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里柯克短篇小说集
[book_author]里柯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66686
[book_dec]精选了加拿大著名作家里柯克的幽默短篇小说经典名篇。它们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世界各地的读者。在其众多作品里通过幽默与讽刺艺术地表现了人生的种种尴尬、痛苦与悲哀,怀着悲天悯人之情嘲讽了人类的众多人性弱点,如自私、自负、贪婪、虚伪等,在针砭人类社会的不平等、不公正等弊端的同时,也向人类的同情心、仁爱精神和献身精神等发出了笑的请柬。他那以高超的艺术技巧和深厚的生活素养锻造的幽默,熔喜剧精神与悲剧意识于一炉,既能引人欢笑,又能发人深省。他在幽默艺术上的辉煌成就以及他个人的人格魅力,为他赢得了全世界无数读者的衷心爱戴。如今人们谈论加拿大文学,首先提到或谈得最多的恐怕就是李柯克了。难怪今天的加拿大人常常自豪地说:英国有狄更斯,美国有马克·吐温,加拿大有里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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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我的金融生涯
一进银行我就慌了手脚。那些职员令我发慌;那些小窗口令我发慌;白花花的钞票令我发慌;那里的一切都令我发慌。
我去银行本来是想和它打打钱方面的交道,可是一踏进它的门槛,我就顿时变成了没头没脑的傻子。
我早就料到会这样的,可我的月薪加到了五十元,我觉得除了把它存入银行别无他法。
于是,我踉踉跄跄地进了银行,怯生生地朝四周张望那些职员。我心想,一个人要开户头的话,得先和银行经理谈谈。
我走到标有“会计”字样的小窗前。那个会计员是一个高个子的、冷冰冰的凶神。一看到他我就慌张兮兮的。我的声音也阴沉兮兮的。
“我能见见经理吗?”我说,而且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单独见。”我不知我为什么要说“单独见”。
“当然可以。”会计员说,然后就找经理去了。
经理是一个严肃沉稳的人。我紧紧抓着口袋里那已被捏成一团的五十六块钱。
“您就是经理吗?”我说。说实话,其实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是的。”他说。
“我能——”我说,“单独见您吗?”我本来不想再说“单独”二字,可是不说,意思好像也够明白的了。
经理警觉地看着我。他感到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透露给他。
“上这儿来。”他说着,领我走向一间密室。他旋了一下插在锁里的钥匙。
“这里没人打扰我们,”他说,“坐吧。”
我们俩都坐了下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说不出话来。
“我猜您是平克顿的人吧?”他说。
他从我的神秘举止推测我是一名侦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使我更不知所措了。
“不,不是平克顿。”我说,那口气像是在暗示我是从另一家可与之匹敌的侦探公司来的。
“说实话吧,”我继续说,好像我先前迫不得已说了谎似的,“我根本不是侦探。我来是想开一个户头。我想把我所有的钱都存入这个银行。”
经理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严肃。现在他认定我不是大富豪罗斯查尔德男爵的公子,便是望族古尔德家族的后人。
“我想,是一大笔钱吧。”他说。
“相当大,”我低声说,“我想先存五十六块,以后每月定期存五十块。”
经理站了起来,把门打开了。他高声地招呼那个会计。
“蒙哥马利先生,”他不安好心地扯着嗓门叫道,“这位先生想开个户头,他想存五十六块钱。再见。”
我也站了起来。
密室的一边有一道大大的铁门敞开着。
“再见。”我说,随即踏进了那个保险库。
“出来。”经理冷冰冰地说道,叫我走另一条路出去。
我走到会计员的那个窗口下,把揉成一团的钱往他前边一丢,动作仓促而略带痉挛,好像我是在玩变戏法蒙人似的。
我的脸一片死白。
“给,”我说,“存上吧。”那口气好像在说:“咱们趁热打铁把这苦差事儿了结了吧。”
他拿了那笔钱,把它交给了另一个职员。
他叫我把存款数额写在一个条子上,还叫我在一个本子上签了名。我再也弄不清我在干什么了。银行在我的眼前摇晃。
“存好了吗?”我用呆滞、发颤的声音问道。
“存好了。”会计说。
“我想开张支票取钱。”
我的本意是想取出六块钱供眼前用。有个人从一个小窗户递给我一本支票本,另一个人开始告诉我怎么填写。银行里那些人大概都满以为我是一个有毛病的百万富翁吧。我在支票上写了一气,然后把它塞进去给了那个职员,他看了看。
“什么!你又想全部取出来?”他惊愕地问道。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本想写“六”却写了“五十六”。我现在已经完全乱套。我感到此事怎么也说不清了。所有的职员都停下笔来盯着我。
既然已如此狼狈,我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是的,全部。”
“你想把你的钱全部取走?”
“一分不留。”
“你再也不存了吗?”那个职员惊讶地问道。
“再也不了。”
我突然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或许他们会认为我填支票的时候被怠慢了,因此才改变了主意吧。我拼命装出自己是一个非常急躁、易于上火的人。
那个职员准备把钱付给我。
“你这钱怎么个拿法?”他问。
“什么?”
“你想要什么面值的?”
“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想都没想就回答说,“五十五十地给”
他给了我一张五十的钞票。
“那六块呢?”他干巴巴地问道。
“给六块一张的。”我说。
他把那六块钱给了我,我冲出了银行。
那道大转门在我身后旋转的时候,我听见银行里爆出一阵哄堂大笑,简直要把天花板震塌了。自那次以后,我就再也不去银行存钱了。我把我的现金装在裤袋里,节余下来的钱则换成银币藏在一只袜子里。
[book_title]素不相识的朋友
他走进卧车吸烟室时,我正独坐在那儿。
他穿着一件毛皮衬里大衣,提着一口值五十元的小提箱。他一进来就把箱子放在了座位上。
然后他看见了我。
“啊呀!啊呀!”他满面春风地说道,好像认识我似的。
“啊呀!啊呀!”我搭讪道。
“天啦!谁能料到会在这儿碰上你呢?”他说着,一个劲儿地和我握手。
“是谁也想不到。”我在心里想。
他更仔细地端详了我一番。
“你可一点儿也没变呀。”他说。
“你也没有。”我热忱地说。
“你也许胖了那么一丁点儿。”他继续评论道。
“是胖了一点点,不过你也有点发福了。”我说。
这么说有助于双方扯平,那我的发胖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不,”接着我壮着胆子很肯定地说,“你看起来和以前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人是谁。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我根本想不起他是谁。并不是说我的记忆力差,相反,它好极了。的确,我发现要记住别人的名字是一件很难的事。我经常想不起别人的脸,想不起别人长什么样儿,对别人穿的衣服当然更不会去注意。但是除了这些细节我从未忘记过任何人,而且我为此颇感自豪。不过倘若真有某个人的名字或长相我一时想不起来,我也决不会不知所措。我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尴尬局面。需要的只是冷静和机智,有了这两点就什么都可以应付了。
我的朋友坐了下来。
“我们可好久没见面了。”他说。
“是好久了。”我回答说,语调中带着一丝感伤。我想让他觉得我也曾为此难过。
“时间过得好快啊。”
“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欣然表示同感。
“真不可思议,”他说,“岁月就这么飞逝,朋友们都失去了联系,真是恍若隔世啊!我经常为此伤神。我时不时地纳闷:过去那些老伙计都上哪儿去了呢?”
“我也一样。”我说。事实上此时此刻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我发现在这种场合,人们迟早都会说起“那帮老伙计”、“那些小伙子们”或者“那帮人”,借此机会恰好可以推断对方到底是何许人物。
“你回过我们那个老地方吗?”他问道。
“从没回过。”我毫不含糊地说。绝对不能拖泥带水。我觉得在我弄清“老地方”在哪里之前,绝对不能再涉及这个问题。
“是吗?”他继续说,“我猜你是不太想去那儿吧?”
“现在不想。”我很小心地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对不起。”他说道,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至此我总算混过了第一关。我不太想去的某个老地方显然是有的。这一点可作为谈话的基础。
不久他又开腔了。
“是啊,”他说,“有时候我遇上一两个老伙计,他们都谈到你,很想知道你在忙些什么。”
“可怜的家伙。”我在心里想,可是我没说出来。
我知道该不失时机地来一手猛的了,于是便拿出了过去常用的老花招。我饶有兴致地展开了攻势。
“喂!”我说,“比利现在在哪儿?你听说过他的近况吗?”
这一招是万无一失的。任何一帮老伙计中都会有个把名叫比利的。
“他呀,”我的朋友说,“当然听说,他正在蒙大拿经营农场哩。去年春天我还在芝加哥见过他——差不多有两百磅重了——你简直就认不出他来了。”
“我当然认不出来。”我在心里自己嘀咕。
“那么佩特在哪儿呢?”我又问道。这也是很保险的。总会有个叫佩特的。
“你是说比利的兄弟吧。”他说。
“是呀,是呀,比利的兄弟佩特,我经常想到他。”
“噢,”那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老佩特现在可大变样了——整个儿老老实实的了。”说到这里他开始发笑了,“嗨,佩特结婚了!”
我也开始笑了。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一个人结了婚,说来总是让人觉得很可笑的。不管老佩特是谁,他结婚了这件事简直可以笑死人。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俊不禁,默默地笑个不停。我真希望能够不停地笑下去,一直笑到火车停开。我只有五十英里的路程了。只要你知道该怎么笑,笑上五十里路也没什么难的。
可是我的朋友不甘心就此打住。
“我经常想写信给你,”他说道,用起了推心置腹的语气,“尤其是在听说你受了损失的时候。”
我没有吭声。我损失了什么呢?是钱吗?如果是的话,那我丢了多少钱呢?我是为什么损失钱的呢?我不知这所谓损失到底是使我完全破了产,还是只部分破产。
“遭受那种损失是永远也忘不了的。”他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
显然我是彻底破产了。但是我没吭声,一心只等他亮牌。
“是啊,”那人继续说,“人去世总是件伤心的事儿。”
死了人!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是吗?我差点因高兴而打嗝了。这就好办了。在这种交谈中,应付有关死人的话题是最简单的。你只需一声不吭地坐着,静等对方说出死去的是谁就够了。
“是呀,”我咕哝道,“是挺伤心的。不过也有令人宽心的一面。”
“那当然,尤其是活到了那么个年纪。”
“正如你所说,活到了那么个年纪,而且过了那样一辈子。”
“我想,到最后都还挺硬朗、挺清醒吧。”他非常同情地继续说道。
“是的,”我回答说,这下子有把握了,“去世前最后几天还能在床上坐起来抽烟哩。”
“什么?”他迷惑了,一难道你奶奶——”
我奶奶!原来是这样,唉!
“对不起,”我有点为自己太蠢生自己的气了,“我刚才说到抽烟,意思是说她能坐起来并让人对着她抽烟,她有这么个习惯——要人为她朗读,要人对着她喷烟——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她平静下来——”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听见了火车驶过信号灯和转辙闸的吱嘎声,火车慢慢停下来了。
我的朋友迅速朝车窗外看了一眼。
他的脸色有点狂躁。
“我的天啦!”他说,“都到联轨站了。我坐过头了。我本该在前一站下的,喂,乘务员,”他朝车厢过道里喊道,“我们在这儿停多久呀?”
“只停两分钟,先生,”一个声音回答说,“这趟车晚点了,现在正赶时间哩。”
我的朋友猛地站起来,掏出一大把钥匙,在小提箱的锁上摸索起来。
“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他气喘吁吁地说,“这该死的锁,我的钱全锁在里面。”
我这时唯一担心的是他来不及下车打电话。
“我这儿有,”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别折腾锁了。先拿去用吧。”
“多谢。”他一把抓起了我手里那叠钞票——忙乱之中,他一张都没给我留下。“我勉强还来得及。”
他从火车上跳了下去。我隔着车窗看见他朝候车室走去。他好像走得并不快。
我等着他回来。
乘务员在叫了:“上车啦!上车啦!”随即传来一阵铃声和蒸汽的嘶嘶声,转眼之间火车开动了。
“白痴,”我心想,“他误车了。”他那口值五十元的箱子还躺在座位上哩。
我一边等一边向窗外张望,同时在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过了不久,我又听见了那个乘务员的声音。他显然正领着一个人从车厢那边走过来。
“先生,我在车厢里找遍了。”他说。
“我把它放在那个车厢里我太大后面的座位上的。”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把头探进了我所在的包间。
他立即脸露喜色,好像认出了什么似的。但他认出的不是我,而是那口值五十元的小提箱。
“噢,在这儿。”他高声叫道,一把抓过提箱,提了出去。
我颓然瘫在了座位上。“老伙计”!佩特的婚事!我祖母的死!天啦!我的钱!我现在全明白了,那家伙原来是“为谈话而谈话”,原来是别有用心!
上当啦!
下一次要是在火车上和萍水相逢的人搭讪,我再也不会如此这般地自以为聪明了。
[book_title]照相师的摆弄
“我想照一张相。”我说。照相师蛮有热情似地看了我一眼。他穿一身灰衣服,佝倭着背,眼神迷蒙如自然科学家。不过没有必要为他多花笔墨。谁都知道照相师是啥模样。
“坐在那儿,”他说,“等着。”
我等了一个小时。其间我翻完了1912年的《妇女之友》、1902年的《少女杂志》和1888年的《婴儿杂志》。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真不识时务:那个男人正闭门从事他的科学研究,凭我这副尊容根本不配来打搅他。
一个小时后照相师开了里面那扇门。
“进来!”他声色俱厉地说。
我于是进了照相室。
“坐下。”照相师说。
一块工业用棉布挂在窗前,朦胧的天光透过棉布照进来,我就在这道昏光里坐了下来。
照相师把一台机器转到房间中央而且从机器后面钻了进去。
他在里面只呆了一秒钟——刚好够他从里面看我一眼——然后他又出来了,用一根带钩的棍子把那块棉布和玻璃窗都拨开,显然想拼命争取日光和空气。
然后他慢吞吞地再次钻进那台机器,把一块黑布拉过来罩在身上。这一回他在里头静静地呆着。我知道他正在默默祈祷哩,因此我一动也不动。
照相师终于又出来了,他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这张脸长得很不对劲。”他说。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我从来就明白这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
“我想,”他说,“要是你这张脸有七八成圆,那就不一样了。”
“我也确信这一点。”我热情地说,发现这家伙还有点儿人情味令我感到高兴。“你的也是如此。事实上,”我继续说,“有好多好多人的脸都是僵僵的、窄窄的,没有一点伸缩的余地,不过要是你把它们弄成七八成圆,那它们可就变得又宽又大,简直是无边无际了——”
但是照相师不愿再听了。他走过来,捧起我的头扭过来又扭过去。我满以为他想吻我,我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错了。
他把我的脸扭到最大限度,然后站在那里审视着。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喜欢这个头。”他说。
然后他走回到照相机后面,又看了一眼。
“把嘴张开一点点。”他说。
我开始照办。
“闭起来。”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
然后他又看了看。
“耳朵有问题,”他说,“再低一点点。谢谢。还有眼睛。眼珠往眼皮下面转转。请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再把头往上抬一抬。对了,好多啦。现在鼓鼓胸部1好!脖子再弓一点——对——再收收腰——哈!——屁股朝手肘撅一撅——成!可我还是不太喜欢这张脸,它还是太圆了一点,可是——”
我在凳子上旋了一圈。
“停一停,”我非常激动地说(不过我想并不有失尊严),“这是我的脸。不是你的,是我的。我和它已相处四十年,我知道它的缺陷。我知道它长得不匀称。我知道它不是按我的喜好生出来的,可它是我的脸,我只有这么一张——”我意识到我的嗓子有点嘶哑,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说——“就算它有缺陷吧,我也早已受上它。还有这张嘴,它也是我的,不是你的。这双耳朵也是我的,要是你的照相机太窄了照不下——”说到这里我开始从凳上站起来。
咔嚓!
照相师拉了一下快门。相照好了。我看见照相机因受震还在摇晃。
“我想我抓住了你一瞬间的活生生的表情。”照相师说道,得意地噘着嘴微笑起来。
“是吗?”我尖刻地说,“脸部表情,对吗?你觉得我平时就活不起来,就没有表情,对吗?让我看看照片。”
“噢,还看不到照片,”他说,“我得先洗出底片。星期六再来,我给你样片看个分晓。”
星期六我又去了。
照相师招呼我进去。我觉得他比上次沉静、庄严多了。我还觉得他的神情中还有某种得意哩。
他打开一张大大的样片,我们俩都一声不吭地看着它。
“这是我吗?”我问道。
“是的,”他平静地说,“是你。”我们俩继续看着。
“那对眼睛,”我有点犹豫地说,“不太像我的。”
“噢,没错,”他说,“不是你的,我把它们重新描了描。现在它们好看多了,不是吗?”
“那倒也是,”我说,“可我的眉毛肯定不是那样的,对吗?”
“没错,”照相师飞快地瞟了我的脸一眼,说:“原来的眉毛被换掉了。我们现在有一种专门用来调换眉毛的方法,叫德尔飞德。你会注意到我们用药水把眉毛从原来的地方挪开了。我不喜欢眉毛在脑瓜子上的位置太低。”
“噢,你不喜欢,是吗?”我说。
“是的,”他继续说,“我不喜欢它。我愿把原有的眉毛完全清理掉,然后在光洁的额头上画出新的眉毛来。”
“那张嘴巴呢?”我带着一种照相师无法理解的苦涩说,“那是我的吗?”
“也修正了一点点,”他说,“你的嘴巴太低了一点。我发现我没法用它。”
“不过这双耳朵倒挺像我的,”我说,“它们和我的一模一样。”
“没错,”照相师带着沉思的模样说,“那是你的,不过晒相的时候,我可以把它们纠正过来。我们现在有一种方法叫沙尔飞德——可以把耳朵整个儿挪掉。我会——”
“你听着!”我打断他的话,一边挺直身子,一边横眉瞪眼,用一种简直要把那人当场气死的轻蔑的口吻说:“听着!我来这儿是想照张相,照张照片——说起来荒唐,只求它像我而已。我只希望它照出来的脸和老天爷给我的一模一样,就算有缺陷也罢了。我只希望在我死后朋友们能靠它来寄托哀思,靠它来抚慰丧友之痛。看来我想错了。我的要求你根本没有理会。那好,你继续干下去吧。把你的底片(随你怎么叫它)拿走,把它浸到苏尔飞德、布罗米德、奥克赛德、考尔海德里好了——随便你把它浸到什么药水里——你可以涂掉眼睛,纠正嘴巴,调整整个脸蛋,再把嘴唇安上,再配一件新马甲,再让领带漂亮点,在上面涂一寸厚的釉彩好了,给它镀点金好了,在上面雕花也行,直到连你都觉得满意了再住手吧。做了这一切之后,你就自个儿留着它吧,和你的朋友去分享它吧。他们会视如至宝的。但对我,它再漂亮也一钱不值。”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随后我就离开了那里。
[book_title]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
几乎任何一天,在普鲁托里亚街或那附近一带,你都可以看见小个子史比利金斯先生和他的四个高高的儿子走在一起——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和他一样大。
说确切一点,史比利金斯先生现年二十四岁,而鲍勃——那些男孩中最大的那个——至少也有二十岁了。这些孩子的年纪已不得而知,因为一次可怕的意外使他们的母亲把这一切全忘了。当时孩子们正呆在田纳西山间那所由威肯姆先生创办的特殊青年学院;而他们的母亲艾瓦莱夫人则在里维耶拉过冬,并且她觉得为了孩子们好,她必须忍痛不让他们跟她呆在一起。
不过现在,既然艾瓦莱夫人再婚了,成了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当然也就再没有必要让他们呆在威肯姆先生的学院里了。史比利金斯先生有能力照看他们的。
史比利金斯先生一般都戴着一顶高顶礼帽,穿着一件英国式晨礼服。那几个男孩则穿着童装短上衣和黑裤子,按他们的母亲的心愿,他们的衣服总是要短小那么一点点的。这是因为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觉得总会有那么一天——也许十五年以后吧——到那一天孩子们将不再是孩子,现在能够不失时机地多感受一下他们仍然还只是孩子,那是妙不可言的。鲍勃年纪最大,但最小的西勃个子最高,老三威利则以最笨著称,尽管有人反对说老二吉勃还要笨。反正四兄弟各有千秋,相处得非常不错。
至于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你是看不到她和他们走在一起的。她可能正在赛马会上,带她去那儿的是美国海军部队的柯莫伦特舰长,史比利金斯先生觉得此公非常英俊。由于在海军供职,柯莫伦特舰长时不时地要被迫出海,也许一出海就是一整个下午甚至好几天,在这种情况下,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十有八九是被霍克中校带去狩猎俱乐部或乡间俱乐部,史比利金斯先生觉得中校非常有思想。要是在这一天霍克中校也离城外出了——有时他不得不这样,因为他在美国陆军供职——那么史比利金斯夫人就会被谢克上校带走,后者在国民自卫队任职,任何时候都有空。
当他们一行人走在普鲁托里亚街上的时候,你能听见那四个男孩称史比利金斯先生为“爸”和“爹”,他们的声音深沉如牛蛙的叫声。
“喂,爹,”鲍勃慢吞吞地说,“我们一起去玩玩棒球成吗?”
“嗨,别去,爹,”吉勃说,“咱们都回家去吧,在家里的台球室游五分钱一子的台球怎么样?”
“好吧,孩子们,”史比利金斯说。一会儿以后,你便会看见他们拥上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府门前的台阶,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迫不及待地准备在台球桌上一显身手。
以上日常所见的景象,对能悟出其中奥妙的人来说,代表了史比利金斯先生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的成果,这一爱情故事的高潮部分发生在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一次夏日家庭聚会上,那儿是纽贝里先生和夫人的林间避暑山庄。
但要理解这段爱情,我们得回顾一下一年左右以前的情况。那时候,彼得·史比利金斯先生经常在普里托利亚大街踽踽独行,要不就是坐在陵宫俱乐部听别人说他真应该结婚的忠告。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在彼得·史比利金斯先生身上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对女性的崇高看法。每次在街上和一个漂亮女人擦身而过,他都会自言自语:“呀!”即便他遇到的是一个中等漂亮的女人,他都会喃喃自语:“哟!”每当有戴复活节花帽的女子飘然而过,或者是看见一群打着夏用阳伞的女人站在绿叶掩映的街角聊天,史比利金斯先生都会脱口赞叹:“哇!”无论是在歌剧院还是在舞会上,他本来就外凸的蓝眼睛都会睁得大大的,几乎要从他脑袋里爆出来似的。
同样,假如在这时候他恰好正和朋友在一起,他准会喃喃地说:“喂,快看那个漂亮妞。”或者说,“喂,别看了,街那边那个小妞不是漂亮得要命吗?”要是在歌剧院则说,“老伙计,别让她发现你在看她,你瞧见对面包厢那个可爱的小妞了吗?”
此外还得补充一句,尽管蓝眼睛又大又鼓,史比利金斯先生所享受的是老天恩赐的近视眼的福分。其结果是,他所生活的世界里到处是美得令人吃惊的女人。而且由于他的心灵采用的也是和他的眼睛那样的聚焦方式,因此他把五十块钱一顶的花帽和带象牙手柄的桃红色女用阳伞应有的各种美德与优雅,也全都赋予了这些女人。
为公正起见还得说明一点,史比利金斯先生的这种态度不仅仅限于看女人。他对待任何事物都是这种态度。每一次他去歌剧院,离开的时候都会热情洋溢地说:“哇,简直是太棒了!当然,我的耳朵欣赏不了——你知道,我对音乐不在行——可就我的那么点儿感觉而言,它已够棒的了,它让我完完全全睡着了。”对他所买的每一本小说,他都会说:“这是一本妙不可言的小说。当然我理解不了它,因此我没读完,但这绝对是一本够刺激的小说。”绘画的情况也相类似,他会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画,当然我鉴赏不了它,我从中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它棒极了!”
到我们所谈论的这个时候为止,史比利金斯在事业上的建树不太令人满意,至少在布尔德先生眼里是如此,布尔德先生是他的叔叔和受托人。布尔德先生最早的想法是让史比利金斯先生去上大学。普鲁托里亚大学的校长布默先生,已竭尽全力使广大民众接受了他的观念,那就是:即便是对有钱人,接受大学教育也是完全合适的,并不是说一旦读完大学一个人就再不必工作或继续求学了,大学教育的目的不过是给人打上某种印记。这便是他的全部观点。从校长演说的要义看,大学教育打下的这种印记是完全无害的。谁都用不着害怕它。这种启蒙宣传的结果是,城里的很多最杰出的年轻小伙子已开始上大学了,尽管他们根本就不是非要上大学不可。“这标志着一场革命。”希默先生这样说。
史比利金斯先生本人对他的学习也挺着迷的。在他眼里,那些教授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奇迹。
“哇!”他说,“那个数学教授真是神了。你该看看他在黑板上讲解三角学的情形。你会一句都听不懂。”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是哪门功课。“物理是一门玄妙极了的学科,”他说,“我对它只懂百分之五。可是,天啦!我得去学它。要是他们允许的话,我愿花毕生精力去钻研它。”
可麻烦也就在这里——他们不允许。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学业上的诸多原因,史比利金斯先生被迫放弃了他的这一终身事业。对此他最后的感叹是:“上帝啊!我差一点就三角学及格了!”而且日后他还经常说在大学里获益匪浅。
后来,由于史比利金斯先生不得不离开那所大学,他的受托人布尔德先生只好让他经商。当然,这是他自己的生意,是他的众多企业中的一个,从他才二十一岁的时候起,他就已开始为这些企业签署文件和复签支票了。于是,史比利金斯先生便亲自在一间摆满红木家具的办公室里做起石油批发生意来了。而且他喜欢这一行当。他说生意能大幅度地增长一个人的聪明才智。
“史比利金斯先生,”来红木家具办公室谈生意的人会说,“恐怕我们出不起您那五块钱一桶的价。从现在的市场看,我们最多只能出四块七角。”
“我亲爱的朋友,”史比利金斯说,“就照你说的办。反正,三毛钱也没多少,呃,还有什么好说?该死的,我们犯不着为三毛钱争来争去,老伙计。你想要多少桶?”
“噢,四块七毛钱一桶,我们要两万桶。”
“哇!”史比利金斯先生说,“两万桶!天啦!你要得可真多,不是吗?对我这个初做生意的人来说,这是一笔大生意啊,对吧?我猜叔叔不乐死才怪哩。”
布尔德先生是够乐的,乐过头了,因此他敦促史比利金斯先生在做了几个星期的销售后就退休了,而且从他的资产之中勾销掉了好几千元。
于是,史比利金斯先生可以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那就是结婚,每一个人都这么对他说。
“史比利金斯,”他的朋友们在牌桌上赢完他身上所有的零花钱后说,“你应该去结婚。”
“你们这样认为?”史比利金斯先生说。
老天知道他是很愿意结婚的。事实上,迄今为止,史比利金斯的整个身心一直都在渴望享受婚姻之乐,而且常常为求之不得而叹息。
在他短暂的大学时光,上三角学课的时候,他常因无法抗拒的诱惑而怯生生地偷看教室右边那些座位,那里坐着一年级的女生,她们每个人脑后都梳着一条金黄的辫子。
他本想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结婚。但要是一个姑娘能够轻而易举地解三角难题,那么婚姻对她还有什么用呢?什么用也没有。史比利金斯先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没有向其中任何一位表明爱慕之情。即使在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嫁给那个证明了自己的感情的人并于第二年辍学的时候,史比利金斯也只是意识到那无疑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比较懂事并证明了自己的感情而已。
后来,在史比利金斯投身生意并进入社会的时候,伴随他的还是同样的命运。他爱乔治安娜·麦克提格的时间至少有六个月,她是圣奥索夫教堂的长老会牧师的侄女。他是那么爱她,为了她他暂时放弃了在圣艾莎夫教堂(属于圣公会)的席位,并且连续听了十四次有关地狱的布道。但韵事也就到此为止了。的确,有那么一两回,史比利金斯和乔治安娜一起走路回家,一路上都和她探讨地狱的问题。还有一次她叔叔邀请他在晚祷后到牧师府吃冷晚餐,在吃饭的整个过程中他们又就地狱问题进行了长谈,然后在楼上的客厅里他们谈的还是这个问题。但是不知怎的,史比利金斯至此便再也无法发展下去了。他看了他所能找到的有关地狱的所有书籍,以便能和乔治安娜谈下去,可是结果这种努力失败了——一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牧师来了,他在圣奥索夫教堂作了六次特殊的布道,宣讲永恒惩罚的绝对存在,结果他和乔治安娜小姐结了婚。
与此同时史比利金斯先生与艾德琳娜·莱特雷订了终身,或者说差不多如此,并不是说他对她表白了衷情,而是他觉得自己许身于她了。为了她的缘故他彻底地抛开了地狱之类的东西,过上了跳舞不到凌晨两点不罢休的生活,而且还从一本书上学起了拍卖式桥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很有把握地觉得她已决定嫁她,于是他便开始把他最要好的朋友爱德华·鲁夫带往莱特雷家,此公是大学足球队队员,史比利金斯很为他自豪。他特意这么做旨在使艾德琳娜和爱德华成为好朋友,以便在婚后他和艾德琳娜能请爱德华来家里做客。艾德琳娜和爱德华成了好朋友,速度快得很,以致他俩当年秋天便在纽约结了婚。爱德华和艾德琳娜在婚后经常邀请史比利金斯去家里做客。他们夫妇俩都对史比利金斯说他们是搭帮他,他们还经常像别人一样对他老调重弹,说:“你知道,彼得,你不结婚是非常愚蠢的。”
所有这一切发生并结束的时间大概也就是亚西一巴西东方协会开始展开活动的时候。在它举办的第一次讲习会上,史比利金斯遇上了达尔菲米娅·拉瑟里耶一布朗。从第一眼看到她起,他便开始研读佛陀的生平事迹以及译成英文的《奥义书》,以便他有资格指望和她一起生活。即使在该协会以遭灾告终的时候,史比利金斯的爱都没有熄灭,而是越燃越烈了。最后,当他得知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和夫人要到外地避暑,而达尔菲米娅要去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纽贝里家那个避暑山庄——和纽贝里先生和夫人呆上一段时间,那个地方便成了在这个世界上史比利金斯先生唯一愿去的地方。
因此,当史比利金斯先生如期收到邀请函的时候,他自然也就立即被提升到了第七层天堂。那邀请函写道:“要是您能出城来和我们一起过上一两个星期,我们将非常高兴。我们会派车去接您星期四的火车。我们在这里过的是再简单不过的日子,事实上,正如纽贝里先生所说,我们过的纯粹是苦行生活,不过我相信您对暂时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不会在意的。达尔菲米娅和我们在一起,不过我们总共没多少人在这儿。”
短函署有“玛格丽特·纽贝里”的名字,而且是写在带有银色花押字的厚重的米色纸上,像返璞归真的人常做的那样。
像其他人一样,纽贝里一家一到夏天就要到城外去避暑。由于纽贝里先生还在做生意,按时尚来说,如果他整年都呆在城里,那是很没面子的。那会给市场造成不好的印象,让人觉得他不是什么做大生意的人。
事实上,初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出城避避暑。八月份回城看了看的少数人都说他们在街上一个人都没见到。
降临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是某种对简单生活,对大自然的渴望。有些人在海边寻找它,在那里大自然敞开了她所有宽阔的木板人行道、长长的水上平台,并献出了她的各种杂耍节目。另一些人在乡村深处寻觅它,在那里大自然展开了她所有的柏油马路和路边旅馆。还有一些人,如纽贝里夫妇,则宁愿在他们自己的乡间别野“过苦行生活”。
前文已经说过,有些人是因为生意原因离城而去的,以免让人怀疑他们得一年到头干活。另一些人干脆到欧洲去,为的是避免别人指责他们老是呆在美国。还有些人,也许是大多数人吧,他们是因为医疗上的原因而被他们的大夫打发出城的。既然他们有这样或那样的病,普鲁托里亚街的医生们,如施莱德大夫,总是情愿在夏天把他们的病人一个个打发出城。生活优裕的大夫们没有哪个愿在夏天为他们操心。当然,患者们即使因自身的原因渴望到某个地方去,他们都更愿意是被他们的大夫打发去的。
“我亲爱的夫人,”对一位据他所知渴望去弗吉尼亚的女士,施莱德大夫往往会说,“的确我没什么可替您做的。”他此话一点不假。“这用不着治疗。这仅仅是一个抛开一切杂务到外地去放松一下的问题。您为什么不离开本城一两个月,到某个您根本不做任何事的清静地方去呢?”(反正他知道她从来都不做任何事情。)“您觉得到弗吉尼亚的热泉去疗养如何呢?——那里绝对安静,高尔夫球场棒极了,没有任何人打扰,还可以开开心心玩网球。”要不他还可以说,“我亲爱的夫人,您只不过是累坏了。您为什么不索性放下一切杂务到加拿大去呢?——那里非常宁静,没任何人打扰,而且我相信,现在人们时兴去那儿。”
于是,在把所有的病人打发走之后,施莱德大夫和他那些在普鲁托里亚街的同行们自己也开溜了,直奔巴黎和维也纳,在那里呆上一个月或两个月。据他们自己说,这能使他们及时了解欧洲大陆的医生们在做些什么。或许他们真是这样。
此时恰好达尔菲米娅·拉瑟里耶一布朗小姐的双亲被用这种方式打发出城了。拉瑟里耶一布朗夫人在亚西一巴西协会的痛苦经历,使她陷入了除去地中海一带巡游一番外做什么都不顺心的境地,因此她就和其他八十名陷入同样境地的人一起去了那儿。
而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本人,虽然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病人,但是他表白说在经历过亚西一巴西协会那一切烦扰之后,他需要打起精神来,需要使体魄健壮起来,因此他把自己交托到了施莱德大夫手中。大夫对他进行了检查,探问了他喝的是什么酒,最后建议他晚上要坚定不移、毫不畏惧地喝葡萄牙红葡萄酒,而白天的时间,无论何时感到筋疲力尽,都可以喝一点低度提神酒,如黑麦威士忌,或者喝一点朗姆酒和维希矿泉水。除此以外,施莱德大夫还建议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到外地去散散心。
“您为什么不到大西洋上的纳戛哈凯特去呢?”他问。
“那是在缅因州吗?”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惶恐地问道。
“噢,天啦,不是!”大夫再次用确信无疑的口气说,“那是在加拿大的新布伦瑞克省;那是一个棒极了的地方,拥有最宽松的专营许可法;那里的酒店有第一流的烹饪和酒吧。没有游人,没有高尔夫球,太冷了没法游泳——正是享受个人清静的好地方。”
因此拉瑟里耶一布朗先生也离去了,其结果是,在我们所谈的那个特定时刻,达尔菲米娅·拉瑟里耶一布朗将同纽贝里先生和夫人一起呆在他们那迷人的避暑胜地,这一消息在《普鲁托里亚一元日报》上的“闺房与社会”栏目中登了出来。
纽贝里夫妇属于把过简朴生活视为夏天的一项任务的那个阶层。纽贝里先生本人就说过他对度假唯一的想法是:到丛林中去,穿上旧衣服,只有在觉得想吃东西的时候才吃一点。
这便是他修建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原因。它坐落在离城四十英里的地方,在树木葱郁的山间的一个小湖边。尽管湖边还点缀着其他十五至二十座像它一样的小别墅,但它还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去那里的唯一通道是从十五英里以外的火车站蜿蜒穿过树木茂密的群山的那条汽车道。这条道的每一英尺都是私有财产,正如大自然也应该如此一样。卡斯特吉奥小城堡周围的整个乡间都是绝对原始的,或者无论如何都和苏格兰园艺家和法国风景艺术家所能做出来的一样原始。那个湖则像大自然工厂生产的一颗闪亮的宝石似的躺在那儿——只是他们把它的水位提高了十英尺,在湖边砌起了石岸,清除了湖畔的灌木,还绕湖修了一条汽车道。汽车道之外便是纯粹的大自然了。
卡斯特吉奥小城堡是一座用白砖砌成的漂亮别墅,带有弯弯曲曲的游廊和亮闪闪的温室,它坐落在起伏着向湖边倾斜的草地上,四周有高大的树木,前面有一个个花坛。它或许是所有的别墅之中最为漂亮的。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穿破旧衣服并早早用餐(七点半钟)的理想场所,也是绝对自在地享受个人清静的绝好去处——只有在举办网球聚会、摩托艇聚会、草地茶会和高尔夫球比赛时例外。
应该说明的是,这幢别墅被称为卡斯特吉奥小城堡并不是因为纽贝里夫妇是意大利人——他们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因为他们在意大利拥有房业——他们没有,更不是因为他们去那儿旅游过——他们没去过。的确,有一段时间他们考虑过给别墅取一个威尔士名字,或是苏格兰名字。但由于附近阿斯特瑞斯克一汤姆森家的那幢坐落在同一片原始乡野的漂亮别墅已取名为佩尼格威一瑞德,小湖正对岸的海芬一乔纳西斯家的那幢林间别墅已取名斯特拉西特汉一纳一克西,还有威尔逊一史密斯家的那幢迷人的别墅已取名为尤德尔一都德尔,因此纽贝里家的别墅起个意大利名字看来更显公平一些。
“天啦!弗龙小姐,您能来接我真是太好了!”
那列郊区火车——只有两节车厢,都是一流的,因为它只开往城外的原始荒郊——在一个路边站停了下来。史比利金斯先生一下火车,便看见菲利帕·弗龙小姐在汽车里等他,她坐在纽贝里家的司机后面。她具有唯独高教会派的圣公会牧师的妹妹才有的美貌,在这么一个美丽的七月之晨,她穿着白衣服——这是一种圣洁的颜色。
菲利帕·弗龙的风韵是毫无疑问的。她的美属于与众不同而且近乎神圣的那一类,只有在高教派牧师的身边才能找到。嫉妒或仰慕她的人都承认,她进入教堂时比别人更优雅,穿过教堂内的走廊时比别人更飘逸,祈祷起来也比普鲁托里亚街的任何女孩更出色。
看着她身穿白色的夏装,头戴漂亮的宽边帽,头上的阳伞摇曳多姿,史比利金斯先生立即意识到,无论如何宗教在世界上是起着重要作用的,高教派牧师的妹妹们便是明证。
“天啦!”他重复道,“您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菲利帕说,“跳进来吧。达尔菲米娅本来是准备来的,可她来不了。那是您的行车吧,就这么多吗?”
最后一句有点嘲讽意味。它指的是史比利金斯先生的那两个正在装车的旅行箱以及他的小提箱,网球拍和高尔夫球具,这些东西都得装在车的前部。作为一个有社会经验的年轻人,史比利金斯先生以前早就苦行过了,他知道这种生活需带多少衣物。
于是汽车离开车站,在柏油路上快速地行驶,一点嘈音都没有,它拐过一个又一个急弯——路边大树的绿枝几乎扫到他们脸上了——汽车沿盘山公路蜿蜒前行,载着史比利金斯和菲利帕离开低洼的田野,进入了属私人领地的迷人山间,朝充满魔力的卡斯特吉奥城堡和佩尼格威一瑞德城堡奔去。
在刚上路的时候,史比利金斯先生至少有十多次反反复复地告诉菲利帕,说她能乘车下山来接他真是太好太好了。他对她来接他是那么感激,致使她根本不忍心哪怕是向他暗示一下真相:她希望乘这趟车来的是另一个人。对一个在高教派的清规戒律中长大的姑娘来说,真相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她把它埋在了心中。
自然,由于有这么一位富于体恤之心的听众,史比利金斯先生不久便开始谈起达尔菲米娅以及他的心愿来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乎我,”史比利金斯说,“但我是怀着美好心愿的。不久前的一天,大约两个月以前吧,在亚西一巴西东方研究会的一次聚会上——你没参加这个协会吧,对吗?”他说道,离开了开始的话题。
“只是开头参加了一下,”菲利帕说,“后来我们上百慕大群岛去了。”
“噢,对了,我记起来了。您知道吧,我认为结局够糟的,尤其是朗姆·斯巴德。我喜欢他这个人。上个星期我把两磅烤烟送去监狱给了他。您知道吧,要是你有门路的话,你是可以把东西送进去给里面的人的。”
“可您到底想说什么呢?”菲利帕说。
“噢,对了,”史比利金斯说道。他意识到自己居然偏离了达尔菲米娅的话题,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在他身上出现过。“我想说的是,在一次聚会上,您知道,我问她我是否可以叫她达尔菲米娅。”
“她对此怎么说呢?”菲利帕问道。
“她说我怎么叫她都行,反正她不在乎。因此我觉得大有希望,你觉得呢?”
“太有希望了。”菲利帕说。
“自那以后不久,我又从商谈大厦的慈善舞会把她的拖鞋带回了家。阿契·琼斯则用他的车带她回了家。我想那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对不对?除非你和那个人特别要好,否则你不会让一个老爷儿们带着你的拖鞋走来走去,对不对,菲利帕小姐?”
“噢,不会,谁都不会。”菲利帕说。当然那是圣公会的一贯规矩。
“又过了不久,达尔菲米娅、查理·莫斯庭和我一起步行去参加班柯希尔斯特夫人的音乐会,我们刚走到街上不久,她突然停了下来,打发我回去拿她的音谱——叫我去,请你注意,不是叫查理。在我看来这是意味深长的。”
“看来是意味无穷。”菲利帕说。
“可不是吗?”史比利金斯说,“您不在意我对您唠叨这一切吧,菲利帕小姐?”他补充道。
史比利金斯先生偶然觉得叫她菲利帕小姐也没关系。其实,由于她有一个妹妹真的叫弗龙小姐,因此史比利金斯先生意识到直呼其名称她为菲利帕小姐是很不妥的。无论如何,如此冒昧对不住这么美的一个早晨。
“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菲利帕说,“我觉得您对我说这些真是太好了。”
她没有补充说她对这一切早就知道了。
“您瞧,”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您真是太善解人意了。这使得和您交谈一点儿也不吃力。和别的姑娘在一起时,尤其是和那些聪明的姑娘,甚至和达尔菲米娅都是如此,我常常感到自己像一个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大傻瓜。可和您谈话我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真的没有吗?”菲利帕说,史比利金斯先生那对突出的蓝眼睛所流露出的真诚仰慕使她没有以嘲弄作答。
“天啦!”史比利金斯先生不久又开腔了,完全偏离了原先的话题,“但愿您不在意我的心直口快,您穿着这身白衣服实在是好看——太漂亮了。”他觉得一个已订婚或几乎如此的男人是享有那么一丁点儿表示诚实的恭维的自由的。
“噢,这件旧衣服呀,”菲利帕大笑起来,同时不以为然地抖了抖她的衣服。“不过在山上这一带,您知道,我穿什么都无所谓。”她没有说这件旧衣服才买两个星期,花了她八十块钱,或者说相当于一个人在圣艾莎夫教堂半年的板凳费。
接下来,史比利金斯先生觉得他们才说了几句话,而且他根本没来得及细想自从去了百慕大之后菲利帕已变成一个多么迷人的姑娘——无疑,这是那些幸运岛屿的气候使然——突然他们已拐过一段弯道,进了一条树木摇曳的林阴道,卡斯特吉奥小城堡巨大的草坪、宽敞的游廊以及那些温室就在他们眼前!
“到了,”菲利帕说,“纽贝里先生就在那儿的草坪上。”
“瞧,”纽贝里先生过了一会儿说,同时用手指了一下,“这里是看这一带视角最好的地方。”
他正站在草坪的一个角落,在向史比利金斯先生展示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美。这几点缀着很多大树,草坪刚好从这里向小湖畔倾斜。
纽贝里先生个子不高,浑身圆滚滚的,一副只图舒服、不修边幅的男子在夏天的打扮:一条素白的法兰绒裤子,每条裤管价值不超过六块钱,一件带翻领的普通白丝绸衬衫,价值不超过十五块钱,头上还有一顶普通的巴拿马草帽,就算值四十块钱吧。
“天啦!”史比利金斯先生环视那幢屋子和点缀着大树的草坪,赞叹道,“这地方真可爱。”
“可不是吗?”纽贝里先生说,“你真该看到我当初开发这儿时的情景。光是为了修那条汽车道,我就得炸开一百码石山,然后我还得弄水泥来,不知弄了多少吨,还有大的鹅卵石,用来加强路基。”
“是嘛!”史比利金斯先生说道,充满崇敬地看着纽贝里先生。
“没错,可与修这幢房子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你知道,我得挖至少四十英尺深的基脚。开始我挖了大约二十英尺松土,然后我挖着了沙子,可我刚挖过沙子,天啦,我又得对付八英尺深的地下水。我不得不把它抽出来,我想总共抽出了一千加仑水才露出下面的岩石。接着我弄来了四十英尺长一段的坚固的钢柱,”说到这儿组贝里开始用双臂比划,做出把钢柱竖起来的架式,“把它们竖立起来,镶死在岩石里。然后我又把一条条钢梁交叉起来,在上面装上椽子,全是钢的,每条有六十英尺长,接下来是把整个框架抬起来了,这不难做到,只需支撑着一点就行了,就这样让它逐渐下降,落到指定的位置上。”
纽贝里先生用双臂比划着解说一座巨大的房子是如何被慢慢降落和安置在坚实的基脚上的。
“不会这样吧!”史比利金斯说道,对纽贝里先生惊奇不已,觉得他一定力大无比。
“对不起,”纽贝里先生突然停止了解说,“我得花片刻工夫把你站着的地方被弄乱的碎石弄平。我看你已把它弄得很乱了。”
“噢,实在抱歉。”史比利金斯先生说。
“噢,没什么,没什么,”东道主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只是为麦克阿里斯特的缘故。”
“谁?”史比利金斯说。
“我的园丁。他不喜欢我们在碎石路上走来走去。那很容易弄坏路面。但有时候我们会忘记这一点。”
应该说明的是,以清洁而论,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主要荣耀应归功于那些仆人。不用说,他们所有的人都是从英国请来的。他们给纽贝里先生和夫人带来的舒适真是没的说。事实上,正如先生和夫人所承认的,这种类型的仆人在美国根本找不到。
“我们的苏格兰园丁是个大好人。”纽贝里夫人总是负责解释,“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你知道吧,亲爱的,他简直就不愿让我们摘玫瑰花,另外,要是我们有人从草地上走过,他会暴跳如雷。他断然拒绝让我们擅自采摘疏菜。他很明确地告诉过我,要是我们采摘他那刚长出的豌豆或黄瓜,他就辞职不干了。我们要等到他完成了种植过程后才能吃它们。”
“有这样的仆人真叫人高兴,”在一旁站着的那位女士轻柔地说,“那么忠诚,与大洋这边的仆人是太一样了。亲爱的,你想象一个我在科罗拉多时雇的司机,他竟对我威胁说他不干了,就因为我想降低他的薪水。我想这都是那些讨厌的劳动联盟干的好事。
“我相信是这样。当然有时候我们和麦克阿里斯特也有麻烦,但只要我们好好跟他说清楚,他总还是通情达理的。比如说,上个礼拜我就很担心我们把他意过头了。他总是习惯了每天上午十点半钟喝一夸脱啤酒——女仆按吩咐把酒拿出去给他喝,喝完之后他要在郁金香花圃旁边的凉亭里睡一觉。几天以前他去那儿的时候,他发现我们的一位不知情的客人正坐在凉亭里读书。当然他暴跳如雷。当时我真担心他当场说他不干了。”
“可这和您有何相干呢?”
“亲爱的,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立即向他做了解释,说那仅仅是意外事件,说那个客人根本不知情,还说以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听了解释后他平息了一点怒气。但是他离开的时候还在自顾自地咕哝,而且那天傍晚他把所有郁金香全挖了出来并扔到了篱笆的另一边。我们看着他这样做的,但我们什么也不敢说。”
“噢,不能说,”另一位女士说,“要是你们说了的话,那你们可就失去他了。”
“一点不假。而且我觉得我们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了,至少在大洋的这一边找不到。”
“来吧,”纽贝里先生说,他已用脚把弄乱的石子踩平整,“纽贝里夫人和姑娘们都在游廊那边,我们上她们那儿去吧。”
几分钟以后,史比利金斯先生已在同纽贝里夫人和达尔菲米娅·拉塞里耶一布朗谈话了,他对纽口里夫人说她的房子非常漂亮。他们的旁边站着菲利帕·弗龙小姐,她用一条手臂挽着达尔菲米娅的腰,她们的头靠在一起,达尔菲米娅的头发是金黄色,菲利帕的头发是板栗色,两张脸凑在一起实在是迷人,致使史比利金斯先生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纽贝里夫人或卡斯特吉奥城堡或其他任何东西了。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谦逊地站在离纽贝里夫人较远处的那个绿衣小姑娘。的确,虽然在介绍的时候有人咕哝过她的名字,但两分钟之后他绝对说不出她的名字来了。他的眼睛和心思都系在别处。
但她可不一样。
因为绿衣小姑娘看史比利金斯先生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她一看他便立刻从他身上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没人发现过的妙不可言的东西。
因为从他头部的姿势,她能看出他是多么聪明;从他双手插在两边裤袋里站立的神气,她能看出他一定非常勇敢、富于男子气。当然,他浑身上下无处不流露出坚强和力量。简单点说,当她看他的时候,她所看到的是一个其实根本不存在或不可能存在的彼得·史比利金斯——或者至少可以说,她所看到的彼得·史比利金斯,是在此之前世上的任何其他人都没有设想过的那个样儿。
顿时她感到由衷的高兴,庆幸自己接受了纽贝里夫人的邀请并毫不畏惧地来到了卡斯特吉奥小城堡。因为绿衣小姑娘——她的教名叫诺拉——只不过是纽贝里夫人的一个所谓穷亲戚,而她的父亲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属于陵宫俱乐部或任何别的俱乐部,他带着诺拉住在一条有地位的人谁也不会去住的街上。诺拉几天前收到请她到城外去的邀请,如此盛情旨在让她多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是唯一可以免费送给穷亲戚而无后顾之忧的东西啊。因此诺拉也就带着一个小箱子来了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箱子是那么小那么简陋,就连搬它上楼的那些仆人都为它感到害臊,箱子里装着一双新牌子的网球鞋(每双的价格由九毛钱降到了七毛五分)和一件被称为“充数晚礼服”的白色外衣,另外还有穷亲戚能战战兢兢带去和富翁一起过简单的田园生活的其他少得可怜的东西。
诺拉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史比利金斯先生出神。
而他哩,根本就无视她的存在——人们之间的相互矛盾由此可见一斑矣。
“这幢房子实在太迷人了。”史比利金斯说道。在诸如此类的场合这种话他总是挂在嘴上的,但在绿衣姑娘看来他这话说得自然得体极了。
“承蒙夸奖我非常高兴,”纽贝里夫人说(这也是她老挂在嘴上的话),“您不知道为此花了多少心血。今年我们为东边的温室新安了所有的玻璃,总共超过一千块。真是一项大工程啊!”
“刚才我还在向史比利金斯先生介绍我们为炸开汽车道费了多少周折哩。”纽贝里先生说,“史比利金斯,我觉得从这儿看那个炸开的豁口更清楚,汽车道就从那中间穿过。为了炸开它我用掉的炸药起码有一吨半。”
“天啦!”史比利金斯叹道,“那一定很危险,对吧?我真佩服您的胆量。”
“那没什么,习惯了也就没事儿了,”纽贝里先生说着耸了耸双肩,“不过嘛,当然,那是很危险的。最后一次爆破我报销了两个意大利人。”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补充道,“那两个意大利佬,都是能吃苦的伙计。在炸石开山方面,我对他们俩比对谁都满意。”
“是您炸死他们的吗?”史比利金斯先生问道。
“我当时不在场,”纽贝里先生回答说,“老实说,爆破的时候我从不呆在这儿,用不着我费这个心。我们回城里去了。但尽管我不在场,他们的丧葬费之类还得由我出。出就出吧,也没什么。风险当然是我担,不是他们,法律有规定,你是知道的。他们俩每人花掉了我两千块钱。”
“噢,对了,”纽贝里夫人说,“我想我们得去换换衣服,准备吃饭了。要是去晚了,弗兰克林会大发其火的。”她见史比利金斯不明白指的是谁,便继续说,“弗兰克林是我们的管家,由于他是我们从英国远道请来的,我们必须十分小心地待他才是。像弗兰克林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总是很担心会失去他——尤其是在发生了昨晚的事之后,我们更应该倍加小心。”
“昨晚什么事?”史比利金斯先生问道。
“噢,也没什么的,”纽贝里夫人说,“其实嘛,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昨天晚上吃晚饭,已吃了好一阵子,我们几乎什么都吃过了(我们在这里吃得很简单,史比利金斯先生),恰巧纽贝里先生渴了,要弗兰克林给他上一杯德国白葡萄酒——他心里想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结果弗兰克林马上就说:“很对不起,先生,上完主菜后还要上白葡萄酒,我可没这个义务!”
“当然他是对的。”达尔菲米娅加重语气说。
“一点儿没错,他做得完全正确。她们明白这点,您也明白。当时我们担心会有麻烦了,不过后来纽贝里先生找了弗兰克林,很成功地化解了此事。我们现在就去换衣服怎么样?这会儿已六点半钟了,我们只有一个小时做准备。”
接下来的三天史比利金斯先生是和这群友善的人一起度过的。
正如组贝里夫妇热衷于解释的那样,卡斯特吉奥小城堡的生活是按最简单的计划安排的。早餐随乡下风俗,安排在九点钟,然后在午饭前没啥吃的,除非你乐意来上一瓶送到网球场的柠檬汁或麦酒,外加一块饼干或杏仁甜饼。午餐非常简单,要吃到一点半钟,只有冷肉(大概有四种吧)和色拉,也许还有一两碟特别准备的食物,另外还为有兴趣的人准备了一块热牛排或排骨,或者两者都有。午餐之后,你可以在游廊的阴凉处喝咖啡和抽烟,同时等着喝下午茶。下午茶是在一张柳条桌上喝的,它可以摆在草坪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当时园丁没在那儿修剪、装饰什么或没把那块地方派作其他用场。下午茶喝完之后,你可以休息一下或在草坪上散散步,一直到更衣吃晚饭的时间来到。
这种简单的生活程式,只有在有人从佩尼格威一瑞德别墅或尤德尔一部德尔别墅开车或驾汽艇突然闯来时才被打破。
所有这一切,在史比利金斯或达尔菲米娅或菲利帕看来,不折不扣地代表了简朴的田园生活。
可在绿衣小姑娘看来,它的奢华已足以和凡尔赛宫媲美,尤其是晚餐——尽管别的人认为不过是家常便餐——她光喝的东西就有四杯之多,每次弗兰克林为大家倒葡萄酒,她都在心里反复琢磨,不知是叫他不要再倒了好,还是一直等到他自动歇手好。另外还有不少类似的问题令她百思不解,正如它们以前和以后同样令很多人伤透脑筋一样。
自从到达以来,史比利金斯先生一直都在为自己鼓劲,以便有勇气向达尔菲米娅·拉塞里耶一布朗求婚。事实上,他还花了点时间和菲利帕·弗龙一起在树下散步,一起谈论他决意实施的求婚计划,同时还谈了谈其他的话题,如对婚姻的总体看法呀,他自己可能配不上她呀,等等。
要不是在第三天他听说达尔菲米娅第二天清早要走,要去纳戛哈凯特和她父亲会合,他或许会永远犹豫不决地等待下去。
那天晚上他终于鼓足了必要的勇气,他的求婚几乎从哪个方面看都是非常成功的。
“天啦!”在第二天早上解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时,史比利金斯对菲利帕说,“她待我真是太好了。我想她一定猜出了我要说的意思,多少猜出了一点,你觉得呢?无论怎么说她对我是太好了——我想说什么,她就让我说出来什么,当我说我这个人很笨时,她说她认为我根本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笨,一半都不到。而这就够了。看来她目前还没有考虑结婚之类的事。我问她我是否可以永远继续想念她,她说我可以这样。”
那天早上,当达尔菲米娅乘那辆汽车去火车站的时候,史比利金斯先生不知怎的又恋上了菲利帕,连他自己都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就已经移情别恋了。
“她真是太棒了!”这样的话他一天至少对绿衣小姑娘诺拉说十遍。而诺拉每一次都同意这种看法,因为她的确觉得菲利帕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
毫无疑问,要是环境稍有改变,史比利金斯先生完全可能向弗龙小姐求婚的。的确,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心里预先演练他的求婚词,开头是:“当然我知道我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挺笨的。”或“当然我知道我根本就不够格”,等等。
但这些求婚词始终没有表白出来。
因为刚好在星期二那一天,也就是史比利金斯先生到达一个礼拜之后,菲利帕再一次乘那辆车去了火车站。回来的时候与她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穿苏格兰粗呢服装的高个儿小伙子,他们还在至少一百码以外就开始跟纽贝里夫妇打招呼了。
纽贝里夫妇俩突然欢叫起来:“噢,是汤姆!”紧接着就奔过去迎接他们了。当那对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并把汤姆的旅行手提箱抬到游廊的时候,大伙儿是那么欢快,笑得那么开心,使史比利金斯先生像那个绿衣小姑娘一样,既感到突然又完全摸不着头脑——尤其是在他从开头的寒暄中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祝贺我们吧,纽贝里夫人,我们订婚了。”
接下来,史比利金斯先生颇有兴致地在游廊里的藤椅上坐下来细听原委,得知菲利帕和汤姆已永订终身好久了——事实上,几乎已有两个礼拜,只是他们俩都同意先保守已订婚的秘密,一直等到汤姆去北卡罗莱纳州探望家人回来后才宣布出来。
至于汤姆是何许人物,或他和纽贝里一家有何关系,史比利金斯先生既不清楚,也不在乎,此时此刻的众多发现,诸如她在百慕大时就认识了汤姆,她不知道他居然和纽贝里夫妇早就相识,等等,这一切丝毫都引不起史比利金斯的兴趣。事实上,假如说有那么一个时刻史比利金斯先生确证了他私下里对自己的看法的话,那就是非此时此刻莫属了。
第二天汤姆和菲利帕就一起消失了。
“现在我们可要小国寡民一阵子了,”纽贝里夫人说,“没错,在艾瓦莱夫人光临之前就我们几个,而她要过两个礼拜才能来。”
对此绿衣小姑娘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因为她一直担心会有别的姑娘来这儿,至于艾瓦莱夫人嘛,她知道她是一个寡妇,已有四个儿子,因此想必已超过四十岁,已是半老徐娘了。
接下来的几天史比利金斯先生几乎都是在诺拉的陪伴下度过的,他觉得总的来说这几天还是很愉快的,但是过得太慢了。而对她来说,这些日子无异于一场美满的幸福之梦,令她永远难忘。
纽贝里夫妇让他俩自个儿呆着,并不是有意这样做,仅仅是由于纽贝里夫妇在卡斯特吉奥小城堡有忙不完的事儿,他们在周围一带忙来奔去的,不是用炸药炸山石,就是在沟渠上架钢桥,要不就是用起重机吊大块大块的木头。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也不是从来就有能力摆弄炸药和支配自然力的。想当年有那么一段时间——那是很久以前——纽贝里夫妇俩每周只有二十块钱赖以活命,因此纽贝里夫人得自己做自己的衣服,而纽贝里也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夜晚辛辛苦苦地亲自做起居室里放东西的架子。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自那以后,像早年的很多其他人一样,纽贝里先生慢慢发了起来,有了大把大把的钱,还盖起了卡斯特吉奥城堡,而其他的人,像诺拉的父亲,则仍然还是以前那副老模样。
反正纽贝里夫妇让彼得和诺拉整天自个儿呆着。傍晚的时候,甚至在吃了晚餐之后,纽贝里先生往往都还在夜色中喊他的妻子,他的声音从草地上某个遥远的角落传过来:
“玛格丽特,你过来一下,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该把这棵榆树砍倒,把树桩连根拔掉,扔到山谷里去。”
妻子的回答是:“等一会儿,爱德华,等我先披件外套。”
等他们回来时夜色早已变成沉沉黑暗,此时他们已把那块地重新炸了一半了。
而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史比利金斯先生和诺拉往往是坐在游廊里。他说个没完,她则洗耳恭听。比如说,他对她谈了他在石油生意方面的可怕经历,谈了他那激动人心的大学岁月。不久他们或许会进屋去,诺拉弹起钢琴,史比利金斯先生则坐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抽烟。在纽贝里夫妇的这幢别墅里,既然弹药和更具威力的爆破物都是家常便饭,那么在客厅里抽支烟什么的也就自然更是小菜一碟了。至于说那音乐嘛,史比利金斯先生说:“继续弹下去吧,我不懂音乐,不过我对它一点儿也不讨厌。”
白天的时候他俩玩网球打发时光。草坪的一头有一个网球场,就在那些树下面。太阳光透过树叶在球场上洒满了光斑,诺拉觉得那些光斑漂亮极了,尽管史比利金斯先生解释说那些光斑使他花了眼,输了球。事实上,完全是由于这一不利光线,史比利金斯先生的一次次快攻尽管动作挺漂亮,球却不知怎的总是没有在界内。
当然,诺拉觉得史比利金斯先生是个棒极了的网球手。她很高兴——其实他们俩都是如此——他以6:0的比分打败了她。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在这个世界上史比利金斯先生能如此彻底战胜的对手,除了她再也没别的人了。有一次他甚至对她说:
“天啦!你打得也确实糟了点,你知道吧。我想,你明白吧,通过多多练习你会大有长进的。”
从那以后他们心照不宣地把玩球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上课,史比利金斯先生被顺理成章地推上了教练的宝座,而他所打的那些臭球自然也就被视为随意而打的结果了。
另外,除了玩球变成了上课,把球从网边捡起来再扔回给史比利金斯先生也成了诺拉的义务。是他让她这样做的,这并不是出于粗鲁,他是没有那种陋习的,而是因为在卡斯特吉奥这么一个原始的地方,两性之间自然的原始关系免不了会再度显露出来。
不过史比利金斯先生始终没有往爱情方面想。以前他曾那么热切那么经常地从远处打量它,如今当它谦恭地站在他的肘边时他却认不出来了。他的心已习惯于把爱情和某些令人头晕目眩、激动万分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如复活节彩帽呀,后宫的裙据呀,可望不可即的浪漫感呀,等等。
但即使是这样,这对男女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儿也是难以料定的。在太阳的光斑和树叶的阴影扑朔迷离的球场上,玩网球也是有一定的危险的。有那么一天,他们俩分别站在球网两边,史比利金斯在向诺拉示范正确的握拍方式,以便她也能像他那样漂漂亮亮地反手扣球——他一般都会把球远远地扣到湖中间去,要示范该如何握拍扣球,他自然得把手握在诺拉那只握拍的手上面,因此也就有那么半秒钟她的手被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要是那半秒钟被延长为整整一秒的话,很可能他的下意识里业已存在的某种东西也就意气风发地冒出头来了,那么诺拉的手也就留在他的手里了——她多愿意啊!——那他们此后也就永远要这样厮守下去了。
但刚好在这个时刻,史比利金斯先生抬起头来,用非同一般的语调说:
“天啦!从汽车上下来的那个漂亮极了的女人是谁呢?”
于是他们的手松开了。诺拉朝屋子那边看过去,说:
“噢,是艾瓦莱夫人。我原以为她还要过一个星期才能来哩。”
“哇,”史比利金斯先生说道,同时把他的近视眼睁到了最大限度,“那一头金发实在是太棒了,对吧?”
“呃,是——”诺拉欲言又止。看来告诉他文瓦莱夫人的头发是染成金色的不太好。
“站在他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又是谁呢?”史比利金斯先生问道。
“我想是柯莫伦特舰长吧,不过我想他不会在这儿呆下去。他不过是从城里开车送她上这儿来。”
“噢,他为人多好啊!”史比利金斯说道,尽管他自己没意识到,他对柯莫伦特舰长的这种好感日后将成为他对这个人的主要感觉。
“我不知道她这么快就会来。”诺拉说道,她内心里已有一丝厌倦。当然她并不清楚这一点,而她更不清楚的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清楚——艾瓦莱夫人之所以来访,是因为史比利金斯先生在那儿。她来是有预定目的的,而且她径直打发柯莫伦特舰长走了,因为她不希望他呆在卡斯特吉奥城堡。
“我们回屋子里去好吗?”诺拉问道。
“好,走吧,”史比利金斯先生回答得欢快极了。
既然本故事开头就已讲了艾瓦莱夫人现在已变成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那就没有必要详谈史比利金斯先生的各个求爱阶段了。整个求爱过程既迅速又幸福。史比利金斯先生一看见艾瓦莱夫人的后脑,就立即认定了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这种印象在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客厅的幽暗中是不容易纠正过来的;晚上在投下暗暗红影的蜡光下隔着餐桌也没纠正过来;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隔着面纱也没法看个真切。无论如何,这样说是不失公正的:即使艾瓦莱夫人过去和现在都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大美人,史比利金斯先生至今仍然蒙在鼓里。至于说艾瓦莱夫人的魅力,柯莫伦舰长和霍克上校对她所表示的敬意已足以说明问题了。
总之,史比利金斯先生的爱情——那一定是爱情——很快就达到了目标。它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个准确的里程碑,那就是他向诺拉作的评述。
“她真是一个棒极了的女人,”他说,“那么善解人意,她好像总是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似的。”
她当然知道,因为是她迫使他说的。
“天啦!”接下来的一天他说,“艾瓦莱夫人真是太善了,不是吗?我才谈了一会儿我做石油生意的事儿,她马上觉得我在钱方面一定是一把好手。她说她希望能请我为她管钱方面的事儿。”
这也是大实话,只是艾瓦莱夫人没有讲明为她管钱只不过是改善她那通常所谓“人不敷出”的经济状况。事实上,粗略地来说,她的钱是不存在的,它的确需要大量的理财工作。
一两天之后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我想艾瓦莱夫人一定有很伤心的事儿,你不觉得吗?昨天晚上她给我看了看她的小儿子的一张照片——她有一个小儿子,这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诺拉说。她没有补充说她知道艾瓦莱夫人有四个儿子。
“她还说,她不得不让他呆在某某先生的学院里而不把他带在身边,这实在叫她太难过了。”
接下来没过多久,史比利金斯先生又开腔了,他的声音震颤得很厉害:
“天啦!真的,我真是大幸运了!我从来没想过她愿嫁给我,你知道吧——像她那样一个女人,有那么多人爱慕她,要什么有什么。我想象不出她看中我什么。”
这话再恰当不过了。
后来史比利金斯打住了他那无尽的赞美之辞,因为他注意到——这是早上在游廊上的事儿——诺拉戴上了帽子,穿上了外套,汽车正朝门口开过去。
“喂,”他说,“你要走吗?”
“是的,你不知道?”诺拉说,“我还以为你昨天晚上吃晚饭时听他们说了哩。我得回家了,爸爸在家挺孤单的,你知道。”
“噢,我真难过,”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我们没法一起打网球了。”
“再见啦。”诺拉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可史比利金斯先生由于是近视眼,没有看见她汪汪欲流的眼泪。
“再见。”他说。
汽车载着她离去的时候,他站在那儿出神了一阵子。也许某种业已存在的东西在他心上模模糊糊、变幻莫测地浮现了出来。但紧接着一声来自里面客厅的叫唤使他回过神来,那声音音量适中却毫不含糊:
“彼得,亲爱的,你在哪儿呀?”
“来了。”他叫道,然后他就过去了。
在订婚后的第二天,艾瓦莱夫人从胸饰里拿出一张小照片来给彼得看。
“这是吉勃,我第二的小儿子。”她说。
史比利金斯先生刚开始说:“我不知道你还——”紧接着又克制住了自己,改口说,“天啦!多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呀,呃?我可喜欢男孩子啦。”
“可亲可爱的小家伙,不是吗?”艾瓦莱夫人说,“其实现在他比照片上高多了,因为这张照片是前些时候拍的。”
接下来的那天她说:“这是威利,我的第三个儿子。”再接下来的那天她又说:“这是西勃,我最小的儿子。我确信你会喜欢他的。”
“我相信我会的。”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既然已是最小的,那他也就喜欢了。
于是,随着时机的成熟——其实,也不是太成熟,前后大约也就五个星期——彼得·史比利金斯和艾瓦莱夫人在普鲁托里亚街的圣艾莎夫教堂举行了婚礼。他们的婚礼是九月份所举行的所有婚礼中最壮丽最豪华的。有不计其数的鲜花,有戴长面纱的众多女倏相,有穿长礼服的高大的礼宾官,有带着给请来的司机的婚礼赠品的一队队汽车,凡是普鲁托里亚街用以显示婚礼与众不同的神圣的一切应有尽有。年轻牧师菲尔弗斯·弗龙先生的脸,因五百块钱的辛苦费而又增添了几分圣洁。全城的人都到场了,或者至少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如果说有那么一个人没有来,而是独自呆在一条破破烂烂的街上,独自坐在街上一幢死气沉沉的小屋的阴暗客厅里的话,那又有谁知道和在乎她呢?
婚礼之后,那幸福的一对儿——难道他们不幸福吗?——动身去了纽约。他们是在那儿度的蜜月。他们本来想过去缅因州海滩——这是史比利金斯先生的主意。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说去纽约好得多,纽约是那么安闲,而缅因州海滩却嘈杂得实在可怕,这是众所周知的。
另外,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妇在纽约还没呆上四五天,柯莫伦特舰长的军舰恰巧在哈德逊河停泊靠岸,这艘军舰一旦落错一般都停泊在那儿。因此舰长得以带着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妇在纽约四处转转,并且在军舰的甲板上为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举行一次旨在使她能结识那些军官的茶话会,另外他还在第亚街一家酒店的一间密室里举行了另一次茶话会,为的是让她能与他呆在一起而不受任何其他人打搅。
在这一次只有他俩参加的茶话会上,柯莫伦特舰长说(当然还说了别的):“当你告诉他钱的事儿的时候,他是不是大感恼火呀?”
艾瓦莱夫人——现在已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了——说道:“他可不会!我想他得知我身无分文其实还感到高兴哩。你知道吧,亚瑟,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在茶桌上把手从柯莫伦特舰长的手下面抽了出来。
“喂,”船长说,“不要对他感情用事。”
以上便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一家到普鲁托里亚街来居住的前后经过,他们的府邸是一座漂亮石宅,宅子的附建部分的二楼便是开头所说的那个台球室。你可以听见台球撞击的声音从那些窗户传出来,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嚷嚷:“等一等,爸爸,你已经打过了。”
[book_title]琼斯先生的悲惨命运
有些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因为我们非常有自制力——而有些人,在拜访别人或晚上与人聊天的时候,总觉得告辞是一件难而又难的事。时间一分接一分地过去,到了拜访者觉得自己真的该走的时候了,他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呃,我想我……”紧接着主人就说:“噢,你这就要走吗?时间真的还早哩!”于是拜访者拿不定主意的尴尬就接踵而至了。
在我所知的这类事情中,最悲惨的例子要数我可怜的朋友梅尔帕梅纽斯·琼斯先生的遭遇了。他是一个助理牧师,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才二十三岁哩。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从所拜访的人家里脱身。他是那么忠厚,因而不会说谎,同时又是那么规矩,从不愿失礼。正好在他放暑假的第一天下午,他去他的一个朋友家拜访。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都属于他自己——他没有任何事可做。他在那儿聊了一会儿天,喝了两杯茶,然后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突兀地说:
“呃,我想我……”
可是女主人说:“噢,别急!琼斯先生,你真不能再多呆一会儿吗?”
琼斯从来都是说实话的。“噢,能,”他说,“当然,我——呢——可以再呆一会儿。”
“那就请别走。”
他留了下来,喝了十一杯茶。夜幕开始降临了,他再一次站起身来。
“呃,现在,”他怯生生地说,“我想我真的……”
“你非要走吗?”女主人客气地说,“我还以为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哩……”
“呃,是可以的,你知道,”琼斯说,“假如……”
“那就留下来吧,我肯定我丈夫会很高兴的。”
“好吧,”他有气无力地说,“那就留下来吧。”他颓然坐回到椅子里,灌了一肚子茶水,怪难受的。
男主人回来了。他们开始吃晚饭。席间琼斯从头到尾都坐在那儿盘算着要在八点三十分告辞。主人一家都在纳闷,不知琼斯到底是因呆笨而显得郁闷不乐呢,还是仅仅只是呆头呆脑。
吃完饭之后,女主人想“打开他的话匣子”,于是就拿出照片来给他看。她把家里珍藏的所有照片全都拿了出来,总共有好几罗哩——其中有男主人的叔叔和婶婶的照片,有女主人的哥哥和他的小儿子的照片,有一张非常有趣的是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着孟加拉军服的照片,有一张拍得非常好的是男主人的爷爷的同事的狗的照片,还有一张非常邪门的是男主人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演魔鬼的照片。
到八点三十的时候,琼斯已看了七十一张照片,大约还有六十九张没看。琼斯站了起来。
“现在我得告辞了。”他以恳求的口吻说。
“告辞!”他们说,“嗨,才八点三十哩!你有什么事要去办吗?”
“没什么事,”他承认,接着又问声闷气地说了说将闲六个星期,然后苦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大家发现主人家的宝贝儿子——那个可爱的小调皮鬼把琼斯先生的帽子给藏起来了,因此男主人说琼斯先生非留下来不可了,于是就请琼斯一起抽烟和聊天。男主人一边抽烟一边和琼斯聊天,琼斯于是又呆了下来。他时时刻刻都想果断地离去,可就是办不到。后来男主人开始厌烦琼斯了,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他用反话挖苦说:琼斯先生最好留下来过夜,他们可以给他临时搭一个铺。琼斯误解了他的本意,竟热泪盈眶地向他连连道谢。于是男主人便把他安顿在一间空房里,内心里却在狠狠地咒诅他。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男主人进城上班去了,留下琼斯和在家的宝贝儿子玩。琼斯伤心透了,他完全气馁了。这一天他一直在琢磨要离去,可他又左右为难,致使他根本没法脱身。男主人傍晚下班回来,发现琼斯居然还在家里赖着,大感吃惊和恼火。他想干脆开个玩笑把琼斯支走吧,于是就说:他认为该向琼斯先生收房租和伙食费了,嘿嘿!那个不幸的小伙子目瞪口呆了一阵子,然后紧紧握住男主人的手,向他预付了一个月的食宿费,而且还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像个孩子在哭似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神情忧郁,让人难以接近。当然,他整天都是闷在客厅里,由于缺少新鲜空气加之又缺乏锻炼,他的身体很快就显得不行了。他靠喝茶和看那些照片来消磨时光。他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盯着男主人的叔叔的朋友穿孟加拉军服的照片——有时是对它说话,有时是对它发毒誓。他的心智显然已开始失常了。
最后他终于垮了。人们把他抬到了楼上,他发烧可真厉害,根本就神志不清。后来病情进一步恶化,怪可怕的。他谁都不认识了,连男主人的叔叔的那位穿孟加拉军服的朋友都认不出来了。有时候,他会从床上惊坐起来,尖叫道:“呃,我想……”紧接着又倒回到枕头上,同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再过一会儿,他又会跳将起来,大叫道:“再来一杯茶,再拿些照片来!再拿些照片来!哈!哈!”
最后,经过一个月的痛苦折磨,在他的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去世了。人们说在他临终之际,他脸带自信的美丽微笑坐在床上,说:“噢——天使们在召唤我,我想我真的该走了。再见。”
他的灵魂从囚禁它的牢房挣脱而去,其速度之快就像被追捕的猫越过花园的篱笆一样。
[book_title]五十六号
我所要讲的故事,是我的朋友阿银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在他洗衣店后面的小房间里告诉我的。阿银是一个矮个子的天朝人,他表情严肃,忧心忡忡,那种忧郁多虑的气质和他的很多同胞一样。我和阿银的友谊已有好几年历史。在他店子后面那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我们一起共度过很多漫长的夜晚,不是一起云里雾里地抽烟斗,就是一道沉浸在默默的冥想之中。我被我的这位朋友所吸引,主要是由于他的心灵具有一种极富想像力的气质——我相信这是东方性格的一个特点,它使他得以沉浸在他自己创造的想象世界里,把他那一行当的各种扰人的烦恼忘记殆尽。在本文开篇所说的那个傍晚到来之前,我对他的心智所具备的敏锐的分析能力全然一无所知。
我们所呆的那个房间又小又暗,里面没几件家具,只有我们坐的椅子和一张用来摆弄烟斗的小桌子,桌上只点着一支牛脂蜡烛。墙上贴着一些画,多半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印制粗劣的图片,是用来遮掩四壁的寒怆的。只有一张画片谁看了都会被吸引。那是一幅精心绘制的钢笔肖像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脸长得很英俊,但神情十分忧郁。尽管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早已感觉出阿银经历过很伤心的事,而且它与那张画像似乎还有某种关联。不过,我总是不忍心问他,直到那个晚上我才了解它的来龙去脉。
我们俩一声不吭地抽了好一阵子烟,然后阿银才开口说话。我的这位朋友是一个阅读面颇广的有教养的人。因此他的英语在遣词造句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当然他说起话来带有他家乡那种拖拉而柔和的口音,对此我就不准备照搬了。
“我知道,”他说,“你一直在注意我不幸的朋友五十六号的那幅画像。我从没对你说起过我的悲痛之情,但今夜是他去世的周年纪念,我很想对你谈谈他的事儿。”
阿银停顿了一下,我重新点燃我的烟斗,向他点点头,表明我在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五十六号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进入我的生活的,”他继续说,“查查业务记录簿就可以知道确切时间,但我从不为此去费心。自然,在开头的时候,我对他并不比对其他的顾客更感兴趣——也许还不及对其他顾客哩,因为在我们的交往过程中他从不自己送衣物来,总是叫一个小男孩代劳。过了不久,我注意到他成了我的固定顾客,于是我就给了他一个编号:五十六号,而且开始琢磨他到底是谁,是干什么的。后来,对这位从未谋面的顾客我得出几个结论。他的亚麻布衣服的质量向我表明,即使他不是很富有,他的家境怎么说也是相当不错的。我能看出他是一个过着有规律的基督徒生活的年轻人,定期参加有关社交活动。我之所以这样推断,是因为他送来的衣物的数量是固定的,总是在星期六晚上送来,而且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换一次与礼服配套的衬衫。他是一个谦逊和气的小伙子,因为他的衣领只有两英寸高。
我眼睁睁地看着阿银,不免有些吃惊。虽说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最近出版的书早已使我熟悉了这类分析和推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东方朋友竟然也如此精于此道。
“我最初关注他时他还在大学读书,”阿银继续说,“当然,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并不明白这一点。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推断出了这一点,依据是夏天的四个月里他不在镇上,大学考试期间他送来的衬衣的袖口上写满了日期、公式和几何定理。我以极大的兴趣关注了他的整个大学生活。在他读大学的四年时间里,我每个星期都替他洗衣服,这种同他的有规律的联系,以及我的观察赋予我的对他可爱性格的洞察,逐渐使我对他的感情由最初的敬意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喜爱,我迫切地巴望着他能取得成功。每一次考试来临之前,我都给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把他的衬衫的衣袖一直浆到肘部,以便他有尽可能多的地方写注解。在他参加毕业考试的紧张阶段,我可真是急死了,对这点我不想多说了。当时五十六号经历着他的大学生活中最严峻的考验,我可以从他的几条手绢的状况推测出这一点——在最后一堂考试中,他竟然把手绢当成擦笔布了,显然是不知不觉的。他参加考试的表现证明,在四年大学生活中他的品行在日益改善:早先参加考试时,他写在袖口上的注解之类又多又长,而现在仅有少量的提示了,而且仅限于常人的记忆力没法胜任的那些复杂难题。六月初的一个星期六,我异常兴奋地在他送来的衣服中发现,他那件配礼服的衬衫皱皱巴巴的,胸前还沾了点儿从杯中溅出的酒渣。于是,我意识到五十六号取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并参加了毕业宴会。
“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天,我在他毕业考试时注意到的那种用手绢擦笔的做法,竟成了他的一个老毛病,我知道他已经在攻读法律。那一年他非常用功,在他每星期送来的衣服中几乎已见不到配礼服的衬衫。正是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天,也就是他攻读法律的第二年,他的人生悲剧开始了。我注意到他送来洗的衣服中出现了某种变化,配礼服的衬衫由原先的每周一件或至多两件上升到了每周四件,另外丝绸手绢开始取代亚麻布了。这使我恍然大悟,看来五十六号正在抛开艰难的学生生涯,正在走向社会。不久我又感觉出了更多的东西:五十六号堕入情网了。这一点很快就变得无庸置疑了。他每周要换七件衬衫;亚麻手绢从他的衣物中消失了;他衣领的高度由两英寸升高到了二又四分之一英寸,而最后升到了两英寸半。我手头有他那段时间所洗衣物的清单,只需瞄上一眼便可以看出他当时对自己的仪表是多么讲究。在那些日子里,我时而为他欢欣鼓舞,时而又为他沮丧失望,对那一切我至今仍记忆犹新。每个星期六打开他的衣物包,我都双手发抖,我迫切希望看到他的爱得到回报的最初迹象。我千方百计地帮助我的这位朋友。他的衬衫和衣领都凝聚了我的心血,尽管在上浆时我的手常常激动得发抖。我知道她是一个高贵而勇敢的姑娘,她的影响使五十六号的整个品性得到了改善。在此之前,五十六号拥有一些活袖口和衬衫假胸领,现在他把它们全扔掉了——一想到那是弄虚作假他就感到恶心,因此他先是扔掉了假胸领,过了不久,他觉得还是不对劲,于是就连活袖口也抛弃了。每次回想起他那些欢快幸福的求爱时光,我都禁不住要为他叹息。
“五十六号的幸福好像进入并且占据了我的整个生活。我只是为每个星期六的来临而活着。假胸领的出现会把我打入绝望的深渊,而它们的消失却又把我推上希望的顶峰。直到冬天逝去,温暖的春天来临,五十六号才鼓起勇气去把握自己的命运。一个星期六他送来一件新的白西服背心,要我为他洗浆熨好备用,向来朴素的他以前是从不穿这种衣服的。我为它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因为从这件背心我看出了他的意图。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这件背心又被送了回来,我热泪盈眶地注意到了一只温柔的小手柔情地搭在右肩上留下的痕迹,由此我得知五十六号已被他的心上人接受了。”
阿银停了下来,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他的烟已经抽完,烟斗冷冷地躺在他手里。他愣愣地盯着墙壁,昏暗的烛光晃动着,光与影在那儿变幻不定。最后他又开了腔:
“我不准备多谈接下来的那些幸福日子。在那段日子里他真是够讲究的,系着花哨的夏日领带,穿着洁白的西服背心,一天一换的衬衫洁白无瑕,衣领也是高而又高的。我们的幸福看来是那么完满,我对命运别无所求了。唉!只可惜好日子注定不能持续!明媚的夏天过去,秋天来临的时候,我痛苦地注意到一次偶然的争吵——衬衫由七件变成了四件,原先被抛弃的活袖口和假胸领又重新出现了。然后他们俩又和解了——白西服背心的肩膀上留有后悔的泪痕,送洗的衬衫又变成了七件。但争吵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出现狂风暴雨似的争斗局面,有背心上被扯烂的纽扣为证。衬衫慢慢减到了三件,后来又减到两件,而且我那抑郁不乐的朋友的衣领也降低到了一又四分之三英寸。我徒劳无功地仍旧在五十六号的衣物上呕心沥血。我饱受折磨的心仿佛觉得,只要他的衬衫和衣领平整光洁,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化。唉!看来我是白费力气了,他们的和解遥遥无期。可怕的一个月过去,假胸领和活袖口又回来了。我那位不幸的朋友好像以他们的背弃为荣似的。最后,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我打开他送洗的衣包,发现他买了一些化纤衣服,我的心告诉我她已经永远地弃他而去了。关于我可怜的朋友这段时间的痛苦,我没法告诉你什么,只需说明一点就够了:他的衬衫由化纤变成了蓝色法兰绒,然后又由蓝色变成了灰色。最后,我在他送洗的衣物里发现一条红色的棉手绢,这立即使我警觉起来,我感到落空的爱已把他逼到永无宁日的境地,我担心会发生最糟糕的事情。接下来令人痛苦的三个星期,他什么衣物也没有送来,后来我终于收到了他的最后一包衣服——好大好大的一包,好像包括了他的所有家当。在这包衣服里,我惊恐地发现有一件衬衫的胸口有一块深红的血污,另外还有一个破洞,这表明一颗子弹轰然打进了他的心脏。
“两个星期以前,我记得街上的男孩们在大呼小叫地说一件可怕的自杀事件,我现在知道那一定说的是他。在我最初的震惊和痛苦过去之后,为了纪念他,我便画了那幅贴在你旁边的肖像。在绘画方面我还有那么一点儿造诣,我相信我抓住了他脸部的神情。这幅肖像当然是凭想象画出来的,因为你知道,我从来就没见过五十六号。”
外面店铺的门铃叮当响了一声,一个顾客进来了。阿银带着他惯有的温和、顺良的神情起身出去了。他在前面的店铺里待了一些时间,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好像再也没有兴致谈他那位失去的朋友了。我过了不久便离开了他,悲哀地朝我自己的住处走去。一路上,我对这个小个子东方朋友以及他那富于同情心的想像力想了很多。我的心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什么重负似的——有件事情我本想向他挑明,可我真不忍心开口。我打心底里不愿毁掉他的想象的空中楼阁,因为我这个人离群索居、孤孤单单的,还从没有领略我这个好幻想的朋友所怀有的那种爱哩。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大约一年以前我送了一包很大的衣服来阿银这儿洗。当时我离开镇子三个星期,结果积下的脏衣服比通常多了很多。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那包衣服里还有一件弄破的衣服不幸被染了一块红斑,那是由我衣箱里被弄破的红墨水瓶造成的,而且在我包扎脏衣服的时候,这件衬衫恰好又被从我的雪茄上落下来的烟灰烫了一个洞。所有这一切,我不敢说我记得绝对丝毫不差,但我至少敢肯定,一直到一年前我改到另一家比较现代的洗衣公司洗衣的时候,我在阿银店里的洗衣牌号码一直是五十六号。
[book_title]纽瑞奇太太买古董
噢,我亲爱的,见到您真高兴!您能来真好——珍妮,劳驾你拿一下欧维沃德太太的大衣——请进来吧——珍妮,拿一下欧维沃德太太的手套。见到您真是太高兴啦!自打我们从欧洲回来后,查尔斯和我天天都在盼着把我们新买的东西给您看看——(提高嗓门)查尔斯!欧维活德太太看咱们新买的古董来了。她多可爱呀!……他泡在书房里,不知道听到我的话没有。他一看起书来就没白天没黑夜的了。您知道,查尔斯向来就用功,每当收到新的价目单,他就一头钻了进去,什么也顾不上啦……
我想给您看的东西实在是多,简直等不及让您先喝杯茶了……墙上这个挂钟吗?是不是古董?噢,当然是嘛!瞧,它多棒!是座萨尔沃拉台尔钟啊!它走得准不准?天啊!想到哪儿去了!当然不准!一点儿也不准。它根本就不走,据我所知它从来就没走过。正是由于这一点萨尔沃拉台尔钟才那么抢手哩。您知道吧,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钟匠。他做出来的钟从来就没走过。
查尔斯,是不是有哪座萨尔沃拉台尔钟也曾走过啊!什么?只有冒牌货才走!谢谢你……瞧,这便是辨别真假萨尔沃拉合尔的一个诀窍。假如是真的,那就不会走。你说它连一根指针都没有。我的天!当然没有嘛,它从来就没有走过——也不应该有。我是在亚马非的一家古怪的小店买到的,掌柜的向我们保证它从来就没有指针。他保证这一点。您知道吗,这也是辨别真假的依据。那段时间查尔斯和我对钟表特别感兴趣,而且还正儿八经研究过,所有的书上都说真正的萨尔沃拉台尔是根本没有指针的。瞧一瞧小标上是怎么说的——买它的时候它就贴在上头,因此我们也就没有扯掉——(读出声来):
第5661号——萨尔沃拉台尔挂钟——无针——从来无针——不走——从来不走——无摆(她神采飞扬地暂停下来)——当然没有,我忘记这点了——没有钟摆——因此它也就更珍贵了——
边上那道裂缝?噢,我亲爱的,我注意到您在看它了——不瞒您说,边上那条裂缝不是真的——那是我们回纽约以后请一位行家给砸的。砸得非常地道是不是?您瞧,他把裂缝弄得多像模像样呀,就好像有人把钟乱滚了一气并在上面跺了几脚似的。据说每一台萨尔沃拉台尔钟都是像那样被跺过几脚的。
当然,我们这条裂缝是仿冒的,但冒得非常逼真,是不是?每逢有什么东西要砸点缝儿什么的,我们都委托菲鲁吉尔古玩店代劳,就是第四号街那个小店。他们有一个人可真够能干的,他什么东西都能砸……
是呀,想给钟砸缝儿的那一天,查尔斯和我都亲临现场看了。干得棒极了,对不对,查尔斯?’她提高了嗓音)你还记得菲鲁尔吉古玩店那个替我们砸挂钟的人吗?恐怕他没有听见。不过那人的确是一个棒极了的行家。他把钟放在地板上,再翻转过来,他站在原地凝视它一会儿,然后一边绕着它转圈子,一边用意大利语咕哝,好像他是在对钟赌咒似的。接着他跃入空中,落下时刚好双脚踏在钟上,真是准确极了。
我的朋友阿额一海芬一史密斯先生——你知道吧,那位大行家——他上个星期来看我们的钟,他说裂缝棒极了,和真的裂缝几乎毫无区别。但我记得他的确是说,把钟从四层楼的窗户扔下去效果会更好。您知道吧,十三世纪时意大利的房子就那么高——是十三世纪吗,查尔斯?查尔斯!是不是十三世纪呀?我指的是把意大利钟从窗口扔下去的确切时间——是十四世纪?噢,谢谢你,亲爱的!——我总是记不住那些意大利玩意的年代……
当然,你知道,玩古董你必须知道年代,要不你就会出大洋相。几天前我为一个调羹出了个大洋相——我说它是十二世纪的,而实际上它是十一世纪半的。自然,那位女主人——也就是调羹的主人(她专门收藏调羹),听了后老大不高兴。您知道吧,一个十二世纪的调羹几乎是毫无价值的。在十一世纪以前伟大的意大利调羹大师都还没出世哩——呃,我也许把时间搞反了——嗨,我亲爱的,反正到那时为止,调羹做出来仅仅是用来吃饭的——然后,调羹大师,——他叫什么来着?查尔斯!那位意大利调羹大师叫什么来着——斯布恩鲁齐!当然是他,我真糊涂呀!——斯布恩鲁齐做出了不能用来吃东西的调羹,自然也就开了一代先河……
这个玻璃柜子,它非常有意思是不是?——恐怕不用放大镜您是看不出妙处来的——来,用这个瞧一瞧——上面有签名呀,全镶在这里——一些签名棒极了——这是伊丽莎白女王的签名——当然,要是不在行你是看不出来的。但假如您仔细瞧瞧,您准能看出“王后”两个字来——噢,不对,也许是“彼得大帝”吧!——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是很难辨认的——不过查尔斯自有他的窍门……
我们有一个住在高门的小代办商,他为我们四处搜罗古董,他总是告诉我们买到的是哪朝哪代的货——这是拿破仑的真迹!想来多妙啊,是他亲自写的——噢,对不起,那不是拿破仑——而是P.T.巴纳姆,他一定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将军——查尔斯!P·T·巴纳姆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将军吗?是他的私人秘书!——噢当然如此。可我光顾着说话,忘了请您喝茶了——对不起——你知道,我一门心思放在了古董上,把什么都给忘了。请到客厅来喝点茶吧——噢,别急,在您坐下之前,请允许我让您看看一把茶壶——噢,不是,我不是指这一把,这一把是我们沏茶用的——不算什么。它是我们在纽约的霍凡尼店里买的,用来沏沏茶而已。当然,它是用银或那一类的东西做的,但就连霍凡尼店的人都承认它是美国造的,年代也不古老,或许还没超过一年,而且从没有别的人用过它。事实上,他们什么也保证不了。
还是让我用这把茶壶给您倒点茶喝吧,完了请您一定好好看看您旁边架子上的那把可爱极了的茶壶。噢,请千万别碰它,它站不住。它站不住,光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是真古董。从这一点我们还知道它是真正的斯瓦兹马切尔名牌货,如此名贵的茶壶历来站不住的。
是不是在本地买的?噢,天啦,不是,本地哪能买到这样的东西!老实告诉您吧,我们是在荷兰的一家小酒店碰巧买到的——荷兰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查尔斯,荷兰那有家小酒店的地方叫什么来着?什么?欧伯——什么?—噢,是的,欧伯海兰丹姆,当然。
荷兰名称都那么古怪有趣,不是吗?你知道欧伯海兰丹姆吗?不知道——噢,那是一个可爱极了的小地方,别的没有什么,只有一些小小的古色古香的小店子,里面全是些好玩极了的东西——全是古董,每一样都是破旧的。他们保证说店里的东西没有哪一样不是至少一百年以前就打破了的……您瞧壶上的标签……是荷兰文……“Tay Poot”——我想这是荷兰人对茶壶的叫法吧——gesmoth——这个词的意思是“打烂了的”——hoq——鲁尔斯!hog在莅荷兰文里是什么意思呀?——亲爱的,就是茶壶上的字——hog wort,噢,是“价格哓!亲爱的,就是茶壶上的字——hog wort,噢,是“价格昂贵”!嗨,那还用说!……
拿它沏茶好不好喝?——噢,我想一定非常、喝一只是它有点漏——这也是辨别真伪的依据之一。行家们鉴定斯瓦兹马切尔茶壶时总是要看漏不漏。假如不漏,那就很可能是二十年前造的冒牌货……是不是银的?——噢,不是——这是辨别真假的另一个依据。真正的斯瓦兹马切尔茶壶从来都是用锡囗做的,外面箍着从酒桶上取下的铁箍。现在有人想用银来仿冒,但他们仿冒得不像。您知道,银是不会这样变色发暗的。
很多的古物都是这样的,它们生锈和腐烂的那种样子你根本模仿不来。我有一个用来喝酒的古老的牛角,我马上会拿给您看——牛角是十九世纪的,对不对,查尔斯?牛角里面覆盖着一层非常漂亮的绿色粘质,那是绝对仿冒不了的……绝对不可能假仿,他们是这么说的。是的,我把它拿到斯奎吉奥古玩店去了,就是伦敦那家意大利古玩店。(您知道吧,他们都是些大牛角行家,他们能丝毫不差地说出牛角是哪个世纪的,是哪种牛的角。)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曾试过仿造出角里头那种独特而漂亮的绿色腐烂物,可是以失败告终。店里的掌柜之一说,他认为这只牛角可能是从一头埋了五十年的死牛头上取下来的。您知道,这正是它的价值所在。我们问他——就是那个掌柜的——在他看来一头牛到底要死了多少年以后才能成为有价值的古董,他说那很难说,反正要死了很多年才行……
这话是伦敦那个人说的,但我们的茶壶不是在伦敦买到的,当然不是。在伦敦根本不可能,跟在纽约一样毫无希望。在那里你买不到任何真货……总之,我们是东买一件西买一件,专挑那些偏远的角落去买。
那个小凳子我们是在阿伯洛切提湖的一个牛棚背后找到的。的确它是挤奶时用的。另外那两把椅子——尽管一间屋子里有两把相同的椅子是不太对劲,但它们不是很漂亮吗?——它们是从加尔威的一家小威士忌酒店后面找来的。一个心地极好的爱尔兰老人把它卖给了我们,他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古老。他说它们有可能是十五世纪的,但也可能不是……噢,这倒使我想起来了,我刚接到珍妮的一封来信(您知道,珍妮是我妹妹),信激动人心极了。她在布列泰尼的一个小地方找到一张桌子,她认为放在我们的打牌室里最好不过了。她说它跟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完全不一样,而且显然和牌类毫无关系。还是让我来把她的话念给您听听吧——我来看看,对了,她是这么说的:
一张非常可爱的小桌子。也许它原本是有四条腿的,现在只剩两条了,
但这己很了不得啦。我听说,很多人找到只有一条腿的就感到万幸了。卖
主解释说可以把它靠墙放。要不就用一根银链子把它从天花板吊下来。桌
面缺一块板,但我听说那没多大关系,因为所有最好的布列泰尼古桌都是
至少缺一块板的。
难道听了不叫人入迷吗?我刚才把珍妮关于布烈泰尼的桌子的信念给欧韦活德太太听了——您不觉得你最好马上拍个电报去买下来吗?——是呀,我也这么想——还有,查尔斯!问问他们再砸烂一条桌子腿要收多少钱。好了,我亲爱的。您一定得喝杯茶吧。这茶您一定会喜欢——这是我弄到的一种特殊的茶——叫做“欧哥什”——一种很古老的中国茶,是特意放在煤油桶里腐殖过的——您会喜欢的!
[book_title]易泽太太算命记
易泽太太回到她的寓所,发现有一个朋友在等她。
噢,亲爱的玛丽,对不起,我实在是累坏了。玛莎,请把门链扣到门上——但愿没有让您久等——等了二十分钟了吧?噢,真不好意思!我刚做完一件非常令人激动的事!刚做完回来,我必须一五一十告诉你。不过等一会儿,我先打铃叫玛莎弄点鸡尾酒来。你也喝一杯,怎么样?玛莎,调两杯鸡尾酒——不,调四杯——噢,不(她提高了声音,因为玛莎已离开)。——玛莎——调六杯!亲爱的玛丽,我需要多喝点。我可真是累坏了。我刚去请人算过命,噢这么说不对,至少不确切,我的意思是我刚去做了占星预测。请原谅我这么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不是真的喘不过气来,而只是太兴奋了。我亲爱的玛丽,我必须把它说给你听听,我没法把它闷在肚子里一我马上就要被绑架!是的,被绑架就现在,随时会发生,就在这儿!玛莎,门上的链条扣好了吗?谁来了也不要开门……
啊!谢天谢地,这鸡尾酒太棒啦——请原谅我喝得这么急(喝的声音很响)——啊,好多了。这玩意能使人镇静一点儿,不是吗?我想我还要一杯——是的,我亲爱的(语气更驯顺了),我随时准备被绑架。
是不是布朗太太说我有这一恶运?噢,天啦,不是她!我不是想告诉您我去找布朗老太或任何那种档次的人了——当然,布朗太太,她人不错,我以前经常去她那儿,她是个挺好的老太婆。去年冬天我常去找她,算起来每一个礼拜一定能摊上一次吧。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就算说出来也是些平淡无奇的东西,你知道吧。
她预言说亨利会活到九十岁。好家伙!我希望他能活那么长,我相信这点,再怎么说亨利也不比别人的丈夫坏。可是您想想看,活九十岁呀!反正她所说的,都是那些你不愿花钱去听的东西。当然,她的确预言过我们会在复活节去百慕大。可那是报纸上早就说过了的事儿……
可是这个算命先生(她神秘兮兮地放低了嗓音)大不一样。他不是通常所说的算命先生。他是一个会瑜伽功的占卜者——这是大不一样的,他叫亚西一巴西先生,是一个印度拜人教徒,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就是说,他是印度人,不过种姓比一般印度人高。您知道印度人是怎样分等级的:您若是一个种姓最低贱的人,您就得以靠垃圾活命,不能和任何人说话;另外还有一些中间等级的人,他们必须吃素而且要膜拜牛。您瞧,我对印度了如指掌,因为亨利和我曾做过一次环球旅行,我们在孟买呆了一整天,和我们同船有一个中国绅士,阿胡先生,他为人挺好,在哈佛呆过四个月,他对我们讲了印度教的一切,还告诉我们为什么它远远比基督教先进。
我就是这样了解种姓制度的,而亚西一巴西亚先生属于种姓最高的那类人。他们不吃东西,也不说话——他们只冥想修炼。噢,谢谢你,玛莎,把它们放在这儿挨着其他杯子。现在它不太烈了,对吗?(她喝了起来)。噢,天啦!我就需要这玩意儿。呃,我刚才正好要告诉你哩,信不信由你,在来这儿之前,亚西一巴西先生在一根柱子顶上坐了一个月——只穿一件狮皮衣——而且一直在上面冥想。想想看,会有多少苍蝇去骚扰他!
然后他来了这儿(我不知道到底是多久以前),并且开始施行占星术——这就是它的叫法——真神啊,玛丽!预测的结果准极了!您知道吧,他告诉费斯夫人说有一件糟糕的事情在向她迫近——结果,就在那个月她的司机离开了她。他告诉盖尔夫人说她最小的儿子运道不好,就是上大学的那个儿子——结果也应验了5他在那个学期末因喝酒被遣送回了家。
噢,他真是神了!天啦,一个钱都不要!他蔑视金钱!您从亚西一巴西先生身上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一点。您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把钱献上,作为一种礼貌的表示吧,但他会一声不吭地拒绝。对他来说,金钱只不过是粪土!你知道,他什么花费也没有,冥想是不用花任何钱的。
因此要见他是很不容易的。哎,我亲爱的,我不得不等很长很长时间。您知道,我一时半会儿没法请他为我算命——不过这种说法不确切,应该说是“接受启示”——在配得上接受之前我不能从他那儿接受启示——这是占星预测的规矩。
因此我得通过冥想来赢得接受启示的资格:我得奉上十元钱(当然,不是给亚西一巴西先生,而是给他的助手),然后沉思一个礼拜。开头的时候非常痛苦,我指的不是那十元钱,那是小事一桩,我指的是沉思。您知道吧,你得什么都不想。开始时我心里杂念很多,总是要去想购物等我非干不可的家务事,想玛莎是不是给儿子维基洗澡了,想该打个电话提醒亨利去兑现支票——还想那天下午该穿什么衣服——唉,您知道,脑子里满是一天到晚的各种例行琐事,但经过努力我总算有了长进,在那个礼拜结束的时候,我得到一个思想信息——你想想!一个思想信息(是邮寄过来的)告诉我再寄去十元钱并继续冥想。于是我知道我成功了……
在那样沉思了四个星期之后,他们才让我开始人门——也就是成为一个刚开始练瑜树的人——不过要练成需要多年时间。然后我第一次去见亚西一巴西先生本人——那真是一个奇怪地方,至少可以这么说,不是外表如此——那是一条偏街的一个小套房。我想说的是,你一走进里面,梯子就一直往上,你在外室等候,那里四面都挂着绘有蛇和印度诸神形象的帷幕,奇异极了。接待我的那个男人——不是亚西一巴西先生,当然不是,而是他的助手,一个最奇怪的小个子。他叫朗姆·斯巴德先生,一个小小的胖子,我想是孟加拉人。他把双手交叉在肚子上,深深地对我鞠一个躬,说:“受塞丝保佑你!”——天啦!那真太叫人难忘了。
我问他是否可以见亚西一巴西先生,可朗姆·斯巴德先生摇摇头并且说不行,亚西先生正在做冥想,决不能打扰他。我把十块钱放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子上——放得那么小心谨慎,生怕让他觉得是在侮辱他。但斯巴德先生只是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与此同时友善地微微一笑并耸了耸肩,他解释说亚西先生的生活与钱无缘。然后他又挥了挥手,信不信由你,那十块钱不见了!我的天啦!他把它幻化掉了!一点儿不假,我亲眼看到的,头一分钟它还在那儿!下一分钟就无影无踪了!
因此我像那样又去了三次,我是说跑了三天——每一次斯巴德先生都和善地接待我并且摇头。亚西先生在冥想……我把十块钱放在那张桌子上,每一次它都被幻化掉!
然后我担心每天都强迫他幻化掉十块钱太卑鄙了,弄不好会伤他的感情——因此第二天我一点钱也没放——也许那种震动——您要知道,那是非常微妙的,亲爱的——那种震动把亚西先生从冥想中惊醒过来——我听见他跟斯巴德先生说话,我猜用的是印度语,尔后斯巴德先生说亚西先生愿见我。
于是亚西一巴西先生从帷幕后面走了出来——多奇怪的一个人啊,看上去那么高,不是真的很高,我想大概是穿着长袍的缘故,袍子上下印满了神圣的蛇和蜥蜴——还有他的眼睛——我的天啦!是那么深邃——像两滴蜜糖!他把我的手掌夹在他的两个手掌之间,说:“奥西里斯保佑你!”
然后他让我坐在一张椅子里,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握我的手握了好一阵子,然后说:“凶险之事在向你逼近。”我问道:“是些什么事情?”可他只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见了。我只是半闭了一下眼睛,而他就消失了!也许他跑到帷幕后面去了。
唉,信不信由您,亲爱的(电话铃响了)——看是谁来的电话,玛莎,就说我不在——信不信由你。我去了一次又一次——你说什么,玛莎?《时代晚报》想来访我——就说我出去了——我去了一次又一次,亚西先生说他一直在准备我的占星天宫图,但直到今天他才准备好——噢,天啦,它让我浑身发抖,它太险恶了,太可怕了。我必须首先告诉你。每一次我去见亚西先生,斯巴德先生都说我得为我的天宫图再等一两个星期,还说假如我乐意的话(他真是太好了),他愿招一些亡灵来,我可以和他们说说话。
那真是太妙了。他召来了拿破仑的亡灵。于是我和拿破仑谈了谈,是隔着帷幕的,就像我和您谈话一样容易。我问他他在圣赫勒拿是否孤单,他说:“是的。”我问他是不是特拉法加角之战对他的失败起了最大作用,他说是的,以前的失败都不够惨。
我还和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亡灵谈了话,但他好像有点儿反应迟钝,也许他的大脑在他死后被损坏了,但无论如何他告诉我他呆的那个地方既明亮又美丽。不过亡灵们也有其可笑的地方,我亲爱的,有些是这样——他们问出一些非常古怪的问题。拿破仑问我是否有额外的房门钥匙,我说有,他说他或许需要它并请我把它留在亚西先生那儿。我真把钥匙留下了。但我不希望拿破仑来,不希望他晚上能打开门进来。我告诉亚西先生我要在门上另外加锁——想象一下,我亲爱的,圣女贞德的亡灵(在接下来的一次召灵会中)却告诫我不要加锁。她说没关系的,当然,既然她那么想,那我也觉得没关系。但是假如亚西先生把那枚钥匙给拿破仑,我希望他能让我知道。
好了,最后我好不容易终于从亚西先生那儿得到了一个启示。那是两天以前的事儿。他首先谈到亨利。他不愿说他到底会出什么事。但那是件很凶险的事儿。他说它随时会降临到亨利头上,还说亨利沙漏中的沙子不多了。他说亨利必须立即离开镇子,随身不要带任何值钱的东西,应该把他所有值钱的东西留在这儿,留在这寓所里。奥西里斯会照看好它们。我一回到家里就马上给亨利挂电话,他当时正在高尔夫俱乐部。我说:“亨利,亚西先生,就是那个拜火教魔法师,他说你大难就要临头了。”他说:“是吗?哟!还没打到标准杆数,我第四个洞又进了!”我说:“亚西先生说你危在旦夕了。”亨利说:“可不,我在水坑里重重跌了一跤。”我又说:“亨利,你必须寻求奥西里斯的保护。”他说:“那么警察是干什么吃的?”你是知道亨利那种冷潮热讽的说话方式的。
但在他回到家的时候,我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这回他用心听了。尤其是对拿破仑要了我们的钥匙的事儿。我想他是嫉妒了。不过我说:“亨利,拿破仑只是一亡灵,再说无论如何拿破仑也不是那种人。”
噢,那是昨天的事儿,今天我又去了,亚西先生在那儿——不是在冥想——他把占星预测的结果告诉了我。他说我将失去亨利——我早已请到这一点,然后他又说——一想到他说的话我就发抖——玛莎,门锁好了吗?去看看,一定要锁好——他说我随时有被绑架的危险!
是的,被绑架!要交赎金才能脱身!想看看——我问他要交多少赎金才行,他说他愿尽力替我测一测,然后他开始凝视一个水晶球,一个又黑又亮的水晶球——他看得目不转睛,那么入神,说赎金数目就在里面,但很难看清,然后他问我愿出多少钱赎身,我说那得由亨利来定,于是亚百先生摇了摇头,说在他看来那数字像是十万元。我说我真高兴不用交更多,于是他再看了一次,说他相信那数目是十五万……
我问亚西先生我该怎么办,他说我首先得寻求受塞丝和奥西里斯的保护。他告诉我把所有的贵重东西打成一个包放在这儿。并且画上奥西里斯的秘密符号来护卫它——他向我示范了那符号的画法。他说,符号应画在珠宝之类贵重东西而不是其他东西上,那么奥西里斯就会看护它们的,假如有什么东西我决定用作赎金,那就明明白白地在上面写上“赎金”二字。然后他叫我立即离开镇子,随身什么也不要带。你知道吧,他解释说按瑜咖教义只有弱者才会得到保护——我必须抛下我的所有财物,只带够几天用的钱——事实上他告诉我把我现金账户里的钱全部提出来,在上面画上奥西里斯的秘符并把它留在这儿。他说奥西里斯会……
是不是有人在门口?——不要取下门的链条,天啦——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玛莎——来了一个《时代晚报》的青年小伙子,你是说他为“耸人听闻的逮捕”而来?我可不知道什么“耸人听闻的逮捕”——别让他进来,玛莎。可是我的天啦,“耸人听闻的逮捕”,莫不是说那些想绑架我的人被抓住了?奥西里斯真是太神了——想想看,在他们还没干坏事之前就预测到了!谢天谢天……
电话玲又响了,玛莎。
我丈夫——对了——我当然接电话。你好,亨利,什么事呀?你有没有听说——你说什么呀——我那两个骗子被捕了——我那两个——你为什么说是我那两个?亚西一巴西先生和斯巴德先生!可是亨利,他们不是骗子——他们是拜火教徒!朗姆·斯巴德先生是孟加拉人。亨利,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脱俗的人之一。光听他说话就能使人变得崇高起来……你在笑什么呀?你说我该听听他今天说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你说他不是孟加拉人,他只是个一般的有色人,而亚西先生是爱尔兰人——喂,你发什么笑?——朗姆·斯巴德今天说了什么?他竟说出那种话!你再重复一遍,亨利——朗姆·斯巴德说他们差点逮住了那只老母鸡!指的是我!我!一只老母鸡!好样的,他这个卑鄙的小骗子,我希望在牢里——你说什么——他要在牢里呆五年?我希望这样!——但愿可怜的亚西先生不用坐牢;他可是好人——噢,他也笑我了!什么!一只“老绵羊”——愿他坐十年牢!
[book_title]怎样成为百万富翁
我经常和百万富翁们打交道。我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的脸相。我喜欢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喜欢他们的饮食。和他们交往越多,我就越喜欢他们的一切。
我尤其喜欢的是他们的衣着,是他们灰色的格子裤、白色的格子背心、沉甸甸的金链子以及他们用来签署支票的图章戒指。呀!他们可真够气派的。要是能看到他们六七个人一起坐在俱乐部里,那才过瘾哩。他们的身上哪怕是沾上一丁点灰尘,都会有人跑去为他们掸掉。真的,而且很乐意这*样。连我本人都巴不得能为他们掸掉点灰尘哩。
我喜欢他们的饮食,但是我更喜欢他们的满腹经纶。那真是了不起。看看他们读书就明白了。他们简直是时刻都在读书。无论何时到俱乐部去,你都会发现有三四个百万富翁在那儿。瞧他们读的那些东西!你准会认为,一个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都在办公室操劳、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吃中饭的人,定会疲惫不堪。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些人在办公室忙碌完之后,照样能坐下来读《小品文》、《警察报》和《桃色苑》之类,而且还能和我一样读懂其中的笑话。
我很热衷于做的一件事是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以便能听到他们的一言半语。几天前我听到其中一位阔佬身子往前探着说:“哼,我说了给他一百五十万,再多一分都不给,要不要随他的便——”我多渴望能插上一句:“什么!什么!一百五十万!懊!再说一遍!给我好了,要不要随我的便。就给这一次机会吧,我知道我能马上答复您。只给一百万也行,我们马上一言为定。”
并不是说他们这些人对钱无所谓。不,先生,别那么想。他们对大笔大笔的钱当然是不太在乎的,比如说一出手便是十万八万的。但对小钱可不一样。除非你了解他们为了一分一厘甚至更少的数目会急成啥模样,否则你是不会明白他们是如何看重小钱的。
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两个百万富翁到俱乐部来,高兴得像发了疯似的。他们说小麦涨价了,他们俩在不到半个小时就各自赚了四分钱。这赚头令他们胃口大开,他们点了足以供十六个人吃的一大桌宴席。我为报刊写稿挣到的钱是这点赚头的两倍,我都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好夸耀的。
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一个阔佬说:“喂,咱们打个电话给组约,给他们两分五厘钱。”天啦!想想看,深更半夜打电话去人口近五百万的纽约城,就为了给他们两分五厘钱,电话费就不止这个数哩!那么——纽约人是不是大光其火呢?没有,他们接受了。当然,这是高级金融问题。我不便在此不懂装懂。此后我打电话到芝加哥,说给它一分五厘钱,另外我还打电话到安大略省的汉米顿,说给它五毛钱,可接线员却以为我疯了。
所有这一切当然说明我一直在研究百万富翁们的做派。我是在研究,研究多年了。我认为对刚刚开始工作就巴望以后再也不用工作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研究可能还是很有帮助的。
你知道,很多人很晚才意识到:假如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明白了现在明白的事理,那么,他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而完全可能有另外一番作为。而反过来,又有多少年轻人静下心来想过:假如他当年去了解他现在所不了解的那些东西,那他是否同样会大有另一番作为呢?这些想法叫人害怕。
总之,我一直在探寻百万富翁们的成功奥秘。
有一点我是很有把握的:假如一个年轻人想成为百万富翁,那么必须对他的饮食和起居倍加小心。看来要做到这一点不容易。但成功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总要吃点苦头。
一个想成为百万富翁的年轻人,假如他自以为有权在七点半起床,早饭吃强力牌肉食和荷包蛋,午餐喝凉水,而且十点钟准时睡觉,那他是毫无指望的。你不能这样做。百万富翁我可见得多啦,没见过这样做的。假如你想成为百万富翁,在早上十点之前你不应该起床。百万富翁们从不这样做。他们不敢这样。假如有人看见他们早上九点半钟就上街忙碌了,那他们的生意也就大大掉价了。
节俭的老观念是大错特错的。要想成为百万富翁,你就得喝香槟酒,多多益善,时时刻刻都喝。除了香槟,你还得喝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你得几乎整个晚上都泡在酒水里,成桶成桶地喝。这玩意儿能使你头脑清醒,对第二天做生意大有裨益。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百万富翁,他们在早上头脑是那么清醒,红彤彤的脸就像刚煮过似的。
当然,像这样生活需要决心。不过那玩意儿可以一品脱一品脱地买到。
因此,我亲爱的小伙子,假如你想在生意方面更上一层楼,那就得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要是房东大娘给你端来熏肉和蛋做早餐,把它们扔到窗外去喂狗好了,叫她给你弄点凉拌芦笋和一品脱葡萄酒来。然后打个电话给你的老板,告诉他你十一点钟到。这样你就会一步步发达起来。没错的,很快就会发起来。
至于百万富翁们是怎样赚到一百万的,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但有一种办法是这样的:带五分钱到城市里去闯天下。百万富翁们几乎都是这样起家的。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都是些家财成百万成千万的阔佬啊),他们当初到城里来闯天下的时候身上只有五分钱。看来他们就是靠这点本钱发起来的。有一次我也差点儿这样发起来了。我当时借了五分钱,带着它急冲冲地跑出了城。假如我不是在郊外碰到一家酒馆而把那五分钱给花了,那很可能今天我已经发了哩。
另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是创办一点什么。规模要大,要做别人从没想过的事儿。比如说,有一个我认识的阔佬告诉我说,想当年他在墨西哥,身无分文(他在中美洲把那五分钱的本钱亏掉了)。他注意到那儿没有发电厂,于是他就创办了一个,结果大赚了一笔。我认识的另一个阔佬也差不多,他初闯纽约时也是身无分文。不过,他突然想到纽约城需要盖一些比以往所盖高十层的高楼。于是他就盖了两座,紧接着就把它们卖掉了。很多百万富翁都是用这种简简单单的方法发起来的。
当然,还有一种方法比上述任何一种方法都要容易。我几乎讨厌把它说出来,因为我本人也想靠它发财。
我是有天晚上在俱乐部偶然听说的。俱乐部里有一个老先生,他极其富有,脸相活像一条土狼,在他们那类人中是出类拔萃的。我以前从不知道他是如何暴发起来的。因此有一天晚上,我向一个百万富翁打听一下布洛格斯这老家伙是怎样发起来的。
“他怎么发的?”他轻蔑地回答说,“嗨,他是在孤儿和寡妇身上发的财。”
孤儿和寡妇!妈呀,这个生意可真绝!谁能想到孤儿和寡妇身上会有财可发呢?
“可怎么个发法呢?”我很小心地问道,“难道从他们身上强抢不成?”
“嗨,”那人回答说,“他只需把他们放在脚跟下面狠榨就行了,就这么回事儿。”
瞧,多简单省事啊!自那以后,我经常琢磨这次谈话,很想试一试这一高招。要是我能逮着他们,我会很快地榨干他们。可怎么才能把他们弄到手呢?我所认识的寡妇大多数很壮实,要榨她们可不容易,至于说孤儿,不知要榨多少才有点油水。目前我还在等待时机,要是我能弄来一大批孤儿,我倒真要榨榨他们看。
经向人请教,我还发现从牧师身上也可以榨出钱来。他们都说牧师们挺好榨的。不过,或许还是孤儿容易榨一些。
[book_title]怎样才能活到200岁
二十年前我认识一个叫吉金斯的人,此公有健身的习惯。
那时他每天早上都要洗一个冷水澡,他说这能使毛孔舒张;然后他必定再洗一个热水澡,他说这能使毛孔关闭。他这样做为的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开合毛孔。
在每天穿衣起床之前,他总要站在敞开的窗前练习呼吸半个小时。他说这能扩大肺活量。当然他也可以去鞋店用鞋撑子达到这一目的,可这种窗前练习毕竟是一钱不花的,花去半个小时算得了什么呢?
穿上内衣后,吉金斯接着会把自己像狗一样拴起来做健身运动。他不是前俯,就是后仰,臀部撅得老高老高的,折腾得可来劲儿啦。
无论在哪儿他都能找到些狗事儿干。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在办公室的时候,他一闲下来就会趴到地板上,看自己能不能用手指把自己撑起来。要是此举大功告成,他接下来又会试其他的招数,一直要到发现某个动作实在做不了才肯罢休。就连午饭后的那点休息时间他都要用来练腹肌,他感到真是其乐无穷。
傍晚回到自己房里后,他不是举钢棒,就是搬炮弹,要不就是玩哑铃,还用牙齿咬住天花板上垂下来的什么东西做引体向上哩。在半英里之外,你都能听到那砰砰咚咚咚的声音。
他喜欢这样。
整个晚上他有一半时间吊在房上晃来晃去。他说这能使他头脑清醒。在把头脑完全弄清醒后,他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一醒来,他又开始再次清醒头脑。
吉金斯如今死了。他当然是一个先驱者,不过他因情系哑铃而英年早逝的事儿,并没有阻止一整代年轻人踏着他的足迹继续前进。
他们都成了健身癖的奴隶。
他们都使自己成了讨厌鬼。
他们在不该起床的时间起床。他们傻傻地穿着一点点衣服在早饭前搞马拉松长跑。他们光着脚丫互相追逐,双脚不沾满露水便于心不忍。他们猎取新鲜空气。他们为胃蛋白酶伤透脑筋。他们不愿吃肉,因为肉里含氮太多。他们不愿吃水果,因为水果里根本不含氮。他们更喜欢蛋白质、淀粉和氮,却不愿吃橘馅饼和面包围。他们不愿从水龙头喝水。他们不愿吃罐装沙丁鱼。他们不吃装在桶里的牡蛎。他们不愿从杯子里喝牛奶。他们害怕各种各样的酒精。是的,先生,就是怕。真是些“怕死鬼”!
他们这也怕那也怕,可还是患上了某种简简单单的老式病,没折腾多久也像别的人一样呜呼哀哉了。
如今这一类人怎么着都无缘长寿。他们是适得其反呀。
诸君且听我一言。你是不是真的想活得很长很长,真的想享受优裕幸福、老而未衰的值得夸耀的晚年,同时用你对往事的唠叨令左右邻居讨厌不已呢?
那就别听“早起长寿”的胡话。千万别听。早上最好在合适的时间起床。没到非起床不可不要起来,犯不着提前。如果你是十一点上班,那就十点三十起床。有新鲜空气就尽情呼吸吧。不过这东西现在早已绝迹。如果真还有的话,那就花五分钱买上满了一热水瓶,把它放在食橱架上。如果你是早上七点上班,提前十分钟起床得了,但不要自欺欺人地说你喜欢这样。这不是一件乐事,你心里明白。
另外,也不要信冷水澡那一套,你小的时候从不这样做,现在也犯不着当这种傻瓜。假如你必须洗澡(你其实真不需要),那就洗温水吧。从冷飕飕的床上爬起来,跑去洗个热水澡可谓其乐无穷,不知要胜过冷水澡多少倍。不管怎么样,可别为你泡过的澡或洗过的“淋浴”大吹其牛,好像世界上只有你洗过澡似的。
关于这点就说这么多。
接下来我们谈谈细菌和杆菌的问题。不要害怕它们。有这点就够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一旦你做到了这一点,那你就再也不用为它们忧心忡忡了。
你要是遇到一个杆菌,径直走上去好了,就盯着它的眼睛。假如有一个杆菌飞进了你房里,用你的帽子或毛巾狠狠抽它一顿。点着它的脖子和喉咙间抽吧,能抽多重就抽多重。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受不了的。
不过,说老实话,要是你不害怕它的话,杆菌是一种很文静而且无害的东西。跟它说说话吧。对它说:“躺下。”它会懂的。我曾经养有一个杆菌,叫做“费多”,我干活的时候,它会走过来躺在我的脚边。我还从没结识过比它更重情义的朋友哩。在它被一辆汽车压死之后,我把它埋在了花园里,心里好不伤心。
(我承认这么说有点夸张。我并不是真的记住了它的名字,它说不定叫“罗伯特”。)
要明白,所谓霍乱、伤寒和白喉是由细菌和杆菌引起的,这不过是现代医学的臆想而已,纯属无稽之谈。霍乱是由腹部剧疼引起的,白喉则是治喉痛的结果。
现在我们来谈谈食物的问题。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了。放开肚皮吃吧。是的,毫无顾忌地吃。一直吃到你要摇摇晃晃才能走到房子的那一头,一直吃到要用沙发靠垫撑住身子才行。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直吃到再也塞不下去才罢休。唯一要考验的是,你能不能付得起钱。假如你付不起这钱,那就别吃。听着——别担心你的食物里是否含有淀粉、蛋白质、麦质或氮元素。假如你实在傻到家了,非要吃这些东西,那就去买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去洗衣店买一大袋淀粉来,想吃就吃他个够。好好吃吧,吃完之后再大喝一顿胶水,外加一小勺波特兰水泥。这能把你粘得结结实实的。
假如你喜欢氮,可以到药店的苏打柜台买一大听来,用吸管好好消受一番。只是不要以为这些东西可以和你别的食物混起来吃。通常的食品中可没有氮、磷或蛋白。在任何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所有这些东西在上桌之前早就被冲洗在厨房的洗碗槽里了。
最后再就新鲜空气和锻炼的事儿说几句。不要为它们任何一样烦恼。把你的房间装满新鲜空气,然后关起窗户把它贮藏好。它能存上好多年哩。不管怎样,不要每时每刻都用你的肺。让它们休息休息吧。至于说锻炼,假如你非锻炼不可的话,那就去锻炼并且忍受它吧。不过要是你有钱雇佣别人为你打棒球、跑步或进行其他锻炼,而你坐在阴凉处抽烟并观看他们——天哪,那你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book_title]新型食品
我从报纸的时事专栏里读到这样一条新闻:“芝加哥大学的普拉姆教授最近发明了一种高浓缩食品。人体所需的所有营养成分都被浓缩在一粒粒小九里,每粒小丸的营养含量相当于一盎司普通食物的一至两百倍。通过加水稀释,这种小九能形成人体必需的各种养分。普拉姆教授自信此发明能给目前的食品结构带来一场革命。”
就其优点而言,这种食品也许是再好不过的,但是它也有其不足之处。我们不难想象,在普拉姆教授所憧憬的未来岁月里,或许会有这样的事故发生:
喜洋洋的一家子围坐在热情好客的餐桌边。桌上的摆设可丰盛啦,每一个笑盈盈的孩子面前都摆着一个汤盘,容光焕发的母亲面前摆着一桶热水,桌子的首席则摆着这个幸福家庭的圣诞大餐——它被放在一张扑克牌上,还用一枚顶针毕恭毕敬地罩着哩。孩子们交头接耳地企盼着,一见父亲站起身来,他们马上鸦雀无声了。那位父亲揭开那个顶针,一颗小小的浓缩营养九赫然亮了出来,就在他面前的扑克牌上。哇!圣诞火鸡、野樱桃酱、梅子布了、肉末馅饼——应有尽有,全在那儿,全浓缩在那颗小小的丸子里,就等着加水膨胀啦!那位父亲的目光在丸子和天堂之间打了几个来回,接着他怀着发自内心的虔敬开始大声祝福。
就在这时候,那位母亲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噢,亨利,快!宝宝把九子抓走了。”千真万确。他们的宝贝儿子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斯,那个金发小家伙,从扑克牌上一把抓起了整个圣诞大餐饼把它塞进了嘴里。三百五十磅浓缩营养,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食管溜地滚了下去。
“快拍拍他的背!”那位慌了神的母亲叫道,“给他喝点水!”
这一想法可是要命的。那粒儿子一见水便开始膨胀了。先是一阵闷闷的咕噜声从小宝贝肚里传出来,紧接着是一声可怕的爆炸——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斯被炸成了碎片。
当家人们把孩子小小的尸体拼凑起来的时候,竟有一丝微笑在他那张开的双唇上留连不去,只有一口气吃下去十三份圣诞美餐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微笑。
[book_title]病理学新论
服饰对人的心身两方面的健康都有一定影响,人们对此早已有所领会,尽管领会得未免有点模糊。有道是:“三分长相,七分衣装。”此谚语可谓尽人皆知。之所以有此一说,归根究底,是因为人们有一种共识,即:衣着反过来会对其穿戴者施加强烈影响。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事例都足以证明此言不假。一方面我们注意到,大凡步履雄健,精神抖擞之人,无非因一袭新衣得以意气风发而已;而另一方面,某人若是意识到自己屁股后面有一补丁或是发现自己的纽扣所剩无几,他准会自惭形秽之至,形情沮丧至极。然而,尽管日常所见已使我们对典型的衣着病及其不良影响有了一定的了解,迄今还没有人做任何努力使这方面的知识得以系统化。而敝人自以为在这方面有所造诣,能对我们的医疗科学做颇有价值的补充。由衣着失调这一致命弊病导致的种种恶疾,理应得到科学的分析,而其疗法亦应包含在医疗技艺的原理之中。五花八门的衣着病,可以粗略地分为内科和外科两大类;而根据使各患者遭罪的衣物不同,这两大类又可分为若干小类。
内科
在所有的衣物中,最容易致病的恐怕莫过于裤子了。因此,首先探讨裤子诸症,当为最得要领者。
一、Contractic pantalunae,即“裤管尺寸不足症”。此疾常见于发育期的青年,常给患者造成莫大的痛苦。其首要症状是,靴子和裤管之间出现空档(或曰:“脱节”)。与之相随的症状是,患者有一种揪心的丢脸感和深恐遭人嘲笑的病态忧虑。此症用长靴治疗颇有成效。不过,此疗法虽受到普遍推崇,却有用药过猛之嫌。诚然,用上长及膝盖的靴子便可收药到病除之效。然而,患者唯有深夜才能除去靴子,不能不说乃美中不足。
与“裤管尺寸不足症”相关联的常见并发症有——
二、Inflatio Genu,即“裤膝肿大症”。此疾的症状与上述病症相似。患者对站立姿势有厌恶之感,而且当病情恶化,也就是说,当患者不得不站立时,其头部低垂无力,其表情痛苦呆笨,其目光则总是滞留在裤膝突出的肿大部位。
对于以上二病,我们力所能及的任何举措,只要能使患者摆脱对其疾病的病态认识,只要能减轻其心理负担,便可大大改善患者整个机体的状况从而加速其康复。
三、Oases,即“补丁症”。此症可爆发于裤上任何部位,其严重程度各不相同,有些无关宏旨,有些却实在要命。此症最令人痛苦者,莫过于“补丁与原裤颜色各异症”。身患此症者极其抑郁苦闷,心态几近反常。与乐观之人交往,或通过读书、种花养性恰情,或许可收迅速改观之效。不过上上之策,乃是彻底换装,如此定可药到病除。
四、侵袭外套的一般无重病可言,然而也不乏例外——
Phosphorescentia(即“磷光斑斑症”)便是如此。此症的确会对患者的整个机体造成损害,其例证经常可见。究其病因,不外乎两点:一是纤维面料因年深月久而逐渐老化;二是累遭毛刷之苦更使其每况愈下,此疾有一个特殊症状,那就是:患者深感浑身不自在,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此疾另有一毫无例外的症状:患者总是讨厌户外活动。患者会找出万千个借口‘,其目的不外乎避免外出。即使是到街上漫步一会儿,他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坚决地驳斥诸如此类的借口,乃是患者的医学顾问之天职。
五、关于背心,科学所确认的病症只有一种——
Porriggia,即“积粥症”。此疾乃反复溅粥于背心累积而成。主要因患者精神冷漠而起。一般而言无多大危害,反复用汽油热敷可有显著疗效。
六、Mortificatio Tills,即“帽绿症”。此疾常与“磷光斑斑症”(见前文)并发,其症状与“磷光斑斑症”相同:患者厌恶户外活动。
七、Sterilitas,即“脱毛症”。此疾乃另一帽病,于冬天尤为流行。究其病因,到底是帽毛脱落还是帽毛停止生长,目前尚无定论。无论患何种帽疾,患者的心情无一不极其压抑,其脸部则深深地打着阴郁的印记。凡涉及帽子的病前史的问题,无一不使患者特别地神经过敏。
因篇幅有限,对某些小疾只好忍痛割爱,例如……
八、Odditus Soccorum,即“袜子左右不配症”。此疾本无伤大雅,然而一旦与“裤管尺寸不足症”并发,亦足以令人惊恐万分。突然意识到此疾发作之际,患者可能刚好阔论于演讲台上,或是侃谈于社交场合。因事出意外,即便想求助于医,亦不可得。
外科
此类疾病目前只可能择其二、三典型而论之。
一、Explosio,即:“纽扣失落症”。此症为需进行外科手术的最常见病。它起始于一系列轻微破裂——有可能是内在的,开始时不会引起任何警觉。然而不久患者便会隐约地感觉到不自在,进而会用细线捆扎寻求解脱——此习惯一旦形成,若患者沉溺其中,久而久之必定积重难返。作为权宜之计,用火漆也可治疗此疾。然而,欲求机体之长治久安,此法万万不可滥用。长年累月沉溺于细线捆扎或是滥用火漆,势必导致以下结果——
二、Fractura Suspendorum,即“背带断裂症”。此症会导致机体的总体崩溃。患此症者往往是突然遭到“纽扣失落症”的袭击,顿时感到无地自容、痛不欲生。身心强壮者或许还可望从休克中恢复元气。但那些沉溺于细线捆扎而被掏空了身子的人,必定从此一蹶不振。
三、Setura Pantalunae,即“裤裂症”。此疾一般因坐在热蜂蜡上或挂在钩子上而起。发生在年幼之辈身上时,此症常伴有严重的“衬衫脓肿症”。不过,在成人身上此并发症较为少见。该病与其说是肉体上的,不如说对精神更为有害——患者的心灵深受强烈的羞辱感折磨,感到自己脸面丧尽。唯一可行的疗法是立即采取隔离措施,对感染部位施行手术缝合。
在结束本文之前,或许还可以再进一言:患病的症候刚一出现,患者便应毫不迟疑地立即就医于缝纫高手。因篇幅所限,本文自然不可能包罗万象,却可能有抛砖引玉之功。有待去做的事尚有很多,有心人在此领域将会大有可为。本简陋短文若有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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