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鄙视 [book_author]阿尔贝托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1088 [book_dec]阿尔贝托·莫拉维亚著小说,小说通过一对夫妻感情生活的破裂这个侧面反映了当代的社会现实和现代人深刻的精神危机。有志于从事戏剧创作的里卡尔多·莫尔泰尼为博得妻子埃米丽亚的爱,违背自己的意愿,为电影制片人编写电影脚本,以尽快获得金钱,满足妻子的物质欲求。可是,当他满足了妻子的欲求时,妻子却已不再爱他,并对他表示出极度的鄙视。里卡尔多痛苦万分,而当他决定放弃编剧工作,不再依附于制片人时,妻子却又对他的决定嗤之以鼻。夫妻之间在情感上的无法沟通,造成了难以填平的鸿沟。 [book_img]Z_10840.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如今我可以肯定地说,婚后头两年,我与妻子的关系很和美。我是想说,那两年之中,我们深厚和融洽的感情带有某种朦胧的色彩。说得直白一点,在那种处境中的人,头脑比较简单,对任何事情都不做分析判断,对所爱的人只是一味地爱,顾不上加以品评。总而言之,当时埃米丽亚在我眼里是十全十美的,我觉得我在她眼里也是这样。或许是我看到了她的缺点,她也同样看到了我的缺点,但由于爱情产生的某种神秘的嬗变力量,双方的缺点在对方的眼里不仅是可以宽容的,甚至是可爱的,缺点也成了优点了,尽管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优点。不管怎么说,我们相互都没有什么看法: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还一如既往地爱着埃米丽亚,对她没有任何成见,可是她却发现了,或者说是自以为发现了我的某些缺点,因而就开始对我有了成见,不再爱我了。 人越是不计较幸福,就越是感到幸福。说来也怪,那两年,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腻烦了。自然,那时候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幸福。我觉得我做的跟大家没有什么两样:爱自己的妻子,并被妻子所爱;我觉得这种爱是普通而又正常的事,就是说,一点也没什么稀罕的;犹如人们呼吸的空气,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只有在缺少空气时才觉得空气之珍贵。那个时候,要是有人说我是幸福的,我甚至会觉得诧异;我很可能会回答说我并不幸福,因为尽管我爱我妻子,而且我妻子也爱我,我却无法保证将来的日子会怎样。确实,当时我们只是勉强能够维持生计。我在一家不起眼的报社里写影评,另外还干一些记者的工作;我们租了一间带家具的房间,与房东合住一套;可买可不买的东西我们常常买不起,有时候连起码的生活用品也买不起。这样的生活怎么谈得上幸福呢?不过,对此我倒是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而且我后来才发现,其实,在那段日子里我恰恰是一个真正彻底幸福的人。 结婚两年之后,我们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因为我结识了一位电影制片人,他的名字叫巴蒂斯塔。我为他写了我的第一部电影剧本,开始时我只把它视为临时性的工作,因为我在文学上曾有过很大的抱负,可我不曾料到后来编写电影剧本竟成了我的职业。与此同时,我与埃米丽亚的关系却越来越糟。我的故事就从我开始从事电影编剧,以及我与我妻子关系开始恶化讲起,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开始的,它们之间又有着直接的关联,这一点以后可以看得很清楚。 回想起来,我仍隐约地记得一件事,在当时看来,这事并不起眼,可后来却变得至关重要。一天,在市中心一条大街上,埃米丽亚、巴蒂斯塔和我在一家餐厅吃了晚饭,巴蒂斯塔提议到他家去玩玩,我们接受了他的邀请。随后我们三个人都来到了巴蒂斯塔的小汽车跟前,那是一辆红色的豪华小轿车,体积不大,只能坐两个人。巴蒂斯塔已坐在驾驶座上,他打开了车窗,从汽车的那一边探出头来说:“很抱歉,只有一个位子。莫尔泰尼,您得自己想办法……除非您愿意在这儿等我,我再开回来接您。”埃米丽亚站在我身边,穿着一件敞领无袖的黑色丝绸晚礼服,这是她唯一的晚礼服,手臂上搭着皮质斗篷:虽说已是十月份,但天气还挺暖和的。我望着她,她很美,但不知为什么,我发觉平时安详而又娴静的她,那天晚上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不安和烦躁。我高兴地说道:“埃米丽亚,你就先跟巴蒂斯塔走吧……我叫辆出租车在后边跟着你们。”埃米丽亚看着我,然后,迟疑而又慢吞吞地回答道:“让巴蒂斯塔先走一步,我们俩一起乘出租车去不更好吗?”这时,巴蒂斯塔把头伸出车窗外,开玩笑似的大声说道:“好哇,您是想让我自个儿走。”埃米丽亚说:“不是这个意思,可是……”突然,我发现她那平时总那么平静而又和谐的漂亮面容,现在却阴沉了下来,而且因为犹豫和尴尬显得有些扭曲。我急忙说道:“巴蒂斯塔说得对,你去吧,你跟他先去,我叫辆出租车。”这回埃米丽亚让步了,或者说是服从了,她上了汽车。不过,现在我在写这个故事时才想起当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当她坐在巴蒂斯塔旁边时,车门还开着,她望着我,尴尬的目光中夹杂着恳求和厌恶。不过,当时我并没在意。我果断地关上了车门,像是关上保险箱门似的。汽车开走了,我吹着口哨,高兴地朝附近的出租车招呼站走去。 制片人的家离餐厅不远。正常情况下,我乘出租车差不多可以与巴蒂斯塔同时到达,或者最多稍晚一点到。然而,半路上,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出租车与一辆私家车撞上了,两辆车都遭受了损伤,出租车的挡泥板撞弯了,小汽车的一侧撞坏了。两位司机当即下了车,他们相互指责,争吵谩骂起来,一群人随即围了上来,一名警察过来后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拉开,记下了他们的姓名和地址。整个过程中,我都相当耐心地等在车里,甚至还挺开心,因为我吃饱喝足了,而且巴蒂斯塔在用餐后还提出请我参加一部电影剧本的编写工作。不过,由于争吵和冲突持续了十分钟,或许是一刻钟左右,我到制片人的家时已经晚了。当我走进客厅时,我看到埃米丽亚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巴蒂斯塔站在角落里的一个旋转酒柜跟前。巴蒂斯塔快活地招呼我;埃米丽亚却以埋怨甚至恼怒的口吻责问我这么久都上哪儿去了。我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发生车祸了,我发现自己是以一种回避的、像是有什么事情想瞒过去似的口吻说的。其实,当我对自己所说的事情并不看得很重时,往往就采用这种口气。但埃米丽亚却不放过,始终以那种特别的声调追问我:“一起车祸……什么车祸?”于是,感到惊异的我,也许甚至有几分惶恐不安的我,就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车祸的经过。不过,这回我似乎又过分渲染夸张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相信似的;总之,我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就在于起初太有所保留,而后来又太精确了。不过,埃米丽亚不再刨根问底了,巴蒂斯塔却满面春风而又和蔼可亲地在桌上摆放了三个酒杯,请我喝酒。我坐了下来。我与巴蒂斯塔边聊边开玩笑,我们在他家待了两三个小时。整个晚上,巴蒂斯塔都那么兴高采烈,侃侃而谈,我几乎没有发现埃米丽亚闷闷不乐。再说,她历来都是那么缄默不语,羞羞答答的,因为她生性胆怯,所以,我对她的缄默并没有感到惊异。不过,平时她至少以微笑的目光参与大家的谈话,然而,那天晚上她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这倒颇让我感到诧异。后来,巴蒂斯塔又跟我一本正经地谈论我与他合作的影片,他给我讲了故事梗概,还向我介绍了导演以及与我搭档的编剧的情况,最后他叫我第二天到他的办公室去签署合同。埃米丽亚趁无人说话的当儿,站起身来,说累了,想回家了。我们与巴蒂斯塔告了别,走出他家,下到底层,来到街上,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到出租车招呼站。我们上了车,车子立即就开了。巴蒂斯塔的提议使我喜出望外,我按捺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对埃米丽亚说道:“这部电影剧本来得真是时候,否则,我不知该怎么过日子……我本来都想去借一笔钱了。”埃米丽亚直截了当地问道:“当电影编剧能得多少酬金?”我说了酬金总数,并补充道:“这样一来,我们的生计问题就解决了,至少今年冬天不成问题。”说着,我去拉埃米丽亚的手。她由着我握住她的手,到家之前,她始终没再说话。 [book_title]第二章 从那天晚上以后,编写电影剧本的事进展得很顺利。第二天早晨,我就到巴蒂斯塔那里签了编剧的合同,并得到了第一笔预付金。记得那是一部无足轻重的喜剧言情片,一向创作态度严肃的我,满以为自己不适合编这一类影片的剧本,可是,在编写过程中,我却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天赋。同一天,我还与导演和另一位编剧第一次碰了面。 我当电影编剧的生涯是从去巴蒂斯塔家喝酒那天晚上开始的,对此,我可以确切地指明;而我与我妻子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恶化的,我却很难确切地说清楚。自然,我也可以把那天晚上看作我们夫妻关系开始恶化的标志。可是,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是事后聪明;再说,埃米丽亚对我态度的变化,是在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才显现出来的。然而,她的态度的确是在那天晚上以后才开始有了变化的,确实,我真说不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埃米丽亚心中的天平才开始失去平衡的,也不知这种失衡究竟会引起什么后果。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见到巴蒂斯塔,类似那天晚上头次在他家里那样的细节不胜枚举;可以说,那些事情当时在我看来都很平常,但后来却都多多少少有一种特殊的意味。我只想举一个例子:每次巴蒂斯塔邀请我们,埃米丽亚总是先表现得很勉强,不太想陪我去,而她的神情和托词又总是那么模棱两可。她总是找某种与巴蒂斯塔无关的借口推托不去;同样我也总是轻而易举地指明她的借口站不住脚,我执意追问她是否不喜欢巴蒂斯塔,问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最后她总是回答说,并不是她不喜欢巴蒂斯塔,说她对他并无什么可指摘的,只是不想与我们一起出去,因为这种晚上的聚会使她疲惫,实际上是令她厌烦了。我不满足于这些泛泛的解释,于是又暗示她与巴蒂斯塔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瓜葛,即便巴蒂斯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也不想知道这一点。然而,我越是一个劲地提示她是否对巴蒂斯塔没有好感,她似乎越是一个劲地否定。最后,她就全然不犹豫了,代之以明朗而又坚决的态度。于是,我不再怀疑她和巴蒂斯塔之间的感情,或是巴蒂斯塔对她有什么举止。接着,我就摆出一大堆她应该参加我们的聚会的种种理由:我没有一次外出不带着她,巴蒂斯塔深知这一点,巴蒂斯塔喜欢有她在场,每次他请我们,都这样关照:“自然,您得带上您的妻子一起来。”她倘若无故缺席,必定会惹巴蒂斯塔不高兴,说不定还会触怒他,而我们的生活却全依仗他。总之,她提不出任何托词不出席,我却能说出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她出席,所以,尽管她很疲惫也很厌烦,最终也只好赴会了。埃米丽亚通常都凝神听我阐述这些理由;应该说,我给她讲道理时,我的面部表情与手势比我说的话更有意思,所以,最后往往以她的让步而告终,她默默地穿好衣服,准备跟我出去。当她已准备停当,在临走前的最后一刻,我总要最后再问她一次是不是真不想陪我去,这倒并不是我怀疑她的回答,而是为了让她不怀疑自己有自主的自由。这时,她总是以明确的方式回答说她高兴陪我去,这样我们才走出家门。 不过,这一切都是我后来总结出来的,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发生过的好多事情,当时我都没在意,后来回想起却都意味深长。当时,我只意识到埃米丽亚对我的态度开始恶化,而我却没有去加以任何解释和定义。家庭气氛开始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压抑了,就如晴朗的天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似的。我开始觉得她不再像以往那样爱我了,因为我发现她不像新婚时那样老想挨近我。那时,当我说:“你瞧,我又得出去了,一去就得几个小时,我会尽快回来的。”她虽不表示异议,但看得出她是满脸忧郁地顺从着,明显不乐意我走。所以,我常常不是借故把工作推掉不出去,就是尽可能地带她一块去。当初她是那么离不开我,以至于有一天,我需要去意大利北方短期出差,她送我去火车站,在挥手告别的时候,我见她把脸扭到一边,以免我见到她泪流满面。那次,我故意装出没看到她那痛苦的样子,但整个旅途中,我都后悔让她那么羞涩而又难以克制地哭泣了。从那以后,我就不再丢下她一个人自己外出旅行。可现在,每当我向她宣布我得外出时,她脸上不仅没有任何反应和伤心的表情,而且还看着书,连眼皮都不抬,只是平静地回答说:“好吧,知道了,吃晚饭时再见……你得准时回来。”有时候,她甚至希望我在外面的时间越长越好。比如,我对她说:“我得出去一会儿,五点钟回来。”她却回答道:“随你在外面待多久……因为我也有事。”有一天,我似乎还感觉到她好像十分愿意我外出不在家,虽然她没有直接这样表达,而只是说,既然我整天总是忙这忙那的,索性以后只在吃饭时见面算了,这样,她就可以安心地办她自己的事了。事实上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电影编剧工作只需下午不在家;剩余的时间我总是尽量跟她在一起。不过,从那天以后,我上午也往外面跑。 埃米丽亚表现出不愿意我出门的那段日子里,我外出时的心情非常轻松愉快。因为她不乐意我离开她,证明她对我怀有深切的爱。但一旦我发现她对我的外出不仅没有表现出不高兴,而且巴不得能自己一个人待在家时,我心里就感到莫名的痛苦,像是一个人突然失去了立足之地似的。现在,我不但下午出去写电影剧本,而且早上也常常毫无目的地出去,仅仅是为了品味一下由于埃米丽亚对我的无动于衷而产生的新的痛苦的滋味。可是,她对我整天在外并没表现出什么不高兴,反倒挺平静,我觉得她甚至还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轻松感。起初,为了安慰我自己,我极力设法去理解她的冷漠,心想,已经结婚两年了,夫妻之间再亲热,爱情也必然让位于习惯,正因为双方都认定自己被对方爱着,所以夫妻之间常常缺乏激情。但我感觉到事情并非如此:与其说我是这么想,还不如说我是这么感觉,因为想法往往是靠不住的,尽管表面看来,思想往往比隐约和模糊的感觉更确切。总之,我觉得埃米丽亚对我的外出已经不在乎了,并不是因为她认为我是由于工作需要而不得不离开家,因而无碍于我们的关系,而是因为她不再那么爱我了,或者说她根本不爱我了。肯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她的感情才有了变化,想当初,她对我的感情曾是那么炽热和专一。 [book_title]第三章 我初次碰到巴蒂斯塔的那段时间,尽管不能说是绝境,但也得说是我面临的一段极其困难的日子。我真不知该如何摆脱那种困境。那时候,我购买了一套房子,没钱付清全款,也不知从哪里去筹齐这笔钱。头两年,埃米丽亚与我住在一间租来的、带有家具的大房间,跟房东太太合住一套。也就是埃米丽亚,换个别的女人,谁都忍受不了这种临时凑合的办法。不过,我想,埃米丽亚能忍受这种住房条件,是向我证明了一个忠诚的妻子能给予丈夫的最大的爱。埃米丽亚确实是常人称道的贤妻;然而,她对家庭的爱中,有一种超越任何女人所共有的自然本性的东西。我是说,她有某种强烈的、近乎嫉妒的激情,几乎是一种超越了她本性的渴望,而且这种渴望像是祖传下来的基因,与生俱来。她出身贫苦,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打字员。我想,在她对家庭的感情中时时无意识地流露出贫苦的人们那种沮丧的企盼,多年来他们一直无法为自己建立一个哪怕是十分简陋的窝。我不知道她是否早就打算通过我们的婚姻实现她拥有一座房子的夙愿;不过,回想起来,我难得见到她掉泪,只有一次,那是在订婚后不久,当我向她直言不讳地道明自己尚无法替她弄到一所哪怕是租来的房子时,我还说我们暂时得先在一间带有家具的房间里住一段时间。她很快就克制住不哭了,但我认为她的哭泣似乎不仅表示了她因自己对未来幸福的憧憬的破灭而痛感绝望,还显示了这种梦幻本身所蕴含的力量,对她来说,与其说这是梦,不如说这是生活的动力。 就这样,婚后头两年,我们生活在一间租来的房间里,埃米丽亚总是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光洁明亮。显然,她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把那个房间想象成自己的家;她没有自己的家具摆设,但她竭力把她当家庭主妇的意识倾注在那些破旧的家什之中。我写字台上的花瓶中总插有鲜花;我的文件资料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像是有吸引我工作的魅力,令我感到十分亲切和宁静;小桌子上的茶具旁总放有餐巾纸和一盒饼干;地上和椅子上从来不会有一件衣服或别的不该放在那儿的东西,就像在狭窄的、临时性的住所里,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女用人匆匆打扫过一遍之后,埃米丽亚自己总要再仔细地打扫一遍,把房间里一切能发亮的物件都擦得光洁明亮,就连窗子最小的铜把手和角落里的地板木条也不放过。晚上她喜欢自己铺床,她不愿意让女用人帮忙,她把她的薄纱衬衣放在床的一边,把我的睡衣放在另一边,毯子折叠得好好的,一对枕头放得齐齐的。早晨,她比我先起床,去房东的厨房准备早点,并且亲自托着盘子给我端来。她总是默默地、周详地做着这一切,不引人注目,却做得那么卖劲,那么认真,那么细腻和投入,使人窥见隐藏在她内心的深情厚谊。然而,尽管她做着如此感人肺腑的努力,租来的房间究竟还是租来的,她努力想要赋予她自己和赋予我的梦却始终无法圆满。所以,当她精疲力竭或沉浸在爱的激情中时,她总抱怨,温柔地,几乎是平静地抱怨。真的,她的性格就这样,不过,她不时地、显然是很痛苦地问我,这样临时凑合的生活何时是个头。我深知,尽管她很克制,但这乃是一种真正的痛苦。一想到我迟早得设法满足她的愿望,我心里就感到十分惆怅。 就像我已说过的那样,我终于下决心买一套住房,不是因为我有办法,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办法,而是因为我深知她很痛苦,而且总有一天,她的这种痛苦会超越她的承受能力。那两年里我攒了一小笔钱,加上我借来的那些钱,这样,就可以付清第一期分期付款。不过,在操办这一切的时候,我并没有作为丈夫给妻子置办房子的那种喜悦心情;恰恰相反,我心里很不安,有时甚至很焦虑,因为几个月以后到该交第二期钱款时我还不知怎么办呢。那些日子里我是那么失望,甚至抱怨起埃米丽亚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她那么热衷于置家,我才被迫迈出这么草率和危险的一步。 然而,埃米丽亚一听到我要买房子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由衷的喜悦,以及后来我们第一次走进尚未装修好的那套住房时,她所显露出来的、在我看来是那么非同寻常而又那么奇怪的激情,令我顿时就忘掉了自己的焦虑和不安。我认为,埃米丽亚那么热衷于买房子是符合人之常情的;再说,我觉得那天她所表现出来的激情似乎隐含着某种情欲,似乎我终于给她买了一套房子的做法本身就使我在她心目中不仅变得更可爱了,而且从纯肉体意义上也变得跟她更亲近、更贴心了。我们去看房子时,埃米丽亚只是跟我在空寂的房子里转,我对她讲着每个房间的用途,以及以后摆设家具的设想。可是,看完了房子后,当我走近窗口想去打开窗子,想让她饱览窗外的景致时,她挨近了我,全身紧紧地搂住了我,轻声地请求我吻她。她是第一次表现出这个样子,平时在感情生活上她总是那么拘谨,甚至十分腼腆。她这种激情和说话的声调勾起了我的绵绵情丝,我按她的意愿吻了她。我们从未这么有力、这么投入地吻过,可就在这长长的、持续的亲吻中,我感到她又更用力地、全身心地搂住了我,像是引诱我更进一步坠入情海爱河中去;随后,她就迫不及待地脱去裙子,解开衬衣的纽扣,用她的腹部顶住我的腹部。接完吻后,她又轻声地在我耳边低声细语,像是轻轻吹口气似的,声音那么和谐悦耳而又销魂,像是要我跟她做爱;说着就用她全身的重量把我拽倒在地面上。我们就在我本想去打开的那扇窗户底下,在满是灰尘的地板砖上做爱。然而,在这种无节制的、异乎寻常的性交中,我不仅感受到当时她对我的爱,而且还特别感到她是在发泄自己想要一所房子的那种被压抑的欲念,对她来说,这种欲望十分自然地通过无法预料的性感宣泄出来。总之,我想,在那污秽的地面上,在那半明半暗的冰冷而又空荡的套房里所完成的性交中,她是委身于给了她房子的男人而不是丈夫。而那些空无一物、回荡着话语声的房间,那些还散发着未干的油漆味和水泥味的房间,似乎牵动了她体内最隐秘、最敏感的部位,那乃是以往我给予她的一切爱抚和柔情所始终未能激奋之处。 从我们去看空房子到迁居新房,其间相隔两个月。在此期间,我们签署了购房合同,合同上署的都是埃米丽亚的名字,因为我知道,这样她高兴,我们还把我用很有限的钱购置的那些不多的家具都归置在一起。正像我所说的那样,买房子最初的满足感过去了以后,我为以后的事深感不安,有时甚至感到绝望。现在我的确挣了不少钱,这是真的,但只够勤俭节约过日子,只能攒下几个钱;然而,靠节省下来的这些钱当然是不够交付下一笔钱的。更令人难受的是我不能对埃米丽亚吐露一丝我的绝望心绪:我不愿意扫她的兴。如今我回想起来,那一段日子是我最痛苦焦虑的时期了,从某种程度说,也是我给埃米丽亚的爱最少的时期。实际上,我不能不这样想,她压根儿就未曾考虑过我是怎么才能筹齐那么多钱的,尽管她对我们当时的实际处境是再清楚不过了。想到这儿,我暗自诧异,有时候甚至对她很恼火,她可倒好,整天兴高采烈地忙得不亦乐乎,一心只想着去商店转悠,寻找布置家里的物件,而且每天都以平和的语气对我列举她要买的新东西。我寻思着,她这么爱我,怎么就猜不到我为筹措买房子的钱款而忧心如焚呢?不过,我知道她大概以为既然我买了房子,那我肯定早就筹措好必要的钱款了。我心事重重、一筹莫展,却看到她这么泰然而又心满意足的样子,就越发觉得她这样未免太自私,至少是太无动于衷了。 当时我的内心是那么不平静,我甚至觉得我在我自己心目中的形象都改变了。这以前,我一直把自己看作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文化人,一位剧作家,是一个搞艺术的人。我一直对艺术怀有莫大的激情,并觉得我生来就有搞艺术的天赋。这么说吧,这种精神上的素质也影响着我的形象:我觉得自己像个年轻人,身体瘦削,眼睛近视,有点神经质,面容苍白,穿着打扮上不修边幅,这就是我为了文学荣誉而献身的明证。可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在那种令人烦恼和痛苦的重压下,这种大有作为而又令人振奋的形象却让位于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形象了:一个可怜巴巴的、陷入痛苦深渊之中的穷人,一个无法抵御妻子的爱而做出力所不能及的事的男人,而且天晓得还得为钱犯愁操心多久。我觉得自己的仪表也变了:我不再是那个尽管当时还不出名,却年轻有才华的剧作家,而成了一副穷酸模样的报刊撰稿人,低档的报刊杂志的合作者;或者说是个私人公司或国家机关里的寒酸的小职员。为了不让妻子痛苦,这个男人一直对妻子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焦虑。他跑遍全城去寻找工作,却又常常找不到;因为心里老惦着那笔欠款,以至于常常在夜里惊醒过来。也许,那种形象催人泪下,但没有光彩,更没有尊严,就像书中读到的那种因循守旧的书呆子,我憎恶这种形象,因为我寻思着,随着岁月缓慢的流逝,即使我不情愿,最后也会不知不觉地落得这般地步的。反正,情况就是如此:我没有能跟一个与我志同道合、兴趣爱好相同又能理解我的女人结婚,却娶了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素养的普通打字员,她身上有着她所属阶层的一切偏见和奢望,只是因为她貌美我才娶了她。若是跟前一类女人结婚,我就可以应付贫困潦倒的拮据生活,在一间书房或一间配有家具的房间里凑合,豪情满怀地期盼着能在戏剧创作上获得成就;可是跟后一类女人结了婚,我就不得不设法弄到她梦寐以求的房子。我绝望地想道,也许我必须以永远放弃文学创作这一远大的抱负作为代价。 当时,还有一件事增加了我应付物质上的困乏之感时的焦虑不安和无能为力。我就像被一股不灭的火焰烧软、扭曲了的铁条似的,当时我感到因为贫困,我的心灵也受压抑而变得软弱和扭曲了。我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地羡慕起那些不为这种生活的贫困所困扰的人,以及那些富有的人和特权阶层;而且我发现自己在羡慕他们之余,还不禁萌生出一种怨恨,这种怨恨不仅不局限于对某些人和某种生活条件,还总是难免地推而广之,抽象地演化成一种人生观。总之,经历了那些经济拮据的日子,我深感对贫困的恼恨以及人在穷困潦倒时的难受滋味,从而逐渐产生了对不公正世道的逆反心理,那不光是对我个人的不公正,也是对其他许多像我一样的人的不公正。我意识到精神状态里的这种出于个人利害关系的反感情绪所引起的难以察觉的变化,以及在我被扭曲了的思想上所引起的那种毫无偏见的反应,总是不可抗拒地朝同一个方向发展;我的言谈总不知不觉地离不开同一个话题。同时,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同情某些政治党派,它们宣称要为消除那个社会的种种罪恶的弊病而进行斗争,而我正是把自己因为贫困而蒙受的痛苦最后都归咎于那个社会了:我结合自身的处境,认为这确实是一个使好人蒙受痛苦,纵容坏人为非作歹的社会。缺乏文化教养的普通人往往是觉察不到这一切的。似乎是一种神秘的炼金术使人把利己主义转化为利他主义,把仇恨转化为爱,把怯懦转化为勇敢;但对于习惯于检讨和审视自己的我来说,对这种转化过程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就像是我对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转化一目了然似的。不过,我意识到自己整天都是在为物质生活上的需要而奔波,只从利害关系考虑问题,从而把纯粹的个人动机转化为普遍的道理了。在战后那动荡的岁月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某个党派,而我却没有,因为我觉得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把政治用来为个人的动机服务,我认为只能为思想信仰而投身政治,而我恰恰始终缺少这种信仰。令我特别恼火的是,我感到自己的思想言行往往是根据我个人的利害得失行事,像变色龙似的随波逐流,以适应当时我所处的困境。“那么,我是跟所有的人一样了?”我愤愤地想道,“莫非我跟许多今世囊空如洗的人一样,只满足于梦想人类重新轮回转世吗?”但这种愤怒是十分无力的。后来,有一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沮丧,一位与我长期有来往的老朋友说服了我,我申请加入了共产党。不久以后,我就想,这样一来,更显示出我不是一个尚未成名的年轻才子,而更像是一个饥肠辘辘的报刊撰稿人,或是逐渐变成寒酸的公职人员了,这是我最担心的。如今,事情已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已进入了党内,无法再退出。埃米丽亚一得知我入党的消息,她做出的反应非同一般:“不过,这样一来,只有共产党人才给你工作干,其他党派的人都会拒绝与你来往的。”我没有勇气向她说出我当时的想法,我是想说,要不是为了让她高兴买下那套价格昂贵的房子,我是绝不会入党的。而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终于搬进了自己的家。说来也巧,真像是天意,我们搬进新房子的第二天,我就遇见了巴蒂斯塔,正如前面所述,我当即就被聘为他将要制作的一部影片的编剧。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感到一种好久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当时我想,我只要写出四五部电影剧本来,就能付清购置套房所需的钱款,然后,就重新从事我的新闻专业和我所看重的戏剧创作。与此同时,我对埃米丽亚的爱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有时候,我甚至十分内疚,责备自己曾把她想得很坏,认为她是个自私而又冷漠的女人。然而,这种气氛的缓和历程很短。我生活的天地几乎立刻又笼罩着阴云。不过,起初出现的只是一片小小的云彩,尽管那是朵乌云。 [book_title]第四章 我与巴蒂斯塔是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一见面的。一星期以后,我们搬进了装修完毕的套房里。这套房子的确不大,更不豪华,这是我煞费苦心才找到的:只有两个大房间,一个宽敞的客厅,长方形的,还有一个比例适中的卧室。卫生间、厨房、女用人的更衣室都很小,就像现代的房子,都小得不能再小了。另外,还有一个没有窗子的小房间,埃米丽亚想把它当作更衣室。套房在一座刚落成的大楼顶层,那楼房光滑洁白,像是用石膏建造的,坐落在一条微微下斜的小街上。街道上的整个一侧是一整排与我们的楼房相似的房子,街道的另一侧是一座私人别墅的花园围墙,枝叶茂盛的大树的枝杈从围墙里伸展出来,景致十分美丽。我让埃米丽亚注意看,透过宽阔的花园里树木稀疏的枝杈,可以隐约地瞥见弯弯曲曲的甬道,还有喷泉和空地,似乎我们与公园之间没有隔着一条街道和一堵围墙,只要我们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去那儿散步。 我们是下午搬进套房的,整个白天我都有事,我都记不得我们是在哪儿、和谁吃的晚饭。我只记得将近半夜时,我站在卧室的中央,对着三开门衣柜的穿衣镜照自己,慢慢地解下领带。突然,我在镜子里看见埃米丽亚从双人床上拿起一个枕头朝客厅门走去。我惊讶地问道:“你干什么?” 我说话时身子没动。我仍然是在镜子里看到她在客厅门口停住了脚步,扭过头来以随意的口气说道:“我到客厅那边的沙发上去睡,你不会生气吧?” “就今天晚上?”我诧异地问道,还是摸不着头脑。 “不,往后就永远这样了,”她匆匆回答道,“跟你实说了吧,我盼着有一所新房子,也是为了这个……你总喜欢开着窗睡觉,我受不了,每天早晨鸡一叫我就醒,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一整天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你说说,你不会因此生气吧?我想我们分开睡更好。” 我百思不得其解,起初我对这样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只是感到难言的恼怒。我朝她走去,说道:“可是,这样不合适……我们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屋子里有床,另一间屋子有靠背椅子和沙发……你这是为什么?沙发椅尽管可以搭成床,可是睡在沙发上不舒服。” “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提出来。”她垂下眼睛,不看着我,回答道。 “这些年来,”我坚持道,“你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她仰起了头,看来她挺高兴,她又把话题转到她提出的借口上:“我从来没有习惯过……我一直睡不好……尤其是最近以来,也许是因为我神经过于紧张了,我几乎一点都睡不着……至少我们要早一点睡……可我们总得折腾到很晚,那么……”她没把话说完,就朝客厅走去了。我追上了她,急忙对她说道:“等一下,要是你愿意,我完全可以不开窗睡觉……好吧……从今往后我们就关着窗睡吧。”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发现我这样做不仅是亲切地表示顺从;实际上,我是想试探她。只见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回答道:“不!你干吗非得做这种牺牲呢?你老说关着窗闷得很……我们最好分开睡。”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微不足道的牺牲,我向你保证……我会习惯的。” 她犹豫不定,然后以意想不到的坚定态度说道:“不,我不愿意你做任何牺牲……无论是重大的牺牲还是微小的牺牲……我就睡在客厅。” “可要是我对你说我不高兴,我要你与我一起睡呢?” 她又犹豫了。随后,她以平时那种温厚的口吻说道:“里卡尔多,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两年之前我们结婚那会儿,你不愿意做这样的牺牲……而现在你不管如何都愿意这样做……你这是怎么回事?那么多夫妇都分床睡,他们照样很恩爱……这样,早晨你要去上班时,你更自由些……你也就不会再吵醒我了。” “可你不是说你听到公鸡报晓就醒来吗?我又不是一大早就出门……” “唉,你真固执。”她不耐烦地说道。这一回,她不再听我的,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留在卧室,独自坐在床上,这张此刻只有一个枕头的床,颇有些预示着分离和抛弃的意味,我惘然若失地待了片刻,望着埃米丽亚在那儿消失不见的那扇打开着的门。我头脑里滋生出一个疑问:埃米丽亚不再愿意跟我睡觉,是因为她真是讨厌白日的光亮,还是她就是不愿意再跟我睡了呢?我倾向于第二个假设,尽管我全心全意地愿意相信第一个假设。不过,我觉得要是我接受埃米丽亚的解释,我就会产生一种疑问。我不想对自己承认,但最后的疑问却是:莫非埃米丽亚已不再爱我? 正当我沉浸在这些思绪之中凝视着房间时,埃米丽亚又来来去去地从衣橱里拿出两条叠好的床单、一条毯子和一件睡衣到客厅里去。那时正值十月初,天气还很暖和,她穿着透明的薄衬衣在房子里转悠。我始终没有描绘过埃米丽亚,但现在我想描绘一番,不为别的,就为说明那天夜里我的感情。埃米丽亚长得并不出众,但出于对她的感情,在我看来她是个非凡的女人,比我认识的任何女人都显得庄重。这种庄重的仪表是她生来就有的呢,还是我那心醉神迷的目光赋予她的呢?这我说不好,我只记得新婚之夜,当她脱去高跟鞋之后,我在房间中央朝她迎去时,心中暗自惊异,发现她的脑袋刚刚够到我的肩膀,也就是说我比她高出一头。但后来当她挨着我躺在床上时,我又有新的发现:她赤裸的身体显得那么宽大,那么有力,尽管我知道她绝对不是个肥胖的女人。她的肩膀很美,脖子也很美,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美的,如画中人似的,圆润、丰满而又优雅,动起来娇滴滴、软绵绵的。她的脸呈褐色,鼻子挺挺的,举止端庄;性感的嘴唇那么新鲜,总带着笑,两排晶莹洁白的牙齿像是被唾液滋润得闪光发亮;大大的眼睛,是美丽的棕褐色,明亮有神,很性感,当沉溺在情爱中时,那眼光却奇怪地变得那么黯淡和茫然。就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她真的并不出众,但不知为什么,她总显得那么美,也许是她那婀娜多姿的、柔软的腰部衬托出了她胯部和胸部的线条;也许是因为她腰直胸挺,仪态庄重;也许是因为她的自信和气度,以及那两条挺直结实的长腿所显示的青春活力。总之,她身上有那种无意流露的、天生的秀美庄重的气质,所以才本能地显得更为神秘和难以捉摸。 那天晚上,当她从房间到客厅来来去去的时候,我的目光跟随着她,我说不清自己是难过还是难堪,我的目光从她那平静的脸庞扫视到她的身体,并透过她那轻纱般薄薄的衬衣,扫视她那时隐时显的肉体的色泽和线条轮廓,我脑海里突然又着魔似的浮现出那团疑云,我疑心她不再爱我了,似乎我们俩的躯体之间已无法接触和沟通了。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一下子都蒙头转向了,而又不敢相信。爱情,当然而且首先就是感情,但也是两个身体以难以言喻的、近乎精神的方式的结合。那就是我一直享受过的但没有意识到的结合,它是一种必然而且完全自然的东西。我的眼光像是变得明亮了,终于看清了一桩原本明显的事实。我终于意识到,直到那天之前还是无形的这种结合,如今可能不复存在,而且已经不存在了。我像是一个突然发现自己被挂在悬崖峭壁上的人一样,下面是万丈深渊。一想到我们夫妻间的亲密关系竟无缘无故地变得那么陌生、淡漠和隔阂了,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心烦意乱,感情上不能自拔,埃米丽亚这时却走进卫生间洗起澡来,这能够从水龙头流出的水声推断出来。我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冲动,又竭力想尽快地克制住自己。在那之前,我毫无困难地、下意识地爱过埃米丽亚。我的爱总是神奇般地表现为无需思索的、心血来潮的、富有灵感的一时冲动,而且我一直觉得那种爱是发自我内心,且只发自我内心。如今,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种爱的冲动源于埃米丽亚的冲动,并由它培植滋生。见她变化这么大,我生怕自己不再有能力像以往似的那么容易、那么本能、那么自然地爱她了。总而言之,我那强加于人的无情的举动取代了过去那种水乳交融的奇妙结合,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而从她那方面……我不知道她采取的是什么样的态度,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是强加于人,那么,正像我说的那样,她只能是被动地应付,或者比这更糟。 从房间里进进出出的埃米丽亚这时正从我身边走过。我突然下意识地冲了过去,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说道:“你过来……我想跟你谈谈。” 她开始时一个劲地往后退,但很快就让步了,走过来坐在床上,仍然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谈谈?你想跟我谈什么?” 不知为什么,一股痛楚突然涌上心头,我的喉头像给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也许是胆怯,因为我们之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局面,不过,这就更能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我说道:“是的,我想跟你谈谈。我觉得我们之间发生了某些变化。” 她斜了我一眼,坚定地回答道:“我不懂你说的话……什么变啦?什么也没变。” “我没有变,可你变了。” “我根本没变……我依然是我。” “以往你更爱我……我外出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你就很不高兴……以前你不但不讨厌与我一起睡……而且恰恰相反。”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大声说道,但我注意到她说话的口气并不那么肯定,“我知道你会往这方面去想的……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折磨我呢?……我不愿意跟你睡,是因为我想好好睡觉,而跟你在一起我睡不着,这就是一切。” 现在我觉得我们的话题与我们的坏心情迅速地融合在一起,就像蜡烛遇上火焰似的熔化了:她穿着那件能窥见肉体和身体最隐秘部分轮廓的有褶皱的薄纱衣,站在我的身边。我渴求她的温情,奇怪的是她居然不理会,不拥抱我,还一个劲地说个不停,不像往日似的,只要我们的视线一触碰,她就紧紧地搂住我。另外,怀有这种欲望的我,不仅希望自己能重新点燃起对她的激情,而且还想点燃起往日她对我的那种激情。我低声说道:“如果没有发生变化的话,那你就以行动向我表明。” “可是我每日每时都在向你表明。” “不,我要你现在。”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凑近了她,猛地揪住了她的头发,强制地让她吻我。她顺从地由着我,但到最后一刹那,却轻轻地扭过头去避开了,这样,我的嘴唇就触碰到她的脖子上了。我放开了她,说道:“你不愿意我亲你?” “不是这个意思,”她一面执拗地、懒洋洋地用手梳拢着头发,一面低声说,“要是只亲一下,我很愿意给你亲……可是你会没完没了的……现在时候不早了。” 我听了这番令我反感的解释很生气:“做这类事有什么晚不晚的。” 此时,我又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拉到身边,还想亲吻她。她喊了一声: “哎哟,你弄疼我了。” 其实,我只是碰了碰她,回想起我们夫妻以往恩爱的时候,我有时把她使劲地紧搂在怀里,她都一声不吱。我恼怒地说道:“可你以前从不觉得疼呀。” “你手重得很,”她回答说,“你自己不知道……你把我都卡出印来了。” 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但我发现,她没有任何娇媚作态的意思。 “行啦,行啦,”我粗暴地说道,“你究竟愿不愿意亲我?” “亲你就亲你,”她温存地挨近我,在我的前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现在你让我去睡吧,时间不早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我又用双手一下搂住她的腰部以下,接近丰满的胯部之处。“埃米丽亚,”我凑近她往后仰着的脸,“我要的不是你这样的亲吻。” 她推开了我,又说了一遍,这一回她说话的口气的确很不客气了:“哎呀,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不会,不可能。”我咬牙切齿地扑在她身上。 这一回她拼命挣扎了几下就脱了身,站了起来,像是突然打定了主意,毫不羞涩地说道:“要是你想做爱,那我们就做爱……但你别弄疼我,你这么使劲地拽着我受不了。” 我惊讶不已。我不禁想,这一回她说话的口气真够冷淡的,语气那么直截了当,没有半点感情投入。我合着双手,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了片刻。而后,我又听见她在说:“好吧,要是你真想做爱,那我们就……你想吗?” 我没抬头,低声说道:“好,我想。”那不是真话,那时我已经不想跟她做爱了,不过,我想忍痛彻底体验一下这种新奇的、陌生的感觉。我听见她在说:“那好吧。”随后,我听见她在我身后沿着床边在房间里走动。我想,她现在只需脱去衬衣就行了。回想过去,我总是以着魔似的眼光望着她做这一简单的动作,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强盗,在说完了魔咒之后,看到山洞的石门慢慢地打开,眼前呈现出来的是璀璨夺目的金银财宝似的。可这一次我却不想看,因为我明白自己会带着不再是那么天真纯洁的、异样的目光去看她了,尽管那仍然是充满欲望的目光,但那是由于她的冷漠而使我变得残酷无情的目光,我不该有也不该用如此的目光对她。我仍然低垂着头,双手放在小腹上,弓着腰坐在床边。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床上的弹簧微微地嘎吱作响,她上了床,躺在了被子上。仍然能听到某种窸窣声,像是有谁想在床上躺舒坦了,随后她仍以她那骇人的陌生声调说道:“行了,来吧……你在等什么呀?” 我没回过头去,也没挪动身子,但我突然扪心自问道,以往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始终如此。是的,我立刻回答道,几乎总是如此,她总是先脱去衣服,并躺在床上:她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但同时一切又完全不一样。她说话的声调,乃至床铺弹簧发出的嘎吱声,以及身体压在被单上的窸窣声都透出那种冷漠的、不情愿的、机械的服从,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可当时一切都在飘飘欲仙、如醉如痴之中,令人销魂地迅速地完成了。有时往往会发生这样的事,脑子在想什么事,把随便一样什么东西,如一本书、一把刷子、一只鞋搁在某个地方了,一旦思想集中起来后,却怎么也找不着了,最后竟在意想不到的特别的地方,比如,在柜橱顶部,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了它,可是却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我的情爱中也是这样。一切都在心醉神迷之中迅速地完成了。在这之后,我总是依偎在埃米丽亚的怀里,似乎已记不得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记不得从我们平静地毫无欲望地面对面坐着到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达到性高潮之间,我都干了什么。可现在,我与她都完全没有这种投入了。如今我本可以用尽管充满欲望却冷漠的目光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无疑她也可以平静地观察我的行动。突然,我心灵中形成的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愤怒和厌恶的感觉,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昔日我所钟爱的并且爱我的妻子,而是一个敷衍应付而又缺少经验的妓女,她被动地屈从我的性欲要求,只求性交时间短一些,少累着她自己的身子。这种形象突然像幻影似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后来,我又觉得这个幻影在我背后转悠,同在我身后的床上躺卧着的埃米丽亚融为一体了。这时,我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说道:“没关系……我不想再做爱了……我去那边睡……你待在这里好了。”我踮着脚尖朝客厅的门走去。 沙发床上反着铺好了床单,埃米丽亚的衬衣摊放在被子上,衣袖伸展着。我拿起这件衬衣和她放在地上的拖鞋以及放在扶手椅上的那件晨衣,回到卧室里,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了一把椅子上。不过,这一回我情不自禁地抬起眼睛望着她。她依然摆着那种姿势卧躺在那儿,对我说道:“来吧,你过来!”她全身赤裸,一只胳膊垫在后颈窝下,脑袋朝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目光冷漠而又迷惘,另一只胳膊伸放在身体上,手遮盖住阴部。我想,这一次她不再是妓女了,而像是海市蜃楼中呈现的形象,四周笼罩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怀旧气氛,似乎她不是近在咫尺,而是在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远在现实和我的感情之外。 [book_title]第五章 那天晚上,我的确预感到,对我来说,一个困难重重的时期开始了,但说来也怪,这种预感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产生于埃米丽亚对我的态度的变化。毫无疑问,她显得很冷淡,毫无情意,也正因为如此,与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爱,还不如放弃算了。但是我爱她,而且爱情不仅赋予人以幻想,还能使人遗忘。第二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原来我对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看得很重,后来却又觉得并不那么重要了,逐渐减轻了其中敌对的成分,把它转化成了无足轻重的意见不合。实际上,人往往容易忘却自己不想记住的事情;另一方面,埃米丽亚也使我忘却了那天晚上的事,因为几天以后,她不再拒绝我的爱,尽管她仍然没放弃独自睡觉的做法。这次虽然她也同样表现得冷淡和被动,并引起了我的反感,这是真的,不过,事情往往是这样,第一天晚上觉得无法忍受的事情,几天之后,不仅觉得可以容忍了,而且能欣然接受。总之,我是不知不觉地滑落到那种地步的,诡辩和渴求幻想的灵魂的需要,使头天的那种冷淡竟然也变成了温馨的爱。我原本觉得埃米丽亚的举动像个妓女,但不到一个星期,我却习惯了以那样的方式爱她,并就以那样的方式被她所爱;因为在我心灵深处也许生怕她根本不会再爱我了,我感激她的这种冷漠和被动,并把它看作维持我们情爱关系的正常方式。 不过,要是我继续幻想着埃米丽亚依然能像过去那样爱我,或者说,我即使不把我们的爱出现的问题提出来,那么,别的事情也会像窥视灯一样向我展示我们之间发生的变化。这别的事情就是我所从事的编剧工作。我暂时放弃了戏剧创作的抱负,而从事电影编剧只是为了满足埃米丽亚想有一套房子的欲望。只要埃米丽亚肯定爱我,我觉得做电影编剧的工作并不繁重;但自从那天晚上发生那件事后,我觉得我的工作中微微掺入了某些令人气馁、不安和烦恼的因素。我已经说过,我接受这份工作,实际上是出于对埃米丽亚的爱,为了这种爱,即便是让我从事自己毫无兴趣的异常卑微的工作,我也会欣然接受的。如今这种爱已不复存在,工作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和目的,在我看来,干电影编剧就荒谬地成了单纯地为他人作嫁衣了。 在这里,我想就电影编剧这个职业多说几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我在那个时期的心情。众所周知,编剧多半是跟另一个编剧或导演合写剧本或者纲要,随后再把剧本拍成电影。编剧在一个电影剧本里得根据剧情的发展,把演员的动作和台词以及摄影机拍摄的不同角度等,一一详细注明。因此,电影剧本同时也是戏剧、哑剧、电影技术、布景道具和戏剧导演的综合。现在,尽管电影编剧在电影中的作用很重要,仅次于导演,但由于电影艺术在其发展过程中至今所遵循的固有规律,编剧的作用总是难免变得次要和不显眼了。如果人们从直接的表现力来评价艺术的话,而且确实不知怎么以别的方式来加以评价的话,那么电影编剧尽管竭尽全力把自己奉献给电影,但他仍然是一个无法表现自己,聊以自慰的艺术家。这样,尽管他绞尽脑汁创作剧本,他只是一个设想意境,虚构情节,从技术上、心理上和文学上想办法出点子的人;随后,由导演根据自身的才能采用这些材料,并表现出来。总而言之,编剧是个不出头露面的人,是个耗费自己的心血去成全别人的人;尽管一部电影的成功与否三分之二取决于他,但在电影的大海报上看到的往往总是导演、演员和制片人的名字,从来看不到电影编剧的名字,他往往可以在这不显眼的工作中达到非凡的水平,并得到优厚的报酬,但他永远不能说:“这部电影是我写的……我在这部影片里表现了我自己……这部片子就是我。”只有导演才能这么说,实际上导演是唯一能说了算的人。电影编剧只能满足于为自己所得到的钱而工作,不管他情愿还是不情愿,钱成了他工作的唯一目的。这样一来,电影编剧只是用那笔钱去享受生活,钱成了他辛苦付出的唯一成果。于是为了钱,编剧编出一部又一部的电影剧本,从喜剧编到悲剧,从惊险片编到言情片,从不中断,从不间歇,颇似某些家庭女教师,教出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对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培养起感情就得离开他,然后又重新开始教另一个孩子,而她们的劳动成果最后却都归功于孩子的母亲,那个唯一有权称孩子为儿子的人。 除了这些根本无法逆转的弊端之外,根据影片的不同质量和不同种类,以及合作者的不同性格,编剧这个职业还有其他一些同样烦人的弊端。导演则恰恰相反,导演在制片人面前是享有一定的自主权和自由的,而电影编剧却只有权利接受或是拒绝制片人要他写的剧本,而一旦电影剧本被采纳后,他就不能以任何方式选择自己的合作者:他被别人选择,而不能选择别人。往往是这样,编剧的选择往往是根据制片人对他的印象如何和制片人自身利益,或者凭制片人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者是纯粹出于偶然的巧合,而编剧却往往不得不跟他所不喜欢的、文化素养都不如他、待人接物和言谈举止都让他看不惯的人合作。合作编写电影剧本不像在办公室或工厂里工作,每个人都有独立于他人的一份工作,相互之间如果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那也能说很少有什么关系。合作编写一部电影剧本意味着大家从早到晚生活在一起,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心灵与其他合作者交融在一起。总之,就是说在编剧本的那两三个月过程中,得人为地创造出虚假的密切关系,目的仅仅是要炮制出一部电影来,说到底,就像我前面说过的那样,目的是为了钱。这种密切的关系是极其糟糕的,比想象中更令人厌烦,更令人疲惫,更令人不堪忍受,因为它是建立在无声的精神折磨之上,就像从事某种科学实验的科学家们所经受的那种痛苦磨难似的,只是电影编剧从事的是语言实验。为了尽快地炮制出电影剧本来,导演常常一大早就把合作者召集在一起;从大清早一直到深更半夜,编剧就坐在那儿不停地侃侃而谈,然而,往往因为兴之所至,或是因为疲惫不堪,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有的讲淫秽笑话,有的发表自己的政治见解,有的分析某个著名人士的心态,有的议论男女演员,有的倾诉个人遭遇。同时,工作间里烟雾腾腾,桌子上的稿纸旁边堆满了咖啡杯子,早晨来时还仪表端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编剧们,晚上一个个都变得头发蓬乱,邋邋遢遢,满身汗味,那种样子比逼迫一个冷漠而又倔强的女人就范还要狼狈。实际上,炮制一部电影剧本惯常所采用的生硬方式,酷似对人的才智的一种强奸,与其说是建立在灵感和共鸣的基础上,还不如说是出于主观的愿望和利益。当然,也许最后拍出来的电影质量很高,导演和合作者事先也都有一定的默契并相互尊重,工作环境也比较理想,这是人类生活中常见的现象,尽管往往并不尽如人意。不过,这种协调的合作并不多见,就像质量高的电影也并不多见一样。 编写第二部电影剧本的合同不是跟巴蒂斯塔,而是跟另一个制片商签订的,合同签订以后,我突然就没有了勇气和意愿,我开始对我刚才谈到的一切不如意的地方感到越来越反感和恼怒。天天如此,一起床后,没有片刻沉静和空闲的时候,头脑里整天得往外挤电影剧本的灵感,犹如在灼热的阳光曝晒下的荒漠,没有半点阴凉之处。每次我走进导演的家,每次听到导演在书房迎候我时总说“那么,昨天晚上你考虑过了?你想出解决的办法来啦?”那一类话的时候,我就有种厌烦和逆反的情绪。以后的全部工作进程都显得那么令人不耐烦和惹人讨厌;如前所述,导演和电影编剧往往东扯西拉,离题十万八千里,极力想让冗长的讨论变得轻松愉快些,在整个剧本的写作过程中,我与合作者之间总不时地出现互不理解或是愚钝可笑的情况,或是产生简单的意见分歧。甚至导演对我出的主意和想出的办法所给予的赞扬,我都觉得有种苦涩味,因为正像我所说过的那样,我觉得我把自身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了某种实质上跟我无关的事情,我不情愿投入其中的事情。这最后的弊端乃是我在那段日子里最难以忍受的;当导演从椅子上高兴得跳起来,对他们之中很多人油腔滑调地高声说道“真棒!真有你的!”的时候,我不禁厌烦地寻思着:“本来我可以把这些东西写在我创作的某一部悲剧或某一部喜剧里的。”从另一方面说,尽管我很反感,但出于特殊而又痛苦的矛盾心理,我不能不尽到作为电影编剧的义务。几个人合作编写电影剧本有点像老式的四驾马车,有的马很壮实,拉车挺卖力,有的只是佯装在拉车,实际上却是让它的同伴们拽着跑。我始终是那匹卖力气拉车的马,尽管我不耐烦,也很厌恶。导演跟与我合作的编剧,他们俩在遇到难题时,总是等着我拿出办法来,这一点我很快就发现了。尽管我心里也总诅咒着我那持重的性格和雄辩的口才,但我灵感一来就总是慷慨地把它奉献出来。驱使我这样做的并不是什么竞争的意识,而是诚挚的激情,它比任何相对立的意愿更为强烈:我是被人雇用的,因此,我得干活。但我每次都为自己感到羞耻,感到有种难以割舍而又愧疚的感觉,就像是为了不多的钱而糟蹋了某种无价之宝似的,其实我本可以用它来从事比电影编剧更有意义的事情的。 正如我所述,我是在跟巴蒂斯塔签署了第一份合同之后两个月才发现编剧工作的所有这一切弊端的,在此之前我没有丝毫察觉。起先,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就看不到这些弊端,为什么那么久之后才发现。但是,正因为我对电影编剧总怀有这种反感和沮丧的情绪,我心中梦寐以求的那份工作就更加令人向往,渐渐地我就不得不把编剧工作与我跟埃米丽亚的关系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我厌烦电影编剧这份工作,是因为埃米丽亚不再爱我,至少是开始表现出不再爱我。只要我肯定埃米丽亚爱我,那我就能勇往直前地、信心百倍地从事这项工作。可如今我不能肯定她究竟还爱不爱我,所以,我也就失去了工作的毅力和信心。此时,工作对于我来说似乎纯粹是为他人服务,是糟践聪明才智和浪费时间。 [book_title]第六章 我开始像一个病入膏肓却拒不就医的人似的活着。我极力不去考虑埃米丽亚对我以及我的工作所采取的态度,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得对此予以考虑。但正因为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所以我尽可能推迟些去考虑:脑海里曾经产生过的那一丁点怀疑促使我回避,也使我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我跟埃米丽亚就这样维持着那种关系,起初我觉得难以忍受,如今因为生怕关系恶化,我就极力使自己信服那是正常的关系,尽管我并不能完全说服自己:白天里谈话冷冰冰的,躲躲闪闪,敷敷衍衍;夜里有时做爱,我非常尴尬,也不无残酷,而她呢,没有丝毫投入。与此同时,我仍然勤奋地甚至是顽强地工作,虽然心里越来越不情愿,越来越反感。要是当初我就有勇气正视自己的处境,那我肯定就会像放弃爱情一样放弃工作,因为就像后来我确信无疑的那样,无论是爱情还是工作,都已经失去任何生命力了。可我没有这种勇气,也许我一直幻想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无须我花费任何力气。时间的确解决了我的问题,但并不是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样予以解决的。从此,我便在拒绝我的埃米丽亚和我所拒绝的工作之间,在沉闷的、难言的期盼中打发着日子。 当时我为巴蒂斯塔编写电影剧本的工作已近尾声;同时,巴蒂斯塔又提议我接受一项新的编剧工作,那是一项比第一次更艰巨的工作,他希望我能参加。跟其他所有的制片人一样,巴蒂斯塔是一个办事草率、含糊其词的人;他总是躲躲闪闪地至多说几句下面这一类的话来劝说我接受新的编剧任务:“莫尔泰尼,一旦写完了这部剧本,我们马上就写另一部,那可是一部重要的剧本。”或者说:“莫尔泰尼,你做好思想准备,就这几天的事,我要向你提个方案。”或者以较明确的方式说:“莫尔泰尼,别跟其他人签合同,过两个星期你得跟我签个合同。”我早就知道,写完这部价值不大的电影剧本之后,巴蒂斯塔打算让我写一部更重要的剧本,自然,我得到的酬金也会多得多。尽管我对电影编剧的工作越来越反感,但我本能地首先想到的就是房子以及我还得交纳的钱款,所以我对巴蒂斯塔的提议很高兴。再说,当电影编剧向来如此:即使不喜欢干,每次来了新任务,心里总很高兴,而要是没有人来找你干,你就会起疑心,生怕自己被排除在外,我本人就是这样。 但我跟埃米丽亚却没有谈起巴蒂斯塔的这个新提议,原因有两个:首先,我还不知道我会不会接受;其次,如今我已经明白她对我的工作并不感兴趣,我不愿意以此来证实她的冷漠和无动于衷,虽然我对此执意表示毫不在乎。另外,我隐约地意识到这两方面的内在联系:我拿不准是否接受那项工作,正是因为我感到埃米丽亚已不再爱我了;要是她爱我,那么我就一定会把此事告诉她,然而,告诉她实际上就意味着必须接受巴蒂斯塔的这项提议。 有一天早晨,我走出家门去找跟我合作为巴蒂斯塔编写电影剧本的导演。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去他家,因为剧本只剩下最后几页,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很高兴:这费劲的差使总算要结束了,往后我重新又至少有半天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另外,对所有的电影编剧都一样,两个月的工作,就足以明白那部影片里的人物和故事情节是多么乏味。我知道,自己马上又得跟同样很快就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新的剧本里的人物和故事打交道;不过,我总算可以摆脱手头这部剧本里的人物和故事了,一想到这里,心头就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轻松。 由于企盼着能立刻解脱,所以那天早晨我思路格外敏捷,创作灵感格外丰富。只差把两三个无碍大局的地方加以润色和修改就能了结那部电影剧本了,不过,好几天以来我们一直停留在原地毫无进展。然而,那天早晨,由于情绪振奋,对剧本的研讨一开始就进行得很顺利,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遗留问题,于是,不到两个小时,剧本就全部完稿了。正像在山上长期迂回跋涉的人,因总是山重水复而开始感到沮丧时,却突然在拐弯处出现了目的地似的,我写完了一句对话,然后惊异地大声说道:“可以就此结束了吗?”当时我是趴在小桌子上写,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的导演走近了我,越过我的肩头看了看稿纸,随后,也以惊异而不敢相信的语气说道:“你说得对,可以就此结束了。”于是,我就在稿纸的下端写上了“剧终”两个字,合上了记事本,站了起来。 我们望着搁在小桌子上业已封好的夹放剧本手稿的卷宗,那一刹那间谁也没说什么话,就像两位为攀上顶峰耗费了很多精力的登山运动员,精疲力竭地望着小湖泊和悬崖峭壁一样。后来,导演说道:“我们大功告成了。” “是的,”我赞同地说道,“我们大功告成了。” 这位导演名叫帕塞蒂,是个长有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性格乖僻,态度生硬,做事麻利,一丝不苟,看他那长相,更像是一位谨小慎微的勘测员或会计师,而不是一位艺术家。他和我岁数差不多;但是,我跟他是下级和上级的关系,写电影剧本往往是这样:导演总比其他合作者有更高的权威。停了片刻之后,他以冷漠而又可笑的幽默口吻接着说道:“应该说你的脑瓜子真灵……我本以为我们至少还得干四天,可我们用两个小时就完成了。嘿,一想到写完剧本就能得到钱,你的灵感就来了!” 我对帕塞蒂的印象不错,尽管他的水平一般,反应令人难以置信的迟钝;我们之间是互补的关系,他是一个缺乏想象力和激情的人,但他有自知之明,比较谦虚;而我却富有激情,思路敏捷,想象力丰富。我操着他那种开玩笑的口吻,像逗着玩似的说道:“你说的是大实话,是金钱的诱惑赋予了我灵感。” 他点着一支烟,接着说道:“可你别以为大功告成了……我们只是大体上完成了……还得重新看一下全部的对话……你可别躺在功劳簿上啊。” 这不禁使我想到他在编写电影剧本时总喜欢用习惯用语和成语的做法。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表:将近一点了。我说道:“你放心……不管要怎么修改,我都一定效劳。” 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了解跟我打交道的人……为了防止你松劲,我得关照巴蒂斯塔,得先把你最后一笔酬金扣下。” 令人惊异的是,他那么年轻,却善于以开玩笑而又颇具权威性的方式来鞭策他的同行,软硬兼施,既会奉承,又能掌握分寸,既能委曲求全,又能指挥别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称得上是个好导演,因为作为一个导演,三分之二的才能就体现在能精明地使唤他人。我像往常一样由着他说,随后,我回答道:“不能这样做,你还是让人把全部酬金都付给我吧,我答应你,你想怎么修改都行,我一定效劳。” “可你要全部这些钱干吗用啊?”他滑稽地开玩笑道,“你的钱总不够你花……可你既没有情人,也不赌博,又没有儿女……” “我得交纳房子的分期付款。”我低垂着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对他的冒失颇觉烦恼。 “你还得付很多钱吗?” “几乎还没怎么付呢。” “我打赌,准是你妻子折磨你,要你付钱款的……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里卡尔多,别忘了他们会让你付清最后一笔款的。’” “对,是我妻子,”我撒谎道,“这你是知道的,女人都是这么样的……房子对她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这还用说吗!”他随即又谈起自己的妻子来,说他妻子跟他很相像,不过,我似乎觉得,在他看来,他的妻子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十分任性,令人难以捉摸,总之,是个女人。我脸上表现出在专心地听他说着,虽然我心里实际上在想别的。他出乎我意料地最后说道:“这一切就都不用说了……不过,我可了解你们这些电影编剧,努力地工作,拼命地干,全是一个样子……一旦钱拿到手,就连影子也见不到了……不行,不行,我得去跟巴蒂斯塔说说,叫他扣下你的最后一笔酬金。” “得了,帕塞蒂,你就行行好吧。” “好,我再想想……不过,你别抱太多的希望。” 我又偷偷地看了看表。我已经给了他施展威风的机会,他也显示了自己的威风,所以,我可以走了。我说:“好,我很高兴,我们完成了任务,或者像你所说的那样,是大体上完成了,不过,我想,现在我该走了。” 他故意装出活泼的样子大声说道:“你可不能走,我们得为电影成功干一杯。这样走了可不行,你编完了剧本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耐着性子说道:“如果是喝一杯,我可以不走。” “那么,我们就到那边去……我想我妻子会很高兴地跟我们一起干杯的。” 我跟他走出书房,沿着一条狭长而又空荡的白色走廊朝前走去,走廊里充溢着厨房的味道和孩子们衣服的气味。他走在前面领我到客厅,并大声说道:“路易莎!莫尔泰尼和我,我们完成了电影剧本,现在我们为电影的成功干一杯。” 帕塞蒂太太从沙发椅上站起身迎向我们。她是位小个子的女人,脑袋大大的,留着两条乌黑光滑的发辫,长长的椭圆形的脸显得很苍白。她那大而无神、呆板而毫无表情的眼睛,只有丈夫在场时才显得炯炯有神:她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丈夫的脸,就像热情的狗对其主人一样。然而,一旦丈夫不在,她就垂着眼睛,露出执着而又谦恭的神情。别看她体质纤弱,个子瘦小,结婚四年却生了四个孩子。帕塞蒂以令人挺不自在的高兴劲说道:“今天得喝一杯,现在我去调鸡尾酒。” “别为我准备酒,吉诺,”帕塞蒂太太提醒他说,“你知道我不喝酒。” “我们俩喝。” 我对着红砖砌的壁炉,坐在一把喷砂的木制扶手椅上,椅子的坐垫是用花布缝制的,帕塞蒂太太坐在壁炉另一旁的另一张同样的扶手椅上。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注意到客厅的布置跟主人的性格特点很相称:一间很大众化的客厅,带有某种臆造的乡间风格,清新、干净、整齐,同时颇显简陋,很像是一位细心的会计师或出纳员家里的客厅。帕塞蒂太太好像无意跟我攀谈,所以我只能用眼睛东看西看。她垂着眼睛,双手放在围裙上,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跟前。这时,我看到帕塞蒂走到房间尽头的一排很简陋的组装家具跟前,从酒柜里取出两瓶酒,一瓶是苦艾酒,一瓶是杜松子酒,还取出三只杯子和鸡尾酒搅和器。他把取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一个托盘上,随后又把托盘端到壁炉跟前的桌子上。我注意到两瓶酒还未启封:看来帕塞蒂并不是经常喝他正在调配的这种鸡尾酒。调鸡尾酒的器皿也是锃亮锃亮的,跟新的一样。他说要去取冰块,又出去了。 我与那位太太许久没说话,后来,我就没话找话地说道:“我们总算把剧本写完了!” 帕塞蒂太太眼皮也不抬地回答道:“是的,吉诺跟我说了。” “我敢肯定那将是一部好片子。” “我也深信这一点,否则吉诺不会接受这项工作的。” “您了解故事情节吗?” “知道,吉诺对我讲过。” “您喜欢吗?” “吉诺喜欢,所以我也喜欢。” “你们俩总这么一致吗?” “我和吉诺吗?我们总是这么一致的。” “你们俩谁说了算?” “当然是吉诺。” 我发现她一说话就把吉诺挂在嘴上。我只当跟她开玩笑似的随便说说;而她却总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帕塞蒂提着小冰桶回来了,冲着我喊道:“里卡尔多,去接电话,你妻子打来的。” 我心里一怔,不知为什么,重又像往常那样感到焦虑不安。我木然地站起身来,朝客厅门口走去。帕塞蒂补充道:“电话在厨房里……不过,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在这里接……我让人把线接到这儿来了。” 在壁炉旁的一只柜子上的确有部电话。我拿起听筒,听到埃米丽亚的声音在说:“请原谅,今天你想办法在外面吃饭吧……我上我母亲那里吃午饭。” “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不想打扰你的工作。” “好吧,”我说道,“我上餐厅去吃。” “过一会儿见,再见!” 她挂上了电话,我朝帕塞蒂转过身去。他立刻问我:“里卡尔多,你不回家吃饭啦?” “不了,我上餐厅。” “算了,留下跟我们一起吃吧。不过,你得凑合着吃。我们很高兴你留下吃饭。” 一想到独自一人上餐厅吃饭,我心里有一股无可名状的滋味;也许因为我本想把已写完电影剧本的事告诉埃米丽亚,想让她高兴高兴的。不过,也许我不会告诉她,我已说过,我知道如今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已不再感兴趣了;但鉴于我们俩的关系,我还是按过去的老习惯想尽快地告诉她。帕塞蒂留我在他家吃饭令我十分高兴;我几乎是以格外感激的心情接受了他的邀请。这时,帕塞蒂已把两瓶酒打开了,他像是药剂师调制某种药剂似的把杜松子酒与苦艾酒倒在一个小量杯里,而后,又把调好的酒倒在搅和器里。帕塞蒂太太的目光仍然一刻不离丈夫。最后,当帕塞蒂将容器里的液体摇匀之后准备把鸡尾酒倒在酒杯里的时候,她说道:“我只要一点点。吉诺,你也少喝一点,喝多了你会不舒服的。” “又不是天天都遇上写完电影剧本的。” 他把我们俩的酒杯都斟满了,然后又按妻子的吩咐,在第三只杯子里只倒了一点儿。我们三人都拿起酒杯高高举起互相祝酒。“愿我们写出更多的电影剧本。”帕塞蒂只用嘴唇抿了抿酒说道。随后,他把酒杯放回小桌子上。我把我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帕塞蒂太太小口小口地呷着酒,后来站起来说道:“我去厨房看看在做什么……一会儿就来。” 她出去了,帕塞蒂就坐在她刚才坐过的有花布坐垫的扶手椅上,我们开始聊起天来。确切地说,是帕塞蒂在聊天,他谈得最多的是我们创作的电影剧本,我一面听他说,一面喝着酒,嘟哝着点头表示赞同。帕塞蒂酒杯里的酒老是那么多,连一半都没喝下去,而我却连饮了三杯。不知为什么,现在我感到自己特别痛苦,我是想借酒浇愁。但我酒量不小,再说,帕塞蒂配制的鸡尾酒掺了好多水,度数并不高。这样,三四杯下肚之后,只是增加了我那种难言的伤感。突然,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感到那么痛苦呢?”这时,我想起来了,最先触痛我心的是刚才我在电话里听到的埃米丽亚的声音,那么冷淡,那么无理,那么无动于衷,与帕塞蒂太太嘴里念叨吉诺名字时的声音是那么截然不同。但是我没能深入思考这些,因为这时帕塞蒂太太很快从门口探头进来告诉我们可以去餐厅了。 帕塞蒂家的餐厅与书房、客厅差不多:家具整洁、漂亮迷人、价格便宜,都是磨砂木制的;彩陶餐具器皿,绿色的厚玻璃酒杯和酒瓶;粗麻的桌布和餐巾。我们就座的桌子几乎占据了这小小的房间的全部空间,每次女用人端着盘子在我们身边上菜时,不得不让就餐人挪动一下位子;我们默不作声地拘谨地吃起来。后来,女用人来换了盘子,为了找话说,不知怎的,我问起帕塞蒂他今后的方案。他像以往一样带着冷淡的、一丝不苟的拘谨口吻回答我,由于谦虚,也由于缺乏想象力,他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而且还咬文嚼字。我找不到别的话题可说,对帕塞蒂的方案又不感兴趣,所以索性就缄默不语,再说,即使他那方案令我感兴趣,可是他那种毫无生气、单调乏味的说话腔调使他的方案也似乎令人生厌了。然而,我的目光从屋子里的一个物体移到另一个物体上,却又找不到一件能吸引我视线的东西,于是我就注视起帕塞蒂妻子的脸来了,她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丈夫也在听着。我望着她那张脸,她的眼神深深地触动了我:那么多情,那么充满欲望,崇拜中又伴有无限的感激,迷恋中又夹带着伤感的羞涩。这种表情令我诧异,我觉得其中蕴含着某种神秘的感情。帕塞蒂长得那么平常,那么干瘪,那么平庸,明显地缺乏女人通常所喜欢的一切优点,他却赢得了一个女人如此的厚爱,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后来,我对自己说,每个男人最终都会找到一个敬重他、爱恋他的女人。而且,我感到以自己的感情去判断别人的感情是一种错误,她对自己的男人那么虔诚,使我对她颇有好感,我也为帕塞蒂高兴,这我已说过了,尽管帕塞蒂很平庸,但我对他却有着颇具幽默感的友情。然而,当我心不在焉地把目光转向别处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想法,应该说是一个骤然产生的意念,它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这个女人的目光里蕴含着对丈夫的深厚爱意。因为这个女人的爱,他对自己和自己的工作很满意……然而,我从埃米丽亚的眼睛里已好久看不到这种感情了……埃米丽亚不爱我,她不会再爱我了。” 这种意念重又激起我深深的痛苦,我简直像突然栽倒在哪儿了似的;我情不自禁地做了个鬼脸,帕塞蒂太太立即问我,是不是我正在咀嚼的肉太硬了。我请她放心:肉不硬。此时,尽管我假装在听着帕塞蒂继续谈论他今后的打算,心里却总在深究着我那令人痛楚的意念,那意念是那么强烈,又是那么令人难以捉摸。于是,我明白了,最近一个月以来尽管我极力让自己全身心地习惯于令人难以忍受的境遇,而实际上,我却做不到:这样生活下去我受不了,埃米丽亚不爱我,正因为埃米丽亚不爱我,我也就不爱我自己的工作了。突然,我自言自语:“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如何我得跟埃米丽亚说清楚……如有必要,我就与她分道扬镳,并且丢弃我目前的工作。” 尽管我下定决心想这样做,但我发现自己并不完全相信这种现实:实际上我并不认为埃米丽亚真的不再爱我了,也不相信自己有勇气与她分手,抛弃电影编剧而去重新独立生活。换句话说,面对我认为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却不敢正视。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新的痛苦。埃米丽亚为什么不再爱我了呢?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到这种地步呢?我心痛欲裂,为了让自己完全相信我所预感到的这种如此痛苦的论断,需要其他一些微不足道的迹象去佐证,也正因为是微不足道的迹象,所以也就更加具体,也更为令人痛苦。总之,我确信埃米丽亚已不再爱我;但我既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了完全说服我自己,我得当面对她说清楚,进一步考察和审视,并把细小的探针无情地插入伤口中去,而我至今却一直麻醉自己。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不过,我心里清楚,只有把调查进行到底,我才有勇气与埃米丽亚分道扬镳,就像我那绝望的灵魂一开始就启示我的那样去做。 我仍继续吃着,喝着,听着帕塞蒂说话,不过,我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上帝保佑,饭总算吃完了。我们重又到客厅里去,我得遵循一般受邀者必须应酬的一系列客套礼仪:往咖啡里放一两块糖块;主人端上烈酒、甜食和干葡萄酒时,照例婉言谢绝;接着是天南地北地闲聊以消磨时光。最后,当我觉得应该告辞时,我就装出不是急着要走的样子站起身来。但就在这时,女管家把帕塞蒂的大女儿领到客厅里来了,她在领女孩出去散步之前,想让女孩的父母亲见见。小女孩长着一头褐色的头发,脸色苍白,眼睛大大的,长得相当一般,总之,跟她的父母亲一样,相貌平平。如今我仍记得,当我注视着母亲亲抚和拥抱女孩的时候,我脑际掠过这样的想法:“我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幸福的……我与埃米丽亚永远不会有孩子的。”随着这第一个意念而来的是第二个更令人痛苦的意念:“既然这一切都显得这么狭隘、平庸而没有特色,我就在头脑里搜寻着所有不被自己妻子所爱的丈夫的踪迹……我在妒忌任何一对轻抚他们子女的夫妇……处在我这种地位的任何一个丈夫都会这样。”这种意念使目睹这亲昵场面的我萌生出无动于衷的感觉。我突然宣布我得走了。帕塞蒂叼着烟斗陪我走到门口。我觉得我的告辞似乎令他妻子吃惊和生气,也许她满以为我看到她那种流露母爱的动人场面一定会很感动呢。 [book_title]第七章 第二部电影剧本的编写工作定在下午四点钟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在马路上走着,本能地朝家走去。我知道埃米丽亚不会在家,她上她母亲家吃午饭去了;但在痛苦而又惆怅的心绪驱使下,我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希望能在家里见到她。我心想,要是她在家,我就坦率地告诉她,最后把话说清楚。我深知,无论是我与埃米丽亚的关系,还是我的电影编剧工作,都取决于此;如今,经过多次虚假言辞的敷衍搪塞,我觉得,我情愿遭到厄运,也不能再让这种越来越明朗、越来越令人难以容忍的局面维持下去了。也许,我为此不得不与她分道扬镳,不得不拒绝替巴蒂斯塔编写第二部电影剧本;不过,那样更好。与其这样不明不白地卑贱地生活在谎言和自怜的环境之中,还不如正视现实,不管现实会怎么样。 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又迟疑不决了:埃米丽亚肯定不在家,而我待在那套如今我不仅觉得陌生而且简直觉得反感的新房子里,一定会更加感到惆怅和痛苦,还不如去一个公共场所。我当时真想走得远远的,到咖啡馆去打发那一个半小时的时光。说来也巧,像是上帝的意旨似的,我突然想起来,头天我曾答应巴蒂斯塔在这个时候从家里给他打电话以确定碰面的时间。那是一次重要的约会,因为巴蒂斯塔要跟我最后确定我要编写的新剧本,还要向我提出具体的建议,并把我介绍给导演;而我又向他肯定地说过,我跟平时一样,这个时候总在家的。当然,我也可以从咖啡馆给巴蒂斯塔打电话,但是,首先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在家,因为巴蒂斯塔经常在餐厅吃饭;再有,我寻思着,惆怅茫然的我正需要有一个借口回家去,而给巴蒂斯塔打电话正好给我提供了这个借口。 就这样,我走进了大楼,上了电梯,关上了电梯门,按了按钮,去顶层我住的地方。可就在电梯徐徐上升时,我却又想,我还没有肯定是不是接受巴蒂斯塔这个新项目,所以我就无权与他约会。一切都得取决于我与埃米丽亚谈得如何,我知道,要是埃米丽亚明确地表示不再爱我,我不仅不会编写这部新影片的剧本,而且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当编剧了。可是,埃米丽亚不在家;说实在的,要是巴蒂斯塔来电话,我真不知该怎么对他说,是接受还是不接受。要是现在谈妥一桩交易是为了以后退掉它,我觉得那才是我一生中所做的荒唐事中最荒唐的一件。想到这儿,我恼怒又烦躁,一阵歇斯底里大发作,我突然停住了电梯,按了去底层的电钮。这样更好,我自言自语道,巴蒂斯塔打电话到我家时,找不到我是再好不过了。晚上,我就跟埃米丽亚摊牌;第二天看摊牌的结果如何我再给制片人回话。电梯往下走着,我就像一条鱼,以绝望的目光看着自己生活的鱼池的水位迅速下降似的,看着每到一层时显示在电梯毛玻璃后面信号装置上的楼层。电梯最后停住了,我准备打开电梯门。但一种新的考虑又制止了我:确实,我与巴蒂斯塔是否合作取决于我与埃米丽亚摊牌的结果如何;但要是晚上埃米丽亚再次确认她对我的爱,而我却又这样让巴蒂斯塔找不到我,我不就会因此得罪了他,冒丢失工作的危险了吗?我从经验中得知,制片人都像小暴君似的很任性,类似这种小小的意外就足以使巴蒂斯塔改变主意,致使他去另找电影编剧。我头脑里痛苦地盘旋着这些思绪,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衷:我的确是一个在利益与感情的权衡中备受折磨的可怜虫,要不是突然有一位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轻太太打开电梯门走了进来,天知道,我还会这样迟疑茫然地在电梯里待多久。那位太太见我直挺挺地站在她跟前,吓得叫了一声。她恢复镇静之后,就走进了电梯,问我上几层。我告诉了她我要上的楼层。她一面按电钮,一面说:“我到三层。”电梯又上去了。 一到楼梯平台,我就感到特别轻松了;同时,我想:“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啦?我怎么竟变成这个样子啦?成了什么啦?”我这样想着走进了家,关上了门,来到了客厅。我看见埃米丽亚身着便服躺在沙发上,正准备翻阅一本杂志。沙发旁的一张小桌子上杯盘狼藉:埃米丽亚没有出去,她没去跟母亲吃饭;总之,她对我撒了谎。 当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她看了我一眼之后,就问道:“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你本来不是要到你母亲那儿去吃饭吗?”我压抑着声音说道,“你怎么在家呢?你告诉我你要出去吃饭的。” “后来我母亲来电话说她有事。”她平静地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母亲临到最后一刻才给我打电话……我想你当时可能已不在帕塞蒂家了。” 我立刻断定她是在撒谎,连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然而,由于我无法为她、也无法为我自己提供她撒谎的证据,就一声没吭,也坐到沙发上去。过了片刻,她一边翻阅着杂志,看也不看我,一边问道:“你都干什么啦?” “帕塞蒂夫妇请我吃了饭。” 这时,隔壁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我想:“准是巴蒂斯塔,现在我可以对他说我决定不再编写电影剧本了……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事情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女人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这时,埃米丽亚跟平时一样懒洋洋地对我说:“你去看看是谁的电话……肯定是打给你的。”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电话放在隔壁屋子里的小茶几上。我拿起话筒听着,望了一眼床,看到枕头孤零零地横在床头中间,这时我的决心已下:一切都完了,我拒绝再当编剧,然后,就抛弃埃米丽亚。我拿起了话筒,但听到的不是巴蒂斯塔的声音,而是我岳母的声音,她问道: “里卡尔多,埃米丽亚在家吗?”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在……她说过到您那儿去吃饭……她出去了,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呢。” “可我不是打电话告诉她,今天不行吗,今天是我女用人的休假日!……”老太太开始感到惊异。这时,我的目光离开了电话,从敞开的房门看见躺在沙发上的埃米丽亚正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目光盯着我看,那不是惊异的目光,而是平静中蕴含着愠怒,冷漠中蕴含着鄙视的目光。我意识到:现在她非但知道我在撒谎,而且她还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谎。于是,我胡乱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随后,我突然像醒悟过来似的喊道:“不……您等一下……埃米丽亚刚进家门。我这就叫她来接电话。”与此同时,我向埃米丽亚示意,请她过来接电话。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低着头穿过房间,毫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拿过电话,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朝客厅走去,她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像是责令我关上门似的。我关上了门,心烦意乱地坐在沙发上等着。 埃米丽亚的电话打起来没完没了,处在痛苦与忧虑之中的我急不可耐,似乎觉得她是存心如此的。不过,我不断宽慰自己,因为她跟她母亲打电话总是那么长:她母亲独身守寡,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她对母亲特别亲,看来她跟她母亲说了心里话。最后,客厅的门打开了,埃米丽亚重又出现了。我一声没吭,一动也没动,看着她那异乎寻常地板着的脸,我明白她生我的气了。 她一边收拾小桌子上的餐具,一边说道:“你疯了?……为什么对我妈妈说我出去啦?” 我被她说话的口气刺伤了,缄默不语。“是为了证实我是不是撒了谎?”她接着说道,“是为了证实我妈妈是不是真的告诉我她不能跟我共进午餐?” 最后我勉强地回答道:“也许是因为这个理由。” “嘿,我求你以后别这样了……我从来都是说实话……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你……你这样简直让人受不了。” 她说这些话时的口气非常坚决,随后她就把盘子和杯子都收拾在托盘里,端着托盘走出了客厅。 这时客厅只剩下我一人,霎时我感到胜利的酸楚。莫非,果真是那样:埃米丽亚不再爱我了。要是以往,她肯定不会以这种方式跟我谈话。她会逗趣地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温柔地说:“你真以为我骗你不成?”而后,她会像犯了过失的孩子求饶似的笑起来,最后,甚至还会挺得意地说:“你嫉妒啦?……难道你不知道,我只爱你一个人吗?”以往,为驱除我的一切担忧和不安,她会给我一个母亲般温存的亲吻,会用又长又大的手亲抚我的前额,这样,一切就会随之烟消云散。不过,要是在过去,我也绝不会想到监视她,更不会怀疑她说的话。如今一切都变了:她对我的爱变了,我对她的爱也变了。一切都开始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然而,人总是抱有希望的,即使深信自己已毫无希望的时候也这样:我已有埃米丽亚不再爱我的明证,但我还是犹豫不决,说得好听些,就是还希望是自己对实际上微不足道的小事做出了轻率的判断。突然,我告诫自己说,不能仓促行事,应该让不再爱我的她自己来说清楚;唯有她能提供至今还缺乏的证据……这些想法接连不断地、迅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坐在沙发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这时,门开了,埃米丽亚进来了。 她走向沙发,在我身后躺下,又拿起了杂志。我头也没回地说道:“过一会儿,巴蒂斯塔给我来电话,他请我再编写一部电影剧本……一部十分重要的剧本。” “嘿,那你一定很高兴啦,是不是?”她平静地说道。 “编这部电影剧本,”我接着说道,“我可以赚很多钱,至少可以用它交齐两期房款。” 这回她没说什么。我接着说道:“另外,这部电影剧本对我来说很重要,完成之后,还会有其他的剧本让我编:这是一部大片。” 她翻阅着杂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终于不安地问道:“什么片子?” “我不知道。”我回答道。我沉思了片刻之后,用略带夸张的口吻补充道:“但我已决定拒绝这项工作了。” “为什么?”她语气仍是那么平静而冷漠。 我站了起来,绕着沙发转了一圈,然后,面对着埃米丽亚坐了下来。她手捧杂志,当她看到我坐在她眼前时,就放下杂志,看了看我。 “因为,”我真诚地说道,“因为我憎恶这项工作,这你知道,我是出于对你的爱才干的。为了支付这几笔分期房款,你是很看重这所房子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可现在我已确信你不爱我了……那么这一切就都毫无意义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什么也没说。“你不再爱我了,”我接着说道,“我也不再当电影编剧了……至于房子……我可以把它抵押出去,或者卖掉……总而言之,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觉得现在该把这些对你说清楚……你知道,如今……过一会儿巴蒂斯塔就来电话,我会回绝他。” 我把心里话都掏了出来,我长期以来担心而又期待的这一摊牌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想到这儿,我感到一阵轻松,我以一种新的、真诚的目光望了一眼埃米丽亚,等着她的回答。她在回答我之前,沉默了片刻,显然,对我这样突然的摊牌,她甚感惊异。最后,她像是期待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你怎么会认为我不再爱你了呢?” “很多事情都让我这么想。”我情绪激动地回答道。 “譬如说?” “你先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她固执地反驳道:“我倒要你说说,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想的。” “很多事情,”我重复道,“你对我说话的方式,你看着我时的神情,你对待我的态度……一切的一切。一个月前你还提出想与我分床睡……以往你是不会这样的。” 她疑虑地望着我;随后,我突然看到她眼睛里闪过毅然决然的目光。我想,就在那决定性的时刻里,她已经决定对我采取什么态度了,而且,无论我怎么说或者怎么干,她都不再退让了。最后,她温柔地对我说:“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不能开着窗睡觉……我怕亮光,我需要安静……我对你发誓。” “可我说过,我可以关上窗睡觉。” “不过,”她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还得告诉你,你睡觉时也并不安静。” “什么意思?” “你打鼾。”她微微一笑,然后又说道,“每天夜里你总把我吵醒……为此,我决定单独睡。” 我不知道我睡觉怎么打呼噜,再说,我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所以我有点儿纳闷:我跟别的女人也睡过觉,但她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说过我打呼噜。于是我说道:“反正你不爱我,因为一个爱丈夫的妻子,”我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下,说道,“不会像你近来那样与我做爱的。” 她立即厌恶而又粗暴地抗议道:“我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每次只要你想做爱,我们就做爱……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我知道,我们俩每次进行这一类亲昵的交谈时,感到羞怯、不安和不自在的往往是我。一般来说,埃米丽亚都很稳重,很得体,在她内心深处,似乎已没有一丝羞怯或不安了;而且每次当她以不知是何种自然的天性把我迷惑住时,都令我暗暗吃惊,她在做爱期间或做爱以后,总是先谈论做爱本身,没有一丝温存,也毫无保留,非常赤裸,非常放肆。我轻声说道:“没有,没有,没有拒绝过我。没有,不过……” 她又以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道:“每次你想做爱,我们都做了……而你又不是一个满足于简单做爱的人……你床上的功夫很好……”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近乎得意地问道。 “是的,”她看也没看我,冷淡地说道,“可要是我不爱你,你性欲那么旺盛,我会感到厌烦的,我会竭力找借口不跟你做爱的……而一个女人总能找到借口拒绝的,不是吗?” “是的,”我说道,“你是跟我做爱,你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可你做爱时所采用的方式不是出于爱。” “我采用什么方式啦?” 本来我想这么回答她:“你像个妓女趴在嫖客身上那样做爱,恨不得马上就完事……这就是你做爱的方式。”但出于对她的尊重,我宁可不说。何况,说了又怎么样呢?她一定会回答说事情并非如此,也许她会刻薄地、十分准确地列举出某几次性高潮时所有过的一切,熟练灵巧的动作、强烈的情欲的寻觅、兴奋的激情、肉欲的灵感,偏偏就是没有难以言喻的真正的感情投入和亲昵温柔。我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言辞加以反驳;再说,若用那种侮辱性的比喻伤害她,那我就毫无道理了。我深知,我想做的解释肯定是含糊其词的,所以我绝望地说:“总而言之,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相信你已不再爱我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为了从我的面部表情探察出她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在回答我之前,或者说在动作之前,她又看了我一眼。于是,我注意到了一个我早已熟识的细节:她那褐色、平静的脸是如此和谐、匀称和端正,但由于心灵的惆怅,几乎是处在解体的过程之中:一边的面颊像是突然消瘦了,另一边没有,嘴巴不再在正中间,眼眶里的目光是那么茫然、忧郁,似乎是被幽禁在一座牢房里似的。我说了,我熟悉这个细节。的确是这样,每当她得面临她感到厌烦或者她不情愿的抉择时,她总是这样。然后,她突然腾地用双臂搂住了我的脖子,假声假气地说道:“里卡尔多,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爱你……跟过去毫无两样。”她的嘴凑近我耳边呼着热气,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前额、鬓角和脑袋,两只胳膊把我的头使劲地按在她的胸口。 不过,我想,她用那种方式搂抱我,是为了不让我看清她的脸,也许那是一张厌倦了的脸,一种只是单纯凭意志行事、心灵并不投入的人所具有的脸庞。尽管我半裸着身子,腹部因不时的呼吸而鼓起来,一片钟情地用脑袋顶着她的胸口,但我仍然在想:“这一切都是做出来给我看的。她只要一说话,或带出某种语气,马上就露馅了。”我等了片刻,听见她以小心翼翼的口气试探我说:“如果我真的不爱你了,你怎么办?” 我痛苦而又得意地想到,让我说对了,她暴露了自己。她想知道,要是她不再爱我,我会怎么办,目的是要掂量一下,估计一下一旦她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之后,会冒什么样的风险。我一动也不动地依偎在她那温馨的怀抱里说道:“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首先拒绝替巴蒂斯塔当编剧。”本来我想再补充一句,“而且我要离开你。”但当时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的脸贴着她的胸口,她的手抚摸着我的前额。实际上,我仍然希望她爱我,我生怕我们真会分手,尽管只是假定有这种可能性。可她一直紧紧地搂着我,我听她说道:“可我爱你……这一切都是荒谬的……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巴蒂斯塔一旦来电话,你就跟他定个约会,然后,你就去找他,接受他交给你的编剧工作。” “既然你不再爱我了,我为什么还这样干?”我恼怒地大声说道。 这次,她以责备的口吻理智地回答道:“我爱你,但你不要再让我重复说了……我打算在这个家住下去……要是你不想做编剧,我没有异议……可是,为什么非要以为我不爱你了呢,你要知道,如果你以为我对这个家无所谓,那你可就错了。” 我似乎巴不得她不是在撒谎,同时,我明白,她的确说服了我,至少那天是如此,但是,我当时很想对此知道得更多些,以做到完全有把握。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种意愿,突然松开了手,低声说道:“亲我一下,好吗?” 我站了起来,在亲吻她之前,看了看她:我被她脸部显露出来的那种疲惫不堪的神情所打动,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沮丧和无所适从的样子。她跟我说话时,像是极力做出非凡的努力似的,一直轻轻地抚摸着我,紧紧地搂着我;在亲吻我时,又像是在做另一次更为艰巨的努力似的。不过,我用手托住了她的下颏,正要把我的嘴唇凑近她的嘴唇。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巴蒂斯塔。”她显得如释重负的样子挣脱了身子,跑到隔壁的房间去了……我坐在沙发上,通过开着的门,见到她拿起话筒说:“对……他在这里,我马上叫他来接电话……你身体怎么样?” 电话线另一端的人又说了一些话。她老远给我做了一个会意的手势,说道:“我们正在谈论您和您的那部新影片……” 又是一些神秘的话语。她以平静的声音说道:“对,我们尽快见面……现在,我叫里卡尔多来接电话。” 我站起身来,到了房间里,拿起话筒。就像我预料到的那样,巴蒂斯塔约我第二天下午到办公室见面。我说我会去的,我与他还交谈了几句别的,然后,我就放下了电话。这时,我发现埃米丽亚趁我打电话时,从房间里出去了。我不禁想到,她走开了,因为我接受了巴蒂斯塔的约会,她的目的达到了:她的在场,如同她的温情一样,都已经没有必要了。 [book_title]第八章 第二天,我按说定的时间去赴约。巴蒂斯塔的办公室占据了一幢旧式大楼的第二层,大楼过去是一家贵族的住宅,现在是多家贸易公司的办事处。他用木板把拱顶饰有壁画、墙壁用灰泥粉饰的宽敞大厅分隔成许多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摆放着实用的家具;以往墙上都挂着以神话和圣经故事为题材的古画,现在都改挂色彩鲜艳的巨幅广告画;到处都挂着男女演员的大照片、彩色画报上撕下来的画页、裱在镜框里的奖状,以及电影公司的办公室里常见的那些装饰品。前厅的尽头挂着一幅粗劣而又褪了色的壁画,厅中间摆放着一张漆成绿色的金属台,台子后面有三四位女秘书正在接待来访者。巴蒂斯塔是个年轻的电影制片人,最近几年靠制作质量低劣、经济收益却甚佳的影片打开了局面。他经营的电影公司雅称“凯旋电影”,是当时知名度最高的公司之一。 那个时候,前厅接待室已挤满了人,凭我搞这一行的经验,我一眼望过去,就能准确无误地把来访者的身份辨别出来:那些电影编剧都是一副疲惫不堪而又忙碌的神态,他们腋下夹着个记事本,衣着打扮讲究潇洒;电影的组织者与策划人活像农场的管家与牲口代理商;那两三个想当演员的女孩都很年轻,也算得上俊美,但她们充其量只配当群众角色,看她们那副做作的表情,浓妆艳抹的样子,矫揉造作的衣着,以及她们实现抱负的奢望,用不着怎么选就会被淘汰;最后,电影制片人的候见室里还少不了一些难辨身份的人:失业的演员、临时请来的电影编剧、各种各样的募捐者。所有这些人都在肮脏的马赛克地面来回踱步,或是在紧挨墙边摆放着的镏金靠背椅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抽着烟或低声说着话。女秘书们不是对着好几部电话说话,就是两眼直瞪瞪地呆坐在大台子后面,她们的目光因为厌烦和无所事事而变得有些木然甚至斜视了。令人讨厌的、响亮的电铃声不时响起;女秘书也不时一惊一乍地喊叫着一个一个的名字,来访者也顺次一个一个地匆匆进来,然后,就消失在镀金的白色门扇后面。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我也得坐在候见室的尽头。我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跟头天一样绝望而又平静。跟埃米丽亚谈话之后,我仔细地想了又想,准确无误地认为,她嘴里说是爱我,实际上是跟我撒谎;但这一回,一方面是因为沮丧,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想让她做出我始终未曾得到过的全面而又诚恳的解释,因此,我至少是暂时放弃了行动:没有因此拒绝巴蒂斯塔的新项目,尽管我早已知道接受这个项目没有任何目的,如同我的整个生活也都已没有什么目的一样。后来,我想,一旦我能够从埃米丽亚嘴里得知实情,我将可以随时中断工作,让一切都成为泡影。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更喜欢这第二种更为令人震惊的解决办法。丑闻和伤害,从某种程度上将会加深我的绝望,同时也将更加坚定我的决心,使我不再犹豫和妥协。 正如我所说,我感到很平静。但那是一种漠然和迟钝的平静:一种引起心绪不宁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痛苦,因为实际上人们到最后一刻仍希望这不是真的;但那却是一种确定无疑的痛苦,它铸就了一段时期的凄楚的平静。我觉得平静,但我深知,我很快就会不平静了:第一个阶段,即怀疑的阶段,已经结束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即将开始第二阶段,也就是痛苦,逆反和悔恨的阶段。我深知这一切,然而,我也知道这两个阶段之间有一段令人难以忍受的平静时期,就像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的那种虚假而又令人窒息的风平浪静一样。 就在等着巴蒂斯塔召我进去的时候,我想到我原来一直只局限于难以肯定埃米丽亚爱不爱我这样一个事实。可现在我觉得我已确定无疑地认为她已不再爱我了。我为自己的这种发现感到意外,我想,我可以把自己的思想转到新的问题上,即思索她不再爱我的原因。还因为一旦我悟出了其中的原因,我就更容易逼着她做出解释了。 应该说,一提出这个问题,我就立即又感到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近乎古怪。这是那样离奇,简直是荒谬:埃米丽亚绝不可能有什么不再爱我的理由。何以这么有把握,我说不清;另一方面,依我看来她不可能有什么停止爱我的理由,却不知为什么又显然不再爱我了,对此我也说不清。我茫然地思索了一阵我内心和思想上的矛盾。最后,就像做某些几何习题似的,我自言自语道:“权且荒谬地设想一种不能不存在的原因吧。我们看一看,究竟能是什么原因。” 我注意到了一点,人越是对什么事感到怀疑,就越是会抓住头脑里虚假的清醒,像是希望用理智去澄清让感情搅浑而变得模糊不清的事情一样。就在本能地得出矛盾的回答的那种时刻,我像侦探小说里的刑警似的,喜欢采取合乎逻辑的调查。有人被杀害了,就得探究他被杀的原因,从原因就很容易追溯到犯罪者……于是,我想原因可能是两方面:一方面取决于埃米丽亚,另一方面取决于我。从她那方面来看,正像我很快就发觉的那样,可以归结为一点:埃米丽亚不再爱我了,因为她爱着另一个男人。 毫无疑问,我觉得可以排除这第一种假设。不仅是因为近来埃米丽亚的举动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生活中有另一个男人存在,而且恰恰相反,她变得越来越孤寂,越来越依赖于我。据我所知,埃米丽亚几乎总在家待着,不是看看书,就是给母亲打打电话,或是料理料理家务,借以消磨时光;在消遣娱乐方面,或是去电影院,或是散步,或是到餐厅吃饭,几乎绝对由我决定。当然,比起刚结婚时,她的生活更多样化,社交也更广泛了,尽管交往的方式很简单,那时,她只与年轻时结交的几位朋友保持着联系。然而,这些友情很快就淡漠了;她越来越贴近我,正如我所说,她对我的依赖性越来越大,有时候甚至令人觉得尴尬。另外,这种依赖性丝毫没有因为她对我的感情的淡薄而减弱。她从未打算摆脱我,连一点让别人代替我的意思都没有,哪怕是以天真的方式:尽管没有爱情,她仍跟以往一样总在家里等着我下班回家,她外出与否都听我的。而且,就在这种没有爱的从属关系中却有着某种悲怆感人的东西,某种痛苦的成分,就像对人许下愿要一生忠贞不渝,当保持忠贞的理由不复存在时,仍然还保持忠贞一样。总而言之,尽管她不再爱我,但她生活中只有我,这是毋庸置疑的。 此外,我还注意到另一种现象,它排除了埃米丽亚爱上另一个男人的可能性。我了解她,或者说我自以为十分了解她。我知道她不会撒谎,首先,她有一种天生的坦诚,她无法忍受任何虚假,她觉得弄虚作假不仅令人厌恶,而且也很累人;其次,几乎没有什么想象力的她不可能抓得住什么机遇,除非是实际上已经发生了,而且又是确实存在的事。鉴于她这种特征,我敢肯定,要是她真的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她除了立刻如实相告之外,不会有任何别的做法;另外,因为出身阶层低,没有受过太多教育,没有那么多含蓄、幽默和掩饰,本能地有什么说什么。也许,她对我在感情上发生的变化,善于保持缄默不语,事实上也是这样;对她来说,掩饰建立在双重生活基础上的婚外情是很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至于因为跟女裁缝和服装设计师的约会,因为外出访亲问友或是去剧场看戏,由于市内交通拥挤而回来晚了,这乃是女人常有的事,不足为怪。不会的,她对我的冷漠不等于是对另一个男人的热情。要是真有什么方面,而原因又不可能不存在的话,那就只能在我这方面,而不是在她那方面。 我就这样沉浸在思索之中,竟然没有发现一位秘书小姐站在我跟前微笑着重复说道:“莫尔泰尼先生……巴蒂斯塔博士等着您呢。”我猛醒过来,暂时中断了思考,急匆匆地走进制片人的办公室。 宽敞的大厅里,有绘有壁画和漆成金色的墙壁,巴蒂斯塔坐在大厅尽头的一张漆成绿色的金属写字台后面,那张写字台与接待室里秘书小姐们使用的那张占满整个前厅的台子一模一样。说到这里,我发现尽管我处处提到巴蒂斯塔,却还没有描绘过他的长相,现在在此不妨花费一些笔墨。巴蒂斯塔是那样一种人,他的合作者与部下们一旦与他翻了脸,就会用“人面兽心”“猴子”“畜生”“猩猩”等词语来指称他;我不能否认这些咒骂的贴切性,至少它们符合巴蒂斯塔的外貌。不过,我讨厌用绰号称呼某个人,不管他是谁,我从未这样做过。我还觉得这些绰号没有道理,因为他们忽视了巴蒂斯塔身上一种十分重要的性格,我想说的是他时时隐藏在粗暴外表下的那种非同寻常的狡黠,如果不想说那是机敏的话。他的确是一个精力充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肥头肥脑的动物;然而,他这种旺盛的生命力不仅表现在他胃口的贪婪,还表现在为满足他的欲望有时采用的那种奸诈阴险的手腕上。 巴蒂斯塔中等身材,肩宽,胯低,腿短,所以他很像一只胖猴,因此博得了上述那些雅号。他的脸也有点儿像猴:前额两边的头发已经秃了,中间的发际线很低;眉毛很浓,一想问题就皱眉头;小眼睛,鼻子又短又宽;大嘴巴,嘴角微微往外翘,双唇薄得跟刀刃似的。巴蒂斯塔没有大肚腩,但有小肚子;我是想说,他挺胸时连腹部也挺着。他那粗短的双手上覆盖着的黑毛,从手腕一直连到衣袖里面:那年夏天,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海边,我注意到他的肩上、胸口,直到腹部都长着蓬乱浓密的黑毛。这个外表如此粗野的男人,说话的声音却很温柔、委婉、柔和,说起话来还夹带着硬邦邦的外国腔,因为巴蒂斯塔出生在阿根廷。正是从他这意想不到的、令人惊异的声音中,我才鉴别出他那种狡黠和机敏的迹象,这我已经说过了。 巴蒂斯塔并不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桌前还坐着一个人,他向我介绍说他名叫赖因戈尔德,是位德国导演,在纳粹德国之前曾导演过巨型影片,获得过巨大成功。赖因戈尔德当然够不上大导演帕布斯特[格奥尔格·威廉·帕布斯特(Georg Wilhelm Pabst,1885—1967),奥地利著名导演。——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和朗[弗里茨·朗(Fritz Lang, 1890—1976),出生于维也纳的德国著名电影导演]这样的档次;但他也是一位有声望的导演,不是商业型的,也许他的志向抱负不无争议,但他的创作态度却始终是严肃的,从希特勒上台后,人们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有人说,他在好莱坞工作,不过最近几年意大利没有上演过他执导的影片。现在,他又意外地出现在巴蒂斯塔的办公室里。当巴蒂斯塔跟我们说话时,我好奇地望着赖因戈尔德。你们在一些名画复制品里看到过歌德的面容吗?赖因戈尔德的面容就是那样威严、端庄、沉稳;就像放在镜框里的歌德的头像那样,他也留着干净而有光泽的银发。总之,那是一位伟人的头;再仔细一看,我又发现他脸上那种庄严和高贵的表情并不那么令人敬畏了:面部的线条轮廓较粗,表皮多孔而又轻淡,活像是一个用纸浆做成的面具似的;总之,给人后面一无所有的印象,正如狂欢节时戴着的那种满脸凶相的大头面具,里面空空的,人们戴着它四处转悠,矮小而又丑陋。赖因戈尔德站起身来跟我握手,他低着脑袋,像神情严肃的德国士兵一样做出碰鞋跟立正的姿态;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个小个子,尽管肩很宽,好像这样倒更突出了他脸部的庄重。我还注意到,他在向我打招呼时,以相当亲切的样子对我微笑着,咧着的嘴呈月牙形,露出两排过分洁白而又整齐的牙齿。不知为什么,我立刻想到那也许是副假牙。但当他重又坐下去时,那微笑即刻就消失不见了,不再留有任何痕迹,犹如空中飘过的一朵云彩挡住了月亮似的,即刻露出冷漠而又令人反感的神情,摆出一副不可一世而又刻薄的样子。 跟往常一样,巴蒂斯塔把话题扯得很远。他指着赖因戈尔德说道:“刚才赖因戈尔德和我正谈到卡普里岛……莫尔泰尼,您知道卡普里岛吗?” “知道一些。”我回答道。 “我在卡普里有一幢别墅,”巴蒂斯塔接着说下去,“刚才我正跟赖因戈尔德说,卡普里是个富有魅力的地方……在那儿,连我这么一个经商的人也颇感自己是诗人了。”这是巴蒂斯塔惯用的手法,对于漂亮、体面的好事情,总之,凡是他向往能实现的事,他总是先表现出他的热情来;但是,令我感到不安的是,尽管他这种热情是诚挚的,但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发觉他的这种热情总是与一定的目的联系在一起,对此,我确信无疑。过了片刻,他像是被自己的言语打动了似的又兴奋地说道:“丰饶的大自然,美丽的天空,蔚蓝的大海,处处鲜花盛开。我要是跟您那样是个作家,莫尔泰尼,我想我会乐意去卡普里岛生活,以求获得灵感。奇怪的是画家们都不画卡普里,老画那些难看的画,他们画的是什么,大家连看都看不懂……可以这么说,卡普里的风景本身都是很美的画面,都是现成的……只需面对风景站着,照原样临摹就是了。” 我什么也没说;我用余光扫了一眼赖因戈尔德,见他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脸上挂着微笑,那咧开的嘴巴犹如镰刀形的弯月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中一样。巴蒂斯塔接着说道:“我总想到卡普里去度几个月假,不谈业务,什么也不干,但我总实现不了……在这儿,城市里,我们都过着违反本性的生活……人不是为了生活在办公室的废纸堆里而生下来的。其实,卡普里岛上的人比我们活得自在得多……晚上,他们出来散步时,你们就会见到他们:小伙子与姑娘们满面春风,笑吟吟的,那么安详,那么秀气安静,那么活泼可爱。他们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情,都是些小小的意愿,小小的利益,小小的摩擦和冲突……唉,他们真有福气。” 又是一阵沉默。巴蒂斯塔又说道:“我说了,我在卡普里岛有一幢别墅,可我从不去住。自从我买下它之后,我一直希望能住上几个月,我大概总共只住过一两个月。刚才我跟赖因戈尔德说,那幢别墅是编写电影剧本的理想之地,优美的风景将赋予你们灵感。我已提请赖因戈尔德留意,那儿的风景特点与影片内容很贴近。” 赖因戈尔德说道:“巴蒂斯塔先生,在哪儿干都一样……当然,卡普里可能是有用的……我想,尤其是我们将来在那不勒斯海湾拍外景的时候。” “完全正确……不过,赖因戈尔德说他更喜欢住旅馆,因为他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另外,有时候他也喜欢一个人独自待着,独自思考……我想,莫尔泰尼,您倒是可以与您妻子一起住在别墅里面……我很高兴你们去住,那里面总算有人住了……别墅的设备很齐全,而且,在那儿找一个帮你们料理家务的女用人也不难。” 我跟往常一样,立刻想到了埃米丽亚;我也想到,去卡普里在一座漂亮的别墅里居住一段时期也许能解决很多问题。我说实话:不知为什么,突然我甚至认定许多问题都能得以解决。因此,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向巴蒂斯塔表示感谢:“谢谢……我也觉得去卡普里岛写电影剧本比较合适……我妻子与我将十分乐意住在您的别墅里。” “太好了,就这样定了,”巴蒂斯塔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动作,像是生怕我没完没了地道谢似的,这让我产生莫名的反感,其实,我并没有感恩戴德的意思。“就这样说定了,你们去卡普里,我去找你们……现在我们谈一谈电影吧。” 我想:“到谈正题的时候了!”我有意看了看巴蒂斯塔。这时,我对自己如此痛快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请,颇有难言的后悔之感。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直觉,觉得埃米丽亚可能会不同意我这一仓促的决定。“我应该对巴蒂斯塔说,让我考虑考虑,”我恼怒地想道,“我得问一问我妻子。”我觉得自己那么热情地接受邀请似乎很不得体,简直是一件令人感到羞耻的事。这时,巴蒂斯塔说道:“我们大家都有同感,电影界得有一些新东西……目前,战后恢复时期已经过去了,人们有追求新的艺术模式的需要……举例说吧,新现实主义有点让人厌烦了……现在,通过分析新现实主义影片令人厌倦的原因,也许我们就能懂得新的艺术模式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正如我已提到过的那样,我知道巴蒂斯塔探讨问题向来喜欢兜圈子。巴蒂斯塔不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或者至少是个不表现出愤世嫉俗的人;许多别的制片商比他坦诚得多,要让他谈论票房收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他对票房收入不见得比别人不看重,相反,盈利对他来说也许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能否有较高的票房收入,始终是一种很大的阴影;当他觉得某种主题的影片盈利不多时,他绝不会像别人那样,说“拍这种主题的影片,一个里拉也挣不到”,相反却说“出于种种原因,我不喜欢这个主题”。而他所提出的原因总是有关美学范畴或伦理学范畴。然而,盈利多少始终是最后的试金石,在对电影艺术的美的价值或思想内容进行详细的讨论之后,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在巴蒂斯塔放了很多烟幕之后,最后总是无可更改地选择更有商业价值的解决办法,就是个明证。因此,很长时间以来,我对巴蒂斯塔关于影片的美与不美、道德性与非道德性的那些冗长而又复杂的探讨,早已失去了兴趣;我知道他要达到的最终目的总是经济效益,这是无法回避的。所以我也总是坚定地站在这一立场上。这一次,我也想:“他肯定不会说电影制片人厌烦新现实主义影片是因为没钱可赚,我们听听他究竟怎么说。”果真如此,巴蒂斯塔在考虑了一阵之后,又接着说道:“我认为新现实主义电影令大家都厌烦了,首先是因为影片的情调不健康。” 他停住不说了,我斜眼看了看赖因戈尔德:他声色不动。巴蒂斯塔想利用这一片刻的沉默来强调说明“健康”这个词,现在他解释起来了:“我说新现实主义电影不健康,是说它不是鼓励人们正视生活现实,增强人们对生活的信心……新现实主义电影格调沉闷、悲观、灰暗……且不说这些影片把意大利表现得像是个叫花子国家,外国人特别乐意看,对这些影片特别感兴趣,他们巴不得我们的国家就是个叫花子国家,这已经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事实。除此以外,新现实主义太注重表现生活的消极面,夸大了人类生存中一切丑陋的、肮脏的、反常的事情……总之,是一种悲观主义的不健康的影片,它们令人想起生活之艰辛,而不是激励人们去克服困难。” 我看了看巴蒂斯塔,他是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想,还是假装那么想,我再次感到没有把握。在他的言谈中,的确有某种真挚的成分;也许那只不过是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说的人的真诚;但毕竟还是实话。巴蒂斯塔又以反常的、近乎金属般铿锵有力而又不无温和的语气接着说道:“赖因戈尔德向我提出了一个使我颇感兴趣的设想……他发现最近从《圣经》故事改编过来的电影取得了很大成功……实际上,这是些盈利很大的影片。”这时,他似乎是若有所思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他像是引入了他自己也并不重视的一段插话似的说道。“可原因在哪儿呢?依我看,因为《圣经》仍然是这个世界上被人写出的书中最健康的书。因此,赖因戈尔德对我说:盎格鲁-撒克逊人有《圣经》,你们地中海人有荷马……不是吗?”他把脸转向赖因戈尔德,中断了谈话,像是对自己引用的话不敢肯定似的。 “正是这样。”赖因戈尔德确认道,他那微笑着的脸上露出些许的忧虑。 “对于你们地中海人来说,”巴蒂斯塔又引用赖因戈尔德的话接着说道,“荷马史诗就像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圣经》一样,那么,为什么我们不拍一部关于《奥德赛》[荷马史诗相传由古希腊盲诗人荷马创作,是两部长篇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统称。《奥德赛》描写了伊塔卡岛国王奥德修斯攻克特洛伊后返回家乡,却在途中漂泊了十年的故事。]的影片呢?” 随后是沉默。感到惊异的我,为了争取时间就忍不住问道:“是《奥德赛》的全部,还是其中的一个片段?” “这事我们已商谈过了,”巴蒂斯塔立刻回答道,“最后我们认为最好拍整部《奥德赛》……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提高嗓门补充说道,“重新阅读《奥德赛》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我长期以来一直在寻找的是什么东西,尽管是下意识的……某些我在新现实主义电影里寻找不到的东西……您,莫尔泰尼,近来向我提议要拍的影片中没有这种主题……总之,我也说不好,但我感觉到那乃是某些影片中所需要的,就像生活中需要的一样:诗意。”我看了看赖因戈尔德:他不停地微笑着,嘴咧得更大了,并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我相当冷淡地随意说道:“谁都知道《奥德赛》的确充满了诗意,问题在于得把它体现在影片里。” “说得对,”巴蒂斯塔从桌上拿起一把尺子,指着我说道,“说得对……但是有你们俩呢,您和赖因戈尔德……我知道,《奥德赛》充满了诗意,能不能把诗意体现出来这就要看你们俩了。” 我回答道:“《奥德赛》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想怎么体现都行……就看从哪一个角度着手了。” 现在,看我那么缺乏热情,巴蒂斯塔有点困惑,他神情严肃地揣摩着我,像是想猜透我这么冷淡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意图似的。后来,他似乎暂时不想这么审视我了,站起身来,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而后又仰起头,把双手插在裤子后面的两个口袋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们回过头去看他;他一面踱步,一面说道:“《奥德赛》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荷马的诗意,总是那么富有戏剧性。我说的戏剧性就是绝对能使观众喜欢的意思……就以瑙西卡[瑙西卡,《奥德赛》中阿尔喀诺俄斯国王的美貌的女儿。雅典娜托梦给她,让她清晨带婢女去海边沐浴,在那里她发现了归家途中船沉落水的奥德修斯,她给他衣服穿,并引他进入父亲的宫殿。奥德修斯向国王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后,国王为他提供了船只和水手帮助他回国]的故事为例吧……那些一丝不挂的漂亮的少女在水里嬉戏,被躲在一片树丛后面的奥德修斯尽收眼底……你们稍作改动,就有了‘美女沐浴’的场面。或者写波吕斐摩斯[波吕斐摩斯,独眼巨人。奥德修斯及其伙伴住进独眼巨人和羊群居住的山洞。后来奥德修斯用火烫瞎了独眼巨人的眼睛,与伙伴们分别绑在羊腹底下混出山洞,从而死里逃生],一个独眼的魔鬼,一个巨人,一个独眼龙,那不就成了战后获得巨大成功的《金刚》了。你们或者写克律塞斯[克律塞斯,阿波罗的祭司,希腊人洗劫克律塞城时,他女儿作为战利品为阿伽门农所得。克律塞斯向阿波罗求救,阿波罗降瘟疫于希腊人。阿伽门农为消除瘟疫,只得把克律塞斯的女儿还给克律塞斯]的故事,在他的城堡里……或者写亚特兰蒂斯[亚特兰蒂斯,据柏拉图说,大西洋有个大岛,从前曾用过此名。因岛上居民不顺服,宙斯下令将此岛沉入大洋]上的安提诺俄斯[安提诺俄斯,奥德修斯外出期间,一群糟蹋他的王宫、强迫他妻子珀涅罗珀改嫁的求婚者的头目,后为奥德修斯所杀],我觉得那才是戏剧呢,正像我说过的,这种戏剧不仅有戏,而且富有诗意。”巴蒂斯塔十分激动地站在我们面前,庄重地说道:“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凯旋电影公司摄制的《奥德赛》。”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心里明白,对于巴蒂斯塔来说,诗的含义跟我所理解的有很大的差别;按照他这种观点,凯旋电影公司摄制的《奥德赛》将成为一部好莱坞风格的大片,跟模仿《圣经》故事拍摄的大片一样,充斥着妖魔鬼怪、裸体女人、污浊淫秽的场面、色情纵欲的镜头。实际上,正像我所说的,巴蒂斯塔的鉴赏力还停留在邓南遮时代意大利电影制片商的鉴赏水平上,怎么能期望他有别的鉴赏力呢?这时,巴蒂斯塔又绕着写字台转圈,而后又坐了下来,对我说道:“那么,莫尔泰尼,您又有什么高见?” 凡是熟悉电影界的人都知道,有些影片连一句剧本都还没写呢,制片人就肯定一定会拍得成功;而另一些影片,即使已签署了合同,甚至已写完了几百页的剧本,却可以断定准拍不成。现在,凭借我当职业电影编剧的嗅觉,就在巴蒂斯塔侃侃而谈的同时,我立即觉察到这部《奥德赛》就属于那种谈论得很多,到头来却拍不成功的影片。为什么这样呢?我也说不清,也许是因为野心太大,也许是因为赖因戈尔德的形体外表使我这样想:他坐着时显得那么庄重,站起来却又显得那么矮小。我觉得影片就和赖因戈尔德一样,虽然一开始气势浩大,而结尾却软弱无力,这里可以用对塞壬[塞壬,希腊神话中以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的海妖。奥德修斯用蜡把同伴们的耳朵堵上,并命令他们将自己捆绑在船的桅杆上,以免受塞壬的诱惑投身大海]的一句名言来做比喻:Desinit in piscem.[拉丁语,出自贺拉斯《诗艺》,意思是:最后毕竟还是一条鱼] 再说,巴蒂斯塔为什么要制作这么一部影片呢?我知道,实际上,他是很谨慎的,他是打算既不冒险又能赚钱。我想,可能他有筹集到一笔巨额投资的希望,说不定还是美国人投资呢,他无非是借荷马的大名大做文章,比如赖因戈尔德竟把荷马史诗比作地中海人的《圣经》。然而,从另一方面讲,我知道巴蒂斯塔在这一点上与别的制片商没有什么两样,一旦电影拍不成,他就会找某种借口不付给我酬金了。经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如果影片告吹,那酬金也就告吹,更有甚者,制片人会提出把酬金转移到另一部已有现成剧本立即就要开拍的影片上去,对此可怜的电影编剧为生活所迫从不敢拒绝。因此,我无论如何得有所提防,要求签一个合同,首先得索要一笔预付金。为了达此目的,我只有一种选择:撇开障碍,奉献出我的合作。我干巴巴地回答说:“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不过,看上去您对此并不很热情。” 我相当坦率地回答道:“我担心,这不是我拿手的……我怕力不从心。” “为什么?”这时巴蒂斯塔像是生气了,“您以前一直说想编写一部高质量的电影……现在我给您提供这种机会,您却打退堂鼓了。” 我竭力解释道:“巴蒂斯塔,您看,我觉得自己比较擅长编写侧重心理描写的影片……而这部影片可能是一部纯戏剧性的影片,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像是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而拍摄的那一类美国片子。” 这一回,巴蒂斯塔没来得及回答我,赖因戈尔德却出人意料地插话道:“莫尔泰尼先生,”他像平时那样脸上带着微笑,嘴咧成半月形,颇像一个突然在鼻子底下粘上一副假胡子的演员,他带着恭敬而又谄媚的神情,尽量使身子往前倾着,“巴蒂斯塔先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完美地概括了我打算在您的帮助下要导演的影片特点。不过,巴蒂斯塔先生是以制片人的身份谈的,首先考虑到的是影片的戏剧效果……不过,要是您觉得您擅长写心理性的影片,那么,毫无疑问,您就应该编写这部影片,因为此片就是描写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珀涅罗珀,奥德修斯的妻子。在丈夫远征异国的漫长岁月里,一直守在宫内,拒绝了无数的求婚者,终于等到丈夫归来。她在与丈夫奥德修斯相遇的场面中认出自己丈夫时的情景,是《奥德赛》中最富有诗意的片段]之间的心理纠葛的……我就是想导演一部男人爱他的妻子却不被妻子所爱的影片。” 我很窘困,赖因戈尔德堆着他那做作的笑容,把脸凑近了我,似乎想挡住我,生怕我脱身逃走似的:我必须回答,而且立刻就得回答。就在我正想反驳说“可是不对呀,珀涅罗珀不是不爱奥德修斯”时,导演所说的“男人爱他的妻子却不被妻子所爱”的话突然又使我想起了我跟埃米丽亚的关系,我正是一个爱自己的妻子却不被妻子所爱的男人;而且神秘的联想使脑海里浮现出回忆,正像我很快就意识到的那样,它似乎回答了我在接待室里等待被巴蒂斯塔召见时自己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埃米丽亚不再爱我了呢? 我现在想要说的似乎太冗长了:实际上,由于回忆的速度几乎像幻觉那么快,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赖因戈尔德满脸堆着笑凑近我时,我突然重又想起从前自己在出租屋的客厅里口述电影剧本的场景。那部剧本已经口述好几天了,当时都快写完了,但我连那位女打字员的脸蛋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才让我注意到她。她正在打一个句子,我俯下身子,从她的身后越过肩头看着纸页,我发现她打的句子里有个错。我俯身想亲自用手指按键盘改错。就在改错时,我无意中触碰到了她的手,我发现她的手又大又粗,跟她那小巧玲珑的模样出奇地不相称。我碰到她的手时,发现她没有把手缩回去;我在打字机上打第二个字,又触碰了她的手指,这一回也许不无用心。于是,我看了看她的脸,见她也以期盼的甚至挑逗的目光回报了我。我惊异得像是头一次发现她长得挺好看,丰润的嘴唇,一只奇特的鼻子,大大的黑眼睛,浓密的波浪形的秀发向后梳着。然而,她那苍白、娇嫩的面容却带着不满、傲慢和恼怒的表情。还有最后一个细节:当她做着鬼脸对我说“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的时候,她那说话的声调是那么生硬、干脆而又那么令人讨厌,确实令我震惊。于是,我看了看她,见她镇定自若,而且还以挑衅的方式迎接我的目光。当时,我准是让她看出我的局促不安了,总而言之,我是无言地回答了她的目光,因为,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总是脉脉对视。说得确切些,是她总死皮赖脸、厚颜无耻地看我,每次我避开她时,她就追逐着我的目光,当她追寻到我的目光,就轻佻地妩媚作态,当我凝视沉思时,她就在我的视线中搜寻。这种目光开始时不常有,后来就屡见不鲜了;后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回避她的目光了,就只好在她身后踱着步口述剧本。但是,这位卖弄风骚的多情女子却找到了逾越障碍的办法,从挂在对面墙上的一面大镜子里看着我,这样一来,每当我抬起眼睛时,就会在镜子里遇上她凝视我的目光。最后,她期望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一天,跟平时一样,我从她身后朝打字机俯下身去改个错,我把眼睛转过去望她,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们的嘴迅速地碰在一起闪电似的亲了一下。亲吻之后,她的第一句话颇有特色:“啊,总算实现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下决心呢。”总之,看来她已充满自信地把我攥在手里了,她是那么胸有成竹,以至于亲嘴之后,竟没要求再亲,而是又打起字来。我感到茫然,也很悔恨:我喜欢那个女孩,这毫无疑问,否则我不会亲吻她,但我也肯定我并不爱她,实际上她是利用我作为男人的虚荣心,死皮赖脸地讨我喜欢而赢得了我的吻。现在,她低着头打字,不再看我,她白净的圆脸,蓬松的头发,真是太好看了。后来,她又打错一个字,也许是故意的,我就又俯下身子去修改。可是,她注意着我的动作,我的脸刚凑近她的脸时,她就猛地转过脑袋,用一只手臂勾住了我的脖子,用手揪着我的一只耳朵,斜着把我的嘴拉到她的嘴上。这时,门开了,埃米丽亚走了进来。 随后发生的事,我想就不必再详细叙述了。埃米丽亚当即退了出去,而我急匆匆地对女孩说道:“小姐,今天就干到这儿……您可以回家了。”而后,我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客厅,追到埃米丽亚的卧室。我本以为会看到争风吃醋的场面,然而,我进去时,埃米丽亚只是说道:“你总得把嘴唇上的口红擦干净吧。”我擦了擦嘴唇,然后挨着她坐下,对她说明了实情并竭力加以解释。她以难以形容的怀疑表情听着我说,显得伤感而又宽容,最后,她说,如果我真爱那个打字员,只要我说一句,毫无疑问她会同意分居的。不过,她说这些话时不带任何刻薄之意,却蕴含某种沉郁和温存,像是默默地暗示我反驳她这样说似的。后来,我做了许多解释,苦口婆心地央求她(一想到埃米丽亚要离开我,我就不寒而栗),她似乎信服了,几经拒绝和犹豫之后,她终于答应宽恕我。当天下午,当着埃米丽亚的面,我打电话通知女打字员说我以后不需要她了。女孩千方百计想与我在外面约会,但我含糊其词地搪塞她,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她。 正如我所说,这件事回想起来似乎很冗长,但实际上,在我头脑里出现的形象仅仅一闪而过:即当我亲吻女打字员时,埃米丽亚出现在门口时的形象。我立刻惊异地发现自己怎么事先没想到呢。毫无疑问,我想事态的发展应该是这样:埃米丽亚当时对此事表现得毫不在乎,而实际上,她为此深感惊慌不安,也许是下意识的。后来,被起初一瞬间所困惑的她又反复做了考虑,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儿,失落之余,心里就越来越解不开这个疙瘩;因此,那个亲吻,对我来说,只是感情上一时的脆弱,而在埃米丽亚的心里,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却构成了一种创伤,或者说是一道伤痕,而且时间不仅没能医治创伤,使伤口愈合结疤,反而使伤口越来越大了。我在思索这些事的时候,脸上肯定露出一副迷惘惆怅的神情,因为当我沉浸在我的回忆之中时,突然听到赖因戈尔德诧异地问我:“莫尔泰尼先生,您在听我说话吗?” 我怔了一下,萦绕在脑际的回忆立刻消逝了,只见导演那堆着笑容的脸正冲着我。“对不起,”我说道,“刚才我分心了……我在想赖因戈尔德对我说的话:一个爱自己的妻子,却不被妻子所爱的男人。可是……可是……”张口结舌的我,把脑子里偶然冒出来的异议端了出来:“但是《奥德赛》中,奥德修斯是得到妻子珀涅罗珀的爱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整部《奥德赛》都是围绕着珀涅罗珀对奥德修斯的这种爱而展现的。” 我见赖因戈尔德带着微笑反驳了我的异议:“那是忠贞,莫尔泰尼先生,不是爱情……珀涅罗珀忠诚于奥德修斯,但我们不知道她对丈夫究竟爱到什么程度……有时候,人可以非常忠诚,但并不爱,这您也知道……在某种情况下,忠诚是对爱情本身的一种报复、讹诈和惩罚的形式……忠诚并不是爱情。” 听了赖因戈尔德这些话,我又一次感到震惊,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埃米丽亚来了,我自问道,我也许,是不是更喜欢用叛逆和因此而产生的愧疚来代替忠诚和无动于衷。无疑是这样:也许,已背叛了我并为此感到愧疚的埃米丽亚,会希望我对她放心的。可是,刚才我还对自己证明埃米丽亚没有背叛我呢;相反,倒是我背叛过她。当我又这样心不在焉地想心事时,巴蒂斯塔的声音又令我一怔,他说:“行了,莫尔泰尼,我们说定了,您跟赖因戈尔德合作吧。” 我勉强地回答道:“我们说定了。” “好极了,”巴蒂斯塔满意地说道,“那么,我们这样吧:赖因戈尔德明天早上得去巴黎,他在那里得逗留一个星期。这个星期,莫尔泰尼,您就把《奥德赛》的故事梗概给我写出来,并把它交给我……等赖因戈尔德从巴黎一回来,你们就一起去卡普里岛,并马上就动手干。” 听完这番结论性的话,见赖因戈尔德站起身来,我也机械地站了起来。我心里清楚我本该谈谈合同和预付金的事,要是我不说,就会上巴蒂斯塔的当;但是,对埃米丽亚的思念打乱了我的思绪,再加上赖因戈尔德对荷马史诗的解释与我个人的事情又那么相似,更令我心烦意乱。但当我们朝门口走去时,我轻声地低语道:“合同呢?” “合同已准备好了,”巴蒂斯塔以完全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用慷慨大方而又随意的语气说道,“合同与预付金都准备好了……莫尔泰尼,您只需去秘书处签署一下合同,取一下钱款就是了。” 这使我惊异:本来我以为巴蒂斯塔会像平时一样故伎重演,不是减少酬金,就是推迟付款,在其他几部电影剧本上他总是那样做。可这一回,他却二话没说,当即预付酬金,当我们三个走到旁边那个办公大厅里时,我忍不住低声说道:“谢谢,巴蒂斯塔……您知道我需要用钱。” 我咬了咬嘴唇:首先,我根本没有这种需要,至少没有像我说得那么迫切,不像我让别人理解的那样;而且,后来我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说那种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巴蒂斯塔下面这番话更加重了我的这种愧疚感。“我已猜到了,亲爱的小伙子,”他俨然以父兄般爱护的姿态拍拍我的肩膀说道,“我已安排好了。”他对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的一位秘书说道:“这是莫尔泰尼先生……让他签那份合同,并领取预付金。” 那位秘书站起来,当即打开了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合同,上面用别针别着一张支票。巴蒂斯塔跟赖因戈尔德握手告别后,又用一只手拍拍我的肩头,预祝我工作顺利,然后,就回到他的办公室去了。“莫尔泰尼先生,”这一回是赖因戈尔德走近了我,他把手伸给了我,“待我从巴黎回来后再见。您可以先把《奥德赛》的概要写出来,把它交给巴蒂斯塔,跟他讨论一下。” “行。”我颇为惊奇地看着他,因为我似乎看到他会意地向我使了个眼色,不知意味着什么。 赖因戈尔德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突然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把嘴凑近我的耳边。“您放心,”他匆匆地低声说,“您别害怕……巴蒂斯塔爱怎么说就让他说……我们拍一部心理描写性的影片,纯粹心理描写的。”我注意到“心理”这个词,他是用德语“Psiicologhico”说的,他朝我笑了笑,握了一下我的手,又猛地垂下脑袋,脚碰鞋跟做了个立正姿势,而后就走了。我心里一怔,望着他朝远处走去,这时秘书在喊我:“莫尔泰尼先生……您能否在这上面签个字?” [book_title]第九章 我回到家才七点钟,我走进空荡的套房里徒然地喊了声埃米丽亚:原来她出去了,看来不到吃晚饭她是不会回来的。我很失望,从某种程度上说,简直是痛苦;我想去寻找她,并且立即跟她谈女打字员的事。我断定那个吻是我们冲突的起因,我重新鼓起勇气,想说几句好话来消除误会,并把下午的好消息告诉她:影片《奥德赛》的合同,预付金,去卡普里岛的决定。读者也许会反驳我说,只不过晚一两个小时对她做解释罢了,为什么我会感到有一种恼人的失意,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时我对自己的事心里很有把握,谁知道过两个小时以后还会不会有说服力。显然,尽管我自欺欺人地以为我终于理出个头绪来了,找到了埃米丽亚不爱我的真正理由了,但实际上,我却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刚好她又不在家,这就使我重又感到焦虑和烦躁。 我心灰意懒、有气无力、茫然困惑地走进了书房,下意识地从书架上取出平德蒙特[伊波利托·平德蒙特(1753—1828),意大利维罗纳人,1822年因翻译《奥德赛》而出名]翻译的《奥德赛》。于是,我坐在写字台跟前,把一页纸压进打字机里,点燃了一支烟之后,就着手写起《奥德赛》的概要来了。我想,工作也许能消除我的忧虑,或者至少会使我暂时忘却忧虑:以往我多次使用过这种办法。于是,我打开书本,慢慢地读完第一篇诗章的全部。然后,在纸页上方打上了标题:“奥德赛概要”。在标题下面,我开始写道:“特洛伊战争早已结束了。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