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都德中短篇小说集
[book_author]都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8877
[book_dec]都德的短篇之不以故事情节而以韵味取胜,首先在于他是一个富有诗人气质的小说家,而不是一个以叙述见长的“讲故事的人”,在他身上最强有力的禀能并不是观察与现象,而是感受,他敏锐而细致,即使对普通的日常也有自己微妙的感受,十六岁初到巴黎时的印象可以引发出他写人生的灵感,第一次穿礼服参加社交的经历可以被他回顾得颇有情趣,在一片南国景色前他会产生欣喜如醉的情绪,由此写出一篇动人的故事,即使是自己回到故乡安顿下来的生活细节,他也从中体会出某种意味而铺陈为一个短篇。
[book_img]Z_9666.jpg
[book_title]怀念兵营
这天清晨,天刚拂晓,一阵巨大的鼓声将我惊醒……咚咚咚!咚咚咚!……
在这个时候,我的松林里竟会响起鼓声!……真是件咄咄怪事。
赶快,赶快,我连忙纵身下床,跑去开门。
门外没有一个人!鼓声也停了……只有两三只杓鹬拍着翅膀,从湿漉漉的野葡萄丛中飞出来……微风在树丛中轻轻地歌唱……朝东望去,阿尔卑斯山的山脊上,笼罩着一团金色的云彩,太阳正从那儿慢慢升起……第一缕阳光已经掠上了磨坊的屋顶。这时候,那面看不见的鼓,又开始在田野间的树荫下敲了起来……咚……咚……咚!咚!咚!
这该死的驴皮鼓!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究竟是哪个野蛮人,一大早就到树林深处打鼓,迎接晨曦呢?我徒劳地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到处是一簇一簇的薰衣草,还有顺着山坡往下一直延伸到大路的松林也许在那边的矮树丛中,藏着某个调皮鬼,正在嘲笑我呢……可能是阿里埃尔,也可能是皮克师傅。也许这个调皮鬼从我磨坊前经过的时候,在心中嘀咕:
“这个巴黎人待在他的磨坊里太清静了,得给他奏一段晨曲听听。”
就这样,他带来了他的大鼓,于是……咚咚咚!……咚咚咚!别敲了,皮克,你这个坏蛋!你会把我的知了都吵醒的。
那不是皮克。
那是古盖·弗朗索瓦,绰号叫“手枪”,是第三十一步兵团的鼓手,目前正在休半年一次的假期。“手枪”在这里感到无聊,不由思念起兵营来;人们将镇上的鼓借给了他,于是这位鼓手就跑到树林里,一边悲伤地打鼓,一边梦想着欧仁亲王〔1〕的兵营。
今天,他来到我这个绿色的小山丘,抒发他的思念之情……只见他站在那儿,背靠松树,将鼓夹在两腿之间,尽情地敲打着……几只受惊的小山鹑从他脚下飞过,他竟丝毫没有察觉。百里香在他身边吐露着芬芳,他也一点都没有闻到。
他更没有留意,阳光下,一张张细密的蜘蛛网在松枝间微微颤动,松树的针叶在他的鼓面上欢腾跳跃。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与音乐中,满怀柔情地望着鼓槌上下飞舞,每一次敲打,都让他憨厚的胖脸笑开了花。
咚咚咚!咚咚咚!……
“那巨大的兵营,是多么美丽壮观啊,院子里铺着大块的石板,一排排窗户整齐划一,士兵们都戴着橄榄帽,低矮的拱廊下,到处都是军用饭盒的叮当声!……”
咚咚咚!咚咚咚!……
“哦!那吱吱作响的楼梯,刷过石灰的走廊,芳香四溢的寝室,擦得锃亮的皮带,还有那切面包板,鞋油罐,铺着灰色被单的小铁床,在枪架上闪闪发亮的步枪!”
咚咚咚!咚咚咚!……
“哦!在警卫队的日子是多么美好!纸牌旧得黏手,饰着羽毛的黑桃皇后面目可憎,比高·勒勃朗〔2〕的作品集破旧不全,被胡乱地扔在行军床上!……”
咚咚咚!咚咚咚!……
“哦!那些在部长门前站岗的漫漫长夜啊!破旧的岗亭挡不住风雨,哨兵的双脚冻得发麻!……赴宴的马车经过时,溅得你一身泥污!……哦!还有那些额外的劳役,关禁闭的日子,发臭的便桶,木板做的枕头,多雨的清晨冷冰冰的起床号,掌灯时分浓雾中的归营号,大家气喘吁吁赶到的晚间集合!”
咚咚咚!咚咚咚!……
“哦!万森讷树林〔3〕,白色的棉布大手套,在巴黎城墙上的漫步……哦!训练场的栅栏,士兵们的姑娘,战神大厅〔4〕里的短号,下流酒馆里的苦艾酒,两个酒嗝之间吐露出的心里话,拔出剑鞘的短军刀,抚着心口唱出的伤感浪漫曲!……”
梦想吧,梦想吧,可怜的人!我不会妨碍你……大胆地敲你的鼓吧,用力地敲吧。我没有权利觉得你可笑。
如果你思念你的军营,那么,难道我就没有什么值得思念的吗?
我的巴黎如影随形,一直跟我来到这里,就像你的军营一般。你在松树下击鼓!我则在这里写作……啊!我们让自己变成了两个善良的普罗旺斯人!在那边,在巴黎的兵营里,我们怀念蓝色的阿尔卑斯山和薰衣草野性的香芬;如今,在这儿,在普罗旺斯,我们却又思念起巴黎的兵营,所有让我们回忆起它的东西都变得那么珍贵!……
村子里,八点的钟声敲响了。“手枪”踏上了归途,手里的鼓槌却丝毫没有怠慢……只听他穿过树林,走下山去,鼓声仍然响个不停……而我,则平躺在草地上,也染上了相思病;伴随着渐渐远去的鼓声,我的整个巴黎仿佛在松树之间一幕幕展现……啊!巴黎……巴黎!……永远的巴黎!
注 释
〔1〕 欧仁亲王(1663—1736),法国贵族,后投奔奥地利,并指挥奥地利军队与法国军队作战,战功卓著。
〔2〕 比高·勒勃朗(1753—1835),法国戏曲家、小说家。
〔3〕 巴黎东南近郊的一大片树林。
〔4〕 巴黎凡尔赛宫的一个大厅,内有路易十六王后及其子嗣的画像。
[book_title]在卡马尔格
(一)
出发
城堡里人声嘈杂。信使刚刚送来一张一半用法语、一半用普罗旺斯方言写成的便笺,说已经有两三拨玩笑鸟和塍鹬飞过那里,而且其他珍贵的鸟类也不少。
“您和我们是一家人!”我那些可亲的邻居们在便笺里写道。这天早晨五点,天刚破晓,他们的马车就载着猎枪、猎狗和食物,来山下接我了。我们行驶在通往阿尔勒的公路上,公路有点干燥,路旁的树木光秃秃的,在这十二月的早晨,橄榄树的嫩绿依稀可见,而胭脂虫栎的绿色则十分刺眼,给人以过于寒冷和雕琢的感觉。牲口棚开始骚动起来。阳光还没有照到农庄的窗户上,可是有些农夫却已经醒来了;在蒙马茹尔修道院犬牙交错的石块废墟中,白尾海雕睡眼惺忪地拍打着翅膀。然而,我们已经在水沟边遇见许多年老的农妇,骑着小驴,一路小跑地前去赶集。她们来自波城,得赶六里路,才能在圣—特罗菲姆教堂〔1〕的台阶上坐上一个小时,出售她们从山里捡来的小草药包……
现在我们看到阿尔勒的城墙了;城墙很矮,上面有雉堞,就像在旧版画上看到的那样,版画上的武士手持标枪,站在比他们还要矮的斜坡上。我们疾速穿过这座奇妙的小城,它是法国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圆形的雕花阳台犹如装着阿拉伯风格的遮窗格栅,一直伸出到狭窄街道的中央;黑色的老屋开着摩尔式的尖拱形小矮门,仿佛把您带回短鼻子纪尧姆〔2〕和撒拉逊人〔3〕的时代。这么早,街上还空无一人。只有罗讷河岸热闹非凡。往返于卡马尔格的蒸汽渡船在石阶尽头升火待发。穿着棕红色斜纹粗呢上衣的管家,以及去农庄干活打工的拉罗盖特〔4〕的姑娘们,有说有笑地和我们一起上了船。在清晨的寒风中,他们将长长的褐色斗篷翻下;斗篷下面,高高的阿尔勒发饰使一张张脸庞显得既优雅又小巧,还略微带着一点好看的放肆,似乎是想仰起头来,好让笑声和俏皮话传得更远……钟声响了,我们出发了。在罗讷河水流、螺旋桨和密史脱拉风的三重推动下,两岸的景色不断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河的一边是克罗平原,干旱而多石;另一边是卡马尔格,那里绿意盎然,低矮的青草和长满芦苇的沼泽一直延伸到海边。
渡船时不时地停靠码头,或在左岸,或在右岸——或者说,或在帝国这一边,或在王国这一边,就像中世纪阿尔勒王国时代的人们说的那样;直到今天,罗讷河上的一些老水手还是这么说。每个码头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农庄和一簇树林。雇农们带着工具下船,妇女们则挎着篮子,笔直地走上跳板。随着渡船停靠帝国或停靠王国,船上的乘客渐渐空了,当我们在玛—德—吉罗码头上岸时,船上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玛—德—吉罗是巴尔帮塔纳〔5〕领主们的一座旧农庄,我们走进去,等候警卫来接我们。楼上的厨房里,农庄里所有的男人,包括种田的、种葡萄的、放羊的、放牛的,统统都围坐在餐桌旁,神情严肃,默默不语,慢吞吞地吃着饭;女人们为他们上菜,要等他们吃完后才能吃。不一会儿,警卫推着小篷车来了。这是一个典型的费尼莫〔6〕笔下的人物,一个地上和水下的猎手,既是渔警又是猎警,当地人都叫他“游荡人”,因为人们总是看见他在晨雾中或在夕阳里,埋伏在芦苇丛中,或一动不动地待在小船里,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水塘上和灌溉渠里的捕鱼篓。也许是因为长期从事监视职业的缘故,他非常沉默,也非常专心。不过,他推着载满猎枪和篮子的小篷车在我们前面走的时候,向我们介绍了有关打猎的情况,比如飞过的鸟群数量,候鸟被击落的区域,等等。我们说着话,进入了猎区的深处。
我们走过了耕地,来到卡马尔格的荒野地带。牧场上,一望无际的沼泽和灌溉渠在盐角草丛中闪闪发光。一簇一簇的红柳和芦苇仿佛是平静海面上的小岛。没有参天的大树。平原平坦而又辽阔,一派井然有序的景象。远处,时而能看见一些牲畜栏,低矮的顶棚展开着,几乎碰到了地面。羊群有的四散着躺在浅草丛中,有的则挤在披着棕红色斗篷的牧羊人周围行走,在由蓝色地平线和晴朗天空构成的无垠世界里,它们显得如此渺小,根本不足以打断这宏大而均匀的风景线。就如大海虽然波涛翻滚,但依然平展无边一样,这片平原给人以孤寂、辽阔的感觉;加上密史脱拉风毫无障碍地不停地吹着,它那猛烈的喘息似乎将这片土地吹得更加平坦、更加宏大。在它面前,任何东西都弯下了腰。它所到之处,哪怕是最小的灌木也会留下痕迹,被吹得歪七扭八,向南倒伏,无时无刻不做出一副逃跑的样子……
(二)
茅屋
芦苇屋顶,枯黄的干芦苇墙壁,这就是茅屋,也是我们打猎归来的集合处。这座茅屋有着典型的卡马尔格风格,只有一间房间,高大、宽敞,没有窗户,依靠一扇玻璃门采光,晚上这道门就被用褶盖板关死。沿着涂过灰泥、刷过石灰的白墙,放着许多架子,等着大家把猎枪、猎物袋和靴子放上去。屋子尽头,五六只摇篮围着一根真正的桅杆,桅杆的下端插在地里,上端直抵屋顶,起着支撑作用。夜里,密史脱拉风吹过,屋子到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大海就在远处,风吹来海浪的声音,绵延不断、愈发洪亮,使大海显得很近,令人感觉躺在一艘船的船舱里。
然而,茅屋最迷人的时候还是在下午。我喜欢在南方晴朗的冬日里独自坐在高大的壁炉旁,壁炉里燃着几株红柳。一阵阵密史脱拉风或西北风吹过,吹得屋门颤动、芦苇呼啸,所有这些摇动只是对我周围自然界剧烈震荡的一点点回应。冬天的阳光在狂风的吹打下洒落下来,光线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巨大的乌云在蓝得令人赞叹的天空下迅速移动。阳光断断续续地射来,声音也一样;羊群的铃铛声突然传入耳朵,随即便消失在风中,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这声音又在摇摇晃晃的屋门下重新唱响,宛若一首动听的副歌……最美妙的时刻是黄昏,猎手们归来之前。这时风已平息。我出去逛一会儿。一轮巨大的红日平静地落下,燃烧着,却一点都不炙热。夜色来临,经过时还用它那黑暗潮湿的翅膀从您身边擦过。远处的地平线上划过一道枪弹的光线,仿佛是一颗红星迸射出的光芒,在茫茫的夜色中尤为显眼。在落日最后的余晖里,万物变得更加匆忙。野鸭排着长长的人字形队伍,飞得很低,仿佛想要着陆似的;但是,茅屋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把它们吓跑了:领队的野鸭伸长脖子,向上飞去,其他跟在它后面的野鸭也尖叫着,飞向更高的地方。
不一会儿,一阵犹如暴雨般巨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牧人的召唤下,在牧羊犬的骚扰下,成百上千只羊儿惊恐而无序地朝羊圈挤去,发出沓乱的奔跑声和吁吁的喘气声。鬈曲的羊毛和咩咩的羊叫就像一阵旋风,将我占满,与我擦身而过,把我卷入其中;羊群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海浪,涌起波涛将牧人连同他们的影子一起带走……羊群后面,是熟悉的脚步声和欢快的说话声。茅屋一下子挤满了人,变得热闹非凡,嘈杂喧哗。树枝燃烧着。大家开怀大笑,更何况所有人都感觉很累。人们陶醉在劳累后的幸福之中,猎枪放在墙角,靴子乱七八糟地扔得到处都是,装猎物的袋子倒空了,旁边是各色的羽毛:棕红色、金黄色、绿色、银色,所有这些羽毛都沾着鲜血。餐桌放好了;美味的鳝鱼汤散发着热气,大家立刻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地饕餮大食起来,只有在门前摸索着舔着盘子的猎狗,才发出几声凶狠的吼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饭后的聊天时间并不长。不一会儿,眨着眼睛的炉火旁就只剩下了我和警卫。我们交谈着,也就是说我们像农民那样,时不时地相互冒出只言片语,说几个几乎只有当地人才使用的感叹词,它们非常简短,而且就像树枝燃烧后留下的火星那样,消逝得很快。最后,警卫站起身来,点亮了灯笼,我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三)
守望!(潜伏!)
“守望!”多么漂亮的字眼,它被用来表示狩猎者的潜伏、等待,表示他们在守候、盼望和犹豫中度过的难以预料的白天和黑夜的时光。潜伏,在太阳即将升起之前叫晨伏,在黄昏时分叫夜伏。我更喜欢后者,尤其是因为在这沼泽地带,晚霞会停留在池塘的水面上,久久不去……
有时候,猎人潜伏在一种没有龙骨的狭窄小船上,这种船只要稍微划动一下就会前进。猎人躲在芦苇从中,从小船的深处监视着野鸭们,只有他们的帽檐、枪管,以及猎狗的脑袋露出船帮;猎狗时而嗅着风中的气味,时而捉捕着苍蝇,或者展开四肢,弄得船身歪向一边,灌进很多水。对于我这个没有经验的人来说,这种潜伏实在是太复杂了。所以,我常常步行去潜伏狩猎,穿着用整块兽皮制成的特大皮靴走在沼泽中央,弄得自己浑身是泥;我走得很慢,很小心,生怕陷进淤泥。我用手拨开带着海腥味的芦苇,芦苇里跳出无数只青蛙……
终于,我来到一块长着红柳的小洲上,在这一小片干硬的土地上安营扎寨。警卫为了表示对我的尊敬,将他的猎狗留给了我;这是一条高大的比利牛斯猎犬,长着一身浓密的白毛,一看就知道是打猎和捕鱼的一流高手,它在我身边,绝不会仅仅让我感到一丝局促。如果有一只水鸡进入我的射程,它就会揶揄地看着我,像艺术家那样一甩头,将两只耷拉在眼睛上的松软的长耳朵甩到脑袋后面,然后摆出猎犬见到猎物立刻停止不前的姿态,摇着尾巴,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似乎在对我说:
“开枪……开枪呀!”
我开枪了,可是没有打中。于是,它趴下身体,又是打哈欠、又是伸懒腰,一副疲惫、失望和傲慢的样子……
是呀,不错,我承认我是一个糟糕的猎手。对于我来说,潜伏意味着西下的夕阳,躲在水中的渐弱的日光,还有闪闪发光、将灰暗的天空打磨成纯银色调的池塘。我喜欢这水的气息,喜欢芦苇丛中昆虫那神秘的声,喜欢长长的叶子在颤抖时发出的细语声。有时,一个忧伤的音符在空中划过,犹如海螺的呜鸣。那是鹈鹕正将它那用来捕鱼的大喙插进水里吹气……咕噜咕噜!一群群鹤鸟在我头上飞过。我听见大风中摩擦的羽毛声,凌乱的绒毛声,甚至还有劳累过度的幼小骨架发出的咯吱声。接着,一切又重归寂静。黑夜降临了,深沉的夜色,只有水面上有几丝光亮……
突然,我感到一阵惊跳,神经极度紧张,仿佛身后有什么人似的。我转过身去,看见的是晴朗夜空的伙伴——月亮: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正在冉冉升起,起初上升得很快,但离地平线越远,上升的速度就越来越慢了。
第一缕月光已经清晰地照在了我的身边,接着又有一缕照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现在,整个沼泽都被照亮了。哪怕是最小的草丛也投下了自己的影子。潜伏结束了,因为鸟儿已经能够看见我们:该回家了。我们在轻盈迷蒙的蓝色月光中走着;每在水洼和沟渠里走一步,都会搅乱无数倒映在水中的星星,还有一直射到水底的月光。
(四)
红与白
在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也就是离我们茅屋一个猎枪射程的距离,还有一间茅屋,它和我们那间很像,但更加简陋。我们的警卫就和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年长的孩子住在那里;女儿负责为大家做饭和修补渔网;儿子则除了帮助父亲取鱼篓之外,还要检查池塘的闸门。另外两个年幼的孩子和祖母一起住在阿尔勒,他们将在那里一直待到学会识字念书,并领完第一次圣体,因为这里离教堂和学校太远了,再说,卡马尔格的空气对孩子的身体不好。事实上,每当夏天来临,沼泽干涸,沟渠的白色河床在酷热下龟裂开来的时候,小岛上根本不能住人。
这样的情景我曾经看见过一次,那是在八月,我去那里打猎,我永远也忘不了这片燃烧着的土地那凄凉而残酷的景象。随处可见的池塘在烈日下热气蒸腾,犹如一个个巨大的酿酒桶;池塘底部攒动着残存的生命,成群的蝾螈、蜘蛛和水蝇挤在一起,寻找着潮湿的角落。到处弥漫着瘟疫的气息,沉重的疫气像雾霭般飘浮在空中,无数蚊子在其中上下纷飞,使这雾霭更显厚重。警卫一家全都在发烧打颤,看到这些不幸的人面黄肌瘦,凹陷的双眼大得可怕,我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们将不得不在这毫不容情的烈日下挣扎三个月,这烈日灼烧着他们,却不能给他们带来温暖……卡马尔格猎警的生活是多么凄惨和艰难!我们这一位还算和妻子孩子生活在一起;但在离这里两里远的沼泽地里,有一位看守马匹的猎警,他一年到头完完全全一个人住着,过着名副其实的鲁滨逊的生活。在由他自己搭建起来的芦苇茅屋里,没有一件物品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用柳条编成的吊床,用三块黑色石头砌成的炉灶,用红柳树根雕成的矮凳,甚至还有用来锁这间奇特住所的白木门锁和钥匙。
至少,这位猎警和他的住所一样奇特。他就像一名沉默寡言的隐士哲学家,蓬乱的浓眉下掩藏着一双农民多疑的眼睛。要是他不去牧场,就会坐在门前,带着孩童般令人感动的专注,慢慢地辨读着那些粉红色、蓝色或黄色的说明书,这些说明书平时总是放在用来医治马匹的药瓶周围。这可怜的家伙除了阅读没有其他娱乐,除了这些说明书也没有其他书籍。尽管他和我们的警卫住在邻近的茅屋里,但两人不相往来,甚至避免见面。一天,我问“游荡人”他俩彼此厌恶的原因,他严肃地回答我:
“因为我俩的观点不同……他是红党,我是白党。”
就这样,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孤独原本可以使他们更加亲密,可是这两位野人同样天真、同样淳朴,就像两位忒奥克里托斯笔下的牧人,一年几乎才进城一次,对于他们而言,哪怕是阿尔勒城的小咖啡馆,连同它们的镀金和玻璃咖啡具,也会像托勒密〔7〕王宫一样使他们头晕目眩;但就是这样的人,却也因为政治信仰的不同而学会了彼此憎恨!
(五)
瓦卡莱斯湖〔8〕
卡马尔格最美的当属瓦卡莱斯湖。我常常不去打猎,而去坐在这个咸水湖畔;它就像是从大海里分离出来的一片小小的海域,被囚禁在陆地之间,也正因为这种被囚的处境而为人所熟悉。这里不像一般的海滨那样干燥、荒凉、令人悲伤,因为在瓦卡莱斯湖略高的湖岸上,长满了天鹅绒般细腻的绿草,到处是奇特迷人的植物:矢车菊、睡菜、龙胆草,还有冬蓝夏红、会根据气候变化而改变颜色的美丽的生菜,它们在一年四季常开的花丛中,用不同的色彩代表着不同的季节。
晚上五点左右,太阳开始西斜,方圆三里的湖面上没有一艘小船和一影风帆遮挡视线,一望无际,异常奇妙。这里的景致已不再像水塘和沟渠那般隐秘,后者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在泥灰土层的褶皱之间,您可以感觉到水在地下到处渗透,只要地面稍有凹陷,就会立刻涌现出来。这里的景致给人的是宏大、辽阔的感觉。
远处,粼粼的波光引来成群的海番鸭、鹭鸶、鹈鹕和白肚粉翅的火烈鸟,它们排成一条直线,沿着湖岸捕鱼,在漫长而平坦的沙滩上展示着五彩缤纷的颜色;还有白,这些真正的埃及白,在灿烂的阳光和寂静的景致中,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的确,我坐在那里,什么都听不见,只有拍岸的水声,和猎警呼唤散在湖边的马匹的叫喊声。这些马匹都有自己响亮的名字:希菲儿!……(鲁希菲儿)……莱斯特罗!……莱斯图美洛!……每一匹马,只要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就飞奔而来,马鬃迎风飘扬,它们来到猎警跟前,吃他手中的燕麦。
在远处的同一个岸边,有一大群牛像马儿那样自由自在地吃着草。透过一簇簇红柳的树梢,我时不时能看见它们躬着的脊梁,还有朝天仰着的月牙形小犄角。这些卡马尔格牛大部分是为了乡村节日火印节而饲养的;其中有几头已经在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9〕地区的竞技场上赫赫有名了。在邻近的这群牛群中有一头令人生畏的斗士,名叫罗曼,他在阿尔勒、尼姆、达拉斯贡等地的奔牛节上,已经顶破了不知多少人和马的肚子。所以它的同伴们都拥它为首领;这些奇特的牛群都会自我管理,它们聚集在一头年老的公牛领袖周围。飓风袭击卡马尔格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在这片辽阔的平原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它转向或者停止;这时,您可以看见牛群紧紧地挤在首领身后,低着头,将凝聚着它们所有力量的宽大前额迎着风向。我们普罗旺斯的牧人称这种办法为“转角顶风”。那些不会这样做的牛群便倒霉了!暴雨使它们迷失方向,飓风卷着它们到处乱窜,混乱的牛群狼奔豕突,惊慌失措,七零八落,那些狂乱的牛儿为了逃避风暴,只管朝前奔跑,却不料一头冲进了罗讷河、瓦卡莱斯湖,或是大海。
注 释
〔1〕 圣—特罗菲姆教堂建于19世纪初,位于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瓦尔省的波姆—莱—米莫札市。
〔2〕 纪尧姆大帝(约755—812),图卢兹伯爵,在西班牙指挥过针对撒拉逊人的战争。
〔3〕 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人或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称呼。
〔4〕 法国南方滨海小镇,位于滨海阿尔卑斯省,靠近戛纳。
〔5〕 法国城镇,位于南方普罗旺斯—蓝色海岸地区的罗讷河口省北部。
〔6〕 詹姆斯·费尼莫·库珀(1789—1851),美国作家,作品经常描绘印第安人的生活。
〔7〕 托勒密王朝(公元前323—公元前30),希腊人在埃及建立的王朝。由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留驻埃及的总督托勒密·索特尔(约公元前367—公元前283)所建。王朝盛时包括埃及本土、地中海的一些岛屿、小亚细亚的一部分、叙利亚以及巴勒斯坦的一些地区。首都为亚历山大里亚。
〔8〕 位于罗讷河口省的卡马尔格,面积六千公顷,水深五米,与地中海一堤之隔。
〔9〕 法国东南部地区名,南临西班牙和地中海。
[book_title]尊敬的戈歇神甫的药酒
“您先尝尝这酒,我的邻居;然后再跟我说有些什么新鲜事儿。”
说着,格拉夫松〔1〕的本堂神甫像宝石商数珍珠那样仔细地一滴一滴为我斟了点尚未酿熟的甜酒,这酒呈金黄色,热乎乎的,晶莹透亮,美味无比……喝下去之后,我的整个胃立刻变得暖洋洋的,仿佛沐浴在阳光中一般。
“这是戈歇神甫的药酒,是我们普罗旺斯的快乐与健康,”这位好心人得意洋洋地对我说,“它是在普赖蒙特莱修会〔2〕的修道院里酿制的,那儿离您的磨坊才两里〔3〕路……这酒的味道可以和世界上任何查尔特勒甜酒〔4〕媲美,对吗?”关于这药酒的故事,要是您知道它多有意思就好了!还是听我来说吧……
于是,在他家那间简朴而幽静、挂着小幅耶稣受难组图、漂亮的浅色窗帘浆洗得如同白色法衣一样的饭厅里,神甫天真无邪、毫无恶意,却带着一丝埃拉斯姆〔5〕或阿苏西〔6〕的诙谐和讥讽,开始为我讲述这个略带怀疑、稍欠谦恭的小故事。
二十年前,普赖蒙特莱修会的教士们,也就是那些被我们普罗旺斯人称作白衣神甫的人,陷入了极端贫困的境地。如果您看到当时他们住的房子,肯定会感到难受。
高高的围墙和帕科姆〔7〕塔都坍塌成了碎片。隐修院里长满了杂草,四周的小廊柱全都裂开了,石雕的圣像也倒在神龛里。没有一块彩绘玻璃还被竖着,也没有一扇门完好无损。从罗讷河上吹来的风,好似在卡马尔格〔8〕那样,在院子里和小教堂里呼啸而过,吹熄了蜡烛,吹断了彩绘玻璃的铅条框,吹干了水缸里的圣水。最为凄凉的,是修道院里的钟楼,它寂寥得像一只空鸟笼;神父们没有钱买钟,只好敲打杏木做成的响板,来代替宣告晨经的钟鸣!……
可怜的白衣神甫们啊!他们的样子我至今还历历在目:他们一个个裹着打满补丁的短斗篷,凄凄惨惨地走在圣体瞻礼的队伍里,面色苍白,骨瘦如柴,整天以瓜果充饥;低着头走在最后面的是修道院院长,他那退去金色的权杖和被虫蛀了的白色羊毛主教冠暴露在太阳底下,令他感到羞愧不已。善会的妇女们在队伍中流下了同情的眼泪,而肥胖的旗手们却指着那些可怜的僧侣,低声嘲笑道:
“结队的椋鸟越飞越瘦。”
事实上,这些不幸的白衣神甫们也开始寻思,如果他们各奔四方、自觅食物,是否会更好些。
一天,正当修道院的教务会议在争论这个严肃的问题的时候,有人向院长通报,说戈歇修士要求在会上发言……顺便说一句,这位戈歇修士是修道院的放牛人;也就是说,他整天在修道院的拱廊里走来走去,赶着两头骨瘦如柴的母牛,让它们在石板路的缝隙里觅草吃。在十二岁以前,他由莱博村〔9〕一个叫做贝贡大婶的老疯婆抚养,后来修道院的修士们收留了他;这个不幸的放牛娃除了会驾驭牲畜和背诵天主经以外,从来就没学会过别的什么;而且,他只会用普罗旺斯方言背诵,因为他头脑迟钝,思维笨拙,却又自以为聪明。此外,他还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尽管有点想入非非,却也能身着苦衣而悠然自得,怀着坚定的信念,以自己的臂膀去承受苦鞭〔10〕的抽打!……
看着他傻头傻脑、笨拙呆板地走进教务会议议事厅,向大家屈膝致敬,院长、议事司铎、司库,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这个长着憨憨的脸孔、花白的头发、山羊胡子,还有疯子一样眼睛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所以戈歇也不生气。
“尊敬的神甫们,”他一边捻着橄榄核串成的念珠,一边用傻憨憨的声音说,“俗话说得好:空桶敲起来最好听。大家可以想一想,由于我不停地挖掘自己本来就已经空空如也的可怜的脑袋,我相信已经找到了可以让我们大家摆脱困境的办法。”
“事情是这样的。大家都知道贝贡大婶,是这个好心的妇人将我抚养长大,(愿上帝原谅她的灵魂,这个放浪形骸的老女人!她一喝酒,就要唱一些下流的小调!)不过,敬爱的神甫们,我告诉你们,贝贡大婶在世的时候,比科西嘉岛的老乌鸫还熟悉山里的草木。她临终前,甚至还用五六种药草,调制出一种无以伦比的药酒,这些药草都是我和她一起去阿尔卑列斯山采来的。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我相信,在圣·奥古斯坦〔11〕的庇佑和院长大人的恩准之下,我一定能——只要尽心寻找——重新找到这奇妙药酒的配方。到那时,我们只要把酒装到瓶子里,再卖得稍微贵一点,就能让修道院慢慢地富裕起来,就像我们在特拉普〔12〕和格朗特〔13〕的兄弟们一样。”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院长就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议事司铎们握住了他的手,司库则比其他人更为激动,满怀敬意地亲吻了他那已经起了毛的风帽帽檐……接着,每个人各归其位,投票表决;最后,教务会议当场决定,将母牛转交给特拉斯布尔修士放养,以便让戈歇修士全力以赴地配制药酒。
这位好心的修士最终是如何重新找到贝贡大婶的配方的?他付出了多少努力?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故事没有一一详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仅仅六个月之后,白衣神甫们酿制的药酒已经家喻户晓了。在整个孔达〔14〕地区、整个阿尔勒〔15〕地区,没有一家农舍、一个谷仓不在食品储藏室里的煮酒瓶子和腌橄榄坛子之间,藏上一点这种药酒;它装在褐色的陶土小瓶里,用普罗旺斯的纹章封盖,银色的标签上还印着一位凝神苦思的修士。靠着这畅销的药酒,普赖蒙特莱修会修道院很快就富裕了起来。他们重新修复了帕科姆塔。院长有了一顶崭新的主教冠,教堂也装上了精细而漂亮的彩绘玻璃窗;此外,在一个晴朗的复活节的早晨,一整套大小编钟,在雕满精致花纹的钟楼里骤然响起,洪亮的叮当声连绵不绝,响彻云霄。
至于戈歇修士——过去,这位相貌丑陋的可怜修士因为他的粗俗而被教务会议取笑,但如今他在修道院里再也不是那样了。大家只知道他是尊敬的戈歇神甫,是一个有头脑、知识渊博的人;他完全摆脱了修道院里的繁杂琐事,整天关在他的药酒蒸馏室里,另外还有三十名修士翻山越岭,为他搜寻药草……这间蒸馏室任何人无权进入,连院长也不例外。那是一间废弃的古旧小教堂,坐落在议事司铎的花园里。修道院里老实的修士们头脑简单,都以为那里面有什么神秘而可怕的东西;要是偶然有一个胆大好奇的年轻修士,沿着攀缘的葡萄藤,一直爬到蒸馏室大门上的大花圆窗边,也很快会被看到的情景吓得摔滚下来:戈歇神甫挂着巫师般的胡子,俯身倾向火炉,手里还拿着酒精比重计;他的周围,到处是玫瑰色的陶土蒸馏罐、巨大无比的蒸馏器,还有水晶蛇形管,所有这一切奇怪的东西,都在透过彩绘玻璃窗的淡淡的红光的照耀下,发出妖异的光芒……
每当夕阳西下,念诵最后一遍三钟经〔16〕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这个神秘处所的大门才会悄悄地打开,尊敬的戈歇神甫要去教堂做晚祈祷。您真应该瞧瞧当他穿过修道院的时候,受到的是何等的礼遇!他所经之处,修士们夹道迎候。大家说:
“嘘!……他知道秘诀!……”
司库紧随其后,俯首贴耳地跟他说着话……在这一片阿谀奉承之中,神甫一边走,一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那顶宽边三角帽扣在后脑勺上,好似一个光环;他得意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大大的院落里种满了橘树,蓝色的屋顶上转动着崭新的风信标,还有,在白晃晃的修道院里——在幽雅而开满鲜花的廊柱之间——衣着光鲜的议事司铎们容光焕发,两人一排地在他面前走过。
“他们有这一切,全都是靠我!”可敬的神甫暗自思量着;每当他想到这里,得意之情就油然而生。
这可怜的人将会因此而受到严厉的惩罚。您瞧着吧……
您想象一下,一天傍晚,正当晚祈祷的时候,他异常焦躁地来到教堂:满面通红,气喘吁吁,风帽歪戴在头上,用手蘸圣水时,竟然糊涂地将袖子也伸了进去,一直湿到了臂肘那里。起先,大家以为是因为他迟到的缘故;但是,他们看见他不向主祭坛致礼,却对着管风琴台和讲经台行了个大大的屈膝礼;然后,像一阵风似的穿过教堂,在祭坛那里足足溜达了五分钟,才找到自己的祈祷席;接着,他刚一坐下,便东倒西歪,还怡然自得地微笑着。于是,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声在三个殿堂里传开了。人们一边念日课经,一边小声嘀咕道:
“我们的戈歇神甫怎么了?……我们的戈歇神甫怎么了?”
院长忍无可忍,两次用权杖敲打地面的石板,要求大家安静下来……那边,祭台的尽头,圣歌一直在唱,只是应答轮唱的歌声却显得无精打采……
突然,当唱到《圣体颂》的时候,我们的戈歇神甫突然倒在祈祷席上,用嘹亮的声音唱了起来:
在巴黎,有一位白衣神甫,
啷里个啷,啷里个啷……
教堂里一片哗然。大家站了起来。有人喊道:
“把他拖出去……他着魔了!”
议事司铎们画着十字。院长则挥舞着他的权杖……然而,戈歇神甫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两个身强力壮的修士不得不把他从祭坛的小门拖出去,而他却像着了魔一样奋力挣扎,并变本加厉地继续高唱他的“啷里个啷,啷里个啷”。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这个不幸的人就跪在了院长的祈祷室里,泪流满面地忏悔他的罪孽:
“是药酒,院长大人,是药酒害了我。”他捶胸顿足地说。见他如此懊悔,如此内疚,善良的院长自己也深受感动。
“好了,好了,戈歇神甫,平静下来,这一切就像阳光下的露水,都会烟消云散的……毕竟,这件丑事不像您想象的那么严重。就是您唱得那首歌有点……嗯!嗯!……总之,但愿那些初学的修士们没有听见……好吧,现在,好好告诉我您昨天怎么会那样的……是不是因为品尝药酒啊?您也许是手脚笨拙了一点……是的,是的,我明白……您就像发明了火药的施瓦兹修士〔17〕一样,也成了自己发明的牺牲品……那么,请告诉我,诚实的朋友,这可怕的药酒,您真的有必要亲自品尝它吗?”
“很不幸,是的,院长先生……试管能精确地告诉我酒的烈度和度数;但它是否尽善尽美、醇香可口,我几乎只能依靠我的舌头去品尝……”
“啊!很好……但请听我再说上几句……当您出于这样的必要,品尝药酒的时候,是不是觉得酒的味道好极了?是不是觉得饮酒乐趣无穷?”
“唉!是的,院长大人,”这位不幸的神甫答道,脸涨得通红,“最近两个夜晚,我领略到了这酒的美味和芬芳!……这肯定是魔鬼跟我玩的一个恶作剧……所以,我决定从今以后只用试管测试药酒了。如果酒味不够醇美,泡沫不够丰富,那也只好活该了……”
“这方面您可要小心,”院长暴躁地打断他的话,“不能让顾客不满意……既然您已经得到了警告,那么现在要做的一切,就是保持警惕……您瞧,您需要品尝多少酒才能意识到它的好坏呢?十五滴或二十滴,是吗?就算是二十滴吧……如果魔鬼用二十滴酒就能迷惑您,那他就太狡猾了……另外,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我准许您从今往后不必来教堂了。您就在蒸馏酒室里做晚祈祷吧……现在,尊敬的神甫,您就安心地回去吧,要特别小心……数好酒的滴数。”
唉!可怜的神甫,就算他再怎么数酒的滴数,也是枉然……魔鬼已经控制了他,再也不会放过他了。
从此,蒸馏室里老是会传来稀奇古怪的祈祷声!
白天,一切都还正常。神甫显得很平静:他准备火炉和蒸馏器,仔细挑选药草,这是各种各样的普罗旺斯药草,有纤细的,有灰白的,有锯齿状的,散发着迷人的芬芳与阳光的气息……然而,到了晚上,当这些药草经过浸泡,药酒开始在一个个烧得通红的大铜盆里逐渐变热的时候,这可怜人的苦难就开始了。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酒一滴一滴地从麦秆管里滴到镀金的平底大口杯中。这二十滴酒,神甫一饮而尽,几乎连一点痛快的感觉都没有。他最渴望的只是第二十一滴酒。哦!这第二十一滴酒啊!……于是,为了躲避诱惑,他跑到蒸馏室的最里面,跪在那里,沉湎在祈祷之中。但是,一缕带着浓郁酒香的热气,从仍然滚烫的药酒那里升腾起来,萦绕在他的周围,不管他愿不愿意,硬是将他带回到装酒的铜盆边……酒的颜色金中泛绿,异常美丽……神甫俯下身去,张大鼻孔,用麦秆管轻轻地搅动着,于是,酒的碧波中荡漾起片片闪光,在这闪光中,神甫仿佛看到了贝贡大婶那满是笑意的眼睛,它们正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喝吧!再来一滴!”
于是,一滴又一滴,直到将平底大口杯滴满,这可怜的人才罢手。这时,他筋疲力尽地瘫在一张大扶手椅上,懒洋洋地躺在那儿,半闭着眼睛,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他的罪恶,还带着满足的愧疚,低声呢喃道:
“啊!我该下地狱……我该下地狱……”
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妖法,居然在这恶魔般的药酒里,重新记起了贝贡大婶所有的下流小调:“三个长舌妇,准备宴宾客……”或者是:“安德烈主人的牧羊女,一个人溜进了树林里……”当然,还有赫赫有名的白衣神甫歌:“啷里个啷,啷里个啷。”
您想想吧,第二天,当住在他房间隔壁的修士们带着恶意地问他的时候,他是何等羞愧难当啊:
“嘿!嘿!戈歇神甫,您昨晚睡觉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知了在叫吧。”
听到这些,他总是泪流满面,悲恸欲绝,于是决心要斋戒,要穿苦衣,还要挨苦鞭。然而,什么也抵抗不住药酒这个恶魔;每天晚上,一到同样的时刻,他就又开始着魔了。
这段时间,药酒的订单如雨点般飞来修道院,这真是上帝的恩赐。订单来自尼姆、艾克斯、阿维尼翁,还有马赛〔18〕……日复一日,修道院变得有点像酿酒厂了。有的修士负责包装,有的负责贴标签,有的负责账目,还有的负责马车运输;上帝的仆人时不时会忘记敲响祈祷的钟声;但我敢保证,附近那些可怜的乡亲们却不会因此而错过什么……
就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的早晨,司库在教务会议上宣读年终盘点的结果,善良的司铎们则正听得两眼发光、面带微笑;这时候,戈歇神甫突然冲进会议厅,大声嚷道:
“结束了……我不再酿酒了……还是再让我去放牛吧。”
“出了什么事,戈歇神甫?”院长问,他隐隐料到了事情的原委。
“出了什么事,院长大人?出的事就是我正在为自己招来万劫不复的火刑和铁叉的折磨……出的事就是我喝酒,像一个无耻之徒那样喝酒……”
“可是,我跟您说过要数着滴数喝。”
“啊!是这样的,要数着滴数喝!可现在我要数着杯数喝了?是的,我尊敬的神甫们,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每晚要喝三小瓶……你们大家都很明白,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所以,你们找谁酿制药酒都行……如果我还干这差事,上帝之火会将我烧死的!”
教务会议的成员再也笑不出来了。
“但是,不幸的人,您会毁了我们!”司库挥舞着手中的账本,喊道。
“难道您情愿我下地狱吗?”
这时,院长站了起来。
“尊敬的神甫们,”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优美白净的手,手指上主教的指环闪闪地发着光,“所有这些问题都是有办法解决的……我亲爱的孩子,是不是每到夜晚,魔鬼才会诱惑您啊?”
“是的,院长先生,每天晚上,他准时前来……所以,现在,当我看到夜幕降临,请您别见怪,我就浑身冒冷汗,就像卡比杜〔19〕的驴子见到驮鞍一样。”
“好吧;您放心吧……从今以后,每天晚上做祷告的时候,我们都会为您背诵圣·奥古斯坦的祈祷词,这祷告词一念,您就可以获得完全的宽恕……这样,无论您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得到庇佑……这便是赦罪。”
“哦,太好了!那么,谢谢您了,院长先生!”
戈歇神甫没有再多问什么,立刻往他的蒸馏室跑去,轻盈得像一只云雀。
果然,从那天起,每天晚上祈祷结束的时候,主祭总不会忘记说上这么一段:
“为我们可怜的戈歇神父祈祷吧,他为了修道院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灵魂……愿上帝保佑……”
当这祈祷声犹如北风簌簌地吹过雪地,从匍匐在殿堂阴影里的一片白色风帽上飘然而过的时候,那边,在修道院的尽头,在蒸馏室映着红光的玻璃窗后,人们听到戈歇神甫正在声嘶力竭地欢唱:
在巴黎,有一位白衣神甫,
啷里个啷,啷里个啷;
在巴黎,有一位白衣神甫,
带着小修女,满场舞飞扬,
啷里个啷,舞在花园中央;
满场舞飞扬……
唱到这里,善良的本堂神甫惊恐万分,戛然打住:
“天啊!要是本堂区的教民听见我唱这小曲,那就糟了!”
注 释
〔1〕 法国南部的一个小城镇。
〔2〕 该修会于1120年在法国南部的普赖蒙特莱村成立。
〔3〕 指法国的古里,一古里约合四公里。
〔4〕 法国名酒,是查尔特勒修会修士酿制的一种草药甜酒,由一百三十种以上的纯天然植物药草经蒸馏提取。
〔5〕 埃拉斯姆(约1466—1536),荷兰哲学家,16世纪初欧洲人文主义运动主要代表人物,著有长篇讽刺作品《愚人颂》。
〔6〕 阿苏西(1605—1677),法国音乐家和诗人,作品风格诙谐,诗作有《巴黎的审判》、《阿波罗与达芙妮之恋》等。
〔7〕 帕科姆(286—346),上埃及的圣人,聚集苦修的首创者。
〔8〕 法国南部地名,位于罗讷河三角洲的两支流间,多沼泽和草地。
〔9〕 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一个小村庄。
〔10〕 打苦鞭,是一种教会用于悔罪、苦修的行为。修士用鞭子抽打肩膀,借此恳求上天原谅他们及世人的罪过。
〔11〕 奥古斯坦(354—430),是拉丁基督教三大领袖之一,著有《忏悔录》。
〔12〕 特拉普苦修会于1140年在法国奥恩省的特拉普圣母院成立。该苦修会的僧侣自行酿造的啤酒,号称啤酒之王。
〔13〕 格朗特的僧侣自行酿制香槟酒。
〔14〕 法国南部的一个小城镇。
〔15〕 法国南部的一个小城镇。
〔16〕 每天诵念三次,一般是在早上六时,中午,及下午六时。
〔17〕 火药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但欧洲人关于火药的传播存在两种说法:一种认为火药是经蒙古人传入欧洲的;另一种认为火药是欧洲人施瓦兹修士发明的。施瓦兹(1310—1384),德国僧侣,方济各会修士。
〔18〕 均是法国南部城市。
〔19〕 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一个小村庄。
[book_title]两家客栈
那是七月的一个下午,我从尼姆〔1〕归来。天气奇热,酷暑难当。烈日散发着耀眼的银白色光芒,悬挂在空中;白晃晃的大路穿过一片橄榄园和小橡树园,一望无际,尘土飞扬,仿佛被烧着了一样滚烫灼热。不见一片绿荫,也没有一丝凉风。只有滚滚的热浪和尖锐的蝉鸣。这蝉鸣有如疯狂的音乐,震耳欲聋,在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天气里,似乎在回应无边的烈日强光……我在荒无人烟的地里走了两个小时,忽然,在我前方,在大路的滚滚尘埃中,出现了一排白色的房屋。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圣·樊尚驿站:那儿有五六家农舍,一长排红色屋顶的粮仓,还有一个干涸的饮水槽,掩映在稀疏的无花果树丛中;驿站的尽头,有两家大客栈,面对面地坐落在大路两旁。
这两家客栈距离很近,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边,是高大崭新的房子,生机勃勃,生意兴隆;客栈所有的门都敞开着,前面停着驿车,驿马卸了套,却仍然气喘吁吁;从车上下来的旅客,疾步走到路边的墙荫处,忙着喝水;院子里挤满了骡子和车辆;车夫们则躺在草棚下乘凉。客栈里,叫喊声、咒骂声、拳头敲击桌子声、酒杯的碰撞声、台球的撞击声、柠檬汽水的开瓶声,各种声音响成一片;然而,有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这些喧嚣,它既欢快又嘹亮,连窗玻璃也跟着震动了起来:
美丽玛格
清早就起身
手提银水壶
来到清泉旁……
对面的那家客栈却完全相反,寂静无声,好像被废弃了一般。门口长满了野草,百叶窗破旧不堪,门上挂着一枝枯黄的枸骨叶冬青〔2〕,就像一根陈旧的羽毛,门槛前的台阶还是用路上的石块卡住的……这情景显得如此衰败可怜,要是有谁肯进去喝一杯,那可真是大发慈悲了。
走进客栈,我看见长长的大厅里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明晃晃的阳光从三扇没挂窗帘的大窗户照射进来,使大厅显得更加空寂、萧条。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上,凌乱地摆着几只蒙着灰尘的酒杯;一张已经破裂的台球桌,上面挂着四只球袋,好像乞讨用的木碗;还有一张发黄的沙发、一个破旧的柜台,所有这些东西都在闷热浑浊的酷暑中昏昏欲睡。还有苍蝇!那些苍蝇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苍蝇,它们成群结队地停在天花板上、窗玻璃上、酒杯里……我一打开门,就听见一阵嗡嗡声,还有翅膀拍动的声音,简直就像闯进了一个蜂巢。
大厅里,一扇十字形的窗前,站着一个女人,她正靠着窗玻璃,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我叫了她两次:
“嗨!老板娘!”
她才慢吞吞地转过身。于是,我看到了一张可怜的乡村妇女的脸,满面皱纹,皮肤干裂,面如土灰,她浑身披满了镶着棕红色花边的长饰带,就像我们那儿的老太婆穿的一样。其实,这个女人年纪并不大,是泪水的侵蚀才让她未老先衰。
“您要什么?”她擦了擦眼睛,问我。
“我想坐一会,再喝上点什么……”
她万分诧异地望着我,站在那儿没动,好像没听懂我的话似的。
“这里难道不是客栈吗?”
那女人叹了口气:
“是……这里是客栈,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可是,您为什么不和别人一样,到对面那家去呢?那边的气氛可要热闹多了……”
“对我来说太热闹了……我更愿意待在您这儿。”
接着,没等她回答,我就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老板娘确认我的话是认真的,于是立刻来来回回地忙碌起来,她打开抽屉,搬出酒瓶,擦拭酒杯,驱走苍蝇……我感觉对她来说,伺候我这位旅客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有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会停下来,捧着头,似乎对自己能否把这些事做完不抱希望。
接着,她进了内堂;我听见她拿起一大串钥匙,费力地打开锁,在面包箱里翻找什么东西,又是吹气,又是掸灰,又是洗涮盘碟。时不时,会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一阵难以抑制的抽泣……
忙碌了一刻钟之后,我面前终于摆上了一碟葡萄干,一块又陈又硬、像砂岩一般的博凯尔面包〔3〕和一瓶带酸味的劣酒。
“请您慢用。”这个古怪的女人说着,很快又回到了窗前,站在她先前的位置。
我一边喝酒,一边试图引她说话。
“可怜的老板娘,您这儿不经常有客人来,是吗?”
“哦!是的,先生,从来没有人来……以前,这儿只有我们一家客栈,那时候情况可大不相同:我们有驿站,猎人在捕猎海番鸭的季节都来我们这儿吃饭,一年到头都是车水马龙的……但自从对面的客栈开了张,我们就失去了一切……大家都喜欢到对面去。他们觉得我们店里太沉闷了……事实上,我们的客栈也的确不太令人愉快。我长得不漂亮,又患了疟疾,两个女儿也死了……而对面却恰恰相反,那儿总是欢声笑语的。对面的老板娘是一个阿尔勒城〔4〕的女人,长得很好看,身上总是穿着饰有花边的衣裙,脖子上还戴着三圈金项链。马车夫是她的情人,总把马车往她那里赶。此外,她还有一群迷人的女招待……于是,顾客全都跑到她那儿去了!贝汝斯镇、雷德桑镇、容基耶尔镇〔5〕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她客栈的常客。车夫们特意绕远路,为的是去她那儿坐坐……而我,整天待在这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容颜却逐渐老去。
她叙述这一切的时候,语气漫不经心,无动于衷,额头一直靠在窗玻璃上。显而易见,对面的客栈里有什么东西让她牵肠挂肚……
突然,公路对面喧闹起来。马车摇摇晃晃地启程了,扬起一片尘土。只听见马鞭的抽打声、车夫的叫嚷声,还有姑娘们跑到门前的呼喊声:
“再见!……再见!……”在这喧闹声中,刚才嘹亮的歌声又变本加厉地响了起来:
手提银水壶
来到清泉旁
但见三骑士
武装骑马来……
听到这歌声,老板娘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她朝我转过身:
“您听见了吗,”她低声对我说,“那是我丈夫在唱……他唱得真好,不是吗?”
我盯着她,惊呆了:
“什么?您的丈夫!……他去对面的客栈了,他也去了?”
她一副伤心的模样,却非常温柔地说:
“您还想怎么样呢,先生?男人都是这样子,他们不喜欢看别人哭哭啼啼的;而我呢,自从两个女儿死后,就一直哭个不停……再说,我这幢破旧的大客栈再也没有顾客光顾,沦落到如今这般凄惨的地步……于是,当我那可怜的约瑟过于烦恼的时候,就跑到对面去喝酒,因为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对面的阿尔勒女人就让他唱歌。嘘!……他又开始唱了。”
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这使她变得更加丑陋。她站在窗前,仿佛陶醉在歌声中,那是她的约瑟在为阿尔勒女人歌唱:
骑士轻问候
你好,美人!
注 释
〔1〕 城市名,位于法国南方普罗旺斯地区的加尔省。
〔2〕 欧洲人把枸骨叶冬青当作圣诞树,圣诞节时,人们常用枸骨叶冬青的枝叶装饰家门。
〔3〕 法国南部小镇博凯尔的一种特色面包。
〔4〕 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一座古城。
〔5〕 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一些市镇。
[book_title]诗人米斯特拉尔
上星期天我起床时,还以为自己是在福布尔—蒙马特大街醒来的。天下着雨,天空灰蒙蒙的,磨坊显得十分凄凉。我很害怕在家里度过这个阴冷的雨天,于是立刻萌发了去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那里取一会儿暖的念头,这位伟大的诗人住在一个名叫玛雅纳的小村庄里,离我的松林才三里远。
想到做到。我带上一根香桃木棍、一本《蒙田随笔》、一条盖毯,就上路了!
田野里空无一人……我们美丽的普罗旺斯信奉天主教,所以星期天土地也能够得到休息……农庄都关了门,只有狗留在家里……远处,时不时有一辆运货的马车经过,防雨布上还淌着水;一个老妇人头戴风帽,披着用枯叶做成的斗篷;骡子身穿节日的盛装——蓝白相间的草编鞍褥,红色的绒球,银制的铃铛——载着一车农舍的居民,一路小跑去做弥撒;还有那边,透过轻雾,一条小船停在河上,一个渔夫站在那里,正在撒网……
那天无法在路上看书。大雨如注,西北风将瓢泼的雨水迎面倒在脸上……我一个劲儿地赶路,走了三个小时以后,终于看到了前面的柏树林,玛雅纳村就躲在树林中央,如同害怕风雨一样。
村子的大街上连一只猫都没有;所有人都去做大弥撒了。我从教堂门前经过的时候,蛇形风管正呼呼地奏着音乐,透过彩色玻璃,我看到蜡烛在闪闪发光。
诗人的住所在村庄的尽头,位于圣—雷米大道,是左边的最后一幢房子——那是一幢两层楼的小房子,前面有一个花园……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没有人!客厅的门关着,可我听见门后有人在走动,在高声说话……这脚步和嗓音我都非常熟悉……我在涂着石灰的小走廊里停了一会儿,手按在门铃上,心情非常激动。我的心怦怦直跳——他在那里。在工作……我是否应该等他把这一节诗写完?说真的,管他呢!进去吧。
啊!巴黎人,当这位玛雅纳诗人来到你家,向他的米莱伊〔2〕展示巴黎的时候,当你在客厅里见到这位身穿直领外套、头戴一顶跟他的荣誉一样令他不自在的大帽子、一副城里人装束的夏格达斯〔3〕时,你以为这个人就是米斯特拉尔……不,不是他。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位米斯特拉尔,就是上星期天我在他的村子里突然造访的那一位,他的耳朵上扣着一顶毡帽,穿着礼服,却没有穿背心,腰间系着一条红色的加泰罗尼亚〔4〕腰带,眼睛炯炯有神,脸颊上泛着灵感的红晕,气宇轩昂,面带微笑,犹如希腊牧人一般优雅,手插在衣袋里,一边大步流星,一边作着诗歌……
“怎么!是你!”米斯特拉尔大叫着搂住我的脖子,“你想到来这里可真是一个好主意!……今天恰好是玛雅纳的节日。我们将欣赏到阿维尼翁的音乐、斗牛、宗教队列,还有法兰多拉舞,美妙极了……妈妈马上就会做弥撒回来;我们一起吃饭,然后,唰!我们就去看漂亮姑娘跳舞。”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激动地打量着这间挂着浅色挂毯的小客厅,我曾在这里度过了如此美好的时光,却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它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依旧是黄色的方格长沙发,两张稻草扶手椅,壁炉上放着断臂的维纳斯和阿尔勒的维纳斯雕像,还有埃贝尔〔5〕为他画的肖像,埃蒂安·卡尔雅〔6〕为他拍的照片,窗边的角落里,放着一张书桌——一张可怜巴巴的税务员的小书桌——上面堆满了旧书和辞典。我在书桌中央,看见一本翻开的大本子……那是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的新作《卡朗达尔》〔7〕,可能在今年年底圣诞节那天出版。米斯特拉尔在这部史诗上已经花了七年的心血,他早在半年前就写完了最后的诗句,但他仍然不敢放手出版。您知道,他总会有一节诗歌需要润色,一个音韵需要寻找……尽管米斯特拉尔用普罗旺斯语创作,但他还是对自己的诗歌精雕细刻,好像所有人都会用这门语言阅读他的作品,感激他这位优秀的诗匠所付出的辛劳……噢!正直的诗人,蒙田所说的这段话,一定就是在指米斯特拉尔:“您记得这个人吗?当别人问他为何煞费苦心地去雕琢一门只有少数人才懂的艺术,他回答:‘有少数人懂我就满足了。有一个人懂我也满足了。没有人懂我也满足了。’”
我捧着《卡朗达尔》的诗稿,心情激动地翻阅着……突然,窗前的大街上响起了短笛和手鼓奏出的音乐,我的米斯特拉尔立刻跑到柜子前面,拿出酒杯和酒瓶,把桌子拖到客厅中央,一边打开房门招呼乐手们,一边对我说:
“你别笑……他们是来为我演奏晨曲的……我是市议会的议员。”
小客厅里挤满了人。人们将手鼓放在椅子上,将旧旗帜放在墙角边;于是,煮熟的葡萄酒开始在手中传递开来。接着,大家为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健康干完了几瓶酒,还严肃地谈论了节日的情况:法兰多拉舞是否会和去年一样漂亮,参加斗牛的公牛是否健康强壮;此后,乐手们便起身告辞,去其他议员家里演奏晨曲去了。这时,米斯特拉尔的母亲也回来了。
一眨眼工夫,餐桌就摆好了:一块漂亮的白色桌布和两副餐具。我了解主人家的习惯;我知道当米斯特拉尔接待客人时,他母亲是不上餐桌吃饭的……可怜的老妇人,她只会讲她的普罗旺斯方言,要是让她同法国人交谈,她会感到不自在的……再说,厨房也需要她。
上帝!那天上午的饭太丰盛了:烤羊肉、山里自制的奶酪、果汁酱、无花果,还有麝香葡萄。所有这些食品都配有香醇的教皇新堡葡萄酒,这酒在酒杯里呈现出那么漂亮的粉红色……
吃甜点的时候,我拿来诗稿,将它放在米斯特拉尔眼前的桌子上。
“我们说好了出门的。”诗人微笑着说。
“不!……不!……《卡朗达尔》!《卡朗达尔》!”
米斯特拉尔顺从了,他一边用手打着节拍,一边用悦耳柔和的声音朗诵起诗歌的第一章来:“我现在要讲述一个悲惨的遭遇/事关一名爱得发狂的少女/如果上帝愿意,我将为卡西〔8〕的男孩唱上一曲/这个可怜的小渔夫总是在捕捉鱼……”
屋外敲起了晚祷的钟声,广场上鞭炮齐鸣,短笛和手鼓在街上来来回回响了好几次。人们从卡马尔格运来的奔牛也在哞哞地叫唤。
我双肘支在桌布上,眼里噙着热泪,聆听着普罗旺斯小渔夫的故事。
卡朗达尔只是一个渔夫;但爱情将他变成了一名英雄……为了赢得情人——美丽的爱丝黛蕾儿——的芳心,他做出了许多奇迹般的举动,和他相比,赫拉克勒斯〔9〕的十二大功根本不值得一提。
有一次,他想致富,便发明了一种神奇的捕鱼器械,把海里的鱼全都捕回了海港。还有一次,他追逐奥利乌尔峡谷一名可怕的强盗——塞维狼伯爵,一直追到他的老巢,冲进他的团伙和姘妇们中间……这个小卡朗达尔是一个多么强悍的小伙子啊!一天,在圣—波姆高原〔10〕雅克师傅——就是那位为所罗门圣殿〔11〕建造屋架的普罗旺斯人——的墓前,他遇见两派同伴,准备来这里用大钳结束相互之间的争斗。卡朗达尔冲进厮杀的人群,好言相劝,平息了双方……
真是超人的举动!……在吕尔山〔12〕上的岩石丛中,有一片无人可及的雪松林,没有一个樵夫敢上那里去。可是卡朗达尔去了。他一个人在那里住了三十天。在这三十天的时间里,人们听见他的斧子砍进树干,发出声响。树林咆哮着;巨大的古树一棵接着一棵地倒下,落入深渊的底部;卡朗达尔下山时,山上已经没有一棵雪松了……
终于,作为这么多功勋的报偿,这位捕捉鱼的渔夫赢得了爱丝黛蕾儿的爱情,并被卡西的居民拥戴为执政官。这就是卡朗达尔的故事……然而,卡朗达尔又有什么重要呢?诗歌中最主要的,是普罗旺斯——普罗旺斯的海,普罗旺斯的山——还有它的历史、它的风俗、它的传说、它的风光、它那纯朴自由的人民,他们在有生之年,发现了自己伟大的诗人……现在,你们尽管修建铁路,树立电报杆,在学校里驱逐普罗旺斯语好了!普罗旺斯将永远活在《米莱伊》和《卡朗达尔》之中。
“诗歌谈得够多了!”米斯特拉尔一边说,一边合上诗稿,“该去看节庆了。”
我们出了门;所有的村民都来到了街上;一阵大风将乌云一扫而光,天空重新在被雨淋湿的红色屋顶上快乐地闪着光芒。我们到的时候,正巧看到宗教队伍归来。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穿着僧衣的修士队伍无穷无尽地从我们面前经过:有白衣修士、蓝衣修士、灰衣修士,也有蒙面女子善会、金花玫瑰色旗帜、由四个人扛着的经过装饰的大圣木像、偶像一般手持大把花束的彩色陶制圣女像,还有无袖长袍、圣体显供台、绿色天鹅绒华盖、镶着白色丝绸边框的十字架,等等。所有这一切,都随着清风,在烛光和阳光的映照下,伴着圣诗、连祷和用力敲打的钟声,波浪般地起伏着。
宗教队列走完了,圣像们被重新放回各自的祭台。我们去看了斗牛,接着又到打谷场看了比赛,有男子角力、三跳障碍、勒猫游戏、羊皮袋游戏,以及所有普罗旺斯节庆时那些好看热闹的活动……我们回到玛雅纳时,天已经黑了。广场上的小咖啡馆前燃起了一堆欢乐的大火,每天晚上,米斯特拉尔都要来这里和他的朋友齐多尔下上一盘棋……法兰多拉舞跳起来了。黑暗中到处都亮起了剪纸灯笼;年轻人们各就各位。不一会儿,随着一声手鼓,疯狂喧闹的圆舞便绕着火堆开始了,它将持续整个夜晚。
吃完晚饭,我们已经疲惫不堪,再也跑不动了,于是便上楼来到米斯特拉尔的卧室。这是一间简朴的乡村卧室,摆着两张大床。墙上没有贴壁纸;屋顶上看得见格栅……四年前,当学院颁发给《米莱伊》的作者三千法郎奖金时,米斯特拉尔夫人曾经有过一个念头。
“我们是不是为你的卧室贴上壁纸,安上天花板?”她对儿子说。
“不!不!”米斯特拉尔回答,“这是诗人的钱,不能动。”
于是卧室仍然徒有四壁;但是,只要诗人的钱还在,那些前来叩响米斯特拉尔家门的人总会发现他的钱袋是敞开的……
我把《卡朗达尔》的诗稿带进了卧室,打算让诗人在临睡之前再给我读一段。米斯特拉尔选了一段关于彩陶的片段。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故事不知发生在哪一个盛宴上。餐桌上摆着一套漂亮的慕斯蒂耶〔13〕彩陶餐具。每个盘子的底部,都用蓝釉画着一个普罗旺斯的故事;这个地区的全部历史都反映在这些故事当中。所以,必须看一看彩陶的作者是怀着怎样的情怀来描绘这些美丽的彩陶的;每个盘子都配了一段诗歌,这些短小的诗歌都来自于纯朴智慧的劳动,就像忒奥克里托斯〔14〕的小幅图画那样精致。
米斯特拉尔用美丽的普罗旺斯方言为我朗诵他的诗句,这方言有四分之三强是拉丁语,是从前王后们说的语言,可是现在,只有我们的牧人才能听懂。在他朗诵的时候,我从心底里仰慕着这个人;想到他发现自己的母语处在如此没落的境地,再想到他用这门语言进行的创作,我就想象着那些在阿尔卑列斯山〔15〕随处可见的波城〔16〕亲王的古老王宫:王宫没有屋顶,台阶没有栏杆,窗户没有玻璃,三叶尖拱已经打碎,门上的纹章也已被青苔吞噬,母鸡在主院里啄食,猪儿在走廊精致的柱子下打滚,驴子在长满野草的小教堂里吃草,鸽子飞到盛满雨水的大圣水坛边喝水,最后,在这古老宫殿旁边的废墟当中,有两三户农民搭起了破茅屋。
后来有一天,这些农民的一个儿子爱上了这座巨大的宝库,为它遭受如此亵渎而愤慨不已;他连忙将牲畜赶出主院;仙女们赶来为他帮忙,他独自一人重建了大楼梯,为墙壁装上了护墙板,为窗户配上了玻璃,塔楼被修复了,御座大厅又镀上了金色,巨大而古老的宫殿再次屹立起来,那里曾经居住过教皇和皇后。
这座被修复的宫殿,就是普罗旺斯方言。
这个农民的儿子,就是米斯特拉尔。
注 释
〔1〕 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1830—1914),用奥克语写作的法国诗人,因其诗作忠实地反映了普罗旺斯的自然景色和人民的乡土感情,于190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2〕 米斯特拉尔同名史诗的女主人公。该史诗共十二章,发表于1859年。
〔3〕 夏格达斯是夏朵布里昂小说《阿达拉》的主人公。小说描写了印第安人夏格达斯和酋长的女儿阿达拉的爱情故事,是法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浪漫主义小说。
〔4〕 地名,位于西班牙东北部。
〔5〕 埃贝尔(1817—1908),法国画家,安格尔和德拉罗什的学生,曾为拿破仑三世画过许多肖像。
〔6〕 与米斯特拉尔同时代的摄影家。
〔7〕 米斯特拉尔的另一部乡村史诗,发表于1866年。作品将神奇的传说和秀丽的外省风光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热情地讴歌了普罗旺斯古老的水色山光。
〔8〕 法国城镇,位于南方的罗讷河口地区。
〔9〕 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是宙斯与凡间女子所生的儿子,以非凡的力气和勇武的功绩而著称。因在疯狂中射杀了自己的爱妻和孩子,被罚服役十二年,立十二件号称不可能完成的大功,方可赎罪,并获得永生。
〔10〕 普罗旺斯地区一低矮的高原。
〔11〕 犹太教圣殿,位于耶路撒冷,始建于公元前11世纪,由犹太王所罗门建成,是犹太人宗教和政治活动的中心。
〔12〕 阿尔卑斯山与平原过渡地带上的小山脉,位于普罗旺斯地区。
〔13〕 法国城市,位于上普罗旺斯阿尔卑斯省,以出产彩陶而著名。
〔14〕 忒奥克里托斯(公元前315—公元前250),希腊诗人,西方田园诗的创始人。
〔15〕 阿尔卑列斯山是阿尔卑斯山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的一座支脉,座落在杜朗斯河和罗讷河之间。
〔16〕 法国城镇,位于普罗旺斯的罗讷河口,阿尔卑列斯山的中心,近阿尔勒和阿维尼翁。
[book_title]金脑人的传说
——献给想听开心故事的女士
夫人,读您的信的时候,我感到一丝后悔。我责怪自己的那些小故事里带有太多悲伤的色彩,今天我保证送给您一些开心的东西,非常开心的东西。
再说,我为什么要忧愁呢?我远离巴黎的雾霭,生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山岗上,一个到处都洋溢着鼓声和麝香葡萄酒芬芳的地方。我的住所周围,只有阳光和音乐;我有白尾鸟乐队,山雀合唱团;早晨,杓鹬“咕哩!咕哩!”地叫着;中午,知了在歌唱,接着牧人吹起了短笛,一头棕发的漂亮姑娘们从葡萄园里传来欢快的笑声……说实话,要是想找个地方闷闷不乐,这里可不适合;我还是应该给夫人们寄一些玫瑰色的诗歌和满篮子的爱情故事。
可是不行!我还是离巴黎太近。它每天都要把忧愁的泥浆溅到我的身上,一直溅到松树林里……就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刚刚得知可怜的夏尔·巴巴拉〔1〕的悲惨死讯;我的磨坊沉浸在悲痛之中。别了,杓鹬和知了!我再也没有任何开心的心情……所以,夫人,尽管我答应给您讲一个美丽、滑稽的故事,但今天我还是要给您寄去一则悲凉的传说。
过去,有一个金脑人;是的,夫人,整个脑袋都是金的。他出生的时候,医生说这孩子活不了多久,因为他的脑袋太重了,头颅也出奇地大。可是他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像一棵漂亮的橄榄树苗一样,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只是他的大脑袋总是拖累他,看到他走路时脑袋总要撞到家具上,真叫人可怜……他经常摔跤。一天,他从楼梯上滚下来,额头撞在一级大理石阶上,头颅发出金条一样的声音。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可是把他扶起来的时候,发现他只是受了点轻伤,金色的头发中夹杂着两三滴凝固了的金屑。他的父母这才知道孩子长着一颗金脑袋。
这件事一直被保密着,连可怜的孩子自己也没有觉察。有时,他会在心里想,为什么大人不让他和路上的其他孩子一起,在门前奔跑呢?
“他们会把你偷走的,我的心肝!”他母亲总是这样回答他。
所以,孩子非常害怕自己会被偷走;他一言不发,独自回家玩耍,拖着沉重的脑袋从一间房跑到另一间房……
直到他十八岁的时候,父母才把这命运赐给他的可怕的财富告诉他;因为他们把他一直抚养至今,所以问他要一点金子作为回报。孩子毫不犹豫,立刻——他是怎么做的?用什么方法?传说中没有提到这些——从头颅上扯下一块金子,像核桃般大小,骄傲地扔在母亲的膝盖上……他脑袋里的财富使他头晕目眩,他为欲望而疯狂,为自己的本领而陶醉,于是,他离开了父母的家,去周游世界,挥霍财富。
他像国王那样生活,大把地挥霍着金子,看到他这个样子,人们还以为他的脑袋是用之不尽的……可是,这只脑袋在枯竭,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看到他的眼睛在暗淡下去,他的脸颊越来越凹陷。终于有一天早晨,在经过了一夜的放荡之后,可怜的人独自待在盛宴的残羹冷炙和苍白的水晶吊灯中间,惊恐地看到自己的金脑袋上出现了很大一条裂缝:这种生活该停止了。
从此,他过上了新的生活。金脑人走得远远的,开始靠自己的双手工作糊口,他像吝啬鬼一样疑神疑鬼、小心翼翼,远离诱惑,努力忘记自己那致命的财富,再也不想碰它……不幸的是,他有一位朋友陪伴他生活在孤独之中,而这位朋友知道这个秘密。
一天夜里,可怜的人突然惊醒,脑袋疼痛万分,难以忍受;他狂乱地直起身子,在月光下看见那位朋友在大衣里藏了一件东西,溜走了……
别人又拿走了他脑袋上的一些金子!……
不久,金脑人开始恋爱了,这一次一切都完了……他从心底里爱着一个娇小的金发女子,那女子也爱他,但她更喜欢绒毛球、白羽毛,还有在靴子边来回摆动的漂亮金球。
在这个一半是小鸟、一半是娃娃的可爱尤物的手里,金币一块一块地熔化,仿佛这是一种快乐。她总是心血来潮,而他则永远不会说不;由于担心让她难受,他甚至把关于自己财富的凄惨秘密也告诉了她。
“这么说,我们很富有了?”她问。
可怜的人回答:
“噢!是的,很富有!”
他充满爱意地对这只小蓝鸟笑着,而小蓝鸟则天真无邪地啄食着他的头颅。不过有时候,他感到害怕,希望自己吝啬一点;这时,小妇人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对他说:
“我的丈夫,你这么富有!为我买一件贵重的东西吧……”
于是他就为她买了一件贵重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后来,一天早晨,小妇人莫名其妙地死了,就像一只小鸟……财富也快用完了;鳏夫用仅剩的一点金子,为他心爱的亡妻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钟声响彻云霄,四轮马车披着沉重的黑纱,马儿装饰着羽毛,天鹅绒上撒着银箔,但无论怎样他都不觉得奢华。现在金子对他又有什么用呢?他把它们施舍给教堂、搬运工、卖不凋花的小贩:他不要别人的东西,到处施舍……因此,当他走出墓地的时候,神奇的脑袋上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只是在头颅的侧壁还勉强有几块碎金片。
人们看到他走在街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双手朝前伸着,像喝醉了似的东倒西歪。晚上,当商店里灯火通明的时候,他在一扇宽大的橱窗前停下;橱窗里,各种各样的星星和首饰在灯光下熠熠闪光;他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看着一双镶有天鹅绒的蓝色绸缎靴子。“我知道这双靴子谁会喜欢。”他微笑着自言自语道;他忘记小妇人已经去世,便走进商店去买靴子。
老板娘在店铺的后间听到一声大叫,连忙跑来,却害怕得直往后退:她看见一个男子站在那里,靠在柜台上,目光呆滞,痛苦不堪地看着她。
他一手拿着天鹅绒镶边的蓝色靴子,另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朝前伸着,指甲间还留着一些金屑。
夫人,这就是金脑人的传说。
尽管这个故事似乎很离奇,但它彻头彻尾是真实的……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可怜的人,他们命中注定要靠他们的脑袋生活,把自己的骨髓和生命用作美丽的纯金,支付生活中的任何琐碎之物。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日常的痛苦;最后,当他们厌倦了这种苦难之后……
注 释
〔1〕 夏尔·巴巴拉(1817—1866),法国作家,著有《食蝶人》、《红桥谋杀》等小说,后因发疯而跳楼自杀身亡。
[book_title]散文叙事诗
今天早晨一打开房门,我就发现磨坊周围地毯似的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草就像玻璃那样闪闪发光,人走在上面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整个山岗都在瑟瑟发抖……终于有一天,我亲爱的普罗旺斯被装点成了北国。我在结满霜花的松露中,在一簇簇盛开着水晶花束的薰衣草丛中,写下了这两篇颇具日耳曼幻想风格的散文叙事诗;这时,霜花给我送来闪烁的白光,晴朗的天空中,排成三角形队伍的仙鹤从亨利·海涅〔1〕的故乡飞来,一边向南方的卡马尔格飞去,一边不住地叫着:“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一)
王储之死
小王储病了,小王储快死了……王国所有的教堂都日日夜夜地陈列着圣体,燃烧着大蜡烛,祈求王子早日康复。古老王宫周围的大街变得忧郁而冷清,教堂的钟不再敲响,马车也缓步慢行……好奇的市民们聚集在王宫周围,透过栅栏,看着在院子里严肃地交谈着的身披金甲的御前卫士。
整个王家城堡都忙得不可开交……侍从们、总管们沿着大理石台阶跑上跑下……走廊里站满了身穿绸缎的青年贵族和朝臣,他们从这一群人蹿到那一群人,低声打听着王储的消息……在宽阔的石阶上,泪流满面的宫廷贵妇们一边行着屈膝大礼,一边用好看的绣花手帕擦着眼睛。
花园里有许多穿着长袍的御医。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他们舞动着黑色的长袖,一本正经地俯下戴着假发的脑袋……小王储的太傅和骑术老师在门前来回踱着步,等待着御医们的诊断。一群小厨子从他们身边经过,也没向他们致敬。骑术老师先生像异教徒那样发誓赌咒,太傅先生则背诵着贺拉斯〔2〕的诗句……与此同时,远处的马厩里传来一声悲哀悠长的嘶鸣。那是小王储的栗色马在空空如也的马槽前,凄厉地呼唤着忘记喂它的马夫。
国王呢!国王陛下在哪里呢?国王独自一人,把自己关在城堡尽头的一间房间里……君王们不喜欢别人看见他们流泪……而王后则另当别论了……她坐在小王储的床前,美丽的脸庞流满热泪,像一个制呢女工那样,当着众人的面失声痛哭。小王储躺在镶着花边的床褥里,脸色比他身后的靠垫还要苍白,他闭着眼睛,正在休息。人们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没有。小王储没有睡着……他转身朝向他的母亲,看到她在哭,就说:
“母后,您为什么哭?难道您真的认为我就要死了吗?”
王后想要回答,但她抽泣着说不出话。
“不要哭,母后;别忘了我是王储,王储是不会这样死去的……”
王后抽泣得更厉害了,小王储开始害怕起来。
“哎呀,”他说,“我可不想死神把我带走,我能够阻止他来到这里……马上给我调四十个强壮的德国雇佣兵来,让他们警卫在我们的床周围!……再命令一百门大炮燃着引线,在窗下日夜守候!假如死神胆敢靠近我们的话,那就活该他倒霉了!……”
为了让王子高兴,王后做了一个手势。院子里立刻传来大炮滚动的声音;四十个强壮的德国雇佣兵也手持长槊,排列在房间的四周,他们都是蓄着灰色小胡子的老雇佣兵。小王储看到他们,拍起手来。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便叫他:
“洛兰!洛兰!”
雇佣兵朝床边跨了一步:
“我很喜欢你,我的老兵洛兰……让我看看你的大马刀……要是死神想把我带走,你会杀死他,对吗?”
洛兰回答:
“是的,殿下。”
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苍老的脸颊流下。
这时,神甫走近小王储,给他看一个钉着耶稣的十字架,并低声对他讲了很长时间话。小王储神色惊讶地听着他说,然后突然打断了他:
“我完全明白您的话,神甫先生;可是,如果我给我的小朋友贝波很多钱的话,他就不能代替我去死吗?”
神甫继续对他低语着,小王储显得越来越惊讶了。
神甫讲完之后,小王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
“您跟我讲的那里的一切真是太悲惨了,神甫先生;不过,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安慰,那就是在星星的天堂里,我还是王储……我知道上帝是我的亲戚,他会根据我的身份款待我的。”
接着,他朝母亲转过身,继续说:
“叫人把我最漂亮的衣服拿来,我的白鼬皮上衣和天鹅绒鞋子!我要让天使觉得我很勇敢,还要穿着王储的衣服进入天堂。”
神甫第三次向小王储俯下身去,低声对他说了很久……他讲到一半,小王子恼怒地打断他:
“那么,”他叫道,“做王储什么意思都没有了!”
于是,小王储再也不想听任何话,转身朝着墙壁,苦涩地哭了。
(二)
专区区长去农村
区长先生外出巡察。前有车夫,后有随从,专区的马车威严地载着他,去参加仙女斜谷的地区竞赛。为了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区长先生穿上了他那件漂亮的绣花外套,头戴高顶小礼帽,身着镶着银边的紧身短裤,还佩戴着珍珠手柄的盛会宝剑……他的膝盖上放着一只轧花革的大公文包,他神情忧郁地望着它。
区长先生神情忧郁地望着那只轧花革的大公文包:他在酝酿等一会儿要在仙女斜谷的居民们面前发表的不同寻常的演说:
“先生们,亲爱的居民们……”
可是,他枉然地捻着丝绸般光滑的棕色颊髯,并连续重复了二十多次:
“先生们,亲爱的居民们……”演讲辞的下文就是接不上来。
演讲辞的下文接不上来……马车里是那么闷热!……通往仙女斜谷的公路一眼望不到尽头,在南方的烈日下尘土飞扬……空气仿佛在燃烧……路边的小榆树布满了白色的灰尘,成千上万只知了在树丛中高声鸣叫、遥相呼应……突然,区长先生一阵惊跳:他看见山丘脚下有一片绿色的小橡树林,仿佛正在向他招手。
绿色的小橡树林仿佛正在向他招手:
“请到这儿来,区长先生;在我的树下,您可以更加舒服地酝酿您的演说……”
区长先生受到了诱惑;他跳下马车,让他的随从等他一会儿,他要去绿色的小橡树林里酝酿演说词。
绿色的小橡树林里有小鸟、紫罗兰,还有在细草下涓涓流淌的泉水……看见穿着漂亮短裤、提着轧花革公文包的区长先生,小鸟害怕地停止了鸣叫,泉水再也不敢发出声音,紫罗兰也躲进了草地……这个小小的世界从来没有见到过区长,大家都在轻声询问,这位身穿银边短裤、来这里散步的漂亮大人究竟是谁。
在树叶下,大家都在轻声询问,这位身穿银边短裤的漂亮大人究竟是谁……此时此刻,区长先生因树林里的幽静和阴凉而欣喜若狂,他掀起衣摆,将高顶礼帽放到草地上,在一棵小橡树脚下的青苔上坐下;然后,他打开膝盖上的轧花革大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大张公文纸。
“他是一个艺术家!”黄莺说。
“不,”灰雀答,“他不是艺术家,因为他穿着银边短裤;他更像一个亲王。”
“他更像一个亲王。”灰雀答。
“他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亲王,”一只在专区政府的花园里唱了整整一季歌的老夜莺插话说,“我知道他是谁:他是区长!”
整个树林都在窃窃私语:
“他是区长!他是区长!”
“他的脑袋可真秃呀!”一只长着大羽冠的云雀评论道。
紫罗兰问:
“他凶吗?”
“他凶吗?”紫罗兰问。
老夜莺回答:
“一点都不凶!”
听到这番肯定的话,鸟儿重新开始歌唱,泉水重新开始流淌,紫罗兰也重新开始散发芳香,就好像区长先生不在一样……在这片美妙的喧闹声中,区长先生镇定自若,他提起笔,一边在心中祈求农业诗神的灵感,一边用庆典演讲的语调高声朗诵:
“先生们,亲爱的居民们……”
“先生们,亲爱的居民们。”区长用庆典演讲的语调朗诵……
一阵大笑打断了他;他转过身,只看见一只肥大的啄木鸟停在他的礼帽上,笑嘻嘻地望着他。区长耸了耸肩,继续他的演说;可是啄木鸟又一次打断了他,远远地对着他叫:
“何苦呢?”
“什么!何苦?”区长的脸涨得通红,他一边说,一边挥手赶走了这只放肆的畜生,更加起劲地重新朗诵道:
“先生们,亲爱的居民们……”
“先生们,亲爱的居民们……”区长更加起劲地重新朗诵。
这时,枝头的小紫罗兰向他直起身子,轻声对他说:
“区长先生,您感觉像我们一样舒服吗?”
泉水在青苔下为他奏出一支神圣的乐曲;头顶的树枝上,一群群黄莺前来为他演唱最动听的歌曲:整个小树林都串通一气,不让他酝酿演讲辞。
整个小树林都串通一气,不让他酝酿演讲辞……区长先生陶醉在花香中,沉迷在音乐里,他徒劳地试图抗拒向他袭来的新的诱惑。他用肘把自己支撑在草地上,脱下漂亮的外衣,嘟嘟囔囔地又说了两三遍:
“先生们,亲爱的居民的……先生们,亲爱的居……先生们,亲爱的……”
然后,他就把居民们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农业诗神也只好蒙上了面纱。
蒙上你的面纱吧,农业诗神!……
一个小时以后,区长的侍从们开始担心他们的主人,他们走进树林,看到的景象使他们惊恐得直往后退……区长先生俯卧在草丛中,衣服乱七八糟,就像波希米亚人。区长先生脱下了衣服……他一边在嚼紫罗兰,一边在作诗。
注 释
〔1〕 亨利·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
〔2〕 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年),罗马帝国奥古斯都统治时期著名的诗人、批评家,代表作有《诗艺》等。
[book_title]老俩口
“阿赞老爹,有我的信啊?”
“是的,先生……从巴黎寄来的。”
这位善良的阿赞老爹感到无比自豪,因为信是从巴黎寄来的……我则不然。直觉告诉我,这封从巴黎的让·雅克大街寄出的邮件,一大清早便毫无征兆地落到我的案头,肯定会耗费我一整天的时间。我没猜错,您读读这封信吧:
朋友,你可要帮我一个忙。请你暂且把磨坊关上一天,马上去一趟艾几叶尔……艾几叶尔是一个大镇,离你家才三四里路——你散散步就到了。到了那儿,你就打听孤儿修道院。修道院后面的第一幢房子是一栋矮房子,灰色的百叶窗,屋后还有个花园。你直接进去好了,不用敲门——屋子的门总是敞开着的——进门后,你就用力大喊:“好心的人们,你们好!我是莫里斯的朋友……”接着,你会见到两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哦!很老很老,老得不能再老了,他们会从大扶手椅里向你伸出双臂,你就代表我拥抱他们,全心全意地拥抱他们,就好像他们是你的亲人那样。然后,你就陪他们说说话,他们会跟你说起我,而且只说我,不说别的;他们会说好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听了可不许发笑……不许笑,嗯?他们是我的祖父母,是我这一生的归属,可他们有十年没见到我了……十年,多么漫长的时间啊!但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嘛,被巴黎捆住了手脚;而他们,岁数又这么大了……他们老成这个样子,如果来巴黎看我,路上肯定会出事的……幸好,你在他们那儿,我亲爱的磨坊主,当两位可怜的老人拥抱你的时候,会依稀觉得是在拥抱我……我曾经多次跟他们说起过我们的事,还有你我美好的友谊,因此……
这该死的友谊!那天早上,天气恰好十分晴朗,却非常不适合赶路:密史脱拉风刮得很猛,太阳也很炎热,是普罗旺斯典型的天气。这封讨厌的信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已经在两块岩石之间找了一个遮荫的地方,梦想着在那儿待上一整天,像蜥蜴那样,沐浴阳光,倾听松涛……结果,您还能指望我干什么呢?我虽然满腹牢骚,却只好关了磨坊,把钥匙藏在猫洞里,带上我的手杖,叼上我的烟斗,就这么出发了。
我到达艾几叶尔的时候,快下午两点了。镇子里空荡荡的,人们都到田里干活去了。水道两旁种着榆树,树上盖着一层白色的灰尘,知了在其中放声歌唱,犹如在开阔的克劳平原上〔1〕一样。镇政府的广场上,有一头驴子在晒太阳,一群鸽子掠过教堂前的喷水池上空;然而,没有一个人可以为我指点去孤儿院的路。幸好,一位年迈的仙女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正蹲在自家门前的墙角纺纱;我告诉了她我要找的地方;这位仙女可真是法力无边,她只是举了一下纺锤:孤儿修道院就像变魔术似的立刻矗立在了我的面前……这是一幢阴森黑暗的大房子,尖拱形的大门上,庄严地竖立着一个古老的红砂石十字架,上面还刻着一些拉丁文。房子旁边,我看见另一幢略小一点的建筑。灰色的百叶窗,屋后的花园……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幢房子,于是,不敲门便走了进去。
我将永生铭记这清凉、宁静的长廊,涂成玫瑰色的墙壁,透过浅色的窗帘隐约可见的后花园,还有刻在每一块护墙板上的退了色的玫瑰与提琴的花纹。我仿佛走进了塞代纳〔2〕时代某位老法官的家……走廊尽头的左边,有一扇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座大钟的滴答声,还有孩子的朗读声,好像是一个小学生,正在一字一顿地读:“于……是……圣……伊……勒……内〔3〕……喊……道……我……是……天……主……最……好……的……小……麦……我……应……该……被……这……些……牲……口……的……牙……齿……嚼……得……粉……碎……”我轻轻走到门前,朝里面看去。
在一间宁静而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位面色红润、连指尖都起了皱纹的小老头,正在一张扶手椅里睡觉,他张着嘴,双手搁在膝盖上。在他脚边,一个蓝衣女孩——身穿大罩衣,头戴小帽子,一副孤儿院的装束——正拿着一本比她人还大的书,朗读着圣·伊勒内的故事……这神奇的朗读声对整个屋子都产生了奇效。老人在扶手椅里睡着了,苍蝇在天花板上睡着了,金丝雀在窗上挂着的鸟笼里睡着了。大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打鼾。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大束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直射进来的灿烂的阳光还醒着,在它的照耀下,尘埃闪烁着,跳着华尔兹……在这一片昏昏沉沉的气氛中,孩子继续认真地朗读着:“突……然……两……只……狮……子……扑……向……了……他……将……他……吃……了……”她读到这里的时候,我走进了房间……即使是将圣·伊勒内吃掉的狮子此时扑进屋来,也不会比我的到来造成更大的恐慌了。真是像在演戏一样!小女孩发出一声惊叫,巨大的书本猛然掉到地上,金丝雀、苍蝇都被惊醒了,大座钟也响了起来。老人被吓了一跳,蓦然直起身子,惊恐万分;我也尴尬不已,停在门口,大声招呼道:
“大家好,好心的人们!我是莫里斯的朋友。”
哦!要是您能亲眼看见这位可怜的老人就好了!您会看到他伸出双臂,向我走来,拥抱我,握着我的手,高兴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嘴里还说着:
“天啊!天啊!”
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绽放着笑容,脸也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着:
“啊!先生……啊!先生……”
接着,他走向房间深处,叫道:
“玛麦特!”
一扇门打开了,过道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是玛麦特来了。再也没有比这位矮小的老太太更美丽的人了,她头戴蝴蝶结软帽,身着淡褐色长裙,手持绣花手绢,为的是按旧时的方式向我行礼致敬……多么感人的情景啊!老俩口长得很像,要是给老先生戴上围脖,打上黄色蝴蝶结,他就是活脱脱一个玛麦特了。只是,真正的玛麦特这辈子肯定哭得太多,所以皱纹比他还多。与老先生一样,玛麦特身边也有一个孤儿院的小姑娘,这个小看护身穿蓝色罩衣,寸步不离地陪伴在她的左右。看见这老俩口由一群孤儿院的孩子照顾,真是世界上最令人感动的事情了。
玛麦特一进来,就向我行了一个屈膝大礼,但老先生的一句话却打断了她:
“这是莫里斯的朋友……”
听到这话,老太太顿时全身颤抖,哭了起来,手绢掉到了地上,脸也涨红了,涨得通红,比老先生的脸还红……这些老人啊!血管里就这么几滴血,然而一激动,就全都涌到脸上来了……
“快点,快点,快搬把椅子来……”老太太向她身边的小女孩说。
“快把百叶窗打开……”老先生则向他的小看护嚷道。
接着,他们每人用一只手拉着我,快步将我带到窗前,窗户开着,这样他们就可以好好看看我了。孩子们把椅子搬了过来,我坐在两位老人中间的一把折椅上,两位蓝衣小姑娘则站在我们身后。于是,询问开始了:
“他怎么样了?他在干些什么?他为什么不回来?他快乐吗?”
如此这般,不一而足!就这样,老俩口一问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尽可能地回答他们所有的问题,告诉他们一些我所知道的莫里斯生活的细节,也大胆地编造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还得特别留心,不能向他们承认我从来不注意莫里斯的窗子是否关上,他卧室的壁纸是什么颜色。
“他卧室壁纸的颜色嘛!……是蓝色的,夫人,浅蓝色的,上面还饰有花纹……”
“真的吗?”可怜的老太太有些激动;于是,她转过身,对她丈夫说:“他真是个好孩子!”
“哦!是的,是个好孩子!”另一位也满腔热忱地附和着。
而且,在我说话的整个过程中,老俩口时而相互点头,时而彼此微笑,还不时地眨眨眼睛,露出狡黠的神情,有些时候,老先生会凑过来对我说:
“请您说得大声点……她耳朵有点背。”
她也从另一边凑过来说:
“您稍微说响点,谢谢您!……他听不太清楚……”
于是,我提高了嗓音;老俩口向我笑笑,表示感谢,并在我的眼睛深处寻找着他们的莫里斯的身影;而我也在这暗淡的笑容中,激动不已地重新看到了莫里斯的形象,这形象模糊、朦胧、几乎缥缈,我仿佛看见我的朋友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云雾之中,朝我微笑。
忽然,老先生在椅子上直起了身子:
“啊,我想起来了,玛麦特……他可能还没吃午饭呢!”
玛麦特大吃一惊,双臂伸向空中:
“还没吃午饭!……我的上帝!”
我以为他们谈的还是莫里斯,正要回答说莫里斯是个好孩子,从来不会等到中午十二点以后吃午饭。但是我弄错了,他们说的是我;您真该来看一看,当我承认肚子的确还空着的时候,他们那股子忙乱劲就别提了:
“快摆餐具,蓝衣姑娘们!把桌子放到房间中央,铺上节日里用的桌布,摆上印花的盘子。请你们别光顾着笑了!快点……”
我相信她们是够快的了。仅仅打碎三个盘子的工夫,午餐就端上来了。
“一顿简单可口的午餐!”玛麦特一边把我引向餐桌,一边对我说,“只是您得独自用餐了……我们上午已经吃过了。”
这些可怜的老人!无论您什么时候遇见他们,他们总是说上午已经吃过饭了。
玛麦特的“简单可口的午餐”是一小杯牛奶,几粒椰枣,还有一块船型蛋糕,看上去像松糕的样子;这些东西够她和她的金丝雀吃上至少一个星期的了……而我仅仅一个人,就把所有这些东西一扫而光!……餐桌周围,有多少双义愤填膺的眼睛在盯着我!蓝衣女孩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用手肘相互碰来碰去;那边,笼子里的金丝雀仿佛在说:“哦!这位先生,一个人把船型蛋糕都给吃了!”
的确,我把船型蛋糕全都吃光了,而且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吃光的,因为我一边吃,一边忙着打量我周围的这间屋子,屋子明亮而又宁静,似乎弥漫着一缕古色古香的气息……我的视线特别无法从两张小床上移开。这两张床简直就是两只摇篮,我可以想象每天清晨,天刚拂晓,老俩口还窝在带着流苏的大床帏里的情景。时钟敲响了三点,老人们总是在这时醒来:
“你还在睡吗,玛麦特?”
“我醒了,我的朋友。”
“莫里斯是个好孩子,对吗?”
“哦!当然,他是个好孩子。”
只是因为我看见了老俩口这两张紧紧靠在一起的小床,就想象出这样一大段对话……
这时候,房间另一端的大柜子前,发生了令人胆颤心惊的一幕。老人要够到柜子上面,从最高一层上取下一瓶樱桃酒,这瓶酒已经为莫里斯藏了十年,现在老俩口想打开它来款待我。尽管玛麦特苦苦哀求,老先生还是坚持亲自去取樱桃酒;于是,在老伴惊恐不安的目光下,他爬上一把椅子,试图用手去够那么高的地方……您可以从这里看到这样一副情景:老人颤颤悠悠地爬上去,蓝衣女孩们紧紧扶着椅子,玛麦特站在他身后,张着双臂,紧张得直喘气;除了这所有的忙乱之外,有一股淡淡的柠檬清香,从敞开的柜子和大堆的红棕色衣物里飘散出来……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最后,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老先生总算从柜子上取下了这瓶了不起的樱桃酒,同时还取下一只陈旧的雕花银杯,这杯子是莫里斯小时候用的。老人为我往银杯里斟满了樱桃酒。莫里斯最喜欢喝樱桃酒了!老先生一边给我斟酒,一边带着馋涎欲滴的表情,咬着我的耳朵说:
“您可真幸运,能喝到这樱桃酒!……这是我老伴酿的……给您尝的可是好东西呀!”
可惜!这酒是他老伴亲手酿的,可她忘了放糖。您还能叫她怎么办呢!人老了,记性就差了。我可怜的玛麦特,您酿的樱桃酒真是苦涩难当……尽管如此,我还是将它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吃完午饭后,我起身向主人告辞。他们本来还想多留我一会儿,再跟他们谈谈他们的好孩子,但是,天色将晚,磨坊离得又远,我必须动身回去了。
老先生和我一起站了起来。
“玛麦特,把我的外套拿来!……我要送他到广场。”
玛麦特心里当然觉得,这时他要送我到广场,天气可有点凉了;但她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在帮他穿上外套——那是一件西班牙烟草颜色、带螺钿钮扣的外套——的时候,我听见这位亲爱的夫人轻轻地对他说:
“你不会回来得太晚,是吗?”
他则狡黠地回答:
“嗨!嗨!……这我可不知道……也许吧……”
说着,他们相视而笑,蓝衣女孩们见他们笑了,也笑了起来,金丝雀在它们的角落里,也以自己的方式笑了起来……说实话,我觉得樱桃酒的香味让大家都有了点醉意。
……我和老祖父出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一个蓝衣小姑娘远远地跟着我们,以便等一会护送老先生回家;不过他没有看见她,他挽着我的手,无比自豪地走着,俨然像一个壮年小伙。玛麦特容光焕发地站在家门口,看着我们,一边看,一边优雅地摇着头,仿佛在说:“我可怜的人啊,他好歹还行!……还走得动。”
注 释
〔1〕 法国南部一卵石平原。
〔2〕 米歇尔·让·塞代纳(1719—1797),法国18世纪剧作家。
〔3〕 圣·伊勒内(约130—约208),里昂主教,公元2世纪著名的神学家。
[book_title]居居尼昂的神甫
每年圣蜡节〔2〕的时候,普罗旺斯的诗人们都会在阿维尼翁〔3〕出版一本轻松欢快的文集,里面写满了优美的诗歌和动听的故事。今年出版的这本我刚刚拿到,在里面我看到一篇颇具教义的故事,现在,就让我略加删节,翻译给大家听吧……巴黎人啊,请拿出你们的柳条筐。这次,我要给你们品尝的,可是普罗旺斯的精白面粉……
马丁教士是一个神甫……居居尼昂的本堂神甫。
他善良得像面包,坦诚得如金子,还慈父般地爱着居居尼昂的居民;对他来说,如果这里的人能稍微再让他满意一些,那么居居尼昂就是人间天堂了。但可惜的是,他的忏悔室已经蛛网密布,而且,即使是在复活节这样盛大的节日,圣体饼也会原封不动地留在圣体盒中。好心的神甫因此伤透了心,于是,他总是企求上帝大发慈悲,让他在去世之前,将这群迷失的羔羊引回羊圈。
您将会看到,上帝听到了他的声音。
一个礼拜天,念过福音之后,马丁先生走上了讲道台。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他说道,“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有一天夜里,我这个可怜的罪人来到了天堂的门前。
“我敲了敲门,喊道:‘圣·彼得,开开门!’
“‘天啊!是您,我正直的马丁先生,’他对我说,‘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的?有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
“‘崇高的圣·彼得,您掌管着天堂的名册和钥匙,如果您不嫌我太过好奇的话,是否能告诉我,天堂里有多少居居尼昂人啊?’
“‘马丁先生,我没任何理由拒绝您;您请坐,我们一起来瞧瞧。’
“于是,圣·彼得拿出了厚厚的名册,将它打开,又戴上了他的圆框眼镜:
“‘让我们瞧瞧:居居尼昂,是吧。居……居……居居尼昂。查到了。居居尼昂……我好心的马丁先生,居居尼昂这页完全是空白的。没有一个灵魂上了天堂……这里没有一个居居尼昂人,就像火鸡里没有一根鱼骨头一样。’
“‘什么!天堂里没有居居尼昂人?一个也没有?不可能!您再仔细查查……’
“‘的确一个也没有,我的圣人。如果您以为我在开玩笑,那就请您自己看看。’
“我啊,可怜的我啊!我又是跺脚、又是拱手,大声求他发发慈悲。圣·彼得见我这样,对我说:
“‘马丁先生,相信我,您可不要太难受,否则您会为此生气的。不管怎么说,这不是您的错。您瞧,您那些居居尼昂的居民,肯定要在炼狱里受一段时间的惩罚呢。’
“‘啊!伟大的彼得,发发慈悲吧!您起码让我去看看他们,安慰他们一下。’
“‘我很乐意,我的朋友……拿着,穿上这双便鞋,因为去那里的路可不好走……这样行了……现在,笔直往前走。您看到路尽头转弯的地方了吗?那里有一扇银色的大门,上面星罗密布的全是黑色的十字架……在您的右手边……您敲敲门,有人会给您开门的……再见了!当心身体,多多保重。’”
“我走啊……走啊!多么崎岖的路啊!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那条长满荆棘的小径,地上满是闪闪发光的红宝石和咝咝作响的毒蛇,一直通到那扇银色大门前。
“‘砰!砰!’
“‘谁在敲门?’一个沙哑、阴沉的声音问道。
“‘我是居居尼昂的神甫。’
“‘哪儿的……’
“‘居居尼昂的。’
“‘啊!……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一位高大威武的天神,长着夜一般漆黑的翅膀,穿着昼一般闪亮的长袍,腰带上挂着一串镶着钻石的钥匙,正在一本册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那本册子比圣·彼得的那本还大……
“‘那么,您想要什么?想知道一些什么?’天神问我。
“‘上帝的天神啊,我想知道,——也许我的好奇心太重了——您这里有没有居居尼昂人啊。’
“‘哪儿的人……”
“‘居居尼昂人,生活在居居尼昂的人……我是他们那儿的教堂神甫。’
“‘啊!您是马丁教士,对吗?’
“‘正是,愿意为您效劳,天神先生。’”
“‘您是在问居居尼昂人……’
“于是,天神打开名册,翻阅起来,为了翻得顺当些,他还在手指上蘸了点口水……
“‘居居尼昂,’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马丁先生,我们炼狱里一个居居尼昂人也没有。’
“‘耶稣基督啊!圣母玛丽亚啊!圣父约瑟夫啊!炼狱里没有居居尼昂人!哦!伟大的主啊!那么,他们在哪儿呢?’
“‘哎!圣人啊,您还想要他们去什么地方呢?他们在天堂里。’
“‘可是,我正是从那边来的,从天堂那边来……’
“‘您是从那边来的!!……怎么样呢?’
“‘怎么样?!他们不在那里!……啊!天使的圣母啊!……’
“‘您还想怎么样呢,神甫先生!如果他们既不在天堂,也不在炼狱,那就没有其他什么地方了,他们在……’
“‘圣十字架啊!耶稣基督,大卫的圣子啊!唉!唉!唉!这怎么可能呢?……是不是伟大的圣·彼得没跟我说实话?……可是,我刚才没听到公鸡叫,应该不会听错啊!……唉!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啊!如果居居尼昂人都不在天堂,我以后又怎么能升入天堂呢?’
“‘您听我说,可怜的马丁先生,既然您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想亲眼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您就沿着这条小径,朝前跑吧,如果您会跑步的话……您将会看到,在您的左边,有一扇大门。在那儿,您会把一切全都弄个水落石出的。愿上帝保佑您!’
“说完,天神关上了门。”
“那是条长长的小路,路上铺满了烧得通红的火炭。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好像喝醉了一样;每走一步,都要摔一跤;我大汗淋漓,身上的每个毛孔都被汗水浸湿了,还口渴得直喘气……不过还好,幸亏好心的彼得给了我一双便鞋,我的双脚这才没有被灼伤。
“我一瘸一拐地走了好久,才看见左手边有一扇门……不,是一扇大门,一扇巨大的门,门半开着,犹如一座大火炉的炉门。哦!我的孩子们,那场面多么奇特啊!那里没人问我叫什么,也不用登记签到。人们成群结队地从敞开的大门进去,我的兄弟姐妹们啊,就跟你们礼拜天进小酒馆一样。
“我热得直冒大汗,可同时又冻得发僵,直打哆嗦,头发都竖起来了。我闻到一股焦味,一种肉被烤焦的气味,就像我们居居尼昂的铁匠埃鲁瓦给老驴烙铁掌时发出的味道。这臭味灼热难闻,让我憋得喘不过气来;我还听到一阵可怕的喧嚣,有呻吟,有号叫,还有咒骂。
“‘喂,你进还是不进,我说你呢?’一个头上长角的魔鬼用铁叉戳着我问。
“‘我?我不进去。我是上帝的朋友。’
“‘你是上帝的朋友……好吧!……你这个头上长癣的家伙!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来……啊!请您别这么说,我害怕得连腿都站不直了……我从……我从远方来……冒昧问您一声……您这儿……您这儿,是否碰巧……有……个把……个把居居尼昂人……’
“‘啊!上帝啊!你是在故意装傻吧,难道你不知道所有的居居尼昂人都在这里吗?喏,你这只丑陋的乌鸦,你瞧瞧吧,你会看到在这儿,我们是怎么惩治他们的,你那些臭名昭著的居居尼昂人……’
“于是,在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高个子科克·加利纳——你们大家都认识他,我的兄弟姐妹们——这个科克·加利纳,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还老是打骂她可怜的老婆克莱蓉。
“我看见了卡塔丽莱……这个小荡妇……她总是把头昂得高高的……一个人睡在谷仓里……你们还记得她吧,男孩子们!……我们还是不说她吧,她的事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看见了帕斯卡·杜瓦·德·布瓦,他老是偷朱利安的橄榄给自己榨油。
“我看见了拾麦穗的女人芭蓓,为了能更快地把麦穗扎成捆,她在拾麦穗的时候,总是从麦垛里大把大把地偷麦子。
“我看见了格拉巴齐师傅,他总是把自己独轮车的轮子涂得油光锃亮。
“还有多菲娜,她卖自己家的井水,价钱还总是这么贵。
“还有托尔蒂亚,每当他看到我胸前佩着基督像,就立刻扬长而去;他头上戴着三角帽,嘴里叼着大烟斗……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像阿尔达班〔4〕国王……好像他遇见的是一条狗一样。
“还有库洛和泽特这两口子,还有雅克和皮埃尔,还有托尼……”
众人听了大吃一惊,一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唉声叹气起来,大家仿佛在敞开着大门的地狱里,看到了某人的父亲和母亲,某人的祖母和姐妹……
“兄弟姐妹们,你们都感觉到了吧,”马丁教士继续说道,“你们都感觉到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吧。我对你们的灵魂负责,我希望,我希望把你们从深渊里拯救出来,而你们却脑袋朝下,正在往里面跌。明天我就要开始拯救工作,不能再迟于明天了。这项工作一定会成功!我将要这样做:为了把事情干好,一切都必须有条不紊。我们一排一排地来,就像在荣凯尔〔5〕跳舞的时候那样。
“明天星期一,我先给老先生、老太太们做忏悔。这并不困难。
“星期二,我为孩子们做忏悔。这也会很快完成。
“星期三,为少男少女们做忏悔。这花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
“星期四,为男人们做忏悔。我们将长话短说。
“星期五,为女人们做忏悔。我会说:别惹麻烦!
“星期六,我为磨坊老板做忏悔!……光他一个人,花一天的时间都不嫌多……
“这样,如果星期天能为所有的人都做完忏悔的话,我们将会很幸福。
“你们看见了吗,孩子们,麦子成熟了就要收割,酒瓶打开了就要喝掉。有这么多脏衣服,我们就要清洗,而且要洗得干干净净。
“我祝你们得到宽恕。阿门!”
说干就干。大家纷纷开始洗衣服。
自从这个值得纪念的礼拜天之后,居居尼昂人的美德传遍了十里方圆。
好心的牧羊人马丁先生幸福万分,满心欢喜,一天夜里,他梦见他的羊群跟在自己身后,排着光辉闪耀的队伍,而他则在燃烧的烛光、芬芳的香烟,还有高唱着感恩歌的唱诗班孩子们中间,登上了通往天国的光明大道。
这就是居居尼昂神甫的故事,是鲁玛尼耶〔6〕这个无赖让我说给你们听的,而他则是从另一位伙伴那里听来的。
注 释
〔1〕 法国南部奥德省的一个小村庄。
〔2〕 又称“主进殿节”,是每年的2月2日。这一天法国人会做油煎鸡蛋薄饼,以祈求全年富足有余。
〔3〕 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一个历史名城,历史上曾是教皇的居住地。
〔4〕 对古代安息帝国国王的称呼。安息帝国,又称帕提亚王国,位于今天伊朗的东北部,曾与大汉帝国、罗马帝国、贵霜帝国(今印度)并称为四大帝国。
〔5〕 法国南部朗格多克—鲁西永地区的小城镇。
〔6〕 约瑟夫·鲁玛尼耶(1818—1891),法国普罗旺斯作家、诗人。
[book_title]阿尔勒城的姑娘
从我的磨坊下山去村里,要经过大路边的一座农庄,农庄大院的深处,种着几株朴树。这是普罗旺斯典型的农舍,屋顶上是红色的瓦片,正面棕褐色的宽墙上,开着不规则的门洞,房顶谷仓上的风向标上方,装着一架用来吊草垛的滑轮,上面还带着几绺枯黄的稻草……
为什么这所农舍让我印象深刻?为什么这紧闭的大门让我感到揪心?其中的原因我说不清楚,但这房子却让我感到森森寒意。四周太安静了……有人经过的时候,狗儿不叫,珠鸡也一声不响地走开……院子里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一片死寂,甚至连声骡铃也听不到……要不是窗上挂着白窗帘,屋顶上冒着炊烟,人们还会以为这里没人住呢。
昨天正午,我从村里回我的磨坊,为了避开炎炎烈日,我沿着农庄的围墙,走在朴树的树荫下……农庄前的大路上,几个沉默的农场工人正往一辆车上装稻草……农舍的大门开着。我经过的时候,往里面瞥了一眼,看见院子深处,有一位满头白发、个子高大的老人,两肘撑在一张大石桌上,头埋在掌心,身上穿着一件过短的上衣和一条破破烂烂的裤子……我停下脚步。一个工人低声跟我说:
“嘘!这就是农场的主人……自从他儿子遭遇了不幸之后,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身着黑衣,手捧烫金的祈祷书,从我们身边走过,然后走进了农庄。
工人又补充道:
“……女主人和小儿子做弥撒回来了。自从大儿子自杀之后,他们每天都去……唉!先生,真是作孽呀!……父亲至今还穿着死去儿子的衣服;没人能说服他把衣服换下来……驾!走!畜生!……”
车子摇晃着要出发了。我想更多地了解事情的始末,便央求赶车人捎上我。就这样,我坐在他身边的草堆上,听到了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他的名字叫让,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农家孩子,二十岁,像女孩子般乖巧,身体结实,眉目开朗。由于他长得特别漂亮,许多女人都盯着他;但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姑娘——一个阿尔勒城的姑娘,她总是爱穿饰满花边的天鹅绒衣服;有一次,他在阿尔勒城的竞技场上见到过她。——起先,让的家人并不赞成这门亲事。因为那姑娘风骚妖艳,而且她父母也不是本地人。
但是,让却不顾一切,非要娶他的阿尔勒城姑娘。他说:
“如果不让我娶她,我就去死。”
这门亲事是免不了了。于是,家人决定让他们在收割后完婚。
后来,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一家人在农庄的院子里用晚餐,气氛跟婚宴差不多。虽然准新娘不在,但大家都频频举杯为她祝贺……突然,一名男子出现在门前,用颤抖的声音要求和农庄主埃斯泰夫谈谈,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埃斯泰夫站了起来,出门走到大路上。
“庄主,”那名男子对他说,“您要让您儿子娶的是一个轻浮的女子,她已经跟我同居两年了。我这样说,是有证据的;您看,这是我俩的情书!……这事情她父母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把她许配给了我;不过,自从您儿子找上她,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这漂亮的姑娘,就再也瞧不上我了……我原先还以为她许给我之后,就不可能再嫁给别的男人了呢。”
“很好,”埃斯泰夫庄主看了那些信,对来人说,“您请进来喝杯麝香葡萄酒吧。”
那人答道:
“谢谢!不用了。比起我满肚的愁肠,口渴算不了什么。”
说完,他就走了。
父亲不动声色地回到院子,重新入了座;晚餐在欢乐的气氛中结束了……
这天晚上,埃斯泰夫庄主和儿子一起去了田间。他们在外面待了很久;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孩子的母亲还在等他们。
“夫人,”庄主将儿子带到她面前对她说,“亲亲这孩子吧!他真不幸……”
让不再提起这位阿尔勒城的姑娘了。但是,他还是一直爱着她,甚至,在他得知她曾经躺在别人的怀抱里之后,这种爱比以前更加强烈了。只是,他的自尊心太强了,所以什么也不肯说。这就是他的死因,这可怜的孩子!……有时候,他整天一个人待在某个角落,一动也不动。还有些时候,他会跑到地里,发疯似的干活,一个人抵得上十个短工……傍晚来临的时候,他常沿着大路,朝阿尔勒城走,直到在夕阳下望见城里尖细的钟楼。接着,他就往回走。从不走得更远。
看着他总是这样伤心、孤独,农庄里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大家都担心会发生不幸的事。一天,他母亲用满含泪水的双眼,望着他说:
“好吧,听着,让,如果你还是要这个女人,我们就让你娶她……”
孩子的父亲羞红了双脸,低下了头……
让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然后就出去了……
从那天起,他改变了生活方式,总是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好让父母放心。人们又开始看到他出入舞会、酒馆和火印节〔2〕。在丰特维耶〔3〕的选举上,他还领跳了法兰多拉舞〔4〕。
孩子的父亲说:“他总算好了。”然而,孩子的母亲却仍然忧心忡忡,比以往更加密切地留意她的孩子……让和弟弟的卧室紧挨着养蚕房;这位可怜的老妇人就在他们卧室旁边的房间里,为自己搭了一张床……她借口说,晚上蚕宝宝可能需要她的照料……
圣·埃洛瓦节〔5〕——农场主们保护神的节日——又到了。
农庄里一片欢腾……每个人都能喝上教皇新堡〔6〕的美酒,而煮过的葡萄酒更是多得犹如雨下,喝也喝不完。还有,夜空中鞭炮齐鸣,烟花齐放,朴树上挂满了彩灯……圣·埃洛瓦节万岁!人们拼命地跳着法兰多拉舞。让的弟弟还把新罩衫给烧坏了……让自己也显得兴高采烈;他还邀请母亲跳舞;这可怜的妇人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午夜的时候,人们纷纷睡去。大家都困了……但是让却没有睡。他弟弟后来追述说,让整整哭了一夜……
啊!我跟您说,他可被那个姑娘伤透了心,我的哥哥……
第二天拂晓,母亲听到有人跑出了卧室。她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让,是你吗?”
让没有回答;他已走上了楼梯。
快!赶快!母亲急忙起床:
“让,你去哪儿?”
他爬上了顶楼的谷仓;母亲跟在他身后:
“我的儿子,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关上门,插上了门闩。
“让,我的孩子,回答我。你要干什么?”
母亲老迈的双手颤抖着,摸索着寻找门闩!……谷仓的一扇窗被打开了,院子里响起了身体撞击石地板的声音,一切都完了……
临死前,这可怜的孩子自言自语道:“我太爱她了……我去了……”啊!我们的心情是多么悲痛啊!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即使是别人的蔑视都不能扼杀他心中的爱情!……
那天早晨,村子里的人都在互相打听,是谁在埃斯泰夫农庄那儿放声哀号……
那是衣不遮体的母亲,在农庄的院子里,在满是露水和鲜血的石桌前,抱着死去的儿子,放声痛哭。
注 释
〔1〕 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一座古城,多古罗马遗迹,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古罗马竞技场。
〔2〕 法国普罗旺斯的民间节日,人们表演用烧红的铁块给牲口打上烙印。
〔3〕 阿尔勒地区的一个市镇。
〔4〕 法国普罗旺斯的一种民间舞。
〔5〕 每年的12月1日。
〔6〕 教皇新堡葡萄酒是法国普罗旺斯地区出产的一种知名的葡萄酒。
[book_title]繁星
——一个普罗旺斯牧羊人的故事
我在吕贝隆山〔1〕上放羊的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看不到一个人,孤单地同我的牧羊犬拉布力和绵羊们待在牧场。有时,德吕尔山的隐修士为了采草药经过这里,或者可以看见几个来自比耶蒙的烧炭工人的黝黑面孔;但这些人都很纯朴,长期的孤单生活使他们变得寡言少语,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也不知道山下村庄和城里的人们谈论的主题。所以,每隔半个月,当我听见上山的小道上传来骡子的铃声——那是我们农庄为我运送给养的骡子,看见山坡上渐渐露出小伙计机灵的脑袋,或是诺拉德大婶棕红色的帽子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我让他们跟我讲下面村庄里发生的事情,洗礼、结婚什么的;不过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主人的女儿——方圆十几里最漂亮的姑娘丝苔法奈特的情况。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打听她是否经常去参加节庆和晚会,是否总是有新的小伙子追求她;要是有人问,这些事情跟我这个待在山里的可怜的牧羊人有什么关系,我就会回答他们:我二十岁了,而丝苔法奈特是我平生看到的最美的姑娘。
这个星期天,我等着他们给我送以后半个月的给养,可是这一次给养却迟迟不来。早晨,我在心里寻思:“也许是让大弥撒给耽误了”;接着,中午时分,下了一场大暴雨,我想,路不好走,骡子不能上路了。大约三点钟光景,天空终于变得碧蓝如洗,山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耀。在树叶的滴水声和小溪暴涨的流水声中,我听见了骡子的铃声,它是那么欢快、那么清脆,就像复活节的排钟齐鸣。然而,赶骡子的既不是小伙计,也不是老诺拉德,而是……你们猜是谁!……是我们的小姐,孩子们!我们的小姐亲自来了,她端坐在柳条框之间,山里的空气和暴风雨的清新使她的脸庞透出粉红的颜色。
小伙计病了,诺拉德大婶回她孩子们那里度假去了。美丽的丝苔法奈特从骡背上下来,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我,她还说之所以来晚了,是因为迷了路;不过,我看她一身的节日盛装,又是花飘带,又是鲜亮的裙子,又是花边,不像是在荆棘中找路的样子,倒是像在某一个舞会上耽搁了时间。噢!可爱的尤物呀!我不厌其烦地注视着她。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冬天的时候,有几次我把羊群赶下山,晚上回到农庄吃饭,她快活地穿过饭厅,从来不和仆人说话,总是打扮得那么漂亮,带着一点矜持……现在,她就在我面前,只为我而来;这怎么不叫我欣喜若狂呢?
丝苔法奈特从篮子里拿出给养,好奇地打量起周围来。她略微提起好看的裙子,以免弄脏,然后走进畜栏,想看看我睡觉的角落:铺着干草和羊皮的床,挂在墙上的大斗篷,我的牧羊棍,还有我的火石枪。所有这些东西都让她觉得好玩。
“这么说,你就生活在这里,可怜的牧羊人?你总是一个人,肯定很无聊!你平时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我真想回答:“想您,小姐。”这是实话;可是我是如此慌乱,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出。她肯定看出了我的局促,于是这个小坏蛋淘气地将我逼得更加慌乱,而且以此为乐:
“那你的女朋友呢,牧羊人,她时不时上来看望你吗?……她一定是一只金山羊,要不就是在山顶跑来跑去的仙女爱丝苔蕾尔〔2〕了……”
她在对我说话的时候,自己就像仙女爱丝苔蕾尔:好看的笑脸,往后仰着的头,急着往回赶的匆忙,这使得她的到来如同是一次神灵闪现。
“再见,牧羊人。”
“再见,小姐。”
就这样,她带着空篮子走了。
她在山坡的小径上消失了,那些在骡蹄下翻滚的小石子仿佛一颗一颗都落在我的心上。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能听见它们;直到太阳西斜,我仍然像睡着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惊跑了我的美梦。天色渐晚,山谷深处开始泛起一片蓝色,羊群也挤到一起,咩咩地叫着,准备回到畜栏里。这时,我听见山下有人叫我,接着便看见我们的小姐又出现了;她不再像刚才那样笑脸盈盈,而是颤抖着,又冷又怕,浑身湿透。看样子,她来到山下,发现暴风雨使索尔格河〔3〕的水位猛涨,她试图强行过河,可差点被淹死。可怕的是,这么晚,她不可能再回农庄了,因为她一个人永远也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近路,而我也不能丢下羊群不管。想到要在山上过夜,特别是想到家里人会万分焦急,她便痛苦不堪。我尽可能地安慰她:
“七月的夜晚很短的,小姐……这只是一个暂时的意外。”
我很快就燃起一大堆篝火,让她把被索尔格河水浸透的裙子和双脚烘干。接着,我拿来牛奶和奶酪;然而可怜的女孩既不想烤火,也不想吃东西。看到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涌出,我也禁不住想哭。
这时,夜幕完全降临了。山脊上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残阳、一缕落日的余晖。我让小姐进畜栏休息。我在新鲜的干草上铺了一块漂亮的新羊皮,跟她道了声晚安,便来到栏外,坐在门前……上天可以作证,尽管我热血汹涌,爱火燃烧,但心中却没有任何邪念;想到在畜栏的某个角落,在好奇地看着她睡觉的羊群身边,主人的女儿犹如一只最珍贵、最洁白的小羊,在我的看护下休息,我就感到无比自豪。天空从来不曾如此深邃,繁星也从来不曾如此明亮……突然,畜栏的栅栏门打开了,美丽的丝苔法奈特出现在门前。她睡不着。羊儿走动时弄得干草吱吱作响,要么就是在她做梦时咩咩直叫。她宁可坐到篝火边上来。看到她出来,我立刻把自己身上的山羊皮披到她的肩上,拨旺了火堆。我们紧挨着坐在那里,都不说话。要是你们曾经在露天过夜的话,就会知道,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在寂寞和安静中苏醒过来了。此时,山泉的歌声更加清脆,水塘燃起了微小的火光。山间所有的精灵都自由自在地来往着;夜空中传来不易觉察的声和其他声音,仿佛能听见树枝在长大,绿草在拔高。白天是动物的世界,而到了夜里,就是静物的世界了。如果你不习惯的话,就会害怕……所以,我们的小姐瑟瑟发抖,哪怕听见一丝细微的声音,就要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有一次,一声悠长凄厉的叫声从山下闪闪发光的水塘上响起,忽高忽低,一直传到我们的耳朵。与此同时,一颗美丽的流星从我们头顶掠过,滑向同一个方向,好像我们刚才听见的哀鸣还伴随着一道光亮。
“这是什么?”丝苔法奈特低声问我。
“是一个灵魂进入了天堂,小姐。”说着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她也画了一个,抬着头,沉思了好长时间。接着,她又问:
“牧羊人,都说你们是巫师,这是真的吗?”
“不是,小姐。不过,我们生活在这里,离星星更近,比平原上的人更清楚天上发生的事情。”
她用手托着脑袋,仍然望着天空,裹在羊皮里面,活像是天上的牧童:
“星星可真多呀!太美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你知道它们的名字吗,牧羊人?”
“知道,小姐……瞧!正对着我们头顶上方的,是‘圣·雅克〔4〕之路’(银河)。它从法国一直通往西班牙,是勇敢的查理曼大帝和撒拉逊人〔5〕打仗时,加利西亚〔6〕的圣·雅克为了给他指路而开辟的〔7〕。稍远一点,您可以看到‘灵魂战车’(大熊星座)和它四个辉煌的车轴。在它前面的是‘三头牲口’,紧靠着第三头牲口的小星星叫‘车夫’。您看见周围那些下落的星雨了吗?那些都是上帝所不愿接纳的灵魂……往下一点,那颗星星叫‘钉耙’或者‘三王’(猎户星座),它是我们牧羊人的时钟,只要看到它,我就知道现在已过了午夜了。再往下一点,还是朝南的方向,那闪闪发光的是‘米兰的让〔8〕’,它是星辰的火炬(天狼星),关于这颗星星的故事,牧羊人们是这么说的:一天晚上,‘米兰的让’和‘三王’、‘小鸡笼’(七斗星)受邀请参加它们朋友星座的婚礼。‘小鸡笼’最急,所以第一个出发了,它走的是上面那条路。您看,就在上面,天空的最高处。‘三王’抄最下面的近路,赶上了它。而懒惰的‘米兰的让’前一天睡得太晚了,所以落在了最后;它气急败坏,为了让它们停下,把自己的手杖向它们扔去。这就是为什么‘三王’也叫做‘米兰的让的手杖’……不过,小姐,所有这些星星当中最美丽的,是我们那颗,它叫‘牧羊人之星’。无论是清晨我们把羊群赶出来,还是晚上把羊群赶回去,都是它照亮了我们。我们还叫它‘玛格罗娜’,美丽的‘玛格罗娜’紧追‘普罗旺斯的彼埃尔〔9〕’(土星)不放,每七年和他结一次婚。”
“什么,牧羊人!星星还会结婚?”
“当然了,小姐”。
我正要向她解释星星结婚是怎么回事,突然觉得有一样清新、纤细的东西轻轻地落在我的肩头。那是她昏昏欲睡的脑袋,下面还压着漂亮的饰带、花边和波浪般卷曲的长发。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靠着我,直到天上的星星开始变得苍白,开始被新的曙光隐去。我看着她熟睡,心底里稍稍有些慌乱,但皎洁的夜色圣洁地保护着我,它给予我的只是一些美好的想法。在我们身边,繁星继续着它们无言的路程,就像羊群那么驯服;我时不时地想象着,在这些星星当中,最纤细、最璀璨的那颗迷了路,于是就落到我的肩上,睡着了……
注 释
〔1〕 法国南阿尔卑斯山的一条支脉。
〔2〕 普罗旺斯传说中的送子女神。
〔3〕 罗讷河的一条支流,位于法国普罗旺斯的沃克吕兹省。
〔4〕 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
〔5〕 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人或西班牙等地穆斯林的称呼。
〔6〕 西班牙地名,位于西班牙西北部,濒临大西洋。
〔7〕 所有这些民间天文传说的细节,都翻译在阿维尼翁出版的《普罗旺斯天文历》中。——原注
〔8〕 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
〔9〕 耶稣的十二使徒之一。
[book_title]塞甘先生的山羊
——致巴黎抒情诗人皮埃尔·格兰古瓦先生〔1〕
你永远是老样子,可怜的格兰古瓦!
怎么!别人让你做巴黎一份堂堂有名的报纸的专栏编辑,你居然拒绝了……看看你自己吧,可怜的孩子!看看你这布满窟窿的上衣、破破烂烂的长裤,还有满是饥色的瘦脸!这就是你热爱美好诗歌的下场!就是你为阿波罗〔2〕陛下忠诚耕耘十年付出的代价……事到如今,你还不感到羞愧吗?
还是去做专栏编辑吧,笨蛋!去做专栏编辑!你将赚到许多铸着玫瑰花纹的埃居,有钱去布雷帮饭店〔3〕吃饭,还可以戴着饰有崭新羽毛的无边软帽,去观看新剧的首场演出……
你不肯?你不愿意?难道你打算继续随心所欲、自由到底?那好吧,听听塞甘先生的山羊的故事吧。你会看到,那些想要随心所欲生活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在驯养山羊方面,塞甘先生可从来没有交过好运。
他每次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失去他的山羊:一天清晨,山羊咬断了拴住它的绳索,跑到山上,在那里被狼吃掉。不管是主人的爱抚,还是对狼的恐惧,什么都留不住它们。看来,这些独立不羁的山羊,不惜一切代价想回到大自然当中去,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
老实的塞甘先生一点也捉摸不透这些畜生的脾性,他沮丧不已,说:
“完了。山羊们一待在我这儿,就会感到厌烦,我一只也养不住的。”
不过,他并没有灰心。于是,在以同样的方式丢失了六只山羊以后,他又买回了第七只;只是,这一次,他特意挑了一只特别年幼的山羊,希望它能更习惯地在他家待下去。
啊!格兰古瓦,塞甘先生的这只小山羊是多么漂亮啊!它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士官般的胡子,黑亮的蹄子,长着斑纹的犄角,还有那又白又长的茸毛,仿佛身上穿着宽袖的长外套!它几乎和埃斯梅拉达〔4〕的小灵羊一样妩媚,你还记得吗,格兰古瓦?——而且,它驯良、温顺,让人挤奶时,它一动不动,也不把蹄子踩到奶盆里。真是只令人疼爱的小山羊……
塞甘先生的屋子后面,有一个山楂树围成的园子。他就把这位新房客安顿在那里喂养。他在草地上选择了一块最茂盛的地方,将羊系在那儿的一根木桩上,特意把拴它的绳子留得长长的,还时不时地过来看看,看它住得是否舒服。山羊感到非常幸福,美滋滋地啃着青草,为此,塞甘先生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终于有这么一只山羊在我家不感到厌烦了!”这位可怜的人想。
但是,塞甘先生错了,他的山羊已经开始厌烦了。
一天,山羊望着大山,自言自语道:
“生活在山上该多好啊!要是没有这该死的绳索勒住脖子,我就能在欧石楠〔5〕丛中蹦蹦跳跳了,那该多快活啊!……关在园子里吃草,对毛驴和牛来说挺不错!……可我们山羊,应该到广阔的天地里去……”
从此,园子里的青草在它嘴里越来越乏味。厌烦的情绪不期而至。它的身体消瘦下来,产奶也少了。看着它天天挣着绳子,头转向山的那边,鼻孔张得大大的,还咩咩地叫着,真叫人揪心!……令人伤心啊!
塞甘先生看出了他的山羊有些异常,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天早上,他刚给山羊挤完奶,山羊便转过身来,用自己的土话对他说:
“请您听着,塞甘先生,我在您家已经待得烦了,您就让我到山里去吧。”
“啊!上帝啊!……它也厌烦了!”塞甘先生大吃一惊,嚷了起来,手里的奶盆一下子跌到了地上;于是,他在山羊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来:
“怎么了,布朗凯特,你要离开我!”
布朗凯特回答道:
“是的,塞甘先生。”
“难道这里的草不够你吃吗?”
“哦!不!够吃了,塞甘先生。”
“难道拴你的绳子太短了,你想让我把它放得再长些吗?”
“不必了,塞甘先生。”
“那么,你需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到山上去,塞甘先生。”
“但是,可怜的孩子,你不知道山上有恶狼吗……万一狼来了,你怎么办呢?”
“我会用角顶它的,塞甘先生。”
“狼才不怕你的角呢。我原先的那些母山羊,和你一样有角,它们都被狼吃了……你还记得去年我那只不幸的老山羊蕾诺德吧?它可是只能干的母山羊,身强体壮,凶狠无比,就像一只公山羊。它跟狼搏斗了整整一夜……可第二天早晨,它还是被狼吃掉了。”
“可怜啊!可怜的蕾诺德!……但这没关系,塞甘先生,您还是放我到山上去吧。”
“仁慈的主啊!……”塞甘先生说,“我可该拿这些山羊怎么办啊?又要有一头羊将要被狼吃掉了……好吧,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我要救你,不安分的家伙!为了防止你咬断绳子逃走,我得把你关进牲口棚里,你就一直待在那儿吧。”
说罢,塞甘先生将山羊关进了漆黑的牲口棚,并牢牢地锁上了门。不幸的是,他忘记了关上窗户,于是,他刚一转身,小家伙就跳窗逃跑了…….
你在笑,格兰古瓦?当然!我很清楚;你是站在山羊那一边,反对这位善良的塞甘先生的……让我们看看,你待会儿还笑不笑。
这只白色的山羊到了山上,大家都为它目眩神迷。老松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它们把她当作小皇后那样来欢迎。栗子树俯下身,枝条一直垂到地面,轻抚着小山羊。金蝶花在它经过的路上盛开,尽情吐露着芬芳。满山都在为它欢庆。
格兰古瓦,你想象一下我们的山羊是多么幸福!不再有绳索,不再有木桩……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妨碍它欢蹦乱跳、随意吃草……那儿有的是青草!一直没过了它的犄角,我亲爱的!……多好的草啊!味道鲜美、纤细柔嫩,还带着花边,有成千上万……这和园子里的草可有着天壤之别。嗯,还有山上的花儿!……大朵大朵的蓝色风铃草,长着长萼的红色洋地黄,漫山遍野的野花,溢着醉人的花蜜!……
这只白色的山羊陶醉其中,四脚朝天,躺在花丛中打滚,又沿着斜坡滚了下去,身上乱七八糟地挂满了落叶和栗子……接着,它突然脚一蹬地,站了起来。嗬!它又跑开了,昂着头,穿过丛林与荆棘,一会登上山峰,一会冲下涧底,上上下下,无处不在……仿佛山上一下子来了塞甘先生的十头羊。
布朗凯特,它可什么都不怕。
遇到汹涌的激流,它就纵身一跃而过,身上溅满了水花与泡沫。于是,浑身湿淋淋的它,就躺在平整的岩石上,让太阳把自己晒干……有一次,它嘴里叼着一朵金雀花,来到一块高地的前缘,往下望去,他看见平原上坐落着塞甘先生的房屋,以及屋后的园子。这让它笑出了眼泪。
“多小的地方啊!”它说,“我原先在那儿怎么待得下去呢?”
可怜的小家伙!看见自己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就自以为起码与这个世界一样高大了……总而言之,对塞甘先生的山羊来说,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将近正午时分,在东奔西跑了一阵之后,它跑进了一群岩羚羊中间,这些岩羚羊正在大嚼长着齿状叶子的野葡萄藤。我们这位穿着白色衣裙的小赛跑运动员一下子引起了轰动。岩羚羊们给它让出了吃野葡萄藤的最佳位置,而岩羚羊先生们则对它大献殷勤……甚至,有一只茸毛全黑的小羚羊——格兰古瓦,这可只能在我俩之间说说——似乎赢得了布朗凯特的亲睐。这对情人还在树林里消失了一两个小时呢!如果您想知道它们俩说了些什么,那就去问在苔藓下潺潺流动的多嘴的泉水吧。
忽然,凉风骤起。山野变成了紫色;夜幕降临了。
“天已经黑啦!”小山羊一边说,一边非常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山下,田野已经湮没在一片轻雾之中。塞甘先生的园子在雾里消失了踪影,他的那幢小房子也只露出屋顶,冒着些许炊烟。小山羊听着牧人召唤羊群的铃声,愁肠寸断……一只回巢的大隼,经过的时候,翅膀从它身上掠过。它打了个哆嗦……接着,山里传来一阵叫声:
“呜,呜!”
它想到了狼;整整一个白天,这个疯疯癫癫的小家伙都没有想到过狼……这时,山谷里远远传来了号声。这是好心的塞甘先生在做最后的努力。
“呜,呜!……”狼又叫了起来。
“回来吧!回来吧!……”号声呼唤着。
布朗凯特想回去了;但一想到木桩、绳索、园子周围的篱笆,它就觉得自己现在再也不能过以前那样的生活了,最好还是留在山上。
号声不再响了……
山羊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树叶声。它转过身,看见黑暗中有两只竖得笔直的短耳朵,还有一双凶光闪闪的眼睛……那是狼!
这只庞然大物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端详着这只白色的小山羊,事先品尝着它的滋味。狼知道小山羊肯定逃不出它的掌心,所以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当小山羊转过身的时候,它才狰狞地笑了起来。
“哈!哈!塞甘先生的小山羊!”它伸出鲜红的大舌头,舔了舔火绒般的嘴唇。
布朗凯特被吓懵了……突然,它想起了老山羊蕾诺德的故事,它和狼奋战了一夜,却在早晨被狼吃了。布朗凯特心想,既然这样,还不如立刻就被狼吃了为好;接着,它又改变了主意,摆出防卫的架势,低着头,挺着角,就像是塞甘先生的一头勇敢的山羊……倒不是因为它想杀了狼——羊是杀不了狼的——而只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像蕾诺德那样,坚持很久。
于是,庞然大物扑了上来,山羊的犄角也开始挥舞作战。
啊!勇敢的小山羊啊,它是多么奋力地战斗啊!我不骗你,格兰古瓦,它不止十次地迫使狼退下阵来,歇一口气。每当这个时候,这个贪吃的家伙还要趁这短短一分钟的间隙,匆匆啃上一口它心爱的青草;然后再转身重新投入战斗,嘴里塞得满满的……就这样,战斗整整持续了一夜。塞甘先生的山羊时不时地望望清朗夜空中飞舞的星星,思量着:
“哦!但愿我能坚持到天明……”
星星一个接着一个地隐去了。布朗凯特的犄角顶得更凶了,狼的利齿也咬得更猛了……一道微微的曙光从地平线上升起……嘶哑的鸡鸣,从一家农舍远远地传来。
“总算天亮了!”可怜的畜生说,它本来就只准备抵抗到天明,然后死去;于是,它倒在了地上,漂亮的白色毛皮上沾满了斑斑的血迹……
于是,狼扑到小山羊的身上,把它给吃了。
再见,格兰古瓦!
你刚才听到的故事,可不是我杜撰出来的。如果有一天,你来到普罗旺斯,农场主们就会用当地的方言对你说:“塞甘先生的山羊跟狼搏斗了整整一夜,可是第二天早晨,它还是被狼吃了。”
格兰古瓦,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可是第二天早晨,它还是被狼吃了。”
注 释
〔1〕 皮埃尔·格兰古瓦(1475—1538),法国戏剧诗人,愚人剧的代表,代表作《愚人王子》。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刻画了他的形象。
〔2〕 阿波罗,希腊神话中掌管诗歌和音乐的太阳神。
〔3〕 著名饭店,位于巴黎第九区。
〔4〕 雨果的作品《巴黎圣母院》中的女主人公。
〔5〕 一种长绿灌木。
[book_title]科尔尼耶师傅的秘密
弗朗塞·玛玛依是个上了年纪的短笛手,他时不时地来我家,和我煮酒聊天,消磨漫漫长夜。一天晚上,他向我叙说了二十年前发生在村子里的一个小故事,而我的磨坊正是故事的见证人。老人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那么,就让我把我所听到的,原原本本地转述给您听吧!
亲爱的读者,现在请您想象一下,您正坐在一壶芬芳四溢的葡萄酒前,由一位年老的短笛手给您讲述下面的故事。
我亲爱的先生,我们这个地方过去可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枯燥乏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