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里山异兽谭
[book_author]早川孝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2293
[book_dec]本书是日本民俗学家、画家早川孝太郎的经典作品,收录了日本三河、横山等地区的老猎人等所讲述山野中出没的野兽的故事,主要以野猪,鹿和狸猫的轶事为主,既有猎人山民的口头故事,比如猎人射杀了体格异常的大野猪的故事、 母鹿被杀死后跟来的小鹿的故事、在村庄发生的可疑事件怀疑是狸猫的恶作剧……又有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诸如净琉璃姬与鹿、狸猫所变的文釜茶壶等,还有民俗掌故等组成的独特的传统世界,以取自日常生活的鲜活表达加上作者精心的文字加工而形成的民俗学经典作品。
[book_img]Z_10844.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代序
《猪鹿狸》(1)
周作人
《猪鹿狸》,这是很奇妙的一部书名。这在一九二六年出版,是日本的乡土研究社丛书之一,著者早川孝太郎,学人而兼画家,故其文笔甚精妙。所著书现有《三州横山话》《能美郡民谣集》《羽后飞岛图志》《猪鹿狸》《花祭》二卷,有千六百页,为研究地方宗教仪式之巨著。其中我顶喜欢的还是这《猪鹿狸》,初出时买了一本,后来在北平店头看见还有一本又把他买了来,原想送给友人,可是至今没有送,这也不是为的吝啬,只是因为怕人家没有这种嗜好,正如吃鸦片烟的人有了好大土却不便送与没有瘾的朋友——我以鸦片作比,觉得实在这是一种嗜好,自己戒除不掉也就罢了,再去劝人似乎也可以不必。
这是讲动物生活的一册小书,但是属于民俗学方面而不是属于动物学的,他所记的并非动物生态的客观纪录,乃是人与兽、乡村及猎人与兽的关系的故事。我从小时候和草木虫鱼仿佛有点情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南方草木状》以至《本草》《花镜》都是我的爱读书,有一个时候还曾寝馈于《格致镜原》,不过书本子上的知识总是零碎没有生气,比起从老百姓的口里听来的要差得很远了。在三十多年前家里有一个长工,是海边的农夫而兼做竹工,那时他给我们讲的野兽故事是多么有意思,现在虽然大半不记得了,但是那留下的一点儿却是怎么地生动地存在着,头上有角的角鸡,夜里出来偷咬西瓜的獾猪,想起时便仿佛如见沙地一带的情景,正如山乡的角麂和马熊的故事一样,令我时时怀念这些故乡的地方。早川的这册书差不多就是这种故事的集录,即使没有著者所画的那十几张小图也尽足使我喜欢了。
正如书名所示,这书里所收的是关于猪、鹿、狸三种兽的故事,是一个七十七岁的老猎人所讲的,不是童话似的动物谈,乃是人与兽接触的经验以及感想,共有五十九篇,其中以关于猪和狸的为最有趣味,鹿这一部分比较稍差。这里所谓猪实在是中国的野猪,普通畜养的猪日本称之曰豚。平常如呼人为豚,人家必要大生其气,但猪却是美名,有人姓猪股,德富苏峰的名字叫作猪一郎,都是现在的实例。寺岛安良编《和汉三才图会》卷三十八猪条下云,如为猎人被伤去时人詈谓汝卑怯者盍还乎,则大忿怒,直还进对合,与人决胜负,故譬之强勇士。(原本汉文。)今日本俗语有猪武者一语,以喻知进而不知退者,中国民间称野猪奔铳,亦即指此种性质也。书中说有一猎人打野猪伤而不死,他赶紧逃走,猪却追赶不放,到了一棵大树下像陀螺似的人和猪团团的转了七个圈,后来不知怎地装好了枪,从后面一枪才结果了猪的性命。自己逃着,说是从后面未免有点可笑,其实是绕着树走得快的时候差不多是人在猪屁股后头追着的样子了。书中又说及猪与鹿的比较。也很有意思。鹿在山上逃走的时候,如一枪打中要害,他就如推倒屏风似的直倒下来,很觉得痛快。可是到了野猪就不能如此,无论打中了什么要害,他决不像鹿那样的跌倒,中弹之后总还要走上两三步,然后徐徐的向前蹲伏下去。听着这话好像是眼见刚勇之士的死似的,觉得这真是名实相符的野猪的态度。我对于著者的话也很表同意,与法国诗人诗里的狼一样,这猪实在堪为我们的师范。但是很希奇的是,这位刚勇之士的仪表却并不漂亮。据说曾有一个年青妇人在微暗的清早到山里去收干草,看见前面路上有一只小猪模样的灰色的兽,滴沰滴沰地走着。这时候兽似乎未曾觉得后边有人走来,女人也颇胆大,便跟在后面走,刚走了半里多路,兽就岔路走进草丛里去了。回家后讲起这事,老人们告诉她说那就是野猪哩,她不但不出惊,反出于意外似的道,那样的东西是野猪么?据著者的经验说,从幼小时候就听说猪是可怕的东西,强悍的兽,后来有一回看见被猎人们抬了去的死猪的模样,也感到同样的幻灭云。不过我想这或者并不由于野猪的真是长得不漂亮,实在大半还是因为家猪平常太不争气的缘故罢。
狸的故事差不多是十之八九属于怪异的。中国近世不听见说有什么狸子作怪,但在古时似乎很是普通,而且还曾出过几个了不得的大胆的,敢于同名人去开玩笑的狸妖,他们的故事流传直到今日。《太平广记》四四二所录狸的怪谈有十一篇,《幽明录》里与董仲舒论五经究其微奥的老狸,《集异记》里与张茂先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风雅之绝旨的千年斑狸,可谓俊杰,此外幻化男妇也很有工夫。日本现今狐狸猫貉四者还都能作怪,民间传说里有《滴沰山》与《文福茶釜》两篇最是有名。狸的恶戏在平时却多是琐屑的,不大有干系人命的大事。《三才图会》里说老狸能变化妖怪与狐同,至其游戏则“或鼓腹自乐,谓之狸腹鼓,或入山家,坐炉边向火乘暖,则阴囊垂延,广大于身也”。《三州横山话》中有一节曰“狸的腹鼓”,其文曰:
“据说到山里去作工,狸会来招呼。对面的山上丁丁的砍着树似,又叫道喴!不注意时答应一声,原来却是狸叫,便只好停了工作回来。(案狸与人呼应不已,如人困惫至不复能应则为狸所食,否则狸自毙云。)
“与人声相比那似乎是苦闷的声音,低低的叫道喴!夜间独居的时候,听见狸叫,决不可轻易答应。听过许多故事,说夜里与狸对呼,把挂钩上的开水壶都喝干了,又说用木鱼替代答应,一直敲到天亮。
“狸腹鼓原说是月夜为多,但据八名郡七乡村人生田省三的实验谈,则在将要下雨的漆黑的夜里时时听见敲着破鼓似的声音。这本来是在笼里养着的狸,但是这人说一天雨夜在风来寺山中所听到的腹鼓和这声音也正相同。
“狸与貉一看似乎难以分别,在冬天看他的脚就可知道,据说狸的脚底上满是皲裂。”
狸的肾囊可以化作八张席子的房间,在《猪鹿狸》中也有些故事,现在不及多抄了。乡土研究社丛书中还有一册笠井新也的《阿波的狸之话》,是专讲一地方的狸的故事的。
1933年9月23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 * *
(1) 《猪鹿狸》为本书日文原名。本篇部分文字、标点与现通行用法不同,均保留原貌。——编者
[book_title]体例及其他
一、本书提及的所有内容皆取材于自北向南流经三河(1)东部的丰川上游地区。其中大部分发生在南设乐郡(2)的横山(长篠村),若文中只出现了地名,则指同一郡内。
二、提及地名时,有遵从现代行政区划的情况,也有保留传统部落名、将之视为村落的情况,二者并不相同。此举是为了尊重与贴合内容的语感及性质,并无他意。
三、文中出现的年代,例如“距今数年前”等描述,皆是以本书首次出版时间,即大正十五年(1926)为基准。此外,诸如“明治某年前后”等描述,乃根据前后事件推定所得。此举意在尽可能保证故事确切性,但如后记所言,推测有误的情况想必也不少。
四、本书中除了与动物有关的传闻故事,还涉及家族历史与个人事迹,这是因为本书的重点与其说是动物,不如说是人类生活与动物间的关系。因此虽然存在动物学上需要警惕的部分,但在书中并未特意提及。
五、配插图是为了方便读者理解。其中包括笔者写生所得之物和根据记忆描绘之物,原本是越多越好,但出于各种原因,本书大都予以省略。此外,借重版之机,插图也都替换为了新版。
六、如开篇所述,本书最早出版于大正十五年,是冈村千秋(3)先生所创乡土研究社的系列丛书之一,出版当时,承蒙冈村先生的大力支持与照拂,谨在此再次致以感谢。
七、相比旧版本,新版不仅增加了序言、替换了插图,还修改了文章中的一些字句,但故事内容仍保持原样。
八、旧版本出版之后,笔者又搜集了一些新的内容,本想增补在此次新版之中,但由于时间相隔太久和一些别的原因,心境已大不相同,遂放弃。另,新版后记为旧版本的跋文。
九、最后是关于本书的标题(4),刊行之初,尚怀有继续撰写《鹰猿狼(5)》及《鸟的故事》,做成两部或三部系列作的心情。事实上,彼时还健在的芥川龙之介先生曾表示,他那会儿正想着要写一本题为《梅马莺》的书,所以看到我这本《猪鹿狸》时很惊讶,说这太巧了。
十、本次修订版,将《鸟的故事》作为附录添加在最后。
* * *
(1) 三河:指三河国。古代日本的律令国之一,属东海道。现指爱知县东半部。——译者(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皆为译注。)
(2) 郡:在现代日本行政区划中,位于都道府县之后,町村之前,与市相近。“市”一般对应都市化的地区,“郡”对应除此之外的地区。随着昭和平成时期市町村的合并,市与郡的差异变小,但市开始增多,郡逐渐减少。如今的郡只作为广域行政体的范围和都道府县选举区的区划存在。
(3) 冈村千秋(1884—1941):明治昭和时期的编辑。曾任职于读卖新闻社、博文馆,后创立乡土研究社。在与柳田国男的交流基础上编辑了《乡土研究》,还出版了《炉边丛书》等民俗学相关著作。
(4) 指本书原名《猪鹿狸》,日文书名中的“猪”指野猪。
(5) 狼:原文日文汉字写作“山犬”,是日本狼的别名。
[book_title]修订版序
事情发生在大正十四年(1925)的初夏,也就是本书出版的前一年。我刚探访完羽后的飞岛,归来时碰巧去了趟同国(1)的由利郡矢岛町,听熟悉当地掌故的老者们讲了些山中兽类的故事。为了去那里,我选择了山路,从位于海岸线上的金浦出发,越过鸟海山山腰,横穿茫漠的冬狮之原——据说这里曾有狼群出没。因为一路跋涉,到达当地后,听来的故事也更令我印象深刻。矢岛从前是生驹家(2)的城下町,从出羽国的本庄沿子吉川逆流而上,占据鸟海东北麓一带的笹子村、直根村等地的山中特产——玄米、竹笋、松茸等,都在这里集散。与此同时,这里也是山中兽类故事的云集之所。出于这个原因,我听他们讲完故事后,又从笹子前往直根村的百宅部落,在那里四处打听。
老者们所讲之事,在我这个成长于东海道山村里的人听来,多少有些异样。怪异之处在于,他们虽提到很多关于狼、熊、鹿、羚羊的故事,却完全没说起过野猪。提起日本的山中兽类,狼自不必说,还有熊、鹿、猿、羚羊等,但在我眼中,野猪的数量应该比其他兽类多得多,因此,老者们未提及野猪,在我看来很是不可思议。由此,我找准时机试着把话题转向野猪,但在场人士几乎都没有反应。接着,其中一个外表正直的人告诉我,这一带从未流传过与野猪有关的故事——过去或许有,这话令我十分意外。事实上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意识到,自己认定无处不有的野猪,在东北地区似乎并不多见。这是我自小生长于东海道温暖地区而形成的认知错误。这样看来,如果将来能有一本《日本野兽风土记》,这大概也是个值得特书一笔的问题。
*
从动物分布上来看,就像位于寒冷地区的青森县也有椿花盛开的小岛(3),野猪们大概也会为了寻找适宜生存的栖息地而迁徙,因此,其大本营或许存在于我们意想不到的地域。但从地理上看,似乎可将常陆(4)的八沟山一带视为分界线,再往北,野猪的足迹就极其罕见了。
在福岛县的南会津、新潟县的山地地区,猎人的狩猎目标不是鹿,就是熊、羚羊、猿等。野猪当然也会出没于雪地,但硬要说的话,它们生性更偏好日照充足的疏林或茅草丛生的场所。陆前(5)本吉郡的海岸附近虽然在地理位置上更靠北,但也正是因为拥有此类条件,才有野猪出没。与之相对,鸟海山麓等地四处残留着大片密集的山毛榉林,这类地方想来并不适宜它们生存。
比起野猪,鹿的分布倒是意外地广泛。即便是在如今,从南边的宫古列岛往北,至奥羽、北海道都能见到鹿的踪迹。与野猪相比,鹿给人一种贵族的感觉,人们或许会因此认定它们的生存能力比野猪差,事实上,无论是在密林里或雪地中,鹿都自由自在地生活着。而今,这些鹿逐渐销声匿迹,很多地方都不再得见,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人类的滥捕;在这一点上,野猪的情况又有不同。现下,常陆的八沟山一带,鹿与野猪都很少见了,但在从前,鹿的数量似乎远超野猪。
即便是现在,水户市、久慈郡太田的城镇居民中,仍有不少人认为,八沟山山麓一带的居民还在靠打猎谋生,但那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不过,他们所讲的内容还是值得一听。但不出所料,故事里出现的兽类还是鹿。当冬天来临,下野(6)那须一带的高原地区被大雪覆盖之时,鹿群会迁徙至八沟一带的山地。鹿不像熊或獾那样需要冬眠,虽然它们未必讨厌雪,但若邻近地域更加温暖,它们就很可能向那里移居。鹿的四肢健壮如斯,又时常成群活动,或许也是出于迁徙的必要。
*
昭和元年(1926)秋季,我到常陆的八沟山(实际横跨磐城与下野三国)山麓地区寻访之时,当地的猎人已经所剩无几。彼时我在黑泽村(久慈郡)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到中乡字(7)拜访一位猎人。走到他家门口,就被那由直径四尺(8)左右的大树切片做成的门柱吓了一大跳。进门后见到一个身材高大、需抬头仰视的汉子,他眼睛凹陷,脸上长满胡须。一瞬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他是阿伊努人?那老者说话的模样,至今依然浮现在我眼前。他告诉我,这里以前也有很多熊,但现今已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了。不过他说,我接下来要去的福岛县白川郡有个乔木村,可以去那儿找个叫伊香的地方,当地有个诹访神社(9),不知道是否还在,那里每回祭祀都要供奉熊头,累累白骨都堆在神社前某户人家的院子里。
告别这位老者后,我又去了上乡、矶神、蛇穴等部落寻访猎人。果不其然,这些地方的猎人,狩猎对象不是熊就是鹿,关于野猪的故事也很少。但他们并非完全不猎野猪,矶神的猎人会把打猎时穿的鞋吊在家中,那种鞋就是用猪皮做的,样式颇具古风。那猎人说,老人们曾告诉他,野猪里还有一种名为“白猪坊”的品种,全身长着白毛。日光深山里的温泉附近,也有猎人穿这种鞋打猎,不知为何,这鞋又被叫作“猪鞋”。从此类事实可以推测出,当地存在相当数量的野猪。
*
越往西走,野猪的传闻就越多。伊豆天城山的皇家狩猎场,在不久前还是狩猎者们争名夺功的场地,连同丹波的云之畑一起,时常出现在每年的新闻报道中。猎物里当然有鹿,但更常被谈及的还是野猪。此外,以三河的伊良湖为中心,近江的伊吹山麓自不必说,自伊势往纪伊方向也有诸多野猪的传闻。尤其是大和的玉置山,因出售祛除猪鹿的护身符而与武藏秩父的三峰神社拥有同等的知名度。
涩泽敬三先生所藏的《猎猪古秘传》(10)一书中,记录了许多民间打猎的故事,窃以为很有价值。书中所记年代想必是德川幕府末期,遗憾的是具体地点不明。不过,从内容可以推断出,是大和到纪伊一带的传说。其中我觉得最有趣的一条是,猎人一旦射中猎物,即使见它逃窜至他人领地,也一定要将其捉住。
中国地区(11)的野猪传闻也俯拾即是。冈山的山村、周防以及长门等地如今依然栖息着许多野猪。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住在石见那贺郡的温泉酒店,听熟悉当地掌故的老人们讲了一整晚猎野猪的事。四国也一样,说起打猎,自然就是打野猪。
从中国地区跨海行至九州,野猪的话题更是层出不穷,与之相对,鹿的存在感变得极其稀薄。不过,据说博多湾的能古岛,近年来由于从鹿儿岛县、马毛岛引进的鹿群大量繁殖,已经对本地农作物造成了危害。从岛上回来的时候,我还曾与猎人当日捕获的大鹿同船,但那算是人工繁殖的物种,此处不再赘言。
某年我住在福冈,其间数次到丰后的玖珠町、大野郡的三重町买猪肉回家。南海部郡的因尾村与东部地区的八沟山麓一样,流传着许多猎人与野猪的故事,据说他们会把猎物带到三重町附近处理。类似的传闻很多,当地虽然常有活着的野猪出没,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千猪冢”的传闻。
千猪冢,是指猎人以捕获一千头野猪为节点,为供养野兽亡灵而立冢祭拜。福冈的佐佐木滋宽先生说这类冢到处都有,但我因为粗心大意,并未实际碰到过。我在肥后的五箇庄停留时,也曾听闻类似的说法。当地人告诉我,仁多尾就有这种冢,但我最终还是没能前去确认。
*
土佐也流传着类似的传闻,那里一般称其为“千头猪”,但比起立冢,当地人更倾向于把猎猪达到千头的情况视为不祥。此种传说并不局限于野猪。其他兽类,尤其是鹿,应当也有,流传时间似乎也更长,远江(12)“千头山”的地名传说即为一例。
在祭祀中供奉鹿首的情况也见于诹访神社,另一方面,打猎为生的人们也有到诹访神社上供的习俗。据说,只要把写有“奉纳诹访神社”的名牌放在路边,路过的马夫就会挨个儿将其挂在马鞍上带走。这是三河北设乐郡流传的说法。而在陆奥(13)黑石在的六乡村鹿之泽(14),不知何故,其岩壁上雕刻着许多鹿头,此事在菅江真澄(15)的纪行文里也曾出现过。
在千头猪、千头鹿的传说里,“千”字或许也有一定的意义,想来,这与传说中以人为对象的“千人斩”不无关联。无论如何,它与猎猪行为联系在一起,并广泛流传于猎人间的现象很有意思。如上所示,如果一个地方没有出现大量野猪,也就不可能留下这类传说。提及九州栖息了大量野猪的著作,有柳田国男先生的《后狩词记》(16)。该书记录了日向椎叶村(西臼杵郡)的猎猪状况与狩猎方法。
在冲绳,人们把野猪称为山猪。其分布不只限于本岛山区,也远及八重山列岛的石垣岛。当地以万年青岳为中心,整个岛都是野猪的栖息地。这一来,山猪影响农作物收成的控诉也频频传来。这里也有以打猎为生的人,称为“犬引”,冲绳本岛的国头地区亦有此称呼。
为抵御野猪而设的栅栏称为“犬垣”,猎猪时大都使用长枪。我曾向如今已去世的岩崎卓尔翁请教石垣岛上使用的长枪形制。虽未见过实物,无法断定,但它与飞大野郡等地的山区传承的长枪应是有共通点的。
关于冲绳的野猪传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国头郡国头村听到的,至今仍记得很清楚。尤其是前面提到的千头猪,这里也有类似的版本。不过,此处流传的不是千头,而是百头。根据当地受访者的说法,这究竟是为了供养还是举办祭典活动,他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捕获大量野猪的人都会招来亲友款待一番。毕竟是孩提时代的经历,受访者的印象也很模糊,但据说款待宾客的同时,同伴之间还会展开热闹的射击比赛,想来也是一种仪式。
据传,在相隔遥远的常陆的山村也有类似习俗。地点就在前文中提到的久慈郡黑泽村,亦即八沟山的山麓。该地区的猎人们直到明治中期还保留着俗称“百丸之愿”的行为。所谓“百丸之愿”,并非捕获的猎物达到一百头时的举措,而是如字面意义,事先假定“一百”这一数字,向山神祈愿。“丸”是心脏的狩词(17),要言之,这一行为就是在缔结誓约,要将一百颗心脏献祭给神明。有个照此法实现过愿望的人,刚好在前段时间离开人世。听闻此事,我实感不可思议。
眼下时移势迁,人们开始注重物质,考虑任何事情都主张其价值与意义,百丸之愿的目的对今人而言,或许已经难以理解了。结合我从当地猎人们口中听说的,用今天的话来解释,它就是一种激励,换言之,一种自我鞭挞。不过,猎人们自身未必真是这么想的。即使无法用明确的言语表达,但可以想见,其中必定掺杂了某种自傲或是对打猎的荣誉感。因此,将其比作“千元存款”虽有些词不达意,但二者间确有共通之处。
将这种情感类比为体育项目或许更易理解。当今社会虽然强调身心锻炼,但那不过是人们追求目的与意义时附加的说明,事实上驱动当事者内心的,必定是某种值得骄傲的优越感。按这种方式理解,八沟山麓的猎人们心中激荡的情感,应该类似从前在战场上斩下敌人首级、以此夸示战功的武士们的心境。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台湾原住民猎人头的习俗。
*
前面也曾提过的《猎猪古秘传》一书中写到,猎人中有名望的,又被称为“壮夫”或“萨夫”。“壮夫”[ますらお(masurao)](18)也许是“猿男”[ましらおのこ(mashiraonoko)]之讹,而“萨夫”[さつお(satsuo)]读音里的さつ(satsu),究竟是古语中“天之征弓”(19)的さつ(satsu),还是“海之幸山之幸”(20)的さち(sachi)呢?以上例子虽不能完全表达出さつ(satsu)、さち(sachi)的本质,但通过民间传说,尤其是猎人们口口相传的说法可以得知,其中包含一种“威力旺盛的灵魂”之意。在天龙川腹地的猎人所形成的社会里,人们认为,存在一种名为“シャチ”(syachi)的神威被世代传承,简单来说,狩猎成果也是由猎具中是否依附着“シャチ”(syachi)、其状态如何而决定的。幸运弹(21)、幸运枪等名称就是由此而来。如果因为某种缘故致使シャチ(syachi)游离体外,该物的躯体便已形同废物;以此为中心思想的插画,数量也颇为丰富。与之相关的内容,我曾在杂志《民族》上以《三远山村手记》为题发表过,此处不再赘述。这种シャチ(syachi)与前面提到的“萨夫”的さち(sachi)、さつ(satsu)之间的语义关联已经得到了证明,它们的相似之处也绝不仅仅是语音。由此可见,这种旺盛的シャチ(syachi)、サチ(sachi)(22)之灵魂,若能有肉体来容纳继承,此人无疑能享有名望。值得探询的是,如何才能成为“萨夫”,或者说,此事与千头猪、千头鹿的故事是如何发生关联的。窃以为,常陆八沟山麓的狩词中提到的“百丸之愿”等,大概也是经由类似的途径,将这种信仰的记忆默默植入人们心底,直到后来发展为“千人斩”这种可悲的愿望。
“百丸之愿”等例子自不待言,在从前的狩猎环境中,事先规定猎物数量再开始狩猎的行为似乎颇为常见。《后狩词记》中也提到一个令我感兴趣的问题,在肥后、日向等地的猎人之间,有这样一种行径:为了获得猎物,要以海里捕获的一种叫“鬼鲉”的鱼来邀请山神。关于这种现象,这本书里写道,狩猎前要先用白纸裹住鬼鲉,向神起誓,一旦捕获野猪,便会让鬼鲉见光;然而每当捕到猎物,却又要在外面多包一层白纸,祈求神明再赐丰收,若能实现便让鬼鲉见光;就这样一层一层增加白纸的张数。然而,我听到的传闻却与书中记录相反,是事先定下猎物的数量,用这个数量的白纸层层裹住鬼鲉,每当捕到猎物,便揭下一张白纸;就这样直到揭完最后一张白纸,便在山顶找个清净的所在,将鬼鲉放置于此。据说放下鬼鲉的瞬间,会听到一种极其恐怖的枪响般的声音。关于此事,我在日向鞍冈村(西臼杵郡)偶然结识的老猎人曾说,他过去和同伴一起弄到了鬼鲉,但又害怕太过贪心会招致灾祸,便学传闻里的样子在外面包了五张白纸。不知是否真是神明显灵,他很快就猎到了五头野猪,于是照旧按传闻里说的,把风干的鬼鲉放在了山顶,但当时并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
在丰后大野郡的猎人社会里,有一种狩猎时的习俗与前面提到的千头猪、百丸之愿或有关联,那就是当获得猎物时,先剖开其五脏六腑,取出心脏,放在一早准备好的白纸中央。猎物的心脏又被称为“神幸(23)”,用它在纸上染出一团红色的圆。染好之后,就成了日本随处可见的国旗。接着将染就的旗子串在签子上,插在地面用于祭祀。飘着旗子的地方被视为神明寓居之所,有些地方的人还视其为神之冢。这也让人不禁猜测,我们日常所见的日本国旗,来源是否也与这习俗有关。从猎人社会中传承的现象来看,将血视为神的象征以及血与禁忌的关系并非无稽之谈。又比如所谓的“十二染木”(十二串),用猎物的血染红木签,视其为神的标记予以祭拜,这种行为见于土佐本川村(土左郡)的猎人之间。
*
对马的陶山庄右卫门曾策划实施过一次猎猪行动,虽称不上狩猎,但纵观我国近世(24)的野猪历史,此次行动也算得上是最惨烈的。从元禄十三年开始,他前后共花费九年时间捕猎野猪,数量达八万几千头。而当时全岛人口总数只有三万二千,猎猪量接近人口数的三倍。大概也是因为猪与人数量悬殊,若不挑起一场大决战,人类命运就会面临危险吧。因此,在《追捕猪鹿纪要》(25)中,由神主诵读的文书里写着如下内容:
猪鹿年年妨害收成,致使粮食减产……人们为抵御猪鹿而荒废农业,郡中因此谷物不生,难以为继,此事神明应亦知悉……
实在令人悲痛。可是从野猪的立场看来,这是一场灾难厄运,一种巨大威胁,同时也是它们死前的最后一场噩梦。此后他们仅用了九年,就将岛上的野猪悉数灭绝,唯有一对青壮野猪受到例外怜悯,被放生于朝鲜的绝影岛。
因为对人类生活造成了威胁,对马的野猪很快就遭到灭绝。事实上,随着人类生存权力的不断扩张,逐渐消失的野猪大概不计其数。鹿、熊、狼也是一样。站在人类的立场上看,这也是为了生存,是没办法的事;但当对手的数量急剧减少,人类就像失去了优秀对手的勇士,难免心生怅惘。就这样一点点蚕食同伴,最后只剩自己,也不无寂寥。讨厌也好,憎恶也罢,毋宁说都是爱意的表现,其实我们与动物的关系,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陶山庄右卫门将那对野猪放生至朝鲜孤岛的行为,与平清盛将源氏遗孤流放至蛭岛的传说亦有相通之处。这么一想,人都是寂寞的。
*
众所周知,我国历史上曾与熊袭、佐伯、八束胫、虾夷等原住民族反复发生过多次斗争,而与动物之间的交流虽然几无记录可寻,其频繁程度亦不难想象。流传至今的狩猎习俗中,仍然残留着些许痕迹。
猎人从狩猎场上归来,就像武士从战场凯旋,心中振奋异常。九州的阿苏、五箇庄的猎人们一旦打到猎物,便会吹响号角传递信号,一行人齐声唱起献给山神的歌儿一同下山。听到这声音,村里的女人小孩便会到山口处迎接。这是名副其实的“出村相迎”。此外,南会津的桧枝歧在猎熊时有种称为“胴缔”的活动,即把掏出内脏后的熊皮绷在圆木桶的桶身上,做出活熊的模样,让年轻人背着它混迹在出村相迎的村民中前进。行列之中,还有人在腰间垂挂显摆用的荷包,上面绣着满月——这是他此前第一箭射中猎物时所获的荣誉。仅仅听人讲起这些,眼前似乎就有画面浮现。
另外,以猎物下颚骨做装饰的风俗也颇为盛行,不仅仅局限于前面提到的福岛县伊香。在肥后的五箇庄久莲子村,有位名叫平盛春永的村民家中,便将野猪的下颚骨整齐排列在主屋门柱间的横木上作装饰,数量差不多有两百个。遗憾的是,他家因为遭遇火灾,那些东西都烧没了。不知为何,冲绳的猎人似乎也很珍视野猪的下颚骨,有用它装饰家门的风俗。中国台湾地区的原住民中好像也有类似的风气。另外,日本中部等地的猎人,会将狼的下颚骨佩戴在腰间,作为驱魔之物。二者间或有某种关联。
针对本国动物数量不断减少的现象,动物学家中似乎也有人提出,这是因为动物社会里出现了厉害的流行病。明治三十年(1897)前后确实有过类似的情形,但也恰好是在同一时期,我们的民族文化迎来一个巨大的转换期,过去的生活传统仿佛因患上传染病而倒下,接连消亡。不仅动物,人与动物的交流也被我们忘却,这是不争的事实。
民间传说中也有符合动物学家观点的说法。例如在陆中的远野地区,曾有数百头狼成群结队地翻过当地的山崖,此后便踪迹渐杳。下课回家的小学生们经过山崖时发现数不清的兽类,从前面看像牛犊那么大,绕到后面看又像狗那么瘦,它们纷纷抬起前爪,头部微垂,像树桩一样坐在裸露的山地上。它们有时仰头吠叫,下一刻却又消失不见了。这类传闻在别的地方也有。
另外,在阿伊努民族的传说里,鹿群之所以消失,是因为它们一起渡海去了本土(26)。据说渡海时,后面的鹿会把脖子放在前一头鹿的屁股上,一头接一头,如念珠般串连在一起,越洋而去。
*
接下来提到的故事类型稍有变化。肥后的五箇庄(八代郡)等地,数十年前还栖息着大量的野猪与狼。耸立在肥后与日向交界处的内大臣山绵延处便有此类兽群。当猎人们注意到时,一群狼早已从远处包围了一群野猪,就像是在海里包围一大群沙丁鱼的鲣鱼,伺机从外部发起进攻。野猪里有浑身黑毛的,有长着黑白相间的杂毛的,还有浑身覆满白毛的。它们就这样从一座山迁移到另一座山。狼群会在何地攻陷那群数量可观的野猪呢?见到这一幕的人都非常好奇。以上是久莲子村的平盛春永先生告诉我的,他的父亲曾是五箇庄首屈一指的猎人,也是亲眼见过野猪群的人之一。
如上所述,曾经大量存在的兽类很快消失踪迹的原因似乎只有两种,一种是传染病说,一种就是阿伊努民族传说里提到的那样,动物们连缀成串远渡重洋而去。但在我看来,恶疾的流行或是原因之一,而人类无节制的滥捕滥杀才是导致它们灭亡的主要原因。在这一点上,多产的野猪或许不在其内,但一年只能生一头幼崽的鹿,很可能是因此才迅速销声匿迹。与此同时,传闻中的“大量存在”究竟是否属实,也很难确定。
不管怎么说,这片国土上的兽类日益减少一事的确可悲。随着人类知识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与动物已经无法共存了。它们远离人群消失无踪,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我在本书中提到的三河丰川上游的兽类故事,其实也是关于它们的最后记录,或者该说是它们的足迹、余韵,甚至更为幽微之物,而且永远无法再现,记之亦不过聊增谈资。不过,反过来想,我们的民族在努力咀嚼、试图理解高水平的现代科学的同时,还跟未开化民族一样拥有与动物交流的经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狸也一样,我们的生活与之密切相关,无法单纯地将其视为动物。正因距离很近,也不适合将其视作异类,或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 * *
(1) 本书中出现的“国”皆为旧时律令国,同国意为同一地区。此处指出羽国(属东山道,今山形县与秋田县)。
(2) 生驹家:战国时代的武将家族。江户初期,赞岐高松藩生驹家发生内乱,后被贬至出羽国由利郡矢岛。
(3) 原文为“椿岛”,应是指青森县夏泊半岛北部的椿山。椿:指日本山茶。与中国山茶同种不同属,形态也不同。
(4) 常陆: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海道,如今的茨城县。
(5) 陆前: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山道,包括如今宫城县的大部分和岩手县的一部分。
(6) 下野: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山道,如今的栃木县。
(7) 字:日本行政区划中,市町村以下的区划名称。分为大字和小字。
(8) 尺:长度单位。在日本,1尺对应的长度因时代不同有所变化,但在这本书写作的时期,1尺约为30.3厘米。
(9) 诹访神社:本社位于长野县诹访市,分为上社与下社,各在一地。全国各地都有分社。
(10) 原书日文名为《猪狩古秘伝》。
(11) 中国地区:此处是日本的地名,指本州西部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五县所占地域。
(12) 远江: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海道,相当于现在的静冈县西部地区。
(13) 陆奥:日本古代律令国之一,属东山道,相当于现在的福岛县、宫城县、岩手县、青森县。
(14) 鹿之泽:原文为ししが沢,しし用汉字表记可写作“狮子”“鹿”“猪”等,结合后文,此处应为“鹿”。
(15) 菅江真澄(1754—1829):江户后期的旅行家,博物学学者。
(16) 《后狩词记》:柳田国男民俗学研究的原点之一。以椎叶村为研究对象,以古老传说为基础,收集和介绍了当地狩猎场所的名目、狩猎相关的语言及狩猎状况等。
(17) 狩词:源于前面提到的《后狩词记》及更早的《狩词记》,此处指与狩猎相关的语言。
(18) 本段主要论述日语词汇的读音问题,故在括号里同时标注假名及罗马音,方便读者理解。
(19) 天之征弓:“征弓”读作さつゆみ(satsuyumi)。“天之征弓”又作“天之栌弓”[あまのはじゆみ(amanohajiyumi)],“栌”为神圣之意,此处的“さち(sachi)”应亦作此解。
(20) 海之幸山之幸:意为山珍海味。此处的“幸”指大自然的产物,读作“さち”(sachi)。
(21) 幸运弹:写作“シャチ玉”,是猎人从捕获的猎物体内取出子弹后,将铅原料回收制成的新弹丸,被认为可以再次命中猎物,故称幸运弹。“幸运枪”与之同理,写作“シャチ鉄砲”。
(22) サチ:さち(sachi)的片假名。原文中提到シャチ(syachi)时皆用片假名,提到さち(sachi)、さつ(satsu)时多为平假名,此处例外。译文中的平、片假名区分皆遵循原文。
(23) 神幸: 意即“心脏”。原文为こうざき(kouzaki),无对应汉字,以音读方式译出。
(24) 近世:即日本江户时代。
(25) 原书日文名为《猪鹿追詰覚書》。
(26) 本土:即日本的本岛地区。
[book_chapter]野猪
[book_title]一、寻访猎人
那是大约三四年前的事了,我因为想听狩猎的故事,而去寻访一位曾是猎人的男子。从前我也认识他,但不久前才得知他当过猎人。
不凑巧的是,这天他刚好进山整田去了,从他家里人口中听说这事时,我有些沮丧,但还是进一步打听了那地方的具体名称,出发去找他。
从街道往山道的方向走二三町(1),在一块洼地对面,出现了一片矮树丛被滥伐后的痕迹,我立刻意识到,他就在那儿。
在一片新砌了田埂、被围成几段的新田里,有个弓着腰的白发男人在专心致志地筛土。旁边放着辆结实的手推车。因为我早听说他耳朵不大灵光,便走过去大声告诉他我的来意。一开始,他脸上一直挂着无法理解的神情,随着我的说明,他才像是终于听懂了似的轻笑起来,脸色也和缓了,到最后发出响亮的笑声,说“这种经历对你有什么用处啊”,再往后,就愉快地讲述了起来。
他似乎从十六岁就开始猎野猪了。就这样踏遍了近间山的各个角落,有时候甚至会远行至伊势路。那件事也发生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日子里。某一年,他听说奥郡(渥美郡伊良湖崎)有大量的野猪,便和师兄一起出发去了那里。他们背着猎枪在赤羽根的海边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距离岸边不远的岩石上停着一大群鸬鹚。他放了一枪解闷,鸬鹚们受到惊吓,同时飞起,其中有一只掉进海里,在海浪间沉浮。二人见状,皆陷入一种乡巴佬的悲哀之中,对此无可奈何。正打算弃之不顾、就此离开时,有个自始至终留意着这边状况的男人从附近的田里跑来,询问道:“师傅,你们不要那东西吗?”得到回应后,男人便扑通一声跳进海里,把它捡了回来。“师傅”(2)在这一带几乎都是用来称呼猎人的。
听了这段故事,我眼前似乎浮现出两位猎人在初春暖阳下的海边悠闲行走的身姿。在数量有限的猎人之中,还有人抛下自己居住的山谷,为寻找猎物而在群山之间徘徊,极其偶尔才回家看看。
* * *
(1) 町:此处是距离单位。1町约为109米。
(2) 师傅:原文为でし。
[book_title]二、背小猪的猎人
那是我七八岁时候的事了。那天,父亲有事出远门不在家,我和母亲及年幼的兄弟们睡在一块儿。山村里正值微寒的早秋时节。睡梦中,我被大门口传来的敲击声惊醒。母亲最先意识到是有人在敲门,忙出声询问,但外面的人似乎听不到。接连问了两三遍,母亲才得知来者是邻村的猎人,这才松了口气。问他敲门干什么,猎人说自己刚在相知村入口处猎到一头小猪,但没带搬运工具,所以想来我们家借个背篓(参考配图)。母亲听完便从房间角落里取来背篓,打开门递给他,猎人接过便匆忙离开了。我被这件出乎意料的事搅扰得心神不宁又兴味盎然,脑中思绪纷乱,再也无法入睡。尤其是想到在这样的夜里,猎人竟然独自在山中游走,年幼的我心中升起异常的憧憬。
背篓
没过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击声,是刚才的猎人回来了。听到声音,我立刻起床,催促母亲一起出门。可见这件稀罕事有多吸引我。夜色中虽然看不真切,但依稀可见站在门外院子里的男人背着背篓,肩上有块突起,大概是猪被反绑着塞进背篓时向外伸出的脚吧。
据猎人说,他当时正蹲在田边等待天亮,没多久,听到不远处的柴山(1)上传来一阵踏草而过的窸窣声,透过星光,发现一大一小两头野猪正往山下而来。大致瞄准后,他便开了枪,感觉击中了什么,接着就见小猪从前面的草丛中滚落下来,大猪见状逃走了。那地方就在我家田地旁,因此我记得很清楚。
沿着田边小路向前,有一棵枝干分为三叉的老杉树。每回下地种田,我们都会在那棵树下吃午饭。猎人把经过大致讲了讲,重新叼了根烟,又反复道谢后,才沿着我家门前的坡道离开。如今回想起来,那晚的经历就像一个梦。
那男人名叫龟造,据说在猎人同行里也算得上有名的胆大之人。他还有个同村的搭档,是个年轻男人,与他相反,是个了不得的胆小鬼,每次发现野猪都只知逃跑。但托了龟造的福,胆小鬼也总能收获满满。关于龟造还有个传闻,据说村里有位老爷子曾在地里的猎猪小屋外拉了张带鸣子(2)的网,龟造默默撩开小屋入口处的门帘探入屋中,出声道:“老丈,今晚就让我来守着吧。”老爷子被吓了一大跳。从前那些厉害又强壮的猎人都已离世,敢在夜里漫步山中的如今只剩这个男人了。
就是那样一个胆大包天的人,却在自家猎犬被山里其他动物咬死后哭了三天三夜。那是一条极为聪明的红毛猎犬,即便主人不出门,它也要每天进山一次,逮回一只兔子或狸。某天,它进山后一直没有回来,三天后,龟造发动邻人们四处搜寻,最终在一座石山的大石头背后发现了它,喉咙被咬破,早已停止了呼吸。大概是狸或别的什么动物干的,想来那家伙也曾因这猎犬吃过苦头。也有人私下里议论,说这是龟造捕猎过多而遭的报应。那件事之后,胆大的龟造也迅速老去。如今他应该还活着吧,年龄应当已经七十好几了。
* * *
(1) 柴山:灌木与矮树丛生的山。
(2) 鸣子:通过发出声响来驱赶危害田地的鸟兽用的一种器具。具体做法是在绳子上挂一块木板,上面并排系数根竹筒,拉动绳子,便会发出声响。
[book_title]三、野猪之祸
到了秋天,稻子开始变黄的时节,山里拥有耕田的人便整晚也不得闲了。冷田的作代一带面积并不大,却时常遭到野猪侵袭,长期受到它们的威胁。临近收获期,村民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会在太阳下山后制作几十根竹箭,料想今晚野猪差不多该来了,便摸黑前往它们的来途。我曾跟着父亲去过。那一带名叫池代,山间有田,据说野猪就是从山顶下来的。听了这话,我不安地抬头望向漆黑中茂密的杂木林。接着,我们在柴山到田边之间的山崖下竖起了栅栏般密集的竹箭。第二天早上,我随父亲一同去查看,发现其中一根竹箭上沾了五寸左右的黑血。父亲把竹箭拿在手里观察时,我在一旁兴奋地窥探。
竹箭读作ヤトウ(yatou),也读作ヤト(yato),是把较为粗壮的箭竹砍成三尺左右的长度后,将其中一头削尖做成的。村民们在自家前院一角焚烧麦秆,把竹箭一根根架在火上烘烤,由此除去竹子的油脂,使其更加锋利。这似乎也是自古流传的方法。
竹箭
竹箭原本是竖在陷阱里的猎具,可在野猪落网后刺死它们,此外也常被置于崖下或墙根内侧,用以捕捉猎物。单纯为吓走野猪而将竹箭作为防御器具,毋宁说是危急时刻的灵光一闪。像这样用于制作竹箭的箭竹,至今还在山间各处茂盛地生长着,仿佛已被人们遗忘。
被野猪袭击过的稻田可谓惨不忍睹。尤其是遇上带小猪的野猪,到最后,稻田会被弄得一片狼藉,不堪入目。不仅稻粒被啃,稻秆还被践踏入泥,少量仍伫立着的稻秆,也像脱过粒似的被薅空。据说野猪一口就要叼住好几根稻子拉扯。我时常听农人说起他们望着迎风飘摇的空稻穗,不禁流泪的经历。此外,打理被啃食一空的稻子也是件麻烦事。若有人的稻田遭了殃,隔壁田里的农人见状会赶忙收割,哪怕稻谷尚未成熟,做成炒米也比被野猪吃了强。想来,大家都很憎恨野猪。日暮时分,农人们趁工作闲暇之余去请猎人帮忙猎猪,也是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凤来寺村的长良有一家人曾经放话,谁能捕到一头野猪,就请那人喝一升酒表示感谢。之后,每当有猎人抬着野猪到来,这家人都会送上能买一升酒的钱给对方。付钱的次数越来越多,周边出没的野猪却并未减少。他们派人打探了一番才知道,那些猪是猎人为了领酒钱而刻意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的,于是慌忙结束了这场交易。
村里有个叫定吉的男人,屋旁的芋头地里每晚都有野猪出现来拱他的芋头。到最后,野猪胆子越来越大,天刚擦黑就来了。一天夜里,定吉准备了一支枪等着,本没想过会打中,却真把野猪射死了。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它,待天亮时看到野猪的尸体,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野猪与狐狸、兔子不同,体重差不多有三十贯(1),对仅有三四人的家庭而言,吃是吃不完的。仅靠一个男人也很难搬动。别说卖了,即便只是分给近邻,也很难不惊动拥有狩猎执照的猎人们。万一有谁偷偷向警察告密,可就麻烦了。事实上他也听过类似的传闻。据说定吉冥思苦想了一番,最终通过老婆那边的关系找到附近一位猎人,告知实情后把猪给了他。在那之前的两天两夜,他将野猪尸体藏在地里的角落,盖了草席遮挡。虽然也从猎人手里拿了点报酬,但考虑到其间耗费的精力,定吉觉得有些得不偿失。不管怎么说,对农人而言,野猪都是极其麻烦的存在。
* * *
(1) 贯:日本尺贯制中的重量单位。1贯约为3.75千克。30贯即112.5千克。
[book_title]四、关于防猪栏
野猪出没的道路被称为兽道。当野猪去往农田或旱地时,一定会走兽道,因此,猎人的陷阱也必定会瞄准兽道来架设。在我年幼之时,村里尚且留有几处这类捕野猪的陷阱,它们设在旱地旁的树丛里,显出几分荒废的迹象。位置大都与旱地相距几间(1)到十几间,穴口直径约六尺,洞深二间左右。曾经有位同乡途经该处,掉进了陷阱,村人们营救时颇费了一番苦力。
陷阱虽是为了防止野猪糟蹋田地而设,但也有猎人利用它来捕野猪。在陷阱口架上细细的横木,上面再铺一层萱草之类作掩饰,陷阱内则插满前面提到的竹箭。据老人们说,以身手自傲的猎人,是不会使用这种方法的。即便有人用它捕猎,捕到的也大都是小野猪,它们的父母很少上当。
小野猪因外貌与香瓜相似,且皮肤上有白色条纹,所以又被称为瓜坊(2)。落入陷阱后插在竹箭上的小野猪,则像是盂兰盆节用来送灵的精灵马(3)。下面的故事是从我奶奶那儿听来的。有一次,邻居家的陷阱捕到了一头巨大的野猪。猪身上插了三根竹箭,却仍在狂躁地挣扎。于是,这家人叫来附近的居民一起用石头砸,终于把野猪砸死了。当时,家家户户的房屋近旁都设有陷阱。
掉落陷阱的除了野猪,当然还有其他兽类。从各地流传的故事可知,狼落网的情况最多。
大概四十五六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狼掉进了凤来寺山麓的吉田屋某家后面的陷阱里。当时,村里很多人都聚了过去,用藤蔓做成畚箕,下头包一张长网降入洞底。狼钻进畚箕后,大家便把网子拉上去放走了它。第二天,这洞里就掉进了一头大鹿,不必说,这是狼为报恩而引来的。
据说狼掉入陷阱后会拼命吠叫。我家有个亲戚是以胆大闻名的猎人,他遇到过一些事,正好能佐证以上传闻。有一次,他家屋后的陷阱里也掉进一头狼。遇到这种事,一般人都会放下藤蔓做的畚箕帮它逃出来,但这个亲戚一点也不害怕,直接放了架梯子进洞,自己爬了下去。当他单手抱着狼上来,将它放生之际,狼开心地摇着尾巴跑了。在场的村人们都被我这亲戚胆大包天的举动吓坏了。当时,狼为何没有抵抗呢,据说是因为亲戚刚开始就念了口诀(4)。而这口诀究竟是什么,我也并不清楚。有人认为它是一种咒语。明治维新前的某个早上,曾有一头大鹿掉入那个陷阱,这部分发展跟前面的故事一样,也可视为“狼的报恩谭”的一种。
下面的内容或许有些偏离主题。除了为野猪设立的陷阱,村民们还围绕田地开凿了深沟,这也是为了避免野猪入侵。这些沟渠如今或塌或埋,所剩无几。它们被叫作“堀坊”或其他。沟外筑有高墙,多由石头垒成,一般被称为“防猪墙”,也叫“防猪栏”或“围栏”。
防猪栏
概括说来,这是一种兼具沟渠与墙垣功效的堡垒,类似树篱和八束(5)。将其称为围栏,实则是误用。当地居民所说的围栏,其实是围在烧荒开辟的耕地外的拦挡物。将木桩两根一组钉入地里固定,以此为骨架,在其间加上交错的横木连缀而成。原本不止烧荒耕地,山中的旱地外也有这种围栏,但与烧荒地外的围栏不同,是将坚固的木桩严丝合缝地钉在一起,由此筑成半永久的结构,有种栅栏的感觉。材料以栗子树的方木料为主。若有破损,则在损坏处加入新的木桩,因此,这些围栏的颜色随时随地总在变化。隔着距离远眺,远山的斜面上竖立的围栏经过长年的日晒雨淋,大都褪为白色,围栏之中,阶梯状的青色麦田延绵不绝,令人心生怀旧之感。如今,站在凤来寺村分垂一带的街道上,仍能望见一个名为岭的部落山地里绵延的栅栏。
* * *
(1) 间:日本近世到近代普遍使用的长度单位,1间约为1.8米。昭和三十三年(1958)废止。
(2) 坊:对小男孩儿的昵称。瓜坊 [ウリンボウ(urinbou)],即瓜娃、瓜宝之类的意思。
(3) 精灵马:盂兰盆节的供物,在黄瓜或茄子下面插上四根短签,做成马的形状。
(4) 口诀:原文为ムズ(muzu),仅表音,无实意。
(5) 八束:原文为ヤヅカ(yazuka),仅表音。
[book_title]五、驱赶野猪的案山子
关于吓唬野猪的案山子(1),我曾在《三州横山话》里写过,但逐一观察下来,又发现了奇怪的东西。当地人一般称案山子为阿染(2)。也有人把氏神祭礼时展示的高达一丈的稻草人剥去衣物后立在田间。那年正是日俄战争凯旋之年,稻草人大概也象征了俄罗斯士兵。人们将胡粉精心涂抹在稻草人的脸上,据说远远望去确实像人,但诡异得很,想来效果超群。另外,我在北设乐郡的田峰见过一种稻草做的马,上面还骑着个草人。
用来吓唬鸟类的案山子也是一样,但传统的蓑笠打扮已经鲜少见到,如今大都是给它们穿上针织外套,戴上薄木片做的帽子等。我也曾听闻有一家人翻出过去那种上衣下裳的传统套装穿在案山子身上。因为上述情况,才有了下面的歌谣:
招完妓回家看到老婆,
就像见了三里深山中驱赶野猪的假人。
后半句也有其他版本,例如布里或一色等地方驱赶野猪的假人。布里、一色都是当地具有代表性的山村。不管怎么说,住在城里的作者是写不出这种歌词的。
过去还有一种被称为“壁”的草束,点燃后可驱赶蚊蚋,外形就像把女人毛发焚烧后串起来立在田间,或是把马灯挂在竿子上。一般以破布作芯,外面包上稻草或艾蒿,又或是将草束放进竹筒里,侧面开一个排烟孔。在竹筒开口处点火,然后每块田里放一个。还有一种袖珍小巧的版本,用于夏季蚊蚋多的时节。割草的女人们将其挂在腰间,除了驱蚊,那种带有焦糊味的烟也能赶走野猪。“壁”也叫“笼”,东京等地形容焦糊味时,也说“笼臭味”(3)。此外还有一种方法,是将粗长的朽木一端用火充分烘烤后丢进田里。上述所有方法都能在小雨天气照常使用,冒出的烟一般能持续两三天。
壁
还有一种异于案山子,但像是围栏变形后的产物,一般见于群山连绵的田埂间,那就是在田地周围张挂的铁条网。这是一种新设计,间接受到了战争等的影响。事实上,人们为了方便,大都还是会跟过去一样,亲自在田间小屋里看守至收割之时。就这样,大家争先恐后地按各自的喜好搭设小屋,到最后,一眼就能看尽的小山坳里,甚至会出现五六个稻草屋。与往昔不同的是,现在的人不再使用带鸣子的网,而是用敲打空石油罐的方式来驱赶有害的鸟兽;过去用来敲击的栅木也被亚铅板(多用来铺屋顶)替代。话虽如此,仍有一些长辈健在的家庭还在使用击打栅木的方式。
栅木,是横放在守田小屋中央,用于分隔空间的圆木。看守的人坐在炉边,取一根称手的棒子不时敲打栅木,以此熬过漫漫长夜。敲击的间隙,他们嘴里还会发出“嚯咿嚯咿”的声音。
小孩子们玩的接词尾游戏里,有一句“嚯咿是山里人家驱赶野猪的声音”,其中的“嚯咿”,就是看守人发出的声音。除了栅木,也有人敲击木板,无论用什么,当那声音回响在秋夜寂寥的山谷中时,都足以吓跑可恶的野猪。这样一想,驱赶野猪的方法也让人心生怀旧之情。更不用说那些听着敲击声入迷的经历,实在令人眷恋。
在我幼时亲近的人里,有个直到八十多岁还住在守田小屋里的男人。他的儿子们害怕邻居说闲话,以为他们对老人不好,多次让他回家里住,但老人不肯听。就这样,他直到去世那年秋天,也依然在小屋里敲打着栅木。只听这个故事,会生出一种悲凉之感,但对那位老人而言,能保护田地不被野猪侵袭,其实比什么都快乐,也是他理想的归宿。从前的山村,有时也会用这样的方法来节省劳动力。那位老人名叫山口丰作,是个极其朴实木讷的人。直到现在,每当想起他,老人敲击栅木解闷的声音都会在我耳畔回响。
* * *
(1) 案山子:为保护农作物不受鸟兽侵害而立在田间的稻草做的假人,一般穿有衣物。为区别于后文中的“藁人形”(稻草人,多用于咒术、祭典等),本节保留日文写法。
(2) 原文为ソメ(some),仅表音。
(3) 焦糊味的日文一般读作“キナ臭い”(kinakusai),此处使用田间草束的读音,读作“カコ臭い”(kakokusai)。
[book_title]六、野猪与文化
很多人都说,近来的野猪不仅比从前用围栏或陷阱驱赶的时代更为伶俐,性情也变得更加多疑了。多疑,意味着它们的性格不再单纯。无论是微弱的声响,还是奇怪的食物香味,野猪们都已提高警惕,不再轻易靠近,并迅速习惯了这类事物的存在。待你有所察觉,它们的出没方式已足够灵巧,甚至能在一夜之间沿着山峰与洼地,风一般从十里十五里外的远方来到你面前,又在当晚返回原本的栖息地。就连猎人们也开始抱怨,如果听到野猪出没的消息才开始进山搜寻,则为时晚矣。
野猪偷袭村民们堆在屋角的稻束、偷挖房子周围的甘薯田的举动,放在五十年前一点也不奇怪,但与当时相比,如今野猪居住的山林越发稀疏透明,或许正因如此,它们才变得多疑起来。尤其是前一阵子,山中树木遭到大量砍伐,以此时点为界,野猪曾一度消失,而后虽又重新出现,性情却已全然不同。
山林的面貌与从前相比,亦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小的时候,屋后面有一片杉树林,林子里的蕨类植物非常茂密,高达一丈左右,奇形怪状的老杉树遮盖了沿路的导水管,树上每年都有松鼠筑巢。林前的田埂畔耸立着一棵巨大的朴树,日落时分,树影能把整块地都盖住。屋内的香榧树根粗壮无比,周围缠绕着蔓草类植物,让人难以接近;枝干还一直向屋外延伸至院子里。仅是这棵树,就足以体现山村的况味。以上只是我家的情况,但环顾全村,群山中确实只能看到寥寥几户人家。
野猪喜欢出没的山田草场或是柴山里,必然生长着繁茂的合欢树,而且都是有年头的老树。夏日里,深绿的草丛中伫立着一棵棵表皮白皙的树木,当红色花朵绽放之际,整座山也因此变得美丽而幽深。从前的人在山林到草场之间种合欢,是因为听说它能让草长得更加丰茂,而如今已无人相信了。说是阴凉处不适合牧草生长,便把能遮阴的植物全都砍掉了。
茂密的蕨类植物被当作碍事的杂草除掉,变得越发稀疏,茅草丛与竹林也被开辟成田地,野猪们能藏身的地方几乎都消失了。从前也出没于山林中的鹿和狼更是早已销声匿迹。在夜晚也能听见火车汽笛声的地方,野猪是不可能再露面了。
就连恫吓野猪的稻草假人,或是以此驱赶野猪的举动,也显得潦草而过于无情。明明野猪都快没了,人们还日复一日把这种东西放在地里,想着“野猪还没走吗,还没走吗”,无怪它们会消失。
也有人说,内地的皇家森林每逢开采时节,都有无处可去的野猪被驱赶出来。这或许是真事。实际上在凤来寺的皇家森林向民间出售那年,确实有很多人见到大量野猪逃往附近的村子。
[book_title]七、驱除野猪的护身符
据说那是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守田小屋附近突然有怪异的声音响起,守田人好奇地掀开门帘向外窥探,发现田边的井旁有个漆黑的怪物一动不动。一开始看着像猎人,就着星光仔细打量,原来是一头大野猪。
无论守田人怎么小心提防,只要一个疏忽,就会遭到野猪偷袭。
有户人家因为人手不够,就点了煤油灯在田里挂了个通宵,讽刺的是,田最终还是被野猪啃了。反而是这家人邻近的农田主人因为太忙顾不上,干脆破罐破摔,几天都没管自己的地,野猪却没有靠近那里。因为类似的事例很多,人们便开始相信,只有运气不佳的人才会被野猪啃食田地。也有人仅仅因为感冒当晚没去看守,次日便发现稻田被野猪偷袭了。这一来,野猪俨然成了藏在小屋里的老鼠或猫,躲在角落里打探人们的生活。我也曾听女人们同情地低语,感叹被野猪啃了稻田的人“运气也不好啊”。
村里有个人想起传说故事中,远江的山住神有能驱除野猪的木牌,便去求了块回来。其他人起初都嘲笑他,但很快又心生不安,争先恐后地跑到同一个地方求取木牌,拿回来立在田地里。于是整个村子的田里都竖满了木牌。
山住神的木牌
山住神是镇守于远江周智郡奥山村的神灵,人们相信它是狼的化身。收割完毕后,田地里剩下大量箭矢,上面插着山住神的白木牌。据说有个男人在求取木牌时一再追问它是否真能有效驱赶野猪,卖木牌的人说:“要是担心木牌力量不够,不如请山住神现身帮助你可好?”男人吓了一跳,说了句“那倒不至于”,便立刻走了。奇妙的是,那一年当地都没有野猪出现。到了第二年,村里却没人再去求取木牌了。可见,村民们的心比野猪还难琢磨。
传闻说,只要山住神现身,野猪或鹿一靠近田地就会当场毙命。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山住神现身之时,田圃附近的草木叶阴及石头上都会显现出某种惊人的迹象。近日刚成为村里空寺住持的和尚也是山住一派,他好像曾放话说:“如果怀疑山住神的力量,就请它现身杀头动物给你们看看如何。”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我也曾去拜访那位和尚,不巧的是,他不在寺中。我只好从寺里的老婆婆口中打听了些事便离开。但我见到了供奉山住神本尊的神位,旁边种着神木,周围挂有注连绳与白布。神位里放了个五寸大小的漆黑箱子,据说神灵就寓居其中。印象中,箱子表面写了个“右”字。
我厚着脸皮请求老婆婆让我瞻仰箱中之物,但她煞有介事地说,开箱虽不麻烦,但之后要再请回神明就很难了,让我如果实在想看,就等住持在的时候再来。据说一旦开箱放出山住神,它就会发狂大闹一番,其他人压制不住。老婆婆那阴森的表情与箱子上的“右”字散发出神秘的气息,我不知不觉就深信不疑了。后来听说,住持的行事也让村里的有心人心生疑惑。和尚告诉村民们,山住神无论如何不会离开此地,后来人们便在寺后的山中新建了小神社祭祀。但没有用,即使山住一派的和尚就在附近,野猪的活动也从未断绝,因此,村里人仍不得不住在守田小屋里。
[book_title]八、空想中的野猪
曾经有个女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背着干草前往相知村入口处的山里。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方有一头灰色的小猪模样的兽类,正骨碌碌地前行。当时,那小兽完全没察觉后面有人,这女人胆子也大,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走了大概三条街的路程,小兽便离开大路,钻进了一旁的草丛中。女人回家后说起这事,家里的老人告诉她,那是一头野猪。女人吃惊的同时不免感到失望——那种小家伙居然就是野猪?
但凡是听过野猪的故事,见过它们公然糟蹋田里水稻、满地打滚或挖蚯蚓留下的痕迹的人,一旦见到现实中真正的野猪,大概都会跟那女人一样失望吧。那种家伙居然就是野猪。
在我的记忆里,野猪是一种可怕而强大的野兽,自我懂事的时候起,就不断听说它们的传闻。而当我第一次见到野猪被猎人拉出屋后陷阱、扛着离开时,我的幻想破灭了。话虽如此,我仍然会在想象中描绘另一种全然不同的野猪形象。
我年幼的时候,有个来自八名郡宇里的伐木工人在我家住过一阵子。那是一个正直诚实的男人,五十五六岁年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神奇的是,无论他说什么,最后都会落回打猎和野兽的话题。后来我才知道,他当过猎人,但我终究没能找到机会询问他缘何成了一名伐木工人。在他停留的那一个月里,我从他口中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打猎和野兽的故事。其中,最让我难忘和感动的,就是野猪与鹿的性情差异。据说,鹿往山坳处逃窜时,如果刚好被击中要害,便会如字面所述,像屏风一样倒下,那场景看着真叫一个痛快。但野猪却不同,即使被人击中要害,也绝不会像鹿那样直接倒下。它们会拖着受伤的身躯继续向前跑两三步,接着静静地朝前栽倒。听了这些,我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位被无数箭矢枪弹击中的勇士的临终之景,心道,这姿态真不愧“野猪”之名啊。
此外还有关于受伤野猪的故事。我曾听人说,要是撞上它们,最后恐怕会性命不保,于是兀自想象着野猪露出獠牙的恐怖形象。据说村里有个人遇上这样一头可怕的野猪,却巧妙地躲开,使其以倒栽葱的姿势摔倒在后山谷里,想来实在痛快。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还多次讲给别人听。
话虽如此,我也曾沉迷于野猪对猎犬穷追不舍的故事,听多少遍都不觉厌烦。每每此时,空想世界中的大树便愈发枝繁叶茂起来。
[book_title]九、野猪的踪迹
据猎人们说,野猪从夏天到初秋都睡在茅窝里。所谓茅窝,是它们在山顶附近茅草生长茂盛处选择一块略为平坦之地做成的睡床。具体方式是在地面挖一块长方形,铺上落叶、枯草,上面再铺一层长长的茅草等,床的两侧用来出入。
有的茅窝位于半山腰,但要避开坑洼等湿地。据说是为了预防蚊虻,因为野猪要在这里养育幼崽。刚生下不久的小野猪死在茅窝附近的先例不少。因为小野猪的皮肤上尚未长出毛发,很容易被蚊虻刺中而亡。
茅草可用于铺盖屋顶,茅草地则如字面意义,密集生长着六尺以上的茅草,是人类难以涉足的地方。
这里也有树,但也就是些稀稀拉拉的日本七叶树与枹栎,其间混杂着些虎杖,此外几乎没有其他植物生长的余地。草丛则与山间所有野地一样,胡颓子、野木瓜、山葡萄和不知名的蔓科植物相互缠绕而生,郁郁葱葱,如同坟冢,连阳光也难照入其中。到了秋天,这些蔓生植物的果实一齐成熟染色,鸟群也自然而然被吸引过来。这里饱受大自然的恩惠,狸喜欢将巢穴筑在此类场所,野猪当然也爱隐蔽于此。
野猪爱在泥泞里打滚,猎人们绝不会放过这些痕迹。它们打滚的地方大多在坑洼处的湿地,踩下去立即会浸水,地如其名,十分潮湿。从地形上看,多位于山涧溪流的尽头。曾几何时,我在村里的内布库山(1)见过野猪打滚。那是孩童时期,虽然记不太清了,但印象中它们老是在同个地方反复翻滚,留下的痕迹就像插秧之前平整秧田,泥泞上有一层清澈的积水。当时我还听说,野猪不时泡在泥地里,是为了给身体降温。
山里还有野猪滚过泥地后留下的踪迹。山间谷地里的羊肠小径被踩得乱七八糟,难以通行,那里就有野猪留下的一片片湿淋淋的足迹。在村人们口中,它们总是“明明昨晚才出现,现在却没影儿了”。据说足迹呈现出的蹄子形状越尖,野猪就越年轻,形状越圆,野猪就越老;由此可立即判断出野猪的个头大小。
此外,它们还会在山顶等地势平坦的草场中挖来挖去,像翻地一样。据说是为了搜寻蚯蚓和蛴螬,留下的痕迹宛如铁锹翻过一般。
这样一想,野猪还会大费周章地刨山药。原本为了在秋季吸引野猪注意力而播种的小麦到头来派不上用场,山药还是被挖走了,实在可惜。栗子等也一样。被野猪劫掠之后,几乎一颗果实也不剩。翻遍落叶堆寻找,偶然发现了一枚,里面的果实也已经被吃掉了。
据说在从前,野猪还会到农家翻找地板下的虫子。有人早上醒来,发现后门口的底横梁被野猪拱得乱七八糟。还有人说它们会到山间小溪里捕捞虾蟹,也吃蛇或蝮蛇,这样看来,大概没什么东西是野猪不爱吃的。
* * *
(1) 原文为ネブック(nebukku)山,假名仅为发音,无实意。
[book_title]十、遭遇野猪之事
时常听闻野猪不知道人正在靠近,依然打着鼾睡得很香的故事。七八年前,我听一位进山采摘野木瓜时遭遇野猪的女人仔细说了说当时的情况。本地虽然多山,但除了猎人,实际也极少有人真的近距离见过活野猪。
村里有座集北托山(1),深谷之底蜿蜒着一条小溪。横跨小溪两岸的繁茂草丛中,有一串挂着累累果实的野木瓜。女人分开茅草丛朝它走去,在即将抵达野木瓜附近时,莫名感到一丝焦躁,蓦地向脚下一瞥,只见一丛横卧的茅草叶中心,正躺着一头浑身漆黑的巨大野兽。女人冷不防吓了一跳,而那野兽正跟猫似的呼噜呼噜打着鼾。只消这一眼,女人便立即转身逃走了,至于它具体什么样子、如何躺卧,她一概不知。女人因注意力全被野木瓜果实夺走,直到逼近野猪身边才有所察觉,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即便如此,成熟后低垂的紫色野木瓜与枯茅丛中酣眠的野猪两相对照,实在是一幅出人意料的构图。若是在野木瓜藤蔓交缠的树枝周围再加上一群小鸟,就会变成一幅更漂亮的画面吧。
下面的故事虽然不像画那么美,但也是从数尺以内近距离观察到野猪的实际见闻,令人耳目一新。遭遇这事儿的是村里一个男人。那天,他独自在凤来寺村分垂的山中烧木炭,大约午后时分,他感觉有某种东西踩着近处的蕨类植物下山来了。透过树与树的间隙一看,一头巨型野猪正静静朝炭窑的方向走来。事情发生得太快,男人已经没时间逃跑,也没地方躲藏了。如果野猪猛地冲过来,他就死定了。男人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紧紧握住炭木戒备。而野猪看到男人时毫不惊慌,静静地走过炭窑旁的小路,继续朝山下走去。以上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据男人说,那野猪长得很吓人,是头上了年纪的老野猪。毛色比起灰更接近白,从背到胸的区域不知是否涂了松脂,简直像把岩石穿在身上那般有光泽。这段经历就像曲艺故事里经常出现的狒狒那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部分;但亲历者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丝毫没有怀疑。其实,其他地方也曾出现过野猪身上涂有松脂的传闻。而且这个故事也有充分的旁证,证明那野猪非比寻常——事情发生的几天前,就有几组猎人在山中到处搜寻一头老野猪,据说那野猪明明挨了三四发枪子儿,却依然在山间自由出入,怎么也抓不到。以上传闻里有诸多要素与男人的遭遇相符合。
后来那头野猪到底怎么样了呢,我也再没听说,想来即使它被击中,也不会那么简单地死去吧。一方面,因为声称遇到野猪的男人是个素来话少的实诚人,他的经历也就这样被大家相信了。在口口相传的讲述中,这则见闻想必也会逐渐镀上一层松脂般的金箔,永远地流传下去吧。
即便是居住在深山里、时常与野猪打交道的人,也只有极少数能以冷静的态度观察它们的生态。生活在自然环境中的野猪,与被猎人扛着离开的尸骸不同,自带一种难以侵犯的威严,这是事实。很多时候,除了人眼所见的情况,还有更多值得探究的地方。而本该只把野猪视为猎物的猎人们,仿佛已经有了这种探究的倾向。
* * *
(1) 原文为ジベットー(jibettou)山,假名仅为发音,无实意。
[book_title]十一、猎猪的笑话
这也是我从熟人那儿听了无数遍的故事。据说他刚开始做捕猎帮手时,因为害怕野猪,干出了一件非常滑稽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当他到达狩猎场,离开伙伴独自一人等待之际,一想到野猪万一专挑自己所在的方向跑,就害怕得坐立难安。很快,附近洼地里传来“砰”的枪响,同伴随之发出呐喊示意。听到这声音,他立即吓得失去理智,爬上了近旁的一棵栗子树,从树上往下窥探。想猎捕野猪的心情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着,不远处又响起一声枪声,与此同时,近后方的地面发出沉沉的震动,有什么东西从草丛里蹿了出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意想不到的事,男人吓得跳了起来,脚下一滑,猛地屁股着地摔落地面。似乎也是在同一时间,被追逐的野猪安全逃脱,侧眼看了男人一眼,悠然地跑向山顶去了。回过神来,男人才意识到,一开始引起地面震动并蹿出来的,是睡在草丛里的小野猪,它们被枪声惊醒,才跑了出来。因为这事儿,男人不仅摔伤了腰椎骨,还被同伴们又笑又骂,从此再也不敢追捕野猪了。
与自我夸耀式的故事不同,他本人是将此事作为失败经验来讲的,因此听的人觉得很有意思。事实上我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这大概是时常发生在胆小者身上的笑话。我第一次听说时,或许因为阅历不够,未能充分体会到可笑之处,反倒是身边的大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男人名叫铃木户作,本业是伐木工人。他原本就很健谈,会聊各种不可思议的话题。我家修缮房屋那阵子,他在我们那儿住了一百多天,其间也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刚才的笑话也是其中之一,他讲起来非常生动幽默。
他当时四十五六岁,尚未娶妻,总在各个村子间游走,连他自己也说,他明明长得不错,手艺也好,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为啥非要爱上伐木这行呢。有人私下里笑话他“心大得超出人想象”,也有人将他贬得一文不值,说他的故事都是编的。偶尔有人想托他办事,但找不到他人在何处——户作就是这样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当时,我家有一本老旧的算命书,能根据生辰八字推算人的境遇,我帮他算的时候,他很高兴地听着。几年前我回老家,在路上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户作,彼此礼貌地打了招呼,他告诉我:“以前你说我到了五十六岁就能安定下来,托你吉言,我确实有自己的家庭了。”我闻言颇为震惊。
虽然他看上去总是那么悠闲,但听了他的身世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据说他父母年纪很大的时候才生下他,前面的兄弟都嫌他是个麻烦,把他当累赘养着。父亲也觉得不能当着其他孩子的面让他赋闲家中,于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把他送到亲戚家寄养,他在那里一边帮人带小孩儿一边长大。他曾将这些事告诉我,并罕见地感慨:“大概没人比我过得更苦了吧。”
说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但前面提到的滑稽体验,想来并非户作独有,而是多数猎人都经历过的。曾经有个村子里的财主对猎猪产生了兴趣,很想试一试,特地让人做了一身全白的鹿皮裁着袴(1),打扮成飒爽的猎人模样,然而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畏缩得不敢去狩猎场,最终没能实现猎猪的愿望。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个外行,还是个财主,所以更让人兴味盎然。
* * *
(1) 裁着袴:男子袴的一种。腰部到膝盖宽松,从膝盖往下缝成绑腿样式,穿时紧裹在腿上。
[book_title]十二、往昔的猎人
接下来要讲的,跟野猪没有直接关系,但因为前面提到了猎人,这里就附加一则并不罕见的故事吧。从前,在某个地方有一位猎人,夜里在炉边用烧水锅的盖子不断搓着翌日要用的枪弹。炉边的家猫见状坐直了身体,聚精会神地盯着猎人手上的动作。猎人每搓圆一枚弹丸放在身边,家猫便抬起前爪从耳后往前绕一圈。
第二天早上,猎人早早起床,出门前点燃了炉子上的烧水锅。奇怪的是,前晚刚用过的锅盖竟不翼而飞。不仅如此,连家猫也不知去向。猎人别无他法,将就着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赶在天亮前出门去了。当他走进山里的时候,发现前方的岩石上有棵大松树,树上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怪异的光芒,猎人急忙装弹入膛,瞄准后开了枪,但完全没有击中的感觉。
往昔的猎人装束
连续开了好几枪都是如此,猎人很快就把昨晚做的弹丸用光了。放完最后一枪,终于听到“当啷”一声金属落地的声响。但那怪异的发光物还在树上。猎人于是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备用弹丸,上膛后开枪,这次终于有击中物体的实感了。走近一看,一只猫被击穿头部倒在地上。他仔细察看,才发现这居然是一大早就失踪的家猫。而它身旁滚落的正是那只丢失的锅盖。原来,这猫计算过猎人昨晚准备的弹丸数量,全用锅盖挡住了,但它不知道猎人身上还藏了别的子弹,刚把锅盖丢掉,就被猎人击中了。这则传说似乎意在点明那枚子弹是黄金做的,所以力量足以杀死妖怪,但不管怎么说,这出乎意料的弹丸至关重要。
其实这是个无关紧要的猫妖故事,但我感兴趣的点在于,我记忆里也有跟故事里一样,用烧水锅的锅盖搓弹丸的猎人。将铅灌入木制模具后切成小截,摆在树桩等做成的牢固平台上,用烧水锅的锅盖一边压,一边搓制成圆形弹药。我家附近一户邻居的当家有时就会这样制作弹丸。他们家还有从后部填装弹药的旧式火绳枪。这户人的祖上是猎人,据说主人年轻时还在后山猎过野猪。但从我记事时起,他已经很少出门打猎了,只在每年更新一次狩猎执照。听闻他平日里热心农事,最讨厌游手好闲,但不知为何,也会扛着猎枪在山里闲逛。据他说,像这样在山里走上一天,心情也会莫名的放松。
这个男人进山时穿的仍是从前的猎人装束。身穿鹿皮的裁着袴,背着木棉袋子,腰上挂着颇具古风的砍刀。当然,草鞋倒不至于还穿着,但火绳枪是片刻不离手的。
专门以打猎为生的人,服装也会随着时代变化而逐渐更新,但每年只进山一两次的人,反倒会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往昔物品,继续使用。事实上,他们说是去打猎,实则不过是去散心,所以也无所谓道具新旧。正因如此,从前的物什习俗才得以保存至今,着实有趣。
我家也还保存着一把火绳枪、一柄收在粗糙刀鞘里的砍刀。如此看来,至少到我祖父那一代,家里还延续着偶尔进山打猎散心的习惯。
[book_title]十三、山神与猎人
猎人击倒野猪,当场拔下其颈部的怒毛(1)献给山神,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具体做法是,先砍一根称手的木头,剥去树皮,顶部削尖做成签状,将怒毛插于其上,再把签子摆放在合适的位置。虽然也有当场掏出野兽内脏后祭祀的情况,但对象是野猪,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做了(具体请参照鹿的部分)。此时要念诵咒文,但许多猎人已经忘记了咒文的内容。不过据说一些耿直的猎人会像与人对话般念叨:“感谢神明赐我野猪。”
祭祀山神通常是在狩猎前进行。在山中游荡了几日,却完全没打到任何猎物的情况下,猎人会先回家一趟,再重新出门。接着在登山口找个地方铺上两三根常绿树的小枝丫,倒酒于其上进行祭祀。据说这时要口诵“山神大人,请赐予我野猪”,但此举不局限于猎野猪。“请赐予我(2)”是狩词,意为“让我碰上猎物”。也有人在遇见猎物时进行祭祀。这种情况一般是遇上了巨型老野猪,猎人担心最后无法顺利捕获。祭祀方法与前面说的大致相同,倒完酒,一行人把剩下的酒分着喝了,便开始围猎。
大部分传说都认为,山神是位女性,且爱惜山中的一草一木;也有传说认为,山神是个独眼独腿的彪形大汉。有人称自己曾在凤来寺的山中遇到山神,但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那人也没留下详细的叙述。另一方面,有位常年居住在山中、以打猎为生的丸山某,足迹遍布整座山林,也多次在人迹罕至的山里独自待到天明,但他一次也没遇到过山神,并断言从前的人在说谎。不过他也表示,确实遇到过猎物被偷走的情况。具体是什么动物偷走的尚不清楚,但他确实曾远远地击毙了猎物,跨过山谷走近一看,那家伙却消失无踪。
其中,也有事后发现是狼所为的情况。猎人找了很久,最终在不可能的地方找到了腐烂至半的猎物残骸。毕竟无法断定是猎人自己看错了位置,山中确实存在令人费解的现象。到最后,这些经历也逐渐演化成山神藏起猎物的故事。
同一座山的西麓,玖老势村的一位猎人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在山中到处搜寻自己击毙的野猪,找了很久都无果,即将放弃之时,突然有人在背后喊他。回头一看,一个全身长毛的大汉站在那里。猎人无处可逃,吓得呆立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大汉走过来,开始对他说话。仔细一听,原来是在问他打哪儿来。猎人试着与他交流,才发现这大汉竟是同村豆腐店老板家的儿子,自三十年前离家出走,其后音讯全无。问他住在山里靠什么维生,大汉说一开始是捡树木的果实,剥树的嫩皮充饥,如今已经能猎捕动物来吃了。不知不觉间,他身上也长满了毛发。二人告别之际,大汉叮嘱猎人千万不要把遇到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猎人信守承诺,直到临终才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身边的人。他那丢失的野猪究竟去了哪儿呢,或许与山里那个男人有关,但相关内容并未流传下来。
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似乎是在小时候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因为觉得可怕,之后也未曾讲给别的人听。
* * *
(1) 怒毛:“怒り毛”,野兽发怒时倒竖的毛发。
(2) 原文为“シナシて下され”。
[book_title]十四、买猪人与猎人
击毙野猪后,猎人有时会当场掏出其内脏,但更多时候,会将其抬到池塘或小溪旁。我至今依然记得这样的场景:日暮时分,不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随即,一群浑身是泥的猎人从屋后的洼地里走出来,其中还有人半个身子沾满泥浆,一瘸一拐地走着。人群中,有两个猎人抬着一头倒挂的野猪,野猪四肢被结实地绑在棒子上。猎犬精神抖擞地走在一旁,其中一只红毛犬不知是否被野猪的獠牙刮伤,侧腹部破了条口子,露出一截肠子。人们大喊着“野猪过来了”,争先恐后地跑到屋外来看。
掏出内脏后的野猪一般会被泡在河水里,直到有人前来购买。泡野猪的地方被称为“浸猪池”。村里有户姓“薮下”的人家,祖祖辈辈都是猎人,虽然住在一个光照很少的洼地,但常有猎人聚集在那里。他们家门口有几棵粗大的柿子树,屋前有小溪流经,那里就成了他们的浸猪池。在我年幼之时,那地方已经名存实亡。浸猪池是在小河中段筑两面石坝围成的小水潭,碧蓝清澈的水底还游弋着几尾红鳍的鱼。据说在从前,几乎每天太阳下山之后,都有猎人点着火把在那儿聊天。接下来的事发生在五十年前。一个傍晚,许多猎人聚在那里清理野猪,掏取内脏,这时候,对岸的猎犬们突然频繁抽着鼻子躁动起来。其中一位猎人见状,将手里的内脏扯下一片丢过去,大吼一声:“看这儿!”转瞬间,一只不知何时从哪里飞来的鹰,从旁边的柿子树上飞掠而下,迅速叼走了那片内脏。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在如今这个兽类消失的环境里,我们再也无法想象类似的光景了。
那时候,一到冬天,无论什么时候过去,都能看到两三头野猪泡在浸猪池里。一天,村里一位猎人打了头罕见的大野猪,掏掉内脏后还有三十五贯重,清理完毕后将其泡在池子里。一个来自新城町的买猪人一面说着“这可真是了不起啊”,一面蹲在岸边用指头戳那头野猪。就在这时,他抓住野猪的后肢,单手就把野猪轻轻松松地从水里拖了起来。见状,在场的猎人们都心惊胆战。那男人名叫金槌,从前当过相扑力士,在江户的正式相扑比赛中取得过第三段的段位等级,是个有名的大力士。
当时,猎人们捕获的野猪都是整头卖出,不会留着自己吃,也不会切开零售。不过,捕获了猎物的夜晚,会举行祭祀山神的仪式,此谓“日待”。须将野猪内脏掏出后煮熟吃掉。吃肉的时候,则要使用从信州诹访神社求来的筷子。据说诹访神社的筷子能避免沾染不洁之物。前文中提到的浸猪池旁的屋子,就是猎人的先人及伙伴们时常举行“日待”的地方。因为各种原因,那户人家时常有客人出入,无论何时前往,都有一两个人在那里歇脚玩耍。
掏野猪内脏的时候,最紧要的是猪胆。当时的人相信野猪胆能治愈一切疾病。村里的大财主必定会购买野猪胆存储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猎人们自己也会留存。野猪胆要用绳子绑起来阴干,必要的时候切碎使用。但更多的时候,胆还是会和肉一起被人买走。此外,一个野猪胆有时会卖得比整头野猪的肉都贵。据说及至明治时期,还有野猪胆卖七十五钱,猪肉只卖二十五钱的例子。
我曾听一位猎人说,若是有罕见的大野猪的猪胆,只要拿到某个财主家里,就能轻而易举地换到三五袋大米。如今看来,这类故事简直难以置信。
[book_title]十五、野猪胆
这是一则发生在最近的关于野猪胆的故事。水力发电所刚建成使用那年,曾有几头野猪掉进水渠里。早上,守门人在水闸口发现了挂在那里的野猪,便将其作为意外之财私吞,猪肉或是留着自己吃,或是送了人。其中,有个男人出身于农村。
当然,他也把肉分给了大家,但瞒着大家偷偷取走了猪胆,将其占为己有,吊在公司分配的住宅房檐下。一旦家里孩子喊肚子痛,他就切一小块野猪胆让孩子吃掉。不知是否因为这事,在其他人纷纷拉肚子的时候,他们一家都相安无事。一天,所里一位同事到他家做客,大家都躺在主屋聊天。因为身体向上仰着,即便没有刻意打量,也能看到房檐下挂着的黑色风干物。同事问,这东西原来是个什么?家里人不得已,只好说出了实情。听完来龙去脉,同事似乎非常懊恼。
虽然野猪胆被称为万病之灵药,但也有人说,它实际只能治肚子痛。如今想想,直到明治三十六七年,一般人对野猪胆效果的信仰也超出了对附近医生的信赖。每当有疾病患者出现,他们首先要问病人是否吃过野猪胆,如果吃过还没治好,便断定那人得了重病或运气不好,干脆放弃治疗。
接下来也是与野猪胆效用有关的传闻。从前有个吃蘑菇中毒的男人,倒在座位上痛苦不堪,到最后终于挣扎得不那么厉害了,旁人都以为他有所好转,却见他咬紧牙关,失去了意识。之后有人送来了野猪胆,周围人立刻找来起钉器撬开男人的牙齿,把泡在水里的黑色块状物灌进他嘴里,据说男人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又比如,有位痛苦煎熬了两天两夜的病人突然发起高烧,天明前的状况十分凶险,这家人立刻派飞脚(1)连夜出门寻求亲戚的帮助。然而飞脚刚出门,就有人带着野猪胆上门来了。这家人火速让病人服下野猪胆。飞脚刚刚抵达村外山间的垭口时,病人拉肚子拉得昏天黑地,之后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了。既然病好了,方才派出的飞脚也派不上用场了,这家人又慌忙派另一位飞脚去追他回来。就这样,在长夜将尽、曙光初露之际,两位飞脚一同说说笑笑地回来了。
虽然本地多山,但野猪胆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获得。对从前的村落生活而言,运送野猪胆也相当费工夫。野猪胆自有其作为灵药的尊贵之处。因此,平日里能在家中常备此物的,只有被称为财主的有钱人。我认识的一位女性,曾在深夜里敲开猎人家的门,要来很小一块用纸包着的野猪胆。她将其紧紧握在手中,飞奔了二十町山路才到家。但她表示,没有比野猪胆在手更让人心安的事了。当时正值五月插秧的繁忙时节,第二天就该整田了,但在当晚,她丈夫忽然腹痛难忍,女人一面用心照料他,一面担忧着田里的农活儿,在脑子里计划后续工作。万一丈夫到第二天还难受,自己也得陪着他,田里的活儿没人干,之后的步骤全都会被打乱,到时就只能麻烦附近的邻居了。她不愿如此,于是果断决定,要想办法让丈夫在天亮前好起来。除了借助野猪胆的效用,再没别的法子了。这样想着,她便趁丈夫情况稳定下来的时候,跑去邻村的猎人家求助。
就这样,女人带着野猪胆回到家,坐在病人枕边,捧着装有黑色块状物的小碟子,将那东西喂给他。她说,当时的心情,真是庆幸得无以言表。
不过,后来,为了支付野猪胆的酬劳,女人经历了外人无法想象的辛苦。虽然价格不过七十五钱,但为了还上这些钱,她只能赶在天亮前村人们还在睡觉时出门,背着一捆只能卖二钱几厘的柴禾,到一里地外的邻村去卖。就这样,她几乎用了一整个夏天才攒够这笔钱。说完这些,女人不无遗憾地加了句:“我家男人难道不知道我为他费了多少苦心吗?”以上,便是围绕野猪胆的悲伤故事之一。
* * *
(1) 飞脚:传递紧急文件、金银货物等的搬运工,类似如今的快递员。
[book_title]十六、被负伤的野猪追赶
不管怎么说,在与野猪有关的话题里,最精彩也最爽快的莫过于猎猪的轶事。有个名叫平泽利右卫门的男子,从旧幕府时代起便是凤来寺的三祢宜(1)之一,出身于山麓的门谷的世家,虽然已去世六十多年了,但他过去爱好打猎且身为猎猪名人的传闻至今仍在流传。据说这人不仅体格健壮,人品优秀,年轻时还让人想起《本朝二十四孝》(2)中的胜赖(3),那威风凛凛的武士模样不难想象。此外,他还胆量超绝,作为猎人简直无可挑剔。他打猎时总习惯带着一个男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凶猛野猪都要开枪击毙,绝不让其逃脱。然而,这个男仆也与故事里常见的设定一样,是个胆小如鼠的怯懦之辈。每当主人要他陪着打猎,男仆便会小声嘟囔:“今天又要去啊。”
即便是这位胆量超绝的利右卫门,一生中也有过一次被受伤野猪追赶的狼狈经历。据说他还是从田野旁的柴山连滚带爬逃下来的,简直堪称一生中最大的失败了。这件事发生在门谷的高德山。利右卫门没能射死野猪,但把它打伤了,野猪便发狠追了过来。男仆见状立刻逃之夭夭,所以平安无事,他的主人则从柴山上飞快地逃往田边小路。受伤的野猪一直紧追其后,近得仿佛就要咬到利右卫门的背,恰好此时,眼前出现了一棵树根处供奉着马头观音的巨大榛树,他绕到树根后,才躲过了野猪的獠牙。就这样,利右卫门一直跑,野猪一直追,一人一猪在大树周围像陀螺般旋转,听说转到第七圈,利右卫门才终于摆脱野猪,想来追逐过程相当激烈。其间,不知何时,利右卫门拉动了枪上的火绳,漂亮地从后面给了野猪致命一击,巨大的野猪终于倒下了。从野猪身后开枪,乍听有点奇怪,实则在激烈的转圈追逐中,与其说是野猪在追人,局面倒变成了人在追野猪。这件事传得人尽皆知,听的人比起爽快,毋宁说颇觉遗憾。早早逃走的男仆似乎还在远处旁观了事件全过程。
利右卫门虽然家世好,还是受人尊敬的祢宜大人,但他生性好杀生,每到夏夜,都要带着男仆到河边撒网捕鱼。因为他住的村子里没有适合捕鱼的河流,两人便走一里半的山路,到邻村的寒峡川去。
关于撒网捕鱼,也有一则能反映他胆大的逸闻。一天晚上,利右卫门到了横山的寄木滩,不觉间踩到岩石间一具溺死者的尸体。发现之后,他并未露出惊慌之色,一边嘀咕着“什么呀,原来是个溺死的人”,一边又踩了尸体一脚,按原路下到河边,跟往常一样撒网去了。
据尚在人间的老者们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利右卫门的能力渐渐衰退,到后来只剩下对狩猎的自信。别人好不容易打到的猎物,只要被他发现,就非赖着说是自己捕到的,让人束手无策。他一听到枪声就会跑出来,说“这是我刚才打到的,辛苦你们帮我搬过来了”。他究竟是装傻还是真的那么认为,无人知晓,总之就是蛮横无理,叫人难以招架。被他缠上的猎人也有气得快哭出来的。据说彼时,他已经成了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人。明明曾是那样一个无人可及的豪勇之士,到头来却时常被人当作笑料。猎人之中,也有这般不争气的例子。
下面这个故事也是从凤来寺村的玖老势那里听来的。有个做过代官(4)、姓远山的男人,在大达山里遭到野猪的袭击,屁股被啃得稀烂,差点儿死掉,据说后来也没活太久。野猪啃食人肉这种事叫人难以相信,猜测大概是被咬,或是被獠牙刺伤的讹传。这件事发生在明治初年,想来是因为这个男人平素不受村民们待见,他的遭遇也因此被传成了笑料,真是可怜啊。
* * *
(1) 祢宜:日本神社的神职总称。也指位于神主之下、祝之上的一种神官职位。
(2) 《本朝二十四孝》:日本人形净琉璃剧作名。主要描写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的对立及斋藤道三的阴谋,同时还讲述了武田胜赖与谦信之女八重垣姬的恋情,以及山本勘助的两个遗孤的故事。
(3) 胜赖:即武田胜赖(1546 —1582)。安土桃山时期的武将,武田信玄之子。信玄死后继承家业,一度率领武田家扩充领地,但在长篠之战失败后连战连败,最终于天目山自刎。其后,武田氏灭亡。
(4) 代官:江户时代从事各藩直辖地行政管理的官员。
[book_title]十七、世世代代的猎猪人
伊那大道与凤来寺道的追分(1),有个世代经营的旅店名为“泽泻屋”。虽然不知老板人品如何,但在猎猪方面,其勇猛比前面的平泽祢宜有过之而无不及。虽没留下绕大榛树七圈这类精彩绝伦的逸话,但他猎猪的名声在周边村落可谓无人不晓。这人臂力强劲,是个性格固执的莽汉,枪法算不上很准,但非常喜欢狩猎场上的感觉。据说他无论干什么,都一定要胜过别人才肯罢休。有时他到地里帮忙干农活儿,因为力气太多使不完,还常把农具等摔坏。
听说他父亲的鲁莽程度比起他更胜一筹——如果冬夜里听到屋外有狼吠,无论夜有多深,也会“霍地”从床上起身,拿过马厩入口处的横木,沿着漆黑的夜路追过去。这位老板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对任何事物都毫不畏惧,据说还曾把受伤的野猪撞入谷底令其毙命。因为留下了此类传闻,自然也不难想象,当时的知情者都是怎样评价他的。
在村里的宫渊桥进行修缮期间,一段长达二丈数尺的桥梁几乎掉落悬崖,很多村民聚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说“好危险,好危险”,老板瞟了他们一眼,只拿了一把鹰嘴钩用于固定,说“我一个人撑着,你们全部绕到下面去搭脚手架”,就这样一直撑到了最后。当时的情形,叫人既没法说他蠢,也没法说他不要命。此外,据说附近的猎人们每每遇到难对付的野猪,除了要买酒祭祀山神,还要到这个男人的住处去拜托他搭把手。这样看来,他的勇猛也并非浪得虚名。男人死于距今不久的明治初年,去世时才三十多岁,正值盛年。他大概算是大山孕育的最后一人,性格也很怪异,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后来的家庭生活也相当悲惨。因为一时冲动,他打发走了为自己生下孩子的老婆,带回一个不知从哪个城里的青楼赎来的相好女子。那女子似乎也是个不同寻常的恶人。每天哄着他除了喝酒就是睡觉,不仅打骂孩子,也没有任何持家的能力。到最后,她居然趁丈夫重病时卖光家里的东西,将他抛弃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刻,哪怕男人再顽固骄傲,也不禁流下遗恨的泪水,悔不当初。
两个儿子或许继承了父亲的特质,臂力也十分强劲。但想来是小时候的成长环境太过艰苦,二人的体格都不像父亲,身材如孩童般矮小。哥哥后来继承了祖辈的产业,在从前的房产旧址继续经营仅剩招牌的旅店;弟弟据说刚懂事的时候就被送去村里的寺庙当和尚了。其间,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了生母的住处,年仅十三岁,便穿着沙弥的衣服跑出寺庙,边走边打听,从三河前往甲斐的鳅泽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实在令人悲伤。
一想到这是一个以猎猪闻名的家族的结局,我就感到惋惜又悲哀。而今,他们的遭遇早已成为过去,继承了家业的哥哥也已成了满头白发的老翁。据我所知,他们家还有一把从前猎人用的砍刀,虽然粗糙,却仍在代代传承。
* * *
(1) 追分:指两条大道的分岔处,也作地名,在日本全国各地皆有分布。
[book_title]十八、不可思议的猎人
在山中打猎的人里,也有一些能人异士,拥有平原地区的居民们难以想象的奇异感受力与特殊技能。最近我就听过这样一个男人的故事。事情的起因,是村里一群长时间没打到猎物的猎人实在熬不下去了,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这么一个人,去请他帮忙,这才发现了此人的才能。男人四十多岁,身体结实,性格并无怪异之处。但奇妙的是,他一进山里,就像猎犬一样,能立即判断出附近有没有野猪。
有人说他是用鼻子闻的,也有人说没这么简单。对此,有位猎人形容,那人在蕨类植物间追寻野猪的踪迹时,能清楚感知到前一刻是否有野猪经过。说来这算一种直觉,但他几乎从未出过错。或许正因为这种感官上的异能,让他对野猪所在地的判断准确得惊人。
此外,这个男人在山中跋涉时的自由自在、不知疲倦,也令随行的猎人们惊叹不已。他的心态,走路时上身略微前倾、头往前伸、小步前行的模样,看上去也与众不同。无论遇到荆棘还是灌木丛,他都能迅速安全地通过,旁人完全模仿不来。据说他有个外号叫千代犬,想来应该是姓千代,出身于北设乐郡的川手。从野兽的习性到打猎的方法等,他都一清二楚。托他的福,请他帮忙的猎人们都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男人出身的家庭在村里似乎也有头有脸。他受过些教育,甚至有人说他能当村长。但他生来喜好打猎、捕鱼,在家里片刻也坐不住,总爱到处闲逛,讨厌世上一切寻常的工作,即便住在旅店,也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不出,从早到晚饮酒。一旦没钱交房租了,他就带着钓鱼的工具出门,晚上回来时,总能带回数量惊人的鳗鱼。用它们付清房租,又开始享乐的生活。缺乏水产的山中旅店将他捕到的鳗鱼视为珍宝。然而男人向来待不长,这让旅店老板们十分困扰。不仅鳗鱼,他捕鲤鱼的速度也快得惊人,简直像直接从哪儿提来的。一旦有人问起个中诀窍,他便立刻陷入沉默,什么也不愿透露。人们只知他会带着鱼饵出门钓鱼,除此以外一切成谜。这些传闻里虽然也有令人生疑的部分,但说不定山里仍有这样的人存在。
下面这个人的经历与野猪无关。他自称相模屋某,从前是为狂言(1)编舞的,性格怪异,时常在各个村落间游走。自从村里不再有地狂言(2)之后,这人便转而说起了净琉璃(3)。当然,仅靠这项活计是无法谋生的,因此,他冬天捕鸟,夏天捞鳗鱼,以此换取生活物资。据闻他非常擅长捕鳗鱼,只要有人预订想要的数目,到了晚上,他必然能按量交货。
* * *
(1) 狂言:日本传统艺能之一,从猿乐发展而来。大致分为独立表演的本狂言和穿插在能乐中表演的间狂言。
(2) 地狂言:以台词为主的歌舞伎狂言。与所作事(歌舞伎的舞蹈、舞剧)相对。
(3) 净琉璃:日本传统艺能之一,一种配乐说唱故事的表演形式。
[book_title]十九、巨型野猪的故事
只要是猎人中小有名气的,至少都有过一回猎到巨型野猪的经历。野猪的重量也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无一不在四十贯上下。据说野猪体重的上限就是四十贯左右。这个程度的野猪虽难得一见,但确实还有不少。下面的故事是从一位猎人那儿听来的。有一次,他和同伴在出泽村入口处的阴山发现了野猪的踪迹,从脚印大小判断,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巨型野猪。如果野猪的脚印有这么大,体型几乎能跟牛媲美了。两人一边猜测一边争论,眼下到底该祈求山神保佑,还是回去请其他人来帮忙。到最后,他们试着开枪,发现击中的野猪虽然巨大,体重也不过四十贯上下,唯有蹄子大得出奇。原来野猪里还有这样奇怪的品种。既然已经捉到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万一不小心让它逃跑了,这头野猪在猎人口中便会成为七八十贯的巨型野猪了吧。正因为捉到了,猎人们才不会以夸张野猪体型的方式来补偿心中遗憾。
凤来寺村的行者越有个叫丸山丰作的猎人,狩猎生涯长达五十多年,独自捕获的野猪数量超过七百头,是个非常刚健的人。但他说自己只捕到过一头体重超过四十贯的野猪,重达六十多贯。如若属实,在周边一带也是闻所未闻了。
事情发生在四十年前,具体细节他也记不大清了,唯一肯定的是,那头野猪实属罕见,射中它的前一日,他曾偶然在山包上望见过,那光景至今依然留存在他脑海中。以下是他的讲述。
“那时候正是秋末,为了猎捕正值交配季节的野猪,我进入了驹立(北设乐郡)的深山中。站在山顶,远远看见前方山谷里,一望无际的枯草覆满山麓。枯草之中,有一大群野猪正以一头巨型野猪为首领,齐齐向山谷方向移动。数量大约有四五十头。奇妙的是领头的野猪大得出奇,与之相比,其他野猪都小得像它的孩子。我当了这么久的猎人,在那之前、在那之后,都没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第二天,我很轻松地猎到一头野猪,似乎就是前一日那领头的。真的太大了。我将它背到黑川村,卖给了美浓岩村的一个买猪人,掏出内脏后还有五十五贯重。”顺便说一句,这个男人的臂力异于常人,能肩负百贯重担翻山越岭。
掏出内脏后还有五十五贯,说明这头野猪确实很大,但这个男人表示,他听说北设乐郡的古户山里有时能猎到七十五贯甚至九十贯重的野猪。但他并非亲眼所见,也无法保证一定属实。
虽然不知道这种巨型野猪是否真的存在,但同样是在北设乐郡,当地的伐木人曾在段户山、彦坊山的杉树林里,见过大群野猪聚集在丈余高的茅草叶下。因为那里的森林归皇室所有,传说林子里还放养着一些野猪。也就是说,在山与山的深处,还遗留着这样一个野猪的天堂。
除了巨型野猪,还有一种被称为虱猪的,据说全身长满了虱子。这是否属于另一个品种,我也不知道,但有人说这种野猪即使捉到也因为肉臭而无法食用。它真的存在吗?我同样未有机会验证。但野猪身上会长虱子一事确实是真的,尤其是病猪,身上虱子特别多。
[book_chapter]鹿
[book_title]一、逃入深潭的鹿
击中过鹿的猎人们都说,无论鹿逃跑时多么勇猛,只要算好箭距,大喝一声,鹿便会放缓脚步,朝声音的方向回头看;而这一刻,就是开枪的好时机。大喝声应尽量短促有力,越是掷地有声,效果就越好。鹿有这样的习性,虽然值得同情也惹人怜爱,但暴露在猎人的枪口之下,就只剩可悲可叹了。据说羚羊(1)也有这种习性,听到声音必然会回头。
鹿还有一种对猎人十分有利的独特习惯,就是一旦受伤,必定要跑出山林,出现在村庄附近的明亮地带。深山老林的状况尚不清楚,但我听过的传闻里皆是如此。据说大约三十年前的旧历正月二日,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伊那大道上的追分(2),有户人家早上起床后拉开格棱悬窗,看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慌慌张张地跑过大街。女主人吓了一跳,再一看,那东西已经跑出五六间远了。那是一头鹿,似乎还拖着一条受伤的后腿。
猎人和猎犬在后面穷追不舍。因为前一晚下过霰,地面铺了层薄薄的冰粒,鹿的血滴在上面,遍地都是鲜红色。听说那头鹿一直跑到二十米开外的村头,跳进盲渊里死了。站在街上眺望,深渊就在脚下泛着澄澈的蓝光。传说它的主人是一头巨牛,晴朗的日子里,若阳光适宜,有时还能瞥见它的背部。盲渊与海仓渊、濑户渊齐名,在周边一带被视为传说中能通往龙宫的神潭,自古以来便有许多鹿被逼至此处,走上末路。
那头鹿很快就被抬着原路返回。据说它是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在凤来寺大道往上五六町的分垂野猪岭被击中了腿部,一口气沿着大道跑下来的。据当时在场的一位猎人说,是头三岁的雄鹿。
在我孩童时期,从村口山里被追着跑出来的鹿,往往也是横穿田地,冲出街道,跑下直抵埠头的坡道,最后跳进深潭中。那座深潭名为“宫渊”,对岸即是大海村茂密的镇守之森。水潭两岸皆是山岩,河宽约五十间,极为壮观。大约二十七八年前,从这里到河下游的丰桥之间约七间的距离还有船只通行。受伤的鹿跳入水潭的故事不止这一个。据说在出泽村,鹿被追着从藤生峰的顶部往下跑时,会沿着山岩奔跑,跳进山下的“鹈颈之渊”。
此外,有位猎人曾在八名郡船着村小川的出血峰(3)射中一头鹿,以为它会朝山峰背后的隐蔽处逃跑,它却拖着伤腿从陡峭的山腰跌跌撞撞跑下山,一口气跳进了“黄杨川之渊”。
负伤的鹿并非只会跳入河边的深潭,也会跳进山间的蓄水池。出于这个原因,我家附近那个水洼似的小池子里也曾有鹿跳入后被捕获。
大海村的群山连绵处有个“二之池”,是两个相同的池子并排在山洼里,从远处也能望见其中湛蓝的池水。听说这池里也曾有被追击的鹿跳入后死去。
鹿一旦受伤,必定会朝着池塘或河流奔跑。从密林奔向村庄附近稀疏的树丛后,若只是穿过田地或街道还好,若是朝着那片湛蓝清澈的池水或深潭而去,就着实不能算偶然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迫使它们做出这般举动。
* * *
(1) 羚羊:此处应是指日本鬣羚。
(2) 此处的“追分”为地名。
(3) 原文为シュッケツの峰,音同“出血峰”。
[book_title]二、寻访鹿的踪迹
与野猪不同的是,周边一带的群山里,再也找不见鹿的踪迹了。几年前,凤来寺山中据说还有一头鹿,后来不知被谁捕了去,如今,猎人们都说已经一头不剩了。
鹿的数量变得如此稀少,很难想象在三四十年前,它们还大量存在。那时候常有鹿被猎人追赶着跑进村人家中或穿过田地。我小时候的某一天,和祖母坐在杂物间外的草席上晒太阳,忽然,一头被猎人追捕的鹿从前面的旱地冲上坡道,跑进我家屋子,踢乱了我们坐的草席边儿,接着又逃进后门外的山里。它顶着沉沉的鹿角,肌肤上闪光的汗液清晰可见。后来祖母说,她当时吓得都没顾上抱我。
从我家的檐廊向南眺望,远远能看见船着村的群山,雨后的山腰会出现紫色的烟雾,雾里有白色的瀑布坠落。那就是船着村的百俵洼。过去有个说法:一洼水能种出百俵(1)大米。百俵洼前是一小块盆地,其间分布着大海、有海等几个部落,天气好的时候,能在这些居民屋顶的瓦片上看到缥缈的阳炎(2)。
自通往大海村的铁路及长篠站建成以来,已过了三十年。而在铁路修建前几年,距离车站所在地数町之外的坟场外树林里,还有人发现过鹿的踪迹。连猎人都没料到这里还有鹿,因为过于吃惊而让其逃跑了。
大海村的南邻,有海村的篠原,至今还留有大片的桑园,据说留名于《长篠战记》的勇武之士鸟居胜商(3)便是死于此、葬于此。从前,这里与西邻的川路之原同为狩鹿的绝佳场所。无论多么困难的狩猎期,在这里也能捕获一两种猎物。虽然四周都是光秃秃的低矮山地,让人怀疑怎么可能有鹿存在,但确有此事。不止如此,据说附近的大洼谷还口口相传着日本狼产子的故事。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说,每到此时,她就会煮上红豆饭,跟着附近的女人们去看狼崽。她虽然高龄,身体却依然健壮。想来想去,村子所在的山林本身应该也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显著变化。
从有海村往东,河的对岸就是前面所说的船着山,山腰沿线分布着几个部落,分别是大平、栗衣、市川、日吉、吉川、久间、乘本,统称为“七村”。每个都是很小的部落,房屋在山腰处坐南朝北而建。这些部落因为太过偏僻,总是被山下的居民恶语中伤;但也拜其偏僻所赐,还能时常见到鹿群出没。
其中最为偏僻的,要数大平、栗衣。据说这里的村民看到猎人扛枪经过时,会殷勤地打招呼,请求道:“猎人师傅,拜托你帮我们收拾那些该死的鹿吧。”当然,这些传闻未必没有中伤的性质,但猎人受到村民嘱托也是事实。若有猎人扛着鹿上门求助,无论哪户人家都会拿出一升酒给他,这是村里不成文的规定。这些部落都是生活在山谷里的农户,周边少有旱地,难得种出的稻谷总被鹿群啃得乱七八糟,也难怪他们觉得鹿都是坏家伙。
* * *
(1) 俵:用稻草或茅草等编制的袋子,用来装谷物或炭等。也作量词,即一草袋。
(2) 阳炎:因大气或地面受热不均而产生的阳光折射现象,表现为肉眼可见的晃动气流。火堆附近、汽车引擎周围等也可观察到类似现象。
(3) 鸟居胜商:即鸟居强右卫门。在战国时代的长篠合战中,作为长篠城的密使突破武田军的防线,前往冈崎城向织田信长、德川家康率领的联合军求援,得到允诺后返城,却被武田军抓获,不顾武田胜赖的胁迫,在城门口大声喊出援军不日将至的好消息。此举惹怒了胜赖,鸟居被当场处死。但因为他的通报,长篠城内士气高涨,在援军到达前守住了城门。
[book_title]三、引鹿之群
前面讲野猪时曾提到过伊那大道的追分,直到二十年前,当地人坐在家中还能听到鹿鸣。而当时周边的山里已经听不到了,因此尤为难得。追分虽位于大道上,四周却被山环绕,住户也只有五六家,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前有寒峡川流经,河流对岸耸立着危崖,很有压迫感。每年一入秋,山峰上的鹿群便会在日暮时分肆意鸣叫。尖锐的叫声穿透黑暗,回响在山间,会让留宿此地的外来客吓一跳。要说这鹿鸣声有多凄厉尖锐,据说从前段户山中有个伐木工人住在守山小屋里,听到鹿鸣声,以为是狼嚎,一整晚都战战兢兢没敢睡着。其实鹿只会在发情期里发出难得一闻的低吼声,如果伐木工人听到的是这种声音,被吓坏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即便鹿只是发出普通的鸣叫,若隔着一段距离听来,也相当怪异,我曾听村人模仿过。
如今,追分对面的山上栽满了杉树、桧树,杂木林也肆意生长,但在以前,这里的山中草木都被村里人割去做了肥料,除了山顶有些形状各异的松树,几乎没有别的植被。冬夜里,狼群会在此处狂吠。
梅雨过后,山中绿意更浓,这段时间的清早,总会有几组引鹿穿梭于山中。所谓引鹿,就是趁着夜色到村子附近寻找饵食,天一亮便撤退回深山的鹿。
此间正值鹿群换毛,美丽的红色鲜亮如火。若是走在满含朝露的青草之间,则更加夺人眼球。当五六头、十五六头鹿列队而行,在山中奔跑着撤退时,那美轮美奂的场景,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中也有成年鹿带着小鹿同行的,小鹿前进的样子就像小马在奔跑,十分可爱。
鹿 笛(1)
一位老人告诉我,他曾经计算过鹿群出现时的数量,仅仅是亲眼看到的,就有四十多头。因为每天早上都有鹿群出没,他便站在家门口观察,直到它们全部撤退。鹿群中也有几只动作悠闲,直到朝阳染红山峰,才消失在视野中。老人说,回想起来,那画面依然历历在目。
然而在隆冬时节,寒风呼啸的日子里,也有鹿被三条猎犬追逐着,狼狈逃下山,跳进河中。此时,猎犬和鹿的毛色都是黑色,一前一后地跑着,会让跟在后面的猎人分不清谁是谁,犹犹豫豫无法开枪。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被狼追逐的鹿一溜烟地逃上山崖的情景,则成了麦田里劳作的农人们短暂的娱乐。
五十多年前,有个姓中根的人借宿在大道上一个赶牛人的家中。一天,他从前面的寒峡川河滩上捡回一些狼没吃完、埋在沙里的鹿肉。因为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他不仅把肉分给近邻,自己也煮来吃了些才睡下。然而到了半夜,鹿肉的主人——狼跑到门口来疯狂嚎叫。奇怪的是,男人受到惊吓,开始在家中不断念叨道歉之类的话,声音之大,隔着几户人家都能听见。中根某第二天早早起床,带着一斗盐前往捡到鹿肉的河滩,自言自语着昨晚的可怕遭遇,把盐留在了那儿。当地人一般认为,捡了狼的猎物,须以盐为代价赔偿。
* * *
(1) 鹿笛:猎人为吸引鹿而使用的一种道具,能发出类似鹿鸣的声音。
[book_title]四、鹿角的故事
我家有一块用鹿角根儿上切下来的材料做成的印笼(1)坠子,上面雕着细竹和鲷鱼。在大家都忘记它存在的某天,不知从哪儿掉了出来。据说这是祖父年轻时手工雕刻的物件。有阵子他干完活回到家就不见踪影,家里人四处寻找,最后发现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埋头苦干,不知在搞些什么。连续两三天,他连饭也顾不上吃,可谓煞费苦心,最后雕出了这样一个小坠子。除此之外,我家还有一个三叉角。不知从何时起,就挂在后门的屋檐下。上面有时挂着笊篱之类的东西,自从挂绳断掉,被收进抽屉角落,不知何时就不见了。这个鹿角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家里人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从山里捡回来的。除此之外,我家再也没有其他与鹿角有关的记忆了。但印象里,当时周围的邻居们家家户户的灶房屋檐下都挂了五六个这样的鹿角,上面挂着蓑笠等物品。
从前,每户人家都会在房檐下吊一只鹿角,用来挂蓑衣。此外,也有人将它吊在马厩旁的暗处,用来挂新做的草鞋。也有人将其吊在被煤炭熏黑的柱子旁,把装种子的袋子系在鹿角的枝丫上。还有人在两个形状相同的鹿角上横放一根杆子,在上面晾晒手巾、足袋等。
至于这种鹿角是何时开始使用的,大家都不记得了。或许是因为从前家里有人做过猎人,又或许是通过某种关系求购而来,也可能是进山干活儿的时候,从山里捡回来的。
某户人家的女主人说,她曾在正月里进山砍柴时捡到一只鹿角。刚发现鹿角挂在树枝上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也不知为何,捡到鹿角这天,她浑身无力,完全提不起劲儿来。从这话里可以推测,即便是在鹿大量存在的年代,捡到鹿角也不是寻常事。此外,又有一个男人说,他曾在夏天进山采摘五倍子果实时捡到一只鹿角。当时他刚爬上山顶,点了烟正要稍事休息,突然发现脚边有一只三叉的鹿角,形状完好,不知是谁落在那儿的。
还有一个男人秋天进山去采香菇,在寒冷的日阴山杂木林中拨弄树叶翻找之际,发现一只半化石化的鹿角,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被人遗落在此处。据说那是一头年轻鹿的双叉角。
像这样捡回家的鹿角,都会被挂在房檐下,如前文所说那般挂蓑衣等物。只要开始使用,除非挂绳腐烂断掉,鹿角会一直挂在那里。下雨的日子里,人们从外面回来,会先脱下湿透的沉重蓑衣挂在鹿角上,再抬脚跨入家门。
如今,再也没有哪户人家还留有这些鹿角了。有的卖给了专门收购鹿角的商人,有的是在春秋节气大扫除之际摘下来,被孩子们拿走玩耍,不知不觉间遗失了。若是尚未分叉的年轻鹿的角,可以在角的一端穿上绳子做针,用来完成编草鞋或编草席的收尾工作。这种鹿角在我记忆里还很清晰,似乎昨天还挂在屋内墙壁上,如今却已遍寻不到。有时,主屋里若挂有鹿角,会被当作退烧药使用,角的一端往往被削掉了很多。失去这种功效之后,它就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 * *
(1) 印笼:装印章或印泥的容器,也用于装药,江户时代已成为一种装饰。
[book_title]五、鹿皮裁着袴
鹿角在人们家中迅速消失,其实也与鹿角商贩增多、商人们跑来大量收购有关。
有户人家从前靠打猎为生,因为男主人难改旧时生活方式,当别家都不再保有鹿角的时候,他们家的屋檐和屋内角落还挂着好几只。事实上用它们来挂东西确实方便。
这些鹿角近期被鹿角商人盯上了,对方几次三番跑上门来,缠着这家人说想收购,年轻的主人拒绝不掉,最后把鹿角全部拆下来打包卖给他了。据说他们找遍家中上下,一共翻出了十七八只鹿角。卖得的钱不知如何使用,慎重考虑之后,用来给祖先们修了牌位。
虽然没了鹿角,生活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但因为蓑衣没地方挂了,只能卷起,或随便放置,导致家中杂乱无序。这类现象,也算是农家生活与以前相比的巨大变化之一。
鹿给村民们留下的,除了鹿角,还有鹿皮做的裁着袴。这种袴一般被称为皮袴,是鞣革后制成的白色袴装。从秋到冬这段时间,不时能在村里见到穿皮袴的男人。有的在麦地里耕作,有的刚从山里砍柴回来。他们的模样与身上的裁着袴一样古旧。穿着这种皮袴在地里干活时,袴一旦被雨淋湿,就会迅速褪色。但在晴天里穿着它在山里走一天,经过树枝、茅草等的刮擦,又会变白,恢复从前的光彩。也有人用栀子将其染成黄色来穿。
我在村里走访了一圈儿,家家户户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说以前有过这种皮袴,但自从家里老人去世,就将其收进了置物柜,因为存放时间太长,被虫子咬坏,又急忙拿去丢掉了。也有人将它与旧衣服一同卖给了货郎。有的家庭中,女人们爱从皮袴上剪下一块块鹿皮来做针插(1),剪着剪着,原本的皮袴慢慢就只剩纽扣大小了。除了个别悉心保存的家庭和老人尚在的家庭,其他人家里都已找不到这东西了。据说有位礼数周正的老人,在年初走亲戚拜年的时候,一定要穿着皮袴,但如今的年轻人都不再喜欢这种装束了。
近来也有专门缝制裁着袴的手艺人,不时出现在村子里。大都是有猎人捕获了大鹿,想给自己做一条皮袴才请他们来的。从前就有传闻,缝制裁着袴需要足足两头大鹿的皮。前面也曾提到的凤来寺三祢宜之一的平泽某,据说就是个缝制裁着袴的高人。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赶去找他缝制,还有人将他做的裁着袴珍重地收藏起来。
综合各种消息来看,鹿皮裁着袴在当地猎人间开始流行的时间似乎并不算长。此外,不知是否因为缝制太过麻烦,以前除了有钱人家,很少有人穿裁着袴。据说猎人们在山中突逢降雨时,比起担心能否碰到猎物,更着急身上的裁着袴,会立刻脱下卷起来收好,可见这是一种相当贵重的打猎装束。
* * *
(1) 针插:也叫针座、插针包等。用完的针可以插在上面,相当于针的收纳用具。
[book_title]六、鹿毛祭祀
猎人击毙鹿之后,会当场拔下鹿脖子后的襟毛,用来祭祀山神。具体方法与猎野猪时的怒毛祭祀相差无几。但当对象是鹿时,除了当场挖掉内脏,还要将其胃袋旁一个直径一寸、长约五六寸的漆黑之物摘下来,作为献给山神的供物,和襟毛一起插在签子上或挂在树枝上,这叫“竹箭祭祀”。“竹箭”在前面也讲过,是将箭竹的一端削尖后做成的签子。让人感到奇特的是,猎人们都说不清楚这种漆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有人说是胰脏,倒也不无可能。很久以前,竹箭祭祀需要割下猎物的两耳,最近似乎也有人以猎物耳旁的毛发作为替代物。再往后,掏内脏的步骤也被省略了,只需毛发就能完成祭祀。
站在猎人的立场上,只要是受伤的猎物,哪怕耗费两三天的时间追踪也会乐此不疲。这或许是一种独属猎人的特质,下面这个故事就令人联想到这种特质。
村子里有个叫熊十的猎人,一天清早,在出泽村的一片洼地里发现一头鹿,并开始追捕它。鹿迅速朝山顶方向逃跑,熊十在后面紧追不舍。鹿一会儿穿过山脚下的谷下村,一会儿又回到最初的洼地,熊十紧跟其后,将它逼进了村东头的藤生峰。鹿越过山峰,于当日午后时分渡过小河,到了邻村的泷川,接着又跑进深山,在日暮时分进入了距离泷川一里半的作手村赤木立的山林中,往后又跨过一座山,进入荒原村前的洼地。在这里,熊十终于捕获了这头鹿。其间,鹿逃跑的距离有十二三里,熊十几乎无暇进食,全力追赶至此。听说他从十六岁就开始打猎,此前从未遇到过如此消耗精力的猎物。
以下还是熊十的经历。有一次,他在船着山山麓一带的七村追赶一头大鹿,那鹿从山顶跑进山谷,又从山谷跑进村子,整整一天来回逃窜,叫人眼花缭乱。在他紧追不放的过程中,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别的人朝那头鹿开枪,想来是有其他猎人也把它当作了目标。最后,鹿在大平深处被击毙。一数现场的猎人,竟然有三十六个。熊十总共开了十三枪,子弹一发不落地射进了鹿的体内,令众人大为惊愕。三十多个猎人并未事先联络,竟追着同一头鹿跑了一整天,这种蠢事简直闻所未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捧腹大笑。
除此以外,还有猎人独自碰到大量猎物,最终却一无所获的故事。下面的内容,也是名叫熊十的男人所讲。有一次,他将一头鹿逼进了出泽村的茨洼后方,意想不到的是,尽头处的树丛里突然有七头雄鹿角并角地跑了出来,男人不知该瞄准哪一头,最后眼睁睁看着它们逃走了。当时的狩猎成果暂且不论,七头雄鹿角并角奔跑的场景着实热闹,仅仅是目睹这一幕,也可谓山中乐事了。
前面也曾提到过,猎人们普遍认为,这类不同寻常的现象,都是出自山神的手笔。
[book_title]七、山中的奇妙
山神藏匿猎物的事例,在前面有关野猪的章节里已经提过。与之不同的是,猎人在下到山谷里喝水,或呼唤伙伴的间隙,有时会发现上一刻才捕到的猎物突然消失无踪。那是在四下无人的深山中,除了怪异,不知该如何形容。凤来寺山中偶尔会发生这类事情。有人认为猎物是被狼叼走了,也有人认为是山男(1)所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猎人们在离开猎物时,会用枪和砍刀在上面摆一个“十”字。
传说凤来寺山中有九十九个山谷,加上山脚下的牧原皇家森林,算得上一处面积辽阔的大密林。山中有个名为“地狱谷”的地方,密林中有瀑布从高处飞泻而下,据闻是个桃源乡般的隐逸之所。虽然风景绝佳,可一旦踏入其中,就很难再找到出去的路。因此,当地除了一些猎人,很少有人涉足其中。曾经有个为钓鳗鱼偶然闯进去的人说,那里的河川秀美,过去似乎还有人垂钓。还有个很久以前的传闻,说八名郡能登濑村的生田某家在那片皇家森林里抓到两个裸体青年,收留他们在家中帮忙农务。这两人力气很大,为人也正直,从不违抗主人的命令,但因为语言不通,交流很成问题。也有人猜测他们是山男一类的异人,但我没有找到更多相关消息。
凤来寺山往东,三轮山另一侧的八名郡山吉田村,有处风景名胜叫“阿寺七瀑”(2)。从七瀑的水流发源地栃洼,到奉梨山之间的山中区域,自古以来就有许多奇妙的传闻,猎人们也屡屡在此丢失猎物。当地人普遍认为,这是住在山里的女腊姬(3)所为。因为她是这座山的主人,且只有一条腿,如果有人穿着纸带草鞋(4)进山,必定有一只鞋会被抢走。但事实上,猎物被抢的事现在已鲜少耳闻。
想来,恐怕没人会穿着纸带草鞋跑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去,这个故事其实源自另一则传说,虽与狩猎无关,在这里也一并讲讲,顺便为前面女腊姬的故事作结。
阿寺七瀑附近,是当地所谓的抱子石产地。抱子石,就是一块石头里还有另一块小石头。传说没有孩子的妇女从该地捡一块抱子石回家,就一定能怀上孩子。因此,也有人专程带女眷前来,这种时候如果穿了纸带草鞋,不知不觉就会遗失其中一只。现实中确实有草鞋不见、不知不觉赤着一只脚行走之人的传闻。人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女腊姬的伎俩。
* * *
(1) 山男:日本民间传说里,住在深山中的野怪。
(2) 阿寺七瀑:“阿寺”是山名,“七瀑”指因砾岩的断层崖被分成七段的阶梯状瀑布。
(3) 女腊姬:原指身份地位高贵的女性,此处应是指山神、山怪一类的存在。
(4) 纸带草鞋:用和纸做鞋带的草鞋。
[book_title]八、鹿形砥石
一切是否都是女腊姬的伎俩,我无法下定论,但凤来寺山行者越的丸山某,曾在明治二十五年于凤来寺山脚的长篠村柿平山击中一头鹿,他与两位同伴追踪着那鹿,明明很确定鹿的右后腿受了伤,却让它拖着伤腿从山上跑进山谷,踩着纯白的积雪逃走了。就这样,虽然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头鹿穿过村里的墓场,但查看它沿路留下的足迹,却并未发现一滴血迹。
这类事偶尔会发生在脂肪丰富的野猪身上,但放在鹿身上却很神奇。其中一位同伴觉得事有蹊跷,害怕得不愿再追,剩下两人也只好放弃。丸山某想来想去还是无法彻底断念,第二天又出门狩猎,这回漂亮地击中了那头鹿的胴体,令其倒地而亡。他走近查看鹿前日的伤口,发现它膝盖骨虽已粉碎,但并没有流血。
同样是这个男人,在某年年末,于八名郡七乡村名号山击中了一头不足七贯的雌鹿。明明不是换毛的季节,这头鹿的身上却长满比雪还白的斑点。对此,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或许有人会觉得这也是山中奇妙事件之一,事实上它只是一头病鹿,身上还是夏天尚未褪尽的皮毛。这位丸山某也是个远近闻名的莽汉。
还有一件事,虽然算不上奇妙,但也值得一提。一位男子在凤来寺村的清泽谷击中了两头鹿,它们都长着漂亮的四叉角。一般来说,鹿角最多只会分为三叉。即使形状奇特,也很少出现完全分叉为四角的鹿角。
接下来这件事的类型稍有不同,但作为山中奇妙故事之一,也值得一记。据说与本宫山信仰有关。
本宫山位于凤来寺山的西南方,伫立在丰川西岸;从东海道线上的丰桥出发往西,右手边的那座高山就是。山顶有座名为“砥鹿神社”的国币小社(1)的内社。所祭之神为大己贵命,但俚俗中认为它是天狗。
有一次,住在山脚的一位猎人追着鹿进了山,虽然最后把鹿跟丢了,却发现山谷之外有一头巨大的鹿在睡觉。猎人立即搭弓射箭,但总没有射中的实感,无论试多少次都一样。他心中纳闷,走近一看,原来那只是一块看起来像鹿的巨大砥石(2)。猎人见状,当即感受到神的意旨,据说这里祭祀的正是砥鹿明神。这则传闻或许也与化作鹿的天狗的故事(参考拙作《三州横山话》)有关。
本宫山里从前也有大量鹿存在,而且生活在这里的鹿,体型比别的地方大很多,一般被称为“本宫鹿”。若是普通的三叉角本宫鹿,一般有十七八贯重,最重的则以二十贯左右为标准体重。这是因为本宫山土地肥沃,鹿吃得好,长得也壮。无论是角的形状,还是身姿体型,都无可挑剔。
* * *
(1) 国币小社:在明治时期制定的神社规格中,由国库出钱供奉的神社称为“国币社”,分为大、中、小三种。此处指小社。该制度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废止。
(2) 砥石:即磨刀石。
[book_title]九、猎鹿的人
东乡村出泽有个名叫铃木小助的男人,虽然五十多年前去世了,但据说是位很有名的神枪手。因为枪法好,一到冬天,他家门前的柿子树上总是挂着两三头鹿。小助曾在自家廊檐下一枪射中了两头鹿。早上,他本来在床上睡得很香,先起床的老婆突然不停大叫:“孩子他爸,快醒醒!对面那条路上有引鹿经过咯——”小助闻言立即跳起身来,取过枕畔的枪来到廊檐外。定睛一看,两头健壮的雄鹿正互相追逐着跑向山谷对面的谷下村。当两头鹿并行在一条线上时,他立即开枪,子弹从前往后击穿了两头鹿,令其双双倒地而亡。
小助人如其名,身材极其矮小,但因为有着神枪手的名号,当地至今流传着关于他的轶事。据说当野猪贩子、鹿贩子没有存货的时候,一定会来找小助帮忙,但小助总是在睡觉。见有人来了,他才颇不情愿地准备好猎具出门,告诉来人“如果哪个方向有枪声响起,就往那边去接应我”。听说结果确实如此,从没出过差错。这样看来,小助的枪法确实好,从前的猎物也确实多。
关于小助枪法好的故事还有好些。当时,村里有个叫“梅洼”的地方,传说住了只坏心眼儿的狐狸,时常会对村民们恶作剧。那只狐狸常说,因为小助的枪总是瞄准同样的位置,所以一点也不可怕。后来,这狐狸附在了小助的老母亲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这一来,就连小助也拿它没办法了。
一天,小助将纸做的子弹装进枪膛,对着天花板放了一枪,吓唬狐狸说:“下回我就要用真子弹了。”狐狸终于露了怯,与他约定,第二天一大早一定离开小助母亲的身体,求他手下留情。小助与狐狸交涉,问怎么才能知道它真的离开了,狐狸说,当它走到小助家与对面谷下村之间的坡道上时,会举起一条腿示意。作为交换,狐狸再三叮嘱小助不能开枪打它。小助同意了,静待第二天的到来。翌日,他起了个大早,出门一看,前往谷下村的坡道上果真有只狐狸在摇摇晃晃地爬坡。当狐狸正好爬到屋子正对面的时候,确实举起了一条前腿示意。就在这时,小助举枪射死了它。
长篠村的浅畑有个名叫音五郎的猎人,姓氏不明,似乎是小助的兄弟或亲戚。听说也是个猎鹿的厉害人物。虽然他没留下什么奇闻逸事,但据说有天早上,音五郎起床后推开门,发现家门外坐着头体型巨大的狼,张着嘴一脸愁容。豪气的音五郎丝毫没觉得害怕,走到狼的身边检查它的口腔,发现一块粗大的骨头卡在它的喉咙处。于是他伸手进去取出了骨头,狼开心地摇着尾巴跑开了。第二天,音五郎家门口出现了一头强壮的大鹿尸体,不必说,这自然是前一日的狼送来报恩的。
十、十二岁的初次狩猎
凤来寺山的行者越有一户人家里,有个当了五十多年猎人的著名莽汉,丸山某。行者越是凤来寺的里参道(1),从前是从凤来寺前往远江秋叶山的修行者之路。传说中,这还是很久以前由役小角(2)开辟的道路,也有人说小角想从这里进山,但未能如愿,只好折返,因此这里又被称为“行者返”(3)。往凤来寺的方向走一里,再往山麓的汤谷方向走一里,就是丸山某的住所了。
在我前去探访,并与他交流的过程中,不由感慨,从前还有这样固执又任性的猎人啊。他的话语间透出一种不相信任何外力的冷酷。此外,他好像也根本不在乎我说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尖利的嗓音说他自己想说的。他出生在比此地更为偏僻的北设乐郡黑川的乡下,后来被现在的家庭收养。
丸山某出身的家庭也是世代打猎为生。他自己第一次狩猎是在十二岁的秋天,在烧荒地附近发现了一头鹿。第一枪射出的子弹打中了鹿的臀部,但可惜不是要害,于是他跟着鹿逃跑的踪迹追赶。最后,那头鹿在很远的一座山的山腰被猎狗截住。丸山某靠在附近一棵细花泡花树上开了第二枪。鹿中弹后,朝山谷的方向滚落。他立即追过去,砍下藤蔓想把鹿捆在背后扛上去,但鹿太重,山谷地势又险峻,最终没能成功。没办法,他只好脱下上衣,盖在鹿的尸体上,一个人沿着山谷往回走。走到一个能远远望见自己家的地方时,丸山某爬上一棵树,敲击树干给家里人发出了信号。不多时,一个在他们家充当男仆的乞丐之类的男人前来接应。两人抬回的鹿据说有十六贯七百目(4)重。
之后,丸山某独自扛着那头鹿前往五里外的津具村,想卖给那边的鹿贩子,赶巧在途中就遇上了。二人协商之后,以二两二分二铢(5)的价格成交。
丸山某尚在惹人疼爱的十二岁,就能扛起十六贯有余的鹿,此事令他在孩童时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壮士。而十七岁的春天,他已经从家里跑出去了。就这样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被现在的家庭看中,收为养子。他年轻的时候就常追着猎物跑进不知名的山中,在那里过夜,身体也强健有力,不知疲倦。据说在凤来寺山麓的门谷,经常有人看到他背着目测不止百贯的巨大枯木在山中行走。而我实际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体型很瘦,完全不像臂力惊人的样子。
这个男人一生中捕到的猎物数量,仅仅鹿就有几百头。最多的时候,一个冬天就捕到了六十二头。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还有几条优秀的猎犬,分别叫作大鹰、铁治、富士——他反复说了几次猎犬们的名字。其中名为铁治的猎犬十分伶俐,曾在一个冬天捕到七头九贯以下的鹿。在山中发现猎物的时候,只要打伤它们,之后就靠猎犬们追上去咬断它们的四肢。丸山某还捕到过七头熊。其中一头躲在大树上的洞里,他独自一人爬上去,用柴刀砍断熊的前肢,令其毙命。这是他一生中首屈一指的骄傲战绩。他告诉我,他曾让一位旅行画师帮忙画下了当时的场景,还取出一幅粗糙的画递给我,让我一定要看看。我看完只是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画上的情景与他自诩勇武而讲述的内容毫不相符,只有一位猎人和一头瘦弱到可怜的熊。
* * *
(1) 参道:为参拜神社、寺院的人们修的道路。分为表参道(正面参道,一般是大路)和里参道(一般是小路)。
(2) 役小角:七至八世纪在大和的葛叶山闭关修行的咒术师,传说因妖言惑众而被流放至伊豆。被尊为修验道的开山祖师。
(3) “行者越”与“行者返”:“越”即翻越,“返”即折返。
(4) 目:即匁,尺贯制单位。1目为1贯的1/1 000。
(5) 铢:日本古时货币单位。1铢为1两的1/16,1分的1/4。
[book_title]十一、一家人的结局
丸山某的养父母家位于行者越,虽然表面以经营旅店为生,实际也是世代相袭的猎人。养父不仅当过猎人,还是一位厉害的剑客(1),有传言说,他是为了避祸才来到此处。因此,他们家藏着好几把长刀长枪。养父身高只有四尺多,乍看面相极为普通,但只要有刀剑在手,就无人能敌。他诨号“行者又藏”,据说是个远近闻名的厉害人物。
虽然不知道他出于什么样的缘由将全家人带到山里居住、世代打猎,但他们家的房子很大,顶上铺着茅草。明治维新时期,曾有长州兵追着幕府残余势力来到这里。据说当十六个手握兵刃、将和服袴下摆掖进腰带的粗暴武士沿着凤来寺道追来时,主干道上的住户全都闭紧门窗躲了起来。这伙人来到行者越的丸山家门前,用兵刃指着吊在屋檐下的草鞋问“多少钱”,还因此与又藏老人发生了争吵。就在这十六个人作势冲向又藏的时候,又藏镇定地拔刀,自报家名,武士们闻言吓得立即俯身道歉,自称失礼。分别之际,老人让他们代行者又藏向某人问好,一伙人无不恭敬地应承了。又藏虽没留下多少打猎相关的事迹,但与剑术有关的,倒不止这一则。
他曾与一位旅行至此的剑客比试。那位武士站起来,发出“呀”的吼叫时,已经踢了一下天花板。与之相对,又藏发出“呀”的吼叫时,已经踢了两下天花板,就这样顺利获胜(2)。另外,在一次近邻齐聚的集会上,又藏抛出一句“谁都可以,试试来抓我”,便潜入榻榻米下;其行走速度堪比鼹鼠,谁也没能捉到他。不过,这样厉害的又藏也有过唯一一次败绩。当时,他与横山的一位老板关系特别亲近,经常去探望对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又藏跟那家的男仆约定,只要瞅准破绽,男仆随时可以袭击自己。然而破绽难寻。但有这么一天,又藏和那家主人站在麦田里聊天,男仆一脸淡定地在旁边给麦地施肥,提着装满肥料的长勺在田边走来走去。当勺子靠近又藏脚边的时候,男仆“啪”地用装满肥料的长勺袭击又藏的脚。事到临头,就连又藏也无暇躲避,和服袴上沾满了脏污。他无言以对,只好挠挠头,说“是我大意了”。这位又藏的女儿,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丸山某的妻子,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性格十分刚毅。有一次,她独自在家,夜里有人来敲门,说是从大野来的,想借住一晚。因为那人语带蹊跷,她便悄悄爬上二楼往外窥探,只见外面有九个黑衣男人,每人手里都提着兵刃。
女人见状,一手握着丈夫的猎枪,告诉对方“马上就来”,在拨开大门门栓的同时,“砰砰”地放了两枪。门外可疑的男人们吓了一大跳,一溜烟地从前面的坡道逃走了。据说其中一人吓得腿都软了,还是被折返的同伴们拖走的。
这位女性也早已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很久以前,《少年世界》的记者曾看中这位勇猛的少年,在杂志上介绍过他。据说他小学毕业没多久就去了八名郡大野町,受雇于一户商家,似乎在第二年,因为营救主人的孩子跳进河里,两人一起溺死了。了解过往因缘的老人之中,有人对此深感痛惜,但也无可奈何。几年前,这家人的房子也被拆毁,户址完全消失在山林之中。
* * *
(1) 日本的刀剑一般可互相代指,剑术与刀术、剑客与刀客同理。
(2) 二人比试的是剑术中的动作,需要极好的弹跳力与敏捷的身手。
[book_title]十二、鹿玉
行者越那户人家的败落,事实上与凤来寺的衰微有很大的关联。曾经,凤来寺庙内供奉着药师如来与东照大权现(即德川家康),旧幕府时代并设天台宗、真言宗两大宗派,领有一千三百五十石俸禄,可谓盛极一时。及至明治维新后,遇到“神佛分离令”下废佛毁释的劫难,又遭遇数次火灾,往昔的繁盛景象再也无从找寻。
在凤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