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邪恶的肉身
[book_author]伊夫林·沃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3960
[book_dec]伊夫林·沃被誉为英国二十世纪最优秀的讽刺小说家,并被公认为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文体家之一。《邪恶的肉身》是沃第一部大获成功的作品,也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上层社会中出现了全新的一代年轻人,在表面的光鲜亮丽之下暗藏着阴郁与脆弱,他们就是代表了二十年代浮华而又绝望精神的“妖艳的青少年”。他们既天真又世故,将不安于现状的心智与邪恶的肉身不知疲倦地投入到一次次反复无常的胡作非为当中,饮鸩止渴般寻求着永无止境的感官刺激和欲望满足,却又远远欲壑难填。《邪恶的肉身》即描绘这一代“妖艳的青少年”群像、深挖这个时代精神的经典名著,因此,“它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属于那一类似乎总结并界定了一个时代的小说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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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谨以此书献给
布莱恩·莫因和黛安娜·莫斯利
向他们献上我的爱
“在我们的国家里,”爱丽丝一边依旧微微喘着气,一边说道,“你要是跑得很快,又跑了很长时间,就像我们刚才那样,一般情况下,你就能到另一个地方了。”
“一个慢速型的国家!”红皇后说,“而在我们这里,你也见到了,就算你竭尽全力去跑,也还是留在同一个地方。你要是想到达另一个地方,必须至少以比现在快两倍的速度跑才行!”
爱丽丝噙着泪花,露出半个笑容,因为这一切全都是那么荒唐可笑。她说:“如果我是不真实的,那我就不可能会哭。”
“我想,你该不会以为那些是真的眼泪吧?”双胞胎胖哥用极为不屑的语气打断道。
——《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book_title]第一章
这显然将是一次糟糕的横渡。
耶稣会的罗斯柴尔德神父(1)带着亚洲式的顺从把自己的手提箱放在了酒吧的角落里,然后返身上了甲板。(这是一只仿鳄鱼皮的小手提箱,用哥特字体印在上面的姓名首字母并不是罗斯柴尔德神父的,因为这只手提箱是他当天早上在他下榻的旅馆里问侍应生借来的。箱子里装了些最必不可少的内衣裤,六本用六种不同语言写成的重要的新书,一副假胡子,一本学校里用的地图册和一本密密麻麻做了注释的地名词典。)罗斯柴尔德神父站在甲板上,手肘支着栏杆,双手托着腮,俯瞰着通过舷梯上船的乘客们,这些人每一个的脸上都分明写满了刻意掩饰的忧惧。
这些人当中没几个是罗斯柴尔德神父不认识的。他有一项颇为自得的本事,那就是什么东西都记得住,对于任何一个多少有点重要的人物而言,这或许正是别人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他的舌头微微地朝前伸着,下面的人若不是太过专注于行李和天气,或许会有谁发现,他和巴黎圣母院那些怪兽状滴水嘴的石膏复制品颇有几分神似,那些石膏复制品可以在图画颜料商店的橱窗里见到,上面染着标为“旧象牙色”的颜色,从刻蜡纸的全套工具、塑像用的黏土和一管管的水彩颜料中间专注地朝外凝视着。在他的头顶上方,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的映衬下,梅尔罗斯·埃普(2)太太那辆风尘仆仆的帕卡德牌小汽车摇来晃去,那些尘土来自于三个大洲。在船舱升降口的扶梯上,女福音传道者梅尔罗斯·埃普太太雄赳赳气昂昂地率领着她的天使们走来。
“信仰(3)。”
“到,埃普太太。”
“慈悲。”
“到,埃普太太。”
“坚忍。”
“到,埃普太太。”
“贞洁……贞洁到哪儿去了?”
“贞洁感觉有点不舒服,埃普太太,她到下面去了。”
“这丫头人不大,麻烦倒不少。每次要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身体就不舒服了。剩下的都到齐了吗——谦卑,谨慎,神圣的不满(4),怜悯,正义,创造力?”
“创造力把她的翅膀给弄丢了,埃普太太。她在火车上一直和一位先生聊天来着……瞧,她来了。”
“翅膀找到了?”埃普太太问道。
创造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点头示意。(每个天使都把自己的翅膀装在一个像小提琴盒那样的小黑盒子里。)
“很好,”埃普太太板着脸说道,“以后记住把翅膀给看紧了,在火车上也别跟男士搭那么多话。你们是天使,可不是戏子,明白吗?”
那些天使们闷闷不乐地围成一堆。埃普太太摆出这副嘴脸来是很让人感到害怕的。天哪,等她们晚上换上了睡衣,埃普太太又走了以后,还不知她们会怎样把贞洁和创造力给掐上一顿呢。这样的行为虽然令人不齿,可如果她们不这么干的话,埃普太太就要掐她们了。
埃普太太看出了她们的烦恼,脸色软和了下来,露出了笑容。此时的她可以说是极具吸引力。
“好了,姑娘们,”她说,“我得走了。听说要变天,不过千万别信这话。如果你们的心灵是平静的,那你们的胃自会平安无事。记住,如果感觉不舒服的话——唱歌。没什么比这更管用了。”
“再见,埃普太太,谢谢您。”女孩们说道。她们姿态优美地行了屈膝礼,转过身,排着队朝着船后部的二等舱走去。埃普太太温和地看着她们,然后挺直了身子(那样子除了没有一部胡子之外怎么看都像是个水手),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船前部的一等舱酒吧走去。
另有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正在陆续登船,大家都因为天气而感到非常不快。为了从对晕船的恐惧中转移注意力,他们都沉溺于各种文明的巫术之中,不过他们内心并没有真正的信仰。
∗
伦西玻(5)小姐上了这趟船,她旁边是迈尔斯·梅尔普莱蒂斯(6),还有所有的年轻人。他们度过了一个快活的早上,互相用橡皮膏把胃部缠住(当时把伦西玻小姐痒得扭个不停)。
下院议员沃尔特·奥特莱吉(7)阁下也在船上,他上个礼拜还是英国的首相(8)。那天早上早餐之前(自那以后他便受苦不断了),奥特莱吉先生服用了比最大剂量还多出一倍的某种专利氯醛配制剂,随后在坐火车时,又于一阵灰心丧气中把药瓶里剩下的都给喝光了。他渐渐陷入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恍惚状态,只能由几个极具政府人员派头的警员贴身护卫着。这些人在巴黎的时候就跟着奥特莱吉先生,至于他们为什么会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这一点并不值得深究,至少从小说家的角度来看是如此。(他们相互之间提起他的时候管他叫“奥特来奸阁下”,不过这多半只是因为和他名字的读音相近,而不是批评他在男女关系上的行为。说到他的男女关系,如果真相能得以曝光的话,他的表现其实是极其缺乏自信,很容易陷入恐慌的。)
斯洛宾夫人(9)和布莱克沃特太太(10)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密莱司(11)曾为她们画过一幅肖像,这幅画最近在佳士得拍卖时创下了最低价的纪录。此刻这姐妹俩正坐在一条柚木长凳上,吃着苹果,喝着东西。她们所喝的东西,斯洛宾夫人以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时尚,称之为“一瓶汽水”(12),而布莱克沃特太太则更为洋派,将其称作“香槟”,而且是照着法语的念法来念的。
“没错儿,凯蒂,那就是奥特莱吉先生,上个礼拜的首相。”
“胡扯吧,范妮,在哪儿呢?”
“就在那两个戴圆顶高帽的男人前面,那个教士的旁边。”
“的确是和他的照片很像。他的样子看上去多奇怪啊。”
“就跟可怜的斯洛宾一样……就是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年。”
“……我们没有谁起过一点疑心……直到有人在他更衣室的木板下面找到了那些瓶子……我们一直都以为他是喝醉了呢……”
“我觉得,现如今要找个跟首相不相上下的人可是不太容易了,你觉得呢?”
“据说只有一个人能对奥特莱吉先生施加影响……”
“那人在日本大使馆吧……”
“当然,亲爱的,别这么大声。不过告诉我,范妮,跟我说正经的,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奥特莱吉先生真的有这么档子事儿?”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他的身材可是很好的。”
“对,可他的年纪,还有他那种公牛类型,往往是会令人感到失望的。再来一杯吗?等船开了以后你就会知道它的好处了。”
“我怎么觉得船已经在动了。”
“你可真是荒唐,范妮,我实在是忍不住要笑了。”
于是这两位已经微微有了醉意的老太太便胳膊挽着胳膊,在咯咯的笑声中颤动着身体,朝着甲板下的舱房走去。
其他的乘客有的用棉絮塞住了耳朵,有的戴上了茶色玻璃眼镜,还有几个则吃着装在纸袋里的干巴巴的救生饼干,就像传说中印第安人靠吃蛇肉来让自己变得狡猾一样。霍普(13)太太则激动地一遍遍重复着她从纽约一个瑜伽师那里学来的一套口诀。一些行李上贴着许多旅行标签的“航海老手”则叼着小小的、味道难闻的烟斗,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想要凑一副四个人的牌局。
离预先公告过的离港时间还有两分钟,第一遍催促的汽笛与喊话响起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拎着包上了船。他的外表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引人注意的地方,看上去就是像他那样的年轻人应该有的样子。他自己拎着包,包重得有点过分,因为他没有剩下多少法郎了,其实无论什么钱他都没剩下多少了。他在巴黎待了两个月,在写一本书,现在他要回家了,因为在不断的鱼雁往来之中,他和人订婚了。他的姓名是亚当·芬尼克·塞姆斯(14)。罗斯柴尔德神父和蔼地对他笑脸相迎。
“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他说,“我们五年前在牛津见过面,和贝列尔学院的院长一起用午餐的那次。等你的书写出来以后我很有兴趣一读——那是一本自传吧,我听说。还有,能不能让我成为最早向你的订婚表示祝贺的人之一呢?恐怕你会发现你未来的岳父有点古怪——还有点爱忘事儿。今年冬天他的支气管炎犯得很厉害。他的宅子有点漏风——对现在这个时代来说显得有点太大了。好了,我该下到舱里去了。天就要变了,我这人很不适合航海。十二号,我希望不是之前,咱们在梅特罗兰(15)夫人家再见吧。”
还不等亚当有空回答,耶稣会神父一下子就不见了。亚当刚一愣,只见他的脑袋又突然冒了出来。
“船上有一个极其危险、极其令人不快的女人——一个叫埃普太太的。”
话刚说完他又没影了,几乎恰在此时,船开始缓缓离开码头,朝着港口的出口驶去。
船忽而颠簸,忽而翻滚,忽而又静止不动,浑身颤抖着,面临黑暗的深渊保持着平衡;然后它会像过山车那样俯冲而下,一头栽进无风的空谷,然后再次冒上来,直冲进狂风之中;有时候它会在行进的路上翻寻,像面对兔子洞的小猎犬那样抽抽着用鼻子蹭来蹭去;又有时候它会像电梯一样在下降后猛然停住。正是这最后一种动作让乘客们吃足了苦头。
“噢,”妖艳的青少年们(16)如是说道,“哦,哦,哦。”
“这真像是待在调鸡尾酒的混合器里,”迈尔斯·梅尔普莱蒂斯说道,“亲爱的,瞧你的脸色——都变绿了。”
“实在是太、太让人想吐了,”伦西玻小姐这回的表达倒是难得一见地精确。
凯蒂·布莱克沃特和范妮·斯洛宾躺在她们的上下铺上,从假发到脚趾都懒得再动一动了。
“我在想,你觉得那香槟……?”
“凯蒂。”
“嗯,范妮,亲爱的。”
“凯蒂,我觉得,事实上我肯定我有一些提神药……凯蒂,我想也许还是你离着更近一点吧……我要是费劲爬下来的话真的是很不安全……说不定会把腿给摔断的。”
“可我喝了香槟酒了,范妮,你说我行吗?”
“可我需要提神药啊。当然了,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
“没什么麻不麻烦的,亲爱的,这你知道。可我刚刚想到,我记得挺清楚,其实你没有把提神药放进行李。”
“哦,凯蒂,哦,凯蒂,求你了……我要是死了你准会为此而后悔的……哦。”
“可我看见在你把行李收拾完以后,提神药还在你的梳妆台上,亲爱的。我记得当时脑子里还在想,我一定要把它带上给范妮,可后来,亲爱的,我为了小费的事把头都给弄晕了,所以你看……”
“我……好像是……自己……放进去的……就放在梳子旁边……你……这个……讨厌鬼。”
“哦,范妮……”
“哦……哦……哦。”
对于罗斯柴尔德神父来说,没有哪次行程是最糟糕的。他想到的是圣徒的受难,人性的反复无常,最后的四件事情(17),而在这些念头的间隙他重复着一段段关于忏悔和赎罪的赞美诗。
国王陛下的反对党领袖(18)此时正陷入一种美妙的昏迷之中,之所以美妙是因为他的梦中出现了东方的意象——画着图案的纸房子;金色的龙和开满杏花的花园;金黄色的四肢和杏仁般的眼睛,谦恭而又满含爱抚;踩在杏花上的金色小脚;画着图案的小茶杯中满盛着金色的茶水;在画着图案的纸屏风后面吟唱的金嗓子;谦恭而又满含爱抚的金色小手以及形状像杏仁、颜色像黑夜的眼睛。
在他的舱房门外,两个了无生气的警探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岗位。
“谁要是在这样一艘船上还能惹麻烦的话,他就完全有资格逃之夭夭。”他们说。
船上,每一块船板都在吱嘎作响,所有的门都在“乒乒乓乓”地摔来摔去,行李箱掉得到处都是,风声呜呜地呼啸不止。螺旋桨时而冒出水面,时而没入水中,快速地旋转着,晃得船舱里的帽盒子像成熟的苹果一样纷纷坠落。可在所有风声的呼啸与其他东西的“乒乒乓乓”之上,从二等舱的女士酒吧里传来了埃普太太的天使们那充满绝望的歌声。虽然时不时地有人掉队,可她们唱啊,唱啊,唱得那么疯狂,那么玩儿命,就好像她们的心脏即将在歌唱中破碎,她们的头脑即将在歌声中失去理智。她们唱的是埃普太太创作的最著名的一首赞美诗《苍蝇不叮上帝的小羊羔》。
船长和大副坐在驾驶台上,正沉浸在填字游戏当中。
“风要是照这样子大下去的话,我们就要遇到恶劣天气了。”船长说,“今晚上要是没有点惊涛骇浪,那倒是不可想象呢。”
“是啊,不可能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平静的。”大副说,“猜猜这个词,十八个字母,意思是一种食肉的哺乳动物。鬼知道怎么会有人想得出这样的字谜来。”
亚当·芬尼克·塞姆斯和那些航海老手们一起坐在吸烟室里,喝着他的第三杯爱尔兰威士忌,心里在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确定地有了病了的感觉。他的脑袋里已经聚集起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压抑感觉。他已经对着风吹了有三十五分钟,也许还要久,不然早就要发作出来了。
在他对面坐了一个记者,他跑过很多地方,话特别多,一直在跟他讲一些黄段子。亚当不时插几句勉强还不算离题的评论,比如“不,我觉得这个段子不错”,或者“我应该记得的”,或者只是简单的“哈,哈,哈”,可其实他根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船向上,向上,向上,向上,暂时停住,然后横向滑动后一头向下扎去。亚当一把抓住了酒杯,酒杯这才没摔碎。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再跟你讲个客厅的段子吧。”记者说。
在他们身后,一桌牌局正在几个商界人士间进行。起先他们玩儿得挺高兴,碰到扑克牌、酒杯和烟灰缸给晃到地板上的时候,还会说“呜哦,瞧船这个颠哟”,或是“稳着点儿,伙计”,可到了最后十分钟,他们明显安静下来了。这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安静。
“……这一副是四十点,整个一轮总共是二百五十点。咱们是再玩儿下去还是就到这儿了?”
“要不咱们就停一会儿吧?我有点累了——这桌子一直动来动去的。”
“怎么啦,阿瑟,该不会是不舒服了吧?”
“我才不会不舒服呢,只是有点累。”
“哦,当然,要是阿瑟都感觉不舒服的话……”
“谁能想得到连老阿瑟都会不舒服呢?”
“我没有不舒服,听好了,只是有点累。如果你们想要接着玩儿的话,我可不是会让大家扫兴的人。”
“可爱的老阿瑟,他当然不会感到不舒服,小心牌,比尔,船又在往上爬了。”
“来玩儿一盘满贯怎么样?还是玩儿原来的?”
“原来的。”
“祝你好运,阿瑟。”“祝你好运。”“这儿可真来劲。”“船又下去了。”
“该谁发牌?上一盘是你发的,对不对,亨德森先生?”
“对,该阿瑟发牌了。”
“你发牌,阿瑟。快活点儿,老伙计。”
“别那样,用手拍别人的背可不好。”
“专心打牌吧,阿瑟。”
“你想怎么着,要让我那样给你的背上来一下吗?我可真是有点累了。”
“咦?我怎么有十五张牌?”
“你有没有听过这个段子。”记者说,“有个住在阿伯丁的男人,他特别爱钓鱼,于是在他结婚的时候,娶了个身上有虫子的女人。很好笑吧,啊?他很喜欢钓鱼,明白吗,而她身上有虫子,明白吗,他住在阿伯丁。这个段子很好笑的(19)。”
“知道吗,我想我应该到甲板上去待一会儿。这儿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你不觉得吗?”
“这可不行,外面一直在翻江倒海呢。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了?”
“没有,当然没有感觉不舒服,只是想去透透新鲜空气……天哪,这该死的风浪为什么不停止呢?”
“稳着点儿,老伙计,我要是你的话,这会儿就不会想要到处乱走。最好还是待在原来的地方。你需要的是一点儿威士忌。”
“不是不舒服,知道吧,只是感觉透不过气来。”
“没事儿,大男孩,听阿姨的话。”
∗
牌局进行得并不顺利。
“嘿,亨德森先生,那张黑桃是怎么回事?”
“那是个A,这不明摆着吗?”
“我能看出来这是张A,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有一张A的话,刚才那圈牌你是不能用王牌敲掉的。”
“什么意思,不能敲?王牌为大嘛。”
“不,不能敲,阿瑟走的是黑桃。”
“他打的是王牌,你说是不是,阿瑟?”
“阿瑟打的是黑桃。”
“他不可能出黑桃,之前我以为他有黑桃Q,所以我出了黑桃K,结果他垫了一张红桃。他没有黑桃了。”
“你说什么呢,我没有黑桃了?这不是黑桃Q吗?”
“阿瑟,老伙计,你肯定是身体不舒服了。”
“没有,我告诉你,我只是有点累。你要是也像我那样被人拍了一下背的话,你也会感到累的……反正我也玩儿腻了……牌又跑掉了。”
这回没有谁再费心去把牌捡起来了。亨德森先生随即说道:“真滑稽,我不知怎么突然感到有点晕,肯定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外国的食物都不好说——全都是乱七八糟的。”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自个儿有点不太对劲儿了。这些英吉利海峡上的渡轮,通风全他妈差得要命。”
“没错儿,就是通风问题,这话让你给说着了。”
“你们知道,我这人吧有点怪,坐船从来不晕,可我经常发现,只要一上了船,浑身总有哪儿觉得不对劲。”
“我也是这种感觉。”
“通风……糟糕得都让人不好意思说。”
“老天啊,等到了多佛(20)我就舒坦了。哪儿都比不上自个儿的家啊,对不?”
亚当紧紧地抓着包了黄铜的桌子边,感觉稍微好过了一点。他不会吐出来的,就是这么回事,反正至少当着对面那个长得像怪兽滴水嘴的人不会。他们肯定马上就要见到陆地了。
恰在此时,也就是一切都处于最低潮的时候,那个埃普太太重新在吸烟室露面了。她在门口站了有一两秒钟,在晃荡的门与晃荡的门柱之间保持着平衡。然后,就在船复归原位的瞬间,她大步走到了吧台跟前,双脚分开着,双手插在花格呢外套的口袋里。
“双份朗姆酒。”她喊了一句,然后朝散坐在房间各处的那一小撮受罪不小的男人们露出她那很有吸引力的笑容。“怎么啦,孩子们,”她说,“一个个全都没精打采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啦?是你们的灵魂出了错儿,还是因为这船不肯保持平稳?不舒服吗?这种天气当然让人不舒服。不过让我来问上你们一句,要是仅仅一个小时的晕船就让你们如此垂头丧气,”(“不是晕船,是通风问题,”亨德森先生机械地反驳了一句)“那么面对等待着我们的伟大旅程,你们又该变成什么样儿呢?你们都相信上帝吧?你们都为死亡做好准备了吗?”
“哦,谁说我没有?”阿瑟回答道,“刚才的半个小时里我净想着这个呢。”
“现在,孩子们,我来告诉你们该干些什么。我们要一起来唱个歌,你们和我。”(“哦,上帝啊!”亚当轻叹道。)“这首歌或许你们没听过,可唱的就是你们。你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能感觉好过起来的。这是一首关于希望的歌。这些日子你们不大听到希望这个词了,是吧?信仰说得很多,慈悲说得也不少,可人们把希望全给忘记了。如今的世界上只有一个大的罪恶,那就是绝望。我对英国很了解,我跟你们直说吧,孩子们,我给你们带来了你们需要的东西。希望正是你们需要的,也是我所拥有的。到这儿来,服务员,把这些小册子替我发一下。最后面就是我们要唱的歌。现在大家一起来……唱。这五小节你来唱,服务员,如果你的声音能盖过我的话。很好,大家一起来,孩子们。”
埃普太太用洪亮的、让人听得很清楚的声音带着大家唱了起来。她的两只胳膊随着歌曲的节奏举起、落下,上下舞动着。酒吧的服务员已经完全成了她的人——虽说有时候他的唱词念得不太准,但他的低音很耐久,因此就击败众人脱颖而出了。记者随后加入了进去,阿瑟也开始轻轻哼了起来。没多久,大家伙儿就如燎原的烈火般都唱了起来,毫无疑问,大家都感受到了唱歌的好处。
罗斯柴尔德神父听到了歌声,把脸转向了墙壁。
∗
凯蒂·布莱克沃特听到了歌声。
“范妮。”
“嗯。”
“范妮,亲爱的,你听见唱歌了吗?”
“是的,亲爱的,谢谢。”
“范妮,亲爱的,我希望他们不是在举行什么宗教仪式。我是说,亲爱的,这听着像是赞美诗。你觉着,有没有可能,我们陷入危险了呢?范妮,船是不是要沉了呢?”
“对此我既不会感到吃惊,也不会感到难过。”
“亲爱的,你怎么能?……我们应该会听见响动的,对不对,如果我们真的撞上了什么东西的话?……范妮,亲爱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愿意帮你找找你的提神药。”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用,你不是看见药瓶落在我的梳妆台上了吗?”
“说不定我弄错了呢。”
“可你亲口说你看见了。”
船长听到了歌声。“我在大海上的时候,”他说,“顶受不了的就是那些传教士。”
“这个词有六个字母,是ZB开头的。”大副说,“意思是‘用于天文学计算’。”
“不可能是Z打头。”船长想了几分钟之后说道。
妖艳的青少年们听到了歌声。“真像一个人一生中最初的几次派对。”伦西玻小姐说,“听见别人唱歌我就感到恶心。”
霍普太太听到了歌声。“这趟旅程结束以后我要跟神智学(21)决裂了。”她在心里想道,“估计跟天主教徒们也得一刀两断。”
在船后部二等舱的酒吧里,虽然螺旋桨正肆虐到了极致,但天使们还是听到了歌声。这时她们自己的歌唱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
“准又是她。”神圣的不满说道。
奥特莱吉先生独自一人开开心心地躺着,没有人来打扰他,他的头脑完全浸润在一系列的美梦之中,在那个世界里有温软的细语,满含爱抚,那样谦恭;在画着图案的纸屏风后面,有杏仁形状、黑夜颜色的眼睛;有小小的金色身体,那么的柔韧,那么的结实,能摆出那么不可思议的姿势来。
人们依旧在吸烟室里唱着歌,就在此时,在经历了比平时略微长久一些的航行之后,轮船驶进了位于多佛的港口。这时,埃普太太按着她从来不变的惯例,拿着帽子转了一圈,从人们手里收到了将近两镑的钱,还不包括她从酒吧服务员那里讨回来的她自己的五个先令。“认为灵魂拯救是免费的人,拯救在他们身上便不能起到同样的功效。”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句格言。
* * *
(1)伊夫林·沃这本小说中人物的名字都有着很强的象征意义,这位罗斯柴尔德神父指的就是在欧洲乃至世界久负盛名的那个金融家族。十九世纪初,出身德国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先在法兰克福、伦敦、巴黎和维也纳建立了自己的银行产业链,而后伴随着支援威灵顿的军队资金、淘金、开发苏伊士运河、资助铁路、开发石油等,家族不断兴盛,并影响了整个欧洲乃至世界历史的发展。
(2)埃普太太的姓是Ape,有“猿猴”的意思,在英语中象征狡猾。
(3)上面提到的天使其实是指配合布道的一个少女唱诗班,为配合布道的内容,这些女孩子分别以某一种美德来命名,这些名字并不是她们的真名,故用意译。
(4)宗教概念,指发自内心的对自我现状的不满,是引向灵魂成长与提升的机会。
(5)Runcible一词按照伊夫林·沃当时在牛津的一位朋友Richard Pares的用法,有“将要撞毁”和“很容易撞毁”的意思,在书中预示伦西玻小姐最终将撞车并导致身亡。
(6)Malpractice有“玩忽职守”和“不法行为”的意思。
(7)Outrage有“义愤、愤慨”和“暴行”的意思。
(8)这里对应的历史是鲍德温的第二届保守党政府被拉姆齐·麦克唐纳的第二届工党政府所取代,时间是在1929年的6月。
(9)Throbbing有“抽痛、(心脏)跳动”的意思。
(10)Blackwater的字面意思是“厕所排出的污水”。
(11)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
(12)维多利亚时代晚期英国酗酒成风,但妇女还是不能在公共场合喝酒的,所以要加以掩饰。香槟是一种气泡酒,称其为“汽水”是在暗指它不算酒。
(13)Hoop本意指马戏团用的大圈,也可转指马戏团的动物。
(14)当时的一位作家阿伦曾著有一本名为《绿帽子》的书,书中的主人公就叫芬尼克,他因为老婆红杏出墙而自杀。伊夫林·沃在写作此书的过程中也遭遇妻子出轨并离婚的事件,故以这个名字来命名此书的男主人公。
(15)Metroland的字面意思是“大都市的郊区”。
(16)原文是the Bright Young People,这在当时的报章上是一个固定的称谓,专指1920年代活跃于伦敦社交界的一批上流社会青年,他们放浪形骸,辗转于各种派对之间,纵情酒色,甚至尝试毒品,本书便是伊夫林·沃描写这一群体的代表作。
(17)指死亡、最终的审判、地狱和天堂。
(18)这一称谓专指英国下院的在野党领袖,这里指奥特莱吉,因为他已经从首相的职位上下台。
(19)阿伯丁在苏格兰,英格兰人对苏格兰人有歧视,一向认为他们愚蠢、肮脏、淫荡,女人身上的虫子可以当鱼饵,这个笑话其实就建立在这种歧视的基础之上。
(20)英国东南部的港口。
(21)认为通过催眠、瑜伽、冥想、打坐、水晶球和通灵等手段能与神鬼建立沟通的学说。
[book_title]第二章
“你有什么需要申报吗?”
“翅膀。”
“这翅膀你戴过吗?”
“当然。”
“那就没问题了。”
“神圣的不满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对她笑脸相迎。”坚忍对谨慎抱怨道,“不过谢天谢地,总算是到了陆地上了。”
旅客们摇摇晃晃地,却也带着重新唤起的希望,陆陆续续走下了船。
罗斯柴尔德神父潇洒地掏出一张外交护照,然后消失在了派来接他的宽敞的大汽车里。其他的人则拎着行李,相互推来挤去,想要吸引海关官员的注意,并且渴望能得到一杯茶。
“我有过五六次最棒的偷渡经历。”记者吐露秘密道,“在一次天气糟糕的横渡之后,偷渡一般是很容易的。”当然,他没过多久就坐进了一辆头等马车(他供职的报纸毫无疑问会为他买单),他的行李也顺顺当当地画上了粉笔记号,进了行李车。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轮到亚当接受检查。
“我没什么东西,只有一点很旧的衣服,还有几本书。”他说。
他这么一说就显出他不够老练来了,检查官员脸上那副随和的神情一下子就消失了。
“书?”他说,“什么类型的书,可以问一下吗?”
“你自己看吧。”
“谢谢,这正是我要做的。书,是啊。”
亚当懒懒地解开了捆在行李箱上的绳子,打开了锁。
“啊哈,”海关官员满含威胁地说道,就好像他最坏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得说你倒真是有些书啊。”
他一本本地把书拿了出来,堆在了柜台上。一本但丁的书激起了他特别的反感。
“法国书,嗯?”他说,“我猜是这么回事儿吧,而且内容还很不堪,对此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你就在一边儿给我等着,我要把这儿的这堆书仔细检查一下——用他那话怎么说来着——‘和我的禁书单子对一对’。我们的内政大臣对书籍可是查得特别紧(1)。如果我们不能把国内文学中不道德的东西给禁绝的话,至少可以不让它们从外面进入我们国家。这是他前两天在国会里说的,对此我要应一句‘说得好,说得好……’瞧啊,瞧啊,这是什么,能允许我问问吗?”
他小心翼翼地,似乎唯恐其随时爆炸,拿出一大叠手稿,把它们放到了柜台上。
“那也是一本书,”亚当说,“我刚写完的,是我的自传。”
“哦,是吗,自传?嗯,那这本我也得拿走,给我们的头儿。你最好也过来一下。”
“可我还得去赶火车呢。”
“你一起过来,世上有比错过火车更糟糕的事情呢。”他很晦气地暗示道。
他们一起走进了里面的一间办公室,沿墙整整齐齐地摆着遭到查禁的色情物品和各种奇怪的用具,亚当猜不出来这些用具是派什么用场的。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可怜的伦西玻小姐的尖叫与大喊,她被错认作一个知名的珠宝走私犯,正被两个可怕的女警剥到一丝不挂。
“那么,这些书有什么问题呢?”头儿问道。
在一份打出来的禁书书单(打头的第一本是《亚里士多德全集(插图本)》)的帮助下,他们艰苦地细查着亚当的书,一本本地查,还把书名的拼写报出来。
伦西玻小姐从这间办公室穿过,一边用力拾掇着她的口红和小粉盒。
“亚当,亲爱的,在船上一直没看到你。”她说,“亲爱的,我真是没法告诉你刚才在那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们那副样子真是太……太令人感到羞耻了。简直像要给人做外科手术似的,那么邪恶的老女人,活像变态的老寡妇,我亲爱的。等我一到了伦敦,我一定要给每个内阁部长和所有的报纸都打电话,把所有让人感到脸红的细节都告诉他们。”
头儿此刻正一门心思读着亚当的自传,时不时地从鼻孔里迸发出一声冷笑,其中既包含着得意,也包含着嘲讽,不过总体还是属于由衷赞赏的。
“不错,伯特,”他开口说道,“看看这个,真好笑,是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他把稿纸收拢到一起,捆好,放到了一边。
“嗯,听着,”他说,“这些关于建筑的书和这本字典你可以拿走,我也不介意稍稍放宽点尺度,让你把关于历史的书也拿走。不过这本经济学的书属于颠覆性宣传,所以得留下。这本《炼狱》我瞧着不大对劲,所以也留下,等候进一步审查。至于你的这本自传,这绝对是下流玩意儿,我们马上就把它给烧了,就这样。”
“可是,天哪,那本书里连一句——您一定是哪儿理解错了。”
“就算有错也错不到哪儿去。下不下流我一看就知道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坐在今天这个位子上。”
“可是你知道吗,我全部的生计都指着这本书呢?”
“而我的生计则指着我能禁止这样的著作进入我们国家。好了,拿上东西快点走吧,如果你不想惹上违警官司的话。”
“亚当,可爱的,别再吵了,不然我们就要错过火车了。”
伦西玻小姐拉着他的肩膀,把他拽到了火车站,然后告诉他,当天晚上有一个很不错的派对。
“不舒服?谁不舒服啦?”
“你呀,阿瑟。”
“没,我一点儿都没有……只是有点累。”
“船上当然是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没想到那个老太婆居然把气氛给调动起来了。下礼拜在阿尔伯特大厅(2)她们还要参加一个宗教集会呢。”
“我多半是不会去的。嗯,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亨德森先生?”
“她手下有一班天使,她是这么说的,全都穿着白衣服戴着翅膀,很可爱。说到相貌的话,她自己长得也不算难看。”
“你往盘子里放了多少,阿瑟?”
“半个克朗(3)。”
“我也是。真滑稽,我以前从来不会像那样给上半克朗。她好像有种魔力,能让你乖乖把钱掏出来,我敢肯定是这么回事。”
“你要是不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可休想能从阿尔伯特大厅脱身。”
“没错儿,不过我倒想看看那些天使打扮起来的样子,是吧,亨德森先生?”
“范妮,那个肯定是阿加莎·伦西玻,可怜的维奥拉·凯泽姆的女儿吧?”
“我在想,维奥拉怎么会让她那副样子抛头露面。她要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也不怎么样,范妮……”
“凯蒂,你这么说可不厚道。”
“亲爱的,我只是说……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
“最后一次有联络的时候情况真是糟透了,凯蒂。她离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想她可能跟梅特罗兰夫人彻底断绝了关系。听说她现在在一家什么旅游公司。”
“亲爱的,真是抱歉。我真不该提这话头,不过每次我见到阿加莎·伦西玻就忍不住会想……现如今的女孩子真是懂得好多啊。我们那会儿什么东西都得靠自己学,是不是,范妮,要花好长的时间才能弄懂。我要是能有阿加莎·伦西玻那样的机会……跟她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不认识,而且说实在的,你也不认识吧,嗯?……他有那种老成持重的派头。”
“他的眼睛很漂亮,走路的姿态也很优雅。”
“我敢说,如果要把话说到点子上的话……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要是能有阿加莎·伦西玻那样的机会……”
“你在找什么呢,亲爱的?”
“哎呀,亲爱的,天底下竟有这等奇怪的事情,我的提神药在这儿呢,一直就在我的梳子旁边。”
“范妮,这全赖我,我要是能知道……”
“我敢说,你在梳妆台上看见的肯定是另一只瓶子,亲爱的,也许是女佣把它放那儿的。你在洛蒂旅馆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对吧?”
“范妮,原谅我……”
“可是,亲爱的,有什么好原谅的?再怎么说,你是的确看见过一只瓶子的,不是吗,凯蒂亲爱的?”
“哦,瞧啊,那是迈尔斯。”
“迈尔斯?”
“你儿子,亲爱的,也就是我外甥。”
“迈尔斯。我瞧瞧,凯蒂,真的是他。他现在根本不来看我了,这个不听话的孩子。”
“亲爱的,他瞧着怎么那么女里女气的。”
“亲爱的,我明白,一提这事儿我心里就难过,现在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怪只怪他跟可怜的斯洛宾待在一起的机会太少了。”
“子不教,父之过啊,范妮……”
在离梅德斯通(4)不远的某地,奥特莱吉先生完全清醒过来了。车厢里,在他对面,坐着两位熟睡的警探,他们的圆顶高帽向前耷拉下来,遮住了前额,他们的嘴巴张开着,红红的大手绵软无力地搭在大腿上。雨水打在窗子上,车厢里寒冷异常,充斥着烟草的臭味儿。车厢内部贴着名胜古迹的拙劣广告,车窗外的雨水中,牌子上贴的是专利药品和狗食饼干的广告。“每一块莫拉辛狗饼干都会摇尾巴,”奥特莱吉先生念道。雨丝一阵阵地打在车窗上,仿佛在一遍遍地说着“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尊敬的先生阁下……”
亚当是和那群年轻人一起进入车厢的。他们的面色依然不太好看,可当他们听说了伦西玻小姐在海关官员手下令人发指的遭遇后,一个个又都来了精神头儿。
“这可真是太、太令人感到羞耻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太令人震惊了,有这样当警察的吗,简直是色狼,简直恶心透顶,简直太可怕了。”接着他们又开始谈论起了阿奇·舒瓦特当晚要举办的派对。
“谁是阿奇·舒瓦特?”亚当问道。
“哦,他是你不在的时候冒出来的新人,一个很不实在的家伙。迈尔斯先发现他的,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向上爬啊爬啊爬啊,最后爬得都快要不认识我们了。人倒是还挺可爱的,有一句说一句,可就是太平庸了,这个可怜的家伙。他住在里兹饭店,我觉得那还挺有派头的,你觉着呢?”
“他就在那儿开派对吗?”
“亲爱的,当然不是,是在爱德华·斯洛宾的家里,他是迈尔斯的哥哥,不过他这人很没劲,太热衷政治了,而且谁都不认识。他得了病,去了肯尼亚或是什么地方,在赫特福德大街留下了一套很不起眼的房子,所以我们都去那儿住。你最好也过来住吧。看房子的刚开始看我们很不顺眼,可我们给他喝的,还送他东西,现在他们对我们的派对感到兴奋不已,亲爱的,还整天从报纸上把有关我们活动的报道一条条都剪下来。
“有一件事儿挺糟糕,那就是我们没有汽车。迈尔斯把车,我是指爱德华的车,给弄坏了,我们根本没钱来修车,所以我想我们不久以后就得要搬走了。再说房子里的东西都已经挺破烂了,脏兮兮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因为那儿没有仆人,只有管家和他妻子,他们现在已经整天醉醺醺了。这可真是堕落啊。玛丽·茅斯真是个大好人,给我们送来一大篮一大篮的鱼子酱,还有其他东西……阿奇今天晚上的派对当然也是她买单。”
“知道吗,我觉得我又要犯恶心了。”
“哦,迈尔斯!”
(哦,这些妖艳的青少年啊!)
天使们挤在二等车厢里,好半天才恢复元气。
“她又带谨慎坐她的车了。”神圣的不满说道。以前有那么令人迷狂的两个星期,她也曾经是埃普太太最宠爱的姑娘。“真不明白她看上她什么了。伦敦是什么样儿的,坚忍?我以前只去过一次。”
“跟天堂一模一样,商店啊,什么都有。”
“那儿的男人怎么样,坚忍?”
“你这是怎么啦,除了男人还能想点别的不,贞洁?”
“当然也想别的,我也就随便一问。”
“伦敦的男人不太值得看,跟商店没得比,不过男人自有男人的用处。”
“我说,你们大家听见了吗?你可真是个聪明人,坚忍。你们大家听见坚忍刚才说什么了吗?她说‘男人自有男人的用处’。”
“什么,商店吗?”
“不是,蠢蛋,是男人。”
“男人。那可是好东西,也许吧。”
说话间火车就到达了维多利亚车站,车上所有的乘客散向了伦敦的各个角落。
亚当把包留在了谢泼德旅馆,然后直接打车到亨利埃塔大街去见他的出版商。到那儿的时候,出版社已经快关门了,大多数工作人员都下班回家了,不过也算亚当运气好,山姆·本弗里特先生,就是负责他出版事宜的那位初级编辑主任,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审看着他负责的一位女小说家的作品校样。他是一位能干的年轻人,外貌有一种矜持的优雅(速记员每次在给他端茶来的时候手总是会不由得微微发抖)。
“不行,她不能照这么印出来。”他嘴巴里不停地这么说着,一边在一份又一份来自印刷商的抗议报告上写上赞同的批注。“不行,真见鬼,她不能那样子就印出来,这会把我们统统送进监狱的。”对他来说,最要紧的职责之一就是把交到他手上的稿子分类处理,过于含蓄的要让它“焕发活力”,过于直白的则要对其“低调处理”,直到把它们都折腾到符合他所处时代能接受的道德标准为止。
他以最大的热忱跟亚当打了招呼。
“亚当啊,亚当,你还好吗?见到你真高兴,快请坐。抽根烟吧。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回伦敦呢。渡海渡得还舒服吗?”
“不太舒服。”
“听你这么说,还真是感到遗憾哪。没有什么比在恶劣天气里渡海更恶劣的事情了,对吧?不如今天晚上到温普尔大街一起来吃晚饭吧?我正好要请几个挺有意思的美国人。你住哪儿?”
“住谢泼德旅馆——洛蒂·克伦普(5)开的那家。”
“那里可是一直有乐子的。我撺掇洛蒂写一本自传都快有十年了。啊,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把书稿带来了,是吧?前几天老兰普尔还在问起这事儿呢。过了最后期限已经有一周了,这你是知道的。希望你能喜欢我们已经发出的预告。我们把出版的日子定在了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这样就能赶在前面,跟约翰尼·霍普(6)的自传错开两个星期。那本书估计会畅销的,不过有些地方写得稍微有点风险,我们只能作了一些删节——你是知道老兰普尔这个人的。约翰尼对这事儿很光火。不过我倒是很期待着能读到你的自传。”
“嗯,怎么说呢,山姆,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说,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书稿还没完成啊,合同上规定的日期你是知道的……”
“书稿是完成了,可是给烧了。”
“烧了?”
“烧了。”
“真是可怕。我希望你投了保。”
亚当把自己的自传遭毁的经过详细讲了,山姆·本弗里特听完后陷入了思考,屋子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我现在担心的是,要怎么让老兰普尔听了能相信。”
“我觉得这已经够能令人相信的了。”
“你不了解老兰普尔这个人。对我来说,亚当,有时候在他手下工作真是很难。要是我能说了算的话,我可以对你说,‘别着急,重新开始吧,不用担心……’可现在是老兰普尔说了算,他对合同较真得要命,这你是知道的,这话你自己都说过,对不对?难办哪。唉,真希望这事儿没发生过。”
“真怪,我也希望没发生过。”亚当说。
“还有一件难事。你已经拿过一笔预付稿酬了,对吧?五十镑,没错吧?那,你知道,这样一来,事情就很难办了。老兰普尔从来就不喜欢向年轻作者支付那么多的预付稿酬。这话我真不想说,可我还是觉得你最好能退还预付稿酬——当然还得加上利息,老兰普尔会坚持这一点的——然后取消合同。以后,要是你又想写这本书了,那我们当然会乐意考虑与你签约。我觉得——嗯,我的意思是说,退还预付稿酬,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或诸如此类吧?”
“何止是不方便,简直是不可能。”亚当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沉默。
“非常棘手啊。”山姆·本弗里特重新开了口,“居然会允许海关官员像这样把法律攥在自己手里,真是可耻。都是些无知之辈,践踏国民自由,等等等等。我来跟你说我们该干什么吧。我们来写封读者来信吧,登到《新政治家》上去……这事儿真是太棘手了。不过我想我应该能找到一个办法的。不知道你是不是能赶在春季书目发表前把书重新写好?这样吧,我们把合同撤销,把预付金这回事儿给忘了吧。不,不,不,亲爱的老伙计,别谢我。要是这儿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肯定整天都会这样干的。为了取代旧合同,我们得签一个新合同。恐怕条款不会再像上一份那么优惠了。老兰普尔肯定不会答应的。我跟你说怎么着吧,我们给你一份标准的第一本小说合同,我这儿有份打印出来的格式合同,填一填要不了一分钟。名字就签在这儿。”
“我能稍稍浏览一下条款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伙计。乍一看上去有点苛刻,这我知道,不过这是我们一向的格式。我们过去是把你当特例的,这你知道。其实很简单,头两千册没有版税,然后拿百分之二点五的版税,等印数上了一万之后版税再上升到百分之五。我们拥有连载、电影改编、舞台剧改编、美国的、欧洲大陆的和翻译的版权,这是当然的。而且,这也是当然的,我们拥有以同样条件签你接下来十二本书的合同的权利。这实在是非常简单易懂的安排,没有给任何会恶化作者与出版商关系的争议留下空间。我们和大多数作者都是签的那样的合同……很不错。现在你不用再为那笔预付稿酬而感到烦恼了。我对此非常理解,我会和老兰普尔把账算清的,哪怕是从我的主任经费里出也行。”
“兰普尔这个老呆子啊。”本弗里特先生在亚当走下楼梯的时候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他心里在想,幸好没有哪个作者碰上过这位大股东,他其实是一位慈祥的老绅士,每周一次从乡下驱车来参加董事会议。他对出版生意的主要兴趣仅限于他自己写的一本关于养蜂的书的销售情况,此书是出版社二十年前出的,早就已经绝版多时了,尽管兰普尔先生并不知道这点。本弗里特常常在渡过难关以后想,真不知道兰普尔死了以后他能拿什么来当借口。
大概直到这时,亚当才记起自己是已经订了婚的人。他那位年轻未婚妻的名字叫尼娜·布朗特。于是他走进一个地铁站,进了一个气味很难闻的电话亭,给她拨了电话。
“喂。”
“喂。”
“请帮我叫一下布朗特小姐好吗?”
“我帮你看看她在不在。”说话的正是布朗特小姐的声音,“请问您是哪位啊?”她在有些事情上总是很爱面子,所以会虚构出某人来帮她接电话。
“芬尼克·塞姆斯先生。”
“噢。”
“就是亚当……你好吗,尼娜?”
“嗯,这会儿正好不大舒服。”
“可怜的尼娜,我可以过来看你吗?”
“别,千万别,亲爱的,因为我正准备要洗澡呢。我们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嗯,我约了阿加莎·伦西玻一起吃晚饭。”
“干吗要请她?”
“她刚刚被某些水手扒光了衣服。”
“这事儿我知道,全登在今天的晚报上了……那么,就这么着吧,我们到阿奇·舒瓦特的派对上碰面吧,你去吗?”
“我想我会去的。”
“那就好。别穿得太正式,没人会穿正装,除了阿奇。”
“我说,尼娜,有一件事儿——我觉得我没法娶你了。”
“噢,亚当,你这人真讨厌,怎么啦?”
“他们把我的书给烧了。”
“真是禽兽。谁干的?”
“晚上见了面我再告诉你。”
“好吧,一定告诉我。再见了,亲爱的。”
“再见,亲爱的。”
他挂上听筒,离开了电话亭。此时,很多人拥进了地铁站来躲雨,他们摇着手中的伞,读着晚报。亚当可以越过他们的肩膀看见报纸的标题。
贵族之女多佛遭难
社交名媛严词控诉
尊敬的A·伦西玻小姐称
“太羞辱人了”
“可怜的美人儿,”一位老妇人在他身边义愤填膺地说道,“这种行径简直是可耻。那么可爱的一张脸蛋儿,我昨天还在报上见过她的照片。就爱探看别人的隐私,肮脏的心思,一准是这样。她可怜的父亲和所有那些个人可都遭罪了。瞧,简,这儿有一条消息提到他的。‘今晚在卡尔顿接受采访时,凯泽姆勋爵,’那就是她父亲,‘拒绝发表明确的声明。“这事儿决不能就这么完了,”他说。’叫我说这话真是说得一点没错。你知道,我理解那姑娘的感觉,就像她是我亲闺女似的。我平时老见到她的照片,我们家萨拉的那个套间,她老在里面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个套间就是她们家的,以前是她姑妈在那儿住——就是去年很凄惨地离了婚的那个。”
亚当买了一份报纸。他在世上就只剩下十先令了。到处都是湿湿的,没法走路,于是他搭了一列非常拥挤的地铁来到了多佛大街,然后又冒雨跑进了马路对面的谢泼德旅馆(为方便叙述起见,我们且认为它就坐落在多佛大街与黑希尔街的拐角上吧)。
* * *
(1)这里指的是鲍德温政府的内政大臣威廉·乔伊森·希克斯,此公在任期间致力于打击各种不道德的事物,主要是文学中的淫秽内容和夜店在规定时间之后的饮酒现象,因而受到当时年轻人的强烈嘲讽。
(2)Royal Albert Hall,位于伦敦,落成于1871年,建筑风格华丽,经常用于举行古典音乐会和各种隆重的典礼与仪式。
(3)英国旧币的一种,价值为五先令。
(4)英格兰东南部城市,肯特郡的首府。
(5)这个人物在现实中有明确的原型,即卡文迪许旅馆的主人罗莎·刘易斯。小说出版后,她不胜其扰,遂禁止伊夫林·沃光顾她的旅馆,但其实沃在小说中是对她进行了美化的。克伦普(Crump)一词有“单身男子能在谢泼德旅馆找到性伙伴”的含义。
(6)此处暗指的是英国诗人布莱安·霍华德(1905—1958),此人少年成名,后来逐渐沦于平庸。
[book_title]第三章
洛蒂·克伦普,位于多佛大街上的谢泼德旅馆的女老板,身边照例总有两只凯恩小猎狗做伴。看到她,人们就会开心地感到,爱德华时代的奢华并不全然只为安克雷奇夫人或布莱克沃特太太所独享。她是一位体态优美的女人,各种不幸都没有对她造成损伤,这是极其令人感到惊异的。相较于与她同时代的那些更加敏感的贵妇人,她对社会秩序上的变迁懵然不察,没有感受到丝毫的不安。大战爆发时,她只是稍稍带点严肃地摘下了德国皇帝的签名照片,把它挂到了男仆们用的洗手间里,这对她来说算得上是令人惊讶的战斗行为了。做完这事儿,她便又操她该操的心去了——所得税的表格、饮酒上的限制以及那些她认识其父辈的给她开空头支票的年轻人,不过这些事没过多久便被忘却了。假如洛蒂喜欢某人那张脸,那么他随便哪天都可以带着现代的焦渴去到谢泼德旅馆,潇洒惬意、不受影响地从爱德华风格的安定源泉中汲取那治愈身心的醇美甘露。
谢泼德旅馆的正面是砖砌的尖顶,朴素而又整洁,大门也宽敞普通。里面像是一栋乡村大宅。洛蒂是拍卖场上一位精明的买家,每逢有她那一时代的大宅上市拍卖,她总喜欢出于怀旧去淘上点东西。因此谢泼德旅馆里的家具便显得实在太多了,有些倒还很稀罕,而有些则简直丑得没法说。那里有许多红毛绒和红色摩洛哥羊皮制品,以及不计其数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结婚礼物,尤其是那些粗笨的机械装置,表面覆盖着家族纹章和姓名的首字母,多少都和雪茄有点关系。在这样的房子里,人们会很自然地期待在浴室里看见槌球游戏用的木槌和马球的球棍,在五斗橱最底下一格的抽屉里看到孩子们的玩具,在蒙着台面呢的房门之间那散发着潮气的走道某处看到一张房地产图、一个露出了稻草的箭靶、一辆自行车和一把那种已经改成了锯子的手杖。(事实上,你最有可能在洛蒂的旅馆客房内找到的是一两只空空如也的香槟酒瓶和一件皱巴巴的胸衣。)
旅馆的仆人也跟家具一样老气横秋,见识过贵族式的服务。侍者的领班窦奇如今已近乎失聪,视力相当不济,还受着痛风的折磨,可他曾经是罗斯柴尔德家的管家。事实上,在罗斯柴尔德神父年幼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将他放在膝上逗弄,那是在小罗斯柴尔德与他父亲(一度是全世界排名第十五的富豪)一起去拜访比他们还要富有的表亲的时候。不过按窦奇的性格,他可不会装作真的喜欢过这位当时尚处胚胎期的耶稣会会士,当时人们称小罗斯柴尔德“分出一半来都嫌太聪明”,他总是能问出不同寻常的问题来,还天生就有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敏锐,任何的假话和夸大之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除了窦奇以外,还有许多年老的女仆整日价迈着碎步,拎着热水桶拿着干净毛巾赶来赶去。旅馆里还有一名年轻的意大利人,活儿干得最多,却屡屡受到洛蒂可怕的羞辱,究其原因只是因为他有一次往鼻子上扑粉叫老太太给逮了个正着,此后便一有机会就旧事重提。事实上,在洛蒂最近的行事中,这算得是寥寥几件能够始终为人们所理解的事情之一了。
洛蒂的客厅是谢泼德旅馆大部分活动进行的地方,那里面陈列着她收集的大量签名照片。欧洲大多数皇室家族的男性成员都位列其间(除了德国的前皇帝,尽管随着他的第二次结婚人们已经明显恢复了对他的好感,他的照片却未能从男仆们的洗手间回归)。这里面有年轻人骑马参加越野障碍赛的照片,有年长者牵着“经典”赛获胜马匹入场的照片,有马匹单独的照片,有年轻人穿着紧身衣裤戴白衬领或是着近卫旅军装的单独照片。那里还有笔名“间谍”者画的漫画,有从配图的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许多附有简短的讣告,都是“阵亡”。还有挂满风帆的游艇和戴着游艇帽的年长者的照片;有一些早期汽车的滑稽照片。这之中作家或画家的照片很少,演员则根本没有,因为洛蒂秉持老派的势利眼光,只认英镑和草莓叶(1)。
亚当到达的时候,洛蒂正站在大厅里训斥着那位年轻的意大利侍者。
“啊,你可是个生面孔,进来吧。”她说,“我们正想要喝点东西呢,你在这儿会找到很多朋友的。”
她将亚当引进了客厅,那儿有几个男人,不过亚当一个也没见到过。
“你们应该都认识那什么勋爵吧?”
“塞姆斯先生。”亚当自报家门道。
“对对对,亲爱的,我正要说呢。愿上帝保佑你,我在你出生前就知道你了。你父亲怎样了?应该还健在吧?”
“不,恐怕是死了。”
“哦,真是没想到。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他的事情。现在让我来给你介绍这位叫什么来着,你应该还记得他吧?还有那边角落里那位,那是少校,还有那位先生叫什么来着,那位是美国人,那位是鲁里坦尼亚国(2)的国王。”
“唉,都啥时候的事了。”一个蓄着大胡子、面容悲戚的人说道。
“可怜的家伙。”洛蒂·克伦普同情地说道,她就是对王室皇族情有独钟,哪怕下了台的也不例外。“真是可耻,战争结束后他们就把他一脚踢开了,搞得他一文不名。不过他以前也没有多少财产。他的老婆也给关进了疯人院。”
“可怜的玛丽娅·克里斯蒂娜,克伦普太太说得没错,她的头脑有点失常,总是觉得每个人都是一颗炸弹。”
“一点儿没错,可怜的老女人。”洛蒂饶有兴致地说道,“星期六我开车送国王去看她……(我可不能让他去挤三等车厢)。我一看见她那情形眼泪就下来了。她一个劲儿地跳来跳去,东躲西闪的,觉得人家在朝她扔东西。”
“这事儿可真够奇怪的。”国王接过话头说道,“我一家子人都挨过别人扔炸弹,还就是王后从来没挨过。我那可怜的约瑟夫叔叔就是有天晚上看歌剧的时候给炸得粉身碎骨的,我姐姐曾经在床上发现过三颗炸弹。可我妻子,从来没有过。不过有一天,她的女仆晚饭前给她梳头,她说,‘夫人,’她说,‘我们的厨子向法国公使馆的厨子学过’——我们家的饭菜可真算不上你们所说的新潮。有一天,我们先吃的热羊肉,然后是冷羊肉,晚上还是羊肉,又变成热的了,不过口味差多了,一点不新潮,你们懂的——‘他从法国厨子那儿学过,’女仆说,‘他做了一颗大炸弹,想在您今天招待瑞典部长的晚宴上给大家来个惊喜。’可怜的王后一听这话就‘嗷’地一声,就像这样,自那以后她那可怜的脑子就再也不管用了。”
这位鲁里坦尼亚的前国王长叹一声,点燃了一根雪茄。
“不说了,”洛蒂用手抹掉了一滴眼泪,“来喝点东西吧?喂,那边那位,什么什么法官阁下,一起来为这两位先生喝一杯吧?”
那位美国人像所有的听众一样,被前国王的这套说辞给深深打动了。他不由得起身鞠了一躬说道:“我将视其为一种莫大的荣幸,如果陛下和克伦普太太您本人,以及在座的其他各位正直善良的绅士……”
“这就对了。”洛蒂满意地说道,“嗨,我说,我那位‘神仙王子’到哪儿去了?又在忙着给自己脸上扑粉呢吧,我猜。过来,南希,把你的美容霜放一边儿去。”
那位意大利侍者进来了。
“一瓶红酒,给那边那位什么什么法官。”洛蒂支使道。
(除非特别点,否则洛蒂客厅里喝的酒都是香槟。那里还玩一种神秘的骰子游戏,结束时总是有人要给房间里每个人都点上一瓶酒,不过洛蒂是崇尚公平的,所以她在算账的时候总会做一些手脚,确保让最有钱的人来替所有人买单。)
在喝了第三或第四瓶红酒后洛蒂说:“猜猜今天晚上有谁会在楼上用晚餐?首相。”
“天哪,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些个首相。他们除了扯淡还是扯淡。‘先生,您必须签那个。’‘先生,您必须到这儿到那儿。’‘先生,在您听来自利比里亚的黑人全权大使讲话前,必须先把那颗扣子扣上。’哼!战后,原先支持我的人给我喝倒彩,这固然不假,可比起我们党的首相来已经好多了,他们把他从窗子里扔了出去,嘭的一声给摔到了地上。哈,哈。”
“他可不是一个人来。”洛蒂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
“什么,詹姆斯·布朗爵士吗?”少校不由得吃了一惊,“我不相信。”
“不,是奥特莱吉。”
“他可不是首相。”
“不,他是首相,我在报纸上见到过。”
“不,他已经不是了,上星期他辞职了。”
“我没听说。怎么老是换来换去的。我对此很不耐烦。窦奇,窦奇,首相的名字是什么?”
“对不起,您说什么,夫人?”
“首相的名字叫什么?”
“不是今天晚上,我想不是,夫人,没有人跟我说过。”
“首相的名字是什么,你这个老傻瓜?”
“噢,能再说一遍吗,夫人。我没怎么听清。是詹姆斯·布朗爵士,夫人,从男爵。一位非常正派的绅士,人家跟我这么说的。保守党,我听说的。他们家是格洛斯特郡的,我想。”
“瞧,我说什么来着?”洛蒂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们英国的宪法可真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鲁里坦尼亚国的前国王说道,“我年轻那会儿,他们什么也不教我,就教我英国宪法。我的家庭教师曾经是你们伊顿公学里的老师。现在我自己来到了英国,你们却走马灯般地换首相,谁也记不住哪个是哪个。”
“哦,先生,”少校说,“这都是因为自由党的缘故(3)。”
“自由党?是的,我们那里也有自由党。告诉你们件事儿吧,我以前有一支金笔,那是我的教父,那位善良的奥地利大公给我的,上面还雕了只鹰呢,我可喜欢我的这支金笔了。”(说到此处国王不禁泪满眼眶,对现在的他来说,香槟酒都是难得的奢侈品了。)“我非常喜欢我那支雕着小鹰的金笔。有一天,来了个自由党的部长,一个叫坦彭的伯爵,克伦普太太啊,那可真是一个邪恶透顶的家伙。他跑来跟我说话,就站在我的写字台边上,他‘嘭嘭嘭’地捶着桌子,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东西,等他走的时候——我原本放在那儿的雕着小鹰的金笔也跟着不见了。”
“可怜的老国王。”洛蒂同情地叹了一声,“听我的,再喝一杯吧。”
“……将视其为莫大的荣耀,”美国人醉醺醺地说道,“如果陛下和这些先生,还有克伦普太太……”
“窦奇,叫我那只可爱的小爱情鸟蹦跶进来吧……你快过去,法官还要一瓶酒。”
“……将其荣耀莫大的视为……视为莫大的荣耀,如果陛下和这些先生,还有克伦普太太……”
“没问题,法官,酒就要来了。”
“……将其视为莫大的克伦普,如果他的荣耀和所有这些陛下,还有先生太太……”
“好的,好的,没问题,法官。别让他倒下,小伙子们。哦,天哪,这些美国人可真是能喝。”
“……我将克伦普为莫大的陛下,如果视其太太……”
联邦高等法院的斯基姆普(4)法官大人开始不停地笑了起来。(大家必须得记住,所有这些人现在的这副样子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毕竟他们还没用过晚餐呢。)
此刻,有一个蓄着小胡子,仪表整洁潇洒,表情却十分冷漠的年轻人正坐在那里,他在角落里闷声不响地喝着酒,跟谁也没有说话,只偶尔跟斯基姆普法官说声“干杯”。只见他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我打赌你们做不到这个。”
他把三个半便士的硬币放到桌上,故意将它们移来动去了一会儿,然后一脸神气地抬起头来。“每个半便士只许动五次,要把它们的位置顺序改变两次。”他说,“有本事你们也来做一遍。”
“哦,他可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是吗?”洛蒂说,“这个把戏是哪儿学来的?”
“火车上的一个家伙教我的。”他答道。
“看着不是很难啊。”亚当说。
“那你动手试试啊,随你用什么打赌,你肯定做不到。”
“你赌多少?”洛蒂喜欢看人们打赌。
“随你赌多少,五百镑吧。”
“跟他赌,”洛蒂怂恿道,“你来移移看,他可有的是钱。”
“好吧。”亚当接受了挑战。
他拿着那些半便士的硬币,跟那个年轻人做过的一样移动了一遍,等弄完后他说:“怎么样?”
“天哪,竟有这种事!”年轻人兀自有些难以置信,“以前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过,我这个礼拜用这套把戏已经赢了很多钱了。给你。”他拿出一个小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张五百英镑的钞票(5)给了亚当。然后他重又坐回到了角落里。
洛蒂以嘉许的口吻说道:“很好,有气度。来,为了气度,给大家都再来一杯。”
于是大家又都喝了一杯。
“咱们来掷硬币吧,要么赢双倍,要么输回去。”他说,“三盘两胜。”
“没问题。”亚当答应道。
他们掷了两次,两次都是亚当赢了。
“我可真是走霉运了。”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又掏出一张五百镑的钞票,“你可真是个走运的家伙啊。”
“他有得是钱。”洛蒂说,“一千镑对他根本不算什么。”
(她对于所有的客人都喜欢作如是想。其实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她的想法是错的。他口袋里之所以会有那么些钱,是因为他刚刚卖掉了所剩不多的证券,想要买一辆新汽车。可赌输了之后,他只能在第二天买了辆二手摩托。)
亚当微微感到有点晕眩,所以他又喝了一杯。
“你们不介意我去打个电话吧?”他说。
他打给了尼娜·布朗特。
“是尼娜吗?”
“亚当,亲爱的,你已经喝醉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得出来。有什么事儿吗?我正要出去吃晚饭呢。”
“我就是想打电话告诉你,我们结婚的事情没问题了。我有了一千镑。”
“哦,真不错,怎么回事?”
“等见了面我再告诉你。你上哪儿吃晚饭?”
“里兹饭店。阿奇。亲爱的,我很高兴我们能结婚了。”
“我也是,不过咱们可别太激动了。”
“我没有,倒是你自己喝醉了。”
他重新回到客厅里。伦西玻小姐到了,此刻正一身盛装打扮站在大堂里。
“那个妓女是谁啊?”
“那不是个妓女,洛蒂,那是阿加莎·伦西玻。”
“看着就像个妓女。你好啊,亲爱的,进来吧。我们正想要稍微喝点儿呢。这儿的人你应该全都认识吧?那边那个大胡子是国王……不是,亲爱的,是鲁里坦尼亚的国王。我刚才差点把你当成妓女了,你应该不会介意吧?你看着真像个妓女,打扮得像个妓女。当然,现在看着已经不像了。”
“亲爱的,”伦西玻小姐开口道,“你要是看见我今天下午的样子……”她开始跟洛蒂·克伦普说起了海关的事。
“要是你突然得了一千镑,你会干些什么?”亚当问道。
“一千镑啊,”国王的眼神被这一荒诞的想象弄得迷离起来,“嗯,我先要买一栋房子、一辆汽车、一艘游艇和一副新手套,接着我要在我的国家办一份小报,告诉人们我一定会回来,会再度成为国王的,再接下来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但我又能感受到乐趣和威风了。”
“不过一千镑可办不了这么多事儿,这你该知道的,先生。”
“不行……办不了?……一千镑办不了这么些事儿……嗯,那好吧,那我就买一支上面雕着鹰的金笔,就像我被自由党人偷走的那支。”
“我知道我会干什么。”少校说,“我会把它投在一匹马上。”
“什么马?”
“我可以告诉你,有一匹马大有希望在十一月的障碍大赛上爆冷,这匹马的名字叫‘印第安赛跑者’,目前的赔率是一赔二十,而且还有可能继续看跌。你要是把一千镑都买它赢,而它最后赢了,那你就发了,不是吗?”
“是的,那我就发了。这真是太棒了。知道吗,我想我会这么干的,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该怎么做呢?”
“你只要把一千镑给我就成了,我来替你安排。”
“是吗,那可太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
“不,真的,我真是太感谢你了。给,这是钱。来喝一杯吧?”
“不,我请你喝一杯。”
“是我先说的。”
“那我们就互请一杯吧。”
“不过你先等我一下,我得先为了这事儿去打个电话。”
他把电话打到里兹饭店,找到了尼娜。
“亲爱的,你电话打得可真够勤的啊。”
“尼娜,我有点很重要的事要说。”
“好的,亲爱的。”
“尼娜,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匹叫做‘印第安赛跑者’的马?”
“是的,我想我听说过,怎么啦?”
“那是一匹什么样的马?”
“亲爱的,差不多是最糟糕的那种吧。那匹马归玛丽·茅斯的母亲所有。”
“不是一匹好马吗?”
“不是。”
“不大可能赢得十一月的障碍赛吗,我是指。”
“肯定没戏,我甚至还怀疑它能不能跑呢。怎么啦?”
“我说,尼娜,知道吗,恐怕我们还是没法儿结婚了。”
“为什么不行,亲爱的?”
“嗯,我把我那一千镑押在‘印第安赛跑者’身上了。”
“这可真蠢,不能把钱要回来吗?”
“我把钱给了一个少校。”
“什么样儿的少校?”
“一个喝得有点醉醺醺的少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好,我来试试能不能抓到他。我这会儿得回去吃饭去了。再见。”
可等他回到洛蒂的客厅时,少校已经没影儿了。
“什么少校?”洛蒂听到他问起的时候回答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少校。”
“就是你刚才在角落里向我介绍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少校呢?”
“你说他是少校啊。”
“亲爱的孩子,我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他。现在我回过头来想想,他的确看着像个少校,不是吗?不过这位可爱的小姑娘正在跟我讲故事呢。接着说吧,亲爱的,我真是不忍心听下去,这故事太邪恶了。”
等到伦西玻小姐把她的故事讲完(随着她一遍遍的讲述,这个故事已经开始听着像那种最淫秽的反土耳其宣传了),鲁里坦尼亚的前国王跟亚当讲起了他知道的一个少校,他当时是从普鲁士赶来改组鲁里坦尼亚的军队的。此君后来去了南方,不知所终,不仅带走了皇家卫队食堂里所有的银盘子和张伯伦勋爵的妻子,还顺走了皇家教堂里一对价值不菲的烛台。
待到伦西玻小姐说完,洛蒂已然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了。
“亏他们想得出来。”她骂道,“真是一帮卑劣的家伙。我早就认识你可怜的父亲,那时你还没出世,要么就是还没人把你当回事呢。我会跟首相说说这件事的。”她说着就拿起电话来。“给我要奥特莱吉,”她对接线生说道,“他在上面的十二号房,跟一个日本人在一起。”
“奥特莱吉不是首相,洛蒂。”
“他当然是首相。窦奇不是这么说的吗……喂,是奥特莱吉吗?我是洛蒂。我说,你可真不是个好人哪,把一个可怜而又无辜的姑娘给剥了个光。”
洛蒂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
奥特莱吉先生刚刚用完晚餐,实际上,洛蒂这番言辞激烈的指控对他此刻的心情而言,倒也并非完全不合拍。听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才刚刚弄明白这一大通言辞不过是在说伦西玻小姐的事儿。这时,洛蒂滔滔不绝的痛骂终于告一段落了,不过她的收尾相当巧妙。
“您的名字是令人愤慨,而您的本性也令人愤慨。”说罢,她砰地挂上了听筒。“这是我对他的真实想法。现在咱们稍稍来喝点怎么样?”
但她的派对已经渐渐解体了。少校已经不见了。斯基姆普法官睡着了,一缕细细的白发耷拉在了烟灰缸里。亚当和伦西玻小姐正在谈论着要到哪里去吃饭。没过多久,这里就只剩下前国王一个人了。他伸出胳膊去让洛蒂挽住,那副优雅的派头是他在许多年前学得的。在他那遥远的阳光充盈的小小宫殿里,巨大的枝形吊灯宛如散落自项链的宝石般发出熠熠的星光,深红色的地毯上还织着带王冠的首字母图案。
于是洛蒂和国王便一起进餐厅用晚餐去了。
在楼上豪华富丽的十二号套房里,奥特莱吉先生正自他一直辛苦攀登的自信之路上慢慢向下滑落。他对自己说,若非那通电话,他真的会令事情演变成为一场危机,可现在,男爵夫人说的只是她肯定他很忙,还是告辞为妙,问他能否替她订一辆车。
他刚刚经历的是令他感到艰难无比的事情。在欧洲,邀请某人到谢泼德旅馆一个私密的房间里共进二人晚餐,其中的含义是不言自明的。她在他返回英国后的第一个晚上便欣然接受他的邀约,不禁令他陷入了激动的期待之中。但在整个晚餐过程中,她一直表现得冷静而又克制,没有任何一点逾矩之处。然而,肯定的是,就在那个电话响起之前,绝对可以肯定,当他们离开餐桌走向壁炉,周遭的气氛中有了一些与别不同的东西。可是东方人永远都让人琢磨不透。他双手握着膝盖,用一种在他自己听来极其不寻常的声音说,她非得走吗,分别两周后的重聚是如此美妙,而他在巴黎的时候又曾经那么频仍而渴切地想着她。(哦,言辞啊,言辞!他曾有那么多言辞的财富可以任意挥霍,可以令它们如金币般在下院的地板上滚动、旋转;可以让他伴着悦耳的声响用双手满满捧起,慷慨地向他的选民们撒去!)
个子小小的男爵夫人吉原,黄色的双手紧握着,搁在她那件金黄色帕奎因女装的膝部,坐在她被送来的这个地方,等候着指令,比奥特莱吉先生更加摸不着头脑。那个聪明的英国人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他真是忙着打电话,那为什么不让她走呢,叫她另外挑一个时间再来:如果他想要亲热,为什么不叫她走近他的身边呢?为什么不将她从那把奢华的红椅子中拉起,让她坐上自己的膝头呢?难道是她今晚不好看吗?她觉得不是。这些西方人到底要什么可真让人无从知晓。
这时,电话又响了。
“您能稍等片刻吗?罗斯柴尔德神父要跟您说话。”一个声音说道,“……是你吗,奥特莱吉?能否麻烦你尽快过来和我见下面?我有几件事情必须要和你商量。”
“其实,罗斯柴尔德……我这会儿有点不方便,正好有个客人。”
“男爵夫人最好马上回去。刚才给你端来咖啡的那个侍者,他有个兄弟是在日本大使馆做事的。”
“天哪,是吗?可你为什么不去麻烦布朗呢?首相是他,你知道的,不是我。”
“你明天就会回到办公室了……请尽快过来,在我那个老地方。”
“哦,好的。”
“那好,就这样。”
* * *
(1)草莓叶是公爵冠冕上的装饰,因此指代旧时拥有大量土地的贵族。
(2)安东尼·霍普在其著名小说《曾达的囚徒》中虚构的一个神秘王国,在英语中已成为浪漫国的代名词。
(3)自1927年夏天起,自由党时来运转,在递补选举中获胜。自由党首相劳合·乔治在凯恩斯等激进思想家的帮助下,出版了一些谈论失业等社会问题的影响很广的宣传小册子。也正因为如此,1929年5月的大选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他们虽然获得了超过五百万张的选票,却只获得了五十九个议会议席。(工党获得九百万张选票,取得二百八十八个议席;保守党获得八百万张选票,取得二百六十个议席。)
(4)skimp有“草率、马虎”之意。
(5)当时曾合法发行过的钞票。从二十年代后期起,物价涨了大约有四十倍。沃在《邪恶的肉身》一书取得成功后获得的两千五百英镑收入,是当时牛津大学教授月工资的两到三倍。1931年时,男性平均工资在一百五十镑以下。二十年代末期,时髦的歌舞酒吧每周进项能有一千镑,梅费尔大饭店支付给其舞厅乐队指挥的工资为一年一万镑,而美国人到苏格兰去打上三个月松鸡的话,要花费超过七千镑。此处这位准备要买一辆新车的年轻人在1931年可以用一百一十镑买到一辆奥斯汀7型汽车。
[book_title]第四章
在阿奇·舒瓦特的派对上,第十五世范伯格侯爵、布兰登的范伯格伯爵、布兰登男爵、五岛领主和康诺特王国世袭大放鹰狩猎人在对鲍尔凯恩第八世伯爵、厄尔丁奇子爵、鲍尔凯恩的凯恩勋爵、兰开斯特的红衣骑士、神圣的罗马帝国伯爵以及阿基坦公国的舍农索使者说话。“嘿,”他说,“这聚会可真令人讨厌啊,不是吗?你怎么看?”他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这两人碰巧都是日报的八卦栏作家。
“我刚才已经用电话把报道传回去了,”鲍尔凯恩勋爵说,“现在我准备走了,谢天谢地。”
“我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范伯格勋爵说,“我的女编辑昨天跟我说,她对同样一批名字反复出现已经看够了——他们又都在这儿露面了,一个不落。尼娜·布朗特的婚约要中止了,不过她几乎没有任何宣传价值可言。阿加莎·伦西玻通常只有提个两三段的价值,可因为海关那档事儿,他们准备明天把她推上头版的新闻。”
“我倒是挖到点料,说的是爱德华·斯洛宾住在加拿大的一座小木屋里,那木屋是他自己搭的,有个红蕃(1)给他搭手。我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你看,我到时候把它跟迈尔斯今晚的红蕃打扮搁在一起做个对照,怎么样,这点子不错吧?”
“嗯,是个不错的点子,我可以用吗?”
“木屋的消息你可以用,不过红蕃的点子是我的。”
“他这会儿到底在哪儿呢?”
“天知道。在渥太华的政府大楼吧,我想。”
“那个长相那么可怕的女人是谁?我敢肯定她在某些方面很出名。该不会就是梅尔罗斯·埃普太太吧?我听说她要来的。”
“谁?”
“那个,正在跟尼娜套近乎的。”
“天哪,不是,她谁也不是。她现在的称呼是潘拉斯特太太。”
“她看上去好像认识你啊。”
“是的,我都认识她一辈子了。跟你实说吧,她是我母亲。”
“天哪,我可真是尴尬死了。你不介意我把这段写进去吧?”
“我希望你最好别写,我们家的人都受不了她。她后来已经又离过两次婚了。”
“老天哪,我当然不会写,我对此很理解。”
五分钟后,他在电话上忙着口述他的报道。“……奥恰德,句号,另起一段。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女人之一是潘拉斯特太太——P–A–N–R–A–S–T,不,是‘电话’首字母的那个T,你知道的——就是前鲍尔凯恩伯爵夫人。她的穿着极具男性的风范,男性风范几个字用斜体,美国女性最清楚这样的打扮意味着什么,句号。她的儿子,逗号,现任伯爵,逗号,和她在一起,句号。鲍尔凯恩勋爵是伦敦城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的……
“……迈尔斯·梅尔普莱蒂斯阁下打扮成了一个红蕃。他现时住在他兄长斯洛宾勋爵的家中,昨天的派对正是在那里举行。他对化装舞会的服饰选择特别地——该用什么词好呢?啊,对了——特别具有刺激性,这个词斜体,因为据最近关于斯洛宾勋爵的报道称,他正住在加拿大的一栋小木屋中,该木屋由他亲手建造,一位红蕃仆人给他帮了手,句号……”
明白了吗,阿奇·舒瓦特参加的就是这种样子的派对。
茅斯小姐(穿着一条谢鲁设计的非常大胆的连衣裙)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瞪得要多大有多大。对于如此热闹的场面,她从来也没有适应过,从来没有。今晚她带了个小朋友和她一起来——一个叫布朗小姐的——因为谁要是能有个人说说话,乐趣就会多出许多。看到她老爸积聚起的那些无聊透顶的金钱,能以这种方式变幻为满眼的光彩、满耳的喧哗和如许多没精打采的年轻的脸庞,简直令她感到无比兴奋。阿奇·舒瓦特拎着香槟酒瓶从她们面前走过时,停下脚步来对她们寒暄道:“你好啊,玛丽亲爱的?感觉挺好吧?”
“那是阿奇·舒瓦特,”茅斯小姐对布朗小姐介绍道,“他看上去很聪明吧?”
“是吗?”布朗小姐随口应道。她想要来杯酒,可是不太清楚该怎样开口。“你可真是幸运,认识这么多有意思的人,玛丽亲爱的,我就一个都没碰上过。”
“请柬写得很巧妙吧?那是约翰尼·胡普写的。”
“嗯,是的,写得是挺不错。可是知道吗,说来真是可怕,这些名字我一个也没听说过。”(2)
“哦,亲爱的,这里面当然有你认识的。”茅斯小姐一边说着,一边从心灵那深不可测的深处感受到一种小小的、以前未曾出现过的优越感,因为几天前她在父亲的图书室里把请柬逐字逐句地看过,了解那上面所有的内容。
在这种新的洋洋自得的情绪中,她几乎希望自己也化上装来参加这个化装舞会了。这是一个被称作“野蛮人”的派对,即是说约翰尼·胡普在请柬上写明了大家要穿成各种野蛮人来赴会。许多人都是照此行事的:约翰尼自己戴了个面具、戴了副黑手套,装扮成印度土邦邦主之妻,碰巧当时正好有一位印度土邦邦主光临,见了他的打扮多少有些不舒服。而真正的贵族,那两三位把持着伦敦酿酒业的大家族(3)的年轻成员则一点也没有费心化装。他们是从别处的舞会上转战而来的,自顾自站成了一小堆,对周围煞是冷淡,管自享乐,却无意娱人。茅斯小姐的心儿怦怦直跳,她多么想把自己身上耀眼的长裙扯到臀部,然后在所有人面前像一位酒神的女祭司那样狂舞。总有一天她会叫他们大吃一惊的,茅斯小姐在心中想道。
一位著名的演员正在给大家讲笑话(人们的确在笑,不过与其说是被他讲的内容给逗笑的,倒不如说是被他讲的方式给逗乐了)。“我是作为一个饥渴的鳏夫来参加这个派对的。”他说的就是这一类的笑话——不过,当然了,他讲的时候表情非常搞笑。
伦西玻小姐已经换上了夏威夷人的行头,成了那天晚上的风云人物。
她听到有人在说着一些关于某个独立工党(4)的事情,感到非常地气愤,因为他们竟然不来邀请自己加入。
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两个男人正用许多镁光粉在拍照,他们弄出的闪光和“乓乓”的声响给派对施加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影响,让大家产生了一丝紧张。尽管大家都摆出一副漠然的姿态,说着报纸是多么地无聊,以及像阿奇这样的人怎么也会把这些拍照的人请来,可实际上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非常渴望能被拍照,其余的人则因为自然而然的恐惧而变得僵硬起来,他们怕自己在无意中被拍到,这样,当他们谎称自己去了比斯特家的舞会时,他们的妈妈就会知道他们其实去了哪里。接下来定然又是一番吵闹,而那种吵闹除了令人精疲力竭之外便一无用处了。
亚当和尼娜正在那里情意缱绻。
“知道吗,”她一边从亚当头上拔着头发一边说道,“我下过决心,要让你的头发都是黑的。”阿奇·舒瓦特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停在她面前,说道:“别像个虐待狂似的,尼娜。”
“滚开,你个臭东西,”亚当故意模仿了一句伦敦东区的粗俗口音,然后又回复到更轻柔的语调说道,“让你失望了吧?”
“没有,不过和一个黑头发的人订了婚,却发现他长出金头发来,这可是让人颇感不安的事情。”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解除婚约了,是吗——难道还没有?”
“我也不能确定是否已经解除了。你现在有多少钱呢,亚当?”
“一点都没有,货真价实,亲爱的。可怜的阿加莎不得不为我的晚餐买单,上帝才知道我接下来该拿洛蒂·克伦普的账单怎么办。”
“当然,你知道——亚当,别睡着——实在不行了总还有老爸在。我相信他要比看上去的有钱得多。他或许会给我们一些钱,直到你的书能开始赚钱。”
“知道吗,如果我每个月写一本书的话,只要一年的时间就能从那份合同中解脱了……这我之前倒是没想过。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做不到的,你说呢?……你觉得能行吗?”
“当然可行,亲爱的。听我说,我们明天就去见爸爸好吗?”
“好的,这真是太棒了,亲爱的。”
“亚当,可千万别睡着。”
“对不起,亲爱的,我的意思是那简直太棒了。”
他把头枕在尼娜的腿上睡了一会儿。
“好看得就像一幅画一样。”阿奇手拿香槟从他们面前经过时,用东区口音评论道。
“醒醒,亚当。”尼娜一边说一边又从他头上拔下更多的头发来,“该走了。”
“这真是太棒了……我说,我刚才睡着了吗?”
“是的,睡了好几个小时呢。你看上去相当可爱。”
“而你就坐在那儿……我是说,尼娜,你变得更多情了……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有十几个人离开了派对,然而派对那欢快的核心始终没有打破。这时,时间已是大约凌晨三点了。
“让我们去洛蒂·克伦普那儿喝一杯吧。”亚当说。
于是他们统统挤进了两部出租车里,沿着伯克利广场开到了多佛大街。但等到了谢泼德旅馆的时候,夜班的门房说克伦普夫人刚刚睡下了。亚当寻思着斯基姆普法官或许还和一些朋友在上面,身边这些人愿不愿意和他们凑成一伙儿呢?于是他们上楼来到了斯基姆普法官的套房,但是那儿由于他客人中的一位年轻女士想要在吊灯上荡秋千,已经演变成了一场灾难。大家伙儿在用香槟冲洗她的前额,有两个客人已经睡着了。
于是,亚当的派对只好再次出门,走进了雨中。
“当然啦,再怎么也还有里兹饭店在。”阿奇说,“我相信那儿的夜班门房常常会给大家一杯酒喝的。”不过他说话的那种声音让大家听了都说,不,在夜晚的那个时刻,里兹饭店实在是太、太无趣了。
他们来到了阿加莎·伦西玻家,那房子就在附近,可她发现她把弹簧锁的钥匙给弄丢了,于是依然没戏。不久以后,就会有人要说出那些致命的话来了,“好吧,我想该是我上床的时候了。我可以顺路送谁去骑士桥吗?”然后派对就该散了。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一个小小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说:“你们为什么不去我家呢?”
说话的是布朗小姐。
于是他们全都重新钻进出租车,开了相当长的一段路,来到了布朗小姐的家。在一个相当昏暗的餐厅里,她打开了灯,给大家倒上了威士忌和苏打。(她原来是相当不错的一个女主人,虽然热情得稍微有点过头。)然后迈尔斯说他想要来点吃的,于是大家下楼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厨房,两边摆着各种形状的大锅和平底锅。大家发现了一些鸡蛋和火腿,布朗小姐为大家做了火腿煎蛋。然后他们又上楼喝了一些威士忌,亚当又睡着了。此时范伯格说:“你们不介意我打个电话吧?我必须把我剩余的报道传回报社。”布朗小姐领他进了一个书房,这个书房看着简直像是个大办公室,他通过电话口述了他专栏文章的剩余内容,然后他归入人群,又喝了些威士忌。
对于布朗小姐来说这是个可爱的夜晚。她因为成功地招待了这些朋友而兴奋得满脸通红,在宾客之间快步走来走去,这儿给一盒火柴,那儿给一根雪茄,时不时还从餐柜里那些巨大的镀金餐盘里拿来一点水果。想想吧,所有这些光彩耀眼的人物,都是她曾经带着何等的艳羡从茅斯小姐那里听到过多次的人物,此时此刻居然就置身在她爸爸的餐厅里,管她叫“我亲爱的”和“小可爱”。等他们终于说他们真的要走了的时候,伦西玻小姐说:“嗯,我走不了,因为我把钥匙给弄丢了。你不介意我在这儿过夜吧?”
布朗小姐激动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了出来,但她尽可能以最自然的语调说道:“当然不介意,亲爱的阿加莎,这真是太好了。”
接着伦西玻小姐说:“你可真是太好了,亲爱的。”
心中狂喜啊!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的时候,布朗一家下楼到餐厅里来用早餐。
餐桌边共有四个安静的姑娘(开派对的布朗小姐是四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他们的哥哥在一家汽车店里工作,所以一早就出门去了。她们的母亲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她们正坐在桌边。
“我说,孩子们,”母亲开口说道,“请一定要记得在吃早饭的时候跟你们的父亲找点话说,他昨天很受伤害,现在的心情很郁闷。只要你们稍稍努力一下,是很容易跟他聊起来的,他听你们说什么都很开心。”
“好的,妈妈。”她们答应道,“我们会努力的,这你知道。”
“比斯特家的舞会怎么样啊,简?”她问的时候把一些咖啡溅到了外面,“你们玩儿得高兴吗?”
“简直太棒了。”最小的那位布朗小姐回答道。
“太什么了,简?”
“我是说太可爱了,妈妈。”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这些姑娘如今可真是幸运哪。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舞会。在社交季的时候也许是两周一场,你们知道吗,不过在圣诞节前连一场都没有。”
“妈妈。”
“嗯,简。”
“妈妈,我邀请了一位姑娘在这儿过夜。”
“好的,亲爱的。什么时候?我们这儿已经住得够满了,你是知道的。”
“昨天晚上,妈妈。”
“真是没想到。她接受了吗?”
“是的,她已经在这儿了。”
“那……安布罗斯,你能跟斯派罗太太说一声,叫她再上一只鸡蛋吗?”
“我非常抱歉,夫人,斯派罗太太有点不太明白,不过今天早上没有鸡蛋了。她觉得肯定是家里遭了夜贼了。”
“胡说,安布罗斯,有谁听说过夜贼跑进人家里去偷鸡蛋的?”
“蛋壳在地板上到处都是,夫人。”
“我知道了,这事儿不谈了,谢谢,安布罗斯。那么,简,你的客人把我们家的鸡蛋都吃了吗?”
“嗯,恐怕她……至少……我是说……”
正在此时,阿加莎·伦西玻下楼来吃早饭了。在早晨的光线中,她看上去不在她的最佳状态。
“早上好,各位,”她用东区的土话跟大家招呼道,“我最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房间。知道吗,我闯进了一个书房之类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儿坐在桌子后边。看见我可把他给吓得不轻。那是你爸爸吗?”
“这是我妈妈。”简介绍说。
“你好。”伦西玻小姐说,“我说,你们能让我这个样子就下来吃饭,我觉得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别忘记了,她还依然穿着那身夏威夷人的行头呢。)“你们肯定不对我感到光火吗?倒是我自己对所有这一切感到无比尴尬,你们难道不觉得……还是你们觉得了?”
“您是喝茶还是咖啡?”简的母亲终于挤出这句话来,“简,亲爱的,给你朋友弄点早餐。”因为在长期面对公众的生活中她形成了这样一个观点,提供食物是一种明智的做法,大多数社交局面都可因此而得到缓和。
这时简的父亲走了进来。
“玛莎,这可真是咄咄怪事!……我想肯定是我自己的脑子乱了套了。我刚才在书房里准备今天下午的演讲,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有点像霍屯督(5)跳舞女郎的人半裸着就进来了。她开口说了句‘哦,真不好意思’,然后就消失了,接着……哦……”这时他突然看见了伦西玻小姐“……哦……您好啊?……怎么……?”
“我想您以前没见过我的丈夫吧。”
“只见了一秒钟。”伦西玻小姐说。
“我希望您睡得还不错。”简的父亲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来,“玛莎跟我说我们家来了个客人。如果我看上去不那么好客还请您原谅……我——呃……哦,为什么没别人来说点什么?”
伦西玻小姐同样感到了紧张,她拿起了晨报。
“这儿有点滑稽得要命的东西。”她提起话头道,“我可以给你们念念吗?”
“‘在唐宁街十号里举行的午夜狂欢’天哪,这太有意思了吧?听好了,‘今日凌晨在唐宁街十号举行的派对必定可称得上是这个社交季中最非比寻常的一个派对了。在大约凌晨四点左右,一直以来在首相官邸外巡逻的警察们非常吃惊地目睹到’——这简直太好笑了——‘一队出租车的到来,从车上下来一群快活的、身穿富有异国情调的化装舞会行头的人’——真希望我能亲眼目睹这一幕。你们能想象出他们的样子吗?——‘这场被客人之一描述为妖艳的青少年所举办过的最潮的派对,其女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简·布朗小姐,首相四位可爱女儿中最小的一位。尊敬的阿加莎……’啊,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哦,我的上帝啊!”
突然间,光亮奔涌进伦西玻小姐的头脑,就像在她刚刚踏入社交界时,有一次她走到了一场慈善日戏的幕后,回来时走错了门,然后发现自己兀然被舞台上雪亮的泛光灯所笼罩,而台上当时正演到《奥赛罗》的最后一场。“哦,我的上帝啊!”她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扫了一圈布朗家的早餐桌。“范伯格这家伙真是太坏了!他老是做出那种事来。如果我们去投诉,叫他丢了工作,那他才叫活该呢。您不这么想吗,詹姆斯爵士……还是……您也这么想?”
伦西玻小姐停了下来,目光再次与布朗一家人的目光相遇。
“哦,天哪,”她说,“这简直通篇都是捏造。”
然后她转过身,拖曳着赤道地区的花朵编织成的花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离开了宅子,令那些早已经围聚在具有历史意义的前门口的大群记者和新闻摄影师们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 * *
(1)原文是Red Indian,是对印第安人的一种带贬义的称呼。
(2)这里或许需要稍作解释——当时共有三种正式的请柬:一种用习字帖一样的精美字体写就,上面写着某人于何日何时何址“在家恭候”;第二种请柬兴起于伦敦的切尔西区,形式如下:“诺尔和奥德丽将于周六晚小小地乐上一乐:如果您有空的话敬请光临,带瓶酒来”;最后就是约翰尼·胡普所用的,该种请柬的理念脱胎自《暴风》和意大利诗人马里内蒂的《未来主义宣言》,分为挨在一起的两栏,一栏罗列的是所有约翰尼讨厌的东西,另一栏则是他认为自己喜欢的东西。茅斯小姐出资举办的大多数派对用的都是约翰尼·胡普所写的这种请柬。——作者原注
(3)这是针对布莱恩·吉尼斯和戴安娜·吉尼斯而开的一个玩笑,因为吉尼斯是英国著名的黑啤酒商标。他们后来成为了摩恩·莫斯利勋爵和戴安娜·莫斯利,作者将这部小说题献给了他们。
(4)该党成立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是一个激进的社会主义政党,虽然在技术上来说独立于工党,但实际上更像是工党内部的一个压力集团。到1929年时该党的影响力已经大大衰落,伦西玻小姐没听说过该党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5)西南非洲的一个部族。
[book_title]第五章
亚当醒来时觉得自己病得不轻。他按了一两下铃,可是没有人来。后来他又醒了过来按了按铃,这次那位意大利侍者出现了,站在门口,身体轻轻地摇摆着。亚当订了早餐。洛蒂走了进来,坐在了他的床边。
“早饭吃得还好吧,亲爱的?”她问。
“还没吃呢,我刚刚醒来。”亚当回答。
“那好,”洛蒂说,“没有什么能抵得上一顿好吃的早餐。有一位小姐打电话来找过你,可我这会儿想不起来她说了点什么了。今天早上我们全都颠三倒四的,真是乱成了一团。警察都来了,我都记不清这是多久都没有过的事儿了。他们大喝我的酒,问这问那,还打探不该打探的东西。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弗洛西非要爬到吊灯上去荡秋千。这人从来就没有头脑,弗洛西。这下好了,现在她可得着教训了,可怜的姑娘。有谁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在吊灯上荡秋千。可怜的那什么什么法官现在陷入大麻烦了。我跟他说我倒不是在意那盏大吊灯。凡是用钱能得到的,都能用钱来弥补,我跟他说,这是真话,对吧,亲爱的?可我在意的,我跟他说,是在房子里弄出人命来了,还搞得一团糟。像弗洛西这样在房子里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这对谁都没有好处。喂,你想要什么,我的意大利女王?”洛蒂这话是对端着餐盘进来的意大利侍者说的,餐盘里腌鱼的味道与他身上“圣诞之夜”香水的味道很不搭调。
“先生的早餐。”侍者应道。
“你觉得他到底还要再吃几顿早餐哪,我倒想知道?他几小时前就已经用过早餐了,你那会儿还在楼底下往你那鼻子上扑粉呢,对吧,亲爱的?”
“没有,”亚当说,“其实,我没吃过。”
“那,听见先生说什么了吧?他不想要吃两顿早餐。别站在那儿冲着我扭屁股了。赶紧把它拿走,不然看我怎么给你一巴掌……事情就是这样——要是把警察给招来了,人人都不得安宁。那个小伙子给你端来了两份早餐,我敢说在走道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个可怜的家伙连一点早饭也没吃着。早饭要是没吃好,什么事都干不成。到这儿来的年轻人现在有一半都不吃早饭,他们就吃一粒解酒胶囊和一点橙汁。这可不对。”洛蒂越说越来劲,“还有用香水的事儿,我跟那个小伙子说了足足有二十遍了。”
侍者的脑袋又冒了出来,并再一次带来一股“圣诞之夜”的香气。
“如果您愿意的话,夫人,巡官想要在楼下和您说话。”
“好的,我的小天堂鸟,我这就去。”
洛蒂急匆匆地走了,侍者侧着身子重又进来了,手里端着有腌鱼的餐盘,眼睛斜着瞟了亚当一下,那种亲密的意蕴令人不寒而栗。
“帮我开上洗澡水,请。”亚当说。
“哎呀,有位先生在澡盆里睡着了。要我叫醒他吗?”
“不用,没关系。”
“就这些吗,先生?”
“是的,谢谢。”
侍者站在那里,手指抚摸着床尾的床柱铜头,讨好地微笑着。随后他从外衣下面取出一枝栀子花,花瓣的边缘已经微微变棕色了。(他是从他刚刚刷完的一件晚礼服上找到这枝花的。)
也许这位先生会喜欢在扣眼里插上一枝花吧?……克伦普夫人太严厉了……有时候能跟先生们聊聊其实挺不错的……
“不,”亚当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你走吧。”他这会儿正觉得头疼。
侍者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迈着小碎步来到了门边;又叹了口气,把栀子花给了浴室里那位先生。
亚当吃了一点早餐。他心想,没有哪种腌鱼吃起来有闻上去那么香。这种和肉与骨太过世俗的接触毁了人一日之始的愉悦心情。要是人们能像耶和华据说的那样,只靠闻闻祭品烧烤的香气就能过活,那该有多好啊。他又倒回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想着食物的香气,想着油炸鱼那副可怕的油乎乎的样子和它散发出的令人动容的味道;想着面包点心那诱人的香气和吃起来的索然无味……他打算着这样吃饭:把香气诱人的食物逐一拿到鼻子下,闻一闻,然后便扔给狗去吃……这样一餐餐饭便能吃得永无止境,人可以从日落到黎明,尝遍一种种风味,而不用担心吃饱与餍足,还能同时闻到一阵阵陈年白兰地的芬芳……亚当想象自己拥有了鸽子的翅膀,在空中翱翔了一会儿,然后便重又坠入了梦乡(凡是在经历了一场派对之后,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谁都会生出这种耄耋老人才有的感觉来)。
没过多久,亚当床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喂,是我。”
“有位女士要跟您说话……喂,是你吗,亚当?”
“是尼娜吗?”
“你感觉好吗,我亲爱的?”
“哦,尼娜……”
“我的小可怜儿啊,我的感觉跟你差不多。听好了,我的天使,你没忘记今天要去见我爸爸的吧,忘了没忘?我刚给他发了封电报,说你要和他一起吃午饭。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可你难道不和我一起去吗?”
“不,我想我不和你一起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我亲爱的,可你知道我有多不舒服……”
“我知道,可那不一样,亲爱的。再说,我们也没必要两个都去啊。”
“可我去了该说些什么呢?”
“亲爱的,别讨厌了,该说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就问他要点钱就行了。”
“他会乐意吗?”
“会的,亲爱的,他当然会乐意的。你还有完没完了?我要起床了,拜拜,多保重……回来以后给我打电话,跟我说说老爸是怎么说的。对了,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没有?——有点关于昨晚的有趣报道,小范这家伙真是太坏了。拜拜。”
亚当等到穿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再次打了个电话。“对了,尼娜,你爸爸住哪儿啊?”
“我没告诉你吗?那是一栋名叫道庭的宅子,其实整个都快要塌了。你先坐火车到埃尔斯伯里,然后再坐出租车吧。那儿的出租车也是世界上最贵的……你身边有钱吗?”
亚当朝梳妆台上看了看:“大概有七先令吧。”
“亲爱的,这可不够。你只能叫我可怜的爸爸替你付出租车费了。”
“他会付吗?”
“会的,当然会,他可是个天使。”
“真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尼娜。”
“亲爱的,我都跟你说过了,我身体不舒服嘛。”
楼下正如洛蒂所说,一切全都给翻了个个儿。这就是说警察和记者塞满了旅馆的每一个角落,而且每人手里都还拿着一瓶香槟和一个酒杯。洛蒂、窦奇、斯基姆普法官、巡官、四个穿着便衣的人再加上尸体,全都齐集在斯基姆普法官的套房里。
“目前我还不清楚的就是,先生,”巡官说道,“是什么促使这位年轻的女士跑到吊灯上去荡秋千。我无意冒犯,先生,并且请您原谅,她是否……”
“对,”斯基姆普法官回答道,“她是的。”
“这就对了,”巡官说道,“这显然是一起意外事故,嗯,克伦普太太?调查自然是免不了的,不过我想也许我能够稍作安排,在案件中不提到您的名字,先生……好,非常感谢,克伦普太太,也许只要再喝一杯就行了。”
“洛蒂,”亚当说,“你能借我点钱吗?”
“钱,亲爱的?当然可以。窦奇,你身上有钱吗?”
“我当时自己也睡着了,夫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今天早上被人叫醒。我稍微有点聋,所以惨祸的声音……”
“那什么什么法官,身上有钱吗?”
“如能提供些许帮助,我将不胜荣幸之至……”
“那好,请给这位叫什么来着的年轻人一点钱吧。就要这些吗,宝贝儿?别就走啊,我们正准备要喝上一点儿呢……不,不是那种酒,亲爱的,那是专门留着给警察喝的。我已经叫人去拿一瓶更好的了,如果我那只年轻的花蝴蝶能把它拿来的话。”
亚当喝了一杯香槟,希望能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可结果却感觉更糟糕了。
随后他去了玛丽伯恩。这天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停战纪念日,街上有人在卖人造罂粟花给残废军人募捐。他来到火车站的时候,钟正敲十一点,全国各地所有的人都静默了两分钟。然后他乘火车去埃尔斯伯里,在路上读了鲍尔凯恩撰写的阿奇·舒瓦特家派对的报道。他很高兴地看到自己被描述为“才华横溢的年轻小说家”,不禁想,不知道尼娜的爸爸看不看八卦专栏的文章,他猜他是不看的。而车厢里坐在他对面的两位妇女显然是会看的。
“我刚一打开报纸,”其中一个说道,“就赶紧给委员会里所有的女士打电话,在一点钟前还给我们的委员发了电报。我们知道该怎样尽快把消息传遍整个树林地区。我这儿还有一份我们所发电报的副本。看,切舍姆树林地区妇女保守党协会委员会的成员们希望对今天早上报纸报道的于唐宁街十号举行的午夜派对表示极大的愤慨。她们强烈呼吁克拉特韦尔上尉——那是我们的议员,他可是个好人——收回他对首相的支持。这封电报花了将近四个先令,不过,就像我在当时说的,这可不是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时候。您不会不同意吧,伊瑟威特太太?”
“我同意,真的,奥拉威–史密斯太太。碰到这种事情显然需要获得各选区的支持才行。我要到温多弗去跟我们的女主席谈一谈。”
“对,去谈,伊瑟威特太太。只有在这样的事情中女性的选票才能起到作用。”
“如果要我在我的道德判断和银行国有化之间做出选择,我宁愿选择国有化,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正是我的想法。不过再怎么说,这也是给下层阶级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家就现成有个艾格尼斯,她要是知道詹姆斯·布朗爵士整晚都在举办那样的派对,我还怎么能阻止她把年轻男人带到厨房里去呢……”
她们俩全都戴着难看透顶的帽子,随着两人说话而上下颠动不已。
到了埃尔斯伯里后,亚当坐进了一辆福特牌的出租车,请司机送他去一处叫做道庭的宅子。
“道庭大宅?”
“嗯,我想是吧,它是不是塌了?”
“刷一点漆就能把它弄塌。”司机说,他是一个脸上长了很多粉刺的年轻人。“是布朗特家吗?”
“没错。”
“道庭离这儿可有好长一段路啊,你得付十五先令。”
“没问题。”
“如果你想跟他谈什么生意,那么我实话告诉你吧,你找他也是白找。今天早上有个年轻人问我上那儿怎么走,他开着辆莫里斯牌的轿车。想要卖给他一台吸尘器。老家伙看了广告后给了回复,要求来人给他演示一下。可等小伙子到了那儿,那老家伙连看都不愿看那东西一眼。你拿他有辙吗?”
“不,我不是想要卖什么东西给他——至少不完全是。”
“那么说是私人访问喽。”
“对。”
“啊。”
在得知了自己的乘客是诚心要跑这么一趟之后,出租车司机很是满意,他穿上了几件外衣——因为天正在下雨——离开了座位出来,用摇把启动了引擎。不一会儿,他们就出发了。
他们开了有一两英里,经过了平房、别墅和木制的公共房屋,来到了一个村子,这里的每一所房子都像是修车铺和加油站。出租车在这里驶离了大路,亚当感受到了一种越来越真切的不舒服。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两座一模一样的八角形小屋,有饰有纹章的门柱,还有铸铁大门,大门后可以看到一条宽阔的、缺乏养护的车道。
“道庭大宅到了。”司机说。
他按了一两下喇叭,不过没有什么穿着围裙、脸蛋像苹果般红扑扑的看门人妻子小跑着出来把他们迎进去。司机只好走出车子,不满地摇晃着大门。
他们又开了一英里,在宅子的侧面,道路两边一边是滴水的树木,一边是一道倾圮的石墙。不久,他们见到了几座小屋和一道白色的门。他们打开了这道门,拐进了一条粗砺的小径,低矮的铁栏杆将小径和花园隔开,两边的花园里都有羊在啃草。有一头羊离开花园走上了车道,见到车子过来,慌忙快步逃开,然后又停了下来,掠过它那条脏脏的尾巴朝后张望着,然后又跑上几步,最终不安地跑到小径的边上去了。出租车于是超过了它,从它身边开了过去。
小径通往几个马厩,然后绕到一排排的暖房后面,穿过制陶的小屋和一堆堆被雨淋透的树叶,又经过一些很难形容的附属建筑,以前曾是洗衣房、面包房和酿酒屋,此外还有一个有人曾经在其中养过一头熊的大棚屋。小径突然一转,拐过一丛冬青、榆树和月桂,来到了一片以前曾铺满砾石的空地。一座高大的帕拉迪奥(1)风格的建筑正面展现在他们眼前,建筑前方有一座骑马者的雕像,手中的棍子气势十足地向下直指着主车道。
“到了。”司机说。
亚当付了钱,走上台阶,来到了前门口。他按了按铃,然后等着。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按了铃,这时门开了。
“别按两次铃。”一位老头儿非常生气地说道,“你有什么事?”
“布朗特先生在家吗?”
“这儿没什么布朗特先生,这儿是布朗特上校的家。”
“抱歉……我想上校正在等我共进午餐。”
“扯淡。我就是布朗特上校。”说罢老头儿就把门给关上了。
福特出租车已经不见了,外面雨势依然很大,亚当只好再次按了门铃。
“什么事?”布朗特上校很快就又出现了。
“我在想,不知您是否能让我打电话到车站订一辆出租车?”
“别打电话了……正在下着雨,干吗不进来呢?在这样的大雨里走到车站去真是荒唐。你是来卖吸尘器的吗?”
“不是。”
“真是滑稽,我一早上都在等一个人来向我展示吸尘器。进来吧,别客气。留在这儿吃午饭好吗?”
“我很乐意。”
“太棒了,我这些日子正缺伴儿呢。请原谅我自己来给你开门,我的管家今天卧病在床。天一下雨他的脚就痛苦不堪。我的两个仆人都死于战争了……把你的帽子和大衣放在这儿。我希望你没淋到雨……你没把吸尘器给带来我感到很遗憾……不过别放在心上。你好!”他说着突然向亚当伸出手来。
他们握了手,然后布朗特上校带路,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摆着一些置于黄色大理石底座上的大理石胸像,来到了一间摆满家具的大房间,精致的洛可可风格壁炉里火烧得正旺。朝向露台的一扇窗下摆着一张蒙着皮革的胡桃木大书桌。布朗特上校从书桌上拿起一份电报看了起来。
“我都快忘了,”他略带疑惑地说道,“恐怕你会觉得我很不礼貌吧,不过,再怎么说,我也是不可能邀请你吃午饭的。我有一个客人要来,来谈一些很私密的家庭事务。你懂的吧?……跟你说实话吧,此人是一个年轻的无赖,想要娶我的女儿。我必须跟他单独会面,谈谈金钱方面的问题。”
“是吗,我也正好想娶您的女儿。”亚当说。
“这可真是非同寻常的巧合啊。你真的想娶吗?”
“说不定这份电报上说的人就是我。它是怎么说的?”
“‘已与亚当·塞姆斯订婚。他要来吃午饭。尼娜。’你就是亚当·塞姆斯吗?”
“正是。”
“我亲爱的小伙子,你怎么不早说呢,还跟我一个劲儿谈什么吸尘器?你好!”
他们再次握了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布朗特上校说,“咱们把正事儿留到午饭后再谈。恐怕眼下到处看上去都是光秃秃的。等到了夏天你一定要来看看这里的花园,我们去年有一些好看的绣球花。我想我不会再在这里过上一个冬天了。对一个老人来说太大了。我最近正在看他们在埃尔斯伯里外围造的一些房子。你来的时候见到了吗?可爱的小红房子。有浴室,什么都有。也很便宜,还靠近电影院。我想你也一定很喜欢看电影吧?教区长和我经常去看。我希望你会喜欢教区长。一个很普通的小个子。不过他有一辆汽车,很有用。你准备待多久?”
“我答应过尼娜今天会回去的。”
“真可惜,伊莱克特拉宫的电影刚刚换过,我们本来可以去看的。”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仆走了进来,说可以吃午饭了。“伊莱克特拉宫现在的排片是什么你知道吗,弗洛林太太?”
“我想是葛丽泰·嘉宝(2)主演的《威尼斯的吻》,先生。”
“我想我不是很喜欢葛丽泰·嘉宝。我倒是想喜欢来着,可就是喜欢不起来。”布朗特上校说。
他们一起去吃午饭,地点在一个很大的餐厅,里面因为挂了许多家族的画像而显得黑乎乎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喜欢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布朗特上校说。
他把一卷用仿摩洛哥羊皮装订的《笨拙》(3)放在餐盘前,靠在一个巨大的银瓮上,瓮里种着一株细细的蓖麻。
“给塞姆斯先生拿一本书。”他说。
弗洛林太太把另一卷《笨拙》放在了亚当的手边。
“如果看到有什么特别好笑的请念给我听。”布朗特上校关照道。
随后他们开始用午餐。
一顿饭吃了约莫有一个小时左右。菜一道接一道,多得令人应付不过来,而布朗特上校却吃啊吃的,时不时地还翻着书页并笑出声来。他们吃了兔肉汤、煮鲆鱼、炖牛羊杂碎、布莱登火腿配马德拉酱、烤野鸡、朗姆酒煎蛋卷以及烤奶酪和水果。刚开始他们喝的是雪利酒,接着喝红葡萄酒,再接着喝波尔图葡萄酒。然后布朗特上校胳膊用力一挥,就像亚当毕业的那所私立学校校长在晚祷之后合上《圣经》那样,关上了他的书,小心翼翼地叠好餐巾,将它塞进一只大银环,嘟哝了几句感恩的祷词,终于站起身来,说:
“嗯,我不知道你的习惯,但我要去小睡片刻了。”说着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图书室里生着火,先生。”弗洛林太太说,“我会把您的咖啡端到那儿去。上校不喝咖啡,他说喝了他下午就睡不着了。您想什么时候喝下午茶,先生?”
“我其实应该要动身回伦敦去了。您觉得上校要过多久才会下来?”
“啊,这可说不准。按平常的情形看,总得要到五点或五点半。然后他看书看到七点吃晚饭,吃过晚饭他让教区长开车送他去看电影。缺乏运动的生活,您也许会说。”
她把亚当领进图书室,将一把银咖啡壶放在了他的手边。
“我四点给您送茶点来。”她说。
亚当对着炉火,坐在一把很深的扶手椅里。外面的雨不停击打着双层窗。图书室里有几份杂志——大都是与电影有关的廉价周刊。还有一只猫头鹰标本和一只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些早期的英国遗物,有骨针、陶器碎片和一个头骨,是很多年以前尼娜的家庭教师从花园里挖掘出来并整理分类的。图书室里还有一个橱柜,里面装的是尼娜各种一时的收集狂热所留下的遗迹——有一些蝴蝶和一两只甲虫,一些化石,几只鸟蛋和一点邮票。有几只书橱里装的是让人丝毫提不起兴趣的书,一把枪,一张捕蝴蝶的网,角落里还放着一柄登山的手杖。有农业机械、乙炔工厂、割草机和“运动必需品”的目录。有一个刻着纹章的壁炉栏。壁炉架上挂着布朗特上校所属的枪骑兵团用的绣花鞍褥。有一幅皇家游艇队全体成员的版画,角落里有一块说明,注明了谁是谁。旁边还有许多东西,也都拥有着同样的趣味,但还没等亚当细看下去,他就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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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的时候弗洛林太太叫醒了他。咖啡已经不见了,原先放咖啡的地方摆上了一只银餐盘,上面铺了一块带花边的布。上面有一只银茶壶和一只银水壶,水壶下面烧着酒精灯,还有一只装奶的银罐和一只盖着布、装满松饼的银碟子。此外,还有热的黄油切片面包、蜂蜜、供男士用的调味品、一块巧克力蛋糕、一块樱桃蛋糕、一块小茴香蛋糕、一块水果蛋糕、几个番茄三明治、辣椒、盐、葡萄干面包和黄油。
“您要不要来一只煮得半熟的鸡蛋,先生?上校一般醒来后都要吃上一只。”
“不了,谢谢。”亚当说。经过了刚才的休息之后,他感到精神大爽。等尼娜和他结婚以后,他在心中忖道,他们会常常在一个重大的聚会之后到这儿来待上一天。他第一次注意到,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趴着一只肥嘟嘟的褐白相间的西班牙小猎犬,它似乎也刚从午睡中醒来。
“请不要给它吃松饼。”弗洛林太太关照道,“它是不能吃松饼的,可上校会给它吃松饼,他喜欢那条狗。”一股突如其来的信任令她不禁又加了一句,“有一天晚上他还带它去看电影呢,这可不是说它能像人那样看得懂。”
亚当用脚轻轻捅了捅小猎犬,给了它一块方糖。它带着显而易见的热诚舔了舔他的鞋。对于小狗所展示的友好,亚当并非无动于衷,而是着实感到高兴的。
待他喝完了茶,正往烟斗里装烟草的时候,布朗特上校走进了图书室。
“你到底是什么人?”大宅的主人发问道。
“亚当·塞姆斯。”亚当回答道。
“从来没听说过你。你是怎么进来的?谁给你喝的茶?你想要干什么?”
“您邀请我吃午饭的。”亚当说,“我是来谈跟尼娜的婚事的。”
“哦,我亲爱的孩子,当然是这样,瞧我有多糊涂啊。我一点儿都记不住名字,这是因为我已经很少见客了。你好吗?”
他们又握了一遍手。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跟尼娜订了婚的年轻人。”上校一边说着,一边用那种未来女婿应该受到的眼神打量着亚当,“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结婚呢?我才不会结婚呢,你知道吗,我真的不会结。你很有钱吗?”
“不,恐怕现在没钱,我正是想要来谈这件事。”
“那你有多少钱呢?”
“嗯,先生,事实上此时此刻我身无分文。”
“你上次还有点钱是什么时候?”
“我昨天晚上曾有过一千镑,可我把它全都给了一个醉醺醺的少校。”
“这是为什么?”
“我想让他帮我把这笔钱在十一月的障碍赛马时投在‘印第安赛跑者’身上。”
“从来没听说过这匹马。他没帮你投吗?”
“我想他不会投的。”
“你下次再有钱要到什么时候?”
“得等我写完几本书之后。”
“几本?”
“十二本。”
“到时候你会有多少钱?”
“也许在我写第十三本书之前会有五十镑的预付稿酬。”
“你写十二本书要花多久呢?”
“大概一年吧。”
“对大多数人来说要多久?”
“大概二十年吧。当然,要是那么说的话,我也知道这听上去挺没希望的……不过,您知道,尼娜和我希望您,也就是说,啊,也许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在我写出那十二本书之前,您也许会帮助我们……”
“我怎么能帮助你?我这辈子连一本书都没写过。”
“不,我们想的是,您或许会给我们一点钱。”
“你们是那么想的,是不是?”
“嗯,我们就是那么想的……”
布朗特上校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道,“我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你们需要多少?”
“您可真是太好了,先生……嗯,您知道,只要够我们平平静静地过上一段日子就行了。我真不知道……”
“那,一千镑能帮上点忙吗?”
“当然,当然能帮上忙。我们两个都会非常感激的。”
“不用谢,我亲爱的小伙子,不用谢。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亚当·塞姆斯。”
布朗特上校来到书桌边,写了一张支票。“给,”他说,“可千万别把它再给另一个醉醺醺的少校了。”
“绝不会的,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尼娜……”
“一个字也别多说了。现在我想你该想要动身回伦敦了吧。我会派弗洛林太太到教区长的宅子去,请教区长开车送你去车站。有个有汽车的邻居可真管用啊。从这儿到埃尔斯伯里的巴士居然要收五便士,这帮强盗。”
一连两晚都能从素昧平生的人那里得到一千英镑,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许多年轻人的头上。在驱车去车站的路上,亚当在教区长的汽车里不禁笑出了声。教区长被喊来的时候,一篇布道文正写到一半,对于布朗特上校对他的汽车以及他本人这种充满邻里友好的支派,他的怨恨之情正与日俱增。此刻,教区长的双眼紧盯着水汽朦胧的挡风玻璃,假装没有注意到亚当的笑声。亚当在去埃尔斯伯里的一路上都在笑,他坐在座位上,双手握着膝盖,浑身笑得抖个不停。当他们在车站的院子里道别的时候,教区长几乎下不了决心跟他说晚安。
火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要等,漏雨的屋顶和湿漉漉的铁道对亚当起到了清醒的作用。他买了一份晚报。头版上是一张极为有趣的照片:身着夏威夷装扮的伦西玻小姐正跌跌绊绊地走下唐宁街十号的台阶。他从报纸上获悉,政府在当天下午就倒台了,因为在答复关于海关对待伦西玻小姐的问题上,他们提出的一项动议被否决了。在议会圈子里人们普遍认为,这届政府之所以被推翻,其决定因素是自由党和不信奉国教的议员,在得知了詹姆斯·布朗爵士当政期间唐宁街十号里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后,所产生的厌恶之情。《晚邮报》在一篇社论中,将公共生活中的道德纯洁和家庭生活中的道德纯洁,将家事的严肃与国事的严肃做了好一番的类比。
还有一小段文字引起了亚当的兴趣。
西区旅馆的悲剧
弗洛伦斯·杜凯恩小姐今日凌晨在多佛街一家私人旅馆中死亡。该事件据说系一场事故,与他人无涉。杜凯恩小姐当时试图修理一盏枝形大吊灯,结果不慎从灯上坠落。调查死因的讯问将于明天进行,讯问结束后杜凯恩小姐的遗体将在高特格林火化。杜凯恩小姐生前从事舞台表演事业,在商业圈中颇有声望。
亚当心想,这则报道只能表明,在避免令人不快的事件被曝光方面,洛蒂·克伦普要比詹姆斯·布朗爵士懂得太多了。
亚当回到伦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在湿漉漉的风的吹送下,仍有一缕细细的薄雾在空中飘。车站里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的办公室职员,他们拎着公文包,拿着晚报,去赶回家的晚班火车,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咳嗽、打喷嚏。他们身上的红罂粟花都还没摘下来。亚当走进一个电话亭给尼娜打电话。尼娜给他留了个口信,说她正在玛戈特·梅特罗兰家里喝鸡尾酒。他于是驱车去了谢泼德旅馆。
“洛蒂,”他说,“我有了一千镑了。”
“是吗,现在。”洛蒂语调冷漠地说道。在她的生活中,她觉得自己身边的每个人总有个几千镑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因此亚当的话在她听来就不啻是在说,“洛蒂,我有一顶礼帽。”
“在我明天把支票兑现之前,你能先借我一点钱吗?”
“你可真是个会借钱的小伙子,跟你可怜的父亲一样。喂,那边角落里那个,借给这位什么什么先生一点钱。”
一位个子高高的禁卫军军官摇了摇他那正在渐渐谢顶的脑袋,接着捻弄起他的胡子来。
“找我可是找错人了,洛蒂。”他的声音一听就是惯于发号施令的。
“吝啬的小人。”洛蒂骂道,“那个美国人到哪儿去了?”
斯基姆普法官自从那天早上的经历之后,已然变成了一个十足的亲英派,闻言掏出两张十镑的钞票来。“我真是不胜骄傲与荣幸……”他开口道。
“好样的那什么什么法官,”洛蒂赞许道,“这还差不多。”
当客厅里又有一瓶香槟在喜庆的气氛中“嘭”的一声被打开时,亚当匆匆地走了出去,来到了门厅里。
“窦奇,请给戴姆勒租车公司打电话,用我的名字叫一部车,叫它开去梅特罗兰夫人家——地址是希尔街的帕斯马斯特大宅。”关照完之后,他戴上帽子,沿着黑希尔街走去,边走边甩弄着手中的雨伞,不禁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轻声了许多,只有自己能听见。
到了梅特罗兰夫人家,他没有脱了大衣进去,而是站在门厅里等。
“能请您告诉布朗特小姐我来接她了吗?不,我不上去了。”
他盯着桌子上的一顶顶帽子看,很显然这是个颇具规模的派对。有两三顶帽子是丝质的,他们的主人肯定来得挺早,其余的都是黑色的软帽,跟他自己的一样。接着他开始跳起舞来,纯粹因了高昂的兴致,自顾自地扭动着身躯。
一分钟后,尼娜从宽阔的亚当式楼梯上走了下来。
“亲爱的,为什么不上来呢?这样可是很不礼貌的,玛戈特一直很想见你呢。”
“我很抱歉,尼娜,此刻我没有心情来参加派对,我简直激动万分。”
“哦,发生什么了?”
“好多好多事,我等进了车子再跟你说。”
“车子?”
“对,再过一分钟就到了,我们到乡下去吃饭。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今天的表现有多聪明。”
“可你做了什么了,亲爱的?别再扭来扭去跳舞了。”
“我停不下来。你简直想不到我有多聪明。”
“亚当,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看看窗外,有没有看到一辆戴姆勒在等着。”
“亚当,你到底做什么了?快告诉我。”
“看,”亚当说着把支票掏了出来,“您觉着咋样啊?”他用东区土话加了一句。
“哦,我亲爱的,一千镑,是老爸给你的吗?”
“我挣来的,哦,是我挣来的。”亚当说,“你真应该看看我吃的那顿午餐和我读的那些笑话。我明天就要结婚。哦,尼娜,我要是在玛戈特的门厅里唱起歌来,她该不会生气吧?”
“会惹她讨厌的,亲爱的,我也会觉得讨厌的。支票还是让我来收管吧,你没忘记上次你到手一千镑之后发生的事情吧。”
“你老爸也是这么说的。”
“你把这事儿也跟他说了?”
“我什么都跟他说了——所以他才给了我一千镑。”
“……可怜的亚当……”尼娜突然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我想这就是你的车子吧……”
“尼娜,你为什么要说‘可怜的亚当’呢?”
“……嗯,我说了吗?……哦,我也不知道……哦,我可真爱你呀。”
“我明天就要结婚,你呢?”
“是的,我也想要结婚,亲爱的。”
一路上他们都在商量着要到哪里去吃饭,把司机都给弄烦了。他每向他们推荐一处吃饭的地方,两个人都要“嗷”地叹一声表示不乐意。“可那里肯定全都是些我们认识的讨厌的家伙,”这就是他们不乐意的原因。梅登海德饭店、泰晤士饭店、布莱顿饭店,他一一向他们推荐,最终他们决定去阿伦戴尔饭店。
“等我们到那儿差不多都快要九点了,”司机说,“我知道一家不错的旅馆,就在布雷……”
可他们还是去了阿伦戴尔。
“明天我们就已经结婚了。”亚当坐在车中说道,“我们不会请任何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一结完婚我们就马上出国,等我把所有那些书都写完了才回来。尼娜,这是不是棒极了?你说我们该去哪儿?”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是暖和点的地方,你说呢?”
“我觉得你好像并不认为我们会结婚,尼娜,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那么好的事情不会真的发生……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哦,今儿晚上我可真喜欢你啊。知道吗,你刚才自顾自在玛戈特家的门厅里扭来扭去的那副样子有多可爱喔。我在下楼之前看了你好一会儿呢。”
“我应该让车子回去的,”在他们驱车经过普尔博罗时亚当说道,“我们可以坐火车回家的。”
“这会儿哪还有火车啊。”
“应该会有的。”亚当说。说到这儿,两个人的心中都冒出同样一个问题来,这个问题一路之上都在隐隐地令他们感到不安。两个人都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但自普尔博罗以后,戴姆勒车上的气氛便明显局促起来。
这个问题在他们抵达了阿伦戴尔的旅馆之后得到了解决。
“我们需要吃顿晚餐,”亚当说,“还需要一个房间过夜。”
“亲爱的,我接下来会受到色诱吗?”
“恐怕是的,你很介意吗?”
“倒也不是那么在意。”接着尼娜还用东区的口音加了一句,“我中招了,肯定。”
所有人都已经用过晚餐了。他们俩独自在咖啡室的一角吃饭,其他的侍者在为明天的早餐铺着桌布,一边将愠怒的目光投向他们。他们所吃的是最为乏味的那种英式晚餐。餐后,大堂里变得一派乌烟瘴气,有几个穿着晚礼服的高尔夫球手正在打桥牌,此外还有两位老太太。亚当和尼娜穿过马厩院子来到酒吧,在一片温热的烟草氤氲中一直坐到关门,满耳听到的都是小镇市民断断续续的闲言碎语。他们俩手握着手坐在那里,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除了刚进去那会儿也没人来注意他们。临关门前,亚当站起身来敬了大家一圈酒,大家回应道:
“祝您身体健康,先生。向您致以敬意,夫人。”
这时,酒吧招待说道,“大家一起干吧,把杯子里的都喝完。”他说话的腔调很怪,简直像是在唱歌一样。
他们穿过院子的时候,一座时钟敲了起来,一个微醺的农夫想要发动他的汽车。接着他们上了一道橡木的扶梯,扶梯两边陈列着大口径的短火铳和马车上用的印花织物,他们便沿着这道扶梯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们没有行李(关于这一点,打扫房间的女佣在第二天对电报室的小伙子谈到了,称这是开在大道边的旅馆里所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亚当很快就脱了衣服上了床,尼娜脱得要慢一些,把自己的衣服小心放在椅子上,还用手指触摸着壁炉架上的装饰,在这样做的时候她并不似平时那样沉着镇定。最后她终于关了灯。
“知道吗,”她上床的时候微微颤抖着说道,“这样的事在我身上还是第一次呢。”
“会很有乐趣的,”亚当说,“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肯定是的,”尼娜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对这件事有什么异议,我只是在说,这事儿以前没发生过……哦,亚当……”
“你不是说很棒的事情不会真正发生吗?”亚当在半夜的时候说。
“我不觉得这是有多么棒的事情。”尼娜说,“它给我带来了痛苦。而且——亲爱的,这倒提醒我了,明天早上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现在不说,亲爱的,咱们睡上一会儿吧,你不想吗?”
尼娜还没完全醒透时,亚当已经穿好了衣服,走进屋外的雨中,刮起了胡子。等他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两把牙刷和一把鲜红的赛璐珞梳子。尼娜在床上坐起身来梳头。她把亚当的外套披在了身上。
“亲爱的,你看着就像是《巴黎生活》那些图画上的女郎。”亚当一边刷着牙,一边回过身来说道。
她把亚当的外套褪了下来,从床上一骨碌起来,这时亚当又说她像一幅没穿衣服的时尚图画。尼娜听了颇为高兴,不过她说天有点冷,她身上还觉得有点不舒服,只是不像原先那么厉害了。接着待她装扮停当后,两人一起走下楼来。
其他的人都用过早餐了,侍者们正在为午餐而铺着桌子。
“对了,”亚当说,“你说过你有话要对我说。”
“哦,是的,的确有话要说。亲爱的,听了可别害怕。”
“只管说。”
“嗯,是关于老爸给你的那张支票,恐怕它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给我们雪中送炭。”
“可亲爱的,这难道不是实打实的一千镑吗?”
“看清楚了,宝贝儿。”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支票,从桌子上递了过来。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亚当说。
“签名也没问题吗?”
“哦,老天爷啊,这个老傻瓜签的是‘查理·卓别林’。”
“我指的就是这个,亲爱的。”
“可我难道不能让他改一改吗?他肯定是有点痴呆了。我今天就再到乡下找他去。”
“我不会那么做,亲爱的……你看不出来吗……当然了,他是很老了,而且……我敢说你也许把事情说得听上去有点离奇了……你不觉得,亲爱的,他肯定是觉得你有点点痴呆吗?……我是说……也许……那张支票有点恶作剧的意思。”
“哦,我可真是该死……这真叫人头疼,眼看着事情就要踏上正轨了。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那个签名的,尼娜?”
“你一拿给我看就注意到了,在玛戈特家。只是看你那么高兴的样子,我才不想说的……你当时的确一脸高兴,你自己也知道,亚当,那样子真可爱。我看见你自个儿一个人在大厅里跳舞的时候,我想我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你了。”
“我可真该死,”亚当又说了一遍,“那个老东西。”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从中得到乐趣了,得到……还是没得到?”
“你得到了吗?”
“亲爱的,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比这事儿更让我讨厌的了……不过,只要你喜欢,那就有意义。”
“我说,尼娜,”亚当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们终究还是结不成婚啊。”
“是的,恐怕结不成了。”
“这事儿真叫人头疼,对吗?”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想那个教区长也觉得我痴呆吧。”
又过了一会儿,“实际上,这个恶作剧还真是不赖,你怎么想?”
“我觉得简直太棒了。”
在火车上尼娜说:“或许,在我这辈子里,再也看不到你自个儿一个人跳舞了,这么一想,还真是叫人悲哀啊。”
* * *
(1)十六世纪意大利建筑家。
(2)嘉宝(1905—1990)出道时正值默片的晚期和有声片的初期,《邪恶的肉身》即写作于这一时期。当时,电影院已经遍布了英国各地(到1929年时达到了三千三百家),这些电影院天天晚上都座无虚席。
(3)英国创刊于1841年的一本幽默画报。
[book_title]第六章
那天晚上梅特罗兰夫人为梅尔罗斯·埃普太太举办了一个派对。亚当回到谢泼德旅馆的时候,发现有一份邀请的电报在等着他。(洛蒂为了下注的需要,对旅馆的邮件采取了预付款的形式。有人给过她关于十一月障碍赛马的内幕消息,因此她想要在忘记马匹的名字前完成她“小小的赌注”。)他还发现了一封来自西蒙·鲍尔凯恩的午餐请柬。
谢泼德旅馆的食物吃来吃去都是野味馅饼——里面黑乎乎的,时不时地能吃出鸟喙、猎枪子弹和莫名其妙的脊椎骨来——所以他很乐意去跟西蒙·鲍尔凯恩一起吃午饭,尽管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好客背后,定然会有些不怀好意。
他们午餐的地点在埃斯皮诺萨饭店,这家饭店若论价格昂贵,可在伦敦排到第二。店里到处是漆布的桌布和雕花玻璃,还有那些颇喜欢那种调调儿,去了又去,嘴上却说这家饭店很糟糕的客人。
“我希望你不介意来这家糟糕的饭店,”鲍尔凯恩如是开口道,“事实是,我在这儿吃饭可以不花钱,只要我偶尔在我的版面上提一提他们就行了。可惜不包括酒。这儿现在有些谁,阿尔方斯?”他问饭店领班。
阿尔方斯递给他一张打字的小条,那是专为八卦栏作者准备的。
“哼,不错,今儿早上的这份名单倒还有点料,阿尔方斯。我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您,先生。两人桌吗?要鸡尾酒吗?”
“不,我不要鸡尾酒,真的没时间。你要来一杯吗,亚当?这儿的鸡尾酒不怎么样。”
“不了,谢谢。”亚当知趣地答道。
“肯定吗?”鲍尔凯恩嘴上这么说,脚下已经朝餐桌走去了。
侍者伺候他们吃鱼子酱的时候,他看了看酒单。
“这儿的拉格啤酒不错,”他介绍道,“想要喝什么?”
“你喝什么我喝什么……我觉得拉格也不错。”
“请来两个小瓶的拉格啤酒……你肯定这是你最想点的东西吗?”
“是的,就是这个了,谢谢。”
西蒙·鲍尔凯恩用忧郁的眼光四下打量着,偶尔在他那份名单上加上一个新的名字。(摊上这样一份几乎身边所有的对话都属自己“业务范围”的工作可真是够没劲的。)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极度漫不经心的口气开口说道:
“玛戈特·梅特罗兰今晚要开个派对,是不是?你去吗?”
“我想也许会去吧,我通常是挺喜欢玛戈特办的派对的,你不喜欢吗?”
“喜欢……亚当,我告诉你一件很奇怪的事,这次聚会她没有给我发请柬。”
“我想她会发的,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
“……嗯……刚进来的那个穿皮大衣的女人是谁?看着好眼熟啊。”
“那不是埃弗里曼夫人(1)吗?”
“对,就是。”于是又一个名字加到了名单上。鲍尔凯恩极其郁闷地停了一会儿,吃了些色拉。“可问题是……她对阿加莎·伦西玻说她不准备邀请我。”
“为什么?”
“很显然是我对她谈论迈尔斯的一些话的评价惹她生气了。”
“有些人是挺爱当真的。”亚当以附和的语气说道。
“可这会毁了我的。”鲍尔凯恩爵爷说,“那是帕米拉·波帕姆吗?”
“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肯定她是……等回去以后我一定得到良种赛马登记册上去查查她的名字是怎么拼的。前两天我因为拼写惹出了大麻烦……毁了……她请了范伯格。”
“他好像是她的什么表亲吧?”
“可恶,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我的表亲要么都在疯人院里,要么住在乡下跟野畜生一起干粗活儿……只有我老妈是例外,不过她更糟……编辑部那帮家伙很是光火,怪我让范伯格抢了唐宁街的那道头条。我要是再把这个派对给错过的话,索性就不用在舰队街(2)混了……还不如把头伸到煤气炉里死掉算了……我敢肯定,玛戈特要是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她一定不会介意我去的。”
大颗的泪珠充盈着他的眼眶,泫然欲落。
“在过去的一整个星期里,”他说,“我沦落到只能从《宫廷生活公报》和《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里挖点东西来拼凑版面……现在哪儿都没人请我去了……”
“我有一个办法。”亚当说,“我和玛戈特很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来跟她打个电话,问问她我能不能带你去。”
“你会吗?你会打吗,亚当?你要是肯打那就太好了,咱们说干就干吧,没时间喝咖啡喝酒了。快,可以从我的办公室打……对,拿上那顶黑帽子和我的伞,不行,我把号码弄丢了……在这儿,不,在这儿,哦,快点……对,叫辆出租车……”
他们来到了大街上,跳进了一辆出租车,直到这时亚当才有空再次开口说话。不久,他们就在斯特兰德街上陷入了交通堵塞,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了舰队街鲍尔凯恩的办公室。
他们上楼来到一个小房间,门玻璃上写着“社交”的字样,里面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名不副实:只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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