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重大而可怕的事件
[book_author]莫里斯·勒布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3275
[book_dec]历史上的法国与英国隔海相望,互相往来须乘船而行。然而,突然爆发的一场猛烈的大地震,一夜之间使两国大陆连接起来:一块新的陆地诞生了!更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发生的当时,有一个人正走在这块处女地上,他成了从法国走到英国的天下第一人!随后,他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冒险之举,终于成了新领地的总督。并和心爱的姑娘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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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上部
[book_title]序
元月四日发生的重大而可怕的事件,其后果对西方两大国家影响之深刻比战争更为厉害。五十年来,许多书籍、回忆录、研究资料、真实的叙述和虚构的故事都由此事而起。一些见证人叙述了他们的印象,报纸收集了他们的文章。科学家发表了有关的著作。小说家从中想象出一些从未经历过的悲剧。诗人也吟唱有关它的内容。这悲惨的日子以及这日子之前和之后的情况都已显露无遗。同样显露出的还有此事对全世界二十世纪中的精神、社会、经济、政治方面的影响。
但仅缺少西门-迪博克的叙述。奇怪的是,只是通过一些常被认为是离奇古怪的报道才知道了他首先由于偶然机会,接着由于他那倔强的勇气,后来由于他那明智的热情使他投入冒险行动中时所起的作用。
今天,当各国人民聚集在英雄战斗过的场地上的高耸的雕像四周时,似乎已可以对传说提供一种不会使现实显得逊色的装饰。要是我们觉得这现实大接近这英雄人物的私生活,我们应当感到不安么?
西门-迪博克是完全属于历史的人物,在他身上,西方的心灵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
[book_title]一 求婚
“啊!这真可怕!”西门-迪博克大声说,“爱德华,您听着。”
年轻人把他的朋友从摆在小楼阳台上的桌子旁拉开,指给他看《最后消息报》,那上面有一则一位骑摩托车的人刚带到新湾的电报,这电报是用粗大字体印出来的:
五月二十九日布洛涅:一条刚进入港口的渔船的船主和船员今早宣称,在距英国和法国同样距离的地方,他们看见一只大船被巨大的倾盆大雨掀起,船身直立起来,船头倾斜,在几秒钟内就沉没了。
当时波涛汹涌,而直到此前为止一直十分平静的大海已那么不正常地翻腾起来,渔夫们不得不赶快划船逃跑,以免被风暴卷走。海洋当局已派遣两艘拖船到出事地点。
“喂,您怎么想的,罗勒斯顿?”
“的确,很可怕,”那英国人说,“前天是‘敦刻尔克城号’沉没,今天是另一艘,但都在同一海域中。这里有偶合……”
“这正是第二份电报所指出的。”西门继续念下去:
下午三时伦敦:在福克斯通与布洛涅之间沉没的船是鹿特丹-美国公司的横渡大西洋的“布拉邦特号”,它载有乘客一千二百人和八百名船员。没有找到一位幸存者。尸体开始浮出海面。
无可置疑,这可怕的灾难是像“敦刻尔克城号”在前天的沉没一样,是由于一星期来使加来海峡动荡的神秘的现象引起的,这海峡的好几艘船,在“布拉邦特号”和“敦刻尔克城号”沉没前,几乎遇难。
两个年轻人沉默下来。靠在俱乐部阳台的栏杆上,他们望着峭岩外的圆形的大洋。这时的海洋平静宜人,不发怒也不阴险,近处显出绿色或黄色的细纹,远处澄蓝得像天空,更远一点在静止的云彩下,像屋顶青石板那样呈灰色。
但在布赖顿上空,已向山冈斜照的太阳显现了,这时在海上现出一道金色的光带。
“阴险,阴险的海洋!”西门-迪博克低声地说(他的英语很好,但他总是和他的朋友说法语),“这阴险的海洋,它多美多吸引人!谁会想到它有那种毁坏和杀人的恶毒的任性!爱德华,今晚您要渡过英法海峡么?”
“是的,通过组黑文和迪埃普。”
“一切将会顺利,”西门说,“海上已发生两次沉船,它该满足了。但什么事使您急着要走?”
“明天早上我要在迪埃曾和一队水手见面,为了装备我的游艇的事。从那里,大概下午到巴黎去,在一星期内再到挪威去旅行。您呢,西门?”
西门-迪博克没有回答。他转身对着俱乐部的小楼,它的窗子上的爬山虎和忍冬正处在太阳的照射下。玩球儿的人已离开高尔夫球场,分散在彩色的大阳伞下。大家在喝茶。《最后消息报》在手与手之间传递,大家兴奋地评论着。有的桌旁坐着年轻男女,而他们的父母,或是一些老年的绅士在吃糕点和饮酒。
在左边,越过天竺癸的花坛可以看到高尔夫球场那稍微起伏的天鹅绒似的绿色草地。在很远的一端,一位由两个球童伴着的最后玩球者显出他高大的身影。
“巴克菲勒勋爵的女儿和她的三位女友一直在用眼睛盯着您。”爱德华说。
西门微笑起来。
“巴克菲勒小姐看我,那是因为她知道我爱她。她的三位女友看我,是因为她们知道我爱巴克菲勒小姐。一位爱恋中的男士总是构成一种形象,它对那被爱的人是愉快的,对没有被爱的人是不快的。”
西门说这些话时没有一点虚荣的语气。人们不会遇到一个比他更有自然吸引力和更富有朴素的魅力的人了。他脸上的表情、蓝色的眼睛、他的微笑、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某些特别的东西混合着力量、机灵、健康的愉快、自信、对生活的信心,一切都具有特别的有利条件,使他神情潇洒,令人着迷。
他非常喜欢运动。他是和那些崇尚体育和理性方法的战争年代的法国青年一起成长的。他的举动和他的态度表现出经过逻辑训练的和谐,而且显出能遵守智力活动的规律地从事艺术研究,拥有各种形式的美感。
事实上,学业的结束对他来说并不像对许多人一样,是新生活的开始。即使由于精力过度充沛,他不得不把精力分散一些于对体育的雄心壮志上和在欧洲与美洲的运动场上打破纪录上,他也从不让自己的身体显得比头脑更重要。在任何情况下,他每天都保留两三个小时单独静处,阅读并沉思有益于精神的事。他继续怀着学生的热情延长着学校生活和体育活动,直至形势命令他选择他的道路。
他非常热爱的父亲对此感到奇怪:
“西门,你到底要怎样?你的目的何在?”
“我训练自己。”
“目标在哪里?”
“我还不清楚。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总有一个时刻会到来,因此应当作好准备,武装自己,整理好思想,训练好肌肉。我将作好准备。”
这样,他到了三十岁。就在这年年初,在尼斯,由于爱德华罗勒斯顿的介绍,他认识了巴克菲勒小姐。
“我肯定会在迪埃普见到您父亲,”爱德华说,“他会感到惊讶,因为您没有如上月约定的和我一起回去。我该对他怎样说呢?”
“请对他说我还要在这里停留一些时间……或是不要说什么……我将给他写信……也许是明天写……或许是后天写……”
他抓住爱德华的手臂说:
“你听着,”他有时对他的同伴用“你”而不用“您”说话,“听着,要是我向巴克菲勒小姐的父亲提出求婚的事,你认为他会怎样?”
爱德华-罗勒斯顿显出惊讶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会儿说:
“巴克菲勒小姐的父亲被称为巴克菲勒勋爵。也许您不知道巴克菲勒小姐的母亲,那位可敬的康斯坦斯夫人已逝世六年多,她是英国乔治三世的一个儿子的曾孙女,因此按她的血统应列为皇家第八位。”
爱德华-罗勒斯顿怀着极大的热忱说这些话,以致那不尊重这些的法国人西门不禁笑起来。
“哎哟,第八位!那么巴克菲勒小姐可以达到十六位,她的儿女会是第三十二位!我的机会少了。关于皇家血统的事,我只能宣布我的曾祖父是猪肉熟食商人,他曾投票赞成把路易十六砍头。这不算什么。”
他拖住他的友人说:
“帮帮忙。巴克菲勒小姐这时是单独一个人。你去管着她的女友们,这样我可以和她说几分钟的话,时间不会再多……”
爱德华-罗勒斯顿是西门的运动伙伴,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但脸色过于苍白,身体过于瘦削,由于身材过高他习惯于弯腰。西门知道他有许多缺点,其中的一些缺点是喜欢饮威士忌酒,到小酒店去闲逛,生活随便。但这是一个忠心的朋友,西门感到他怀有真实的感情和忠诚。
他们两人走过去。爱德华坐在三位女友的旁边,巴克菲勒小姐则迎着西门-迪博克走来。
她穿着一件非常朴素的布衣裙,没有任何时髦的装饰。从她衣袖的细纱中看到的手臂、裸露的脖子、面孔、前额都具有太阳和新鲜空气在浅褐色皮肤的人的身上引起的柔暖感觉。在她那几乎是漆黑的眼睛里有金色的闪光。她那像金属般发亮的头发在颈背上结成一个沉重的髻。这些细节只有长久观察才会看到,只有当人们为她美丽的全貌显示出的奇特形象而分心时才会看到。
西门-迪博克还没有达到这种地步。在巴克菲勒小姐的温柔眼光之下,他脸色有点发白起来。
他对她说:
“伊莎伯勒,您下决心了么?”
“像昨天一样没下决心,”她微笑着说,“明天我会更下不了决心,当行动的时刻到来时。”
“但是……我们相识已有四个月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当无法挽回的行动将完成时,我询问您的理智……”
“更确切的是我的爱情。西门,自从我爱上您后,我还没有发现在我的理智和爱情之间有任何不相符之处。因此,明早我和您一起离开……”
“伊莎伯勒……”
“您宁可我明晚和我父亲一起走么?他向我建议,他强求我去作三四年的旅行。您选择吧。”
他们两人虽然在说这样严重的话,但在他们内心深处颤抖的感情并没有使他们的面容改样。在他们两人靠近时,他们似乎感到了和平与力量为他们提供的幸福。像西门一样,巴克菲勒小姐身材高大、仪态万方。他们模糊地感到他们会组成特殊的一对,命运会为他们准备更高尚、更激动、更强有力的生活。
“好吧,”西门说,“但请允许我至少向您父亲进行一些解释。他还不知道……”
“西门,他什么都知道。正是由于他和我的继母都不喜欢我们恋爱,他想使我远离您。”
“伊莎伯勒,我还是要去做。”
“那您就去对他说吧。如果他拒绝,今天就先不要再来看我了,西门。明天,中午稍前,我将在纽黑文港口。您在船的舷梯前等我。”
西门又说:
“您看到《最后消息报》了么?”
“看到了。”
“这次渡海您不害怕么?”
她微笑起来。这时他俯身向前,吻了她的手,再没有说什么别的话。
巴克菲勒勋爵是英国的贵族,最初与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一个儿子的曾孙女结婚,她死后又与福勒贡布里泽公爵夫人结婚。由于他的第二位妻子或由于他自己的财产,他拥有一座城堡和它的近郊,从布赖顿到福克斯通,他几乎可以不用走出他的家门。现在他停留在高尔夫球场上,他那在远处的身影在起伏的场地上时隐时现。百门决定利用这机会去见他。
他坚决地走去。虽然伊莎伯勒已警告过他,虽然他通过伊莎伯勒和爱德华知道了巴克菲勒勋爵的真实天性和偏见,但他记得这位勋爵一直对他是很客气的。
这一次的握手充满善意。勋爵的面孔比起那又瘦又长的身体显得圆滚滚、胖乎乎的、过分红润,有点粗俗,但不缺文雅,显出满意的神气。
“年轻人,您大概是来和我告别的吧?您知道我们要走了,对么?”
“正是这样,巴克菲勒勋爵,正是因为这样,我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好极了!好极了!我听您说。”
他用双手造了一个小沙堆,在这沙堆顶上放上他的球,然后挺起身来,拿住他的一个球童递给他的球棒,摆好姿势,身体挺直,左脚稍为向前,两腿稍微弯曲。他作了两三次模拟的动作以保证方向准确,又想了一想并计算了一下,然后突然挥动球棒,向下打去。
小球在空间跳动,立即斜向左面飞去,接着在避开一丛阻挡的树后,又回到右边,落在离球穴几米远的草场上。
“好极了!”西门-迪博克大声说,“打了一个漂亮的球!”
“不坏,不坏。”巴克菲勒勋爵说,同时又往前走。
西门不让自己对这种开始谈话的奇特方式感到不安。他直截了当地解释:
“巴克菲勒勋爵,您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是迪埃普的船主,他拥有法国最大的商船队,对这方面,我不多说了。”
“迪博克先生是位优秀人物,”巴克菲勒勋爵同意地说,“上月在迪埃普我有幸和他握过手。是位优秀人物。”
西门高兴地继续说:
“至于我,我是他的独生儿子。我的财产由于是来自母亲方面,所以是独立的。二十岁时我曾乘飞机连续不着陆地横穿撒哈拉。二十二岁时我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剑术和游泳两项运动中获得好成绩。二十五岁时我是全能运动的世界冠军。在此中间还搀杂着在摩洛哥竞赛中获得四次嘉奖令,预备役中尉的头衔、军事勋章、营救勋章。还有,不过我忘记了……我还是文学学士,我对希腊美学的研究获得法兰西学院的桂冠。现在,我二十九岁。”
巴克菲勒勋爵用眼角看看他,低声地说:
“不错,年轻人,不错。”
“对于将来,”西门立即继续说,“我将简短地说。我不喜欢计划,但是人们提议我在八月的即将举行的选举中竞选议员。当然,我对政治不甚感兴趣……但是,必要时……还有,我还年轻……我总会在阳光下占有一席之地,对么?只是,有一件事……巴克菲勒勋爵,至少是从您的观点来看……我的姓名是西门-迪博克……这个姓没有贵族的缀字……也没有头衔……不是么?”
他毫不尴尬地说,语气愉快而开朗。巴克菲勒勋爵也没有显出不耐烦,脸上一直保持着和蔼。西门笑着说:
“我了解地位的重要,我很想向您提供一份比较复杂地具有纹章、题铭和羊皮证件的族谱。可惜做不到!不过,必要时我们可以追溯我们的祖上到十四世纪。对,巴克菲勒勋爵,在一三五二年,马修尔-迪博克这位迪埃普附近布朗克梅斯尼城堡的农仆由于偷窃被罚打五十棍,但迪博克家的人从父到子继续勇敢地耕作。博克的农庄现在还在,博克是树丛的意思……”
“对……对……我知道……”巴克菲勒勋爵插话说。
“啊!您知道?”年轻人有点窘迫地说。
巴克菲勒以老绅士的姿态、打断别人说话的语气,显出他要说的话的重要性。
巴克菲勒勋爵说:
“对,我知道……出于偶然……上个月我经过迪埃普时,我调查了我的家史,我家原是诺曼底人。巴克菲勒这个字,您也许不晓得,是英语巴克维勒这个字的讹用。在征服者纪尧姆的军队中曾经有一个名叫巴克维勒的人。您知道在那地方有一个这样命名的郊区么?在十五世纪时有一个在伦敦签署、在巴克维勒登记的文件,通过这文件,巴克维勒伯爵,即奥普格尔和古雷勒侯爵,批准给予他的臣属布朗克梅斯尼对博克农庄拥有司法权……就是在这个农庄里,可怜的马修尔挨了棍打。奇怪的偶合,有趣得很……年轻人,您认为怎样?”
这一次,西门被击中要害。他不可能怀着更多的礼貌和坦率作出适当的回答。通过显示族谱的历史这件小事,巴克菲勒勋爵表示出,在他看来,年轻的迪博克的地位还比不上在有势力的英国贵族巴克菲勒伯爵、布朗克梅斯尼领主眼中的十五世纪的农仆。西门-迪博克的头衔和成绩:世界冠军、奥林匹克的胜利者、法兰西学院的桂冠、全能体育健将,这一切都在一位英国贵族的天平上毫无重量。这贵族意识到他的优越地位,对向他女儿求婚的人持此优越感作出判断。但西门-迪博克的优点是属于那种人们以出于不自然的客气和有礼的握手的恩惠而慨慷地确认的。
这位老绅士的表现和心意是那么明显,他的傲慢、偏见、严格、固执是那么清晰可见,以致西门不愿忍受被拒绝的屈辱。他用相当无礼的讽刺的口吻说:
“巴克菲勒勋爵,当然我无意像这样就变为您的女婿……在一两天之间就变成您的女婿,而没有获得这样特别受宠爱的优点。我提出的要求首先是在作为一个农仆后代的西门-迪博克为了得以与一位巴克菲勒家的小姐结婚所应完成的条件上的。我认为,既然巴克菲勒家族有一位祖先曾是胜利者纪尧姆的战友,西门-迪博克为了重新获得尊重也应征服……例如一个王国,像英国的一个胜利的私生子那样。是这样么?”
“年轻人,差不多是这样。”老贵族有点儿由于受到攻击而困惑地回答。
“也许,”西门继续说,“他还应当完成一些超人的行动,国际性的壮举,关心人类的幸福?首先要当胜利者纪尧姆,接着当赫尔克里和唐吉诃德①……那时也许可以相互理解。”
①胜利者纪尧姆(1027-1087)本为诺曼底公爵,后来成为英国国王。赫尔克里是罗马和希腊传说中的大力士。唐吉诃德是西班牙十七世纪小说家塞万提斯的杰作中的主人翁——译注
“年轻人,可以相互理解。”
“这就是一切了么?”
“不完全是。”
巴克菲勒勋爵恢复了镇静,怀着好意地说:
“在很长的时间内,我要保证巴克菲勒小姐的自由。您得在一定时间内取得胜利。迪博克先生,您是否认为我把这时间定为两个月是过于苛求?”
“巴克菲勒勋爵,这太宽容了,”西门大声说,“二十来天就足够了。想想看,在二十天内表现我可以与胜利者纪尧姆相比,与唐吉诃德对抗,这对我足足有余。我从内心深处感谢您。巴克菲勒勋爵,不久会再见面。”
西门-迪博克相当满意这场谈话,因为可以摆脱面对老绅士的拘束了。他回到俱乐部的小楼。在谈话中,伊莎伯勒的名字甚至没有被提过。
“怎样,”爱德华-罗勒斯顿问他道,“您提出要求了么?”
“差不多。”
“回答呢?”
“很好,爱德华,很好,那个你看到的在那里把一个小球打入一个小洞的人,不可能不成为西门-迪博克的岳父。只要一点……我不清楚是什么……一个神奇的,一件改变世界面貌的大事。这就是一切。”
“西门,”爱德华说,“像这种事件是罕有的。”
“那么,我的好罗勒斯顿,希望事情按照我的和巴克菲勒小姐的意愿发生!”
“这是什么意思?”
西门没有回答。他看见伊莎伯勒从小楼中走出。
少女看见他时就停了下来。她离他有二十步远,表情严肃但微笑着。他们彼此交换的眼光中含有两个年轻人在生活的开始所互相允诺的柔情、忠诚、幸福和肯定。
[book_title]二 渡海
翌日,在纽黑文港,西门-迪博克得知前一天晚上六时左右,有一条八人驾驶的渔船在可以看见锡福德那个几公里远的小港口前沉没了。从海岸上人们可以看到飓风。
“船长,怎样?”西门问那位他在迪埃普认识的船长,此人将在这天的渡船上执行任务。“您认为怎样?又是沉船!您不认为这已开始令人不安么?”
“我知道,很不幸!”船长回答,“十五位乘客放弃登船,他们害怕了。但是,这不过是偶然事件……”
“船长,这些偶然事件重复发生,现在在英法海峡到处发生……”
“迪博克先生,在全英法海峡上,也许同时有几千条船。每条船都冒有自己的危险,但应承认这危险是微小的。”
“今晚渡海会顺利么?”西门想到他的朋友爱德华时间道。
“很顺利,在两个方向中都顺利。我们的船也是如此。‘玛丽王后号’是一条坚实的船,两小时可走六十四海里。迪博克先生,请放心,我们会顺利离开,顺利到达。”
船长的话虽然向年轻人作了保证,但不能抹去他心中的担心,这种担心在平时是不会触动他的。他选了两个舱房,中间有一个客厅将它们隔开。由于还有二十五分钟要等待,他便到海港码头去了。
他在那里看见的是一片混乱。靠近售票处、酒吧间、厅堂的地方,人们在黑色的台子上写着电报,一些脸带忧心忡忡的神情的旅客来来往往。有的人围着一些消息灵通人士,而那些人正在高声地说话而且打着手势。很多人要求退票。
“瞧,石灰岩老爹。”西门思忖着,他从那些坐在酒吧间的人中认出了他从前的老师。
他过去看见这位老师在迪埃普的街道上出现时总是习惯于走开,现在却走上前去坐在了老师的旁边。
“身体好吗,亲爱的老师?”
“是你,迪博克。”
老师头上戴着一顶过时的旧得发黄的高帽儿,像神甫般的脸上那肥大的双颊下垂到肮脏的假领上。作为领带的是黑色的带子。背心、上衣和外套上有退淡了的绿色斑点,衣服上的四个纽扣已掉了三个,这些衣着显得比帽子更古旧。
石炭岩老爹——大家只知道他的这个绰号——曾在迪埃普中学教授自然科学长达二十五年之久。他首先是一位具有真实价值的地理学家,他获得这绰号是由于他对诺曼底河岸沉积岩形成的研究。他的研究现已扩展到海洋深处,虽然已六十多岁,他仍拼命地热情地进行研究。去年九月,西门还看见这位身体肥胖、沉重、因风湿病而行动困难的人,穿上潜水服对圣瓦莱里一安一戈地域进行第四十八次潜水。从勒阿弗尔到敦刻尔克,从朴次茅斯到多佛尔,整个英法海峡对他没有任何秘密。
“亲爱的老师,您一会儿回迪埃普么?”
“正相反,我是从那儿来的。我知道了英国轮船沉没的事后,我在晚上渡过海峡……你知道……在锡福德和丘克梅尔河口之间的地域么?今早我已开始对那些游历过古罗马营地和看到一些事物的人进行调查。”
“怎样?”西门焦急地问。
“他们在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看见波涛以极快的速度围着一个中心旋转,这中心向深处陷下。突然间,一条混杂着沙石的水柱直喷起来,然后像烟火那样落下洒到四面八方。这真壮观。”
“船呢?”
“船么?”石灰岩老爹似乎不了解这无关重要的细节,“啊!对,船么,它消失了。”
年轻人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说:
“亲爱的老师,坦率地回答我。您认为渡海有危险么?”
“你疯了么?这好像是问我打雷时是否应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当然,雷会落在这儿或那儿的……但周围总有空地。还有,你不是擅于游泳么?只要有点危险,你就立即潜入水中……不要犹豫!”
“亲爱的老师,您的想法如何?您如何解释这一切现象?”
“怎样解释?啊,这很简单。首先,你应记起一九一二年在索姆河发生的真正的地震。这是第一点。第二点,这震动与英法海峡的一个地域的动荡偶合,这动荡发生时没有人发觉,但引起了我极大的注意,成为我近来研究的起点。还有,这种动荡在圣瓦莱里对面发生,我在那里看见目前的龙卷风的先兆。我记得,看见你在这同一地点潜水曾使我惊讶。从这里得出结果……”
“得出什么结果?”
石灰岩老爹中断了谈话,接着抓住年轻人的手,突然改变了话题。
“迪博克,你看过我写的关于英法海峡的峭崖的小册子么?没有看过,对么?要是你看了,你就会知道有一章标题为《二○○○年英法海峡将发生的事正在实现中》。你会知道,我预言了一切。不但是有关沉船和龙卷风的事,而且还有一些故事的预言。对,迪博克,不论二○○○年或三○○○年或下星期,我都认真地预言有一天将发生空前的使人惊愕但又是那么自然的事。”
他兴奋起来,汗珠从他的双颊和前额流下。他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个摩洛哥皮制的狭长带锁的皮包,这皮包既破又旧,样子和发绿的外套及发黄的帽子很相称。
“你想知道真相么?”他大声说,“就在这里面。这皮包里装有我的一切观察,一切假设。”
他把钥匙插进锁里,这时船码头那边响起惊呼的声音。酒吧间桌子旁的人都走光了。西门也不再管石灰岩老爹,跟上了那些跑入电报室的人群。
那里有来自法国的电报。其中之一报告每周来往于加来、勒阿弗尔和瑟堡之间的航船沉没的消息,并宣布在英法海峡底下的隧道倒塌,幸而没有人遇险。另一份电报,人们随着它的译出看到:“迪埃普附近的阿利灯塔看守人在清早看见五股水和沙几乎是同时在离海岸两海里的地方喷出,使沃勒和普尔维尔之间的海面动荡。”
这些电文引起惊慌的叫声。海底隧道的坍塌,使十年的工程化为乌有,几十亿法郎付诸东流……显然是一场灾难。但第二封电文的内容似乎更可怕。沃勒!普尔维尔!迪埃普!这是船只要经过的海岸的洋面!就是在这些遭到灾难的地域,这船将在两小时后到达——出发时经黑斯廷斯和锡福德,到达时经沃勒、普尔维尔和迪埃普!
人群冲向售票处,包围了码头经理和副经理的办公室。二百位乘客冲到船上去取回他们的包裹和箱子。那些惊慌的人们,在箱子的重压下弯着腰,冲上即将离开的火车,好像海堤、码头、峭崖的堡垒都保护不了他们免遭可怕的灾难。
西门发起抖来。别人的惊惧使他深受感染。这连续发生的神秘的现象意味着什么?他似乎只能接受一种自然的解释。什么样的看不见的风暴使一个平静的海洋深处变得如此波涛汹涌?为什么这些突然而来的飓风发生在有限的圆圈中而且只影响一定的地域?
在西门的身旁,嘈杂声加强了,出现了各种场面。其中有一场面使他感到难过,因为它是发生在法国人之间的,他更清楚他们所说的话。这是一家人:父亲、母亲都还年轻,还有六个儿女,最小的只有几个月,睡在母亲怀里。妻子绝望地恳求她的丈夫:
“我们呆下来,我求你,没有什么强迫我们……”
“我的可怜人,是有事必须走……你看到我合伙人的信……而且,说实在的,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我求你……我有预感……你知道我不会错……”
“你愿让我单独渡海么?”
“啊!那不行。”
西门再也没听下去。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可爱的妻子的呼喊,当母亲的痛苦的表情,这时候她正用眼睛看着她的六个儿女。
他走掉了。时钟已指向十一点半,巴克菲勒小姐大概在路上了。当他走到码头时,他看见了一辆从街道转角处出来的汽车,在车门口出现了伊莎伯勒浅棕色的面孔。一下子他的许多坏想法都消失了。虽然此前他只须等少女二十分钟,虽然他不怕痛苦,但他知道这最后的二十分钟是难过和焦急的。她会遵守诺言么?不会有意外的阻碍吧?现在伊莎伯勒到来了。
在前一天,他们为小心谨慎起见,决定在上船之前不再相见。但西门一看见她从汽车上下来,就跑上前去相迎了。她穿着灰布大衣,手里拿着一条用布带捆着的花格子旅行毯子,后面跟着一个船员拿着她的旅行袋。西门对她说:
“对不起,伊莎伯勒。但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我不得不和您商量。电报宣称发生了一系列的不幸事故,而且正是在我们要经过的路途上。”
伊莎伯勒似乎并不担心。
“西门,您对我说话的语气是这样平静,似乎和您所说的不合适。”
“我很高兴见到您。”他低声说。
他们的眼光长久地深情地联在一起。接着她说:
“西门,要是您单独一人,您干什么?”
他犹豫着没回答。
“您要走,”她说,“我也是……”
她走上舷桥。
半小时后,“玛丽王后号”离开了纽黑文港口。这时候,一向能控制住自己,甚至在最热切激动的时刻也认为自己能控制住感情的西门却感到双腿发抖,眼里充满了泪水。幸福的感受使他几乎支持不住。
西门从来没有恋爱过。爱情是他不急于等待的事情之一,他认为不必作什么准备去那些会损害感情的热烈的冒险中寻找它。
“爱情,”他曾说,“应当是与生活混和在一起而不是加上去的。它不是目标而是行动的原则,是最高尚的事物。”
自从巴克菲勒小姐的美貌使他着迷的第一天起,他很快就知道了,直至他生存的最后一刻,别的女人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了。同样的不可抗拒和审慎的感情冲动也使少女倾心于西门。她在法国南部长大,说法语像她的母语一样。她在西门身上没有引起那种不同种族几乎都会产生的不舒服的感觉。使他们联结的力量比使他们分开的力量要强得多。
奇怪的是,在恋爱的四个月中,虽然爱情像不断绽开的、一直是美丽的鲜花,但他们没有过长谈,而一般的恋人往往渴望相互询问,一方想方设法深入到对方那未知的心灵中。他们很少谈话,更少谈自己,好像他们让那日常的甜蜜生活自己去揭开神秘的面纱。
西门只知道伊莎伯勒并不幸福。她十五岁时就失去了她爱慕的母亲,她在父亲身旁没有得到能安慰她的感情和抚慰。还有,她母亲死后,巴克菲勒勋爵立即陷于福勒孔布里泽伯爵夫人的统治下。这位伯爵夫人生性傲慢、虚荣、专横,几乎一直住在她在戛纳的别墅或黑斯廷斯附近的巴图城堡中,但她的恶毒的行动或远或近,或通过语言或书信,施加在她的丈夫和他的女儿身上,对这位少女,她怀着一种病态的妒忌来折磨她。
很自然地,伊莎伯勒和西门有了相互允诺,也很自然地碰撞到巴克菲勒勋爵的顽固的意志和他的妻子的仇恨,他们只有一种解决办法:离开。这种办法的提出没有通过夸大的言词,没有痛苦的斗争或反抗就被接受了。双方都自由地做了决定。在他们看来,这种行动很简单。他们诚实地决定延长他们的订婚期,直至一切阻碍排除。他们朝着未来走去,像朝向一个光明的令人感到热爱的地方走去。
在海洋上,在微风持续地吹动下,海开始轻轻起伏。云彩在西边散汗,而且相当遥远,使人觉得安心,相信会平静地渡海和享受灿烂的阳光。渡船不管波涛的袭击,在向目的地驶去,好像没有任何力量能使它离开规定的航道。
伊莎伯勒和西门坐在后部甲板的一条凳子上。少女脱去了大衣,露出了脖子,她那穿着细麻布衬衣的手臂和肩膀迎着风吹。再没有比阳光在她的金色头发上闪动更可爱的了。严肃而耽于幻想使她闪着青春和幸福的光亮。西门狂热地看着她。
“伊莎伯勒,你不后悔么?”他问。
“一点也不。”
“不害怕么?”
“在您身边为什么会害怕呢?没有任何事威胁我们。”
他指指海洋。
“也许是它。”
“不是的。”
他向她叙述了前一天和巴克菲勒勋爵的谈话以及他们同意的三个条件。她觉得很有意思,说道:
“我可以向您提出一个条件么?”
“伊莎伯勒,什么条件?”
“忠诚,”她严肃地说,“绝对的忠诚。始终不懈。要不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吻她的手并说道:
“没有忠诚就没有爱情。我爱您。”
在他们四周旅客很少。头等舱的乘客更加惊慌。但除这对未婚夫妇外,那些坚持的人由于某些迹象而透露出他们秘密的不安和恐慌。在他们左边是两个年纪很老的牧师,一个较年轻的人伴随着他们。这三个人无动于衷,这些人是对着‘大力神号’沉没而唱赞美诗的英雄们的兄弟。但他们的手合拢着像在作祷告。在他们有边站着那对法国夫妇,西门曾听到他们痛苦的谈话。父亲和母亲紧紧相互靠着,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天边。四个大的男孩,身体全都很健壮结实,两颊红润,他们走来走去打听消息,再带回给父母。坐在父母亲脚下的一个小女孩不说话,一直在哭。母亲在喂第六个小孩,他不时转向伊莎伯勒并微笑。
这时微风变得凉爽。西门俯身对少女说:
“伊莎伯勒,您不觉得冷么?”他问道。
“不冷……习惯了。”
“虽然您把箱子留在下面了,您却带着这格子旅行毯上来的。为什么您不打开它?”
的确,那旅行毯一直用皮带捆着。伊莎伯勒甚至把这带子的一条狭长的布带绕在了固定那把凳子的一条铁棍上。
“我的箱子里没有贵重的东西。”她说。
“这旅行毯子也不贵重,我想。”
“很贵重。”
“真的,为什么?”
“那里面有一个我母亲很重视的小型肖像,因为它是被英王乔治杀死的她的祖上的肖像。”
“这肖像只有纪念的价值吧?”
“不。我的母亲用最美的珍珠镶在它四周,这使它今天具有难以估计的价值。她为我将来作准备,把它变为了我个人的财产。”
西门笑了起来。
“这真是个保险箱……”
“的确,是这样,”她也笑起来说,“肖像是钉在这旅行毯子的中间,有带子捆好,没人会想到去找它。您想,我变得迷信起来,这个珍宝像是护身符那样……”
他们沉默了很久。海岸线看不见了。浪涛越来越汹涌,“玛丽王后号”有点颠簸起来。
这时候,他们越过了一条白色的漂亮的游艇。
“这是保泽伯爵的‘海狸号’,”四个男孩中的一个大声说,“他到迪埃普去。”
在游艇的布篷下,有两位女人和两位男士在进午餐。伊莎伯勒低下头去以免被看见。
这轻率的举动使她觉得不愉快,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起话来——这其间他们交谈的话将铭刻在他们的记忆中。
“西门,您认为我有权利离开,对么?”
“啊!”他惊讶地说,“难道我们不是互相爱恋着么?”
“是的,”她低声说,“我不得不在一个女人身边生活,这女人的唯一欢乐就是咒骂我的生母……”
她再没说下去。西门把他的手搁在她的手上,再没有比这种抚摸的甜蜜更能使她安心的了。
那四个走开的男孩子又跑回来。
“我们看见和我们同时离开纽黑文港口的从迪埃普开出的船只。它叫‘戈城号’。在一刻钟内我们就会交叉驶过。妈妈,你看,不会有危险。”
“现在是这样,但以后呢?当我们驶近迪埃普时……”
“为什么?”丈夫提出异议说,“其他的船只没有发出特别的信号。奇异的现象已移动、远去……”
他的妻子不回答。她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可怜的表情。在她的膝下,小女孩不停地流着沉默的眼泪……
船长从西门身旁走过并打招呼。
几分钟又过去了。
西门低声地说着爱恋的话,但伊莎伯勒没有听清。那小女孩的哭泣终于使她不安起来。
不久,一阵风掀起波浪。白色的泡沫到处涌起。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风迅速横吹过,掀起的波涛涌上来。但为什么起伏的波涛只在一个地域出现,而且正是在船只要经过的地方?
那对夫妇站了起来。其他人俯向舷墙。人们看见船长急促地爬上船尾的楼梯上。
这一切突然地发生。
在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伊莎伯勒和西门一点也没有感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千百声可怕的呼喊从整条船上响起,从右到左,从船头到船尾,甚至从船底,好像人们的头脑萦绕着一些可能发生的事件,好像从离岸的时刻起,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窥视着微小的预示信号。
可怕的景象!好像船头对准一个目标中心似的,在三百米远的前方,一个麦束形的水柱冲出了海面,在天空散开岩石、泥流、水柱,然后在汹涌的波涛的圆形中和半露的深渊中落下。飓风带着野兽的吼叫在混乱中旋转。
突然间,在惊呆的人群中出现了一片沉寂,这是在不可避免的灾难来临之前的死亡的沉寂。接着,一声撕裂空间的响雷传来。接着,船长站在他的岗位上,大声发号施令,试图盖过所有可怕的声音。
在一秒钟内,人们还希望着得救。船只拼命挣扎,好像要在一条切线上滑出它将掉进去的可怕圆圈之外。徒然的希望!这圆圈又再扩大了。水波涌起迫近。一堆石头压坏了船的烟窗。
呼喊声和旅客的惊惧又发生了,大家盲目地涌向救生艇,一片混乱……
西门不再犹豫。伊莎伯勒是个游泳能手。必须试试冒险。
“来吧,”他对站在他旁边用手搂着他的少女说,“来吧,快。”
当她本能地抗拒所建议的行动时,他更用力地抓住她。
她恳求他说:
“啊!这多可怕……这些小孩子……那哭泣的小女孩……我们不能救他们么?”
“来吧。”他以主宰者的口吻说。
她还在抗拒。于是他双手捧着她的头,吻她的嘴唇。
“来吧,亲爱的,来吧。”
少女支持不住了。他扶起她,跨过舷墙。
“不要害怕,”他说,“我负责一切。”
“我不害怕,”她说,“和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他们两人向前冲去……
[book_title]三 西门,永别了
那条驶过“玛丽王后号”的游艇“海狸号”二十分钟后救了他们。至于那从迪埃普开来的船“戈城号”,经后来的调查,当时船员和乘客强迫船长逃离了出事的地点。人们看到了巨大的龙卷风,船头被抛到波浪之上,船身整个立起来,然后像落在弹坑里那样掉下,海洋在翻滚,好像在疯狂的力量的攻击下爆裂开,波浪在圆圈内疯狂地旋转。这一切是那样可怕,以致女人们晕倒,男人则用手枪威胁船长离开。
“海狸号”开始时也曾逃走,但保泽伯爵从望远镜中看到了西门手上挥动的手帕,便不顾他的朋友们的拼命反对,在获得水手们同意后绕了个急弯,但同时也避开和危险的区域接触。
海面平静下来了。这次爆发经历了大概不过一分钟。现在大家可以说海怪休息了,像野兽饱餐肉食后那样满足了。狂风平息了。旋风分散成为对抗的气流,互相斗争,彼此消灭,再没有翻滚的波涛,没有浮起的泡沫。轻拍的小浪在沉没的船上展开一条巨大的起皱的尸布,在这尸布下演完了五百人死亡的悲剧。
到了这种时候,营救就比较容易了。伊莎伯勒和西门两人在还能坚持一些时间时被救起,并被送到游艇的两个舱房里,人们给他们拿来了替换的衣服。伊莎伯勒甚至没有晕倒。船马上就开走了,大家都想赶紧离开那可怕的地点。海面突然的平静似乎和它的汹涌一样危险。
直到法国海面,一直平安无事。天气正常。但给人以沉闷和威胁感。西门-迪博克换好衣服后立即去会见伯爵和他的朋友们。关于巴克菲勒小姐,他感到一点尴尬,他谈到她时把她当为在“玛丽王后号”上偶然碰到的一位女友,在发生沉船事件时他正在她身旁。
其余的事,人家没有问他。大家仍然感到担心,总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还有别的事件在酝酿中。大家都感到看不见的暗藏的敌人在周围。
西门两次下到伊莎伯勒的舱房去,但房门关着,没有一点声音。西门知道她从疲乏中恢复过来后,已经忘记危险,但还在对她所看见的事感到害怕。至于他自己,他仍然感到沉重,仍摆脱不了那可怕的景象,这景象不像是一件真实事件的回忆,而像是恶梦。这是真的么?那三个面孔严肃的牧师、四个幸福快乐的男孩子、他们的父母、那啼哭的小女孩、那向伊莎伯勒微笑的婴儿,还有船长和那些乘“玛丽王后号”的许多旅客都不再活着了?
下午四时左右,那显得更黑更浓厚的云彩占满了天空。人们已感到飓风以急剧的速度卷起,将通过大西洋吹入英法海峡的狭窄通道里,把它们摧毁的力量与大海深处显现的神秘力量已混和起来。天边变暗了。云彩在天边裂开。
不过游艇已接近迪埃普。
伯爵和西门-迪博克用望远镜看着,发出同样的叫喊声,同时被意外的景象所震动。在沿着广阔沙滩边上的像砖石建造的高大堡垒的一行建筑物中,他们清楚地看到中间的两个大宾馆“皇家”和“阿斯多里亚”的屋顶和顶层已坍塌。不久他们又看见其它的房子在摇晃、倾斜、裂开、半坍倒。忽然从一所房子里冒出了火焰,几分钟后,变为一场大火。
从海滩的一端到另一端,从每条街道里涌出一些惊慌的人群,在卵石上跑。他们发出惊恐的叫声。
“无可置疑,”伯爵低声说,“发生了地震,强烈的震动大概与使‘玛丽王后号’沉没的飓风相呼应。”
在更近处,他们看见海水已涨起,扫过了沙滩,一些烂泥的痕迹留在草地上,左边和右边都有沉船的遗骸。
他们还看见海堤的顶端和灯塔都被摧毁了,防波堤已被冲走,在港口里一些船只到处漂流。
无线电中宣布了“玛丽王后号”的沉没,引起了更大的惊慌。
没有人有信心在逃离海洋的同时避开陆地上的危险。在码头上,在防波堤的碎堆上,旅客的家人聚集着,在发呆而绝望地等待着。
在这嘈杂声中,游艇的到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每个人都为自己活着,对不是自身的危险和自己家人的危险,人人都不在有好奇心或注意力。几位新闻记者焦急地、心不在焉地在打听消息。港口的官员跑到西门和伯爵身旁进行草率的调查。西门尽可能回避问题。他自由地把巴克菲勒小姐带到附近的一个旅馆,把她安顿好,请她允许他去打听消息。他有点担心,因为他相信他父亲在迪埃普。
迪博克家的房子是在峭崖左边的宽阔的岸上的第一道拐弯处。这房子深藏在树丛中,到处是花和爬藤植物,它的意大利式的阳台俯瞰着城市和大海。西门很快便放下心来,他的父亲因事留在了巴黎,第二天才能回来。人们在迪埃普这一边只感到了很轻的震动。
西门于是回到巴克菲勒小姐住的旅馆。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说想休息,并让人通知西门她想单独一个人呆到傍晚。西门对这回答感到相当惊讶,他只是后来才明白了这回答的真正意思。他到爱德华家也没找到他的朋友,于是回到自己家里,吃了晚饭后,又到迪埃普的街上去散步。
遭破坏的情况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么严重。这就是被人们习惯地称为迪埃普第一次地震的情况,是与所预报的那次大地震不同的,只是发生了最初的两次晃动,四十秒钟后,又发生了一次强烈的震动,还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和一系列的爆炸声,但就仅此而已,没有人受伤。至于海浪,被不适当地称为涨潮,奔上了海滩,但并不高,冲劲儿也有限。然而西门所遇见的和交谈的人们均对这几秒钟感到惊慌,时间的流逝似乎也不能使其减退。有些人继续奔跑,但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另一些人——数目更大——目瞪口呆,不回答问题或只是用不连贯的句子回答。
在这个几世纪以来土地已形成了不改变的地貌的平静的区域中,任何火山爆发均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因此现在发生的这种现象使人觉得特别可怕、不合逻辑、不正常,与自然规律和安全环境极端矛盾,这种安全,我们每个人都有权利认为是不可改变的而且是命定的。
西门从前一天起一直在这种混乱的气氛中游荡,他记起石灰岩老爹没有完成的预言,这老头曾看见那巨大的龙卷风和“玛丽王后号”的沉没。西门在想:
“发生了什么事?将发生什么事?下一次的袭击将以何种意外方式出现?将由什么可怕的敌人发起?”
虽然他想在这天晚上或翌日早晨离开迪埃普,但他觉得在他父亲快要回来之时,而且有许多征兆显出即将发生巨大的混乱时离去,像是临阵逃走。
“伊莎伯勒会给我提供意见的,”他想,“我们一起商量必要的决定。”
黑夜来临。晚上九时他回到旅馆,并请人通知巴克菲勒小姐。但他一下惊呆了,她不在旅馆里。一小时之前。她队房间里出来,把一封给西门-迪博克的信交到柜台,然后很快离开了旅馆。
西门心烦意乱,要求得到说明,但没有人能问他说明什么。只有一个侍役说少女和一个似乎在街上等她的水手汇合后,两人一起走了。
西门拿着信走出来,想到咖啡店去或返回旅馆里去看,但他没有勇气再等待,他在路灯下拆开信封,开始阅读:
西门:
我怀着信心给您写信,肯定我全部的话都会得到理解,不会引起您的怨恨和痛苦,或在痛苦带来的最初打击后,不会引起真正的悲伤。
西门,我们做错了事。即使我们的爱情,我们伟大真诚的爱情控制了我们的思想,成为我们生活的目标是对的,但这爱情成为我们唯一的规则、唯一的责任是不对的。我们离开时完成了一种行动,这种行动只允许那些其命运固执地与梦想作对,毁灭了一切欢乐的人采取,这种解放和反抗的行为只是那些除死亡外没有别的办法的人有权采取。西门,这是我们的情况么?我们做了什么以取得幸福?我们经过什么考验了么?我们尝试过什么样的努力了么?我们流过什么眼泪了么?
西门,我思索了很多。我想到那些死去的可怜的人们,对他们的回忆使我一直颤抖。我想到我们俩,我想到我的母亲,她的死我曾目睹……您可记得……我们曾谈到她和她死时留给我的珠宝。这些珠宝已丢失了,这使我十分痛苦!
西门,我不想考虑这件事,更不想考虑那可怕的一天的不幸,把它看作是对我们的警告。但我想,至少它使我们以另一种态度来看待生活,使我们怀着更高尚更勇敢的心灵去和各种阻碍作斗争。我们还活着,而许多别的人已死去,这事实不容许我们接受怯懦、撒谎、莫棱两可的事,接受那不是充满阳光和亮光的事。
西门,战胜您自己。至于我,我将通过信心和坚持而配得上您。如果我们彼此匹配,我们会成功的,我们不会为我们现在应付出代价的幸福而脸红。今天我由于过分的谦卑和羞愧而多次感到这一点。
西门,不要想方设法来见我,行么?
西门惊愕了一会儿。正如他的未婚妻巴克菲勒小姐所预见的,最初的打击是非常痛苦的。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碰撞,他无法抓住。他不试图去理解也不思忖自己是否赞同少女的想法。他只感到痛苦,好像他从来不知人们会那样痛苦一般。
突然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在各种不连贯的推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可以肯定的是,伊莎伯勒决定在她逃走的消息传开之前服从了她的父亲,想好了与巴克菲勒勋爵重聚的计划。但她怎样执行这计划呢?西门记起:伊莎伯勒离开旅馆的方式很特别,她突然步行,由一个拿着她的箱子的水手伴随着。迪埃普至纽黑文的航船的码头是在旅馆的附近,夜间开行的船将在一两小时内起锚。
“啊!这可能么?”他想起海洋的不平静和“玛丽王后号”的沉没,颤栗着低声说。
他飞跑着冲去。不论伊莎伯勒的意愿如何,他想要见她,要是她拒绝他的爱情,至少要恳求她不要冒立即渡海的危险。
西门一到码头就看见了海港码头后面的船的烟囱。无可置疑,伊莎伯勒在上面,在一个舱房里。码头上有很多人和很多堆放着的行李。西门朝甲板走去,但一个站岗的职员拦住了他。
“我没有船票,”西门说,“我是在寻找一位夫人的,她已登船,今晚航行。”
“船上没有旅客。”职员说。
“啊!为什么?”
“船不渡海了。已接到巴黎的命令,一切船只都暂时停航。”
“啊!”西门高兴得跳起来,“航行暂停。”
“是的,但只是限于航线上。”
“怎么?限于航线?……”
“对,船舶公司只管航线。要是有的船愿意出海,那只和它自己有关,别人不能拦阻。”
“但是,”西门已感到不安地说,“我想不久前没有船只冒险走了吧?”
“有的,几乎在一个小时前,有一只船。”
“啊!您看见了么?”
“是的,一只游艇,属于一个英国人的。”
“爱德华-罗勒斯顿,也许是他?”西门有点随便地大声说。
“对,我想是……罗勒斯顿。对,对,是那不久前装备了他的船的那个英国人。”
这突然说出的事实使西门想到,逗留在迪埃普的爱德华偶然知道了巴克菲勒小姐的到来,到旅馆去找了她,在她的要求下策划了离开的事。只有他能对这样的事冒险,只有他能通过钞票使水手们服从。
这位年轻的英国人的行为表现出忠诚和勇敢,以致西门立即镇静下来。他对他既不生气也不仇恨。他控制住自己的惊慌,决定坚定自己的信心。
在城市上空云层十分低地飘过,人们可以在黑夜中看见黑色的形象。
他走过海滩,停在沿海大道边上的阳台上,看着远处沙滩上的巨浪的白色泡沫,听着它们围着岩石剧烈搏斗的声音。但预言的暴风雨还没有发生,它在不停的烦扰的威胁中更显得可怕,它似乎在等待增援,控制住自己的冲劲儿以便变得更为猛烈。
“伊莎伯勒会来得及到达的。”西门说。
他十分平静,对现在和对将来一样充满信心。他完全同意伊莎伯勒的想法,赞成她的离去,并不感到难过。
“瞧,”他想,“行动的时刻已到。”
他现在知道多年来准备面对的目标了:那就是要征服一个他最爱的女人,为了征服她,他必须在世界上取得以他的优势可以取得的地位。
堆积的物质已够多!他的责任是使用它们,甚至浪费它们,像一个浪子抛金子一样,不用担心会用尽他的财产。
“行动时刻已到,”他重复说,“要是我有一点价值,那就应当去证明。要是我有理由等候和致富,应当去证明。”
他开始在大道上走,头部高抬,胸膛扩展,踏在地面上的脚步声清晰有力。风开始猛刮起来。汹涌的波涛在海上翻滚。这些在西门-迪博克看来都已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那四季都穿得很少的身体上看不到一点时间的磨损,在经过了许多考验的一天行将结束时,这身体没表现出一点疲乏的痕迹。
的确,他没有感到虚弱。他的肌肉具有无限的能量。他的腿、双臂、身躯、整个经过耐心训练的人体可以支持最剧烈、最顽强的打击。通过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孔,他能敏锐地参与外部世界的各种活动,没有任何缺陷,神经保持平衡,一旦受到打击就显出意志的力量,一旦接到警告,才能就发挥出来。他的感官总是保持清醒,并受着理智的控制。他的头脑活跃,思路明晰而又具逻辑性。他已将一切准备好了。
他准备好了,像一个身体状态处于最好时刻的运动员,他要进入竞技场中,表现出非凡的成绩。出于可喜的偶合,形势似乎让他占有了一个活动的场地,在这场地中,这非凡的成绩可以辉煌地完成。怎样完成?他不清楚。什么时候?他说不出。但他本能地、深切地感到新的道路将在他面前展开。
在一个小时中,他热情、激动、充满希望地散步。突然间一阵暴雨像从浪涛顶上腾起,打落在海滩上。大雨从四方八面乱糟糟地落下。
这是暴风雨来临了。但伊莎伯勒还在海上。西门耸耸肩,拒绝着又回到心里的不安。既然他们俩从“玛丽王后号”的沉没中逃了出来,现在就不是其中一人抵偿这幸遇的时候。不论发生什么下,伊莎伯勒会平安到达那里的。命运会保护他们。
在席卷海滩的大雨下,通过淹了水的街道,西门回到迪博克家的别墅。一种不可屈服的力量支持着他。他自豪地想着美丽的未婚妻,她也是不在乎众多的考验,像他一样不知疲劳地突然在可怕的黑夜中离去……
[book_title]四 灾难
接下来的五天发生的事。其记忆将压在许多代人的心中。狂风、龙卷风、洪水、河流泛滥、大海翻腾……英法海峡的岸边,特别是费康、迪埃普和特雷港受到人们难以想象的最猛烈的袭击。
虽然从科学角度看来,不可能承认这一连串的暴风雨和六月四日发生的可怕事件,也就是第五天或最后一天发生的事之间有一点联系,但这偶合多么奇怪!人群从那时起怎能不相信这些现象是彼此相联的?
迪埃普——这个头几起地震的中心——及其周围,已成为地狱。可以说在这一地点汇合了一切攻击、破坏、侵蚀、杀害的力量。在龙卷风的旋涡中,在泛滥的河流的泡沫中,在连根拔起的大树的冲击下,峭崖崩塌。脚手架、墙壁、教堂钟楼、工厂烟囱,所有能被风卷起的物质都被卷走,死亡的人数在增加。从第一天起,二十户人家遭有丧事,第二天达到四十户。至于受害人数目的多少,由于巨大的地震伴随着可怕的事件,牺牲者的人数永远也无法说出确切的数目。
在这危险的时期中,每个人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西门也是通过他体验到的事件而认识灾难的。伊莎伯勒的一份电报使他放下心来后,他阅读报纸就只是为了肯定他与巴克菲勒小姐的出逃没有引起怀疑。至于其余的事,例如有关“玛丽王后号”沉没的细节,那些称赞他镇静和勇敢以及伊莎伯勒的勇气的文章,有关对英法海峡的地震予以解释的研究文章等,这一切他都没有时间去关心了。
他不离开与他有深厚感情的父亲。他把他自己爱情的秘密,前一天发生的意外事故和他的计划都向父亲谈了。他们父子一起到城里闲逛,或是到乡间去,两人都被大雨淋湿,看不清路,在大风下摇摇晃晃,在屋瓦和石板的敲打下低下头来。在大路上,树和电线杆像麦穗那样被折断。稻草捆儿、油菜花束、木棍、栅栏、铁栏等都像秋天的落叶那样被风四面吹散。大自然好像在对自己无情地开战,只为了摧毁和蹂躏。
大海继续带着巨人的波涛翻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无线电宣布着从美国或德国来的大船遇到的危险,再没有船只敢于走那可怕的航道。
第四天,六月三日星期二,亦即最后一天的前一天,形势有点儿缓解。
最后的袭击在酝酿中,老迪博克先生精疲力竭,下午睡着没有起床。西门也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一直睡到傍晚。但晚上九点钟时,一阵震动使他们惊醒过来。
西门以为他的窗子突然打开是由于风吹的。第二次震动比较明显,又打开了他的门。他感到自身在旋转,而他房间的墙壁在转动。
他赶忙下楼到花园里找到他的父亲和仆人们。他们全都惊慌万分,说话已不连贯。过了很久——在这期间有些人想逃跑,另一些人则下跪,一阵猛烈的夹着冰雹的大雨又使他们回到家中。
晚上十时大家开始吃饭,老迪博克一言不发。仆人们脸色苍白地在发抖。在西门恐惧的内心深处保留着事物颤动的可怕印象。
十点五十分时,发生了相当微弱的震动,但延时很长,而且相互紧联着像铃响一般,使挂在墙上的陶器掉下和挂钟停止走动。
大家又再跑出去,聚集在一个茅草小亭下,任凭雨水斜打。
半个小时后,又再次震动,可以说一直不停,首先是微弱和遥远,接着越来越明显,像从人们身体深处发出的发热的颤抖,它使整个人摇摇晃晃。
到了最后,这简直成为苦刑。两个仆人哭了起来,老迪博克先生用手搂着西门的脖子,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令人害怕和精神错乱的话。西门忍受不了这种地震的可恨的感觉,受不了失去支撑点的身体的眩晕。他好像生活在一个解体的世界里,他的头脑只记录着一些荒唐古怪的印象。
从城市里传来不断的呼喊声。在大路上,人群逃向高地。一个教堂的钟楼在空中发出可怕的警钟声,这时大钟正敲响午夜十二时的钟声。
“让我们逃吧!让我们逃吧!”老迪博克先生大声说。
西门不同意:
“父亲,您瞧,这是无用的。我们害怕什么?”
但是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人人都在不由自主地乱跑,像一个出了毛病的功能反常的机器那样作出一些无意识的动作。仆人们惊愕地走进来,好像在将要离开时再看看家里。西门看见一个仆人像做恶梦似的把他管理的镀金的烛台和银盒都扔到一个布袋里,另一仆人把面包和干糕点塞满自己的口袋。西门在本能的引导下走到楼下的小房间去,穿上一件皮上衣,把短靴换为打猎的长靴。他听见父亲对他说:
“对……拿我的钱袋……里面有钱和许多钞票……还是你……”
突然间,电灯熄灭了,同时在远处响起一声奇怪的雷响,与平常的雷声不同而且奇怪!这雷声又再响起,但稍为不那么刺耳了,还伴随着地下的震动。后来这雷声又再次响起,发出一联串的比炮声还强烈的声音。
于是人们又疯狂地到处乱跑。但逃跑的人还没有走出花园,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大地在他们身下跳起来,立即又塌陷下去,又再像一只抽搐的野兽那样跳起来。
西门和他的父亲被推到一起,接着又被突然分开和推倒在地上。他们四周发出巨大的坍塌的声音,所有的东西在难以相信的混乱中崩落了。似乎黑暗加强了。突然间,一个响声在他们近旁响起,像是能触到他们的爆裂的声音。接着,从土地深处发出了叫喊的声音。
“停下来!”西门抓住与他汇合的父亲说,“停下来!”
西门感到在他前面几厘米处有一个可怕的深渊半开着,就是从这裂口中传出了他们的仆人的嚎叫声。
又发生了三次震动……
过了一会儿,西门意识到他父亲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臂,正用疯狂的力量拖住他。父子两人爬上一条大道,像瞎子那样摸索着,在地震震倒的许多阻碍物中间跑。
老迪博克先生的目标是科德海岸的峭崖,在那高地上可以完全安全。但在横过一条小路时,他们碰到一些慌乱的人,他们说峭崖已倒塌,造成很多人死伤。所有的人只想跑到海边去。跟着这些人,迪博克父子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甫尔维尔山谷的小径上,这离迪埃普三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海滩。一大群村民拥塞在阶地上,或为躲避风雨挤在被风吹翻的木棚下。由于海在低处,有些人还沿着卵石的斜坡走下,越过沙线,冒险走到岩石旁,好像那里就再没有什么危险了。在极力穿过云幕的月亮的模糊光线下,这些人像幽灵一般游荡着。
“西门,来吧,”老迪博克先生说,“让我们到那里去。”
西门拦住他。
“父亲,我们在这儿很好。还有,似乎已平静下来了。休息休息吧。”
“好,好……你要是这样认为的话,”老迪博克先生十分疲惫地说,“接着我们要回迪埃普去……我想知道我的船只有没有过分受损。”
一阵带雨的狂风吹过。
“你别动,”西门说,“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木棚……我去看看……”
他走了。在那木棚下已躺着三个人,他们把木棚捆在阶地的支撑点上。别的人也想到这里躲避,于是发生了拳斗。西门挺身劝阻。大地又颤动起来,人们听到右边和左边的峭崖倒塌的声音。
“你在哪里?父亲!”西门大声说,赶快回到他留下父亲的地方。
那里没有人!西门呼唤着,但暴风雨的响声盖过了他的声音,他不知到那里去找父亲。老迪博克先生是否又害怕起来朝海走去?或者是担心他的船只,回到迪埃普去了,像他已表示过的意图那样?
西门开始不自主地在卵石和沙上跑——是否应当把那无意识的使我们追随我们命运的道路的决定称为偶然?接着,他走过粘糊糊的错踪复杂的岩石,越过海带和海藻结成的网,踉跄地在海滩上走,那里海水刚退下去,海浪还在轻拍着。西门走到他从远处看见的那些幽灵的近旁。
他一一走近,但没有看到他的父亲。他准备回到那有木棚的坡地去,而这时发生了一件小事,使他改变了他的决定。月亮完全显露了,但不久又被笼罩起来,接着又几次穿过乱蓬蓬的云层再露出来,光闪闪的美丽的月色在天空中散开。这时西门已斜穿过海滩的右边,他看到了峭崖倒塌后海岸被埋在难以想象的巨大混乱物中的情景。白色的东西彼此相叠,像石灰山一般。在离西门三百米远的地方,他似乎看见一大块由于自身的重量而滚入了大海的巨石。
经过思考后,他认为不可能看清什么,因为距离太远。但这像一头蹲着的野兽的巨大身影是什么东西?在他的童年时代,西门多次带着他的赛艇到这海域来或在这海域里钓瘦虾,他肯定地知道这水面上不应有东西突起的。
这是什么呢?是沙洲么?这东西的线条似乎更生硬,灰白的颜色像没有海带和海藻覆盖的裸露的岩石。
西门向前走去。事实上是强烈的好奇心推动着他,但后来他意识到是更神秘的更强有力的冒险精神在引诱着他:朝着新的土地走去,这土地他无法归咎于来自最近发生的地震。
他朝那里走去。这是海浪一直卷动的沙城,但有很多地方显露出岩石。西门经过努力坚持,达到了半露的岬角。
这里是由沉淀物和积聚物构成的坚硬的土地,正用石灰岩老爹所说过的。西门知道,在大地震的影响下,海底突然上升以致高出海浪,其高度因不同地域而异,但肯定高出最大的涨潮的水平线。
这岬角相当狭窄,在断断续续的月光下,西门看见两边都有海浪的泡沫回旋在这新礁石的边上。这岬角不匀称,三四十米的宽度,但远些地方达一两百米,它几乎随着峭崖旧有的线条继续像一道上堤那样伸延。
西门毫不犹豫,继续在路上跑。崎岖不平的地面,起先布满水洼,到处是被海浪推上来的石头,但逐渐变为平坦。西门跑得相当快,虽然经常受到半露出地面的许多东西的阻碍,这些东西有空罐头盒、旧水桶、废铁、覆盖着水草和小贝壳的变了形的工具,海浪没能冲走它们。
几分钟后,西门看见迪埃普出现在右边。景象之凄凉,他的猜想多于眼见。没有完全熄灭的大火使天空变为紫红色,城市像被一些野蛮人在几个星期中驻扎过一般。土地还在微震,破坏会更利害。
这时候,灰色云层织成的细网在被暴风雨赶走的黑云上展开,月亮隐没了。西门不知如何是好。所有的灯塔部倒塌了,在这浓厚的黑暗中他怎么走?他担心起他的父亲来,也许他更热切地想他那遥远之地的未婚妻,想到要为她而去征服。当这征服的念头在他心中与那些危险的景象和奇特的事混杂在一起时,他说不出为什么他感到自己走上这条路并没有错。再往前走,那就是向可怕的未知走去。刚出现的地面会坍塌。海浪会再冲上消失的土地,截断他的后路。一个无法测量的深渊会在他脚下张开。再往前走是发疯……
但他仍然走着。
[book_title]五 处女地
这时不过是凌晨一点钟。暴雨已减弱,狂风已平息。西门马上加快脚步,利用天空出现的模糊的光线越过碰上的一些小障碍物。要是他过于偏离那一边或这一边,附近的波涛声就会唤醒他。
这样他从迪埃普前经过,他循着一个他认为是与诺曼底海岸平行的方向走,虽然这方向根据曲线和突然中断的线条而有变化。最开始他是在意识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走,一心只想走到某地,认为他的探索将会随时中断。他似乎并不觉得是深入了一些没有界限的地域,而是一直走向一个相近的目标,但这目标很快就离开了他,这目标就是那神奇的半岛的尖端。
“瞧,我到了……”他想,“新地到这里为止。”
但新地在黑暗中继续伸延。他走远一点时重复说:
“就是在那里……海浪的渣滓形成了一个圆圈……我看见了……”
但圆圈打开了,留出一条通道,西门通过它继续往前走。
两点钟……两点半钟。有时候西门走到海水及膝的地方,或是陷入很厚的沙层中。这是半岛的低谷,是比较低的地方。西门想,这里的沙层可能很深,会阻碍他的通过。他更快地离去。他前面有一个高起的斜坡,引导他走到高达十或十五米的土丘上。他急促地从另一面的斜坡下来。在茫茫的大海前他迷失了方向,被它围住和吸引住。西门有一种幻觉,似乎自己是在海面上奔跑,在静止的凝住的大浪旁边走着。
他停下来。在他前面,一点火光穿过黑暗在闪动,但很远很远。他又四次看见这火光有规律地间歇闪动。四分钟后,一联串的闪光又出现,然后是一片平静。
“一个灯塔,”西门低声说,“一个没有被地震摧毁的灯塔。”
正好高地冲着这火光,西门估计他会走到特雷港,也许偏北一点,如果灯塔标示着索姆河口,这是很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得以同样的速度再走五六小时。
像他刚才看见断断续续的火光那样突然,他再也看不见了,到处寻找也没看见,他觉得心里沉重,好像在这些闪烁的小火点熄灭后,他再没有希望走出那使他窒息的黑暗,也无法知道他所追寻的巨大秘密了。他怎么办?他在什么地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作出这样的努力有什么用?
“跑吧,”他大声说,“再不要想了。当我到达时,我会了解的。现在只要跑,像一个粗鲁汉子那样跑。”
他高声地说话使自己清醒起来,他开始用运动员的步伐走,以抵抗使他觉得惭愧的虚弱无力。
这时是三点一刻。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他感到很舒服。此外,他看到包围他的黑影变得稀薄了,像一层雾气般散去,逐渐往后退却。
这是黎明的曙光。太阳很快升起,最后西门看见了新地,它像他推测的那样呈灰色,有时呈黄色,有一些沙带,低凹处充满海水,水里有各种不同的在挣扎或已死亡的小鱼,还有一联串的小岛和不整齐的海滩,一些积聚着小砾石的沙滩和各种植物,像平原起伏而缓和的高地和低地。
在这些地方中间,有许多看不清其真实形状的东西,各种结成一体或勾联在一起,或由于腐蚀、磨损、袭击而被分解的渣滓,这些渣滓变成堆或涨大起来。
这些是沉船的残骸,无数的、发亮的、粘糊糊的残骸,各种外形,各种物质,有几个月的、几年的,甚至几世纪的残骸,它们证实了一联串的上千的沉船事件。有多少木头和铁,有多少人成百成十地被淹没。青春、健康、财富、希望,每个残骸都表示梦想的破灭,现实的破灭,每个残骸令人想起活着的人的悲伤,母亲和妻子的哀悼。
死亡的场地无限地伸延,像巨大而悲伤的坟地,在这坟地里,带有一排排无穷无尽的墓石和纪念碑。在西门的左边和右边,只有一层不透明的雾从水面上升起,像晚间的纱幕一样掩蔽了天边,使西门看不见前面百步远的东西。但从这雾气里不停地冒出新地,这新地是难以相信和神奇的地域,西门不由得想象它们是在他走近时从深渊里浮起来为他提供一条通道的。
四点钟稍过,暴风雨又重来,一些阴云送来了一大阵雨和冰雹。大风在雾中吹开一个洞,把雾向北和向南吹去。在西门的右边,沿着一条分开海浪和黑色天空的浅红色光带,出现了海岸线。
这模糊的海岸线,人们会把它当为一条不动的瘦长的云,不过西门认识它的外貌,他一点也不怀疑,这是在特雷港和基伊厄之间的赛纳河下游和索姆河上的峭岸。
他休息了几分钟。为了减轻负担,他脱掉那过于沉重的鞋子和过暖的皮外套。当他从外套里拿出他父亲的钱包时,他发现在一个口袋里有两块饼干和一块朱古力,这是他不知不觉中放进去的。
吃完了这些食物,他立即又动身,但不是以一个不知要到哪里去而计算着自己力量的探险者那样的谨慎的步履行走,而是以一个有行进计划,不顾困难阻碍而前行的运动员的步伐行走。一种特别的轻快支持着他。他高兴地消耗着多年来聚积的力量,为一件他还不清楚的但预感其伟大的事业而用掉这些力量。他两肘紧贴着腰部,头部向后仰。他的赤脚在沙上留下细微的痕迹。风吹着他的面孔,使他的头发飞舞。多大的快感!
四个小时中他保持着这速度。为什么要有保留?他一直期待着新地改变方向,他突然转向右边,开始走上索姆河岸。
他安全地前行。
有的时候,前进变得困难了。海已涨潮,它的波浪有时爬到显露出来的一部分沙上,那里没有礁石阻挡它们。这些波浪在比较狭窄的地域,在一边和另一边,形成了真正的小河,在这些小河里索姆河的水几乎齐及膝盖。此外,虽然他曾吃了一点食物,但此时饥饿又开始折磨他。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
大风已远去。返回的雾气似乎窒息了风,加紧了包围。西门又在那使道路不清而移动的雾气中行走。他没有那么自信了,突然感到孤单和悲伤,很快就觉得疲劳,但他不愿却步。
他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他要像服从最急迫的职责那样加把劲。他用坚持不懈的声音对自己下命令:
“前进!再坚持十分钟……必须是这样……再坚持十分钟……”
他的两旁出现了一些事物,在别的情况下这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一个铁箱、三门旧大炮、一些武器、子弹、一只潜水艇。巨大的鱼躺在沙上不动。有时一只白色的海鸥在空中盘旋。
他走到一条船的残骸旁边。从它的保存情况看来,这是一条不久前沉没的船。这条船是翻转着的,龙骨深陷在沙的凹处,黑色的船头有一条粉红色的带子,上面写着“加来港圣母号”。
西门想起,“圣母号”是在纽黑文张贴的电报中宣告的沉没的两条船之一。它是在法国北部和西部航行的船,它是在从加来开往哈佛的航线上沉没的。西门从这里得到一个无可置疑的证明:他一直是沿着法国海岸走的,并且经过一些沿海的地方,他记得它们的名称是:里登、迪埃普、巴苏尔、巴亚斯、维哥伊埃等。
这是早上十点钟。按照他保持的平常的步伐,计算的道路的弯曲和斜度,西门认为他已笔直地走了六十公里,他大概已到杜凯顶上高地的附近。
“我坚持有什么坏处?”他想,“最多是再走十五古里,越过加来海峡,走到北海的地方……在任何情况下,我的命运没什么光明之处。这将是恼人的地方,如果我不能在一个地点靠岸。不过……不管十五古里是向前走,还是十五古里往后走,总不能空着肚子走。”
幸运的是,当他感到他不习惯的疲劳时,这问题自行解决了。围着船的残骸走了一周后,他钻入到船尾下,发现一堆显然是所运货物一部分的木箱,它们都多少有点散开或打开了。西门很容易就掀开了其中一个箱子的盖子,那里面有糖浆、酒瓶、装着肉食的白铁罐头,还有鱼、蔬菜和水果罐头。
“太好了!”他笑着说,“我可以饱吃一顿。再加上休息一会儿,我就可以拔腿飞跑了。”
午餐吃得饱饱的,再加上在木箱堆中,在船下面睡了很长的午觉,使他感到很舒服。他醒过来时,看到他的手表显示已过十二点钟。他担心浪费了时间,突然想起别的人也许正在同一道路上快跑,现在追上了他甚至超过了他。他可不愿是这样。他决心冒险走到极限,单独一个人享有光荣,没有同伴来争夺。带上一些不可少的食物,他又以坚定的步伐重新上路。
“我会到达,”他想,“我能到达。那里有一个空前的现象,可以创立一块土地以深刻改换这世界一部分的生存条件。我要第一个到达,瞧……瞧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要。”
踏上从来没人到过的土地,这多么迷人!他将去寻找这种迷人的地方,直到天涯海角。他是在古老欧洲最古老的地域中体验他的神奇的冒险。英法海峡!法国海岸!在这三四十世纪古老的人类居住的地域中,为寻求一块处女地!为细看没有人看见过的景象!在高卢人、罗马人、法兰克族人、撒克逊人之后来到,第一个来到!在很多在他之后来到的人之前来到,在他揭幕的新路上第一个来到。
一个小时过去,一个半小时过去,一直是一些沙丘,一些残骸,一些雾幕。西门一直感到目标逃脱了。海潮低落,露出更多的小岛。海浪卷到很远的地方,接着又卷到广阔的岸边,好像新地无限地扩大。
下午二时左右,西门走到更高的起伏地域,接着出现了一联串的洼地,他的脚陷得更深。他被一个可怕的景象吸引住,一只船的桅杆伸出地面,破碎和褪色的船旗在风中作响。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几分钟后,他陷入齐膝的沙里,接着又陷到他的臀部。他一直毫不担心地笑着。
到了后来,他再不能前进了,他想后退:他作出的努力是徒劳的。他企图像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地走那样举起他的腿,但他做不到。他用双手支撑在沙面上,它陷了下去。
他这时汗流满面。他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实:他陷在流沙之中了。
这事发生得很快。陷入沙中并不像希望与不安混在一起那么缓慢。西门像从天上掉下,他的臀部、上身、全身逐渐埋没……他伸开的双臂使跌落的速度一时放慢。他挺直身体,极力挣扎,但徒劳无功,沙像海水一样淹到他的肩膀,他的颈部。
他开始大叫起来。但在这孤单、广阔的土地上,他呼唤谁呢?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从这最可怕的死亡中救出来。这时他闭上了眼睛,他那充满了沙子味道的嘴巴用抽搐的嘴唇喃喃说话,他在惊惧中完全泄气了。
[book_title]六 胜利
直到后来他也并不真正清楚使他得救的偶然是什么,他最多是似乎感到他的一只脚碰到了一点坚硬的东西可以作为支撑,又有一种东西使他能一步、两步、三步地向前走,逐步从那坟墓里爬出来,活着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他碰到他看见旗子的那条沉船的一条板了么?他不清楚。他永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刻的恐惧和接着而来的意志和力量的崩溃,使他长久躺在船骸上,两脚无力,全身因焦虑和担心而发抖。
在命令他向前走和去发现什么的模糊不清的意识的不可抗拒的影响下他无意识地又开始走,但他已没有原来的劲头。他的眼睛盯着地面。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但他断定某些地方是危险的,便绕弯避开,甚至像看见一个深渊似地朝后跳去。西门-迪博克害怕了。
还有,从船骸的一块木板上他看到了“勒阿弗尔号”的名字,这就是说,港口是在他的后面。他担心地想,新地是否改变了方向向后撤退了,不会引导他到英法海峡最宽阔的部分了。
想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朝着什么走去,他倍感疲劳。他感到沉重、失去了勇气和可怕的孤单。他对得到援助不抱希望,不论是来自那没有船只敢来冒险的大海或来自空间,那里的大雾使飞机不能飞。他怎么办?
但是他继续向前走着,几小时又过去了。土地在他眼前无限地展开单调的、同样的景象:同样凄凉的沙丘,同样没有阳光照射的阴暗的景物。
“我会到达,”他固执地重复说,“我要到达,我要做到。”
四点钟了。他经常看手表,好像在一个他不清楚的时刻等待着一件神奇的事发生。由于过分地胡乱用劲儿而疲倦,由于被可怕的死亡吓得精疲力竭,他在使他的身体感到难受和头脑失调的重负下逐渐弯下腰来。他害怕了。他害怕沙的陷阱,他害怕黑夜的威胁、暴风雨,特别是饥饿,因为他全部的食物都留在了流沙的深渊里。
多么难受!他多次想要躺下,放弃斗争。只有对伊莎伯勒的怀念支持着他。他向前走……向前走……
突然间,一个令人惊讶的景象使他停下脚步。这可能么?他犹豫起来。这样的现实似乎使他难以相信。但怎么能怀疑他的眼睛所看见的呢?
他俯下身去。对,是一些脚印!在地面上出现的脚印!是两只赤脚的清晰的脚印,似乎是不久前……
他的惊愕立即变为高兴,因为他突然清楚地想到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新地正如他所推测的是在法国北部的某一点上,这一点不会是很遥远,因为他已走了很长的距离,从这一点,他的一个同类到来……
他非常高兴周围有人。他回想起《鲁宾孙漂流记》①的故事,鲁宾孙就曾在那荒凉的岛上发现赤脚留在沙上的痕迹。
①这部小说是美国十七世纪小说家笛福的著名冒险小说,叙述一位船长因船只失事而在一个孤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的故事,其间他遇到一个名为星期五的土著男子——译注
“这是星期五的脚印,”他笑着想,“在我的土地上也有一个星期五。让我们去找他。”
在他经过的岔路上,脚印转向左边,向海边去了。正在西门惊讶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影时,他发现了那个陌生人的脚印是在围着不成形的船骸走了一圈后又返身走了,因此是和他同一走向的。
二十分钟后,痕迹被一条横渠截断,他找不到了。再找到时,西门已在向一个相当高的沙丘的低部走下去,这些沙丘突然变为陡峭的崖石。
到了这崖石转弯处,西门突然向后退了几步。地面上有一具脸朝下趴着的男人的尸体。尸体的双手交叉,身上奇怪地穿着一件很短的浅黄褐色的皮上衣,裤子也是皮制的,裤脚口肥大而且分开,像墨西哥人的装束。在背部的中间、两肩胛的中央有一个从上到下插入的匕首的刀柄。
使西门惊讶的是,当他把尸身翻过来时,他看到的是一个颜色似砖头、颧骨很高的面孔,头发又长又黑……无可置疑,这是一个印地安人的面孔。鲜血从他的嘴巴里流出,那可怕的咧开的嘴已变了形。它的眼睛张大着,完全翻白,看不见眼珠。它的手指像野兽的爪子那样弯曲地插入土地里。它的肉体还有点儿温度。
西门想:
“真见鬼,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样的偶然,我在这荒僻的地方竟遇到一个印地安人。”
在死者的口袋里,没有任何可提供情况的文件。但在死者的近旁,在发生搏斗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些脚印,是一个穿着鞋底有格子的胶鞋的人留下的,他来了又走了。在十米远的地方,西门拾到一枚价值为一百法郎的金币,上面印着拿破仑一世的头像和一八○七年这个日期。
西门跟着第二个人的脚印走到海边。在那里曾有一只船停泊过。不难重现那场悲剧。两个人曾在新海岸上登陆,各人分头去寻找新发现。其中的一个印地安人在一条船骸里找到一些金币,这些金币也许是装在一个箱子里。另一个人为了占有这些钱财,杀了他的同伴,登船走了。
在这处女地上,西门第一次碰到生命的迹象、犯罪的行为、圈套、人的兽牲、杀人的罪恶。一个人找到金币,另一个同类袭击并杀害了他。
西门立即继续前行。可以肯定,这两个更勇敢的人无疑比来自大陆的其他人走在了前面。他很想赶快见到这些人,问他们从什么地方来,他们越过了什么地点,他们看见了什么神秘的事物。
想到这种见面,西门高兴起来,抗拒了休息的需要。但这几乎是持续不断的行走多么让人难忍!从迪埃普开始,他已走了十六个钟头……从大地震使他离开家门后,他已走了十八个钟头。在平时,这种尝试是在合理、科学的安排下进行。但目前他完成这一行程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啊!
他继续走,继续走。休息么?要是有在他之后从迪埃普出发的人赶上他呢?
沿途景象没有变化。船骸像坟墓似地在大路上排列着。在那不断出现的公墓上飘浮着雾气。
一个小时后,他不得不停下来,大海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海面对着他!西门又生气又失望。这难道是他行程的结束?难道大自然的这些灾难最终是创造一个毫无理由地拦截在那里的半岛?
但是从岸上高处看去,他发现在不远处有一圈逐渐从雾里显出的黑色块,他想这是在充满海水的洼地后面的一块新地。
“到那里去。”西门想。
他脱掉衣服,把它们扎成一个包裹围在脖子上,就入水游泳。对这位游泳能手来说,横渡不过是一种游戏。他登陆后将身体晒干,就又重新穿上衣服。
在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平缓的斜坡把他引导到一个沙冈的一块礁石上。那沙冈相当结实,他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他一直走到这沙同的最高点。
这是六月四日晚上六点十分,就在这个地方——后来人们竖立了一个花岗岩石柱,上面用金字刻着两个名字和一个日期——在沙丘围成的像杂技场的阶梯看台的广阔场地上,西门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
西门先于那人停下了脚步,他十分激动。那人慢慢地前行,像一个正在散步的人,四面看看,找寻道路。他抬起头来时,看见了西门,觉得很惊讶,便挥动了他的便帽。这时西门向他快步走去,怀着拥抱他的强烈愿望伸开双臂。
从远处看这人很年轻。他穿着渔夫的衣服,一件栗色的布上衣和一条布裤子,光着脚,高个子,宽肩膀。西门对他大声说:
“我从迪埃普来……您呢,从哪个城市来?您在路上很久了么?您单独一个人么?”
他看见那水手在微笑,那剃光的鼻烟色的面孔带着高兴和开朗的表情。
他们彼此走近,相互握手。西门重复说:
“我在凌晨一点钟离开迪埃普。您呢?从哪个港口来?”
那人笑起来,回答的话西门听不懂。他虽然不懂,但他知道这种掺杂着土语的语言,他想这大概是在加来或敦刻尔克受雇的英国渔夫。
他一字一音地对他说,手指着天边。
“加来?郭刻尔克?”
那人努力重复着这两个地名——好像要努力抓住含义、最后,他脸上的表情明朗起来,他用头表示不是的。
然后,他转过身去,指着他走的方向上的一点说了两次:
“黑斯廷斯……黑斯廷斯……”
西门颤栗起来。他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这不平常的事实,虽然他有点感觉到而且有点惊讶。无可置疑,这水手指的黑斯廷斯这个城市是他的故乡或平时居住地。但此时他从何处来?
西门坚持问:
“布洛涅?维默勒?”
“不是的……不是的,”水手重复说,“黑斯廷斯……英国……”
他的手坚持指着天边的同一点,顽固地重复说:
“英国……英国……”
“什么!您说什么?”西门大声说。
他猛力地抓住那人的两肩。
“您说什么?在您身后是英国么?您是从英国来的么?不是的,对么?这不是真的吧?”
水手用脚踩地说:
“是英国,”他重复着,指点着他踏过的土地,说那是通向英国的。
西门感到恼火。他拿出手表,用食指在表面上转了几转。
“您什么时候离开的?走了多少时间?”
“三小时。”英国人展开手指说。
“三小时……”西门低声说,“我们离英国海岸只有三小时……”
这一次,他不得不接受这一重大事实,确切事实。与此同时,他看到了他出错的原因。由于从索姆河口以后,法国海岸线便是垂直的,因此跟随着与法国海岸完全平行的线路,不可避免地会走到英国海岸,走到福克斯通,走到多佛尔或是到黑斯廷斯,如果方向稍为偏左的话。对这一点,西门没有意识到。由于三次证明法国是在他右边而不是在他后面,他怀着一种肯定法国在不远处的想法向前走,认为法国海岸不久就会从雾中出现。
但这是英国海岸!从雾里出现的是一个英国人!
多大的奇迹!他多么激动地拥抱着这个人,细看着他友好的面孔!他本能地感到几个小时来实现的事对现在和将来都具有不平常的影响。在这件事中,他与英国人的相遇是一种先兆。
那水手也感到了他们相遇的重要性。他严肃地安静地微笑,在沉默中点点头。他们两人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他们怀着从未离开、一直共同奋斗、一起获得共同行动的报偿的人那种特别的柔情互相望着。
英国人在纸上写出他的名字:威廉-布朗。西门带着他天性容易显出的热情和激动对他说;
“威廉-布朗,我们虽然不说同一种语言,您不懂我说的,我也不懂您说的,但我们比相爱的两兄弟联系得更密切。我们的拥抱具有我们不能想象的价值。您和我,我们两人代表着世界上两个最伟大、最高尚的国家,在我们身上这两个国家混合在一起。”
他哭了起来,英国人则含着泪微笑。他们长久地拥抱。
这一天中西门感到的情绪、过度的疲劳、强烈的感受,使他有点迷醉,从这迷醉中他吸取了一些没有想到的力量。
“来吧,”他拉着水手走并对他说,“来吧……给我指路。”
西门不愿在困难时靠威廉-布朗的支持,他想单独靠自己最终取得辉煌事业的光荣。
这最后的阶段还有三个多小时。
他们不久遇到了三个英国人,威廉-布朗对他们说了几句话,这些人继续往前走,并发出惊讶声。后来其中两人停下来听威廉-布朗解释。他们返回身来,和西门与布郎两人一起走到海边。他们四人被呼唤声吸引住了。
西门跑过去,最先遇到的是一个躺在沙地上的年轻女人,海浪刚刚浸到她身上。
她被绳子横捆着双腿,手臂靠着身体不能动,胸上贴着潮湿的丝绸上衣,绳子勒着她肩膀上裸露的肌肉。她的相当短的黑发用一条细金链束在前额上,脸上发光,嘴唇鲜红,皮肤是深棕色,像是在阳光下晒成这颜色。西门这样的艺术家一时迷醉了,他想起在西班牙或南美遇见的某些典型的女人。他赶快割断绳子,接着,当他的伙伴们走近时,在能询问她之前,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上她那漂亮的肩膀。
她用眼光表示感谢,好像这体贴的动作对她是一种最可贵的致意。
“我感谢您,我感谢您,”她低声说,“您是法国人,对么?”
一群人很快到来,后面跟着人数更多的一群人。威廉向他们叙述了西门的险遇。西门和少妇被隔开了,他无法再知道有关她的事。人们紧围着他,向他提问。新的人群不断地加入围拥着他们的人群之中。
在西门看来,这些人都是过于兴奋、态度古怪。他得知地震也毁坏了英国海岸。黑斯廷斯像地震中心的迪埃普一样,部分被摧毁了。
八点钟左右,他们到达一个深洼地的边沿,这洼地至少有一公里宽。它在中午时充满海水,阻碍了那些从黑斯廷斯逃出的、在新地上冒险的人们的去路,但这偶然对西门是幸运的。
几分钟后,雾变得稀薄了一些。西门看见了黑斯廷斯和圣莱奥纳尔海滩边的连续不断的房屋和旅馆。这时候,已有三四百人在随着他走,还有很多人无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他们神情发呆地在海岸上到处走。
西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以致不久他在黄昏的浓影中就只能看见人头和肩膀在躜动了。他尽可能地回答人们向他提出的无数问题。他的回答从一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的口中,引起了惊讶和钦佩的呼声。
渐渐地,黑斯廷斯的窗子里亮起了灯光。西门虽然已疲惫不堪,但没有屈服,仍然在很快地前行,一种精神的力量好像随着使用而复苏,一直在支持着他。他忽然笑起来,同时在想——这无疑是最使他兴奋的、给他加上最后一鞭的想法——他,西门-迪博克,出身古老的诺曼底家族,现在英国登陆,在十一世纪时诺曼底公爵、胜利者纪尧姆登陆时同样的地点。黑斯廷斯!哈罗德国王①和他爱的天鹅脖子的伊迪丝!过去的美丽的传奇又再出现。处女岛第二次被征服,而且是被一个诺曼底人征服!
①英国国王,一○六六年登位,后被胜利者纪尧姆杀死于黑斯廷斯——译注
“巴克菲勒勋爵,”西门想,“我相信命运对我有利!”
新地在黑斯廷斯与圣莱奥纳尔之间开始出现,中间有起伏的冈峦和裂缝,到处竖立着岩石和峭崖。在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有被摧毁的防波堤、坍塌的灯塔和翻了个儿或被打碎的船只。但西门没有看见这一切,他那疲乏的眼睛只能通过雾分辨出某些东西。
他们到达了。这时会发生什么事呢?他模糊地感到人们带他走过处于成堆破瓦残垣之间的坑坑洼洼的街道,一直到一个奇怪的、破烂的俱乐部的大厅中,它的墙壁摇摇晃晃,天花板开了洞,但灯光辉煌。
城市当局在那里集会迎接他。大家喝了香槟酒。带着宗教的热诚,人们唱起了欢乐的颂歌。这动人的景象证明了一个民族的力量,他们正在一个坍塌的城市里欢度这临时的节日。每个人都感到有伟大的事件刚刚发生,这伟大的事件超越了可怕的灾难和死亡:法国和英国联接起来了。
法国和英国联接起来了,经过那分开两国的古老隧道深处的道路从法国走到英国的第一个人就在这里。怎么能不庆祝呢?他的冲劲中带着生命和法国的无限的热情,他是英雄人物和最神秘的未来的预言者。
人们向他站着的讲台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人群涌到他身旁,和他握手,和他拥抱。大家要求他说一些大家听得见和猜得到的话。西门对这些人俯下身来,他们狂热的话和他的兴奋混在一起。西门低声说了一些赞扬两国人民的话。
人群中的热情是这样强烈,以致西门被拥在人群中,甚至迷失在那些寻找他的人中。他那时只想进入见到的头一家旅馆,躺到床上。一只手抓住了他,同时一个声音对他说:
“跟我来,我带您去。”
他认出是那个被他解救的女人。她的脸也是由于激动而变了样。
“您干的事真漂亮,”她说,“我想别的男人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您是在所有的男人之上……”
人潮又把他和那个女人分开了,虽然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臂。他被翻倒的椅子绊倒了。他站了起来,但觉得力气已尽,他向门口走去。忽然间他挺直了身子,他的两腿注入了新的力量:巴克菲勒勋爵和伊莎伯勒站在他面前。
伊莎伯勒热切地向他伸出手。
“西门,我们刚才在那里。我们看见您了。西门,我为您感到自豪。”
他惊愕起来。
“伊莎伯勒!可能是您么?”
她微笑起来,很高兴看见他站在她面前发窘。
“西门,这是可能的,甚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因为我们居住在距这里一英里的巴图。地震没有伤及城堡,我们到黑斯廷斯来是为了帮助不幸者,我们因此得知您的到来……得知西门,您的胜利。”
巴克菲勒勋爵没有说话,他装作向旁边看着。西门对他说:
“巴克菲勒勋爵,我是否可以认为您能把今天作为我追寻目标的第一阶段?”
老绅士怀着傲慢和憎恨,不作回答。
“当然,”西门说,“我没有征服英国。但一联串对我有利的事件使我能够问您,您所提出的第一个条件是否实现了?”
这次巴克菲勒勋爵似乎决定回答了。正当他要回答时——他的脸上没有多少和蔼友好的表示——伊莎伯勒插话说:
“西门,不要问我父亲,您所完成的可钦佩的工作,他会正确评价的。但您和我两人太严重地冒犯了他,以致他还不能原谅我们。让时间来抹去这坏的记忆吧。”
“时间……时间……”西门笑着说,“我只有十多天的时间来胜利完成对我的考验。在征服英国之后,我要获取赫尔克里或堂吉诃德的桂冠。”
“好吧,”她说,“您赶快上床去睡。这是您现在最应做的事……”
接着她拖走了巴克菲勒勋爵。
[book_title]七 “目光锐利的人”
“我的孩子,你说什么?我已宣布了事件了么?读读我关于二○○○年英法海峡的小册子,你就会知道。你记得有一天早上在纽黑文的码头上我对你预言的事么?……现在英法两国像从前始新世时代那样联结起来了。”
西门被石灰岩老爹惊醒,他睁大了困倦的眼睛,无意识地看了看他睡觉的旅馆房间,那走来走去的老教师,还有一个坐在阴影里的大概是石灰岩老爹的朋友的人。
“啊!现在几点钟了?”西门低声问。
“我的孩子,晚上七点钟。”
“什么?七点钟!从昨晚在俱乐部的集会到现在,我一直睡着么?”
“这有什么!今早我一直在这周围游荡,我得知了你的冒险。西门-迪博克?我认识,我跑来,我敲门,我进入房间,但没能使你醒来。我走了又回来,直到我决心坐在你床头等待。”
西门从床上跳起来。他的新衣服和所需衣物在浴室里,他还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他曾用来盖上那个被解救的女人的裸露的肩膀的外衣。
“谁把这件衣服带来的?”
“什么?”石灰岩老爹说。
西门转身问他:
“老师,当您在这里时,没有人进入这房间么?”
“有的,许多人。人们随便进来……一些好奇的人……一些钦佩你的人……”
“其中有一个女人么?”
“说实在的……我没注意到……为什么……”
“为什么?”西门反回一句,又进一步说明,“晚上有好几次我在睡眠中感到有一个女人走近前俯身对着我……”
石灰岩老爹耸耸肩。
“我的孩子,你在做梦。当一个人十分疲乏时,常会像这样做恶梦……”
“但这不是恶梦。”西门笑着说。
“总之是胡思乱想,”石灰岩老爹大声说,“什么是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两国的突然连接……嗯!这真够重大的!你认为怎样?这不仅是一座从一个海岸搭到另一个海岸的桥,这不仅是一条隧道,这是血肉相连……一种固定的连接……一个地峡!……正如人们已称之为诺曼底地峡的连接。”
西门开玩笑地说:
“啊!一个地峡……最多是一条沟渠。”
“你胡说些什么?”石灰岩老爹大声说,“你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么?当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睡着了!……你没发觉地面还在颤抖……微微地颤抖……但还是颤抖……没有发觉?你没醒过来。我的孩子,要知道那超过预见的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这不仅是你从迪埃普到黑斯廷斯越过的一条大地的带子……那不过是一种尝试,不过是现象的小开头。从那时起……对,从那时起,我的孩子……你听着呢么?是这样……在法国,从费康到格里内角……在英国,从布赖顿西部到福克斯通,都连成了一块,像焊接起来一样……宽约二十五到三十古里。在太阳下出现了一块土地,等于法国两省,英国两郡。在两小时中大自然工作得颇有成绩。你认为怎样?”
西门惊愕地听着。
“这可能么?您肯定么?那就变成一种难以名状的灾祸了……想想看……沿海的城市全部消隐了……商业、航行也完了。”
西门想到他的父亲和封闭在迪埃普港口的船只。
“您能肯定么?”
“当然!”石灰岩老爹肯定地说,任何另外的思考在他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当然!从各方面来的许多电报都证实了这一消息。你该看看晚报……我向你发誓这是一次革命!地震么?死伤的人么?大家都不大谈了……你的英法两岸的长途冒险么?这已是古老的故事!在海峡这一边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英国不再是一个岛国,它属于欧洲的一部分,它与法国紧紧相连!”
西门说:
“这是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
“我的孩子,是最重大的事件。自从世界形成后,人类组成了国家,没有一个物理现象比这更为重要的了。可以说我已预言一切,包括原因和结果,这些原因只有我知道。”
“这些原因是什么?”西门问道,“为什么会为我提供一条通道?为什么会……”
石灰岩老爹用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这使西门想起他的老教师过去开始向他解释什么时的姿态。老头儿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纸就开始说:
“你知道什么是断层么?不知道,对么?什么是地垒?也不知道。啊!迪埃普中学的地理课白花了时间!迪博克同学,伸长耳朵听着。我会简单扼要地说。地壳——这就是围着内部有火,由凝固物、火山爆发或沉积的岩石组成的圆球的外壳,是像书本那样一页页地堆叠起来的。想想看,有一些力量在两侧压着这些地层,发生了折叠,有时甚至发生裂缝,这地层的两壁相互迫近,向下沉或往上升。人们称这些裂缝为断层,这断层横穿地壳,分开两个高地,这高地之一朝着一个裂口上移去。
“断层显出一个边沿,一个由于下沉而产生的下翼和一个由于上升而产生的上翼。经过千万年后,这上翼在不可抗拒的波动力量的影响下,突然上升,出现一些落差的现象,有时这落差相当巨大,人们称之为地垒,这就是不久前发生的现象。
“在地理地图上,标记着在法国有一个断层称为鲁昂,它是巴黎盆地的一个重要的开裂所致。这断层与折叠的土地平行,在这个地域中,这些折叠曾从东北部到西北部影响到白垩纪和第三纪的地面,这断层从凡尔赛一直伸延到鲁昂以外一百二十公里远,到了马罗姆就看不见了。但是,西门,我却在隆格维尔的露天采石场离迪埃普不远处再次找到它。最后我又再次找到它。你知它在哪里?在英国,在黑斯廷斯与纽黑文之间的伊斯特本。同样的结构,同样的布局。不可能弄错。它从法国伸延到英国,它从英法海峡下面通过!
“啊,这就是我所研究的这个断层,我称之为石灰岩老爹的断层。我是怎样检查它、分析它、研究它、辨认它。突然间——是在一九一二年——地震摇撼了下塞纳河和索姆河的高地,不正常地激荡大洋的波涛——我收集有证据。在诺曼底,在索姆河发生地震!在大海中发生地震!你明白这种现象的奇特么?这现象由于是沿着一个断层发生的,它具有重要的价值。我们可以推测,沿着这断层发生了地震,被囚的力量想穿过地壳逃出,向没有抵抗力的地点发起攻击,这些地点正是在断层的路线上。
“这种假设不可置信么?就算是这样也值得检查。这就是我做的。我对法国海岸进行了潜水考察。在第四次潜水考察中,在迪埃普的里登——那里的深度不过二十米——我发现在一个断层的两个山峦中有火山爆发的痕迹,这断层的组合物完全与英国——诺曼底的断层相同。
“我下定决心。只要等待……一百或二百年……或几个小时……但在我看来,肯定有一天阻挡内在力量的脆弱的障碍会却步,巨大的变化会发生。现在已发生了。”
西门怀着增强的兴趣听着。石灰岩老爹一边说一边用笔画粗线条的画,他的袖口或手指在纸上高兴地涂抹着墨水,从额头流下的汗也掺杂在墨水中。石灰岩老爹总是流许多的汗水。
他重复说:
“现在已经发生了,还带着一系列的预兆和伴随的现象:海底火山爆发、旋风、船只被抛到空中或被可怕的吮吸力吸进去;接着是不断加强的地震、飓风、龙卷风,一切见鬼的事相继而来;接着是大地震。不久,出现了断层的一翼,从一个岸边到另一岸边宽约二十五到三十古里。后来,西门-迪博克,你跨过海峡,走了过去。我的孩子,在这故事中,这也许是最令人奇怪的事。”
西门长久地沉默无言。后来他说:
“就算是这样吧,您解释了狭长陆地带的出现,我曾经从那里走过,我的眼睛可以说不停地衡量它的宽度。但怎么解释这现在充满加来海峡和英法海峡一部分的巨大的地域的出现?”
“也许英国——诺曼底的断层在受到影响的山峦中有一些分支。”
“我对您重复说,我曾看见一条狭窄的地带。”
“这就是说,您只是看见和走过高出的地域的最高点,这高点组成一线顶瘠,但这地域全都高起,您大概看到了海浪不是退下而是在沙滩的好几公里的区域内翻卷。”
“是这样。但海过去是在那里,现在不在了。”
“它不在那里是因为退潮。像这样规模的现象影响到它们的直接的行动范围,对其他的现象也会有决定作用,但其他现象会影响到头一个现象。要是英法海峡下面的陆地这样的分开,增高了某一部分,它很可能在海底的另一部分引起坍塌和火山爆发,海水就从中穿过地壳流出。要注意到,只要水面低下两三米,那些刚被淹没的几公里的海滩就会变干了。”
“全是假设,亲爱的老师。”
“不是的,”石灰岩老爹用拳头敲着桌子大声说,“不是的。关于这方面,我有肯定的资料和证明,在有用时我会拿出来,不会耽搁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著名的有锁的皮袋,西门曾在纽黑文看见的那个油腻腻的褪色的摩洛哥皮包。他说:
“我的孩子,事实会从这皮包里出来,里面有许多笔记,共有四百一十五张,要好好看看。现在现象已发生,神秘的原因已全部找到,除了我在现实生活中所观察到的,人们不会有所知了。人们假设、推论,但看不见,我却看见了。”
西门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此时打断他的话说:
“亲爱的老师,在等待时我饿了,您愿一起吃午饭么?”
“谢谢,我要乘火车到多佛尔以便今晚渡海。听说多佛尔——加来的渡船已复航,我急于要发表一份回忆录和占领阵地。”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唉呀!来不及了……只要我不误火车!再见,我的孩子。”
他走掉了。
那个坐在阴影里的人在他们谈话时一直没有动弹,使西门大为惊讶的是,在石灰岩老爹走后仍然没有动。西门打开电灯后,惊讶地发现,面前坐着一个样子完全与他前一天在船骸旁看到的那个尸体一样的人。同样是砖头的脸色,同样突出的颧骨,同样长的头发,同样的浅黄褐色的皮上衣。但这人年轻得多,风度翩翩,脸容漂亮。
“一个真正的印地安领袖,”西门想,“我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对,我是见过他。但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那陌生人没有吭声。西门问他道:
“您可以告诉我想要我做什么吗?……”
那人站起来。他走到西门搁着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的小圆桌旁边,拿起西门前一天发现的有拿破仑一世头像的金币,用很纯粹的、但带有与他的外貌相配的喉音的法语说:
“您昨天在路上在离一个死尸不远处拾到这金币的,对么?”
他的推测是这样正确,这样出乎意外,西门只有肯定说:
“的确……离一个不久前死于刀下的人的不远处。”
“也许您能看出凶手的脚印?”
“是的。”
“这是海浴时穿的或打网球时穿的鞋印,鞋底是有格子的胶底的?”
“对,对,”西门说,越来越发愣。“您怎么会知道的?”
那个西门在内心称之为印地安人的人没有回答问题,但继续说:“先生,昨天我的一位叫巴迪阿尔里诺的朋友和他的-女多洛雷在早晨的地震后想去探索新地,他们在残垣断壁中发现港口有一条狭窄的航道通向当时还流通的海洋。有一个人坐在船上,提出要把我的朋友和朋友的-女带去。划了很久后,他们看见几条大船的残骸,他们登了岸。巴迪阿尔里诺把-女留在船上,从一边走了,而他们的同伴走另一个方向。一小时后,那同伴单独回来,带着一个裂开的小木箱,从中流出一些金币。看到他的一个衣袖上带血,多洛雷害怕起来,想要下船。他向她扑去。虽然她拼命反抗,他还是把她捆住了。他重新划桨,沿着新的海岸回去。在路上他决定摆脱她,把她从船上扔了下去。幸而她滚在一条沙带上,几分钟后,这沙带露了出来,不久与坚实的土地相连起来。不过,如果没有您救她,她已死了。”
“对,一个西班牙女人,对么?”西门低声说,“很漂亮……我在俱乐部又一次见到她。”
“整个晚上,”印地安人继续安静地说,“我们到处找那凶手,在俱乐部的集会上,在酒吧间,在小旅馆,到处找。今早我们又开始……找到这里来,是为了带来您借给我朋友的-女的衣服。”
“愿来是您?”
“但在到达冲着您的房间的通道上时,我听见呻吟声,我看见不远的地方——通道当时很暗——有一个人卧在地上,受了伤,半死不活。在一个仆人的帮助下,我把他抬到一个可作护理室的房间,我看到他的两肩之间被扎了一刀……像我的朋友那样!我是否找到凶手的踪迹了?在这大旅馆中拥挤着各种来此避难的人,要调查是很困难的。但最后,在九点钟稍前,我看见一个女佣人从外面进来,手执一封信。她问看门人西门-迪博克先生住在哪里。看门人说在三层楼第四十四号房问。”
“但我没有收到这封信。”西门说。
“看门人幸而弄错了房间号数。您住的是四十三号。”
“这女佣人怎样了?谁打发她来的?”
“我拿到了信封的一角,”印地安人说,“上面还可以看到巴克菲勒勋爵的封蜡的信章。因此我跑到巴图城堡去。”
“您看见……”
“巴克菲勒勋爵、夫人和女儿早上就乘汽车到伦敦去了。但我看见女佣人,就是她曾带着她女主人的信到旅馆去找您。在登上旅馆楼梯时,她被一个男人赶上。那人对她说:‘西门-迪博克先生在睡觉,他吩咐我守住门。我把信带去给他。’那女佣人交出那信,接受了一个路易的小费。瞧,就是这个路易,上面有拿破仑一世的头像和一八○七年的日期,这金币完全和您在我朋友尸身旁拾到的一样。”
“那么,”西门焦急地问,“那个人呢?”
“那个人拿到信后,敲了那个紧邻着您的四十四号房间的门。您邻房的人打开房门时,被扼住喉咙,凶手用另一只手在他后颈旁的肩膀上插了一刀。”
“这怎么可能?他是代替了我?……”
“对,他是代替您受刺的。不过他没有死,会得救的。”
西门烦乱不安。
“这真可怕!”他低声说,“同样的打击方式……”
沉默了一会儿,西门问道:
“对于信的内容,您知道什么吗?”
“女佣人从巴克菲勒勋爵和他女儿交谈的几句话中知道是有关‘玛丽王后号’残骸的事,就在这条船上,巴克菲勒小姐险些遇难,现在这条船要打捞。巴克菲勒小姐失去了一个小肖像。”
“对,是这样,”西门沉吟地说,“对,这可能是真的。但可惜这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那女佣人不应把这封信给别人。”
“她为什么要怀疑呢?”
“怎么!一个随便什么人经过……”
“但她认识他。”
“她认识这人?”
“当然,她在巴克菲勒勋爵家见过他……这是常来的客人。”
“那她能告诉您他的名字么?”
“她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他姓什么?”
“姓罗勒斯顿。”
西门跳了起来,大声说:
“罗勒斯顿!这不可能!……罗勒斯顿!简直是发疯了!这人长得怎样?他身体特征如何?”
“女佣人和我见到的那人身材高大,这使他能控制他的受害者,而且从肩上播下一刀。他很瘦……有点驼背……脸色苍白……”
“不要说了!”西门下令说,他被这属于爱德华的特征所激动。“不要说了……这人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对他像对我自己一样负责!罗勒斯顿,会是一个凶手!算了吧。”
西门神经质地笑起来,而那印地安人却无动于衷地说:
“那个女佣人除了告诉我一些情况外,还和我谈及罗勒斯顿这爱饮威士忌酒的人常去一间声名不好的小酒店。她提供的情报是正确的。那小酒店的一个侍役得到我的丰厚的小费后,告诉我罗勒斯顿刚才中午时曾来过,并雇用了六七个准备什么工作都干的流氓,他们探索的目标是‘玛丽王后号’的残骸。我于是打定了主意。这件复杂的事很有意义,我立即作好了必要的准备,但同时还经常到这里来看您是否醒过来了,好把事情经过告诉您。此外,我还请您的朋友石灰岩老爹保护您,把您的那个大家都可以拿到的皮包放在这抽屉里。我从中取了十万法郎以便建立我们共同的事业。”
西门对这个奇怪的人所做的事和举动不再惊讶。他本可以拿走钱袋里全部的钱,但他只拿了十张一万的。这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
“我们的事业?”西门问道,“您是什么意思?”
“迪博克先生,我可以简单地解释。”印地安人回答,他事先就知道会成功。“是这样,巴克菲勒小姐在‘玛丽王后号’沉没时丢失了一个价值连城的小肖像,她的信就是要求您去找回这件东西。那封信被罗勒斯顿拦截了,这样他知道了这件贵重物品的存在井且同时知道了您对巴克菲勒小姐的感情,这就是为什么他想让您吃一刀。不管怎样,他招募了六七个最坏的流氓,朝‘玛丽王后号’残骸去了。迪博克先生,您让他自由行动么?”
西门没有立即回答。他在思索。他怎么会不注意到这印地安人所说的事实的逻辑性?他怎能忘记爱德华的习惯、他的生活方式、他对威士忌酒的喜爱,还有他的挥霍?但西门仍再次肯定说:
“罗勒斯顿不可能……”
“就算是这样吧,”印地安人说,“但他们已去征服‘玛丽王后号’了。迪博克先生,您让他们自由活动么?我可不让。我要为我的朋友巴迪阿尔里诺之死报仇。您要考虑到巴克菲勒小姐的信。我们一起走吧。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的四个伙伴已得到通知。我购买了武器、马匹和足够的食物。我重复说,一切准备好了。您还需要什么?”
西门脱去睡衣,穿上衣服。
“我跟您去。”
“噢!噢!”印地安人微笑着说,“您以为在夜晚可以在新地上采取冒险行动么?想想那些水流、流沙,还有其他,还有可怕的浓雾。不行,不行。明天早上四点钟启行。在这时间内,迪博克先生,好好吃东西和睡觉。”
西门提出异议:
“睡觉!我已睡了二十四小时了。”
“这还不够。您十分疲倦,而探索工作会很艰难并危险。你可以相信我这个‘目光锐利的人’。”
“‘目光锐利的人’?”
“安东尼奥或‘目光锐利的人’,这都是我的名字,”印地安人解释说,“迪博克先生,明天早上见。”
西门温顺地服从了。一个人几天来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此时接受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名叫“目光锐利的人”的印地安人的劝告难道不是最好吗?
他吃完饭后,看了看下午的报纸。消息很多,重大而相互矛盾。有人认为南安普敦和勒阿弗尔被封了。有人谈到英国舰队在波斯特茅斯停着不动了。河道堵塞的河流已泛滥。到处是一片惊慌,交通阻塞,港口被沙淤塞,船只翻倾,商业中断,出现了成片的废墟、饥饿、绝望,当局显得无能,政府表现的慌乱。
西门很晚才睡着,睡得不安隐。
一两小时后,他好像听见有人打开他的房间,他记起他没有闩上门。轻轻的脚步声擦过地毯,接着他觉得有人俯身向他,这人是个妇女。新鲜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脸,在黑暗中他好像看见一个迅速走远的阴影。
他想亮灯,但没有电。
阴影走出去了。是那个他解救过的少妇来了么?为什么她会来?
[book_title]八 战斗的小径上
早上四点钟,街上几乎无人迹,只有几辆载着水果和蔬菜的马车在已毁坏的房屋和塌陷的行人道上走着。但在一条大道上,走出了一队人马,西门立即认出带头的是石灰岩老爹。他跨在一匹大马上,戴着那肮脏的高帽子,黑色上衣的衣裾下垂到带有鼓起的口袋的马鞍两侧。
接着是自称为“目光锐利的人”的安东尼奥出现,他也是骑着马。接着出现了第三个骑马的人,他像其他人一样坐在沉重的口袋后面。最后是三个步行的人,其中一个拉着第四匹马的缰绳。这些步行的人,脸色像烧过的泥土,头发很长,穿着和“目光锐利的人”一样,软护腿套带着皮条流苏,天鹅绒的裤子,法兰绒的腰带,有颜色鲜艳的带子的大毡帽……总之,这是一群衣着颜色纷呈的不协调的人,像是邻近的马戏班里的牛仔的华丽俗气的旧衣服混和着弗尼摩尔-科柏①笔下的印地安人的衣服,以及古期塔夫-艾马尔②小说里的侦察兵的衣服。他们肩上荷着长枪,腰间插着小手枪和刀子。
①弗尼摩尔-科柏是美国十九世纪小说家,以写印地安人著称——译注
②古斯塔夫-艾马尔是法国十九世纪历史学家——译注
“天晓得!”西门大声叫,“这真是军队出征!我们要到野蛮人那里去么?”
“我们要到一个地域去,”安东尼奥认真地解释,“那里既没有居民也没有旅舍,但那里已有一些像猛兽那样危险的来客,因此不得不带着两天的粮食和喂马的燕麦及稻草。这里有我们的护送人。这是马查尼兄弟,最大的和最小的两兄弟。这是福尔赛达。这是石灰岩老爹。这是在马背上的我的一位朋友。最后是为您准备的一匹叫奥朗多三世的马,它是格拉西乌和契吉塔的混种马。”
印地安人令人把一匹瘦削、神经质的好马带上前来,它挺直的长腿立在地上。
西门骑上马,觉得很有兴趣。
“您呢,亲爱的老师,”他对石灰岩老爹说,“您也骑马?”
“我没有劲头儿。”老头儿说,“在进入旅馆时,我遇到安东尼奥,他招募了我。我研究科学,负责地质学、地理学、山岳形态学、地层学、古生物学的观察等,我有工作好干。”
“那就上路吧!”西门下令。
他立即和安东尼奥一起带头动身。他说:
“请告诉我,您的那些伙伴是从哪里来的。您呢,‘目光锐利的人’。要是还有印地安人存在,他们不会在欧洲的道路上闲逛的。应承认你们全是伪装打扮的。”
“他们和我都一样不是伪装的,”安东尼奥说,“我们都是从那边来的。就我来说,我是外号为‘长枪’的最后一个印地安人领袖的孙子,我的祖父曾掠夺了一个加拿大以设陷阱捕捉皮毛兽的猎人的孙女。我的母亲是墨西哥人。您看,即使有混血血统,渊源是无可争论的。”
“但是,安东尼奥,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明白英国政府怎么会款待墨西哥人或印第安苏人的后裔。”
“除了英国政府,还有一些公司。”印地安人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一些公司对我们不灭绝有兴趣。”
“真的!什么公司?”
“电影公司。”
西门拍拍自己的前额。
“我真傻!我怎么没想到?那么您是……”
“出演美国西部、草原、墨西哥边境的电影,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西门大声说,“我曾在银幕上看见您,对么?我也看见……对,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曾看见漂亮的多洛雷,她也是在演电影,对么?但你们到欧洲来干什么?”
“一家英国公司要我来,我从那边带了几个伙伴来,他们都是像我一样的印地安人、墨西哥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儿。但是,迪博克先生,这些伙伴中的一个,最好的——我承认,其他的不值得推荐,我顺便忠告您要留心福尔赛达和马查尼兄弟——一个,前天被罗勒斯顿杀死了。我爱巴迪阿尔里诺就像儿子爱父亲一样。我发誓要为他报仇。就是这样。”
“‘目光锐利的人’,‘长枪’的孙子,”西门说,“我们将为您的朋友报仇,但罗勒斯顿没有犯罪……”
对于像西门这样一个人,由于有空中或海上航行的实践,他对方向的感觉十分灵敏。他从来不离开指南针。对他来说,现在的这个游戏已到达某一点上,这个点的经纬度他几乎可以准确计算出来。他计算出,要是他们没有走偏,他们已走了五十公里左有了,于是他直向南部走去。
几乎是立即,这一小队人马便离开了前一天西门走过的山脊线的左边,走在一连串的较低的沙丘上,但这些沙丘俯瞰着一片广袤的黄泥地,这泥地上蜿蜒着一些小水流。这里有海流从海岸边带来的烂泥,它们又被水流推到大海中去。
“这是很好的冲积地,”石灰岩老爹说,“水流集中起来。一部分的沙将被吸收了。”
“在五年内,”西门说,“我们将看见牛群在海床上放牧,五年之后,铁路会伸延到这里,大厦会建立起来。”
“也许,但目前情况不大好,”老教师说,“瞧,昨夜的这页报纸。在法国和英国,混乱已达到极点。社会活动和经济生活突然中止,再没有为公众服务的事了。信件和电报有时送有时不送。大家不知确切情况,人们相信最奇特的事。发疯和自杀似乎增加了。发生罪行!单独的犯罪,成群的犯罪,反叛,抢掠商店和教堂。一片混乱,一片黑暗。”
那层烂泥由于海底涌浪的冲击不是很厚,但可以反复踏上去没有一点危险。一些脚印已踏在上面,沙丘的还潮湿的地面上也留有一些印记。他们走过一条船骸,周围已有一些人设立了帐篷。有些人在探索船壳,有些人用斧头在砍木头,有些人在打破那些还较为完整的食物箱。一些平民妇女,穿得破破烂烂,神色像被围困的猎物,坐在木柱上等待着。小孩子们在奔跑、游戏,已经有——社会组织的开始——一个商人背着啤酒小桶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同时有两个少女坐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柜台后面售茶和威士忌。
稍远一点,他们看见了第二批帐篷。从各方面来的人,单独的或成群的,像他们一样在寻找和发现什么。
“好极了!”西门大声说,“草原带着神秘和陷阱在我们面前伸延。我们现在走在战斗的小径上,带领我们的是一位印地安领袖。”
两小时的快步行进后,草原上出现一些起伏的平原,上面沙土和烂泥以同等比例交错着,一些不太顺畅的浅河在寻找着有利的河床。上空浮荡着低垂、不透明的静止的雾,像结实的天花板。
“多么神奇,石灰岩老爹,”西门大声说。这时他们正沿着一条细长的石带走着,这石带在他们前面伸延着,像是一个大公园中起伏的草地中间的一条低陷的山路。“这冒险行动多么神奇!当然,这是可怕的冒险:地震、超人的痛苦、死亡,但这是我这种时代的人所能想象的最不平常和最出色的冒险。这一切都是那么出奇!”
“出奇,的确,”石灰岩老爹这个忠于他的职守、进行科学调查的人说,“出奇!在这地点出现的砾石构成你所说的从未见过的景象。还有,你看在那边躺着的肚皮朝天的金色的大鱼群……”
“看见了,看见了,我的老师,”西门说,“这样的风暴不可能不是一个新时代的前序。要是我像人们有时看风景那样半闭着眼睛看未来,我会窥见……啊!我所窥见的一切!……我所想象的一切!……充满多么疯狂、激动、仇恨、爱恋、强烈和不辞辛劳的努力的戏剧。我们进入一个这样的时期,精力充溢,意志和愿愿像甘美的酒那样上升到头上。”
年轻人的热情最终使石灰岩老爹感到不舒服了,他离开这感情充溢的同伴,低声地说:
“西门,弗尼摩尔-科柏小说的回忆使你晕头转向。我的孩子,你变得过分多话了。”
西门并没有晕头转向,只是在他内心生出了一种狂热。经过前一天的遭遇,他需要回到一个可以例外地行动的世界里。
事实上,伊莎伯勒的形象一直在他的思想和梦幻中出现。他只想到他出征的明确目标,他为获得一件东西而要进行的斗争。那藏在格子旅行毯里的宝贵的小肖像是否一定能被他找到?罗勒斯顿呢?他那队流氓呢?那背上的一刀呢?是虚构还是恶梦?唯一的现实是伊莎伯勒。唯一的目标是要表现出自己像一个为他的贵妇而战斗的中古时期的勇敢骑士。
但是,在船骸的四周,再没有帐篷也没有正在发掘的人群了,只有小群的走来走去的人,好像人群害怕远离海岸。地面变得高低不平,正如石灰岩老爹所解释的,是由一些经过地震摇撼和支持它们的积层混和起来的古老的沙带组成的。他们必须绕过的不是一些碎裂的岩石或结实的峭崖,而是一些隆起的土地,这些土地还没有定形,从中可以想象出时间的作用。时间会使这些土地分开、分类、区别,使混乱变得有序,使它具有持久的外形。
他们穿过一滩清澈的水,这些水积在一些低矮的山冈围成的圆圈中,水底铺着白色的小石头。接着他们走下两个很高的烂泥坡间的一条狭道,一股水流从那里像小瀑布般流下。走出狭道时,一个印地安人的马滑了一下。人们看到地上有一个人跪着在呻吟,在痛苦地抽搐,满脸是血,另一个人躺在他旁边,苍白的面孔朝向天空。
安东尼奥和西门立即跳下马。当那受伤的人的头被抬起来时,西门大声说:
“我认识他……这是威廉,巴克菲勒勋爵的秘书。我也认识另一个人……查利,房间的仆役。他们遭到了袭击。威廉,发生什么事了?是我,西门-迪博克。”
那人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喃喃地说:
“巴克菲勒……巴克菲勒勋爵……”
“威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昨天……”秘书回答说。
“昨天,你们受到袭击。谁干的?”
“罗勒斯顿……”
西门发抖起来。
“罗勒斯顿!是他杀了查利么?”
“是的……我……我受伤了……我整夜呼喊。刚才有另一个人……”
安东尼奥说:
“您又再次受到袭击,对么?是一个想劫掠您的游荡的人干的,对么?……当他听见我们来到时,他袭击了您,然后逃跑了?他不会走远。”
“在那边……在那边……”威廉结结巴巴地说,试图伸出手臂。
印地安人指着在山同一侧的朝左走去的脚印。
“这是痕迹。”他说。
“我去。”西门跳上马说。
印地安人提出异议:
“有什么用?……”
“有用,有用,必须征罚这坏蛋。”
西门骑马快跑,后面跟着那个骑第四匹马的印地安人的伙伴,西门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不久,在五百步远的前方,在山脊上,有一个人出现了,一个在一些大石后拼命逃走的人。
两分钟后,西门来到这些大石旁边,大声说:
“我看到他了!他绕过了我们刚走过的池塘。直奔过去吧。”
西门下了另一斜坡,策马进入水中。这个地方的烂泥很深,两个骑马的人很艰难才得以出来。当他们来到对岸时,那逃跑的人看见他们只有两人,就回过身来,拿起枪瞄准他们。
“停下!”他大声说,“要不然我就开枪。”
西门跑得太快,已无法停下来。当枪声响起时,他离的手最多二十米。但此时另一位骑马的人跑上前,使他的马像一座堡垒那样直立在西门前面。马的腹部被打中,跌倒在地。
“谢谢,伙伴,您救了我一命。”西门大声说。他放弃了追赶,下马帮助他的同伴。
这同伴处境不佳,被压在马下,差点儿让垂死的马踢了一脚。他无法和西门的营救行动合作。在把他解救出来后,西门看见这伙伴已晕过去了。
“奇怪,”西门想,“这些汉子不会从马上跌下来就晕过去的。”
他跪到他身旁,看到他呼吸困难。他解开他的衬衣的上排衣扣,胸膛便裸露出来。他感到惊讶,他第一次看到这伙伴的样子,因为在大毡帽下,此人一直和其他同行的印地安人一样。现在大毡帽掉下来了。西门拿掉围着他的前额和脖子的桔黄色的丝围巾。黑色的鬈发披了下来。
“是少妇多洛雷……”西门低声说。
在他的眼前又重新出现了她美貌热情的形象,自从前一天以来,他已好几次想起,但在钦慕中并没有渗杂不安。他无意掩饰这种钦慕之心,那少妇醒来时从他眼中看到了这一点。她微笑起来。
“好多了,”她说,“只是头晕而已。”
“您不难受么?”
“不,我已习惯于这种事故。在拍电影时,我经常得从马上跌下来……这可怜的马死了,是么?”
西门对她说:
“您救了我一命。”
“我们的帐两清了。”她说。
她脸上那严肃的表情很适合她那有点严峻的面孔,她那漂亮的面孔由于同时具有热情与腼腆、高尚与肉感、沉思与挑逗的这些相反的表情而令人困惑。
西门直截了当对她说:
“是您在白天,后来又在晚上进入我的房间的么?……昨夜……”
她脸红起来,但她说:
“是我。”
看到西门动了一动,她补充说:
“我有点担心。在城里和在旅馆中发生了谋杀事件。我应当看守着曾救过我的您……”
西门重复说:
“我感谢您。”
“不必感谢。我是不由自主干的……两天以来……在我看来,您似乎与其他的男人完全不同……不过我不应向您谈这些。请不要见怪……”
她向他伸出手,但突然间她侧耳倾听,注意听了一会儿。她穿好衣服,把头藏在围巾下,戴上大毡帽。
“这是安东尼奥,”她说,声音有点变样,“他也许听见了枪声。希望他不会怀疑您认出我来了。”
“为什么?”西门惊讶地问。
她有点尴尬地回答:
“这样好一些……安东尼奥十分专横……他禁止我来……他只是在派三个伴随的印地安人时认出我来的,我骑了第四个印地安人的马……于是……”
她还没有说完,一个骑马的人出现在山脊上。当他到来时,多洛雷从马鞍上解下布袋,搁到西门的马上。安东尼奥不发一言。大家都没有进行解释。安东尼奥一眼就看到了发生之事,他仔细看了看死去的马,直呼少妇的名字以表示他没有受骗。他对她说:
“多洛雷,你骑我的马。”
这话是否表示他对一位伙伴的熟习或用“你”称呼以在其他人面前表示他对一位妇女的权利和意图?声音并不专横,但西门发现他们之间的眼神有怒气和怀疑的表情。他不大注意、更少考虑多洛雷和安东尼奥的行为的秘密原因,他想的是弄清遇见威廉所引起的问题。
“他又说什么话了么?”他问走近前的安东尼奥。
“没有。他没再说话就死了。”
“啊!他死了……您没发现什么?”
“没有。”
“您怎样推测的?威廉和查利是否是由巴克菲勒勋爵和他的女儿派往‘玛丽王后号’的?是否要找到我并帮助我寻找?或者他们是为自己而来的。”
不久他们就和三个步行护送者汇合了。石灰岩老爹手里拿着一串贝壳,正在给他们上地质课,三个步行的人在打瞌睡。
“我先走,”安东尼奥对西门说,“你们的马需要休息。一小时后,你们朝着有白色小石头的方向走,我会沿路扔下一把把的小石头。您可以让马常步走,我的三个伙伴能够跑的。”
他走了几步后又返身回来,把西门拉到一边,盯住他的眼睛说:
“迪博克先生,当心多洛雷。这是一个应该当心的女人。我曾看见许多男人为她晕头转向。”
西门微笑起来,不禁说道:
“‘目光锐利的人’也许是其中之一。”
印地安人重复说:
“迪博克先生,当心。”
他说完这句概括他对多洛雷的想法的话就走了。
西门吃东西,躺下,抽几支香烟。多洛雷坐在沙上缝她穿的宽大的裤子的褶子,使它看起来像裙子。
当西门一小时后准备启程时,他听见一些嘈杂的声音。
在不远处,多洛雷和三个印地安人之一的福尔赛达正面对面站着用一种西门不懂的语言在吵架,而马查尼兄弟看着他们在冷笑。
多洛雷两臂交叉在胸前,动也不动地轻蔑地站着。福尔赛达则手舞足蹈,脸上抽搐,眼睛发光。
突然间,他抓住她的双臂,把她拉近,想吻她的嘴唇。
西门跳了起来。但他无须去干预,那印地安人已在向后退,因为多洛雷正用一把尖刀指着他的喉咙,刀柄顶着他的胸膛,刀尖威胁着他。
这事用不着解释。那印地安人一边抱怨一边走了。石灰岩老爹没有看见此事,他正在批评西门对断层的看法。当多洛雷抽打她的马时,西门只是在想:
“见鬼!这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他没花时间去弄清。
这一小队人马在三个小时后才赶上安东尼奥,他正弯腰看着地上的痕迹。
“是这样,”他直起身来对西门说,“我分辨出十三个不同的脚印,是一些不是一起旅行的人留下的。除了这十三个强盗之外——这样冒险得有胆量——在我们前面还有两队人。首先是四个骑马的人,在他们后面——我说不出是隔多少时间——有七个组成罗勒斯顿这一帮子的步行者。瞧,这里有格子的胶底鞋印。”
“对,对,的确是这样。”西门认出了前一天看见的鞋印。“您得出什么结论?”
“我的结论是,正如我们知道的,罗勒斯顿正兴高采烈,这些流氓成群地向‘玛丽王后号’走去,它是最近沉没的大船,而且是离这部分海岸最近的。您想想看,对这些劫掠者来说有多少战利品!”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西门现在不安地想起伊莎伯勒给他的任务能否完成。
从北方来的五个其他痕迹——印地安人认为是从伊斯特本来的——逐一和前面的痕迹汇合起来,最后杂乱成一堆,安东尼奥只好放弃它们,不去研究了。但那胶鞋印和四匹马的踏痕到处出现。
他们又走了很久。景物毫无变化:平原、沙丘、烂泥地、河流、海浪留下的水注,里面躲着许多鱼。这些景物十分单调,既不美也不宏伟,但奇怪得像从未见过的东西,像一切不成形的东西。
“我们走近了。”西门说。
“对,”印地安人说,“痕迹从各方面出现,甚至是那些转向北方、带着战利品的流氓的痕迹。”
那时已是下午四时。那动也不动的云雾弥漫的天空没有一条裂缝。大滴的雨水落下来。他们第一次听见头上有飞机的隆隆声。他们沿着一个山谷走。山冈连接。忽然间出现了一堆东西,这是“玛丽王后号”,已成两截儿,几乎像小孩玩具那样破损了。
再没有比一条巨大的船变为没有生命的两半儿的景象更可悲的了,它令人想起更可怕的毁坏和毁灭。在船骸四周,没有一个人影。
西门的情绪十分激动。他面对着的正是一条他曾看见它可怕地沉没的大船的残骸。他怀着一种神圣的恐惧走上前,像走入一个巨大的坟墓中,那里有一些我们认识的人的阴魂。他想起三个牧师、法国人一家和船长。他颤栗起来,想到他用尽意志和不可抗拒的爱情力量拖着伊莎伯勒跳入大海的情景。
他们停下来。西门把他的马留给印地安人照料,由安东尼奥伴随着前行。他走下一个峭陡的斜坡,这斜坡是由于船的后部砸在沙上形成的。他用双手抓住悬在舵边的绳子,在几秒钟内,在脚和膝盖的帮助下爬上了舷墙。
虽然甲板猛烈倾向右舷,一些粘糊糊的烂泥从机舱的通道平台渗出,他还是跳到他和巴克菲勒小姐曾坐过的地方。板凳已被冲走,但铁柱仍在那里,少女曾挂在一条柱上的格子旅行毯还在那里,但已破碎不堪,浸满了水,仍像船沉没之前那样用皮带捆着。
西门从潮湿的折缝中间伸进手去,像他曾看见少女所做的那样,但他找不到东西。他想把皮带拿掉,但皮带已由于潮湿而发涨,扣子紧咬在铁环中。于是他拿起刀子,割断皮带,打开旅行毯,但那镶着珍珠的小肖像不在里面。
在同一地方有用一枚英国扣针固定的一页纸。
西门打开这张纸,里面的字写得很仓促,显然是伊莎伯勒写给他的:
“我希望看见您。您没有接到我的信么?我们曾在这里度过夜晚——十分可怕!——我们将离开了。我十分担心,我感到有人在我们四周走来走去。为什么您不在这里呢?”
“啊!”西门低声说,“这是可能的!”
他把信给刚来和他汇合的安东尼奥看,并立即接着说:
“巴克菲勒小姐!……她在这儿过了一夜……和她父亲一起……现在他们走了!但到哪儿去?怎么能把他们从许多陷阱里救出来?”
印地安人看了信,慢慢地说:
“他们没有朝北方回去,否则我会看见他们的足迹的。”
“那会怎样?”
“我不知道。”
“但这是可怕的!安东尼奥,您想想威胁他们的一切……罗勒斯顿在追赶他们!想想这到处是强盗和劫掠者的野蛮的地域!……啊!真可怕!”
[book_chapter]下部
[book_title]一 船骸的侧面
这样愉快开始的探险突然变为可怕的悲剧!西门原本是把它看作像小说里所叙述的那样有声有色的探险的。这不是电影里的印地安人或马戏班里的牛仔,也不是在神奇的地域里好玩儿的发现,而是真正的危险。无情的强盗在那些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其活动的地域里抢劫。伊莎伯勒和她的父亲在周围有最坏的强盗走来走去时能怎么办呢?
“我的天!”西门大声说,“巴克菲勒勋爵怎么这样不谨慎地来冒这种旅行的风险?安东尼奥,那女佣人却告诉您,巴克菲勒勋爵带着他的夫人和女儿乘火车到伦敦会……”
“是误解,”印地安人说,“他可能是送巴克菲勒夫人到车站去,然后与巴克菲勒小姐进行探险。”
“那么他们是两个人?”
“不是的,他们有两个仆人陪伴着。我们发现的足迹是四个骑马的人。”
“他们多么不谨慎!”
“不谨慎,对的。巴克菲勒小姐在被截去的信里已通知您,想靠您采取必要的保护手段。此外,巴克菲勒勋爵命令他的秘书威廉和仆人查利去和他汇合。这两个不幸的人在路上被罗勒斯顿和他的六个同谋者所杀害。”
“我担心的就是这些人,”西门声音变了调儿,“巴克菲勒勋爵和他的女儿是否能逃脱?巴克菲勒小姐对我说的动身,是否在这帮人到来之前就实现了?怎么才能知道?到哪里去寻找?”
“在这儿。”安东尼奥说。
“在这荒凉的船骸上?”
“在这船骸里有很多人,”印地安人说,“瞧,那边有一个男孩子在窥视我们,去问问他。”
一个脸色苍白、瘦削的小流氓,正靠着折断的船桅的柱子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吸着一支大雪茄烟。西门走近前去低声说:
“这是巴克菲勒勋爵爱抽的哈瓦那雪茄烟……你从哪里偷来的?”
那小男孩说:
“我的名字叫福瓦德-吉姆。我没有偷东西。是人家给我的。”
“谁给的?”
“爸爸。”
“你父亲在哪里?”
“您听……”
他们侧耳倾听。在船骸的侧面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传来,像是斧头有规律的砍伐声。
“是父亲在砍破船身。”小孩傻笑着说。
“回答我,”西门命令说,“你看见一位老绅士和一位小姐骑马到过此地么?”
“我不知道,”小孩漫不经心地说,“您问我父亲吧。”
西门拉着安东尼奥一起走。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陷入甲板的楼梯,根据显现的字迹,这是走向头等舱的。当他们走下楼梯时,走在前头的西门碰到一些东西,几乎跌倒。靠着手电筒的光照,他看见一个妇女的尸体。虽然脸孔已浮肿胀大,一半被腐蚀,已难以辨认,但有些标志,像衣服的颜色、衣料等使西门能认出是他曾看见的那位和丈夫、孩子在一起的法国妇女。他俯身细看,发现其右手腕已被砍去,右手少了两个手指。
“这可怜的女人!”西门低声说,“由于无法脱下她的手镯和戒指,强盗们摧残了她。”
接着他又说:
“想想看,在那天晚上,伊莎伯勒就在这地狱中度过!”
他们随着斧子的声音走的过道,引导他们到了船骸的后部。在那里的一个拐弯处一个人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大块铁正猛力地敲舱房的木板。天花板顶上的磨光玻璃透进来的发白的光照出了那人无法想象的难看的面孔;苍白、凶狠、一双带血的眼睛,额上完全光秃,汗从那里滴下。
“伙计们,天地广阔!每人自己去想办法。这里有大家的商品。”
“爸爸不想讲话。”那小男孩尖声说。他陪伴着他们,不高兴地喷出一大口一大口的烟。
印地安人递给他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
“吉姆,你有话要对我们说的,说吧。”
“好得很,”男孩子说,“我开始了解问题了。来吧。”
在他引导下,安东尼奥和西门走到另一个通道上,在那里他们看到同样严重的破坏。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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