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遗忘的星球 [book_author]穆雷·伦斯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4712 [book_dec]《遗忘的星球》(The Forgotten Planet)是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穆雷·伦斯特(Murray Leinster)的代表作,首版发行于1954年,由三个短篇辑成。这颗被“遗忘”的星球早先曾被播种生命,第一次是微生物,第二次是植物和昆虫,然而第三次要播种人类的时候,戏剧性的时刻到来了。因为一千年过后,植物和昆虫都进化出了巨大的体型。当宇宙飞船在这颗星球上坠毁后,宇航员的后人们开始了艰难的生存斗争。他们要同狼一样大的蚂蚁战斗,还有鸡一样大的苍蝇、巨型黄蜂……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出版人格罗夫?考克林盛赞此书为伦斯特“最激动人心,手法也最为纯熟”的一部作品,“这部小说的几乎所有方面都达到了顶级的水平”。 [book_img]Z_10828.jpg [book_title]序言 勘察船“特提斯号”在一颗无名行星上着陆。这颗行星在很多方面都令人称羡。厚厚的大气层下面是大片大片的海域,近处阳光分外和煦,海面上形成常年不散的云层,遮蔽着海洋及大部分陆地。行星上有山脉、大陆、岛屿和高原,日夜交替,风雨时作,这里的气温处于人类即刻可以适应的范围之内,比较像热带,但还是比较舒适的。 然而这里却没有生命。 陆地上没有动物在游荡。岩石中没有植物长出。甚至没有能与岩石较量,化其为土壤的细菌。因而这颗行星上没有泥土。只有大岩石、小石块、石子甚至沙子——也只有这些。唯独没有植物赖以生长的泥土。海洋中哪怕再小的生物都无迹可寻,因而海底也没有淤泥。人们首次探索这个星系的时候,发现这里大多数行星都了无生机,这个行星正是其中之一。人们无法在此生存,因为这里从来没有生物生存过。 这里有淡水,海洋于人无害,空气中没有病菌,可以放心呼吸,但对人类来说这星球毫无用处,唯一可能的用途就是用作生物实验室,进行无菌环境中的生物生长实验。但这样的星球已经太多了。人类刚开始探访其他星球,是因为认为有必要找到赖以生存的新世界。地球已经人口过剩——多得挤不下了。因此人们寻找可以让他们移民的新世界。新世界倒是找到了不少,不过现在人们渴望找到的是已经有生物存在的星球,至于那些生物温驯无害也好,凶猛致命也罢,都无关紧要。只要有生命存在,人类才能到该星球居住。像人类这样有严密组织结构的生物群体在没有其他生物的环境中是无法生存的。 勘察船“特提斯号”确认了该星球没有生物,之后就例行公事地测量该星球的引力常数、磁场和温度梯度[1],收集空气和水的样本。但也就这样了。岩石十分常见,毫无新奇之处!这颗星球确实毫无用处。勘察船将测量结果记录在一张长6英寸、宽8英寸的打孔卡片上,继续匆忙搜寻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这艘船在这颗星球上的时候,甚至连一扇舱门都没开。“特提斯号”这次勘察,除了得到卡片上的记录之外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 此后八百年间没有一艘船接近过这个星球。 然而,大约1千年后,播种船“奥拉纳号”来到了这颗星球。这时人类已经在太空广泛殖民,涉及地域很远。以地球到银河系边缘四分之一的距离为直径的范围内都分布着人类殖民地,地球也不再人满为患。地球上仍有人向外星移民,但只是陆陆续续有一些,而不像几百年前那样蜂拥着搬迁到外星。最初被地球人开拓为殖民地的那些星球现在也有向外星移民的。人类再也不想挤在一起生活了!人们现在觉得再也无法忍受因人口过剩而产生的庞大怪异的平民窟了。 现在的星际飞船也更快了。一百光年只是短暂的旅程。一千光年也不再遥不可及。比一千光年还远上几倍的地方探险家们也不是没有去过,他们归来时说遥远的地方还有许多未知世界在等待着人类开发。但大多数已知的行星上都没有生命。许多恒星系在太空中漂浮着,这些星系里的星球上连一个生命细胞也没有。 播种船应运而生。这些船从事的工作可不怎么迷人,只是按部就班地为这些贫瘠的星球染上生命的色彩。播种船“奥拉纳号”登陆到这颗星球——这是一颗仍旧没有名字的星球。这艘船小心地播种,不停地盘旋于云层上空,将一种细小颗粒一颗颗往下洒,这些颗粒是微生物孢子,所有人类能想到的能够将岩石分解为粉末,又将粉末转化成泥土的微生物孢子都集中于此。播撒的颗粒中还有霉菌、真菌和苔藓的种子,所有微生物种子,只要能把粉末状原始土壤转化为可供更高级生命生长的土壤,都被播撒下去。“奥拉纳号”又用浮游生物“污染”了这里的海域。随后,这艘船便也离开了。 又过了几百年,人类的太空船又有所改进。一千光年成为短途旅行。探险者们已经到达了银河系最边缘之处,将探寻的眼光穿越茫茫太空,投向岛屿般的河外星系。银河系中分布着人类殖民地,星团[2]之间有货物运输线,人类商业中心已经向银河系边缘靠近了几百个秒差距[3]。许多星球上的学校都煞费苦心地教导孩子们:什么是地球,地球在哪里,所有星球上的人类都来自地球。学校还反复强调人类似乎已经真真切切领受到的一个教训,即和平的秘诀是自由,而自由的秘诀则是能够远离与自身有分歧的人。拥挤的世界不复存在。但人类爱孩子,他们繁衍子女,孩子长大了又需要生存空间。因而人类需要寻找更多的新世界。现在还不必操之过急,但将来这会是件紧要的事。 “奥拉纳号”登陆后过去了大约一千年,生态船“路德里德号”摇摇摆摆开向这颗无名星球,在此登陆。这艘船庞大无比,怀着一个很难实现的目的。首先,这艘船要考察“奥拉纳号”的工作成效。 从技术角度而言,可谓成果斐然。现在土壤中密集地生存着许多微型生物。真菌大片大片地生长,多得可怕。海洋中充斥着微小生物的臭味。甚至还出现了些新奇生物,这些生物仅在当地环境中才能进化而成,比如,个头有一颗葡萄大小的草履虫,还有能开出肉眼可见的花朵的酵母菌。但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却并非土生土长。那艘播种船播撒的微生物通过遗传、适应和品种改良才形成了现有的所有生物,而那艘船本身早已生锈,船员也早已作古,如果他们有家谱的话,也不过是留在其上的几个名字罢了。 “路德里德号”在这颗星球上停留的时间比前两艘船都长得多,从空中洒下许多植物种子,广为散播数不清的各种能生根发芽的植物种子,在一些地方,还特地在发臭的土壤中播种。这艘船在海洋里种植海洋植物,在高地上种植高山植物,分门别类安置好以后,又额外种植了容易产生基因突变的植物,若干年后,这些植物会分化为不同的种类,其中有一些会格外适应这颗星球的环境。 离开前,“路德里德号”又将带鳍鱼类投入海洋,刚开始,这些鱼以海中浮游生物为食,这些浮游生物已经几乎将海水变成肉汤。鱼的种类丰富多样,有一些鱼很小就能快速繁殖,其他的则以比自身更小的鱼类为食,成长起来。“路德里德号”最后一项活动是安置冷藏着昆虫卵的制冷机组,其中一些虫卵一旦有足够的植物生长起来供其食用就会孵出虫子,其他虫卵则继续孵化,直到其他种类的生物不断繁殖,成为其食物来源。 离开的时候,生态船已经完成了一项艰辛的工作,即赋予该星球一种算得上罗素混合体式的生物。真正的罗素混合体是将各类元素按其在恒星中的比例调和而成,而该星球上的罗素式混合体则混合了各类生命形式,其中一些生物将会以现存的、已经适应环境的植物群为食物,而另外一些则以植食性生物为食。该星球上实际上安置了一切有希望存活下来的生物。 但只有某些生物有生存的希望,需要父母养育的生物是没有存活机会的。此时安置下来的生物必须是在破壳而出的那一刻就能独立生存的,因而这些生物中没有鸟类和哺乳动物。各种树木及其他植物,甲壳类生物,蝌蚪,各种昆虫,这些都能安置在这颗星球上。别的就没有了。 “路德里德号”摇摆着离开,穿越茫茫太空。 几百年之后本应该再来一次生物安置,生态部的动物学分部本应该也派一艘船,将飞禽走兽爬虫安置到这颗星球上,并将海洋哺乳动物放入各个海域,青草和其他植物此时已经茂盛,可以安置食草动物,还可以安置以食草动物为食的肉食动物。人类本应该精心安排,让各种动物在这颗星球上落户,然后在未来一百年中,偶尔过来看看,确保在此形成真正的生态平衡。等生态平衡稳固之后,人类再搬进来,再破环这种平衡来谋取自身利益。 但意外发生了。 飞船性能又提高了。连小型私人太空船外出度假都能开个几十光年的距离,而私人游船能开几百光年。长途班轮往返于飞船航线上,能开的距离长达千百万光年。而探险飞船已经前往第二个河外星系。(还在途中尚未返回。)人类现在居住的所有星球隶属于一个松散薄弱的组织,该组织只管理太空中的事务,对星球上的事务从不干预。这个薄弱的组织为了方便起见,将生态预备部的相关文件移往大陵五4号[4]。在移动过程中,不慎弄乱一个卡片档案,档案中的卡片都捡起来放回原处了,但有一张却漏掉了。这张卡片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于是,这个没有名字的星球被人遗忘了。再也没有太空船来这里为人类殖民做准备工作。这颗星球绕着其恒星旋转,无人注意,无人想起。星球从南极到北极都有云层覆盖,在一些地方若隐若现地露出几个点,那是因穿透了云层而凸现出来的高原。除此之外,从太空中看,这颗星球平平无奇。远远看上去,这就是一个圆圆的白色球体——白色的是厚厚的云层,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在星球表面上,在低洼的土地上,一切纯粹是噩梦。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点都无关紧要。 最终,对于太空班轮“伊卡鲁斯号”的船员来说,这一切变得关系重大。“伊卡鲁斯号”是当时一艘十分出色的太空船,载着乘客正前往银河系的一条旋臂[5],横穿过几条常规航线,企图穿越太空航图上有标注但无人去过的地方,最终到达目的地。对于获准驶离常规航线的宇宙飞船而言,有些意外的发生机率可谓小之又小,但这样小概率的意外却偏偏被这艘船撞上了:班轮在太空中遭遇不测,船体被毁,乘客和船员不得不乘救生艇逃亡。 救生艇的航程有限。他们着陆的地方就是“特提斯号”首次考察过、“奥拉纳号”和“路德里德号”曾经“播种”、现今生态部卡片文档里已经没有记录的那颗星球。燃料已经耗尽,他们因此无法离开,也无法发出求救信号,只好留下来,而这颗星球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噩梦般的地方。 一段时间后,有那么一些知道有艘飞船叫“伊卡鲁斯号”的人——就几千个人——认为这艘船已经失踪,也不再寻找了。这件事湮没于他们的记忆中。大家都淡忘了。甚至连逃出来的船员和乘客自己都忘记了。当然,遗忘是有一个过程的。最初的几代人的后代,还怀着有人拯救他们的希望,但这无名的星球,这被遗忘的星球,让人很难抱有希望。 经过四十几代人以后,已经没有人记得“伊卡鲁斯号”了。土地上真菌如火如荼地竞相生长着,而被毁飞船的残骸就长久掩埋于其中。这里的人忘掉的不仅是他们祖先的飞船,还有祖先当初给这个世界带来的一切:他们忘记了怎么使用金属,忘了火的存在,甚至忘记了世界上有阳光这一事实。他们蜗居在低地,深居于云层之下,周围是疯狂、暴乱、密密麻麻的生物。他们已经成为野人。 他们甚至连野人也不如,因为他们已经遗忘了自己生而为人,应该过人的生活。 [1] 温度梯度:自然界中气温、水温或土壤温度随陆地高度或水域及土壤深度变化而出现的阶梯式递增或递减的现象。(译注) [2]星团:由十几颗至上百万颗恒星组成的有共同起源、相互之间有较强的力学联系的天体系统。(译注) [3]秒差距(测天体的距离单位, 视差为一秒的距离相当于3.259光年。(译注) [4]大陵五4号:大陵五是英仙座中一个著名的双星系统,1906年发现大陵五第三颗星,本书中设定已经发现了第四颗星(译注) [5]旋臂:银河系是旋涡星系,有多条旋臂,旋臂是气体、尘埃和年轻恒星集中的地方,太阳系位于猎户臂内(译注) [book_title]第一章 疯狂星球 伯尔活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对于他爷爷怎么看待周遭环境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去想过。他爷爷过世得早,伯尔还记得,他当时听到爷爷临死时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与此同时,妈妈扛着他,拼尽全力带他逃走。 从那以后,伯尔极少甚至根本没有想过他爷爷。当然更是从来没有琢磨过他曾祖父曾经的想法,要让他去猜测“伊卡鲁斯号”遇难后借助救生艇多次逃亡的先祖想过什么,就更是天方夜谭了。伯尔从没听说过“伊卡鲁斯号”,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他唯一动脑的时候就是想方设法逃离一触即发、令人瘫软的险境。不到身临险境,最好什么也别想,因为能想到的除了恐怖还是恐怖。 此时,他正小心翼翼地走过一片淡褐色地毯般的真菌,偷偷溜到溪边,他不知道这叫“溪”,对他而言这里只有一个笼统的名称,即“水”。这是他知道的唯一一处水源。在他头顶上方三个伞菌的伞盖高耸,它们有一个人那么高,十分茁壮,遮挡住了灰色的天空。它们足有三英尺粗的茎杆上寄生着其他真菌,而其自身原来也是寄生菌。 在早已被人淡忘的“伊卡鲁斯号”船员的后代中,伯尔似乎极具代表性。他仅在腰间围了一块遮羞布。当初他的部落杀了一条刚刚破茧而出的大蛾子,这块布料是用它翅膀的纤维制成的。伯尔肤色白皙,看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受过日晒。尽管他常常能看见天空,但他有生之年还从没见过太阳。除了类似现在包围在他身边的巨大真菌以及有时还有个头庞大、几乎是他知道的唯一绿色植物卷心菜以外,很少有东西能遮挡住天空。对他而言,常见的地面风景只有样子奇异、色彩暗淡的苔藓,畸形的真菌,巨型霉菌和酵母菌。 他继续往前走。尽管很小心了,但有一次他的肩膀还是碰到了奶油色的伞菌柄,伞菌整个儿微微颤动了一下,立即就有细得抓不到的粉末从伞状菌盖上纷纷掉落到他身上。这个季节是伞菌传播孢子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将这些粉末从头上肩上掸走。自然啦,这些粉末都含有致命的毒素。 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发生,伯尔马上就能做出反应,他对这些东西知道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至于其他东西,他几乎一点也不懂。他不懂怎么使用火和金属,甚至不会使用木材和石头。他说的语言仅由数百个唇音[1]构成,不能表达抽象概念,只能表达极少数具体想法。他对木材一无所知,因为他的部落秘密藏身的地方根本没有木头。 这里是低地。树木在此无法生长,甚至草和树蕨[2]都无法和蘑菇、伞菌及其同类争抢地盘。这里的土地是锈菌和酵母菌的天下,是伞菌和真菌的丛林。在云层遮蔽的天空之下,这些菌类可着劲儿生长,上方飞舞着像它们一样个头变大了的蝴蝶和飞蛾,还有其他以它们的腐尸为食的生物。 除了伯尔苟且生存的族人之外,这个星球上会爬、会跑、会飞的唯一生物就是昆虫。这些昆虫在人来之前就在这里了,已经适应了这颗星球种种非同一般的生存方式。这些昆虫的祖先到达这颗星球之前,这个世界就已经为它们准备好一切生存条件,因而昆虫们在这里不可思议地繁殖。由于食物源源不绝,它们个头也长得很大。大个头带来更多的生存机会,因而这种个头的增长成为代代相传的特质。与真菌不同,孤零零生长着的蔬菜都是“路德里德号”留下的基因不稳定品种突变而成的。巨型卷心菜的菜叶足有船帆那么大,足可供行动迟缓的幼虫和毛毛虫吃到成熟阶段,然后结成牢固的茧挂在菜叶底下,等待破茧成蝶。即使在地球上最小的蝴蝶,在这里也长得很大,两片翅膀张开足有几英尺宽,而有一些昆虫,如帝王蛾[3],张开紫色翅膀时其宽度长达数码。如果站在这样一只大蛾子的翅膀底下,伯尔看上去可能就像个小矮人。 但他却穿着用一片飞蛾翅膀制成的花哨衣服。飞蛾和大蝴蝶都不会对人类造成伤害。伯尔部落里的人们有时候会撞上即将要破开的虫蛹,如果他们胆子够大的话,就会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等待里面的活物从供其睡觉的壳子里挤出来,重见天日。 随后,在这虫子借助空气浮力振翅飞翔之前,人们一拥而上,将它脆弱的双翅从躯体上撕下来,再掰掉它那更为孱弱的四肢。他们随即又一哄而散,去享用虫子肉肥汁多的四肢,只留下那只虫子无助地躺在这里。 当然,他们不敢停留太久。猎物被无助地留在原地,用它的复眼古怪地打量周围的世界,接着就会有食腐生物前来争夺这块肥肉。即使没有致命的生物,也总会有蚂蚁。有些蚂蚁只有几英寸大,有些却大得像只猎狐犬[4]。人类是要避开所有这些食腐生物。蚂蚁们会志得意满地将蛾子撕成一片片一块块的残尸搬回它们的地下城市。 但大多数昆虫都不像蛾子这样脆弱,也不像蛾子这样对人毫无威胁。伯尔知道黄蜂身躯有自己身体那么长,蜇人时可以一击致命。但每种黄蜂都有其特定的昆虫猎物,因而人类不必过于害怕黄蜂。同样,蜜蜂也与人类不大相干。那些蜜蜂在这里难以生存,由于花很少,蜜蜂只好沦落到吃些应急食物的窘境,而往常蜜蜂一族将那些应急食物视为退化的标志:如蓬勃生长的酵母菌还有其他更难闻的食物,或偶尔吃些硕大的卷心菜开出来的没有花蜜的菜花。伯尔对蜜蜂很熟悉,它们会在自己头顶嗡嗡飞过,个头几乎和他一样大,突出的眼睛凝望着他及其他一切,一副思虑重重、心不在焉的样子。 蟋蟀、甲壳虫还有蜘蛛……蜘蛛什么样,伯尔清楚得很!他爷爷就丧命于一只捕猎的狼蛛[5],当时那狼蛛从地洞里凶猛地一跃而出。那地洞是垂直的,直径达一码,深二十英尺,这怪物就在洞底守着,等地面传来猎物靠近的动静,就伺机捕猎。 伯尔的爷爷当时就是太大意了,他发出的惨烈呼号至今仍在伯尔脑海里回荡。他也看到过其他种类的蜘蛛所织的网——脏兮兮的蛛丝形成一英寸粗的纵横交织的缆线——蛛网上有一只身陷囹圄的三足蟋蟀,而他就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看着那怪异的生物吸吮着蟋蟀的汁液。他至今还记得那只怪物腹部的黄黑银三色条纹。那蟋蟀在粘性十足的蛛网中徒劳挣扎,无法自拔,直到被蜘蛛当成美食,他看得入迷,同时又惊悸不已。 伯尔了解这些危险,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正是他对危险的了解使他能够生存下去。他知道怎样避开危险,然而只要他有片刻疏忽大意、放松警惕,他就会面见先祖去了。而他的祖先们很早以前就作了这些野蛮怪物的盘中餐。 现在,说真的,伯尔在做的这件事是他部落里其他人都想不到的。昨天他蹲伏在一个相互纠缠的地面菌类形成的小丘后面,看着两只长着巨角的甲壳虫性命相搏,这两只虫子有几英尺长,爬行时背壳有伯尔腰那么高。它们的大颚[6]两侧张开着,坚不可摧的“铠甲”相互撞击,铿锵有声,多条腿相互碰撞时如同敲钹,它们争抢的东西是一块特别诱人的腐尸。 伯尔睁大眼睛看着,最后小一点的那只甲壳虫背部的“盔甲”上被咬出一个大洞,它发出刺耳的尖叫——只是听着像尖叫,其实那是它的背部“盔甲”被胜利者用大颚撕裂时发出的声音。 受伤虫子抗争的动作越来越微弱,最后再也无法反抗了,那征服者在它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开始大快朵颐,但这就是这个星球上生物们惯常的做法。 伯尔在旁观看,既害怕又怀着希望,等那虫子吃完大餐,挪着笨重的身子离开,他赶紧窜进去,动作虽快,却差点儿就来不及了,因为一只蚂蚁已经先行一步赶来查看剩余的肉块,那蚂蚁兴奋地颤动触须,接下来蚂蚁大军必定会赶到。 伯尔动作必须要快,于是他快速行动起来。蚂蚁很迟钝,视力很差、看不远,很少主动捕食,除非被迫迎击,大多数蚂蚁都只是食腐生物。它们总是追踪这种噩梦般的死亡现场,哪里有生物丧命或者奄奄一息,它们就到哪里,但如果遇到胆敢分一杯羹的,它们绝不会轻饶,而且它们总是有后继部队源源不断赶来。 有一些现在就已经赶到了。听到它们到来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伯尔有点手忙脚乱,仓促中抓了残尸上耷拉的一块什么,赶紧跑掉。那只是虫子的角罢了,是那虫子口器上方长出来的,但已经从虫身上撕脱下来,很好拿,他拿上就跑。 之后,他查看着自己的收获,心里有些失望,因为上面没有多少肉。这只是独角仙[7]的角,看着像犀牛角。为了拔出掠食者没吃完的那些肉丝肉末,他不小心扎了自己的手,大怒之下他把这角扔到一边。天快黑了,他悄悄回到部落藏身之处和大家一起紧挨着过夜,直到天亮。 部落里只有二十个人,四五个男人,六七个女人,其他都是少女和小孩。伯尔看到其中一个少女,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感觉,一直都没弄明白。她比伯尔年轻些,也许有十八岁,腿脚更敏捷。他们俩有时会说上几句,而有那么一两次,伯尔找到食物后,总把特别美味多汁的那部分分给她吃。 他现在可没什么东西可以同她一起吃了。他们部落那迷宫般的藏身之所就在蘑菇林里,伯尔悄悄走进去,天色已经越来越晚了,那女孩盯着他看,他心想,女孩看样子是饿了,正希望他能带些东西给她吃。想到自己什么也没带回来,他就无比羞愧。因此待在离其他人有点儿远的地方。他也是饥肠辘辘,过了好一会才睡着,而后开始做梦。 第二天早晨他找到了那只角,昨天他不屑地扔掉了角,现在发现它还在原地。这只角插在一个伞菌松软的茎秆上,他拔了出来。在梦里他已经用过了这只角…… 他马上试着用一用这只角。有时候——只是偶尔——部落里的人会用蟋蟀或蚱蜢带着锯齿的腿部来切割食用蘑菇坚韧的部分。他手里的角并没有尖利的边缘,但伯尔在梦里用过这只角。他有点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于是他尝试着重现梦中发生的事。想起这只角曾经插进蘑菇的茎部,他就拿起来一戳,这角就插进去了。他清楚地记得打斗中那只较大的甲壳虫是如何将自己的角用作武器的,就是这么插进去的。 他专心致志地想着。当然,他很难想象自己去和那些危险的虫子搏斗。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人们不会打斗,他们只会逃跑和躲藏。但伯尔脑海里却出现了一副精彩的场景:他用这只角来戳死猎物,就像他刚刚戳穿一棵蘑菇一样。这只角比他的手臂还长,在他手里自然不是很灵便,但如果一个人欲挺身而战,这件武器必能制敌于死地。 伯尔还没有想到战斗,但用角戳死猎物的想法很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有些猎物是无力反抗的。他随即有了灵感,脸上现出高兴的神情。这片平原上人类部落与蚂蚁竞食而生,有一条小河穿过平原,河里游动着黄肚皮的蝾螈,个头大得让人嘴馋。还有上千种生物的幼虫,有的在缓缓流动的溪水表面浮游,有的则在水底爬行。伯尔朝着那条小河走去。 当然,水里也有致命的生物。一不小心,龙虾的大钳子就会夹住人,一只钳子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切断伯尔的手臂。在小河上空,有时候还有蚊子嗡嗡飞过。现在蚊子的翅膀张开也有四英寸宽,尽管因为缺乏雄性需要的植物汁液,它们已经濒临灭绝。但这些蚊子是可怕的生物,伯尔已经知道要将它们夹在真菌的残片中弄死。 他小心而缓慢地穿过伞菌林,地面本应长着草,现在却是一片淡褐色锈菌。奶油色的蘑菇茎根部一圈长着霉菌,有橘色的、红色的和紫色的。伯尔有一次停下来,用手里的武器将其中一个饱满的根茎刺穿,以证明自己的计划可行,并给自己打气。 他躲躲藏藏地穿过那些球根状的生长物。有一次他听到哒哒的撞击声,吓得一动不动。原来是四五只蚂蚁,算是最小的那种,只有八英寸长,正沿着它们惯常路线返回自己的城市。它们脚步沉重,满载而归,它们的路线是由同一个族群的蚂蚁通过分泌蚁酸标示出来的。伯尔在一旁等蚂蚁通过,然后继续前进。 他来到河岸。河里回水区大部分水面都被缓缓游动的绿色浮渣覆盖,偶尔水底物质分解冒出一个泡泡,慢慢变大浮上来,破浮渣而出。河中央水流较急一些,看起来很清澈,水面有许多水蜘蛛。这些蜘蛛却没有像其他昆虫一样个头变大,因为它们要依托水面张力而生存,一旦变大变沉则意味着灭顶之灾。 伯尔将这场景尽收眼底。他这一番察看,十之八九是为了探查险情,只有一分是为了想办法试验他非凡的创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他站的地方看过去,小河有几十码都被浮渣覆盖。河里有什么东西蠕动、爬行、游动,这里看不到,但沿着河往下游过去一点,水流更靠近河岸,在那里他可能会看到。 那里有一块突出的岩石,为攀援生物的生长提供了条件,而攀缘植物又使得层孔菌能够大片生长,几乎蔓延到河水边缘。伯尔正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些菌类,这时他看到一个食用蘑菇,认出这是他日常主食的主要来源。他停下来撕下一大片白色的菌肉,这足够他吃上好几天了。按照习惯,他的族人只要发现了大量食物,就会马上躲藏起来,不再冒险出去,直到吃完为止。伯尔很想按老规矩办事,他可以把这块食物分给塞娅,他们可以一起吃。在吃完之前,他们俩都可以躲藏在一起。 但是,那些层孔菌形成了一个往下倾斜的平台,但在那平台下面的水中,有个水漩涡正在打转儿。一种十分不寻常的感觉袭上伯尔心头。将活物刺死来吃,他也许是好几代人当中唯一一个想到这种雄伟抱负的人。这种勇气为他的祖先所熟悉,但在这里于生存无益,他也许是返祖了。但伯尔想象过将他亲手用独角仙的角刺死的猎物献给塞娅的场景。这个想法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个想法也是刚刚产生的。不久之前,他更年轻的时候,他会想的是整个部落。他会想到秃顶的老琼恩,喘着气,一副小心翼翼的摸样,想到他将食物分给他的时候这位老族长会喜上眉梢地拍着他的手臂;想到老塔玛,满面皱纹,爱发牢骚,只要看到一小块食物,那种惯有的不满神情就会烟消云散;还想到年纪仅次于他的迪克和忒特,有几块东西分给他们,他们就会狼吞虎咽。 但现在他想到的却是塞娅,想到他慷慨地把食物给她,多得她都吃不下,那塞娅将会多么吃惊,又多么高兴,她将多么倾慕他! 当然他还没有想象到自己为了给塞娅获取食物而战斗的场景。他只是想刺死水中某种能吃的东西。水里的生物不会同陆地上的生物搏斗。只要他不到水里去,他就不用战斗。这真是个令人开心的想法,记忆中没有人有过这种想法。如果伯尔能完成这件事,全族人都会爱戴他。塞娅自然会爱慕他的。大家如果看到他发现了一种新的食物来源,甚至会嫉妒他,除非他教大家怎么做。伯尔的同类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填饱肚子,其次才考虑怎样保全性命,再次才想到延续族群,但这对他们来说并非好主意。他们成群结队地出入但又群龙无首,晚上藏在一处,一是为了能分享到幸运之人带回的食物,二是人多势众能让人安心一点。他们没有武器。即使伯尔也没有把手里的长矛当成武器,这只是用来戳死活物以便食用的工具罢了。但他这个想法并非很具体清晰。所有族人甚至没有有意识地去使用工具。有时候他们发现大型昆虫那被吃剩的残尸,会用石头砸开它腿部的甲壳,但就算这样,他们也并没有为此而随身携带石块。只有伯尔有这样的模糊想法:就是带着某样东西,将其携带到某地来做某事。这是前所未有的。伯尔至少是个先驱人物。说不定还是个天才呢。 但他离天才还差一截。现在的确还算不上。 他走到一个能看到水里情况的地方。他看看身后,又看看周围,听听动静,随后趴下来,盯着浅水处。有一次,一只足有八英尺长的大龙虾从他的视野中悠闲地游过,龙虾的前面是一群忙着逃命的小鱼甚至还有大蝾螈。 过了好一会儿,水底又恢复了日常的生活。蠕动着的石蛾又拖着它们古怪的大巢壳[8]出现了,一大片银色光点游了过来——是一群细小的鱼。随后一条稍大的鱼出现,慢悠悠地在水里游着。 伯尔双眼发亮、口水直流。他将手里长长的武器伸下去,却发现只能够着水面。他心里充满了失望,但距离已经很近,成功并不遥远,他又重振信心,继续尝试。 他仔细察看下面的层孔菌,站起身来,走到层孔菌上方,用长矛戳,戳不进去,伯尔伸出一只脚试探着到处踩了一下,随后才敢整个人站到层孔菌上面去,下面很坚实,伯尔站得很稳。他艰难地爬到个头低些的层孔菌上,趴下来,在菌盖边缘处细细看着水面。 一条大鱼,有他手臂那样长,在他下方慢慢地游过来游过去。伯尔见过这只甲壳虫的角做成的长矛原来的主人使劲用它戳到对手身体里去,却被对手用相似的武器刺死了。伯尔还用这个长矛在伞菌身上戳刺过、操练过。那银色的鱼儿再次游近时,他猛地出手了。 长矛入水后似乎弯折了,离目标差了几英寸,没能刺中,这让伯尔大为吃惊。他又试了一次。长矛仿佛再次在水的作用下偏离了方向。这鱼儿竟然没被刺中,这让他大为恼火。 这种怒火是一种“返祖现象”,就像在从前那个人类对什么都无所畏惧的时代中人对待杀戮产生的反应一样。伯尔怒气冲冲地瞪着那条鱼。屡击不中,鱼儿还毫无警觉,还在原来的地方游动着。 接着鱼儿游到他手的正下方,不动了。他用尽全力向下一刺,这回长矛垂直入水,似乎没有弯折,而是直挺挺地下水了。矛尖刺破了鱼儿的鳞甲,将鱼钉在了那里。 伯尔想把鱼提上来,鱼儿垂死挣扎个不停,引起一阵骚乱。他太兴奋了,没注意到不远处泛起的小波纹。那只大龙虾察觉到动静,已经向这里游回来了。 实力悬殊的双方继续搏斗着。伯尔死命抓着长矛的另一端,由于他是趴在那里,接着他身下的层孔菌颤动了一下,断裂倾倒,掉到河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伯尔也跟着掉了进去,他瞪大眼睛,面对将至的死亡。他往下沉时看见那甲壳生物的巨钳张开着,大得足以一下夹断伯尔的四肢。 他开口想要尖叫,却出不了声,只有一串泡泡往水面漂去。看那巨大龙虾慢悠悠游过来,他心胆俱裂、拼命用手脚拍打着这毫无支撑力的水。 他的手臂打在一个坚实的物体上,他慌忙紧紧抓住那东西,说时迟那时快,他连忙把这东西挥向那龙虾,龙虾两钳夹住那瓶塞模样的真菌时,他感到一阵惊悸,随即,龙虾不屑地松开钳子,那块层孔菌慢慢地往上漂,他感到自己也被带动着向上漂去。这块真菌当时在他身子底下塌陷了,他掉下去的时候,那真菌就被他推下水去,在这紧急关头恰好能让他抓来一用,救了他一命。 伯尔从水面冒出头来,看见一块更大的真菌在附近漂浮着,和他原先趴着时在他身下的那个真菌比起来,这一块当时与河岸只是藕断丝连,是在他落水时才与河岸断开的。这块真菌个头更大,漂浮得也更高些。 他抓住真菌,死劲儿往上面爬,这块东西在他的重量下倾斜,差点儿翻了个个儿,他却丝毫没注意,仍手忙脚乱、连抓带踢地往上爬,直到完全离开水面。 他爬上了真菌那毛茸茸、橘褐色的表面,脚上突然遭到一下猛击。那龙虾尝了尝真菌,淡而无味,顿觉失望,看到伯尔在水里扭动的脚,它就懒洋洋地敲了一下,发现无法抓住这个肉乎乎的猎物,它只好悻悻离去。 那块真菌已经沦为伯尔的“筏子”,这筏子又轻又薄。伯尔没有武器,孤身一人坐在“筏子”上,往下流漂去。他沿着凝滞的河流上慢慢漂流,河水中游动着致命的生物,河两岸危机四伏,长长的河段上空飞行着长有金色翅膀的致命昆虫。 良久之后,他才恢复镇定。之后——他的举动堪称独一无二:他的部落里没有人会想到这样做——他便去寻找他的长矛了。 那支矛在水上漂浮着,还钉在那条鱼身上,就是为了抓鱼他才陷入了现在的困境。那鱼儿银色的身躯先前还挣扎得厉害,现在肚皮朝上漂着,已经死透了。 伯尔盯着那鱼儿口水直流。他的筏子不稳,在河流下游慢慢打着转儿,他却一直看着那鱼。他趴直了身子,伸出手,想要抓住长矛一端,此时那矛正转着圈儿朝他漂过来。 筏子倾斜了一下,险些翻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筏子有一边比另一边更容易下沉。这是当然的,因为那一边更厚一些。靠近河岸的那边比较厚,因而浮力更强。 他将头部靠在较厚的那一边,那一边并没有下沉,他扭动身躯,试探着尽量往那边靠,手伸了又伸,筏子转得慢,身上插着长矛的鱼转得快,他焦急地等着,希望两者能巧合地碰上。那矛尖越发近了......他伸出手——筏子往下沉了一下,好险。然而他的手指已经碰到了矛尖。他摇摇晃晃地抓住那矛,拉了过来。 几秒钟后他已经把鱼腹上带着鳞片的肉一片片撕扯下来,将那油光水滑的肉塞进自己嘴里,吃得不亦乐乎。他不小心丢掉了那块食用蘑菇,那蘑菇便漂到了几码远以外,但他依然心满意足地吃着鱼肉。 他一边吃,一边想着部落里的人。这条鱼他一个人吃不下。老塔玛一定会哄着他,让他多给点,她牙齿也没剩几颗了,一定会忙不迭地提醒他:在他小时候她曾送过他很多吃的。还有迪克和忒特,出于男孩的天性,会吵嚷着问他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怎么弄来的。他也会分一点给科莉,她要养育孩子,会把大部分鱼肉都给孩子吃。还有塞娅…… 伯尔一想到塞娅到时候会有的反应就喜不自胜。 这时他意识到,时间每过去一刻,他就离她远了一点。岸上那些五彩缤纷的生长物在他视野里向后移去,因此他知道筏子已经漂过较近的河岸。 头顶上,太阳仅是雾蒙蒙的天空上比较明亮的一个色块。周围的光线呈淡粉色,伯尔看看周围有没有他熟悉的景色,却什么都没找到,他很沮丧,知道自己离塞娅很远,并且越来越远。 充满瘴气的空中,可以看见许多飞行的生物。白天,低地上总是薄雾弥漫。三英里外,伯尔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因为雾气遮挡了视线,但即便这样,在可视范围内可看的东西还是不少。 时不时就有一只蟋蟀或蚱蜢像子弹般从一处飞到另一处。寂静而令人厌恶的地面上方巨型蝴蝶在欢快飞舞。蜜蜂缓缓地飞来飞去,急切寻找大卷心菜那十字形的菜花,而卷心菜十分稀少。偶尔一只细腰黄腹的黄蜂疾飞而过。 但伯尔完全没有留意。他丧气地坐在真菌“筏子”上,在河中央漂着,他肤色粉红,穿一块颜色俗艳的缠腰布,身边放着一条油腻腻的死鱼,整个人看起来不怎么协调。他心里惶恐苦闷,因为这河流带着他愈行愈远,小小部落里那个秋波一闪便让他心儿砰砰乱跳的少女也离他越来越远。 白日里时间流逝。有一次他看到一队巨型蚂蚁轻快地爬过一片绿茵般的霉菌,对黑蚁的城池展开突袭。它们抢来黑蚁的卵,在自己的地盘里孵化,新生的黑蚁便会成为这群盗匪的奴隶。 过一会,一些膨胀的奇形怪状的枝条慢慢出现在视野里,在四处散发的雾气衬托下,格外清晰。他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一种外皮坚硬、在自身之上层层叠加长起来的真菌,其外形与树木相似,但伯尔并没有见过树木,因为树木在低地的自然环境中无法生长。 好一会儿过去,天快黑了,伯尔又吃起了那油腻腻的鱼肉。与他平常吃的淡而无味的蘑菇比起来,这味道很不错。他吃饱了,但鱼太大,因而大部分鱼肉都剩下了。 长矛还在他身边。这支矛给他带来过麻烦,但他一看到矛,想起的还是它曾为他赢得过食物而非它曾使他陷入的困境。吃饱后,他拿起长矛又细看了一番。油汪汪的矛尖还是和先前一样锋利。 筏子漂来荡去,他不敢在这儿用长矛获取食物,于是他将长矛放在一边,从缠腰布上扯下一条带子,将鱼挂在脖子上,这样他的双臂就可以自由活动了。随后他盘腿坐着,手里摆弄着那支矛,望着游经的两岸风景。 [1]唇音:唇音是由嘴唇发出的辅音,包括双唇音和唇齿音。(译注) [2]树蕨:树形蕨类植物,蕨类是仅比苔藓高级的植物。(译注) [3]帝王蛾:通常帝王蛾的翅膀长达几十公分,与其身躯不成比例,因此得名。(译注) [4]猎狐犬:别名英国猎狐,身高58-69厘米,体重25-34公斤。(译注) [5]狼蛛:步足粗壮、多刺、足末三爪,因善跑能跳、行动敏捷,性凶猛而得名。(译注) [6]大颚:节肢动物口器的一部分,由头部一对附肢演变而成,用以咀嚼食物。(译注) [7]独角仙:常见大型甲壳虫,因有雄壮有力的一只独角而著称。(译注) [8]巢壳:石蛾幼虫生活在水中,多数会自行以沙粒、贝壳碎片或植物碎片筑成可拖带移动的巢壳。(译注) [book_title]第二章 一人出走 太阳快落山了。伯尔从没见过太阳,所以他从未将任何东西的下落和夜晚的到来联系起来。对他来说,夜晚就是黑暗从天空降临。 天变黑的过程万古如一。头顶上常常是一层无边的浓雾,毫无特色,只有在太阳落山时才有所变化。西面天空明亮的雾气先变成橘色,后变成粉色,而东面就变成更暗的灰色。夜色越来越深,雾气染上越来越深的红色,并渐渐移向中天。最后,随着红色的天空越来越暗,一团团黑色开始皴染着那一片红色的天空,让人无法分辨天空的颜色到底是红色还是黑色,渐渐地,黑色完全吞没了红色。 今天,伯尔观察着这一切,他以前从没这么看过。油一般光亮的河面上纤毫毕现地倒映着黄昏的种种色彩与光影变化。河岸边伞菌圆圆的菌盖染上粉色;飞起来看似生硬实则极快的蜻蜓在闪闪发光,它们在黄昏的红色中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黄色大蝴蝶在小河上方轻盈掠过。水面上上千只石蛾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拖着巢壳儿[1]聚在一起,形似碎片做成的无数条船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浮于水面。伯尔本可以将手伸入它们的巢壳,抓出巢居其中的白色幼虫。 一只体型庞大的蜜蜂缓缓地飞过头顶,发出嗡嗡巨响。伯尔看见它那长长的尖喙,和粘着一点点花粉的多毛的后足。那双大大的复眼透露出一种迟钝而思虑重重的神情。 深红色的天光渐渐黯淡下去,头顶上方天空的颜色渐渐变黑。河道两边千万个形似穹顶的蘑菇夹岸而生,蘑菇底下长着五彩缤纷的真菌,从最深的红色到最浅的蓝色都有,现在随着夜色加深都渐渐没入了黑暗之中。 白日里各种昆虫的嗡嗡声,振动、拍打翅膀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从无数个角落里钻出许多毛茸茸、软乎乎的躯体,那是夜间出行的大蛾子。蛾子们先将自身打理一番,伸展一下长满绒毛的触角,而后飞向夜空。四肢强健的蟋蟀开始齐声鸣奏,声如雷鸣,随着越来越多的大蟋蟀加入其中,它们巨大的发声器官使蟋蟀的合奏变成低沉的铜管乐。此时,缓缓盘旋而上的丝丝缕缕浓雾聚集在水面上,不一会儿就能把整个小河笼罩起来。 夜晚来临了。空中乌云聚集。渐渐地,硕大、温暖的雨点穿透夜空的云层慢吞吞地落下来,雨下了起来。河岸边出现了一团团蓝色冷焰。 河岸上许多蘑菇散发着微弱的磷光,为它们下方的地面上洒上一层幽灵般的微光。半空中到处都是摇曳闪烁的冷光,悠闲地在腐烂的泥土上空飘来荡去。其他星球上的人类把这些东西称作“磷火”,但对这星球上的人来说,它们什么名称也没有。 随后,黑暗中大团的光亮开始一闪一闪,伯尔知道这是“萤火虫”,其身躯和伯尔的长矛一样长。小河上方,萤火虫轻盈地飞过黑暗的夜空。伯尔蹲伏在筏子上随波逐流,断断续续的萤光洒在他身上。同样,在河岸上,一对对交配的萤火虫向夜空中急切地飞去,像小灯一样一闪一闪,那荧光是无翅的雌性萤火虫爬出来时发出的信号,好让雄性萤火虫看见。夜晚还有其他发光的生物。“狐火”[2]在黑夜里发着光,而那是不需要燃烧任何东西的。河水中,有些已经适应了淡水环境的海洋生物,也发出点点光辉——为夜色贡献出其微薄的光芒。 空中有许多飞行的生物。黑夜中看不到它们,只听到拍打翅膀的声音。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昆虫的世界依旧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而伯尔躺在漂移不定的筏子上,辗转反侧。他很想哭,因为筏子将他带到离塞娅越来越远的地方。他可以想象塞娅在部落那些躲躲藏藏、鬼鬼祟祟的成员中寻觅他的样子。四周响起一片生物媾合发出的叫声,很刺耳,如同机器声,它们企图在一个潜伏着死亡的世界里孕育出生命;还有一些生物发出惨叫,它们与死神不期而遇,在暗夜里被(其他生物)所吞噬。 伯尔已经习惯了这混乱的一切,但他对于自己绝望的情绪却无法适应。想到腿脚敏捷、牙齿洁白、笑容羞涩的塞娅,与她音讯断绝,令他生出这样的情绪来。大半夜的时间他都躺在上下浮动的筏子上,怅然若失。后半夜,筏子在一片浅滩上轻轻碰撞,摇晃了一下,随即搁浅在那里。 早上天光大亮之时,伯尔害怕地看着四周。他离河岸只有二十几码,他那破碎的筏子周围漂浮着厚厚的淡绿色浮渣。河道已经变宽了许多,对岸被笼罩在晨雾中无法看到,但靠近筏子的这边河岸看起来很坚固,也不像伯尔的部落居住的地方那么危机四伏。 他用长矛试了试水深,对于这武器的诸多用途深感惊讶。水深不过脚踝。 伯尔微微打了个寒颤,走进浮渣中,以最快速度冲到岸上。他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附着在他的光脚上。他跑得更快了,发疯一般,结果在岸上绊了一下,那吓人的东西原来不是对他紧追不舍,而是已经附在了他的脚后跟上。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一看。只见一块不成形的、肤色般的肉块紧紧附着在它脚部的皮肤上。他眼睁睁看着这东西明显地肿胀起来,身上粉红的褶皱颜色也越变越深。 原来不过是只水蛭,和这个世界的昆虫、真菌一样,水蛭的个头增大了,有他手掌那么大,但伯尔不知道是这样。他用矛尖去戳水蛭,慌乱中想将其抠掉。水蛭掉下来的时候,伯尔恐惧地瞪大眼睛,看着脚上的一大片血渍,又看着那东西在地上还兀自蠕动、颤抖,转身就逃。 过了一小会,他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平日里熟悉的伞菌丛中,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高耸的伞菌对他来说是老朋友了。他开始吃起伞菌来。看到食物,他马上就会有饥饿感——这种天性弥补了其缺乏储存食物的本能。人类储存食物,是受到理智的引导,而更低阶的生物则不必去思考。 虽然有东西吃,但伯尔心中还是惴惴不安。他离部落和塞娅都很远了。尽管按照远祖的测算方法,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不过是短短四十英里,但伯尔思考时不用这样的术语。他也从未有机会如此思考。他沿着河流到了一个遥远的世界,到处都是未知的危险,而且他是孤零零一个人。 四周都是吃的,太有理由高兴了。然而孤独又让人痛楚。尽管对伯尔来说,思考没有特殊价值,因而他也不擅长思考,但眼下这个情况却使他陷入情感矛盾。这里足有四分之一的蘑菇都是可以吃的,发现这么多食物,伯尔本应该十分高兴,然而他现在是一个人,尤其又远离塞娅,因而他又该伤心落泪。一方面,远离塞娅,他不该高兴;另一方面,食物环绕,他又不应哀伤。 很显然,对于他现在受到的刺激,只有人类才知道怎么做出反应:这种刺激就是情感窘境。其他生物只能对必须作出抉择的客观情形采取行动:逃走或战斗,藏匿或紧追。而只有人会被两难的情感选择所困扰。伯尔有理由同时感受到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他也必须解决这一矛盾。这个问题在他心中,而不在外界。因而他思考起来。 他要把塞娅带到这里来!他要把她还有部落的人带到这个食物充足的地方来! 他脑海里即刻涌现出许多画面:他能真切地看到老琼恩,脑袋秃得就像蘑菇,在这个不愁吃的地方敞开了肚皮吃;他想到科莉喂养着她许多的孩子;塔玛满嘴都是食物,因而没空发牢骚了;忒特和迪克填饱了肚子,就将一块块食物打闹着扔向对方。他想象着整个部落在享用着盛宴——塞娅也喜悦万分。 伯尔考虑的是他的情感而非知觉,这是非同一般的。比起从前地球上类似的原始人,他部落里的人与他的思考方式更接近,但他们不常进行思考。醒着的时候,对各种自然现象,他们会产生各种令人心烦意乱的生理反应。饿的时候,他们看见的、嗅到的都是食物;他们活着,却感觉死亡就在附近。第一种情形下,食物刺激他们的感官,他们向食物靠近;第二种情形下,一旦察觉到危险的刺激,他们便迅速逃离。总之,对周围的世界他们会立马做出反应。而伯尔则对内心情感做出了反应,这在他的人生中是第一次,意义十分重大。为了解决情感冲突,他想出了一项能结束这种冲突的行动计划。他决意做一件事,不是因为他不得不做,而是因为他想要去做。 这是这颗星球历代以来最重要的事件。 由于伯尔拥有儿童或野人般直来直去的心性,这一特点让伯尔紧接着就将自己的计划付诸了行动。那条鱼还挂在他脖子上,刮擦着他的胸膛。他试探着拨弄那条鱼,结果弄得全身油腻腻的,但他不打算吃了那条鱼。尽管他现在还不饿,但塞娅可能饿了。他打算把鱼给塞娅吃。他想象着她吃鱼时急切而开心的模样,这一想象促使他更加下定了决心。河水沿着五彩斑斓的河岸缓缓流动,而他当初就是沿着河岸顺流而下,到了这个遥远的地方。要回到部落,他就得紧靠河边、沿着河岸往回走。 他从窄小曲折的蘑菇林间一条难走的通道挤出一条路来,便感到欢欣鼓舞,但他还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危险。有几次他听到正在蘑菇林的空地中吃着腐肉的蚂蚁大军那“嗒嗒”的撞击声,似乎充斥着四面八方,但伯尔可以不去关注它们。它们顶多也就是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只要他丢下那条鱼,这些蚂蚁就会被吸引过去。只有一种蚂蚁他需要提防,那就是军蚁,它们总是成千上万只一起行进,将阻挡在其道路上的一切东西都纳入腹中。 但此处没有这种生物。蘑菇林的尽头,他看见一只快活的蚱蜢细细咀嚼着它发现的美味——一棵卷心菜水桶一样粗的新芽。那蚱蜢的后腿伏在它的身下,总是随时准备起跳。在它头顶一百英尺处出现了一只大黄蜂,飞行中查看到了地面情况,便直扑向正在用餐的不幸蚱蜢。 两者搏斗了一番,但很短暂,黄蜂用带有倒钩的六足捉住蚱蜢,蚱蜢用尽全力挣脱,黄蜂那柔韧的腹部轻微地鼓了一下,尾针随即穿透了蚱蜢头部下方的外壳,那精准度绝不亚于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那里有个神经节,蜂毒一进入此处,蚱蜢立马软了下来。它当然还没死,只不过瘫痪了。永远瘫痪了。黄蜂整理了一下自己,而后平静地带着受害者飞走了。蚱蜢会成为黄蜂幼虫的孵化器,并成为幼虫的储备粮。很快,在黄蜂的“泥土城堡”里,白色幼虫会以母亲捕捉的猎物为食,而这猎物被一点点吃掉时还活着,只是动不了、看不见,无知无觉,没有记忆…… 伯尔继续前进。 地面变得更为崎岖,前进愈加困难。伯尔艰难地攀过一个个有四五十英尺高的陡坡,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些山坡遥远的另一面。有一回他爬过一大片蘑菇。那些蘑菇个头小,又密密麻麻纠缠在一处,他不得不用角矛砍了好几下,才得以劈开蘑菇丛走过去。那些蘑菇倒下来的时候,一大股火红色液体朝他浇下来,从他油腻腻的胸膛滚落,继而渗入地下。 伯尔的内心被一种奇特的自信所占领,他走路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了,步伐变得豪迈起来。他不仅思考过,还砍了东西,对此他像孩子一样,得意洋洋,踌躇满志。他想象着自己带领着部落的人来到这个食物充足的地方——他对距离没有真实的概念——因此他单枪匹马,昂首阔步,周围都是这个被人遗忘的星球上的噩梦般生长的生物。 一会儿他便看见了那条小河。他爬到一个百来英尺高的红土高坡上,坡的一侧由于河水泛滥已经坍塌。伯尔沿着高坡的一侧高视阔步着,在过去某个发洪水的时期,河水曾冲刷着伯尔脚下高坡的底部。现在河流和他之间的距离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空中还有些别的东西。 崖壁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真菌,白黄橙绿,色彩繁杂。崖壁中点处有个蛛网,其中一根大约一英寸粗细的网线向下延伸到紧贴着地面的崖底。除了这根线外还有其他线,这些陷阱般绳索绕着圈呈现放射状,正好形成一个完美的对数螺旋[3]。 织这张网的大蜘蛛躲在崖壁真菌间,等待落网的猎物。一旦有倒霉的生物掉进罗网,它就会现身。在那之前,它只是一动不动地等着,它有的是耐性,不等到猎物誓不罢休,对猎物又极其冷酷无情。 伯尔大步走到悬崖边,整个人看起来傻里傻气,他肤色粉红,脖子上挂着一条油光水滑的鱼儿,腰间拖曳着蛾子翅膀制成的缠腰布。他将那长长一片甲虫壳举至头顶上方,兴高采烈地挥舞着。 这一举动不太明智,漫无目的,如果伯尔是他同类中的天才,那在大展鸿才之前,他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此时,他轻蔑地看着底下那个白亮亮的陷阱。他曾击杀了一条鱼,还曾把蘑菇砍成碎片。没有什么能吓倒他!他会回到塞娅身边,把她带到这个食物充足之处。 悬崖边离伯尔约六十步的地方,有一个垂直陷入黏土丘中的地洞,那地洞很圆润,里面衬着丝线,往下三十英尺处,地洞变大形成一间穴室,以供其主人也即是其制造者居住。这个穴室顶端有一个暗门,布满黏土、尘泥,这样它就能与周围的土壤浑然一体,只有敏锐的目光才能发现这个小缝隙,但已经有更为锐利的眼睛从顶端的裂口处向外张望。 那是穴室的主人的眼睛。 那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挂在衬着丝线的地洞顶端,身躯上长着八只多毛的腿。它的腹部像一个畸形的椭圆体,呈褐色,看上去脏兮兮的。口器前端伸出两对大颚,在昏暗的穴室中,它的双眼闪闪发光,全身上下覆盖着脏兮兮的粗毛。 这生物邪恶无比,也凶猛无比。这是一种猎食性的褐色蜘蛛,叫狼蛛,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它的体型变大了,身躯直径超过两英尺,当所有腿张开时,其覆盖直径达三码。当伯尔在悬崖边上得意万分、阔步向前的时候,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就追随着他。 伯尔向下探去,看到那织网的蜘蛛做成的白色陷阱,他感到好笑。他知道蜘蛛不会离开蛛网来攻击他。他伸出手,砍掉脚下一小丛真菌,那真菌被他砍断之处渗出一种汤汁似的液体,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细小的蛆虫,正狂欢般享用着美味。伯尔把那株断了的真菌扔进蛛网,看到那黑色大蜘蛛从藏身之处荡下来查看情况,他不由得哈哈大笑。 狼蛛从暗处向外打量,微微颤动,十分焦躁。伯尔靠得更近一些,用长矛做杠杆将零星垃圾撬下来,开心地沿着崖壁向下扔,垃圾最后坠落到那张大网里。那蜘蛛悠闲地从一处晃到另一处,用触须查看刚扔下来的“导弹”,见都是些不好吃的死物就置之不理了。 伯尔又将一块特别大的腐烂东西,差点砸中那只黑银两色的蜘蛛,于是他又跳又笑。随后—— 轻轻一声,那“暗门”合上了,伯尔一阵天旋地转,笑声立马变成了尖叫。原来那只庞大的狼蛛正气势汹汹向他冲来,它八条腿迅速爬行着,颚部大张,露出有毒的大獠牙,离他约有三十步远——二十步了——只有十步了。 那蜘蛛眼中闪着光芒,一跃而起,八条腿一齐伸向猎物,欲一举将伯尔擒获。 伯尔又是一声大叫,伸出双臂去挡蜘蛛,他已经害怕得智乱神昏,因此这下出手并非急中生智。极度恐惧下,他痛苦地抓着长矛,矛尖伸出,正好刺中蜘蛛,角矛近四分之一的长度刺进了那凶物的身体。 蜘蛛身上被长矛刺中,便狂乱扭动起来,仍旧竭力想抓住被吓僵了的伯尔。它那巨型颚部相互撞击着,发出喧闹的气泡沸腾声,它那多毛的腿紧抓住了伯尔的手臂,伯尔魂飞魄散,不由得发出粗哑的呼号,并连连退后——结果那悬崖边缘在他脚下塌陷下去。 伯尔也随之猛地掉了下去,手里还抓着长矛,无法放开。即使在他正向下坠落之际,那扭动的怪物也仍旧疯狂地挣扎着想抓住他。他们便一起往下坠落。伯尔已经吓得两眼翻白。不寻常的是,他们砸到地面的时候,那砰然一声来得特有弹性。原来,他们恰好掉进了那张伯尔方才还对之嘲笑不已的大网中。 伯尔无法思考了。他只是在那蛛网黏糊糊的线圈中疯狂挣扎,但那陷阱由螺线构成,从那拧在一处的螺线的纤维之间渗出粘性十足的物质,就像捕鸟胶。离他不远处——不到两码远的地方——被他刺伤的怪物正甩动身体、努力想抓住他,哪怕它自身已经痛得发抖。 伯尔恐慌至极。他的双臂和胸膛被那条油光水滑的鱼弄得油腻腻的,因而那张黏糊糊的蛛网黏不住这些部位,但因他在那黏乎乎、带有弹性的网线中挣扎得太厉害,反而越挣扎越深陷入其中,不可自拔。这些网线是为了猎物而布置的,而此刻他就是猎物。 伯尔盲目地挣扎着,中途不时停下来,由于筋疲力尽而大口喘着气。这时,他看到不到五码开外的地方,他刚刚还嘲弄过的那只银黑色怪物正耐心等待他停止挣扎。对这只蜘蛛而言,人和狼蛛都是一回事——都是恰好掉进它的陷阱而不断挣扎的家伙。两者都在动,但现在动作已经很微弱。那蜘蛛动作优雅地上前来,身体灵活地晃动着,一面接近伯尔,一面从尾部冒出丝线。 伯尔的双臂还能动,他狂乱挥舞手臂,朝着那怪物尖声大叫。蜘蛛停下了,那挥舞的手臂在它眼里就像能伤人的昆虫颚部。 蜘蛛很少冒险。这只蜘蛛小心翼翼地接近,然后停下不动。它的吐丝器不停吐丝。那蜘蛛像人挥舞手臂一样,八条腿中的一条将一张黏黏的丝网抛向狼蛛和人,不偏不倚盖在了他们上面。 面对扑面而来的大网,伯尔努力抗争,想竭力把它推开,却徒劳无功。几分钟的功夫,他整个人就被一张粗丝制成的织物盖住,甚至挡住了他双眼前的光线。他和他的对头,那只丑陋的大狼蛛,都被同一张织物覆盖着,那狼蛛无力地移动着。 蜘蛛停止吐丝了,它已经认定自己的猎物已无力反抗。伯尔随后感到大网的缆线微微弯曲,是那蜘蛛过来了,它正准备用吻部刺进猎物体内,吸取汁液。 那大网轻轻地陷下。伯尔处于极度恐惧中,已经吓得动弹不得。但那狼蛛仍旧痛苦扭动着,直到长矛将它的身体刺穿,它的颌部开开合合,身体在那角质杆状物上颤抖着。 伯尔等着蜘蛛的大毒牙刺进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这个过程。他见过蜘蛛是怎样不慌不忙、精细优雅地蜇向它的猎物,而后退至一旁,以无与伦比的耐性等待着毒液的毒性在猎物体内发作。当猎物停止挣扎,蜘蛛就再次靠近,从其关节或四肢依次吸取汁液,最后猎物便从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萎缩了的、形同枯槁的空壳,夜幕降临时就被扔出蛛网。 那体型异常巨大的怪物此时若有所思地绕着被那丝网包裹着的一对猎物打转。只有狼蛛在动。它那球形的腹部触动了藏身的织物。它还是挣扎着想摆脱那刺中它重要器官的长矛,于是微微抽动着。这样从外面看织物上就出现了一处不寻常的球形凸起,成了织网的蜘蛛明显的目标。它迅速朝着凸起部分向前,精准无比而又残酷无情地对其刺了一下。 狼蛛痛得好像要发狂了,几条腿胡乱踢蹬着,痛到极处,神智丧失,姿态可怖。它的一条腿碰到了伯尔,伯尔便也大叫起来,同样狂乱地挣扎着。 他的头部、双臂都被层层丝网裹住,但因为油腻没有黏在上面。他抓着丝线,竭力要将自身从那致命的邻居身边拉开,丝线无法挣断,但他们还是分开了,大网破了一个小洞。 狼蛛一条正死命扭动的腿又碰到了他,极度恐慌之下他反而力量大增,将自己的身体挣脱,而那洞口则变大了。他又来了个弓步冲刺,这次他的头部从洞口钻出来了。他现在悬挂在离地面有二十英尺的地方,过去死于这张蜘蛛网的猎物数量不少,它们角质的残骸几乎铺满了网下的地面。 伯尔的头部、胸部和双臂是可以自由活动的,挂在他脖子上的鱼使他身上这些部位都沾上了油,但他的下身却被粘性十足的蛛网牢牢黏住,这蛛网远远比人类做的捕鸟胶更有粘性。 他不上不下地被卡在那个洞口,心里感到绝望。这时他看到那只捕食的大蜘蛛就在不远处,耐心等待毒液的毒性在其猎物体内发作,等待着猎物停止挣扎。那狼蛛的挣扎现在只能叫做颤抖了。不一会儿,它就一动不动了,而那黑腹的蜘蛛就过来吃大餐了。 伯尔把头部缩回来,奋力戳刺着裹着他腰部和双腿的粘东西。他双手沾了油,因而能自由活动,那丝网塌下去了一点。伯尔将心里的念头当做了救命稻草。他抓着鱼,将鱼撕裂,这鱼现在已经是腐臭难闻、布满鳞片的肉块,他用鱼在身上胡乱刮擦一番,想将粘在腿上的东西刮下来,同时将腐臭的鱼油涂遍了双腿。 他感觉到蛛网又颤动起来了。对蜘蛛来说,伯尔还能动就说明毒液未能发挥全效,好像还需要再刺一回。但这次它不会再去碰那已经悄没声息的狼蛛,而是转向一息尚存的另一猎物,将毒液注入伯尔体内。 伯尔边喘着气,边往那洞口边上靠,仿佛要把双腿同身体分开。他的头露出来了,接着是他的肩膀——他有一半身体已从洞口钻出去了。 那大蜘蛛打量着他,做好了要将更多丝网抛向他的准备,吐丝器又开始忙忙碌碌,那蜘蛛用一条腿将新吐的蛛丝收集起来—— 这时那些裹着伯尔双腿的黏性物质已经被扯开了。 伯尔从洞口一跃而出,重重落下,四肢摊开着地,撞入一只飞甲虫萎缩的外壳,这只甲虫当初也是踉踉跄跄掉进了蜘蛛的陷阱,却没有能像伯尔一样逃脱。 伯尔翻滚了几次,坐起身来,只见一只一英尺来长的蚂蚁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面前,大颚前伸着,向自己示威,其尖锐的摩擦声响彻四周。 很久以前,还在地球上的时候——那时候大多数蚂蚁都只能用英寸以下的单位来测量大小——科学家曾郑重地争论过蚂蚁到底会不会发出叫声。他们认为昆虫身上的某些沟回,就像蟋蟀大腿上的沟回一样,可以作为发声工具,只不过这声音实在过于尖细,人类的耳朵无法听到。当时争论很激烈,但证据却无从取得。 伯尔不需要证据,他知道摩擦声就是眼前这昆虫发出的,尽管他从来也不关心这昆虫到底是怎么发声的。这叫声是为了呼唤蚁城中其他蚂蚁,告诉它们眼前有一顿美餐,但需要帮手,否则只能看运气了。 尖锐碰撞声从五六十英尺外传来。帮手快要到了。虽然通常只有军蚁很危险,但是一群普通蚂蚁如果被激怒了也是很可怕的。它们会像从前地球上被激怒的一群猎狐犬一样,将人类扑倒,撕成碎片,这也够令人不知所措的了。 伯尔没再耽搁,转身就逃,差点撞上黏在地面上的用来支撑蛛网的一根线。这时他听见那尖锐的声音渐渐平息了,蚂蚁视力都很有限,看不到他,也就不觉得受到威胁了。它十分平静地接下去做被伯尔打断的事,不久就从蛛网落下的残骸中找到了可以吃的腐肉,然后便得意洋洋地出发返回蚁城。 伯尔加快速度走了几百码,又停了下来。他心神动摇,一片茫然。现在,他就像他部落里的其他人一样,胆怯、畏惧。马上他就会意识到,在全身裹满粘丝的情况下能从巨大的蜘蛛网里逃脱,是一项无与伦比的壮举,不仅仅从未有人听闻,也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但伯尔此时心中惊惶,并没有想到这点。 十分古怪的是,第一个闯进他意识中的感觉竟是,他的脚很疼。那蛛网上来的粘性物质还附着在他的脚底,一路走来,一路粘附了不少小东西。被蚂蚁咬下来的陈年甲虫壳碎片粘附在他的脚底,无时无刻不在戳着他,甚至快要把他的鞋底戳穿,于是停下脚步,把这些东西刮掉,他一直害怕地盯着四周。走了十几步,他又不得不停下来了。 不因虚荣,也不是迫于紧急,而正是这种挥之不去的难受劲儿,让伯尔开始发现——是想象——无意中开始一项新活动,这项活动和他之前做过事一样,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中,他的大脑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刺激。因为他想到戳刺,正是这一主意使他陷入了至少一大困境,但也是这个主意使他逃离了刚才那个更为可怕的险境。从一个险境逃脱,在遇上另一个险境之前,他又想出了一个行动计划——把塞娅带来——尽管从蛛网逃生后,这个决定不像当初刚遭遇蛛网之前的那个决定那么坚定不移了。然而,当初一定是某种推理使他知道要用鱼将全身涂满油,不然,他就会步狼蛛的后尘,成为蛛网主人的第二道大餐了。 伯尔警惕地环顾四周,好像很安全,于是,他十分谨慎地坐下来,开始思考。特意去思考问题,寻求答案,这在他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而要这么去做的想法本身就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这个星球上是这样! 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脚,走路时鹅卵石和虫甲碎片尖利的边缘划伤了他的脚,自他出生起,他的脚就总被这些东西所伤,不过以前他的脚是不粘的,本来这些东西带来的刺激人走一步就能甩开了,现在则无休无止,这令他愤怒不止。他将那些顶端尖利的碎片一片一片地剥开。这些碎片有一些被那半液化的粘性物质包裹,因而这时候又黏住了他的手指,只是黏不住手指上涂了厚厚一层油的地方。 伯尔的推理是最为简单的那一种。他开始思考一种情形——并非刻意去思考而是不得不如此——不一会儿,经过思考,他想到了一种解决方法,这种方法对眼下的情形再合适不过了。在这里,他面对的问题与之前不同,但马上他就将前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应用于眼下的问题了。他身上的油曾经帮助他摆脱那些黏着他的东西,此时有东西黏在他脚底,因此他将脚底板也涂上了油。 这方法见效了,伯尔大步向前,几乎——但不是完全——不受鹅卵石和虫甲碎片的困扰了。这时,他停下来,惊讶万分,对自己欣赏极了。他现在离部落有三十五英里,赤身露体,手无寸铁,除了会使用他丢失的那个武器之外,完全不知道怎么用火,怎么使用别的武器。但他还是停下脚步,心中惊叹不已地觉察到自己确实很了不起。 他想展示实力,但他的长矛已经丢了,于是伯尔又觉得有必要再思考一番了。非比寻常的是,他的第二次思考成功了。 在短得惊人的时间内,他想出了一系列问题的答案。他赤身露体,就得找些衣服穿;他身无武器,就要找一支矛;他肚子饿,就要寻找食物。现在他远离部落,就要到他们那里去。这一切都算得上是显而易见的,但对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因为要是在从前,这一切想了也白想。这种思想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在事物发展历程中,人连这么简单的思考也没有进行过,他们只是从这一刻活到下一刻。而伯尔现在正在摸索着,形成一种习惯,那就是不断思考着解决一个有一个问题。而这一点的确意义重大。 即使其他星球具有先进的文明,也很少有人动脑子。大多数人不仅要依靠机器计算,还要依靠机器做决定。机器不参与的话,大多数人就让领导去做决定。而伯尔部落里的人主要是用胃思考的,在其他方面他们很少做什么决定——尽管他们经常有行动,但都是出于恐惧。恐惧引发的行动,不是经过思考的。而伯尔却在思考他应该作出哪些行动。 他的思考会产生重要结果。 他面朝河流上游,又开始前行,走得很慢,保持着警惕,双眼敏锐地巡视着前方道路,耳朵对预示危险的哪怕是丁点儿声音也很警觉。五色缤纷的大蝴蝶在头顶雾蒙蒙的空中飞舞,有时候一只蚱蜢从一处跳到另一处,如同自动发射的子弹,透明的翅膀极快地拍动着。偶尔有黄蜂迅速飞过,寻找着猎物,或者有蜜蜂独自焦虑地嗡嗡大叫,努力在这个几乎没有花的世界里找到花粉。 伯尔继续前进。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声响,这声音很尖利,但离他的确很远。伯尔专心致志于眼前的事情,对那声音并没有留心。他就像个孩子似的,受到视野的局限,只看眼前。眼前的都是重要的,远处的则可以忽视。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对他来说就不重要——而且他现在还有心事呢。 然而这个声音的源头却很重要。这是无数撞击声合而为一的声音。实际上,这是行进中的军蚁发出的声音,虽在远处,然而还是听得出来。和这星球上的军蚁相比,地球上的蝗虫只是些恼人的小东西罢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地球上的蝗虫曾经吃掉所有的绿色植物。在这里,低地只生长大卷心菜和一些强韧、繁茂的生物。蚱蜢虽有很多,但并不能造成灾祸,因为它们无法像蝗虫那样长得那么大。军蚁,情况就不同了…… 但伯尔没有注意到那声音。他轻快而谨慎地前进,在真菌生长的地界寻找着可以穿的、可以吃的、可以做武器的东西。他很自信,指望在短距离内找到这些东西。他确实很快就找到了食物。不到半英里的功夫,他就找到了一小丛可以食用的真菌。 他心里并不特别兴奋,从最大的真菌上掰下一块来吃。很自然地,他掰下的那块他一次吃不完。他继续走,心不在焉地小口小口地啃着一大片蘑菇,经过一片方圆超过一英里的宽广平原,这平原上渐次成熟的蘑菇形成东一块西一块的小丘,伯尔闯入其中,这些蘑菇在伯尔看来很陌生。地面上有好几处都有圆形物体破土而出,只露出一个个半球状的尖端,呈血红色,好像是强行从土壤里长出来似的,为的是接触地面上的空气。进入那平原时,伯尔很小心,什么都没碰,只是好奇地看着那些小丘。这些东西很陌生,而陌生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危险。无论如何,他现在自认为只有两个目的,一是寻找衣服,二是寻找武器。 平原上空,一只黄蜂盘旋着,黑腹上有一道红色的横纹,腹部下面摇摇晃晃悬挂着一个重物。这是多毛沙蜂的巨型后裔,和它那遥远的地球祖先比起来,这只后裔只是体型大了些。它正抓着一只僵硬的毛毛虫,带回自己的洞穴。伯尔看着它如离弦之箭般准确快速地降到地面,把猎物暂时放在一边,拉开一块大石板,而后带着猎物进入洞穴。 这黄蜂进入的是一个地下垂直通道,约莫有四十英尺深,很明显,它正在勘察这个避难所,随后它又爬了出来,拖着那灰色的虫子进入了洞穴,而后便消失不见了。伯尔在这个冒出斑斑点点的“疹子”的大平原上走着,并不知道地底下发生的事情,但他确实看到黄蜂重新出来,抓了些之前费力挖出的泥土、石块来将通道堵严。 黄蜂已经使那毛虫瘫痪,将它拖进事先挖掘好的洞穴,在毛虫身上产卵,并封住了洞口。经过一段时间后那卵便会孵化,成为幼虫,只有伯尔的食指大小。在地下深处,这只幼虫就会将奄奄一息活着的毛虫当作食物,直到长得又肥又大。之后它就会结一个茧,睡上好久,最后醒过来变成黄蜂,一路挖掘着爬到地面。 伯尔来到了平原的另一端,发现自己一直是从真菌林的通道间挤过去的,那些真菌都是在拙劣地模仿着树木生长,圆润胀大的躯干上伸出黄色的、仿佛肿大了的枝条,而树木在这里是无法生存的。梨形马勃菌散布得到处都是,和伯尔一样高,或只有他一半高,在等待被其他生物偶然碰撞到,可以令其向上喷发一股菌尘,袅袅上升,弥漫得到处都是。 他继续小心前进。这里有危险,但他步伐坚定。他手里还握有一大块可以食用的蘑菇,他时不时从上面扯下一块,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但他的眼睛却总是这里巡视一番、那里巡视一番,提防着危险的到来。 在他身后,那微弱而尖利的声音只是微微提高了些许,但距离他还是太远,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然而,在远处,军蚁已经形成了一场浩劫。无数军蚁从那真菌状隆起的土地上经过,有成千上万只之多,它们爬过每一个隆起的地方,爬过每一处低地,触须一刻不停地挥动着,大颚示威般地往前伸出,大地黑压压的一片,处处是军蚁,每一只都有十英寸来长。 有一只军蚁,身体上覆着甲壳,无所畏惧,对伯尔这样没有武器、赤身露体的人来说就够可怕的了。谨慎的做法是避开它们,但成千上万的蚂蚁部队,让人很难避开。它们快速稳步向前,摩擦声、碰撞声的合奏标志着它们的队伍正在行进。 与世无争的大毛虫在巨型卷心菜上缓慢爬着,它们已经听到了军蚁的声音,但是太迟钝,而没能逃走。那黑压压的一片军蚁如同毯子往遍地生长的蔬菜上一盖,用小而贪婪的颚部撕扯着孱弱而油腻的一块块毛虫肉。 毛虫竭力蠕动着想甩开进攻的军蚁——但毫不管用。蜜蜂拍打着翅膀,不断用尾针戳刺着挤进巨大的蜂巢。蛾子顶着让它们眼花缭乱的日光飞向空中。但没有什么能挡住那散发着蚁酸味道的黑色小东西,它们所过之处,所有生命都被一扫而光。 在这群密密麻麻的生物到来之前,这里的蘑菇、真菌与不断减少的卷心菜以及地球上生长的野草的变异品种竞相生长;大军过后,这里变得空无一物。蘑菇、卷心菜、蜜蜂、黄蜂、蟋蟀、蛆虫,一切没能在潜行的黑色大军到来之前逃脱的生物都化为乌有,被蚂蚁们那些小小的颚部撕成了碎片。 甚至连猎食蜘蛛、狼蛛也没能幸免。它们在孤注一掷进行自卫之时杀死了许多垂死挣扎的军蚁,但这些蚂蚁,凭着它们的数量和凶悍,便能征服一切——所有的一切。被杀或受伤的蚂蚁成为它们健全同伴的食物。只有织网的蜘蛛稳稳当当守在在它们巨大的陷阱中,深知军蚁不可能沿着支撑蛛网的缆线攻进它们黏糊糊的大网中。 [1]巢壳:多数石蛾幼虫自行以沙粒、贝壳碎片或植物碎片筑成可拖带移动的巢壳。唇腺分泌丝质物质,用以将这些材料黏结成壳。巢壳通常管状,两端开口;覆盖幼虫的腹部,而其被甲的头部和胸部突出于巢壳之外。许多幼虫经过一个发育阶段後,将巢壳黏附于固体物质上,将其两端封闭,在其内部化蛹;另一些种类则单另建一个茧。蛹发育成熟後将巢壳或茧切穿或咬穿,游到水面完成变态,变为成虫。(译注) [2]狐火:某些寄生于腐木的真菌发出的生物光。(译注) [3]对数螺旋:自然界常见的一种螺线,也叫等角螺线或生长螺线。(译注) [book_title]第三章 紫山 无数军蚁在地面泛滥,就像高涨、可怕的黑色潮水。军蚁前锋已经到达河边,又退却了,当它们改变行进路线时,它们离伯尔大概还有五英里。这一改变有条不紊地进行,蚁群的领头者用某种方式将改变的路线告知跟着它们的蚂蚁们。 以前在地球上,科学家们郑重争论过,蚂蚁是如何相互传达思想的。据说,蜜蜂以一种复杂的仪式性舞蹈来传达信息。而据观察,蚂蚁则没有那么怪异。一只蚂蚁如果发现一点大得自身无法搬动的食物,就会返回群落,找来帮手。就从这一点,人们推论,蚂蚁一定有一种以碰触蚁须来完成的“姿势语言”。 伯尔不知道这些理论,他只知道实际情况,他知道蚂蚁能够交流,也的确在相互交流。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部落晚上睡觉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身后的土地已经是军蚁泛滥,如同铺上一层黑色的“活地毯”。 这支昆虫部队行进着,一路留下无数惨剧。有一小群地花蜂[1], 尽管个头比较大,却没有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改变其习惯。独个儿生活的母蜂,有四英尺长,挖了一条巨大的地下通道,连带着十来个穴室,她将卵产在这些穴室中,用来之不易的花粉喂养幼虫。幼虫长得又大又肥,变成蜜蜂,也将卵产在母蜂挖出的地下通道中。 十只大蜜蜂正忙着寻找食物喂养“祖屋”里的幼虫,而这一蜂群的“创始者”年纪大了,翅膀掉了,行动也不利索了,由于老母蜂自身无力寻找食物,就当起了蜂巢的守护者,用头部堵住洞口,血肉之躯成为蜂巢入口的一道屏障,只有当她认可的成员到来时才把头部缩回以供它们进入,这些成员就是她的女儿们。 蚂蚁大军如潮涌而至时,看守地下住所的老蜂正在“站岗”。无数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小脚践踏着她,她钻出来,用大颚和尾针与其战斗,为她不可侵犯的一窝蜂卵而战。没几下,她就被蚂蚁咬得破破烂烂的,它们撕扯她的外壳。但她还是勇猛还击,发出嗡嗡声,向还在洞里的蜜蜂示警。 洞里的蜜蜂出来了,一出来就参与战斗,每一只都有四五英尺来长,用腿、颌部、翅膀、大颚来战斗,势如猛虎。但小蚂蚁爬到了她们身上,猛咬着她们的复眼、甲壳上柔嫩的关节——有时还把捕获的大蜜蜂扔向战斗中受伤的同志。 这样的战斗只可能有一个结局。尽管蜜蜂尽力抗争,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她们仍旧无能为力,她们一边战斗,一边被蚂蚁吞噬。十只大蜜蜂还有一只没有倒下时,地下通道里,成年蜜蜂储存的食物也好,幼虫也好,都已经荡然无存,幼虫还太小,尚未成型,被蚂蚁吞噬的时候,只能孱弱地挣扎一下,无力反抗,被蚂蚁撕成了碎片。 蚂蚁身后留下的仅是一个空荡荡的地下通道,里面有几块蜜蜂硬甲壳的残片,即使对蚂蚁来说,这些甲壳也难以下口。 伯尔听到军蚁声音的时候,正在查看一个不久前发生的惨剧现场。一只大甲虫被撕成碎片的闪亮甲壳散落于地面。凶手是一只体型更大的甲虫。伯尔看着凶手留下的“残羹冷炙”。 三四个小生物,即身长不足六英寸的小蚂蚁,正在现场勤勤恳恳地搜寻食物。一个新的蚁城要建立起来了,蚁后就藏在离此半英里的地方。这些蚂蚁是第一批孵化出来的,它们将会把比它们更小的蚂蚁抚养长大,当它们够大了,就能接手建设蚁城的伟大工程。伯尔对这些小生物置之不理。他在寻找一样能做武器的东西。他身后,军蚁哒哒的尖锐碰撞声越来越大了。 他觉得厌烦,走开了。他能找到的最像样的武器就是一条带有锋利锯齿的后腿。他捡起这条腿的时候,地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愤怒的鸣叫。一只小蚂蚁一直努力着想从后腿关节处扯下一小块肉,而伯尔从它那里抢走了这点东西。 这小生物还不到一英寸长,但它也气势汹汹地向伯尔冲来,发出挑衅的声音。伯尔用甲虫后腿打过去,压碎了蚂蚁。听到动静,其他两只小蚂蚁来了,发现同伴被压碎的尸体,就很随便地把它大卸八块,扛着这些尸块凯旋而归。 伯尔继续走,手里挥舞着那条带有锯齿的腿。身后的声音遥遥传来,飒飒可闻,声调很高,渐行渐近。军蚁涌入蘑菇林,黄色伞状的蘑菇林中很快挤满了这些黑色生物。 一只大青蝇身上闪烁着金属光泽,它正停在地上一个蘑菇底下。这蘑菇上爬满蛆虫,蛆虫流出一种溶解性的胃蛋白酶,使白色坚韧的蘑菇肉液化,这些小虫密密麻麻地在“蘑菇粥”里蠕动,有些随着液化蘑菇滴落到地面,而青蝇就用长长的喙部吸食着这黑色的液体,这令人作呕的东西对它来讲是珍馐美味,它高兴得浑身轻颤。 伯尔接近青蝇,出手一击,那苍蝇颤抖着倒下来,伯尔踩了一下那尸体,心中沉思。 现在军蚁更接近了。这支大军涌入一个小溪谷,冲向并穿越这条伯尔曾经跳过去的小溪流。蚂蚁可以停留水底很长时间不溺水,因而小溪流甚至连危险都称不上。水流冲走了一些蚂蚁,但绝大多数都紧靠在一起,用自己死去的躯体充当垫块,暂时阻挡水流,这样大军就能从这条蚂蚁构成的桥梁上过去。 蚂蚁们到了一处,在伯尔行进路线的左面,离他只有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离他踩在青蝇上面的地方大概有一英里。一片几英亩的土地,茂盛的卷心菜在与真菌的竞争中胜出,在这里大片生长,卷心菜十字形的白花是许多蜜蜂的食物,而菜叶则养活了许多蠕虫和蛆虫。在大片落在地上的菜叶下面——最大的叶子直径有二十英尺——藏着许多蟋蟀,它们以此为食。 蚂蚁大军来到了这里,一路遇见的活物都被它们吞噬殆尽,发出好一番可怕的声响。蟋蟀连忙逃命,一阵乱跳,漫无目的地朝四面八方飞跃而去,大半逃过了蚂蚁大军的前锋,却盲目地降落到了那哒哒碰撞着的“黑色活地毯”中间,这盲目的逃亡毫无作用,只让一只只蚂蚁有机会在它们降落时抓住它们,然后马上吞噬。这些蟋蟀被蚂蚁撕成碎片,同时它们的惨叫声传到了伯尔那里。 一声惨叫不能引起他注意,他生活的世界本来就充满了噩梦般的恐惧,但许多生物受难一齐发出的嚎叫使他抬头看去。这不是一般的恐怖,一大批生物正在行进。他猛地转过了头,想看看这是些什么东西。 枯黄色的真菌长了好一大片,其中夹杂着矮个的伞菌,霉菌能找到立足之处的地方就现出一大片鲜艳的颜色。左边是一些生出枝桠的真菌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片类似于树林的群落,伯尔看到卷心菜绿中泛白的菜叶。 由于阳光从不直射而只透过云层照射,卷心菜的颜色就不鲜艳。即使有些发霉的酵母菌的绿色也比这些卷心菜更鲜艳,渗出的粘液颜色则更是绿得吓人。即便如此,卷心菜也是伯尔见过的真正的蔬菜中最大的一种。淡黄、淡绿的菜叶衬托着沉甸甸的十字形白色菜花。伯尔盯着菜叶,眼看着那绿色慢慢变成黑色。 三只蛆虫,懒洋洋的,爬在在菜叶上不停地吃着。突然间一只接着一只痉挛抽搐起来。伯尔看到每只虫子周围都绕了一圈黑色的东西。那些黑色微粒紧接着就爬满了虫子全身。 蛆虫很快就变黑了——全身都是不断啮咬、吞噬的蚂蚁。卷心菜也变黑了。蛆虫狂乱扭动,看得出它们遭受着极度的痛苦,它们确确实实就是被活活吞下去的。随后伯尔看到那片黄色真菌靠近他的那一边出现了“黑色潮水”。那闪闪发亮、活生生的“潮水”在地面向前涌着,伴随着隆隆的碰撞声,隐约还有没有间断过的尖利摩擦声。 伯尔头皮发麻,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再停下来思考,慌得大口喘气,转身就跑,原先那些理性的思考都置之脑后了。 黑色大潮就跟在他身后。 他抛开了夹在胳膊底下的食用蘑菇,却紧紧抓着锯齿尖锐的“棍子”,在纠结的大片真菌之间飞奔,对于平时要万分警惕的危险也不再去注意了。 大苍蝇来了,在他身边嗡嗡作响,他的肩膀被其中一只攻击了——那只苍蝇至少有他手掌那么大——他的皮肤被苍蝇快速振动的翅膀弄破了。 他一把将苍蝇掸开,加速前进。但他身上一些地方涂抹的鱼油已经腐臭,那臭味吸引了苍蝇。有六七只苍蝇,还有十几只野鸡大小的生物,在他狂奔逃命的时候追在他身边,发出嗡嗡隆隆的响声。 其中一只降落到他头顶,接着又是一只,这两只令人厌恶的生物停在他油腻头发上,用多毛的口器吸食那油东西。伯尔用手将它们甩开,继续狂奔,耳朵倾听着身后蚂蚁的声音。 蚂蚁碰撞的隆隆声继续响着,但在伯尔听来,这声音已经快要被他身边一圈苍蝇的嘈杂声盖住了,苍蝇个头越大,声调越低沉,现在的声音接近于生物器官所能发出的最低音。但苍蝇这种生物并没有像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其他生物那样增大那么多,因为没有大量腐烂物质供它们产卵,蚂蚁这种食腐动物到处忙忙碌碌,在这个昆虫世界里一有生物死亡,不等尸体发散出苍蝇幼虫喜欢的腐臭味,蚂蚁早就将残尸料理干净了。只在几个彼此隔绝的地方有很多苍蝇,在这些地方,它们都成群结队地出现。 伯尔忙着逃命,而一群苍蝇则开始围绕在他身边。看上去就像一阵微型龙卷风与他形影不离,这龙卷风是由毛绒绒、令人作呕的躯体和多层面的复眼组成的。伯尔一边跑,一边不得不在身前挥舞棍子来为自己开路。他每打一下,都会有一只苍蝇覆着薄甲壳的身体喷涌出淡红色液体,而后砰然倒地。 伯尔背上挨了一下子,那疼痛就像被通红的烙铁烫到,原来是一只苍蝇用尖喙刺入了他的皮肉,吸他的血。伯尔一声惨叫,趔趄着撞上了一个变黑、被撕烂的伞菌。 “喀拉拉”一阵古怪的声音,就像潮湿的腐木裂开的声音。只听见有一股液体迸溅而出的声音,伞菌倒下来了,有许许多多生物曾在伞菌上产卵,现在它已经大片腐败,饱含着腐臭的液体。 伞菌轰然倒地,裂成十来块碎片,周围一大片土地上都溅满腐臭的液体,而其中许许多多没有头的细小蛆虫抽搐般地蠕动着。 苍蝇低沉的嗡嗡声中饱含着满足之意,它们停下来进食了。伯尔摇晃着站起来,又飞奔向前,现在他对苍蝇来说没那么大吸引力了,只有三四只还不厌其烦地跟在他身后,其余都飞到那滩液体边上,大快朵颐起来。那几只还在他头顶盘旋的苍蝇都被他干掉了——但他不需要一一砸死,只弄死几只,其余的就会落下来,吃起伯尔脚下微微抽搐的同伴来了。 他继续跑着,路过一颗兀立的卷心菜展开的宽大菜叶底下。一只大蚱蜢蹲伏在地上,那放射状张开的大颌部噶扎噶扎咬着茂盛的蔬菜。六七只大虫子爬在菜叶上慢条斯理地吃菜叶,有一只则挂在高高的菜叶底下——这菜叶大得都能做人类茅屋的屋顶了——安分平和地将自身固定住,准备结茧,它将在茧里头睡上漫长的一觉,醒来时就能飞了。 一英里之外,汹涌的蚂蚁大军继续不依不挠地前进。大卷心菜,大蚱蜢,菜叶上所有迟钝的虫子,马上就将被这些又小又黑的恶魔覆盖。茧永远都不能结成。毛毛虫会被撕成千万片毛绒绒的碎块,吞噬殆尽。蚱蜢会悍然出击,力量大,乱打一气,用大后腿和有力的颌部压碎进攻者,但最终它也会丧命,等到蚂蚁将它一点一点活生生吃掉的时候,这种酷刑会让它发出惨叫。 蚂蚁行进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一切声响。伯尔发狂似地跑着,大口喘着气,慌得睁大双眼。这里只有他知道身后的东西有多危险。他经过一些昆虫身边,这些昆虫还在忙自己的事,样子心不在焉,却又有十分可怕的效率,这种效率也只有在昆虫世界才存在。 伯尔跑得很快,心砰砰直跳,空气从鼻孔里进出,呼呼有声——他身后的蚂蚁大军正齐头并进。蚂蚁们包围了进食的苍蝇。有些苍蝇飞到空中逃脱了,其它的则吃得太津津有味,把陷溺于那一滩腐臭汁水、抽搐着的蛆虫撕碎、吃掉。而被袭击的苍蝇则进入了蚂蚁微小的胃。密密麻麻成行成队的蚂蚁继续前进。 此时,伯尔什么都听不到了,耳边只有蚂蚁四肢哒哒的碰撞声和此起彼伏的尖锐叫嚣声。时不时,它们的声音会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也许是一只蟋蟀,正被它们撕裂,奄奄一息,极为痛苦,发出十分低沉的震颤声。 蚂蚁大军经过之前,这里还是一个充满生机、十分热闹的世界。空中蝴蝶懒洋洋地飞着;幼虫变大变肥;蟋蟀享用美食;大蜘蛛悄无声息地守在网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等待进入“暗门”、陷入罗网的猎物;大甲虫则缓缓地拖着庞大身躯在蘑菇林中爬行,寻找食物,并你死我活般地交媾。 大军主力过后,这个世界则是一片混乱。空荡荡。冷清清。除了军蚁之外,所有生物都灭绝了,尽管还有些不明所以的飞行生物还无助地在这死寂的土地上空飞着。然而,甚至军蚁主力过后,还有些拖拖拉拉落在后头的小队蚂蚁还忙着这里找找、那里找找,看看还有没有被大军所忽略的生物残留下来。 伯尔用上了最后一分力气。他四肢发颤,呼吸疼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为了性命而狂奔,知道死神近在咫尺。短短一日,他经历了无数悲剧,而他奔跑着,仿佛当初这个宇宙被创造出来,为的就是让他在这无数悲剧当中活下来。 西边的天空现出红光,上方的云层被染成红色。东面,灰色的天空变得更暗——灰暗了许多。但现在还没到时候,白天活动的生物还没有找地方躲藏,夜行生物也没有出来。不过在很多隐秘之处,已经隐隐约约有令人昏然欲睡的响动。 伯尔没有注意黑暗已经渐渐降临,他很快跑过一片方圆几百码的空地,却被一丛美丽的金色蘑菇拦住了去路。危险就在那里。他退避一边,昏暗中看到一张闪烁着微光的白色薄片,离地面不到一码,那是晨蛛的网,在地球上,这种蛛网只在篱笆及类似的地方见到,在它出现的地方,清晨的露水使网看起来像洒满钻石的不规则盘子。当然有支撑蛛网的缆线,但是不遵循几何规则。在地球上,爱整洁的家庭主妇认为这些蛛网是恼人的轻薄蛛丝,总会将其从房屋的角落旮旯里清理出来。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这种蛛网很结实,而且随着织网的蜘蛛拖着黏糊糊的网线不停工作,这种蛛网变得越来越像粘性十足的捕鸟胶。 伯尔别无它法,只得避开这个蛛网,尽管这样做他会被身后轰隆隆的蚂蚁大军赶上。夜晚无疑快要降临了。人类天黑后还在低地中赶路是无法想象的。在这平常就像噩梦一般的土地上,确实不大可能。而伯尔不但要躲开军蚁,还得尽快找到一个藏身处,否则他就活不到明天。但此时此刻他想不了那么远。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一片尘菌形成的屏障,这些尘菌向空中喷洒粉末。再往前走,映入眼帘的是几座连绵的山丘,这些山丘颜色罕见,或紫、或绿、或黑、或金,山丘相互交融,又多生旁支,彼此密不可分。山丘高达六七十英尺,上方笼罩着一层古怪的淡灰色雾气,这雾看来不像山雾,也不像尘雾,倒像一层薄薄的水汽,附着在山丘的某些地方,慢慢盘绕而上,在山脊上方汇合成一大片,比原先厚了不知多少。 这些山丘并非地形地貌的一部分,只是一大片成长起来并同类相食的真菌,相互叠加,最后达到了石炭纪[2]植物的厚度。在山体表面上各种酵母菌、霉菌和锈菌应有尽有,它们在自己内部及上方生长,形成古怪的集合体,不断堆叠而形成山脉,在这片疯狂的土地上绵延好几英里。 伯尔趔趄着爬上最近的坡,有时山坡表面有一层硬壳,能让他站得稳当,有时他的脚陷下去——或许下陷几英寸,或许下陷到膝盖那里。他狂乱攀爬着,穿过下陷的真菌“流沙”,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大口喘气,摇摇晃晃,慢慢爬到第一座山坡顶部,跳到山另一边的一个小山谷中,又爬上了另一面山坡。他所经之处,痕迹很明显,因为他惊扰了这座“活山坡”里安家的生物,令它们奔走逃窜。因他经过,蜿蜒的小蜈蚣受到惊吓,到处爬来爬去,他脚底踩过的地方则蠕动着肥大的虫子,甲虫在眼前突然飞起,倏忽又不见了…… 伯尔在山脉上爬了半英里后,再也走不动了,他绊了一下就倒在地上,粗哑地大口喘气。上方灰色的天空已经变成深红色,很快融进那深得只见黑不见红的红色中。但西方的天空还有些光亮。 伯尔躺在一个下陷之处,啜泣着,上气不接下气,他那锯齿形的棍子还牢牢抓在手里。有很大的生物,伸展着船帆般的翅膀,向落日的方向高飞,余晖下,只留下一道剪影。伯尔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口喘着气,四肢连动都动不了。 军蚁的声音没有停歇。最后,在伯尔越过的最后那座山的山尖上,出现了两条闪闪发亮的小触须,接着出现的是一只军蚁那微小却能致命的身躯。这只蚂蚁是为大部队探路的,因而它走得特别前面,两条触须不停地动着。慢慢地它向伯尔走来,四肢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一缕水汽蜿蜒着飘向蚂蚁,这就是像低处云层一样笼罩整座山脉的水汽。这水汽裹住了蚂蚁,这时蚂蚁怪异地抽搐起来,到处翻滚,几条腿乱伸着。如果它是兽类而不是昆虫,就会因窒息而大口喘气,但蚂蚁是通过腹部气孔呼吸的。这只蚂蚁就在它一直爬来爬去的海绵状物质上无助地蠕动着。 伯尔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感到周身很暖和,很热,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因为伯尔从来没有接触过火,也没有见识过太阳的光热。以前在又湿又冷的晚上,部落里的人会在藏身的地方相互紧挨着取暖,那也是他唯一能体验到温暖的时候。 那个时候,彼此呼吸的热气、肉体的温热能驱除不适,但此时的热来得更猛烈些,令人无法忍受。伯尔花了很大力气挪动身体,有一会儿他感觉身子底下真菌形成的表面很凉快,但随即他又感到灼热,并且越来越热,直到他皮肤变红,并有灼烧感。 那蜿蜒的水汽也朝他飘过来,令他肺部疼痛,双眼流泪。尽管方才短短的歇息令他好了一点,他还是大口喘着痛苦的呼吸着,但他是因为太热才站起身来的,他痛苦地爬向下一座山的山尖,往后看去。 这是他爬过的最高峰,在这里他能在深深的暮色中看到大部分紫色山脉。他已经把大半条山脉都走遍了,朝北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可走,但朝东朝西紫色山脉连绵不断,此起彼伏,或峰或岭,色彩缤纷,应有尽有。 而在大多数山丘的山尖上都是丝丝缕缕缭绕的灰雾。 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丘,在四周的黑暗中也能看得到。军蚁已经沿着他先前走过的地方涌上山来,侦察兵和前驱部队到处爬来爬去,停下来吃掉栖息于山体表层的生物,但大部队还是雷打不动地前进。 这些山丘却是活生生的,它们并非地壳的凸起部分,而是一大堆疯狂生长、正在腐烂的真菌,在许多地方都被挖空,这些地方是各种生物的隧道、藏身处以及潜伏之处。军蚁进攻了这些地方,它们不断向前涌去,一路吞噬所有生物…… 伯尔把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那根棍子上,他再也跑不动了,而军蚁则到处都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找上他。 右边远处,水汽越来越浓重,在昏暗的暮光中,烟气如细柱上升。伯尔当然不知道这是烟,他怎么也不会猜到,在这疯狂生长的“真菌”山的山腹中,由于压力过大,许多生物已经死亡,开始氧化,而氧化造成气温升高,在潮湿黑暗的山腹中,氧化而造成的燃烧已经开始了。 这些易燃物一般的蘑菇山已经开始慢慢燃烧了,这种燃烧是很难看出来的,这里没有火焰,因为山体表面完好无损,而山腹中没有空气来助燃,但当军蚁奋力挖掘寻找隐藏的小生物时,空气就进入了山中的隧道,这些隧道是生物们由于太热而弃之不用的。 随后缓慢的燃烧加快了,本来只是冒着烟,现在燃起了火焰,本来只是有些小火花,现在大块东西都烧红了,四下飘散。十来个烟柱腾腾上升,到了上空汇合,遮盖着这座紫色山脉。伯尔漠然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军蚁继续行进,投入到这座火焰山中。 军蚁会本能地在河水面前退缩。然而它们的祖先从没见过火。在地球上的亚马逊盆地,从没发生过森林火灾;在这个被遗忘星球上,同样没有出现过一点火,只不过最开始流落到这里的那批人曾尝试着生火。无论如何,军蚁从来没有害怕火焰的本能。它们行进着,进入山体中闪着火光的入口,面对熊熊焰火,它们用大颚猛地咬过去,面对那些四下飘散的烧红的煤炭,它们一跃而起与之搏斗。 随着火焰烧到了山体表层,火光冲天的区域越来越多。伯尔不明所以地观望着,甚至没觉得感激欣慰。他呼吸越来越顺畅了,站在那儿,直到火焰逼近他,火光染红了他的皮肤,呛人的烟熏得他眼泪直流,这时他才倚着棍子慢慢往后退,还经常向后看看。 夜幕已经降临,然而对军蚁来说,周围仍有光亮。它们发出尖利的声音,不屈不挠地前进,一心一意,同时也凶猛狂暴地投入到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熔炉中。最后,只剩下几队落伍的蚂蚁到处爬着寻找被大部队洗劫一空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残留的生物。火焰山中蚂蚁尸体还在燃烧着,散发出好大一阵恶臭。 焚烧带来的疼痛,或者说剧痛,是没有人愿意忍受的,但军蚁疯狂的勇气却令它们自愿葬身火场,它们用角质颌部攻击燃烧的东西,大颚中紧紧抓着大块燃烧的物体在火焰中翻滚。伯尔听到这些蚂蚁即使快要死了,都还在发出尖利的“战斗口号”。眼睛看不见了,触须被烧焦了,几条腿被烧得卷缩了,它们仍不断前进,去进攻那无法战胜的敌人。 伯尔慢慢翻过山去。他两次看到那支消亡的蚂蚁大部队落下的几个小队,这些蚂蚁已经穿过那不断扩大的火场,一边向前,一边狂猛地吞噬所有会动的东西。有一次伯尔被蚂蚁发现,蚂蚁发出尖利的声音。但伯尔继续向前走,只有一只蚂蚁追赶着他,伯尔将棍子往下一撂,这蚂蚁就只剩蠕动的份了,接着它的同伴就会爬上来将它吃掉。 此刻西方的最后一缕微光也消逝了。除了山丘燃烧着的火焰外,已经没有真正的光亮了。缓缓的夜雨下了起来,这雨将下一整晚。那些没有燃烧的山丘上,可听见一阵阵滴滴嗒嗒的声音。 伯尔发觉双脚踩上了坚实的土地,他灵敏的耳朵倾听着各种声音,以防危险。有什么在一百英尺外的伞菌丛中窸窸窣窣,声音很响。能听到生物打理自己的声音,还有地面上轻快的足音。接着,一个庞大的身躯拍打着巨大的翅膀,飞向空中。 一阵猛烈的向下气流扑向伯尔,伯尔随即抬眼望去,只见飞过头顶的一只巨大飞蛾的轮廓。他细细观察飞蛾的行迹,看到四周光耀逼人。火焰的面积越来越大,山丘也被烧得越来越明亮。 他蹲伏在伞菌下面过夜,等待黎明到来。慢吞吞的雨点继续落着,时不时还重重敲打着伞菌的顶端,发出打鼓一样的声音。 他没有睡觉。他并没有藏好身,而黑暗中总是有危险。但这种黑暗又不是伯尔所习惯的。以大片已经氧化的蘑菇为燃料,火势渐长,不断扩散。地平线上所见的火光过了几个小时又更加明亮,也离得更近了。 伯尔看着,微微颤抖,火的样子,他连做梦都没梦到过,而此时,甚至头顶的云层都被火光照亮。纵向至少十多英里,横向半英里到三英里的范围内,熊熊火焰山和火焰照亮的烟柱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光明,正像城市的灯光照亮夜空。而各路被此景吸引的生物飞向夜空,就像城市上空掠过许多飞行器。 大蛾子,飞甲虫,还有在这个星球上变大的蚊蠓之类的小昆虫,在火焰上空翩翩起舞。大火烧得更近了,伯尔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在一片白热化的大火上空,有各种构造精致的生物大举前来。其中大蛾子有着五色绚烂的翅膀,展开来有三十英尺宽,有力地拍打着空气,巨大的眼睛如痴如醉地盯着下方的炽热火焰时,看上去就像红色的石榴石[3]。 伯尔看到一只巨大的孔雀蛾从山丘上空腾空而起,双翅足有四十英尺宽,翅膀扇动时如同壮美的大船帆。而这时,各处燃烧着的火堆已经合而为一,形成一大片白热燃烧着的大火,延绵几英里。 孔雀蛾头部前方是两条毛绒绒的触须,如同极细的蕾丝,而它的身体如同丝绒,脖子上有一圈雪白。底下的火光赋予它褐红色的身躯一种奇特的效果,有一刻它的身体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双眼比红宝石的火红色更耀眼。精致的大翅膀作势欲飞。伯尔看到一闪而逝的火光照亮孔雀蛾双翅上绚烂的斑点,亮紫色和艳红色,玉髓般的辉光与燃烧着真菌的火光相映成趣。 随后,伯尔看到这只蛾子陶醉地朝着跳动的火焰径直飞去,往火势最旺、最深处投身而下,为这火焰之美所陶醉,它心甘情愿地以身献祭。 飞甲虫也笨拙地在燃烧的“火葬场”上空飞着,它们角质的鞘翅僵硬地展开。在下方的火光照耀下,它们看上去就像发光发亮的金属。它们笨拙的身躯,有着尖锐锯齿和毛刺的四肢,就像许许多多怪异的流星一样,迅速掠过被火焰照亮的烟雾。 伯尔看到这些生物之间奇特的撞击,还有更为奇特的接触。雌性和雄性的飞行生物在火光中盘旋、转圈,跳着爱情之舞,同时也是死亡之舞,它们飞到伯尔看不到的高处,因活着而狂喜而醺然欲醉,接着便一头跳进那煌煌烈火中。 生物从四面八方前来。明黄色艳到极致的蛾子,毛绒绒的身躯生气勃勃地颤动着,狂热地飞向死亡。浓黑色的蛾子翅膀上有些阴森可怖的团,迅捷地在火光上飞舞,仿佛太阳上的黑斑。 伯尔蹲伏在伞菌底下,望着这一切,而一直缓缓落着的雨点继续落下来,火焰中被雨打中的地方不断升起一股“嘶嘶”声。 [1] 地花蜂:亦称挖地蜂或独栖蜂,为独居动物,春季,雌蜂在松软的土壤中挖洞产卵,并在其中储存食物,供卵孵化所必需的营养物质,将洞口封好后飞走。幼虫自我孵化,最后变成成蜂从地下爬出。(译注) [2] 石炭纪:石炭纪开始于距今3.5亿年,延续了约6500万年,是植物世界大繁盛的代表时期,由于这一时期形成的地层中含有丰富煤炭,因而得名“石炭纪”。(译注) [2] 石榴石:与石榴籽的形状、颜色十分相似,故名“石榴石”。(译注) [book_title]第四章 怪物杀手 夜越来越深,一面火光之上的生物跳着舞死去,一面又有新的生物加入。伯尔僵直着身体坐着,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一切,脑海中搜寻着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答案。最终,天空变得灰沉沉的,之后又亮了一些,过了许久,天色大白。随着光明重返这个世界,火焰山的火光反而黯淡下来,最后熄灭了。好一会儿之后,伯尔从藏身之处爬出来,站直了身体。 离他不到两百步的地方,从那仍在慢慢燃烧、但已经没有火焰的真菌山脉上方升起一道笔直的“烟墙”。伯尔可以看到,浓烟沿着山脉两端散发,延续好几英里。他转身上路,看到地上的残躯,那只是昨夜无数惨剧中的一个。 那是一只大蛾子,昨夜飞入火焰中,身体被严重烧伤后又扑腾着飞出来,如果它还能飞,它一定会再次投入吞噬它的神的怀抱,但现在已经倒在地上,触须严重灼伤,一只美丽的翅膀全是大洞,眼睛也被火焰烧瞎了,尖端逐渐变细的精致肢体由于昨夜猛然坠地而折断撞碎。这蛾子无助地倒在地上,只有那被烧成短短一截的触须还不停动着,随着它痛楚而破碎的呼吸,腹部缓缓起伏。 伯尔走上前去,举起棍子。 等到他再次上路的时候,肩膀上已经多了一件丝绒斗篷,五颜六色,光彩夺目。腰间围了一大块美丽柔软的蓝色蛾子“绒毛”,额前则绑了两条一尺来长的蛾子触须,十分神气。 他迈着大步,慢慢前进,身上的着装前所未有。过了一会儿,这场大浩劫的另一个受害者——也是从火中扑腾出来等死的——给他提供了一支矛,比原先那支要更长、更锋利、也更致命。于是他踏上重返塞娅身边的旅程,那模样就像要去娶亲的印第安王子——尽管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哪个王子穿过像他那样的衣服。 伯尔在广袤的细茎伞菌林穿行了好几英里,这些伞菌在他头顶上方高耸着,五彩缤纷的寄生霉菌和锈菌附着于伞菌根部。他有两次走进林中空地,其中有几滩绿色的淤泥正在腐烂。有一次,他躲了起来,一头庞大的屎壳郎就在离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经过时当啷作响,就像大型机器。 伯尔看到那怪物沉重的“铠甲”和内弯的颌部。他几乎要眼红这头怪物的武器了。但要让伯尔和他的同类杀死这样的大家伙,猎取那覆着甲壳的四肢内鲜嫩多汁的肉,时机却还没成熟。伯尔还是个野蛮人,仍旧无知,本质上仍旧怯懦。他唯一一个重大的进步就是,以前他看到这样的怪物早就不假思索地逃命了,而现在他会停下来,看看他需不需要逃走。 他看起来很奇特,穿着丝绒斗篷穿过伞菌林遮蔽下的林间小道,腰间一条牢固的带子上别着一头好斗甲虫带有锯齿的腿,随时可以拔出来,新弄到的那支矛比他还要高。他看上去像一个征服者,但他仍然心怀恐惧,十分脆弱,不是身边那些怪物的对手。他很脆弱——但无限希望正寄寓在这种脆弱当中,因为如果他强大,就没有思考的必要了。 千万年以前,伯尔的祖先因为没有爪子和獠牙,不得不发展智力以弥补这一缺陷。伯尔的处境不比他们好,而他要战胜的对象却是可怕得多的敌人,更防不胜防的危险,很多时候还有更为狡猾的对手。他的祖先发明了刀、矛、飞石,但伯尔身边的怪物所具有的“武器”却比这些曾捍卫过人类安全的武器致命千倍。 如此一来,昆虫世界所不具备,而伯尔独有的能力就必然加倍发展。 上午他听到一声刺耳、低沉的轰鸣,从离他不到二十码的地方传来。他慌忙躲起来,等了一会,侧耳倾听。 轰鸣声再次传来,这回带上了一点儿暴躁的腔调。伯尔听到碰撞声和重物落下去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活物被陷阱困住了一样。随着海绵一样的声音,一个蘑菇翻倒了,这沉闷的声响过后,接着又是好一阵响动。有什么生物在殊死搏斗,但伯尔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生物。 他等了等,那噪声渐渐平息了。很快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又重新有了勇气。他悄悄从藏身处走出来,本来要走,但心生好奇,留了下来。他没有悄悄溜走,反而小心翼翼地朝着噪声的源头走去。 从两根米色蘑菇根茎间细看,只见眼前有一张漏斗状的宽大丝网,直径约二十码,而深度也差不多二十码。丝线根根可见,但总体看上去这是一张最通透、最精细的织物。这张网以地面为支撑,挂在高高的蘑菇上,往下则渐渐收拢,底端有一个洞口,通往不可见的隐蔽处。这张大网中到处挂着丝线:纤细、弯曲的丝线,还没有伯尔的手指粗。 这是迷宫蛛的网。任何一条交织的丝线都只能托住最最柔弱的猎物,但这样的丝线却有几千条。一只蟋蟀在这个黏糊糊的迷宫里被困住了,它甩动着肢体,每一下都能弄断一些丝线,但每一次困住它的丝线就又多了十几条。它大力挣扎,隔一会就发出可怕低沉的轰鸣声。 伯尔呼吸得更顺畅了,他全神贯注,看入了迷。昆虫的死亡——即便是惨死——并不能引起他多大的兴趣,因为死亡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且很少有昆虫专门找人类的麻烦,它们都有自己特定的猎物,不会找上其他生物。 但这次碰上的是一只蜘蛛,而蜘蛛对待猎物都是来者不拒,这种习性十分可怕。现在蜘蛛吞噬的是一只倒霉的昆虫,下一次就可能轮到伯尔。所以他警惕地看着,目光从那被罗网缠住的蟋蟀转到漏斗状的迷宫蛛网底端那奇特的口子。 那口子变得模糊了。蜘蛛就在那里等着,两只闪着精光的眼睛望着这一切,现在它轻轻晃悠着出来了,原来是只灰色蜘蛛,胸部有两条黑色带状纹,腹部则有间杂奇特褐色和白色斑点的两道条纹。这蜘蛛敏捷地从隐藏处爬出来、接近猎物时,伯尔还看到它有两条古怪的附肢,看上去像一条尾巴。 现在那蟋蟀微弱地挣扎着,因为被网线缚住肢体,只能发出很微弱的声音。伯尔看到那蜘蛛扑到猎物身上,而蟋蟀被螯牙[1]刺穿甲壳,垂死之际最后抽搐般地颤抖了一下。 很快,那蜘蛛就开始用餐了。它高兴不已,兽性大发,将所有鲜嫩多汁的肉、汁液都从猎物的躯体中吸吮出来。 这时,伯尔有些害怕,异样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倒不是被所见所闻吓到了,而是他想到了一桩事。 这想法让他很恐慌,有那么一刻,他的两个膝盖颤抖得都撞在了一起。他突然想到,他伯尔曾杀死了一头猎食性蜘蛛——一只狼蛛——就在那红土高坡上。是的,那次本来是个意外,害得他差点在另一只蜘蛛的网中丢了性命。但是——他还是杀了一只蜘蛛,而且是最致命的那种。这时伯尔想到,他既然杀了一只,那他也能再杀一只。 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蜘蛛对人类而言是食人魔。很少有人了解蜘蛛,因为去研究这东西会让人丧命。但所有人都知道结网的蜘蛛从不会离开蛛网。从不!伯尔想象着,自己能够万分绝妙也万分大胆地利用蜘蛛的这一特点。 他认为自己的这种举动并非自寻死路,但还是从陷阱前方退回来,走到后方,离蜘蛛藏身的通道不到十英尺。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等待时机。 很快,他从丝网的缝隙中看到那只灰色大蜘蛛。它已经掏空了那蟋蟀,正回到原先的地方,小心地趴在那蛛丝连结成的通道柔软的内壁上。蜘蛛回到了通道尽头那柔软的球状巢穴,那狂热的目光穿过整条通道,再次停留在罗网的万千丝线上。 伯尔害怕得头发丝都竖了起来,但就是摆脱不了那个念头。 那通道和巢穴并不在地面上,而是由丝线挂着悬在空中,那丝线和结成蛛网的丝线是一样的。那灰色的迷宫蛛歇在巢穴中,把织物撑大了。它懒洋洋地歇着,等待猎物靠近。 伯尔举起矛的时候,脸上冒出了汗,袭击蜘蛛,光想一想这念头就叫人不寒而栗。但在他举起矛来刺蜘蛛这一刻之前,他是非常安全的,因为结网的蜘蛛从不、绝不、永不会离开蛛网捕猎。 于是伯尔冒着汗,紧紧抓着矛,抓得手痛,而后向那块凸起的地方直刺下去,那凸起就是蜘蛛的身体。他疯狂地猛刺下去。 随后他转身就跑,仿佛在恶魔追赶他。 过了很久,他才敢回来,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一切寂静。他没有看到那重伤的蜘蛛可怕的抽搐,也没听到它的螯牙对着刺穿它的武器又咬又磨所发出的可怖声响,更没有看到蜘蛛垂死挣扎间所撕裂的通道丝网。伯尔回来时,一切已经悄然无声。在丝网织就的通道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裂口,地面上有一小滩难闻的液体,时不时的,那矛上又落下一滴,融入进去。那大蜘蛛被矛刺中,挣扎着将巢穴壁的裂口又弄大了些,于是有半个身子都掉了出来。 伯尔瞪大眼睛,即使看到这景象,他还是不敢置信。蜘蛛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他,那是一种疯狂而怨毒的眼神,定格在它死去的一刻。螯牙还高举着,准备杀戮,多毛的腿还蹬着,仿佛要把那个让它身子掉出一部分的大洞再挣得大一点。 这时伯尔心中一阵狂喜。四十多代人了,他的族人一直就像躲躲闪闪的小虫子那样过日子,碰上大昆虫就逃命,平时要躲着它们,被抓住了也只能无助地等死,惨烈嚎叫。但他伯尔一举来了个大反转。他,一个人,杀死了一头蜘蛛!他的胸膛挺起来了。他的族人来来去去都安安静静、畏畏缩缩,从不发出声音。但此刻欢呼胜利的一声大叫突然从伯尔口中迸发,让人惊异——这是两千多年来这个被人遗忘的星球上人类第一声捕猎呐喊。 接着,他就因为自己发出这样的叫声而害怕得几乎停止了心跳。他害怕地倾听着四周。昆虫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很快,他颤抖着,内心却无比骄傲地走近猎物。他小心地把矛拔出来,只要蜘蛛动一动就准备逃走。但蜘蛛没动。它死了。矛上沾着蜘蛛血,很恶心,于是伯尔在毛绒绒的伞菌上将这血擦干净。随后…… 他想起了塞娅和其他族人。即便他为自己如此了不起而得意欢喜的时候,他也还在发抖,他挪动蜘蛛,慢慢将它从巢穴里拖了出来。很快,他又上路了,蜘蛛的腹部靠在他背上,两条多毛的腿则挂在他双肩上,蜘蛛其他的肢体软趴趴地垂着,一直在地上拖着走。 他行进着,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他这幅模样的人。只见他的丝绒斗篷上点缀着炫目的斑点,两截一码来长的金色蛾子触须绑在额前,手里拿着矛,背着那丑陋的大块头灰蜘蛛尸体——伯尔的样子确实奇怪万分。 他觉得其他生物遇到他就逃是因为他背着蜘蛛。他有点自高自大起来。当然,实际上,昆虫是不懂害怕的。它们能认出自己的天敌,这点是必要的。然而,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尽管有一个人做出了卓越非凡的壮举,低地的生物还是一如既往、漫不经心地继续着它们的生活。 伯尔向前走着,到了一个谷地,其中到处是破破烂烂的蘑菇,这些蘑菇都失去了黄色菌盖,每个蘑菇上都爬满蛆虫,这些虫子将蘑菇菌盖弄得脓汁四溢,滴落到下方的地上。在下面那块凹进去的地面中间汇集了一池金色汁液。伯尔还没看到这个谷地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响亮低沉的嗡嗡声。于是他停下脚步,往下一看。 他看到了这个金色的池子,池水表面倒映着灰色的天空,还有山坡上蘑菇变黑的菌柄,看上去就像连续被火焰烧过留下的痕迹。一道金色的细流淌过突出地表的岩层,而围绕着池塘和细流边缘的是,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甚至上万只金绿色的大苍蝇。 比起其他昆虫,这些苍蝇比较小。有些肉食苍蝇将卵产在腐烂的生物尸体上,一产就是几百个卵。还有一些苍蝇选择了蘑菇作为他们产卵的地方。为了喂养即将孵化出来的蛆虫,需要较为大量的食物;因此,苍蝇不能太大,要不然一只蚱蜢只能养活几只而不是上百只蛆虫。此外,如果一个蘑菇要供上百只蛆虫食用的话,这虫子也不能太大。 但成虫的胃口却是个无底洞。青蝇、绿蝇,各种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苍蝇,都汇集在一起享用腐肉盛宴。金色池塘上方这些蜂拥一处的苍蝇发出嗡嗡声,汇聚在一起就是轰隆巨响。这些苍蝇飞来飞去,身上闪闪发光,正寻找着一席之地,加入狂欢盛宴。 那些闪闪发光的苍蝇聚集在它们各自找到的地方,一动不动,就像金属雕塑。伯尔望着它们,而后他看到头顶上方有东西在动。 空中出现一个身躯修长、光彩夺目的身影,倏忽从空中飞下,近看是一个针状的东西,长着两片透明闪耀的翅膀,还有两只大眼睛,它转悠了两圈,又飞得近了些,原来是一只闪耀的蜻蜓,二十英尺来长。这蜻蜓突然停在水池上方,又突然急冲下来,颌部凶狠地张合着,一张一合好几次,速度太快,伯尔看不清,而每次张合后,一只亮晶晶的苍蝇就不见了。 接着来了第二只、第三只蜻蜓,它们从金色池塘上空猛扑下来,颌部急速张合着,突兀而又生硬地在空中转着弯,这些蜻蜓凶猛无比,也美得不可思议。这里有一大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即使再大的胃口也能得到满足,但这些修长的生物还是不停地俯冲,疯狂地杀戮。 而苍蝇那响亮低沉、心满意足的嗡嗡声一直持续着,尽管同胞在头顶上方不到四十英尺的地方被成百地杀死,这一排排闪闪发光的红眼苍蝇还是在贪婪地吞咽着池中的液体。蜻蜓一直大吃着,最后连一只抓到手的猎物也吃不下。但即使这样,它们还是疯狂地在池上方飞掠着,俯冲击杀苍蝇,哪怕被杀死的苍蝇也已经吃不下了。 有些死苍蝇已经被愤怒的蜻蜓压得稀巴烂,从空中落下来,掉到正在大吃大喝的同胞当中。很快,就有一只苍蝇向那被压烂的同胞伸出那令人作呕的尖喙,小口小口地吸食着破碎甲壳中的肉,又来了一只苍蝇加入其中,接着又是一只。一会儿工夫,它们相互推挤着想要分一杯羹,吃自己同胞的肉。 伯尔转身继续上路,蜻蜓则继续杀戮,而苍蝇则继续兴奋不已地专注于自己的大餐。而它们同胞的尸体不断落下,使这顿大餐更添美味。 又走了几英里,伯尔看到一个眼熟的地标,他对这地标很熟悉,但总是与之保持距离,以确保安全。他走过的平原几乎完全平坦,从平原上凭空升起一大块岩石,形成向外突出的悬崖。这岩石的一部分悬在平原外面,形成倒置的岩层——就像一片覆盖着虚空的屋顶——而这里已经被一只多毛怪物占据,改造成了妖精的府邸。岩石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半球,由长长的缆线牢牢支撑着。 伯尔知道这个地方令人生畏。在这里筑巢的是一只克罗索蜘蛛,一有大意的生物闯入,它会从巢中爬出来猎食。在那丝网织成的半球内,住着一只怪物,伏在最柔软的丝线做成的软垫上。半球的外观也曾是美丽的,但如果离一扇扇似乎关闭的倒置丝线拱门太近,拱门就会张开,放出一只梦魇般的怪物。 伯尔当然熟知此处。这个妖精宫殿的墙壁上挂着战利品,这些东西当然有其用途。挂在那里的还有大小石头,将这宫殿固定住,以防备不常有的暴风天气。而在这些石头还有虫甲碎片当中,还挂着一件特别的装饰品:一具萎缩、枯槁的男性尸骨。 两年前,正是这个男人的死救了伯尔一命。他们原本是一起的,要找一个生长食用蘑菇的新地方。克罗索蜘蛛是猎食者,而不是结网蜘蛛。它从一个大尘菌后面猛然跃出,而他们俩早已吓得动不了了。而后它上前来选了自己的猎物。它没有选择伯尔。 现在伯尔不无害怕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老对头的巢穴。也许有一天…… 但现在他没有停留。他继续走着,经过大蛾子白天躲藏的真菌丛,经过一个泥沼,那里潜伏着可怕的未知生物。他穿过晚上发光的小蘑菇林,又经过一个地方,那里只要一到晚上,吃松露的甲虫就会齐声鸣叫,轰响如雷鸣。 而后他看到了塞娅。他看到粉红色肌肤闪现了一下,然后到伞菌后面就看不见了,他跑上前去,叫着她的名字。她走出来,只见一个人身上背着可怕大蜘蛛,吓得尖叫,伯尔并不觉奇怪,把蜘蛛落到地上,飞快朝她跑去。 他们相见了。塞娅还有些胆怯,只到看清眼前人以后,才真地震惊了。这个头上装饰着金色触须,肩上披着丝绒斗篷,腰间围着蓝色蛾子“绒毛”,手里拿着矛——身后还有一只死蜘蛛的人,和她从前认识的伯尔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人。 伯尔握着她的手,自豪地絮絮叨叨。她睁大眼睛看着伯尔、看着伯尔的战利品——可惜人类的语言能力已经大不如前——她正努力去理解伯尔的话。很快眼中放出光芒,拉住伯尔的双手。 他俩搬着死蜘蛛,找到其他族人,这时塞娅的神情比伯尔还要自豪。 [1]螯牙:蜘蛛头胸部附肢的一部分,尖端有毒腺开口。(译注) [book_title]第五章 猎杀所获 在摆脱野蛮状态的过程中,人最大的障碍就是他们是人类这一事实。或者说,人类一直不得不与生而为人这一障碍做斗争。对伯尔来说,他凯旋归来,想要得到族人的捧场。他希望族人能够认识到,他非同凡响,超群绝伦,值得爱戴。他期望族人会用敬慕的眼光看待他。他更希望,族人一看到他就无比欢喜。 实际上,这一切也发生了。整整一个小时,他们都围在他身边,而他则用自己——也是他们——仅有的词汇向他们讲述自己过去两天两夜绝无仅有的成就和冒险经历。他们听得很专心,适当表达了对他的钦佩,并替他感到自豪。 这本身就是一个进步。他们大部分交流内容都是围绕着哪里可以找到食物,哪里可能有危险进行的。这些内容完全局限在实际生活的范围内,与糊口活命这一紧迫的事务息息相关。面临着生存的巨大压力,伯尔身边的人放弃了许多生存之外的奢侈之事,例如向他人夸耀自己的事迹。他们已经放弃了传统。他们连形式最朴素的艺术都不去想,他们仅有的才艺都是些简单的生存之道。因此,对他们来讲,听人讲述既与食物无关,也与避开危险无关的经历,就已经提升了他们的文化层次。 但他们是野蛮人。他们颤抖着查看死蜘蛛,心里只有恐惧。他们没碰蜘蛛——大人自始至终都没碰,就连迪克和忒特也是很久之后才碰的。没有人把蜘蛛当食物。已经有过太多的人沦为蜘蛛的食物。 而很快,蜘蛛引起的恐惧也消退了。小孩看到蜘蛛当然退避三舍,但大人们也渐渐对蜘蛛也置之不理。只有那两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试图掰下一条毛绒绒的腿来,拿着冲向远处更小的孩子,吓唬他们,结果没能掰下来,因为他们没想到要将腿切割下来。但不管怎样,他们连切割的工具都没有。 老琼恩继续气喘吁吁地寻觅食物,走的时候向伯尔挥了挥手。伯尔很愤慨,但他确实没带吃的回来,而大家又必须要吃东西。 塔玛也走了,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带上了少女罗娜来帮她找些能吃的回来。多尔是族里最强壮的男人,他也走了,到一个地方去,他觉得那里可能有成熟的蘑菇。科莉和她的孩子们一起离开了——很小心地防备着危险——去找找有什么吃的。 不到一小时,伯尔的听众就只剩塞娅一个了。不到两小时,原来放着让族人观瞻的蜘蛛尸体被蚂蚁找到,不到三小时那蜘蛛尸体就分毫不剩了。第四个小时,伯尔努力地想出些精彩的新桥段和塞娅说,而他已经差不多说了十遍了——在这第四个小时,部落里一个女人招呼塞娅,于是她怯生生地朝伯尔笑了一下就离开了。她实际上是去帮忙挖地下真菌——很像松露——是那个年长的女人发现的。塞娅无疑是想挖到后分给伯尔吃。 五小时后夜晚来临了,伯尔对他的族人感到愤慨。他们为了过夜,找了另外一个藏身的地点,但没人想到通知他。就算塞娅本来想过来带他去的,她也没来,仅仅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不敢来。 找到藏身的地方后,伯尔一个人生了很久的闷气。与他的族人不同,他已经很像一个真正的人了——到目前为止是这样——这主要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他的族人没有经历过的事。他决定回到族群,并由此摆脱了感情上的困境。他发现了一件武器,这件武器最开始让他有了获得猎物的指望,后来也确实确保他获得了猎物。再后来,这件武器又让他从狼蛛那里捡回了性命。他发现鱼油很有用,可以涂到蛛网上、粘在脚上的粘性物质上,这个发现对他的族人而言意义重大。最非比寻常的是,他蓄意杀死了一只蜘蛛。他有了获胜的经历,还有那么一小会儿受到了众人的仰慕。 受到恭维是很难忘却的经历。人的胃口是被人的经历惯出来的。如果没有多多少少尝到过某件事的滋味,就不可能向往这件事。然而,人只要尝过胜利的滋味,就与原先完全不同了,而只要被人仰慕过,这人的一生也几乎就毁了——至少就今后再也离不开他人仰慕这一点而言是被毁了。 因此,夜里的几个小时里,雨点一滴一滴沉重而缓慢地从空中落下,伯尔起先还一直抱着心中的怒气不放——对于已经变得胆怯萎缩的族群一员来说,愤怒是好东西——愤愤不平之下,他开始做打算。刚才他已经开始体验到那种美妙的感受,他想从族人那里得到更多这样的感受。 这个晚上他过得不是特别舒服。他选的地方不能遮挡雨水。几个小时来,雨水不断滴落到他身上,后来他发觉自己身上的斗篷——尽管不能让自己保持干爽,但若打理得当是会起到这种作用的——是会将雨水挡在肌肤之外的,因此他靠着自身的体温就能使自己暖和起来。而后他入睡了。早晨到来时,他觉得特别神清气爽。作为一个野蛮人来说,他显得出乎寻常的干净。 天刚亮他就醒了,当时满脑子都是些自以为是的打算。天空渐渐变灰,后来几乎泛白了。低垂的云层好像要触到地面,而后又慢慢退缩回去。蘑菇林里的晨雾越来越淡,缓缓落下的雨水渐渐停止了。当他从藏身处向外打量的时候,他熟知的那个疯狂的世界映入眼帘,还是像往常那样狂野。夜行的昆虫都不见了,白天活动的生物开始试探着爬出来。 离他藏身的缝隙不远处是一个蚁丘,与其他星球相比,大得惊人。这蚁丘并不是沙子堆成的,而是砾石和小石块堆成的。伯尔看到蚁丘那里有一阵骚动。蚁丘光滑的表面上有一处突然塌陷,形成一个开口,只是伯尔看不见。那开口看上去就像蚁丘上一个黑点,从中冒出了两条纤细、丝线一般的触须,缩回去,又冒出来,那黑点变大了不少,直到蚁丘开了一个不小的裂口。一只蚂蚁爬了出来,这是一种特别的战蚁。他凶猛地踞于那开口之上,激动不安地颤动着触须,仿佛努力探察外界对蚁城可能造成的危险。 这只战蚁十四英寸长,大颚凶悍有力。不一会儿,另外两只战蚁从他身边挤过去。他们跑遍了整个蚁丘,几条腿哒哒撞击着,触须不停地颤动着。 它们返回来,好像与第一只战蚁商量了一阵,随即又回到蚁城中,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它们带回去的信息很让其余的蚂蚁们安心,几分钟之后,一大群黑黢黢、臭乎乎的工蚁涌出蚁丘裂口,分散开来,各自做起各自的工作来。 蚁城的蚂蚁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工作。地底下有深邃的通道,分别构成粮仓、储藏室、餐厅、育婴室,甚至有蚁后休息的皇家寓所。兢兢业业的朝臣们侍奉着她,有皇家膳务员喂她吃,臣民和子女则打理她的外观,爱抚着她。蚁后的身躯比她忠心耿耿的臣民们要大十几倍。她和她的臣民一样勤勤恳恳,只不过专门从事一件事。完全可以说,从睁眼醒来到闭眼休息,她都一直做着“母后”。每间隔几分钟左右,她就产下一个卵,大约三英寸长,产下后马上就被臣民们转移到自主管理的育婴室。在这种蚂蚁数量毫无理性地不断增长的情况下,有足够多的蚂蚁每天疯狂投入工作,也必须这么工作才能养家糊口。 伯尔出来将自己的斗篷摊在地上。一会儿他就感觉到斗篷被什么东西猛扯一下。原来是一只蚂蚁正从斗篷纤维上撕下一小块。伯尔生气地杀死了蚂蚁,并往后退。接下来的半小时内,他已经是第二次不得不迅速避开寻食的生物,他还活着,所以除非他对其形成威胁,否则这些生物并不会打他主意,但它们都对他那身生物纤维的服装充满了贪念。 这样的烦恼——两天前伯尔还会视之为无可奈何的事——但现在这样的烦恼让伯尔对周遭的世界感到更为愤愤不平。他心里正万分恼火,这时候他看到了老琼恩正气喘吁吁地寻找着,看能不能在一丛粉红与黄色相间的伞形毒菌中间找到可以吃的蘑菇。 伯尔气势凌人地命令琼恩跟上他。琼恩惊讶地张开嘴,乱糟糟的胡须向两边分开。伯尔的部落还远远不是一个真正的部落,因而任何人发号施令都令人惊异。这个部落不存在社会组织,因而更没有发号施令的传统。一般来说,任何人的生活都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更没可能建立权威。 但琼恩还是跟上了伯尔,两人一起穿行在清晨的薄雾中。伯尔看到前方有人在走动,于是朝他们喊了一声,用了命令的语气。这真是令人震惊!没有人会故意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伯尔召来了多尔这个部落里最强壮的男人。之后,他又找到了贾克,这个贾克将来会变成一个像猴子一样面带机灵的人。随后,忒特和迪克这两个半大小子也一起过来看这里的情形。 伯尔领着他们继续前进。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时,他们碰巧看到一具大型躯壳,这躯壳的主人独角仙前一天还活着,现在已经被分解开来,只剩下一堆角质甲壳。伯尔停下脚步,皱着眉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跟着他的几个人都战栗不止,伯尔给他们演示怎样武装自己。多尔迟疑地拾起虫角,伯尔教他怎么用。于是多尔笨拙地把这尖利的角向外一刺。伯尔又教其他人怎么拿虫腿来做棍子。大家无甚信心地试用着这些武器。一旦有危险,他们还是会拔腿就跑,急中生智地找地方藏身,在躲藏方面他们是有天赋的。 伯尔朝部落的人大吼,让他们跟上。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而正因如此,也没有造反的先例。伯尔身后的队伍弯弯曲曲的,人们都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四周。 他们路上见到一片金色的食用蘑菇,这丛蘑菇格外大,也格外诱人,引起人们一阵窃窃私语。老琼恩很想去大吃一顿,然后躲起来,直到这里的食物吃完为止。但伯尔又咆哮起来。 他们麻木地跟着——队伍里有多尔、琼恩还有两个半大小子。他们开始爬坡,经过一片尘菌,能看见一种新的菌类,呈现一种极艳的红色,长得与其他菌类都不一样。这种菌类就好像在地下生长、扩张,而后冒出地面。它那红艳艳的表皮紧绷着,就像是地下一大块东西上肿胀起来而形成的。伯尔一行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东西。 他们爬得更高了。看到另一片食用蘑菇后,跟着伯尔的人都是一副高兴的神情。无论如何,这里可以成为部落的地盘,而且这里还有些地方他们没有探索过。但伯尔将带领他们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他们想也想不到的食物。 古怪的是,反倒是伯尔自己感到喉咙发干、不大舒服。他知道自己想做的事。跟随者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因为对他们而言,他想做的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他们没有察觉,因为不能想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这等事是他们想也想不到的。 很可能伯尔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想到了这个主意。这是昨晚他一时气愤产生的想法。他考虑了这个想法,认为晚上族人遗弃了他,该当受罚。黎明时分,他的想法已经变成一个可怕的野心,迷住了他的心神。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这事,要想膝盖不打颤,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向前走。如果跟随者向他抗议,他也许就顺从他们的意思了,可他却听到他们高兴地低声说着话。这里吃的东西更多,没有蚂蚁经过的痕迹,也没有觅食甲虫的声音。伯尔的族人很清楚地看到这块地方几乎没什么危险。他们看起来高兴了一点。他们好像觉得,这个地方挺不错,部落可以搬迁到这里。 但伯尔知道并非如此。地面上几乎没有什么昆虫是因为这些昆虫都已被猎杀殆尽了。而伯尔也知道这次猎杀中所发生的一切。 众人躲在另外一丛红色尘菌后面,眼前是一块光秃秃的岩石,慢慢延伸到下方,远处一片空旷,此时伯尔期望他们能意识到身在何处。甚至就在那时,他们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伯尔会干这么一桩事。 他们几乎已经到达了那凸岩边上,这岩石陡峭,比地面高出约一百英尺,顶端稍微向外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被蒙在鼓里,这时伯尔举起一只手,让他们别说话。他们不解地向外望去,空中雾气弥漫,这噩梦般的土地渐渐隐入灰色迷雾。只见一只小蜘蛛,是刚孵化的一窝蜘蛛中最小的一只,还不到四英寸长,悄悄地跟在一只更小的小虫子后面。这小不点长着许多条腿,是地胆幼虫。在其他星球上,这种幼虫又被成为“蜂虱”,可以轻易躲藏在大黄蜂厚厚的卷曲体毛中。但尽管有此能力,这只小虫也从未试过这么做。小蜘蛛一跃而起,击杀了小虫。一旦这只蜘蛛变为成虫、能织网之后,也会用这种疯狂而凶猛的方式击杀大蟋蟀。 伯尔的跟随者先看到这一幕,然后又看到悬崖边上有几缕肮脏的蛛丝,大约有四分之三英寸长。当他们一个个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便激烈颤抖起来。多尔面如死灰,琼恩和贾克吓得僵住,跑都跑不动了。 看到他们比自己更加害怕,伯尔心里凭空多了一股勇气。他张开嘴的时候,众人都吓得畏畏缩缩。如果他朝众人喊话,那么至少有一个人会丧命,更有可能好几个人都要丢掉性命。 这是因为,布满霉菌的悬崖下面挂着一个惨白的东西,呈半球形,半径约有六英尺。半球边上安了许多半圆形的“小门”,看上去就像拱门,尽管每个拱门看着都像门洞,但只有一个会打开。 乍一看这个半球有种奇异的美。许多缆线将它牢牢固定在这块向内倾斜的石头上,有一两根缆线向下方的土地延伸,其他缆线都攀在悬崖边缘上,固定住这个半球。这是一项奇特非凡的建筑工程,但还不止于此:这也是一只食人魔的“城堡”。城堡外墙上、下面的丝线上都挂着骇人的战利品,这里挂着一条体型较小的甲虫后腿,那里悬着一片飞虫的鞘翅,这里一个蜗牛壳——地球上的蜗牛见了这里的子孙肯定也认不出——那里一块四五十磅的大石头。甲虫头部甲壳有些萎缩,蟋蟀上下颌模样凶猛,还有十多种生物残余尸骸样子悲惨,这些都是城堡中怪物用过大餐后留下的。最长的一根丝线上悬挂着那个死去已久的男人枯槁萎缩的尸骸。 伯尔瞪着族人,紧闭着嘴巴,以防他们乱讲话。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清楚,一发出声音,那克罗索蜘蛛就会挂在网线上悬荡着来到悬崖顶上。没人敢动。每个人都知道——伯尔更是最早知道——在那挂满骇人残骸的半球中,那怪物正懒洋洋、舒舒服服地休息着。它有八条毛绒绒、上粗下细的腿,一张脸如同一副恐怖的面具,针一样尖利的大颚上方一双眼睛闪着邪恶的精光。它是猎食性蜘蛛,随时都有可能从那停尸房似的巢穴中出来,它之所以呆在巢穴里就是为了盯梢、追捕猎物的。 伯尔打手势让其他人走到近前来。他把其中一人领到一根缆线的末端,正是从此处开始这根缆线向上蜿蜒伸展直至固定在在悬崖边上。他将缆线末端从悬崖上拉开——这时他鸡皮疙瘩直起。他又找了一块大点的石头,把缆线末端绕在上面。伯尔凶巴巴地小声吩咐一个人,样子很像那凶猛的蜘蛛。他又扯着族人多尔的手臂将他拉过来,多尔正在瑟瑟发抖,便任由伯尔将他拉到另一根缆线那里,此时多尔的一举一动都像无法自控、一颠一颠的机器人。 伯尔领导着众人,精神状态几近狂热。他喉咙发干、手指僵硬地忙碌着,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做成这件事。他是在气愤之下想出的这个主意,又在恐慌之中将其付诸实践。尽管他的追随者就像死人似的对他反应迟钝,但他们之所以顺从他,也正因为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似的,对他无法抗拒。说到底,这事也简单得很。悬崖上有不少大石头,还有紧紧挂在悬崖边缘的丝网。每发现一根缆线,伯尔就将其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并将成股的丝线松一松,最后丝线只是紧紧挂在笔直崖壁的最边缘上。 他自己已经就位——他的追随者们凝视着他,像僵尸一样眼神中满是绝望。然后伯尔猛然做了一个急切的手势。有一人将自己的石块滚下悬崖边缘。伯尔朝其他人尖声大喊,他自己也害怕得像是疯了一般。只听得有撕裂的声音,其他人也纷纷扔下了他们的石块,然后拔腿就跑——本来是吓得动不了了,这一用劲倒能动了。 伯尔不能逃跑。他气喘吁吁,大口呼吸着,但他必须盯着。他往那令人晕眩的崖壁看下去。那些石块一路掉下去,撕裂着缆线,将缆线从悬崖表面扯下来。石块坠落下去,在那个半球形巢穴上狠狠砸了一下,那个巢穴随之从崖上松开了。 伯尔欢呼着。他大叫起来,但叫声接着被一种气泡声所取代。原来那怪物的丝网城堡虽然挂不牢了,却没有从六十英尺高的地方掉到底下坚实的地面上。有一根缆线攀在悬崖顶凹陷处,被石耳和霉菌挡住,成了漏网之鱼。蜘蛛老巢就靠这根线晃悠悠挂在半空,东一下、西一下飘摇着。 巢穴中有一阵抽搐般的挣扎。一个拱门打开,蜘蛛出来了。无疑,蜘蛛很困惑,但蜘蛛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面对非常情况,它们只会凶猛出击。还有一根缆线直通悬崖表面——通常蜘蛛就是顺着这条缆线来到上方“狩猎场”的。蜘蛛跳上这条唯一的缆线,几条腿将其抓紧。它爬上来,毒牙已经伸出来,上下颚部狂怒地相互撞击着。蜘蛛凶性大发,发疯一般,身上乱糟糟的体毛好像都根根竖了起来。蜘蛛爬起来的时候,关节分明、皮包骨的细腿闪闪发亮。它发出口水滴落声,其可怖之状难以形容。 伯尔的跟随者们早就落荒而逃了,他们仅想到那恐怖情形,便两眼发直地逃之夭夭了,伯尔能听见他们撞到路上障碍物的声音,但伯尔别无选择,只能面对怪物。伯尔浑身发颤,已经作势要像其他人一样发狂地逃跑,虽然跑掉的希望渺茫。但他要迈出的第一步就被挡住了,身后有一块大石头竖立着,高度及膝。除非绕开这块石头,否则他连一步都迈不开。 当时做出反应的已经不是那个小时候被吓坏的伯尔,而是一个返祖的伯尔,是更为勇敢的祖先在这个时代的返祖遗传人。小时候的伯尔只是环境的产物,恐慌至极时只有被吓呆的感觉,而现在这个伯尔走投无路时却会做出更合理的反应。这个渐渐觉醒的人抓住那块竖立的大石头,跌跌撞撞走到悬崖上,将其顺着缆线丢下去。 人类祖先的行为模式确实牢牢扎根于每个人的神经系统。吓坏的小孩不会跑,只是爬到离他最近的成年人身上让他抱走,远离危险。到了十岁,小孩就不再爬了,而是自己跑。到了一定年龄,人就会直面危险了。最后这个本能会在环境调节下失去,在伯尔族人还有离他最近的几代祖先身上,情况都是如此。但伯尔经历了一些事,这种调节失效了。 他将这块尖尖的石头抛了下去。一瞬间他还听到蜘蛛爬向他时那吐气泡、咬牙切齿般的声音。随后就听见软东西撞击的声音,这声音难以形容。之后,有几秒钟伯尔什么也听不到——然后又听见一个响声,同样无法形容,那是蜘蛛身躯落到一百英尺以下的地面上与其撞击之下发出的声音,随之落地的还有那块尖石头,蜘蛛落地过程中一直在疯狂地推开那石头,可石头还是砸在了它身上,它发出令人作呕的响声。 伯尔发觉自己浑身颤抖,全身肌肉僵硬紧张。但蜘蛛并没有爬到悬崖边上来,而离悬崖很远的地面也确实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良久之后,伯尔才鼓起勇气往下看。 蜘蛛的巢穴还挂在那根缆线上,上面装饰着骇人的战利品。但伯尔看到蜘蛛了,当然,蜘蛛的生命力都很强韧,它的腿还在扭动着踢蹬着,但整个身躯都已经被砸得稀烂。 正当伯尔往下看,努力恢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