的笑话而笑,而是为了电影里无聊的喜剧场面而笑。
这个人,是个光是看着电影就能感到幸福的单纯好女人。绝对不能让这个人死,这种人的死亡,本身就是错误的。
“还是,别死了吧?”
“嗯,请自便。”看似陶醉于电影之中,和枝却回答得十分利落:“毕竟我本来就打算自己一个人死。”
嘉七感到了女人的不可思议。当他们离开活动写真馆时,已是夕暮时分。和枝说想吃寿司,嘉七则讨厌寿司的生臭味——而且,今晚总想吃些更贵的东西。
“寿司吗,这还真有点……”
“可是,人家想吃嘛!”让和枝知道什么是“任性的美德”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嘉七自己。他当时便是把忍耐与服从的表情作为不纯的例证,大剌剌地“教”了她一番。
——每个人最后都像这样报复到了我身上。
到了寿司店,嘉七喝了点酒,点了炸牡蛎。他告诉自己,这是在东京的最后一餐了,接着他不禁露出了苦笑。妻子则吃着铁火卷。
“好吃吗?”
“难吃。”她一副打从心底讨厌它的样子,又吃了一个,“啊啊,真难吃。”
两人没有说什么话。
出了寿司店,他们又去看了相声。里面客人挤得满满的,完全坐不下。观众已经回堵到了入口,大家都站着看,但即使如此,人群还是常同时发出“啊哈哈哈”的笑声。两人被埋没在人潮中,和枝已经离了嘉七有五间 [7] 那么远。和枝身高不高,所以光是要从人墙间看到舞台就相当辛苦,这也让她的动作看起来相当乡巴佬。嘉七虽然被客人淹没,却也不停拉长脖子,用视线紧张地盯着和枝的样子,他看着和枝的时间,比看着舞台还多。和枝的怀中紧拥着黑色的布包,里面包着药和一些东西,她不停地动着头,试图把表演者插科打诨的样子收进眼底,偶尔也会转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嘉七的身影。两人的视线即便偶尔交会,也不会相视而笑,更不会让两人表情有什么变化,但却令人如此安心。
我受到了这个女人不少的照顾,这件事绝对不可忘记。责任全都在我的身上,要是这世上有任何人要指责她,无论如何我都该挺身担下。这个女人是个好人,这件事我知道,我也相信。
那这次的事呢?啊,不行、不行,我可没办法笑着原谅!不行,只有这件事我没办法云淡风轻地看它!这令人难以忍耐啊!
原谅我吧!这是我最后的自我中心!伦理我还可以忍耐,感觉则否!完全无法压抑啊!
欢笑的涟漪在馆内如波浪般展开。嘉七给了和枝一个眼色,他们一起出了相声馆。
“去水上吧!好不好?”去年,我们在距离水上车站徒步一小时的山中温泉区,也就是谷川温泉过了那个夏天。虽然那个夏天是如此痛苦,但那回忆到了现在,反而像是张色彩浓厚的明信片般甘美。如果是在那霭白的骤雨之下的山川,必然能够死得十分悲凄吧!水上。听到这个名字,和枝突然变得充满活力:“呀,这样的话我要去买甜栗!阿姨一直说她很想吃呢!”和枝非常喜欢对那间旅店的老板娘撒娇,同时似乎也很受那位老板娘喜爱。那间旅馆完全称不上是间专业的旅店:房间只有三间;旅馆里没有温泉澡堂,要泡汤也得去隔壁的大旅馆;下雨的时候得撑伞,晚上要泡澡就得提灯笼或是点着蜡烛下到谷川,在河畔那小小的露天温泉入浴。经营旅馆的老夫妇似乎没有孩子,但三间房间还是有可能客满——这时老板夫妇就会忙里忙外,而和枝也会一起到厨房去,只是就不知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了。餐点上会看到鲑鱼卵或是纳豆之类的,完全不是旅馆该端出的料理。即使如此,嘉七在这里却感到万分舒适。某次看着老婆婆牙齿痛到睡不着觉,嘉七给了她阿司匹林,结果药效卓越,她没一会就舒适地睡着了。平时很疼妻子的老先生,在旁边不停走来走去看望着,和枝不禁大笑了出来。某次嘉七垂着头在旅店附近的草丛晃来晃去,当他抬起头看向玄关,便发现在玄关楼梯下方那微暗的木板房间里,老妇人正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自己。这可是嘉七尊贵的秘密之一。说是“老妇人”,其实她也不过四十四五岁,有点富态且优雅大气,至于老先生则像是入赘的一样。她正是这样一位老妇人。和枝买了一点甜栗,嘉七让她再多买了一点。
上野车站有种故乡的味道。嘉七总是怕会在这里遇到家乡的人。特别是当天晚上店里的职员和女侍们的着衣,看起来就像是刚从乡下放假回来一般,这让他更加害怕被人注视。在小卖店,和枝买了《摩登日本》的侦探小说特辑号 [8] ,嘉七则买了小瓶的威士忌,搭上了十点半前往新潟的火车。
两人面对面坐好后,相视而笑:
“呐,我穿成这样,阿姨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啊?”
“没差啦。你就说咱俩去了浅草看活写,在回家路上,醉得厉害的老公嚷嚷着要去水上,怎么说都不听,就来了——这样就好啦。”
“这么说,也是呢。”和枝不以为意地说道。
才刚闭口,她又立刻开了口:“阿姨她,应该会大吃一惊吧!”一直到火车开动为止,她都完全静不下来。
“会喜出望外吧,一定的。”车子开了。和枝突然用一种认真的表情看向外面的月台。这样就好了!或许是有了些勇气吧,她解开了放在她腿上的布包,拿出杂志后开卷阅读。
嘉七的脚仍有点无力,胸口更是痒得厉害。他像是在喝药一般吞着威士忌。
要是有钱的话,也不需要让这个女人死。要是她外遇的对象是更有能力的好男人的话,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真让人看不下去!这个女人的自杀,一点意义都没有。
“喂,你说,我是个好人吗?”嘉七唐突地说道,“是不是只想让自己当个好人,其他都不管了呢?”
嘉七说得太大声了,这让和枝有些狼狈,她皱起了眉头,像是生气了,不过嘉七只是无力地笑着说道:“但是啊,”嘉七将自己的声音又压得小了点,“你也没那么不幸福嘛。毕竟你是个普通的女人,不好也不坏,本质上就是个普通的女人。但我不同,我是个不一样的人,而且,搞不好还是比普通人更坏的那一种。”
火车过了赤羽、过了大宫,在黑暗中不停奔驰着。或许是由于微醺,也有可能是火车的速度所致的兴奋,嘉七开始能言善道了起来:“都已经让妻子对自己没有爱了,却还是毫无办法地跟在妻子的身边打转,这到底有多丢人,我是很清楚的。这实在是太愚蠢了!但是我不是什么好人。当个好人什么的最讨厌了!我先说‘因为我人很好所以常被女人骗,结果因为无法放弃那个女的,所以被她拉着自杀’之类的,一起搞艺术的同伴说我‘纯粹’,普通人说我是个‘柔弱的好人’——我可不是要别人施舍这种廉价的同情啊!我是因输给了我自己的痛苦而死的,绝对不是为了你而死。我有太多太多不好的地方了:太依赖别人、太相信别人……还有很多很多丢脸至极的失败,这些我自己都懂。我是如何拼死拼活地想要过个正常人的生活,你难道一点都不了解吗?抓着那一根稻草,把它当救命索般攀着、活着。就算是那么一点轻微的重量,都能让那根稻草看起来像是要断了!我是如此认真!如此努力!你应该也知道啊!我并不是软弱,而是痛苦太过巨大了。是的,这是抱怨,是我的怨恨,但要是不切实际地把它说出口,别人,不,连你也会认为我的脸皮如钢铁,轻视我,说:‘那个男的,虽然每天都在说自己好痛苦、好痛苦,但不过就是在装模作样,是在强说愁!’”
和枝好像想说些什么。
“不,没关系的,我并不是在非难你——你是个好人,你是如此真诚,是会相信那一字一句原本含义的人。我并不想责怪你,毕竟连比你拥有更多学问的人——那些我的老友们,都不知道我的痛苦,不相信我的爱情!这也没办法,毕竟,我就是这么笨拙啊。”嘉七边这么说着边微笑,而和枝则露出了得意的样子:
“我懂了,那就别再说了吧。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不就更麻烦了吗?”
“你还是一点都不懂啊。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无与伦比的蠢蛋吧!我啊,现在还是很痛苦,因为我觉得,大概在我心底的某个地方,还是觉得只要自己好就好了吧!跟你在一起也六七年了。但你一次都没……不,我不想用这个责备你。这无可厚非,也不是你的责任。”
和枝根本没有在听,她默默地读着自己的杂志。嘉七摆出了严肃的表情,开始对着那黑暗的窗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阐述了起来:“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啊!别人都说我什么呢:骗子、懒鬼、自恋狂、浪费癖、花花公子,除了这些,还有很多很多可怕的恶名!但是我沉默着,我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我有我自己的信念!但是,那是不能说出口的,不说出口,它却又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思考着我在这个历史上的使命,不能只求自己幸福。我想,我在历史上扮演的,大概就是个反派角色吧!我觉得我是个会自取灭亡的人,我的世界观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尝试了一个强烈的对比法:灭亡者越是象征恶,作为其对立面而诞生的健康之光的光芒也越强烈——我相信这件事,我也希望它发生。我自己怎样都好,作为反证而存在的我,要是能为接下来的光明做出一点贡献,我想我就算死了也没关系。这番话大概无论谁听到,都只会笑笑而不会当真,但我这个蠢货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也许我错了,或许我在某个环节太过自大了,这不过是个天真的梦想,人生毕竟不是一场戏。而我输了,我要死了,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这句话搞不好也是错的。舍弃一条生命换来的大餐想必尸臭满溢,这种东西连狗都不吃。而这份佳肴被端到别人面前时,那人想必也是困扰至极吧!如果不是共存共荣的话,这一点意义也没有……”窗户当然是不可能回答他的。
嘉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厕所。他走进厕所后,将门紧紧地关了起来,稍微踌躇了一下后,合起手掌。他的姿势像是在祈祷。
抵达水上车站时是早上四点,周遭还是暗的。积雪也已经消融了大半,只在车站的阴影下静静的留有一点鼠灰色的痕迹。嘉七虽然觉得这样说不定可以步行去谷川温泉,不过最后还是决定保险一点,把车站前的出租车店给“敲”了起来。
出租车绕着那宛如闪电般扭来扭去的山路爬坡而上,景色也出现了变化,覆盖了整个山野的皑皑白雪,甚至让夜空都变得明亮。
“真冷啊。还真没想到会这么冷。东京可是已经有人在穿粗梳毛纺 [9] 的衣服了呢。”和枝向司机说明两人穿得少的原因。“啊,那边右转。”
随着车子接近旅馆,和枝变得越来越有活力了:“一定还在睡吧!”这次她朝着司机说,“嗯,再往前面一点!”
“好,就到这里吧。”嘉七出声了,“剩下的用走的吧。”前面的路,窄得很。
下了出租车,嘉七与和枝脱掉了他们脚上的足袋,大概走了半条街到了旅馆。路面的雪半融不融,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弄湿了两人的木屐。当嘉七正要敲旅店的门时,走在稍微后面一点的和枝跑了过来:“让我敲,让我敲,让我把婆婆叫起来。”她就像是个要争功的孩子般。
旅馆的老夫妇大吃一惊,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嘉七和和枝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嘉七独自上了二楼,进了去年夏天住的那间房,转动了电灯的开关。和枝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结果啊,他就说要来阿姨这里,怎么说都不听啊。艺术家啊,真是孩子气。”和枝好像完全没有在说谎的自觉似的,用快乐的语气说着。她又说了一次东京现在已经在穿粗梳毛纺的事。
老妇人轻轻地上了二楼,缓缓地将房间的雨窗撑开,说了这么一句:“你们能来可真好呢。”
外面已经开始有几分明亮,那雪白的山腰立刻就出现在眼前。望向谷间,在那霭霭晨雾的底边,有条黑色的溪水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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