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重播
[book_author]雷蒙·钱德勒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0731
[book_dec]马洛以450美元的代价,受聘于一名律师,到火车站跟踪一名年轻女性,任务很简单:别跟丢人,只须查明下榻旅馆即可。 然而马洛立刻发现事实绝不是这样,他决定买一张前往圣地亚哥的车票,追踪下去…… 与福尔摩斯或是波罗这样堪称完美的超级侦探形象不同,马洛并不比普通人高明多少,他孤独,有同情心,却不被人理解,但并不因此悔恨交加,而是默默独自承担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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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尖利刺耳,还有些专横霸道,但我并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另外我还拿倒了话筒。我摸索着拿好话筒,对着它咕哝了一番。
“听到了吗?我说我是克莱德·乌姆纳,是律师。”
“克莱德·乌姆纳,律师?我想大街上一抓一大把。”
“你是马洛,对吧?”
“是的,大概吧。”我看看表,早晨六点半,通常这个时候我还没有睡醒。
“最好对我礼貌点,年轻人。”
“对不起,乌姆纳先生。但我可不是什么年轻人,我有点年纪了,疲惫不堪,萎靡不振,我这样的人能为您做什么,先生?”
“我要你八点钟去等‘最高长官’号专列,在那批乘客中找到一个女孩,然后跟踪她,查到她下榻的饭店,回来向我报告。听清楚了吗?”
“没有。”
“你是什么意思?”他生气地问道。
“光凭这些,我不确定要不要接这个案子。”
“我是克莱德——”
“够了,”我没有让他说下去,“我没空听你的自我介绍,只管告诉我基本情况。可能别的侦探更适合你,我可从来都不是干FBI的料。”
“哦,我的秘书弗米利耶小姐,会在半小时内到达你的办公室。她会给你提供必要的信息,她办事效率很高,我希望你也如此。”
“通常我吃过早餐,办事效率就会高,你派她过来吧!”
“你住哪儿?”
我给了他我在尤卡大道的地址,并告诉他怎么走。
“很好,”他有些不情愿地说,“但我要事先声明一件事。不能让这个女孩发现她被跟踪了,这点至关重要。因为客户是华盛顿一家很有影响力的律师事务所。弗米利耶小姐会预支给你一些经费和二百五十美金的预付金。期望看到你的出色表现。好了,就这样,不说废话浪费时间了。”
“我尽力而为,乌姆纳先生。”
他挂了电话。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洗了澡,刮了胡子,正小口啜着第三杯咖啡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叫弗米利耶,乌姆纳先生的秘书。”来客语调粗俗。
“请进。”
她看起来简直像个洋娃娃。身穿一件白色系腰带的雨衣,没有戴帽子,露出保养得很好的深栗色头发,靴子和雨衣十分搭配,手中拎着一把折叠伞,一双蓝灰色眼睛盯着我,似乎我说了什么脏话。我帮她脱下雨衣,她闻起来芳香扑鼻。那双腿——就我看到的部分而言——真是赏心悦目。那双腿上裹着薄而透明的丝袜,我专注地欣赏着它们,特别是当她交叉双腿,掏出一支烟要点燃的时候。“克里斯汀·迪奥,”她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从来不穿别的牌子,请给我火。”
“你今天可是多穿了几件。”我说,划燃一根火柴递过去。
“我不喜欢一大早就应付这些无聊的玩笑。”
“那您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弗米利耶小姐?”
她嘲讽地笑了笑,从手包中找出一个马尼拉草纸袋扔给我,“我想你能从这里面找到你需要的每样东西。”
“呃——不是我需要的每样东西都在里面吧?”
“随便你怎么说,蠢货。我早摸清了你的底细。你以为乌姆纳先生为什么会找上你?他可没选你,是我选的!拜托别再盯着我的腿了。”
我打开纸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封口的信封和两张支票,其中一张面额二百五十美金,上面标注:“订金,专业服务的预付款。”另一张二百面额的支票,上面写着:“预付给菲利普·马洛的必要花销。”
“这张支票你得实报实销,列出细目表来,”弗米利耶小姐说,“其余的你就看着办。”
我没有打开那个信封——至少目前还不打算打开。“为什么乌姆纳就认为我会接下一个我一无所知的案子?”
“你会接的。没让你做什么下三烂的事情。相信我。”
“我有什么好处?”
“哦,等哪天我不太忙了,咱们好好喝一杯,再聊这个事。”
“好吧,你说服我了。”
我打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女孩的照片,仪态自然轻松,可能是惯于拍照的缘故。一头乌黑的秀发,也可能是赫红色的,宽阔明亮的额头,严肃的双眼,高高的颧骨,紧张的鼻翼,紧闭的双唇。这张脸精致,紧张,看不到一丝快乐。
“看背面。”弗米利耶小姐说。
背面清晰地打着几行字:
“姓名:埃莉诺·金,五英尺四英寸高,二十九岁左右,深栗色头发,浓密,自然卷。身材挺拔,嗓音低沉,打扮入时但是得体,妆容保守。脸上没有明显的疤痕。习惯性动作:进屋时不转脑袋但是转动眼珠,紧张时习惯紧握右手。是左撇子但会刻意掩饰。网球打得好,游泳和跳水姿势优美,嗜酒。没有案底。”
“她坐过牢吗?”我说,抬头看着弗米利耶。
“除了这些我也一无所知,只管照着指示去做。”
“她的夫姓呢,弗米利耶小姐。二十九岁的大姑娘差不多都嫁人了。但是这里没有提到结婚戒指或其他珠宝,这让人很疑惑。”
她瞟了一眼手表,“最好去车站再想吧,你没有时间了。”她站起来,我帮她穿上那件白色雨衣,替她打开门。
“你自己开车来的?”
“是的,”她穿过走廊出去,然后又转过身来,“有一点我欣赏你,你不动手动脚。从某一点来说,你是个绅士。”
“动手动脚,这种伎俩太不入流了。”
“不过你也有一点令人讨厌,你猜是什么?”
“对不起,猜不着——我只知道有人不想让我活着。”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我跟随她下了楼梯,替她打开车门。这是辆不便宜的家伙,越野凯迪拉克。她迅速点点头,驱车沿山路滑下山谷。
我回到楼上,打包了几样随身物品,以防在外过夜。
[book_title]二
一切顺利。“最高长官”号列车准点抵达,它一向如此。我的目标像一只戴着餐巾的袋鼠一样醒目。她手里只拿了一本平装书,一进大厅就把它扔到跟前的垃圾筒里。然后她坐下来,低头看着地板。她是我见过的那种不快乐的女孩。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到书架旁边,却一本书也没拿又走开了,接着看了一眼墙上的大钟,进了一间电话亭关上门,向投币孔投了一枚硬币,和什么人交谈了一会儿,表情仍然没有一丝变化。然后她挂了电话走到杂志架旁,拿起一本《新纽约人》,再次看了看表,就坐下读起书来。
她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定做的套装,领口处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别着一支大大的蓝宝石胸针。她可能还戴了同款的耳环,但头发遮掩,我没有看见耳环。头发深栗色。她看起来和照片上一样,只是比想象中的稍高些。她头戴一顶深蓝绶带的帽子,一小截纱网飘缀下来,手上戴着手套。
过了一会儿,她穿过大厅拱门,外面停着一长排候客的出租车。她向左边张望,看了看那边的咖啡厅,又转身回到候车大厅,目光逐一扫过商店、报摊、服务台和坐在木椅上休息的人群。售票窗口有些开着,有些则关闭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她重新坐下,抬头看着大钟,摘下右手手套调试腕表,那是一块小巧精致的纯白金腕表,没有镶钻。她看起来也不见得有多温柔、多刻板或者多拘谨,但弗米利耶和她一比就显得轻佻随便多了。
这次她也没坐多久又站起身来回走动,先是出了候车厅走到院子里,然后回来又走进商店,在书架旁待了一会儿。显然,她似乎在等什么人,而这人的火车还没有到。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在等候火车的姑娘。然后她进了咖啡厅,坐在一张高脚椅上,看看店里卖的东西,然后又开始读杂志。接着一个侍者自然端上冰水和菜单。她点了些什么,然后侍者走开,她继续读杂志。这时大约九点五十。
我穿过拱门出去,那儿有个戴红色贝雷帽的男孩正在出租车启动处等车。“你是‘最高长官’号的工作人员?”我问他。
“是的,算是吧。”他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我指间夹着的一块钱硬币。
“我在等人,他乘坐华盛顿到圣地亚哥那班车,有人下车了吗?”
“你是说下车,领走行李吗?”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一双栗子般的双眼上下打量着我。“是有一个乘客下车,”他最后说,“你朋友长什么样?”
我描述了一个男人的相貌,有点像爱德华·阿诺德。贝雷帽摇了摇头。
“不是,先生。下车的那人根本不是这样。你的朋友可能还在车上。他们现在不必下车,可以在七十四号月台转车,十一点半车才开,火车现在还没到呢。”
我回到候车厅,透过玻璃向里看。
我跟踪的那个女人还在读杂志,漫不经心地啜饮咖啡,小口尝着点心。我走到一个电话亭,给我熟悉的一家车行打电话,要求他们如果我在半夜前不再打电话,就派人把我的车送回去。他们做这事有经验,手里都有一把备用钥匙。我走到车旁,拿出准备过夜的背包塞到一个小行李箱中。在宽敞的候车室,我买了一张去圣地亚哥的往返票,再快步返回咖啡厅。
我的目标还在那儿,但不再是一个人。一个家伙坐在她对面,微笑着和她谈话。很明显,她认识这个人而且不怎么喜欢他。这个家伙是个典型的加利福尼亚人,脚踩一双酒红色拖鞋,身穿一件黄格子衬衫,没系领带,外面罩一件浅黄色粗硬布运动衫。大约六英尺一英寸高,瘦高个儿,一张瘦瘦的自以为是的脸,满嘴乱七八糟的大牙,手里搓弄着一张纸片。
那人外套的胸袋里插着一块黄色手帕,像一束水仙花从那里探出头来。无疑,那女孩不喜欢他待在那儿。
他继续说话,手里揉搓着那张纸。终于,他耸耸肩膀,从椅子上站起身,伸出指尖在女人脸上滑过,那女孩猛然一躲。然后,他摊开那团纸,小心地放在她面前。他微笑地等待着。
她慢慢地把目光转向那张纸,眼神专注,刚伸手去拿,却被他抢先一步。他一把抓住纸片放进口袋,仍然微笑着。然后,他拿出一个活页便签本,用一支钢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撕下来放到她面前。那张才是她的。她拿起来看了看,放进皮包。最后,她看看他,终于露出微笑。我猜那个微笑是硬挤出来的。他拍拍她的手,然后离开那张桌子出去了。
他进了一间电话亭,关了门拨号,讲了一会儿话。然后那男人出来找到一个贝雷帽,让他带自己找到储物柜,拿出一个乳白色手提箱和一个同款的衣物箱。贝雷帽把这两个箱子拿出大门走到停车场,停在一辆锃亮的两门敞篷别克前。贝雷帽把行李斜着塞进车座后,拿了小费走了。穿运动外套、戴黄手帕的家伙钻进车里,倒车、戴上墨镜,点着一支烟,然后把车开走了。我记下车号,又回到大厅。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就仿佛过了半个世纪。这个女孩离开咖啡厅,在候车厅继续读她的杂志,但是心不在焉,不时地重翻已经读过的部分。有时她根本就没在读书,只是捧着杂志,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读进去。我拿了一份晚报,借报纸的掩饰监视她,不时在头脑中盘算着整件事,但并没有理出什么头绪,只是消磨时光罢了。
那个刚才和她共处一桌的家伙既然领了行李,下了车,那他极有可能和她坐同一班车,又同时下的车。而她的态度清楚地表明她并不喜欢那男人在身边转悠。但是他却有把握能凭着手中的一片纸威胁她,而事实也是如此,那女人后来对他客气多了。但是他们本来可以在车上悄悄地协商,但却下了车才谈,这只能说明他在火车上没拿到那张纸。
就在这时,这个女孩突然站起来,走到报摊前,拿了一包烟回来。她撕开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她有些笨拙地抽着烟,似乎以前没怎么抽过。抽完那支烟,她的表情似乎有了变化,变得越来越烦躁和凶狠,似乎她出于某种目的悄悄做了什么决定。我看看墙上的表,十点四十七分,我继续盘算着这一切。
那张皱巴巴的纸片看起来像页剪下的报纸,她试图抓住,但他不让,然后他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了一些字递给她,接着她就看着他笑了。结论:她一定有什么把柄抓在那个痞子手上,不得不假装喜欢他。
我考虑的另一点是那个男人之前离开过车站去了什么地方,可能去取车,也可能去找剪报,总之有各种各样的可能。那就意味着他不怕找不到她,这更强化了一点:他没有把话说完,只透露了一部分。也可能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这一点有待验证。但是现在,他亮出底牌后就安心地带着自己的行李,开着别克走了。可见,他不再担心找不到这个女人的行踪,有一种相当牢固的纽带把他们捆绑在一起。
十一点零五分,我把这一切都扔出脑海,开始换个角度思考。但一无所获。十一点十分,播音员广播说,前往圣安娜,欧申塞德,德尔玛尔和圣地亚哥的乘客可以在七十四号月台登车了。一大群人离开候车厅,那个女孩也在其中。另一群人在收票口。等那个女孩一穿过大门,我就奔往电话亭,扔进一枚硬币,拨通了克莱德·乌姆纳办公室的电话。
弗米利耶小姐接的电话,她除了报出一串号码再没说别的。
“我是马洛,乌姆纳先生在吗?”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对不起,乌姆纳上庭去了,您有什么留言吗?”
“我找到了目标,她正在去圣地亚哥的火车上,在哪站下车不确定。”
“谢谢您,还有其他消息吗?”
“啊,有的,外面阳光明媚,我们的朋友却不会像您那样逍遥自在。她先是在咖啡厅吃早餐,这个大厅有一面玻璃墙对着候车厅。然后和一百五十号人挤在候车厅中等车,现在她已经待在列车的车厢中了。”
“我听明白了,谢谢你,我会尽快报告乌姆纳先生。你现在有什么初步结论了吗?”
“我的初步结论就是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的语调突然变了,一定有什么人刚刚离开了办公室。“听着,小子,你是被雇来做事的,最好闭上嘴好好干,克莱德·乌姆纳在这座城里可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
“谁要雨,美人?我宁可要啤酒瓶里装的那种水。如果心情好,我还可能用酒瓶演奏一曲呢。”
“你会得到该得到的。侦探——只要你活干得好。否则的话,明白了吗?”
“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话,宝贝儿。再见。”
“听着,马洛,”她语气突然急促起来,“我并不想对你不礼貌。但这个案子对克莱德·乌姆纳来说非同小可。如果搞砸了,他可能就会失去一个重要的客户。我有必要告知你这一点。”
“很好,弗米利耶。我的潜意识应该都记住了,会不时地提醒自己这一点的。”
我挂了电话,进了检票口,下了回旋梯,又走一长段才到达月台。我一上车,就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吸烟区坐下来,那儿已是烟雾缭绕,让你的喉咙颇感舒适,最后还能给你留下一片健康的肺叶。我装满烟斗点燃,加入到吞云吐雾的行列中。
火车开动了,在东洛杉矶的田野间蜿蜒前行,慢慢加速,然后到达第一站圣安娜。我的目标没有下车。在欧申塞德和德尔玛尔也没下。到达圣地亚哥,我迅速跳下车,先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在这座古老哥特式风格的车站外等了八分钟,等贝雷帽帮我拿行李出来。然后,那个女孩也出来了。
她没有拦出租车,而是穿过街道,在街角转弯,进了一家租车行,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满脸沮丧。没有驾照是租不到车的,她不会这么没有常识吧。
她这次拦了一辆出租车,这辆车拐了个U形弯,一路向北狂奔而去。我让司机随后跟上,但却颇费了些口舌。
“您读侦探小说读多了吧,先生,在圣地亚哥我们可从来不干这事。”
我递给他一张五元的钞票,外加一张四英寸长,二又二分之一英寸宽的执照,他仔细检查了执照,甚至还检查了钞票,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街道。
“好吧,但是我要报告车行,”他说,“调度可能向警察局报告,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兄弟。”
“听起来真是座宜居的模范城市,”我说,“你跟丢啦,他在前面两个街口左转了。”
司机把执照还给我。“跟丢了?”他简洁地说,“你认为我这部双向无线电话是干吗用的?”他拿起电话对着它讲起来。
他在爱什大道左转,冲向一〇一号高速公路,汇入车流之中,以四十英里的时速缓缓前行。我盯着他的后脑勺。
“放心吧,”司机头也没扭,抛给我一句话,“这五块钱是给我的小费吗?”
“没错,但是我怎么才能放心?”
“他们是去艾斯梅拉达,那地方在北边十二英里,靠近海边。除非他们中途变了主意,就算这样,也会有人告诉我——那条路最后通往一家全国连锁的旅馆叫‘朗齐奥·德斯坎萨德’,西班牙语,意思就是‘放轻松’,所以别担心。”
“嗨,早知如此,我根本就不用叫车跟踪嘛。”我说。
“您必须得认账,先生。我们可不是杂货店,想退就退。”
“你是墨西哥人?”
“我们不这样说,先生。我们说自己是西班牙裔美国人,美国土生土长的。我们有些人根本不会说西班牙语。”
“真可惜,”我用西班牙语说,“你们的语言很美。”
他扭过头来笑了,“兄弟,这说法,只有你自己相信吧。”
我们继续朝多伦斯海滩前进,穿过海滩,转向海岬。司机不停地拿起对讲机谈话,突然他转过头来说:“您不想让对方发现?”
“那个司机发现了吗?他会告诉他的乘客被跟踪了吗?”
“当然没有告诉她。我这不正问您嘛。”
“可以的话,超过他,赶在他们之前到。我再多加五块。”
“没问题。他不会发现我,一瓶特卡特酒的工夫,咱们就能超过他。”
我们穿过一个小小的购物中心,然后路变宽了些,一边的房子看起来高档而古老,而另一边的却是崭新的,应该也不便宜。道路又变窄了,我们行驶在一个限速二十五英里的路段。司机往右一转,开始抄近路,穿过几条狭窄的小街,闯过一个停车标志。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到了哪儿,司机已经将车开到通往峡谷的坡道上。峡谷的一边就是微波荡漾的太平洋,峡谷与大海的相接处是宽阔而清浅的海滩,上面矗立着两座灯塔。到了峡谷的尽头,司机打算加大油门开向一扇大门,我阻止了他。大门上方有一块巨大的牌子,绿色底子上几个烫金大字:朗齐奥·德斯坎萨德。
“躲起来,”我说,“我想先确认下。”
他一调头上了高速公路,沿着石灰墙疾驶而下,然后拐进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巷,开到尽头停下车。我们正上方有一株枝叶繁茂的粗壮的桉树。我下了车,戴上墨镜,踱到高速路上,走近一辆鲜红色吉普,靠在车身上,车身上喷着服务站的名字。一辆出租车沿着山路下来,拐进了朗齐奥·德斯坎萨德。三分钟后出租车出来了,乘客已经下了车。出租车又沿原来的山路返回。我回到自己的出租车上。
“第423号出租车,”我说,“是同一辆车吗?”
“是的,现在怎么办?”
“再等一下,那家旅馆怎么样?”
“独栋楼房,每栋都有停车位。有些有一个,有些有两个。一楼最前面有间小办公室。这里淡旺季入住率相差很大,现在正是淡季,有大量的空房间,价钱也优惠一半。”
“再等五分钟,然后我进去登记住宿,放下行李,找地方租个车。”
他说这容易。在艾斯梅拉达,有三个租车行,按时间按里程计算的都有,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
我们等了五分钟,现在刚过三点,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付了车钱,看他离开,然后穿过高速路走进办公室。
[book_title]三
我礼貌地将一只胳膊肘靠在柜台上,看着柜台后面那个系着小圆点蝴蝶结的年轻人的愉快脸庞,再看看靠墙的电话总机旁的那个姑娘。这是个外向的姑娘,化着明亮的妆容,一头中等长度的金发,绑个马尾辫,垂在她那似乎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后面。不过这姑娘有一双大大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小伙子的时候显得特别明亮。我看着那小伙儿,轻轻咳嗽一声,总机旁的女孩晃动了一下马尾辫,也转过头来看我。
“很高兴为您服务,马洛先生,”这个年轻人礼貌地说,“如果您决定入住,可以晚一点办理登记手续,不知道您打算住多久?”
“刚才那个女孩住多久我就住多久,”我说,“那个穿蓝外套的女孩。她刚刚登记过,不知道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他和那个总机女孩盯着我,一脸的狐疑和好奇。有上百种方法应对这种情况,但是我这次也出奇招。别的地方或许这招行不通,但是在这儿可能奏效。主要是因为我表现得不在乎的态度。
“你们不喜欢发生这种事,对吧?”我说。
他轻轻摇摇头,“至少您十分坦率。”
“我受够了遮遮掩掩。我烦透了。你注意她左手的无名指了吗?”
“哇,没有,我没注意。”他看着总机女孩,她摇摇头,继续盯着我的脸。
“没戴结婚戒指,”我说,“再也不会戴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么多年——啊,见鬼去吧。我一直跟着她——哦,管他从哪儿。她甚至不搭理我。我在这儿干什么?只是扮演一个十足的傻瓜。”我迅速转过身擤了一下鼻子。这招果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我最好还是离开吧。”我说着转身要走。
“你想挽救你们的关系,而她却不肯?”总机女孩轻声问道。
“是的。”
“我很同情您,”这个小伙子说,“但是您也理解,马洛先生,作为旅馆一定要十分谨慎。这种情况下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甚至会发生枪击案。”
“枪击?”我疑惑地看着他,“天哪,天哪,什么人会这么干?”
他双肘支着桌子,“您只说说您打算干什么,马洛先生?”
“我就想待在她身边——万一她需要我却找不到。我不和她讲话。我甚至不去敲她的门。但是她知道我在旁边,也知道我为什么在那儿。我只是在等她回心转意,一直等下去。”
显然这番话打动了这个女孩。我已经打到了蛇的七寸,我慢慢深吸一口气,继续向胜利迈进。“我就是不喜欢送她来这儿的那家伙的那张脸。”我说。
“没有人送她来这儿——只有一个司机。”那个小伙子说,但是显然他听懂了我的意思。
那个总机女孩好笑地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杰克,他是指那个替她订房间的人。”
杰克说:“我知道,露西,我没那么傻。”他突然从桌子里拿出一张卡片,扔在我面前。这是一张订房卡。卡片右下角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拉瑞·米切尔。另一处是完全不同的字迹:贝蒂·梅菲尔德(小姐),纽约西查塔姆。在表格左上角,填写日期的是拉瑞·米切尔的笔迹,还写了时间、价钱和证件号码。
“你真是太好了,”我说,“看来她又恢复了原来的姓氏,当然,这并不违法。”
“使用任何名字都不违法,只要不是有意诈骗。您要住在她隔壁吗?”
我瞪大了双眼,或许这会让他们觉得我双眼闪闪发光,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兴奋无比。
“哎呀,”我说,“你真是太好了。但是你不能这么做,尽管我并不想惹麻烦,但是万一出点什么事,会连累你们丢掉饭碗的。”
“没事,”他说,“那是迟早的事。再说你看起来不坏,只是别告诉别人。”他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笔递给我。我签上名字,同时签上地址:纽约市东区第六十一大街。
杰克看了看,“靠近中心公园,对吧?”他随便问道。
“三个街口再过去一点,”我说,“在莱克星顿和第三大道之间。”
他点点头。他知道那个地方。我过关了。他伸手拿了一把钥匙。
“我想把行李放在这儿,”我说,“然后找点东西吃,可能的话还要租辆车。你能帮我把行李放到房间里吗?”
当然,他可以帮我轻松搞定。他送我出来,透过一片树丛,可以看到后面是一栋栋小别墅,露出白绿相间的屋顶,走廊由栏杆围成。他指给我看房间。我道过谢,他转身回办公室,我在他身后说:“对了,还有件事。她如果知道我来了,会马上退房的。”
他微笑了。“当然,我们知道该怎么做,马洛先生。除了夏天旺季,许多客人只待一两个晚上。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他回到办公室,我听到女孩对他说:“他十分可爱,杰克——但是你不应该这么做。”
当然我也听到了他的回答:“我讨厌米切尔那家伙——尽管他是老板的朋友。”
[book_title]四
这家旅馆的房间还不错。普通而结实的沙发,没有椅垫的椅子,靠墙摆着一张小桌,一组嵌入式壁橱,里面有一个内嵌的保险箱。浴室里一个好莱坞浴缸,洗手盆上方的镜子周围镶嵌着彩灯。小巧的厨房里摆放着一台冰箱,一架白色炉台和一式三组的电炉。洗碗槽上方的碗架上放着几套杯盘。
我拿了一些冰块,用自己行李箱中的酒给自己调了一杯。我坐在椅子上一边凝神细听,一边小口啜着酒,房间没有开窗,威尼斯窗帘低掩着,房间里一片漆黑。隔壁静悄悄的,接着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我的目标在房间里。我喝完这杯酒,抽完一支烟,开始研究两个房间之间的那面墙上的暖气,这是一个金属盒子,里面是两个长长的磨砂玻璃灯泡。看起来这个装置根本不会提供多少热量,但是在壁橱里有一个嵌入的插电式送风机,上面装有一个恒温器和三孔插座,电压是二百二十伏。我拆下墙上暖气的警报器,拧下灯泡,从行李箱中拿出听诊器,贴在金属片上进行监听。如果隔壁墙上也有同样的暖气装置——而且这种可能性极大,那么目前我们之间的阻隔就只是这些金属片和一些绝缘体,很可能仅此而已。
有好一会儿,隔壁静悄悄的,然后我听到电话拨号的声音。一切都能清晰地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帮我接艾斯梅拉达41449号。”
这是一个冷静从容的声音,不高不低,除了有些疲惫听不出任何情感。跟踪她这么长时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一阵静默之后,我听到她说:“请接拉瑞·米切尔先生。”
又是短暂的沉默后,女人接着说:“我是贝蒂·梅菲尔德,从朗齐奥·德斯坎萨德旅馆打来。”她把德斯坎萨德的萨拼错了,接着更正说:“贝蒂·梅菲尔德,我说,你真是太蠢了,难道还要我教你拼写吗?”
电话另一端似乎在交代什么事情,她静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她说:“C座十二号,你应该知道的。你预订的……哦,我明白了……好,好的……我会待在这儿。”
她挂了电话,周围陷入一片沉寂,甚至是死寂之中。然后那个声音再次缓慢而空洞地响起:“贝蒂·梅菲尔德,贝蒂·梅菲尔德,贝蒂·梅菲尔德,可怜的贝蒂,你从前可是个好女孩——很久以前。”
我一直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的条纹椅垫上。现在我小心地站起来,把听诊器放到椅垫上,回到床上躺下。过一会儿那个人会来,她就在这儿等他,因为她不得不这么做。她到这旅馆来也是同样的原因,我想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他一定穿了软底鞋,因为我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直到听到隔壁的敲门声。显然他也没有开车来。我翻身下床,拿起听诊器继续工作。
她打开门让他进来,我几乎看到他满脸堆笑,只听他说:“你好,贝蒂,您是贝蒂·梅菲尔德吧,我喜欢这名字。”
“这是我的本名。”她关上了门。
他低声笑了,“我以为你够聪明会换个名字。但是你行李箱上的首字母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让人生厌。这声音高亢而兴奋,透着狡猾和自作聪明的幽默。尽管没有直接嘲笑讽刺,但是也差不多。这让我听了很不舒服。
“我想,”她冷冷地说,“你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
“不,宝贝,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你。第二我还注意到你手指上有结婚戒指的痕迹,但却没戴。行李箱上的首字母只排在第三。”
“不要叫我‘宝贝’,你这个卑贱的人渣。”她突然压低声音愤怒地说。
但这根本没有激怒这个男人。“我可能就是个人渣,亲爱的,不过”——接着响起自负的笑声——“我可不卑贱。”
接着我听到她走路的声音,可能是从他身边走开。“你想喝点什么?我看到你带了一瓶酒。”
“那会让我春心荡漾的。”
“对于你,我只担心一点,米切尔先生,”这个女孩冷冷地说,“就是你那张不够谨慎的大嘴巴。你说得太多,又太自负。我们最好彼此了解一下。我喜欢艾斯梅拉达。我以前在这儿待过,一直想回来。但是非常不幸你住在这儿,恰好又和你坐同一趟车。更不幸的是你认出了我。但是也仅此而已——不幸,坏运气而已。”
“但对我却是好运,亲爱的。”他拉长腔调慢吞吞地说。
“可能吧,”她说,“只要你别逼得太紧。如果你不听奉劝,这个幸运的气球会在你面前炸掉。”
接下来是一阵寂静,我想他们此刻大概正盯着对方。他的微笑中或许有一丝紧张。
“我所要做的,”他平静地说,“只是拿起电话打给圣地亚哥报社。你想要上头条?我替你安排。”
“我来这儿就是要避免这事发生。”她有些恼怒地说。
他笑了,“当然,我了解过,一个昏庸老迈的法官放了你一马,全国大概也只有这一个州可以在被告都被判决后还能上诉。你改名换姓了两次,如果你的故事在这儿再上报纸——那绝对是个动人的故事,亲爱的——我想你就得第三次改名了,另外还得继续一段旅程。你也有点累了,对不对?”
“这正是我来这儿见你的原因,”她说,“这也是你来这儿的原因。开个价吧,我有思想准备,你要狮子大开口。”
“我提到钱了吗?”
“早晚会提的,”她说,“把嗓门放低点。”
“这栋别墅都是你的,亲爱的。我进来时把四周都看了。门窗都关着,窗帘拉着,车库里是空的。我可以去服务台确认一下,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在这儿有的是朋友——你得认识一下,这能让你在这儿生活得更愉快。这座城市的社交圈不太容易进来,如果你不进入社交圈,这儿的生活可有点无聊。”
“那你是怎么打入这个圈子的,米切尔先生?”
“我有个老朋友在多伦多是个大人物。我们现在不来往了,他也不准我在他的地盘上混。尽管他拿钱让我走远点,但是老朋友嘛,提他的名字还是管用的。”
她没有再回答。我听到她走开的脚步声,又听到她在厨房从冰盒中拿出冰块的声音,倒水的声音,脚步声又回来。
“我想自己静一下,”她说,“可能刚才有些不礼貌,但是我累了。”
“当然,”他平和地说,“您累了,”他顿了一下,“那这样吧,等你休息好了,今晚七点半在‘玻璃屋’,我来接你。那是个就餐、跳舞的好地方,安静,私密性强,不知能不能让你动心。属于海岸俱乐部,如果不是自己人,是不会提供餐位的。我是那儿的会员。”
“不便宜吧?”她问道。
“有点贵。哦,对了——这倒提醒了我。在我收到支票之前,能给我些零用钱吗?”他大笑起来,“我也有点惊讶,我居然还是提到了钱。”
“零用钱?”
“几百块就好。”
“我只有六十块——除非我能开个账户或把旅行支票换成现金。”
“服务台就可以做这些,宝贝。”
“可以。先给你五十,请自重些,米切尔先生。”
“叫我拉瑞,这样亲切些。”
“可以吗?”她的腔调变了,语气里竟有一丝邀请之意。我能想象出一丝微笑浮现在他脸上。然后我从接下来的安静中猜想他已经搂住她,而她也没有反对。最后,她以低沉的嗓音说:“好了,拉瑞,乖乖走吧,我会在七点半准备好。”
“再来一下我就走。”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他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我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小心朝外看去。我看到他溜达着下了楼,上了一个斜坡就看不到人影了。我回到暖气金属片那儿,听了好一会儿——没什么动静。接着我又听到些莫名其妙的声响,但是很快我就搞明白了。
隔壁传来快速走动的声音,抽屉开关的声音,咔嗒落锁的声音以及掀起行李箱盖又撞上什么东西的声音。
她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我把长磨砂灯泡重新装回去,安上金属片,把听诊器放回行李箱。夜里越来越冷,我披上夹克,站在房间中央。房间漆黑一片,没有开灯。我只是站在那儿仔细想了一遍事情经过。我应当打电话报告一下,我可以说她大概已经搭乘出租车乘另一班火车或飞机去了别的地方。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但像拉瑞这样的人渣到处都有,就算没有这样的人,也会有一大批记者像等待大人物回华盛顿一样猫在车站。总会有拉瑞·米切尔之流或记性好的记者,总会露出马脚,总会有人发现,跑是跑不掉的。
我正在替自己不喜欢的人做着一件廉价的卑劣的活儿,但是——替人打工哪个不这样呢,伙计。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只是这次我体会到了其中的不易。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四处流浪的人,也不像个骗子。她现在这副样子只是硬装出来的。
[book_title]五
我开了门走到隔壁,轻轻按了下门铃。里面没有动静,也没有脚步声。然后铁链突然哗啦一下,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透出光线,但看不到人影。有个声音从门后传来:“谁?”
“有糖吗?”
“没有。”
“那么在我收到支票前先给我点零用钱?”
里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门缝开得更大了些,但铁链并没有摘掉,一张脸从门缝处露出来,一双阴郁的眼睛盯着我,在暗夜中像两汪潭水,高高的树丛中筛过来的光线映入这潭水中,幽幽地闪烁着。
“你是谁?”
“我是你的邻居。我正打盹,刚才的谈话和吵闹声惊醒了我,这一路听下来,我的好奇心就被勾起来了。”
“去别的地方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当然可以,金女士——哦,请原谅,梅菲尔德小姐——但是我肯定您可不想让我这么干。”
她一动不动,眼珠也一动不动。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大拇指叩开打火机盖,转动滚轮点火。你也能一只手这么干,只不过有点费力。终于,我成功点着了烟,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
“你想干什么?”她问。
“严格来说我应该打电话给洛杉矶我的东家,报告这儿的情况。也可能我能被说服不这么做。”
“上帝啊,”她暴怒地说,“一晚上两个啦。还有比这个女孩更走运的吗?”
“不知道,”我说,“我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可能把我指挥得团团转的家伙是个混蛋,但是我并不确定。”
“等一下,”她砰的把门关上。不一会儿,铁链从门闩中抽出来,门开了。
我小心地走进去,她往后退了几步离我远一些,“你听到了什么?请关上门。”
我用肩膀顶上门然后靠在上面。
“你们那些令人不快的谈话我都听见了,这儿的墙壁像一名舞者的钱包,薄薄的藏不住秘密。”
“你靠表演谋生?”
“恰恰相反,我干的是见不得光的捉迷藏的营生。我叫菲利普·马洛。你以前见过我。”
“是吗?”她小心地迈了一步,经过打开的行李箱,走到椅子边靠着扶手,“在哪儿?”
“洛杉矶总站。你和我都在等车。我一直关注着你,也关注着你和米切尔先生之间发生的一切——他叫米切尔,对吧?但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我当时在咖啡厅外面。”
“那么你对什么感兴趣呢?”
“我还没有说完。让我感兴趣的是你和他谈过话之后的举止变化,那简直是精彩表演,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但是一转身,你又换上了一副冰冷时髦的漂亮女郎模样。为什么?”
“那我以前什么样?”
“一个可爱、文静、有教养的女孩。”
“那才是装出来的,”她说,“另一面才是我的本来面目。还有你没领教过的呢。”她说着从身边掏出一把小巧的自动手枪。
我看着那把枪,“哦,枪,”我说,“别拿枪吓唬我。我这辈子一直和它们打交道。我换牙那年玩的是一把老式的德林杰手枪,只有一发子弹,船上赌徒随身带的那种。稍大点,我就熟练把玩轻型运动步枪,然后是点三〇三口径的打靶步枪等。有一次我在九百米开外不靠准星射中一头公牛。补充一点,从九百米射程看过去,那头公牛只有一张邮票大小。”
“好诱人的职业。”她说。
“枪解决不了问题,”我说,“它只会拉开另一场戏的幕布,而这场戏往往有更为糟糕的结果。”
她微微笑了一下,把枪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抓住衬衫衣领一把扯到腰部。
“接下来,”她说,“不过不着急,我可以像这样把枪换过来,”——她把枪换到右手,但这次是抓着枪管——“用枪托在我的颧骨上狠狠地敲一下,制造一块漂亮的瘀伤。”
“然后,”我说,“你拿好枪,拉开保险,扣动扳机,而那时我已经浏览完运动版的头条了。”
“你休想离开这个房间半步。”
我跷起二郎腿,向后靠去,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绿色的玻璃烟灰缸,在膝盖上放稳,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夹着香烟。
“我不会出这个房间半步,我会一直像这样坐在这儿,舒服又自在。”
“垂死挣扎,”她说,“我的枪法很好,而且这也不到九百米远。”
“然后你就向警察说,我试图攻击你而你是自卫。”
她把枪丢到行李箱中大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仿佛透出发自内心的愉快。“对不起,”她说,“你就坐在那儿,跷着二郎腿,脑袋上一个窟窿,而我只需要强调我是自卫开枪——这一幕让我不禁有些飘飘然。”
她跌坐到一把椅子上,身体前倾,一只手托着下巴,胳膊肘靠着膝盖。小脸紧绷着,在栗色头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娇小。
“你刚才想要做什么来着,马洛先生?或者换一种问法——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既然你什么也做不了?”
“谁是埃莉诺·金?她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干什么?为什么她要一路改名换姓,甚至不得不把自己行李箱上的姓名首字母去掉?将这些杂七杂八的都告诉我,当然,你也可能不乐意这么做。”
“哦,我该怎么说呢,提行李的人弄掉了我皮包上的姓氏。我告诉他我婚姻不幸,离婚了,有权恢复原来的姓。至于伊莉莎白或者贝蒂·梅菲尔德,那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不是吗?”
“好吧,那米切尔是怎么回事?”
她往后靠去,让身体放松下来,双眼仍然警惕地大睁着,“他只是我路上认识的一个人,他也乘坐那班火车。”
我点点头。“但他是开自己车来的。他帮你预订了房间,而且这儿的人不喜欢他,但是很明显他有个来头不小的朋友住这里。”
“火车或轮船上的旅伴往往能迅速发展交情。”她说。
“似乎是这样。甚至他还跟你借了一大笔钱。这交情发展得够快的。而且我总觉得你并不太喜欢他。”
“哦,”她说,“是吗?但是实际上,我现在正迷恋他呢。”她翻过手掌,仔细端详着掌纹,“你受谁的指使,马洛先生,又为什么找上我?”
“一个洛杉矶律师,不过他也只是按照东岸的指示做事。跟踪你,报告你的行踪,我也是这么做的。但是现在既然你要走,我就不得不重新再来一遍了。”
“但是既然我知道你在这儿,”她说,“那你的监视行动可就困难了。我猜你是私家侦探。”
我承认了。我已经把烟捻灭,把烟灰缸放回桌上站起身来。
“对我而言的确如此,但是别忘了,梅菲尔德小姐,能监视你的人还有很多。”
“哦,我相信,不过他们都和善多了,甚至有几个还相当顺眼。”
“警察现在还没有盯上你,否则早就来抓你了。你的行程已经暴露,我还拿到了你的照片和简历。但是米切尔只会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行事,他想要的可不只是钱。”
我看到她似乎脸红了一下,但是在暗影中我没有看清。“也许吧,”她说,“但是我可能并不在乎。”
“你在乎。”
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你这一趟差使酬劳并不高,对不对?”
我点点头,这时她紧挨着我。
“那么别再插手这件事,忘了你看到的一切,要多少钱?”
“我不会再插手这件事,一分钱也不要。至于另一个要求,我得先问一声。”
“到底要多少钱?”她似乎很认真地说,“我负担得起‘律师代理费’,你们是这样说的,对吧,比敲诈好听多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可以是一回事,相信我,就是那么回事——有些律师和医生就是这么做的,我知道。”
“那你一定被狠狠地敲了竹杠,啊哈?”
“才不是,老兄,我可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孩,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而我恰恰是那个最不幸的,这点好运你可要好好把握。”
“好吧,你懂什么,”她拖长腔调慢吞吞地说,“优柔寡断的家伙。到处去说吧,混蛋,对我来说,这些算不了什么。现在就滚蛋,大侦探马洛先生,打电话通风报信去啊,不耽误你了。”
她起身向门口走去,但是我抓住她的手腕,她顺势转了一圈。拉开的领口只露出一点肌肤和一角胸衣。在海滩上能看到的要远远多于这些,但透过扯开的领口看到,还是让人心神荡漾。
大概我的神情有些不正经,她突然伸出手指抓向我。
“我可不是饥渴的荡妇,”她咬着牙说,“把你的爪子拿开。”
我抓起她的另一只手,把她拉得更近些。她试图用膝盖顶住我的裆部。但是我们离得太近了,根本施展不开拳脚。然后她瘫软下来,头往后仰去,闭上双眼。她双唇微启,带着一丝冷笑。这是个寒冷的夜晚,冷雨使气温下降得厉害,但是我却浑身着火一般滚烫。
过了一会儿,她叹息一般地告诉我,她得梳妆去赴宴了。
我只能发出“呜啊”作为回应。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她已经好久没让男人这么碰她了。我们慢慢向床边转了个身,床上铺着粉色和银色相间的床罩,这个搭配有点奇怪。
她睁开双眼,眼神里有一丝戏弄的意味。我审视着那对瞳仁,因为靠得太近,我只能一次看一只。它们看起来搭配得如此完美。
“亲爱的,”她柔声说,“你太棒了,但是我确实没有时间了。”
我吻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这时外面有钥匙转动声,但是我并没有在意。咔哒一声,门开了,米切尔先生走进来。
我们迅速分开。我转过身,发现一双阴郁的眼睛正盯着我,他足有六英尺高,是个大块头,粗壮结实。
“我偶然想起要去服务台查看一下,”他说,似乎漫不经心,“B座十二号房今天下午刚有人入住,恰恰在你入住之后。我有些好奇,因为这个时候有许多空房,为什么偏偏选你的隔壁来住。所以我借来备用钥匙。这个肌肉男是谁,宝贝?”
“她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叫她‘宝贝’,记得吧?”
他似乎没听见,只是握紧了拳头。
这个女孩说:“他是个私家侦探,叫马洛,有人雇佣他跟踪我。”
“那他也没必要跟踪得这么紧吧?我看我好像搅和了你们的好事。”
她从我身边跳开,一把抓起行李箱中的手枪,“我们正在谈钱的问题。”她告诉他。
“又错了,”米切尔说,他满脸涨红,双眼圆睁,“特别是在你那个位置上。不需要用枪,亲爱的。”
他伸出右手,给我来了个直勾拳,又快又准。我向前一闪,迅速躲开这一拳,冷静敏捷。但是这一拳只是一个幌子,他是个左撇子,我在洛杉矶火车站就应该注意到这点。一个训练有素的观察者,是不会忽视任何一个细节的。我躲过了他的右拳,但没躲过左拳。
这一拳击中我的后脑勺。我一个踉跄,这家伙趁机冲到一边,从女孩手中夺过手枪。我模糊地看到这把枪在椅子上空转了一个圈,落到他的左手上。
“放轻松,”他说,“我知道这有些老套,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能在你脑袋上钻个洞,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我说到做到。”
“好吧,”我粗声说,“一天五十块还不值当让我丢掉小命,它至少也得值七十五块一天。”
“转过去,让我看看你的钱包。”
我扑向他,他连人带枪摔在地上。除非惊慌过度他才会开枪,而这是他的地盘,他没什么可惊慌的。我断定他不会轻易开枪,但是那个女孩可不这么想,我从眼角扫到她抓起了桌上的威士忌酒瓶。
我掐住米切尔的脖子。他嘴巴里哇哇叫个不停,击中了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但是不要紧,我占了上风。但是我并没有赢得这场格斗,因为就在这时,不知哪来的一个全副武装的家伙重重踢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瞬间没入一片黑色的海洋,脑袋中像爆出一片火花似的失去了意识。
[book_title]六
醒来后第一个感觉是如果这时有人对我大声说话,我会马上大哭。接着我感觉到脑袋胀得很大,似乎整个房间都容不下,前额到后脑勺之间似乎相距几千里,脑袋左右两边也遥遥相隔。除此之外,一阵阵沉闷的敲击声也令人心烦意乱。变得无限大的脑腔中萦绕着这种声响。
第三个感觉是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一直发出嗡嗡的声音。第四个感觉是冰凉的水正顺着我的脊背向下流淌。床单紧贴着我的脸,这表明我是趴在床上——如果我的脸还存在的话。我慢慢翻过身坐起来,一阵哗啦的响声过后,一块打结的毛巾包着正在融化的冰块落了下来。某个十分疼爱我的家伙把它压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某个不太疼爱我的家伙则在这块冰上重击了一下。当然两件事也可能是一个人做的,人的情绪总是捉摸不定的嘛。
我站起身来,伸手摸摸屁股。钱包还在左兜里,但是扣子解开了。我检查了一下,什么东西也没丢,显然对方已经了解了一切,不过反正也没有什么秘密可隐藏。我的行李箱立在床脚边,盖子大开,显然我被丢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走到一面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脸。这张脸看起来还是那样。我走到门边打开门,嗡嗡声更大了。迎面一个肥硕的男人正倚着栏杆站在那儿,他中等身材,虽然肥胖却看不到赘肉。这个家伙戴着一副眼镜,头上一顶看上去灰不溜秋的帽子,帽檐下露出一对肥大的耳朵。他的外套领子竖起,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脑袋两侧露出战舰般灰色的头发。他看起来很有耐心,大部分的胖人都有这个特点。我身后敞开的房门透出的光在他的眼镜上反射回来。他嘴里叼了个小烟嘴,就是那种被称为“斗牛犬”的烟嘴。我还是有些意识模糊,但一看到这个家伙,立刻警醒起来。
“晚上好。”他说。
“有什么事?”
“我要找一个人,不过不是你。”
“这儿只有我自己住。”
“好的,”他说,“谢谢。”他转过身,肚子倚着走廊的栏杆继续站着。
我沿着走廊找到嗡嗡声响的来源。C座十二号房门大开,开着灯,噪声就从那里传出来,一个身穿绿制服的女人正用一台吸尘器打扫房间。
我走进去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那个女人关上吸尘器瞪着我,“你找什么?”
“梅菲尔德小姐去了哪里?”
她摇了摇头。
“那个住在这里的女士。”我说。
“哦,那个女人。她退房了。半个小时前。”她再次启动吸尘器。“你最好问问服务台,”她大声说,“这个房间要打扫完给下一位客人住。”
我退后几步关上门,沿着吸尘器的黑色管子找到墙上的插座,拔掉电源插头。这个绿制服女人恼怒地盯着我,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张钞票,她看起来消了些气。
“我只想借用一下电话。”我说。
“你房间里没有电话吗?”
“闭上嘴,”我说,“我出一美元。”
我走到电话边,拿起话筒。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来:“服务台,您有什么吩咐?”
“我是马洛。我现在很不高兴。”
“啊?……哦,是马洛先生啊。我们能为您做什么?”
“她走了。我甚至都没和她说句话。”
“哦,对不起,马洛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是的,她走了,我们不能——”
“她说去哪儿了吗?”
“她只是结了账就走了,先生,十分突然。根本就没说去哪儿。”
“和米切尔?”
“对不起,先生,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和她在一起。”
“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她是怎么离开的?”
“乘出租车,恐怕——”
“好吧,谢谢。”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个中等身材的胖男人舒服地盘坐在我房间的一把椅子上。
“谢谢您的造访,”我说,“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希望您告诉我拉瑞·米切尔现在在哪儿。”
“拉瑞·米切尔?”我仔细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我认识他吗?”
他打开一个皮夹抽出一张卡片,挣扎着站起身递给我。卡片上写着:戈布尔·格林,密苏里州,堪萨斯市,布鲁斯大楼,三〇一房间。
“这一定是份有趣的工作,马洛先生。”
“别和我开玩笑,混蛋。我脾气可不好。”
“好啊,让我们看看你的坏脾气。发脾气时你会怎么做——咬自己的胡子?”
“我没有胡子,蠢货。”
“可以留啊,我可以等。”
他站起身来,这次比上次快得多。这家伙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突然抽出一把手枪,“你还没挨过枪子儿吧,蠢货?”
“别吹牛了。你让我烦透了,榆木脑袋总是讨人嫌。”
他拿枪的手直哆嗦,脸涨得通红。然后他把枪放回肩上的枪袋里,摇摇晃晃走向门口。“今天的事还不算完。”他回过头来对我咆哮了一声。
我没搭理他,这种人不值得搭理。
[book_title]七
过了一会儿,我下楼来到服务台。
“唉,一切完了,”我说,“你们两个有谁恰好看到带走她的司机是谁?”
“乔·哈姆斯,”这个女孩脱口而出,“你应该会在去广场的途中遇到她。或许你可以问一下叫车处,那是个很好的男孩,还曾经追过我哩!”
“哼,从这儿追到帕索罗布斯。”男孩冷笑着说。
“哦,这我可不知道。你当时好像并没在那儿吧。”
“唉,”他叹了口气,“你一天二十四小时拼死拼活工作,为了买套房子,等你买到手了,你的女人已经和别的男人玩疯了。”
“你的女人不这样,”我说,“她只是和你开玩笑。她每次看你,眼睛里都是爱意。”
我走出去,留下这两个人甜蜜地微笑。像大多数小镇一样,艾斯梅拉达只有一条主街,两边分列着整齐的商业建筑,但只有短短的一段,四周是一栋栋民居。但和其他小镇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夸张的招牌和粗糙的广告牌,没有连锁汉堡店,不见香烟摊,找不到弹子房,更看不见街头巷尾闲逛的小混混。广场大街两边的商店既不老旧,也不算狭小,但是也没有庸俗的装饰、明亮的玻璃和锃亮的不锈钢牌子,更没有明亮耀眼的霓虹灯。
在艾斯梅拉达,并不是每个人都阔绰富裕,幸福无比,也不是每个人都开凯迪拉克、捷豹或里莱,但是显然这地方富人比较多,销售奢侈品的商店如同比弗利山庄的名品店一样整洁大气,只是没那么奢华。还有一点不同,在艾斯梅拉达,即使老店也十分整洁清爽而且精巧别致,而在别的小镇,老店一般都比较寒酸陈旧。
我在大街中段停下车,前面就是叫车处。当然,这个时候它已经关门了。入口在后面,门厅为了和整体设计风格一致,故意牺牲了一块,呈凹字形。两个墨绿色电话亭分列在凹字凸起的两边,就像两个岗亭。街对面停着一辆浅黄色的出租车,就在红线对角上。一个灰头发男人坐在里面读报纸。我走过去,问道:“你是乔·哈姆斯?”
他摇摇头,“他一会儿来,你想租车?”
“不,谢谢。”
我走到一旁,透过旁边小商店橱窗向里望。窗内挂着一件灰棕色方格运动衫,这件衣服让我想起了拉瑞·米切尔。里面还零散地摆放着一双胡桃色粗革皮鞋,一套进口粗花呢套装,两三条领带,与它们相搭配的衬衫稀疏地挂成一排。商店大门上方的一块红杉木上,鲜明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曾经是个著名的运动员。
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那个出租车司机下了车,穿过街道去接电话。他对着话筒说了几句,挂了电话,然后上车、倒车,扬长而去。他走后,街道上就空无一人了。但不久,有两辆车驶过,然后一位帅气的打扮光鲜的小子带着一位漂亮小妞沿着街道逛过来,不时看着橱窗,聊得火热。一位穿绿色制服的墨西哥人开着一辆来路不明的克莱斯勒——当然也可能是他的车——他下车进了杂货店,出来时拿了一包香烟。然后向旅馆方向驶去。
另外一辆喷着“艾斯梅拉达出租车公司”字样的灰色出租车从拐角处出来,滑入红砖车道。一个戴着深度厚镜片的彪形大汉从车里下来,查看了一下墙上的电话,然后回到车上,从倒车镜后抽出一本杂志。
我慢慢踱到他身边,这正是我要找的人。他没穿外套,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尽管现在还不到穿比基尼的时候。
“是啊,我是乔·哈姆斯。”他在烟管里塞了一片药,然后用一只朗森打火机点燃。
“朗齐奥·德斯坎萨德旅馆的露西认为你能给我提供一点消息。”我靠着出租车,脸上摆出一个大大的、温暖的笑容,但是我宁愿去踢人行道。
“什么消息?”
“今天晚上你接了一个叫车电话,C座十二号房的。一个栗色头发、身材姣好的高个儿女孩,她叫贝蒂·梅菲尔德,当然她可能没有告诉你。”
“他们大多只告诉我去哪儿。有问题吗?”他朝着挡风玻璃吹了一口烟,看着烟雾在车厢中弥漫开来,“怎么一回事?”
“我的女朋友跑了,我们吵了一架。都是我的错,我想告诉她我错了。”
“她家在哪儿?”
“离这儿很远。”
他用小指轻轻弹了一下叼在嘴里的香烟,弹掉烟灰。
“可能她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可能她就不想让你找到她。你这情况已经算走运了,和镇上这些旅馆玩花样他们可轻饶不了你,我得说这些旅馆可是臭名昭著。”
“我可能没说实话。”我说,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他看后又递给我。
“很好,”他说,“这样好多了,但是这违背了公司的制度。我开车可不是为了锻炼身体,我不想找麻烦。”
“五块钱,有没有兴趣?这个也违背公司制度?”
“这公司是我家老头子的。如果我闯了祸,他会气得吐血,并不是我不爱钱。”
墙上的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他滑下车,几步跨到电话前,我站在原地,咬紧下唇。他说了几句,回来后麻利地钻入车内,坐在驾驶座上。
“我得开工了,”他说,“对不起,我可不能迟到。我刚从德尔玛尔回来,七点四十七分有趟火车去洛杉矶,在德尔玛尔临时停靠,这儿的人都从那儿乘车。”
他发动汽车,探出身来扔掉烟蒂。
我说:“谢谢。”
“谢什么?”他倒车一溜烟就开走了。
我再次看看表,算了一下时间和距离。从这儿到德尔玛尔十二英里,载客到那儿,把他(她)放下再回来大概得用一个小时左右。他告诉我这些,一定是在暗示我什么,否则大可不必浪费口舌。
我看着他走远,然后穿过街道走进电话亭。我让亭门大开着,投入硬币,拨了个零。
“我要接洛杉矶西区,对方付费,谢谢。”我给了她电话号码,“私人电话,克莱德·乌姆纳先生。我是马洛,从艾斯梅拉达四二六七三公用电话打来,付费电话。”
她很快接通了电话,比我说明的时间还短。对方急促而尖锐的声音响起来。
“马洛?你也该报告了。那么——说吧。”
“我在圣地亚哥,我跟丢了。我打了个盹,她就溜了。”
“这么说我找了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他很不高兴。
“情况没有那么糟,乌姆纳先生。我大概知道她的去向。”
“‘大概’知道可远远不够,我需要我的手下能完全做到我的要求。你说的‘大概’是什么意思?”
“你能给我提供一些信息吗,乌姆纳先生?我先前为了追上她,匆忙中上了火车,你的秘书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她性格的介绍,但这些信息并没有什么用。您也想让我愉快地工作对吧,乌姆纳先生?”
“我以为弗米利耶小姐都告诉你了呢,”他咕哝了一声,“我是为华盛顿一家重要的法律事务所做事。现在他们的客户要求保密。你要做的就是跟踪这个女孩,看她到什么地方。但是这个‘地方’显然不是指休息室或汉堡店,而是指旅馆、公寓或她所认识的什么人的房子。就是这样,还要更简单的吗?”
“我要的不是简单,乌姆纳先生。我需要背景资料。这女孩是谁,她来自哪里,为什么要跟踪她?”
“为什么?”他对我吼道,“你是什么东西,来问我为什么。找到这个女孩,盯住她,然后报告她的下落。想要拿到钱,就最好动作利落些。我等你到明天上午十点,过期我就安排别人。”
“好的,乌姆纳先生。”
“你到底在哪儿,电话多少?”
“我在四处转悠,刚被一个威士忌酒瓶击中了脑袋。”
“哦,那可太惨了,”他讽刺地说,“我想你已经喝光了那瓶酒吧?”
“哦,要是那样的话情况会更糟糕。乌姆纳先生,下一个被击中的会是您的脑袋。我会在十点左右给您办公室打电话。不用担心,人不会跟丢的。还有两个家伙帮忙呢,一个是当地人叫米切尔,另一个是堪萨斯的侦探叫戈布尔,他带着枪。好吧,晚安,乌姆纳先生。”
“别挂,”他咆哮道,“等一下!什么意思——其他两个帮忙的家伙?”
“什么意思?你问我?应该我问你才对。看来你也被蒙在鼓里。”
“等一下!别挂!”那边一阵沉默,接着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明天一早我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华盛顿,马洛。原谅我刚才对你大吼大叫。看来我确实需要多了解一些情况。”
“是的。”
“如果你有什么进展,打电话到这儿找我。随时打,任何时间都可以。”
“好的。”
“那么晚安。”他挂了电话。
我把听筒挂回去,深吸一口气。头依然很痛,但是不再眩晕。我呼吸着掺杂海雾的凉爽夜风,走出电话亭,向街对面望去。我刚来时就待在出租车里的那个老家伙又回来了。我踱过去问他如何去玻璃房。米切尔曾答应带贝蒂·梅菲尔德去那儿吃饭——不管她愿不愿意。知道方向后,我谢过他,重新穿过空荡荡的街道,钻进事先租好的车里,顺着来时的路返回。
梅菲尔德小姐可能赶上了七点四十七分去往洛杉矶的火车,也可能在中途某站下了车。当然更有可能她还没有上车。出租车司机送客人去车站是不会等看到客人登上火车才离开的。拉瑞·米切尔不会那么轻易被甩掉。
如果他有把握让她来到艾斯梅拉达,就有把握留住她。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要干什么。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如果他稍有头脑,相信我有点本事,就会想到我会通过她乘坐的那辆出租车追查出她的行踪。
首先我猜他会开车去德尔玛尔,把他的大别克停在不显眼的地方,然后等她的出租车过来。等这辆车掉头回去,再把她载回艾斯梅拉达。我的下一个想法是她没再向他透露任何信息。我是洛杉矶私人侦探,不知道被什么人雇来跟踪她,我一直做得不错,直到由于尝试跟得太“紧”而失了手。
当然这种行为会惹怒他,因为这就表明他还没有完全掌控一切。但是如果他的消息——不管那是什么——只是来自一堆拼凑的简报,他就更别指望完全控制局势。任何人只要有足够的兴趣和耐心就能弄清一切。任何有充分理由雇佣私家侦探的人都有可能已经了解了他知道的一切。这反过来就意味着不管他对贝蒂·梅菲尔德打什么主意,图财、谋色还是二者都有,都要速战速决。
在距离峡谷三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块被照亮的小小的广告牌,上面有一个箭头指向海边,用斜体字写着“玻璃屋”。山路盘旋蜿蜒,两侧是建筑在峡谷崖壁上的房子,这些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屋外是修剪整齐的花园,还不时出现一两堵墨西哥风格的卵石墙或砖墙,墙砖每隔一两块就嵌上一些瓦片。
我驶下最后一段山路,海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玻璃屋内透出的琥珀色灯光仿佛一层轻纱笼罩着周围,舞曲悠扬的曲调回荡在砖砌的停车场上空。我把车远远地停在海边,咆哮的大海仿佛就在脚下。停车场门口没人,你只管锁好车自己进去。
里面稀稀落落停着几辆车。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它们。至少我的一个预感是正确的。那辆路霸别克坚实的后盖上顶着的车牌号和我兜里的那串数字恰好相符。它几乎就停在入口处,旁边是一辆灰绿色和象牙白相间的凯迪拉克敞篷车,乳白色的座位,前座上加盖了一块防潮方格旅行毯,车内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小物件:两个极大的带镜探照灯,一根长得简直可供金枪鱼渔船使用的收音机天线,一个可供长途旅行的折叠式铬制行李架和遮阳板,一块防备遮阳板挡住信号灯的折射三棱镜,键钮众多的收音机,点烟的装置,还有许多这一类玩意。我禁不住想,车主什么时候或许会装上雷达、音响设备、酒吧甚至防空的炮台。
借助手电筒的光线看清这一切后,我照了照驾驶人的驾照,上面写着克拉克·布兰登,加州艾斯梅拉达的卡萨迪波尼提旅馆。
[book_title]八
大厅入口处是一个平台,向下分为酒吧和餐厅两层。通往酒吧的螺旋楼梯上铺着地毯。上面一层除了一个负责衣帽间的女孩,仅有一位上年纪的家伙待在电话亭内,似乎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我下楼来到酒吧挑个角落坐下,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舞池。这座建筑一面是巨大的玻璃窗,透过窗户能看到白茫茫的雾气。但是在晴朗的夜晚,能看到月亮随海潮摇曳起舞,那景色应当十分迷人。一支三人组墨西哥乐队弹奏着乐曲,那些曲子是墨西哥乐队的专利。不管他们演奏什么曲子,听起来都一个样。热情动听的咬字发音,回旋反复的轻快节奏,悠长舒缓的甜美腔调。歌唱者总是一边漫弹着吉他,一边絮絮诉说着千篇一律的恋情,女主角总是可望不可及的“琳达”,而男主角总是留着泛油光的长发,除却儿女情长的浪漫,和那些在胡同里逞强的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舞池中有六对男女在忘情跳舞,毫不顾忌那位患关节炎的值夜班家伙。他们大多脸贴着脸,仿佛醉心于跳舞。男人穿着白色礼服,女人则个个明眸红唇,身材窈窕。
但是其中有一对却没有脸贴着脸。男的因为酒醉时时跟不上节奏,而女的则心不在焉,时时跳错。我不必担心跟丢贝蒂·梅菲尔德小姐了。她就在那儿,和米切尔一起,不过一点儿也不开心。米切尔大张着嘴狞笑,脸上泛着红光,目光呆滞。贝蒂尽可能地把头偏向一边,那样子几乎要扭断自己的脖子。显然她已经无法忍受拉瑞·米切尔先生了。
一个身穿绿色短夹克,搭配白色侧滚绿边条纹裤子的墨西哥侍者走过来,我要了一杯双份吉布森鸡尾酒,还问他是否有特制的三明治。他以西班牙语说:“是的,先生”,然后对我粲然一笑就离开了。
音乐骤停,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乐队深受鼓舞,接着演奏另一首曲子。一个黑发领班像只蝴蝶一样,堆着一脸亲切的笑容,这桌前那桌前地晃,和人套近乎。接着他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一个高大英俊的爱尔兰人对面,那人一头浓密的灰发,身穿一件黑色晚礼服,翻领处别着一支白色康乃馨,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人来的。不打交道的话,他似乎是个不错的家伙。由于离得较远,灯光也十分昏暗,故我只能观察到这些。不过要和他打交道的话,你最好块头比他大,动作比他麻利,身体比他强壮。
领班弯下腰和他说了些什么,接着两人就都往米切尔和梅菲尔德的方向看。领班似乎很紧张,而那个大人物则似乎满不在乎。领班起身离开。大人物抽出一支烟塞到烟嘴中,一个侍者赶紧掏出火机点燃,似乎他一整晚都在等这个赏光的机会。大人物看也没看他地道了声谢。
酒来了,我抓起来一饮而尽。音乐再次停止,而且再没响起来。舞伴们彼此分开踱回自己的位置上。拉瑞·米切尔仍然拥着贝蒂,仍然咧嘴笑着,而且搂得更紧。他用爪子托住她脑后,她试图摆脱,而他搂着更紧,并把自己那张涨红的脸压过去。她努力挣扎,但是却挣不脱。他又亲又吻,她抬腿就踢,这一下他跳了起来,恼羞成怒。
“放开我,你这个醉鬼。”她气喘吁吁,但吐字十分清晰。
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野蛮地抓住她的手臂,慢慢用力把她拉向自己,然后就这样搂着她。大家兴致勃勃地看着,但是没有人上前帮忙。
“怎么啦,宝贝,不爱我了吗?”
接下来,我虽然没看到她用膝盖顶住了他什么部位,但是我猜肯定把他弄痛了。他推开她,脸扭曲得十分狰狞。然后他逼近那女人,来回猛扇她耳光。女人的脸颊立刻变得血红。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说话,声音大得整间酒吧都能听见:“下次再干这个,米切尔先生——一定要穿件防弹背心。”
她转身走了。这回只剩下他站在那儿,脸上已消退了红色,变得一片惨白——不知道是出于疼痛还是愤怒。领班轻轻走过去悄悄地说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挑起眉头,似乎在询问什么。
米切尔垂下眼睑盯着他,接着二话没说直向他冲去,侍者不由得趔趄了一下,躲开他。米切尔去追贝蒂,中途把一个男人撞倒在椅子上,也没有停下来道歉。贝蒂现在已经坐在正对玻璃窗的一张桌子旁,隔壁坐的正是那位穿晚礼服的大人物。他看看她,再看看米切尔,从嘴中拿下烟嘴端详着,脸上毫无表情。
米切尔来到贝蒂桌旁,“你弄痛我了,亲爱的,”他粗声大气地说,“我可是个坏坯子,明不明白?坏到骨子里的那种,要不要道歉?”
她站起来,抓起椅背上的外套,面对他站着。
“要我买单吗,米切尔先生——或者用你从我这儿借的钱去付?”
他的手再次向她脸上扇过去,她一动不动,但是旁边桌子上的男人动了。他迅速站起身来,抓住米切尔的手腕。
“放轻松,拉瑞,你喝多了。”他声音冷冷的,但是语带嘲讽。
米切尔努力挣脱手腕,“你别插手,布兰登。”
“开心点,老弟。我无意插手,不过你最好别再打这位女士。这里一般不会把客人拎出去——不过不保证一定不会。”
米切尔愤怒地大笑起来,“你最好少管闲事。”
大人物柔声说:“放轻松,拉瑞,我说。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米切尔盯着他,愤愤地说:“好,待会儿见。”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扭头补充道:“再晚一会儿。”然后他就出去了——一路摇摇晃晃,但走得很快,目不斜视。
布兰登只是站在那儿,那个女孩也只是站在那儿。她看起来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然后他微笑起来,随和而彬彬有礼。但她并没有报以微笑。
“我能为您效劳吗?”他说,“需要送您去哪儿吗?”然后他偏了偏脑袋,“哎,卡尔。”
侍者快步走过来。
“这笔账算到店里,”布兰登,“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
“对不起,”这个女孩明确地说,“我不想让别人替我付账。”
他慢慢摇了摇头,“这是本店的惯例,”他说,“和我个人无关,不过我能荣幸地送您一杯酒吗?”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而他则一脸的无所谓,“送?”她问。
他礼貌地微笑着,“哦,就是给您端来——如果您不介意再坐会儿。”
这时他拉出自己桌旁的一把椅子,她坐下来。接着,一刻也没耽误地,领班给乐队打了个手势,乐曲声再次弥漫开来。
克拉克·布兰登似乎是那种无须开口便能呼风唤雨的人。
过了一会儿,我的特色三明治来了。味道不怎么样,只是能吃而已。我吃完三明治,又耗掉半个小时。布兰登和这个女孩似乎相处愉快,他们没有过多交谈,很快就去跳舞了。于是我起身出去,坐在外面我的车里。她应该看到了我,但不露任何声色。不过我知道米切尔没有看到我。他上楼太快,而且情绪失控,根本没顾得上四处查看。
大约十点半,布兰登和这个女孩一块儿出来,他们钻进了那辆敞篷凯迪拉克。我光明正大地跟在后面,因为这是通往艾斯梅拉达镇的必经之路,没有必要躲藏。他们去的是卡萨旅馆,布兰登把车沿着车库的斜坡开了下去。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尚需弄明白。我把车停在路边,穿过大厅去找电话。
“请接梅菲尔德小姐,贝蒂·梅菲尔德。”
“请稍等,”一阵短暂沉默后,“啊,是的,她刚刚入住,我来接房间电话,先生。”
接下来沉默的时间稍长些。
“对不起,梅菲尔德小姐的房间没人接电话。”
我谢过她挂了电话,马上离开大厅,以免碰上下楼来的她和布兰登。
我回到租来的车上,沿着峡谷冒着雾气,一路驶回朗齐奥·德斯坎萨德。服务台所在的那栋别墅似乎已经锁门,里面空无一人。外面只有一盏灯,昏暗的灯光照着服务铃所在的地方。我摸黑开到C座前,把车停到车位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阴冷潮湿,倍感凄凉。有人进来过,掀开了条纹床罩,还换了枕套。
我脱了衣服,头发蓬乱,倒头便睡。
[book_title]九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对方只是轻轻敲着,但是一直没停。我猜可能敲了好久,直到这声音穿透到我的梦中。我翻过身来仔细听着,有人试图拧开门把手,发现行不通又继续敲。我看了下手表,微弱的荧光显示刚过三点。我起身走到我的行李箱旁,从中取出手枪,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一个穿宽松长裤的黑影站在门口,好像还穿着风衣,头上围着深色的头巾。这是个女人。
“干什么?”
“让我进去——快点。别开灯。”
正是贝蒂·梅菲尔德。我拉开门,她像一缕轻烟飘了进来。我关上门,拿起浴袍裹在身上。
“外面还有别人吗?”我问道,“你那屋没有人?”
“没有,我自己。”她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我从外套中翻出一支微型手电筒,对着屋里晃一圈,找到暖气开关,然后把一束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躲避,抬起手来遮挡。我把手电筒放到地板上,借着光线走到窗边,关上两扇窗户,拉下百叶帘,然后回来打开灯。
她松了一口气,一言不发,仍然靠着墙。看起来她应该需要喝点什么。我到厨房倒了些威士忌,然后把酒杯递给她。她摆手拒绝,但接着又改变了主意,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坐下点着一支烟,这种套路化的反应如果别人做起来我肯定觉得没意思透了。然后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等她开口。
我们两个的眼神越过无话可讲、无事可做的深渊后,终于遇到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伸手到风衣的斜口袋中掏出一把枪。
“哦,不要,”我说,“别再这样了。”
她低头看着枪,咬着嘴唇,并没有对准任何人。她从墙上挣扎着站起来,过来把枪扔到我的胳膊边。
“我见过这把枪,”我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上次我看到米切尔拿着它。那么?”
“这是我上次把你打昏的原因,我怕他会向你开枪。”
“哦,那可会打乱他的计划——不管那计划是什么。”
“嗯,我也不确定。对不起当时打了你。”
“也谢谢你的冰块。”我说。
“你不看看这把枪吗?”
“已经看过了。”
“我从卡萨一路赶来,现在待在这儿,我——下午刚刚住进来。”
“我知道。你租了一辆车赶往德尔玛尔车站,想赶上晚间的一趟火车。然后米切尔去堵你,又把你载回来。你们一起吃饭、跳舞,闹了点不愉快。一个叫克拉克·布兰登的男人用他的敞篷车把你载回旅馆。”
她目瞪口呆,“我没看到你在那儿啊,”她最后终于说,但声音听起来似乎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我在酒吧里,而当时你正和米切尔在一起,他扇了你耳光,你警告他下次最好穿上防弹衣再凑过来。然后你背对着我坐在布兰登的桌旁。我在你离开前,就早已经先到外面等着了。”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是侦探了,”她平静地说,再次把眼光停在手枪上。“他没有把枪还给我,”她说,“当然我也没办法证明这一点。”
“这意味着你想证明来着。”
“那对我会比较有利。当然也可能起不了多大作用,等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后。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
“坐下吧,不要一直说个不停。”
她慢慢走向椅子,在边缘坐下,身体前倾,眼睛盯着地板。
“我知道有些真相还没有揭开,”我说,“因为米切尔发现了,所以我也能发现——如果我想查清楚的话。任何人只要有线索都能发现。我现在还所知有限。因为我受雇于人,只负责联系和报告。”
她立刻抬头看我,“你都照办了?”
“我报告了一次,”停了一下我说,“当时我跟丢了。我只提到圣地亚哥。反正他也会从接线员那里知道。”
“你跟丢了,”她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他一定很看重你,无论他是谁。”然后她咬了咬嘴唇,“抱歉,我不是有意讽刺你。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
“慢慢来吧,”我说,“现在才凌晨三点二十。”
“你又在嘲笑我了。”
我看看墙上的暖气,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但房间里好像变得不太冷了。我决心倒杯喝的。我去厨房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回来。
现在她手中多了一本小仿皮册子,她拿给我看。
“我这儿有五千美元的支票——和一张百元钞票大小差不多。五千美元,你能帮我做些什么,马洛?”
我呷了口酒,一副慎重思考的神情。“按正常的支出标准,这笔钱可以充当我好几个月的全职佣金。前提是,我恰好想赚那笔钱。”
她拿着皮夹子,轻敲着椅子把手,另一只手却紧张地抓着膝盖。
“你会想赚这笔钱的,”她说,“这只是起价,我能出大价钱。我的钱多得你难以想象。我最后一任丈夫很有钱,有钱到让人痛苦的地步。我从他那里得到整整五十万美金。”
她面无表情,冷冷地坐在那儿,并给我充分的时间适应这种表情。
“我接受,不过我不必去杀什么人吧?”
“不必杀人。”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我看着旁边这把枪,至今我都没有碰过它。她大半夜从卡萨赶来,为了把它给我送来。而我没有机会用它。我盯着这把枪,弯腰嗅嗅气味,现在还是没有机会用它,不过我知道会用得着。
“谁装了一发子弹?”我问她。屋里寒气沁入骨髓,血液几乎都要结冰了。
“只有一发子弹?你怎么知道?”
我拿起枪,打开弹夹,看了一眼,又推回去,弹夹“啪”地响了一声。
“哦,也可能有两发,”我说,“弹夹中有六发,这把枪一次可以装七发。你可以在枪膛里推一发,然后在弹夹中加一发。当然你也能用掉所有的七发子弹,然后在弹夹中放另外六发。”
“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对吧?”她慢慢地说,“不用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吧。”
“好吧,他在哪儿?”
“在我房间阳台的躺椅上躺着。那边的所有房间都有阳台,阳台之间是一堵水泥墙,客房或套房之间的墙末端朝外倾斜。我想即使清理烟囱的人或登山者也得不负任何重物才能爬上来。我在十二层,是顶层,楼上就是阁楼了。”她停下来,皱起眉头,然后那只紧抓膝盖的手向前一摊,摆出无助的手势。“我知道这么说有些老套,”她继续说,“他只有经过我的房间才能到那里,但是我真的没有让他进入我的房间。”
“但是你确定他死了?”
“十分确定。死透了,尸体冰冷僵硬。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没有听到动静。确实有什么声音惊醒了我,但那并不像是枪声。不知怎么他就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惊醒了我。但是我没有起来,我只是躺在床上,苦思冥想,再也没有睡着,过了一会儿我开灯起来,走到阳台上想抽支烟。接着我就发现雾气已经散去,这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月光不是照在地面上,而是照进屋里的地板。我走到阳台,仍然能看到楼下的残雾。天气无比寒冷,天空中缀着无数的星星。我靠墙站了一会儿,接着就看到了他。我知道这听起来也十分老套——甚至还有些不可思议。我无法想象警察会相信——至少开始不会信。但是——但是,事情就是这样,我反正是百口莫辩了——除非有人帮我。”
我站起身来,把杯子里的残酒一饮而尽,走到她身边。
“让我先说两三个疑点。首先,你对这件事的反应不太正常,你的反应虽然不是冷酷至极,但是也太过于平静。没有恐慌,没有情绪失控,什么都没有,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其次,我下午听到了你和米切尔之间的全部谈话。”
“我卸下那些灯泡来听的”——我指了指墙上的暖气——“把一个听诊器贴到隔板上。米切尔知道了你的身份,而这个身份一旦公之于众,你就不得不再次改名换姓,躲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去。你说你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姑娘,所以才活到了现在。现在一个男人死在了你的阳台上,被你的枪击中,而这个男人恰好是米切尔,是吧?”
她点点头,“是的,是拉瑞。”
“但不是你杀的他,据你所说。你说警察一开始不会相信你的说法,接着又说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我猜你一定有前科。”
她仍然抬头看着我,慢慢站起身来。我们的脸离得很近,彼此死死盯着对方,但心中并没有杂念。
“五千美金不是小数目,马洛。你若想拿到,并不难。这世上还有许多美丽的地方,你和我可以在那儿享受美好人生,比如里奥的海边那些富丽堂皇的大房子中就有属于我们的一栋。我不知道这个美梦能做多久,但是成事在人,不是吗?”
我说:“你简直是个千面女郎啊。现在你又表现得像个流氓的姘妇。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你是个有教养的娴静淑女。你不喜欢米切尔那种混混向你献殷勤,而后你给自己买了包香烟狠狠地抽,一脸不屑。但是来到这儿,你又让他搂着你。然后你又在我面前扯破衬衫,哈,哈,哈,你这个样子就像公园大道上的骚货。等你那大方的男人一走,你又让我搂着你,接着又用酒瓶砸中我的脑袋。现在你又畅谈在里奥的美好生活。真能实现的话,我都不知道早晨醒来,躺在旁边枕头上的会是哪一个你?”
“先下五千块订金,事成后还有更多。报警的话,警察连牙签都不会给你。如果你不以为然,那儿有电话,你只管打。”
“拿了这五千块,我需要为你做什么?”
她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危机已经解除。“那个旅馆建在悬崖边上,墙脚只有一条狭窄小路,非常窄。悬崖下面是岩石和大海。现在正是涨潮之时,我的阳台正在大海和悬崖上方。”
我点点头,“有防火梯吗?”
“在车库。从地下室电梯门旁边上去,距离车库那层只有两三阶,但是要爬上去并不容易。”
“为了五千块,我要穿上潜水服爬上去。你是从大厅出来的吗?”
“从防火梯。车库里有一个值夜班的,但是他在一辆车里睡着了。”
“你是说米切尔躺在躺椅上,流了很多血吗?”
她畏缩了一下,“我——我没注意。我想一定是的。”
“你没注意?你都近前看到他冰冷僵硬了。他哪里中的弹?”
“我没看到。一定在他身下。”
“枪呢?”
“在地板上——就在他的手边。”
“哪只手?”
她稍稍睁大眼睛看着我,“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知道哪只手。他好像横躺在躺椅上,头往一边耷拉着,腿在另一边。难道我们要一直谈这个吗?”
“好吧,”我说,“我可一点儿也不了解这里的潮汐。说不定明天他的尸体就会被冲到海岸上,当然也可能两周后才被发现。假设我们处理掉尸体,假如很长时间没有人发现他被枪杀了,也有可能——尽管可能性不大——这件事石沉大海,根本不会被发现,水里不是常有梭鱼和其他的海怪吗?”
“你考虑得倒是周到,不过让人作呕。”她说。
“好吧,凡事要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也在想有没有可能他是自杀呢。那样的话,我们就得把枪放回去。他是个左撇子,你知道。所以我才想知道枪在哪只手上。”
“哦,是的,他是左撇子,你说得对。但不是自杀,这个只知道傻笑、自以为是的家伙是不会自杀的。”
“人们说,有时候一个男人会干掉他最爱的东西,为什么不会是他自己?”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简短而坚定地说,“如果我们够幸运的话,人们可能会认为他是从阳台上掉下去的,反正他当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而那时我已经在南美了,我的护照还没到期。”
“你护照用的哪个名字?”
她伸出手,把纤纤十指放在我的脸颊上。“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一切了,耐心点。我会把赤裸裸的真相都告诉你,不能再等等吗?”
“好吧。那就先从赤裸裸的美国支票开始吧。还有一两个小时天就亮了,雾气可能还要持续更长一段时间,你先签支票,我去穿衣服。”
我伸手从夹克里拿出一支墨水笔递给她。她坐在灯下签下她的第二个名字。舌尖在唇齿间若隐若现,她签得很慢很仔细,签的是伊丽莎白·梅菲尔德。
可见她在离开华盛顿前就计划好了改名的事情。我边穿衣服边想,这女人不会蠢到以为我真的会替她处理尸体吧。
我端起杯子向厨房走去,顺手把枪塞进怀里。关好门,我把枪和弹夹扔进炉台下的垃圾箱,然后开始清洗杯子并擦干。我回到客厅,穿上外套,而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她继续在支票上签名,签完后,我一张一张翻看,检查签名无误。这一大笔钱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把支票夹丢进口袋里,关了灯,走到门边。我打开门,她已然挨着我,紧紧贴上来。
“悄悄溜出去,”我说,“我会在高速公路捎上你,就在篱笆尽头。”
她把脸转向我,稍微向我靠近一些,“我能相信你吗?”她轻声问。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
“至少你是诚实的。如果我们跑不掉怎么办?如果有人报警发生了枪击案,如果他被发现了,如果我们出去而外面已被警察包围,我们该怎么办?”
我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让我猜猜,”她的声音十分轻柔缓慢,“你会很快出卖我。如果那样,你别想拿到那五千块,那些支票只会成为废纸,你别想兑换一张。”
我还是一言不发。
“你这个混蛋,”她以同样的声调轻声骂道,“为什么我偏偏要找你呢?”
我捧起她的脸,吻她的双唇。她推开我。
“不是因为这个,”她说,“才不是。还有件事要提醒你。这事微不足道,我知道。从专业老师那里我学会了这些,经历了许多漫长而痛苦的教训。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的确确没有杀他。”
“或许我相信你。”
“不信就算了,”她说,“没有人会相信。”她转身沿着走廊下楼,轻快地穿过树丛,消失在三十英尺远的浓雾中。
我锁上门,钻入租来的车中,驱车离开寂静的车道,中途经过旅馆服务台,看到服务铃上的灯仍然亮着。整个地区还在沉睡中,但是山谷间运送建筑材料、石油和大宗货物的卡车轰隆驶过,有的挂着拖车,有的没有,它们装满了货物,而这些东西正是一座城市赖以生存的基础。一路开着雾灯,卡车缓慢而沉重地爬上山坡。
大门五十米外篱笆尽头,她从阴影里闪身出来,爬进车里。我打开手电筒。海边雾号声响起,海面上出现了一架北爱尔兰直升机,它伴随着海浪的呼啸声飞行。我还没来得及用车上的点烟器点着烟,它已经划过天际飞远了。
这个女孩坐在我身旁,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一言不发。她没有看浓雾,也没有看前面卡车的车尾。她什么都没看,只是像座冰雕那样坐在那儿,神情僵硬而绝望,像要上绞架的犯人。
我真是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演员了。
[book_title]十
卡萨旅馆坐落在悬崖边上,环绕着大约七英亩大小的草地和花园,草地一边是遮阳篷,中心是个平台,透过玻璃墙能看到旅馆内的桌椅,棚架搭好的走廊穿过草地中间直达入口处。一边是酒吧,另一边是咖啡厅,两边尽头各有一个黑色车棚,隐在六英尺高的灌木丛中。车棚中有很多车,许多人嫌麻烦,不愿使用地下车库,明知湿润盐分高的海边空气对车不好,也把车停在这里。
我把车停在靠近车库入口的坡道旁边,海浪的声音就在耳边,甚至能感受到溅出的水星,闻到大海的气息,尝到海水的味道。我们下了车,走到车库入口处。坡道旁边有一条狭窄的上升通道。一块指示牌悬在入口中间:下坡请挂低速挡。请先鸣喇叭。女孩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要从大厅进去。我太累了,爬不动楼梯了。”
“好啊,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你这么做。哪个房间?”
“十二层二十四号。如果我们被逮到怎么办?”
“逮到什么?”
“别装蒜。把他放……放在阳台的墙上或者什么地方。”
“我会被放在一个蚂蚁丘上处以火刑。至于你嘛,就不知道了。这要取决于他们掌握了多少罪证。”
“马上要吃早餐了,你怎么能形容得这么恶心。”
她转身快步走开。我沿着坡道下去。这个坡道和别的坡道一样弯弯曲曲,接着我看到一座玻璃亭,里面悬挂着一顶吊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我凝神细听,看是否有什么人弄车的动静,或是洗车的声音,脚步声,口哨声或者任何轻微的响声,来判断值夜班的人在哪儿,在干什么。在地下车库,你能听见十分细微的声音,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继续下行,几乎到了和办公室天花板平行的位置。这时我蹲下来,可以看到通往电梯间的台阶。有一扇门,上面标注着:通往电梯。门上有块玻璃,能看到电梯间的灯亮着,但看不到其他东西。
我上了三层台阶,然后就停下一动不动。值夜班的人正在盯着我看。他坐在一辆派卡轿车的后座里,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因为他戴着眼镜,从镜片反射出来的光十分刺眼。他舒服地靠在车子的角落里。我站在那儿,等着他过来。而他却一动不动,头枕着椅背,嘴巴大张着。我必须得弄明白他为什么不动。他可能只是假装睡着直到我走远,然后冲去给服务台打电话。
不过我马上就意识到这个想法太蠢了。他应该是傍晚才接的班,不可能知道所有客人的长相。何况停车场旁边的狭窄坡道本来就是供人行走的。已经差不多凌晨四点钟了,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天就亮了,想混进旅馆的人不会挑这个时间。
我直接向那辆车走去,凑近往里看去。车门紧关,窗户紧闭。这个人还是一动不动。我抓住把手试图悄悄打开车门。他还是不动。这个人看起来肤色很浅,仿佛睡着了,但我都快打开车门了,还是听不见他的鼾声。车门打开,一股气味扑面而来——一股混着蜂蜜的浓浓烟味——那是一支卷得很好的大麻。这家伙已经不省人事了,他正处于安静的极乐世界,那儿岁月静好,弥漫着各种色彩和音乐。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即使没被警察抓住或者扔到外面寒冷的空气中,他也什么工作都做不了了。
我又关上车门,穿过电梯门,径直穿过那扇镶着玻璃的门,进入一间狭小的空荡荡的电梯间。里面是水泥地面,有两扇方方正正的电梯门,近旁一扇厚重的门微微敞开,里面是防火梯。我拉开门,开始慢慢向上爬。从地下室上到十二层楼要爬很多阶梯。我一边爬一边数防火逃生门,因为门上面没有数字标示。
这些门沉重、坚实、灰白色,就像脚下这些水泥阶梯。等到我终于拉开通往十二楼走廊的门时,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我一路东张西望,走到1224房门前,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反锁着,但几乎同时它就打开了,好像她一直就在门后等着。我从她身边闪身进去,就瘫在了一把椅子上,好让自己喘口气。这个房间宽敞通风,有落地玻璃窗,窗外就是阳台。这张床似乎刚刚有人睡过,也可能故意摆放得像有人睡过。衣服七零八落地搭在椅子上,化妆用品随便扔在梳妆台上、行李箱上。这房间一晚大概要二十美金,单人间。
她插上门闩,“没遇到麻烦吧?”
“值夜班的吸大麻,不省人事,像猫咪一样绝对无害。”我从椅子上起身,想去阳台。
“等一下,”她突然尖声说,我回头看她。“没用的,”她说,“没有人能做得到。”
我站在那儿不动。
“我还是报警吧,”她说,“管它什么后果。”
“这是个明智的想法,”我说,“但为什么不早点这么想呢?”
“你最好快走,”她说,“没必要让你卷进来。”
我一言不发,看着她的眼睛。她双眼几乎睁不开,看起来像延迟休克,又像是太困,我不清楚。
“我吞了两片安眠药,”她说,看来看穿了我的心思,“今天晚上我不想再惹任何麻烦了。请从这儿出去吧。我醒后会叫房间服务生,等他来了再想办法让他走到阳台,然后就能发现——管他发现什么,而我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她咬字越来越含糊,摇摇晃晃,使劲揉着太阳穴。“钱的事我很抱歉,你得还给我,对吧?”
我走到她身边,“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把我供出去?”
“我不得不这么做,”她睡意蒙眬地说,“不然我怎么办?他们一定会套我话。我——我太累了根本招架不住。”
我抓住她的胳膊摇晃她,她的脑袋晃来荡去,“你确定只吃了两片吗?”
她努力睁开眼睛,“是的,我从来没有多吃过。”
“那你听着,我现在出去看看他。然后我就回朗齐奥。我先拿着你的钱和枪,可能他们查不到我这儿,但是——醒醒!听我说!”她的脑袋再次晃向一边,她努力站直,瞪大眼睛,但看起来眼神呆滞、畏缩。“听着,如果他们查不到你,当然就查不到我。我受雇于一个律师,而你才是我的目标。支票和枪原来是谁的还会是谁的,你编的故事对于警察来说一文不值,只会让你自己越描越黑。明白吗?”
“明,明白,”她说,“但是我不……不怕。”
“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吃了药说胡话呢。”
她朝前跌去,我抓住她把她扶到床上。她几乎跌到床上。我替她脱下鞋子,拿一块毯子给她裹上。她马上沉睡过去,发出浓重的鼻息声。我进了浴室,摸了半天,终于在架子上找到一瓶安眠药,里面几乎是满的。瓶子上写着处方号码和日期,这是一个月前巴尔的摩的一家药店开的方子。我把里面的黄色胶囊倒在掌心里数了数,有四十七颗,几乎满瓶。服安眠药自杀的人会把一整瓶药都吞下去——掉落的除外,总会有一些掉落下来。我把药倒回瓶中,把药瓶放到我兜里。
我回来再次看着她。房间里很冷,我打开暖气,开到适温。最后我终于能有时间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阳台冰窖一般,大约十二乘十四英尺见方,前面有堵三十英寸高的墙,一排低矮铁栏杆伸出去,要从那儿跨出去很容易,但是要说从那地方失足掉下去,可就太牵强了。
阳台上有两把白铁庭院长椅,上面盖着几个软垫,这是两把一模一样的扶手椅。与左邻相隔的那道墙向前延伸,通往她提到的那条路。看起来即使是修烟囱的人如果没有梯子也爬不上来,另一边是盛开的玫瑰丛,沿着台阶蜿蜒而上,那地方以前一定是梯田。
躺椅上根本没有什么尸体,地板上也没有,整个阳台根本没有什么人。我仔细检查地面有没有血迹——没有,连血渍都没有。我再检查安全墙,没有血迹,也没有被什么东西拖过的痕迹。我靠墙站好,扶着铁栏杆,尽力把身体向外探出,沿着墙看到地面,下面紧挨墙壁的是一丛灌木,再远一些是一块狭窄的草坪,更远一点是石板铺砌的小道,然后又是一个草坪带,之后是密密的篱笆,上面攀附着浓密的灌木。我估算了一下从这儿到院子尽头的距离,在我处的这个高度要估算距离真不容易,不过我还是估算出大约至少三十五英尺。篱笆之外,海水泛着白沫,这些泡沫覆盖着礁石,使之半隐半露。
拉瑞·米切尔大约比我高半英尺,但比我轻十五英磅。这个人天生不是那种能拖着自己重达一百七十五英磅的身躯,跨过那些栏杆,然后再走到海边自杀的人。显然这个女孩不可能明白这一点。
我穿过落地窗回到屋内,走到床边,她还在沉睡,打着鼾。我用手背碰碰她的脸颊,脸蛋微微润湿。她微微动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一阵,接着一声叹息后,又把头埋进了枕头。没有鼾声大作,没有深度昏迷,更没有不省人事,因此当然也没有过量服药。
她说的是真的,尽管只有他妈的这一件事——她确实没服药过量。
我在梳妆台最顶层的抽屉里找到了她的包,里面有一个拉链皮夹,我把旅行支票放进去,继续在里面寻找有没有什么线索。皮夹中有一叠捆好的钞票,一张到圣塔菲的列车时刻表。原来放支票的夹子,现在塞着火车票和卧车包厢的订票单据。
她从华盛顿特区到加州圣地亚哥就是乘坐的十九号车厢,在E号卧铺。没有信件,无法确认她的身份,不过就算有也应该锁在行李箱中。包里主要是女人用品:唇膏、粉盒、零钱包、一些银饰和一串钥匙,挂在装饰着小铜虎的钥匙圈上。里面还有一包打开的烟,但是似乎并没有抽过。除了这些,还有一盒火柴,上面只有一道划痕。三条没有绣姓氏的手帕,一包指甲砂锉,一把指甲刀,一些修眉的物件。一个小皮包里放着一把梳子,一小瓶指甲油。有一本小型通讯簿,我急忙打开——空的,根本没用。包里还有一副太阳镜,装在镶着金边的眼镜盒中,盒上也没有姓名;一支自来水笔,一支金色铅笔,再没有别的了。我把包放回原处,走到桌边,找到旅馆的笔和信封。
我用旅馆的笔写道:“亲爱的贝蒂:很抱歉,我没死成,明天再跟你解释,拉瑞。”
我把字条放进信封,在上面写上“贝蒂·梅菲尔德收”,然后把信封放在地上,做成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样子。
我打开门,走出去,关好门回到防火梯。但是我禁不住喊出“去他妈的,接着按了电梯。电梯并没有上来,我又按了一下,然后一直按,最后它终于上来了,一个睡眼蒙眬的墨西哥年轻人打开电梯门,对着我打了个呵欠,然后抱歉地笑了一下。我报以微笑,没再说什么。
一楼正对电梯的服务台旁空无一人。这个墨西哥小子坐回椅子,我还没走出几步,他就又睡着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睡觉,除了可怜的马洛。他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甚至还不收费。
我回到朗齐奥·德斯坎萨德旅馆,这儿所有人也都在睡觉,我困得要死,但是还得收拾行李箱——把贝蒂的枪放在底层——在一个信封里放了十二块钱,等出去时把它连同我房间的钥匙丢进服务台的邮箱内。
我驱车回到圣地亚哥,把租来的车还掉,在车站拐角找个地方吃了早餐。七点十五分,我赶上一辆直达洛杉矶的两节柴油火车,一路狂奔,十点整到站。
我乘出租车回到家,刮了胡子,洗了澡,吃了第二顿早餐,然后浏览当天的报纸。差不多十一点钟,我给乌姆纳先生——那个律师的办公室打了电话。
他亲自接的电话,可能弗米利耶小姐还没有起来。
“我是马洛。我在家中,方便拜访您吗?”
“你找到她了吗?”
“是的,您给华盛顿打电话了吗?”
“她人在哪儿?”
“我想当面谈。您给华盛顿打电话了吗?”
“我希望先听你的消息,我今天很忙。”他的声音听起来火气很大,一点也不动听。
“我半小时后到。”我迅速挂了电话,再给我那部奥斯车所在的地方打电话。
[book_title]十一
像克莱德·乌姆纳办公室这样的小律师事务所遍地都是,墙上镶嵌着垂直交叉的刨光的胶合板,看上去像个棋盘。灯光柔和,地毯柔软,家具是浅色系的,椅子看起来很舒服,当然这儿的收费可能也很高昂。金属窗框朝外开着,屋后有一个整洁的小型停车场,每一个车位上都有一块白色牌子,上面喷着漆注明车主姓名。奇怪的是克莱德·乌姆纳的车位是空的,所以我把车停在那儿。可能他有私人司机接他上班。这栋建筑有四层,外观崭新,里面都是医生诊所和律师事务所。
我进去时,弗米利耶小姐正在以梳理一头栗色秀发的方式迎接一天的繁忙工作。我觉得她这次好像不如上次靓丽,可能是穿着的问题。她放下小镜子,给自己点了根烟。
“哎哟,看看谁来了,‘硬汉’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乌姆纳在等我。”
“要叫乌姆纳先生,小子。”
“该叫兄弟,大姐。”
她立刻火冒三丈,“别叫我‘大姐’,你这个下贱坯子!”
“那么别叫我下贱坯子,你这个‘高级秘书’,今晚怎么安排?别告诉我又要和一群水手出去。”
她的脸立即变得红一块白一块。她一把抓起一个镇纸,但终究没有把它砸向我。“你这个婊子养的!”她尖声骂道。然后她在通话机上按了一个键,待对方回应后说:“马洛先生到了,乌姆纳先生。”
然后她向椅背上一靠,摆出冰冷的面孔,说:“我有一些朋友,能把你修理得老老实实,让你再也猖狂不起来。”
“有人曾经这么干过,他们可付出了不少努力,”我说,“不过努力并不等同于有天分。”
我们俩突然爆出一阵大笑。门开了,乌姆纳先生探出头来,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进去,但是眼睛却看着那个栗色头发女郎。
我进去不一会儿他关上门,走到那张巨大的半圆形办公桌后面,墨色的皮质桌面上堆放着重要文件。他是个整洁干练的男人,衣着讲究,可惜腿有些短,鼻子稍长,头发稀疏。一双清澈的棕色眼睛使得他这律师的角色显得十分可信。
“你在跟我的秘书调情?”他以十分清晰的语调问。
“才不是,我们只是说说笑话。”
我坐在客座上,摆出一副尊敬的神情看着他。
“她看起来好像被气疯了。”他盘踞在那把主管的椅子上,脸色十分难看。
“那不怪我,她已经安排好了三个星期的约会,”我说,“我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我警告你,马洛,趁早放手,她是私人财产,不会给你机会的,这女人除了是个漂亮尤物,还聪明伶俐得很。”
“你是说她‘也会’打字和速记?”
“什么叫‘也会’?”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受够了你的胡言乱语。小心点,别玩过火。我在这城里有足够的影响力,随便动动嘴就能让你寸步难行。现在让我听听你的报告,简短些,直接说重点。”
“您给华盛顿打电话了吗?”
“别管我做什么,我想现在听你说,其余的是我自己的事。金小姐此时在哪儿?”他拿起一支削尖的铅笔,从一个黑银相间的保温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们做个交易,”我说,“你告诉我找她的动机,而我告诉你她在哪儿。”
“我花钱雇你,”他厉声说道,“不必向你报告任何事情。”他语气仍然强硬,但是多少有软下来的迹象。
“我还没有说愿意成为你的雇员,乌姆纳先生,我并没有兑现您的支票,也没有和您签合同。”
“你接了案子,收了订金。”
“弗米利耶小姐是给了我二百五十美金作为订金,另外二百作为开销。但是我从来没有兑现过,还给你。”我从口袋里拿出两张支票,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最好先收回这钱,等弄清楚你是想找一个侦探还是只想找个唯你命是从的家伙,然后我再来决定是否要接受这个活儿,顺便想想自己会不会蒙在鼓里,被当个傻子耍弄。”
他低头看着支票,一脸不高兴,“你已经动用了这钱。”他慢慢说。
“当然,乌姆纳先生。我还有点小积蓄——你可以扣除这些花费。我也没白费力气,从这个案子中得到了不少乐趣。”
“你是个榆木脑袋,马洛。”
“可能是吧,但是我必须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否则恕难从命。我告诉你,这个女孩被勒索了。你的华盛顿朋友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委。如果她是个骗子,那也好,但是得告诉我一声,有人出更高的价钱等着我呢。”
“有人出高价你就见风使舵啦?”他愤怒地质问,“这可不道德。”
我大笑起来,“现在跟我谈道德。看来我们聊到点子上了。”
他抽出一根烟,然后用一个打火机点着。这个打火机很考究,和桌上的热水壶、文具是相配套的。
“我还是不喜欢你这副嘴脸,”他低声咆哮,“到昨天为止我对这件事的了解并不比你多,我相信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绝不会要我干什么违背法律、有违道德的事情。既然这个女孩并非逃亡,那么我猜可能是家庭纠纷一类的事情,比如她是一个私奔的妻子或女儿,一个不肯配合但又无法继续扣留的重要证人等等。这些只是猜测,今天早晨,事情有了一点进展。”
他起身走到大窗户前,动手调整百叶窗角度,避免阳光直射他的办公桌。然后他站在那儿抽烟,向外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办公桌前,再次坐下来。
“今天早晨,”他继续缓慢地说道,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我跟华盛顿的同行谈过后才知道,这个女孩原来是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的秘书——但没有透露这大人物是谁——她携带着一些机密的私人文件逃走了。这些文件如果公之于众,会对他造成巨大的损失,至于多大的损失我无从得知,可能是他偷税漏税的证据,这年头什么事都有。”
“她拿这些文件勒索他?”
乌姆纳点点头。“这是合理的猜测,否则这些文件对她毫无价值。这个大人物,我们姑且叫他A先生,等到他发现这个姑娘跑了时,她早已远走高飞了。一检查档案,他才发现一些文件丢失了。他不想惊动警方,猜想这个女孩是想逃到一个觉得足够安全的地方,再重重敲他一笔以交换那些文件。他想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这个女孩,然后轻而易举地抓到她。尤其要防止她和一些嗅觉灵敏的律师接上头,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这类人真是遍地都是。这些人一旦插手,这个女孩恐怕连受审这关都能逃过。现在你说有人要勒索她,我倒想听听,是什么情况?”
“如果你这个故事站得住脚,那有可能是因为他有把握让她的计划无法得逞。”我说,“可能他抓着她的一些把柄,而不必受她控制。”
“你说如果我的故事站得住脚,”他奋然作色,“你什么意思?”
“你这说法漏洞多得和排水孔一样。我看你也被耍了,乌姆纳先生。如果文件像你说的那么重要,又不得不保存,人们会把它放在哪儿?当然是在一个秘书不能轻易找到的地方。另外,除非在她走之前就得到她要逃跑的消息,否则怎能派人一路跟踪她到车站?其次,尽管她买了去加利福尼亚的车票,但是她可能在中途任何一站下车。所以,车上一定有人一直盯着她。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需要我去跟踪她?第三点,如你所说,这是一家分支机构遍布全国的律师事务所的案子,竟然让一个人去完成跟踪任务,这也太冒险了,它怎会犯这种白痴的错误。我昨天就跟丢了,还有可能再次跟丢。任何大范围的跟踪任务,标准的跟踪人员最低配额是六个,而且正如我所说——这是最低标准。在大城市甚至需要十二个人。这些人员需要吃饭、住宿、换装,如果开车跟踪,还需要有人换班,这样找停车位时才能继续跟踪,而大型百货公司和旅馆可能有六七个出口。在洛杉矶总站,这个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晃了三个多小时,而你华盛顿的朋友所做的就是寄来一张照片,给你打个电话,然后回家去看电视。”
“分析得条清缕晰,还有吗?”他面无表情地说。
“还有一点。为什么——如果她事先不知道被跟踪——她要改名换姓?如果预料到被跟踪,为什么她又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我告诉过你,还有两个家伙也在盯着她,一个是来自堪萨斯的私人侦探叫戈布尔,他昨天就到了艾斯梅拉达,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她,谁告诉他的?我为了追踪她,不得不贿赂一个出租车司机,用他的无线电找到她乘坐车辆的行踪,这样我才不至于跟丢。那么为什么要雇我做这件事?”
“你会知道的,”乌姆纳简短地应付我,“你说那两个盯着她的人是谁?”
“一个花花公子叫米切尔。他是本地人,在火车上遇到那个女孩,为她在艾斯梅拉达订了房间。这两人关系就是这样,”我伸出两根手指交叉在一起,“不过这女孩恨这个家伙,他似乎抓住了这个女孩的什么把柄,她因此而怕他。他知道她的身份,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我只听到这些,不足以准确地判断。”
乌姆纳讽刺地说:“这个女孩在火车上当然会有人盯着,你以为我们是白痴吗?你不过就是个诱饵,来诱出她的同伙。鉴于你的名声——尽管不咋地——我指望你能演出水准,让她注意你。我猜你知道‘明饵’吧?”
“当然,派一个人故意引起目标警觉,然后目标就会想办法甩掉他,这样另一个跟踪者就能趁其不备抓住他。”
“你就是那个人,”他轻蔑地对我咧嘴一笑,“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她的下落。”
我不想告诉他,但是我又知道不得不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接受了这份合同,退钱只是威胁他的手段,逼他告诉我一些信息。
我伸手到桌上拿起那张二百五十元的支票,“这张支票我拿走,当作这个案子的全部费用,所有开销都包括在内。她现在在艾斯梅拉达的卡萨旅馆,用贝蒂·梅菲尔德的名字登记的。她携带巨款,不过当然你那家神通广大的东家一定已经事先知道这些了。”
我站起身,“谢谢你给我派了这趟差,乌姆纳先生。”
我走出去,带上门。弗米利耶小姐从杂志上抬起头来,我听到她办公桌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咔嗒”一声。
“很抱歉刚才有所冒犯”,我说,“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算了,就当我们扯平了。再这样几个来回,我没准就喜欢上你了。你这种小流氓还有点可爱。”
“承蒙夸奖。”我边说边走到了门边,用“如饥似渴”来形容她或许有些过分,但是把她搞到手不会比搞到通用汽车公司的控股权更费力。
我又转过身来关上了门。
“我想今天晚上不会下雨,是不是?真可惜,如果是个雨夜,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喝酒,聊聊天,如果你恰巧不忙的话。”
她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去哪儿?”
“你来定。”
“要我接你吗?”
“求之不得啊,你那辆弗里伍德可是能给我撑好长一段时间的门面。”
“我想的可不是这一点。”
“其实我也是。”
“那就六点半左右,我要挑一双好丝袜。”
“我满怀期待。”
我们对视了一眼,随后我便匆匆离开。
[book_title]十二
六点半,那辆凯迪拉克轰鸣着准时来到我门前,她一踏上台阶我立刻开门迎接。她没有戴帽子,身穿一件肉色外套,领子竖起,衬着栗色秀发。她站在客厅中央随意打量了一番,然后轻盈地脱下外套,丢到长沙发上,坐下来。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说。
“不是吧。你只是害羞罢了,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的。威士忌加苏打,你这儿有吗?”
“有,有。”
我拿来饮料,坐在她身边,但没有靠得太近,故什么也做不了。我们碰碰杯,一饮而尽。
“想不想到罗曼诺夫餐厅吃饭?”
“然后呢?”
“你住在哪儿?”
“洛杉矶西区。一条安静的老街,我的房子就在那儿。我刚刚问你:然后呢?还记得吧?”
“那自然就听你的了。”
“我还以为你很难搞定呢。你的意思是晚餐不用我买单?”
“开这种玩笑,真应该啪啪打你耳光。”
她突然大笑起来,从眼镜上方盯着我。
“就当你已经打了,刚刚我们有些误会,那么罗曼诺夫餐厅可以等一会儿再去,对吧?”
“我们可以先去西洛杉矶。”
“就在这儿不挺好吗?”
“我怕这样一来你会甩了我。从前我在这个屋子里做过一个梦,一年半前。现在这个梦还阴魂不散呢,我可不想重温噩梦。”
她听完突然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我勉强才算帮她披上外衣。
“很抱歉,”我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她猛地转过身,把脸凑过来,但我却没有碰这张脸。
“抱歉什么?为你有一个阴魂不散的梦?我也有过梦,不过我的梦早就死了。我没有勇气让它们一直存在。”
“不是那个意思。曾经有一个女人,她很富有,而且一心想嫁给我。但这不可能,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是我忘不了她。”
“我们走吧,”她平静地说,“让我们把这段扔到一边,我只希望能有一份值得怀念的记忆。”
在下楼去开凯迪拉克的途中,我仍然忍住没有碰她。她开车的姿势很美,当一个女人把车开得特别好时,她简直是完美的。
[book_title]十三
这栋房子坐落在一条安静的曲曲折折的小巷里,这条小巷位于圣文森特和日落大道之间,幽深狭长,房子的入口在后面,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她打开门,接着开了灯,房间一下明亮起来。她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客厅里摆放着搭配得体的家具,感觉很舒适。我站在那儿等着,她拿着两只酒杯回来,已经脱掉了外套。
“你应该结过婚吧。”我说。
“是的,没维持多久。我得到了这栋房子,还有一些钱,但是我也不怪谁,他是个好人,但我们彼此不合适。现在他死了——飞机失事——他是飞行员。这种事经常发生。”我知道在这儿和圣地亚哥之间有一个地方住的都是飞行员的遗孀。
我啜了一口酒,把杯子放下,再从她手中拿过酒杯,也放在桌上。
“还记得昨天你叫我不要总瞄你的腿吗?”
“好像有这么回事。”
“现在试试还能不能拦住我。”
我搂住她,她静静地顺势倒入我怀中。我拦腰抱起她,摸索着找到卧室,把她平放在床上,掀起她的裙摆,让她露出美丽、修长的双腿,直到看到丝袜尽头的白嫩大腿。她突然伸出手把我的头压在她的胸脯上。
“馋猫!能把灯光弄暗点吗?”
我走到门边关掉灯,但仍有走廊里的一些光线漏进来。等我转过身,只见她赤裸着身体站在床边,像阿芙洛狄忒从爱琴海边刚刚出生一般,她傲然地站在那儿,毫无羞涩和忸怩之态。
“真见鬼,”我喃喃道,“年轻时总能给女孩宽衣解带,现在只能让女孩躺在床上,而自己却手忙脚乱地和领扣做斗争。”
“那好,继续和你的领扣斗争吧。”
她拉起床罩,躺在床上,一丝不挂。这是具美丽无比的胴体,因此她毫无必要有羞耻之感。“我的腿美吗?”她问。
我没有回答。
“昨天上午,”她说,语调飘忽,“我说你有一点我喜欢——你不动手动脚——但也有一点我不喜欢。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那时你不肯和我亲热。”
“看你的样子并不像要鼓励我。”
“你可是个侦探,连这点事都搞不清楚。快点关灯吧。”很快黑暗中就充斥着她的呻吟:“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这声调只有女人在特定的时刻才会发出,接着是一阵缓慢轻柔的放松、平静,最终寂然无声。
“对我的腿还满意吗?”她用梦呓一般的腔调说。
“没有男人会不满意,这双腿会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哪怕和你缠绵一百次。”
“你这个杂种,你就是个狗杂种。过来一点。”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现在我们紧贴在一起。
“我并不爱你。”她说。
“为什么要爱我?咱们不要这么世俗。总有一些美好的时光值得怀念——即使只有片刻。”
我能感觉她温暖的躯体紧贴着我,起伏有致,充满生气,美丽的双臂紧紧环绕着我。
但是紧接着,黑暗中却响起了轻声抽泣,然后又是一阵平静。
“我恨你,”她的双唇轻触我的嘴唇,“不是因为做爱,因为完美的做爱从来不会有第二次,但是我们却做到得太快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了,而我不想这样。这种事要么长长久久,要么一次也没有。”
“你现在就像个无情的妓女,看惯了生活中太多的阴暗面。”
“你也是。我们都错了,这样子是没用的,来吧,再用力一点亲我。”
突然她一下子从床上悄无声息地起身。
过了一会儿,走廊的灯亮了,她站在门口,身上披着长罩衫。
“再见,”她平静地说,“我给你叫了车,在门口等就行,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乌姆纳那边怎么办?”
“一个可怜的、窝囊的混蛋。他需要有人支撑他那点自我意识,满足他的权力欲和征服感,我满足他。女人的身体不是什么神圣的不容侵犯的物品——特别是在一个已经对爱情绝望的女人身上。”
然后她出去了。我起身穿上衣服,临走前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儿,没有动静。我大叫了一声,也没有人答应。当我走到房前的人行道上时,一辆出租车刚刚停靠。我回头看去,整栋房子似乎漆黑一片。
没有人住在这儿。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只是有人替我叫车这事是真的。我钻进车向家的方向驶去。
[book_title]十四
离开西洛杉矶,直到上了通往欧申塞德的高速公路,我才回过神来开始思考。
从洛杉矶到欧申塞德的高速公路有十八英里长,六条车道宽,沿途坡堤上都是摔得变形的、七零八落的汽车,锈迹斑斑,直到被人拖走。接着我就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要回艾斯梅拉达,这个案子已经搁浅,再说现在和我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通常客户老想少出钱,却多知道事。案子接还是不接,取决于这个侦探的活好不好找,酬劳高低也是这个道理。但是有时你得到了信息,而且还不少,甚至连阳台有一具尸体这样离奇的事都知道了,但是当你人到那儿却什么都没看见。按常理说只能回家,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案子当然没钱赚。经验之说总是等事后没用时才冒出来。比如你上周刚撞坏了车子,才想起来早该换刹车片了;又好比四分卫球员星期一早上想起,要是自己参加星期日的比赛,那场比赛就不会输。但是他没有,他当时只是坐在场边的大板凳上,腿边放着把大水壶。经验告诉你,穿灰色西装的小个子通常精于算计,但是他算来算去,算计来的钞票却都是别人的。
到了岔路口,我沿着山路下到峡谷,在郎齐奥·德斯坎萨德旅馆前停下来。杰克和露西还在他们的工位上,我扔下行李,把身体靠在柜台上。
“我留下的零钱够不够?”
“够了,谢谢,”杰克说,“现在你想再订那间房,我猜。”
“如果方便的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是侦探?”
“哦,这问题问的,”我冲他咧嘴一笑,“侦探会见人就说他是侦探吗?你看电视上是这么演的,对吗?”
“我有时间才能看电视,在这儿一般没时间。”
“电视上的侦探很好认,他总是戴个帽子。你知道拉瑞·米切尔吗?”
“不知道,”杰克不自然地说,“他是布兰登的朋友。布兰登是这儿的老板。”
露西突然兴奋地说:“乔·哈姆斯还好吗?”
“一切都好,谢谢。”
“那你——”
“啊——啊。”
“闭嘴,小孩子,”杰克简短地命令道,他冲我眨眨眼,把钥匙推过来,“露西太无聊了,马洛先生,她成天只能困在这儿,对着我和一台接线机。现在终于混到了一枚碎钻戒指,钻小得我都羞于拿出手。但是男人能做什么?如果爱上一个女孩,他就想让别人知道这女孩名花有主了。”
露西高高举起左手,故意翻转了一下,那颗小小的石头闪闪发光。“我讨厌它,”她说,“就像我讨厌阳光、夏日、闪烁的星星和满月一样。我就是讨厌这种东西。”
我拿起钥匙、行李箱走开。再多待一会儿,我都得爱上自己了,甚至有可能给自己买个小小的低调的钻戒。
[book_title]十五
我用卡萨旅馆的内部电话给1224房间打电话,没人接。我走到服务台,一个板着脸的服务员正在整理信件,他们总是有整理不完的信件。
“梅菲尔德小姐住在这里吧?”我问。
他把信放到信箱里才回答我:“是的,先生。您是——”
“我知道她的房间号码,但打电话没有人接。你今天见过她吗?”
他这才开始认真搭理我,但我仍然不动声色。“好像没有。”他转头瞄了一眼,“她的钥匙不在这儿,您要留个口信吗?”
“我有点担心。她昨晚不太舒服,不会是她生病了,没办法接电话吧?我是她的朋友,我叫马洛。”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机敏锐利。他走到收发室那边的一扇屏风后,和什么人谈了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满脸堆笑。
“我想梅菲尔德小姐并没有生病,马洛先生,她叫了一份丰盛的早餐,还有午餐,还打了几个电话。”
“多谢了,”我说,“我留个口信,就说马洛过一会儿打给她。”
“她可能下去散步或到海边去了,”他说,“我们这儿沙滩很暖和,四周是防波堤,像个温暖的港湾。”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钟,“如果她去了海边,不会待很久的,很快天就转凉了。”
“谢谢,我一会儿再来。”
进入大厅得上三个台阶,穿过一个拱门。大厅里有几个人闲坐着,这些人常常专门在旅馆消磨时光,通常上了年纪,有点钱,除了瞪着一双贪婪的眼睛盯着人看,没有别的事干。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两个神情严肃的老女人,顶着一头染成紫黑色的卷发,正在和一个大拼图较劲,那幅拼图放在一张特制的大号牌桌上。稍远一点的桌上,正在进行一场纸牌游戏——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人身上挂满钻石,简直能照亮莫哈韦沙漠;脸上化的浓妆,简直能给喷汽游艇喷漆。两个女人都叼着细长烟嘴,和她们一起的两个男人看起来脸色苍白疲惫,看来是替她们签了太多支票的缘故。再过去则坐着一对牵着手的年轻夫妻,他们坐的位置恰好能透过玻璃窗向外张望。这个女人戴着一颗大大的祖母绿钻石和一枚结婚钻戒,不时用指尖擦拭着那枚钻戒,看起来快乐得似乎要飞起来了。
我穿过吧台,到外面的小花园中闲逛,沿着丘陵小道一路走来,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前一晚从贝蒂·梅菲尔德的阳台看到的那个地方,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尖岬。
海水浴场和那道狭窄弯曲的防波堤绵延了大约一百米,你可以沿着峭壁上的台阶直达海边。人们三三两两躺在沙滩上,有的身着泳衣,有的身着泳裤,有人坐在毯子上。孩子们尖叫着四处乱窜。贝蒂·梅菲尔德不在沙滩上。
我回到旅馆,坐在大厅里。
我坐着抽了支烟,然后到报摊买了份晚报,浏览了一遍,扔到一边,踱到服务台前,发现我留的字条还在1224号信箱前。我走到内线电话前打电话找米切尔先生,没有人接。“对不起,米切尔先生没有接电话。”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服务员说你找我,马洛先生——”她说,“你是马洛先生?”
她看起来像早晨刚刚绽放的玫瑰一般明艳,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宽松长裤,白色衬衫,外面罩一件绿色风衣,松松地搭着一条派斯里围巾,头戴一条发带,微风吹动发丝十分动人。
“我的车停在外面,你现在有空去看看那块地吗?”
她看看手表,“啊——有,应该可以,”她说,“我应该去换件衣服,不过——哦,走吧。”
“这边请,梅菲尔德小姐。”
她走到我身边,我们穿过大厅。我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了,贝蒂·梅菲尔德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两个拼图的女人。
“我讨厌旅馆,”她说,“即使十五年后再来,你会发现还是那群人坐在那些椅子上。”
“是的,梅菲尔德小姐,你认识一个叫克莱德·乌姆纳的人吗?”
她摇摇头,“我应该认识他吗?”
“海伦·弗米利耶?罗斯·戈布尔呢?”
她再次摇摇头。
“想喝一杯吗?”
“现在不想,谢谢。”
我们走出酒吧,沿着通道来到车旁,我替她打开那辆老奥斯车门,待她坐好,倒出车位,沿着格兰德大街向山上冲去。她拿出镶边的墨镜架上鼻梁。“我看到了那些旅行支票,”她说,“你这个侦探有点与众不同。”
我伸手从兜里掏出她那瓶安眠药。“你昨晚把我吓坏了,”我说,“我数过了,但是我不确定里面原来有多少。你说你吃了两颗,我怕你会醒来一口气吞下一把。”
她接过瓶子,塞回风衣口袋,“我喝了点酒,酒精和安眠药效果惊人,我大概昏睡了一段时间,没什么严重的。”
“我当时也不确定。那玩意大概三十五颗才能要人命,而且得过几个小时才生效。我无法判断,你的脉搏和呼吸当时似乎都很平稳,但是可能会在晚些时候发作。如果我叫了医生,可能得多费口舌解释一通。如果你吃药过量,就算抢救过来,那些刑事组的警察也会找上你。他们会调查自杀动机。但是一旦我做了错误的决定,你今天就不能和我坐在这儿说话了,而我又会在哪儿呢?”
“那只是你的假设,”她说,“我不会因为一个假设而焦虑。你刚才提到的那些是什么人?”
“克莱德·乌姆纳是雇我来跟踪你的那个律师——他是受华盛顿特区一家律师事务所之托。海伦·弗米利耶是他的秘书,罗斯·戈布尔是来自堪萨斯的一个私人侦探,他说要找米切尔。”我向她描述了他的长相。
她的表情一下阴沉下来,“米切尔?他为什么对拉瑞感兴趣?”
我在第四街和格兰街的交叉口停下车,等一位坐电动轮椅的老家伙以时速四英里的速度左转弯。艾斯梅拉达到处都是这种讨厌事。
“他为什么要找拉瑞·米切尔?”她怨恨地说,“就不能让人清静会儿吗?”
“别问我,”我说,“一直问些我也不知道的事情,对增强我的自卑心理有帮助。我告诉过你我的活儿结束了,那么为什么我还来这儿?很简单,因为我还惦记着你那五千块的旅行支票呢。”
“下一个路口左转,”她说,“我们能到山顶上去,那儿风景很美,还有许多漂亮的房子。”
“见鬼去吧。”我说。
“那儿还很安静。”她从仪表盘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嚓”的一下点燃。
“这是你这两天来的第二包烟,”我说,“你抽得太凶了。我昨晚上也数了你抽的烟蒂和火柴,还检查了你的包。请原谅,当我被人拉进骗局时就会变得有点疑神疑鬼。特别是在我的当事人不省人事,让我独自收拾残局时。”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那一定是安眠药和酒精的作用,”她说,“我昨晚一定十分糟糕。”
“在朗齐奥旅馆你精神好得很。你当时信心十足地大谈特谈,说我们要远走高飞,到里奥过荣华富贵的生活,尽管免不了有点罪恶感。我所要做的就是处理掉那具尸体。但是多么扫兴,尸体居然不见了!”
她仍然那样盯着我,但是我不得不专心开车。我在大路边停下来左转,沿着另一条死胡同里的旧街车轨道前行。
“往上在站牌处左拐,下去就有一所高中。”
“谁开的枪?目的是什么?”
她用手腕关节按着太阳穴,“我猜一定是我。我一定是疯了,枪在哪儿?”
“枪?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要你梦想成真,我就会把它交出来。”
车子现在开始爬坡,我换了三挡。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换挡,打量着白色皮座椅和仪表开关。
“你怎么能开得起这种高档车?你赚得不多,对吧?”
“现在的车都很贵,即使经济型的也如此。当然也可以买部旅行车,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这样的说法:作为侦探,一定要有一辆低调的纯黑的车,以免招人注意。写这篇文章的家伙一定没有去过洛杉矶,在那儿要想被人注意,你得驾驶一辆粉红色的梅塞德斯奔驰,车顶装着太阳伞,再弄三个漂亮妞在里面晒太阳。”
她咯咯笑起来。
“另外,”我继续这个话题,“这也是很好的广告。可能我哪天想要去里奥,可以在那儿卖了它,再换辆新的。用火车运过去,花不了多少钱。”
她叹了口气,“哦,别拿那件事取笑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看到你男朋友了?”
她一下坐直了,“你是说拉瑞?”
“还有别人?”
“哦,我以为你指克拉克·布兰登,尽管我几乎不认识他。拉瑞昨晚喝得大醉。没有——我没有见到他,可能他还在昏睡。”
“他没接电话。”
前方道路开始分岔,一条白线指示左转。我继续直行,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们经过一些古老的西班牙风格的建筑,它们往往建在高高的山坡上,而一些现代风格的房子则建在另一边山脚下。道路从这些建筑旁经过,然后向右一个大大的转弯。这里的路面看起来刚刚铺好,不远处是一个安全岛和环线。就在这环线两侧各有一幢大房子相对矗立。房子装饰着玻璃砖,朝向大海的一面是绿色玻璃窗。这儿的风景十分迷人,我欣赏了好一会儿,然后把车停在人行道尽头,关闭引擎,静静地坐着。我们现在在海拔一千英尺的山顶,整座小城像一幅四十五度角的航空照片,展现在我们面前。
“他可能病了,”我说,“也许出门了,甚至有可能死了。”
“我告诉过你——”她开始发抖。我从她手中拿开烟嘴,摇起车窗,搂过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拉近,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她身体瘫软,并不反抗,但是依然在颤抖。
“你真贴心,”她说,“但是别催我。”
“储物箱中有一品脱酒,要不要来点。”
“好。”
我拿出酒,设法用牙齿和单手把金属环撬松,接着把酒瓶放在膝盖间拔掉塞子,放到她的唇边。她啜饮几口,打了个冷战。我扣好瓶塞,把酒放到一边。
“我不喜欢用瓶子喝。”她说。
“是啊,太不文雅。我现在可不是在引你上床,贝蒂,我很担心你,需要帮什么忙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以平稳的语调说:“帮什么?你可以把那些支票拿回去,它们是你的,我已经给你了。”
“没有人那样送人五千块的,没有理由。这是我从洛杉矶赶回来的原因。我今天凌晨开车回到那儿,一路上没有人对我示爱求好,也没有人对我说有几十万美金的买卖,更没有人提出里奥之旅,豪宅华屋。没有人酩酊大醉,梦到有具尸体躺在她阳台上,问我愿不愿意赶紧过去,把尸体扔到海里。那你希望我去那儿干什么——只是在你做梦时抓着你的手?”
她推开我,靠在另一边角落里,“好吧,我说了谎,我一直都是个骗子。”
我扫了一眼后视镜,一辆黑色小汽车拐到这条路上,在我们身后停下来。但我看不清谁在车里,有什么东西。然后这辆车突然擦着人行道边缘向右转个大弯,接着倒车,顺着原路回去了。看来是有人走错了路,发现这是条死胡同。
“当我踏上那该死的防火梯时,”我继续说,“你吞下安眠药,假装昏昏欲睡,然后过了一会儿你真的睡着了——这是我的猜想。好吧,我自己走到阳台上,但是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如果有,我可能会设法把它搬到墙头上,尽管不少费劲,但不是做不到。不过六匹训练有素的大象也不可能把他搬到那么远的海滩上。距离太远了,到围栏那边足足有三十五英尺远,而且得先把他扔过围墙。我估计按照一个男人尸体的重量,得足足扔出五十英尺才能越过围墙。”
“我告诉过你,我是个骗子。”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严肃点:假如确有一个男人死在你的阳台上,你想让我怎么处理掉?从防火梯搬下去,把它塞到车里运到某个树林埋掉?当然,当你的房子里躺着具尸体,你就不得不信赖某个人。”
“你拿了我的钱,”她冷冰冰地说,“你答应过帮我。”
“只有这样我才可能发现谁是真正的疯子。”
“现在你发现了,你应该满意了。”
“我什么也没发现——甚至都没弄清你是谁。”
她一下暴怒起来。“我告诉过你我当时神志不清,”她语气急促地说,“焦虑、害怕、喝酒、吃药——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清静会儿?我告诉过你拿回那些钱。你还想要什么?”
“我拿那钱干什么?”
“你只管拿就是了。”她对我咆哮道,“就是这样,拿钱走人,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我想你需要找个好律师。”
“这话本身就是矛盾的,”她嘲讽地说,“‘好’字根本不可能和律师沾边。”
“是的,那么看来你吃过这样的苦头。我会找出答案,不管是从你这儿,还是通过其他途径。但是我刚才是认真的,你有麻烦。抛开米切尔不说——可能他真出了事——你现在的状况真的需要找一个律师。你改名换姓,肯定事出有因。米切尔勒索你,肯定也有道理。华盛顿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你,当然也有他们的理由。背后出钱的那个人出于某种原因要找到你。”
我停下来,借着朦胧的夜色看着她。下面不远处,大海正在变得像宝石一般湛蓝,但是不知怎么却无法让我想起弗米利耶小姐的双眸。一队海鸥向南飞去,它们紧紧聚成一群,却远不如北岛飞来的鸟儿那样整齐。洛杉矶机场的晚班飞机从海岸那边飞来,左右舷的灯光明灭可见,机身下面的警示灯闪闪发亮,然后它突然向海上转个大弯,准备飞往林珀菲尔德。
“看来你只不过是某个邪恶律师的探子。”她厌恶地说,抓起烟盒又抽出一根烟。
“我并不认为他邪恶。他只是过于用心了。但是这不重要,大不了多捞点你的钱罢了。重要的是这牵涉到特权,一个侦探即使有执照也没有特权,但律师有。一旦他要维护客户的利益,他就会利用这种特权,而如果这位律师雇用了一位侦探来调查,那么这个侦探就可能利用这些特权,这是他获得特权的唯一途径。”
“你倒是知道该用你的特权做什么,”她说,“特别是当雇你的那位律师让你来跟踪我的时候。”
我从她手中拿过香烟猛抽几口又还给她。
“好吧,贝蒂,看来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就当我什么都没做过吧。”
“说得好听,但你做这些只是因为你认为会从我这儿捞到更多。你和他们是一路货色。我不想抽你这可恶的烟了,”她从车窗扔出烟蒂,“送我回旅馆。”
我钻出车外,捻熄烟蒂。“在加利福尼亚的山中不能这么做,”我告诉她,“哪怕现在的季节不易着火。”我又钻进车中,插入钥匙,驱车向岔路口驶去。在更高一点的地方,白色实线转弯处,一辆小汽车停在那儿,黑乎乎的没有开灯,里面可能没有人。
我努力转动方向盘,与来时的路反向而行,打开远光灯,转弯时远光灯的强光扫过那辆车。车上有人试图用帽子盖住脸,但是没来得及遮住眼镜,我还是看到了一张肥硕宽厚的大脸,一对招风耳,那是堪萨斯来的罗斯·戈布尔。
灯光一闪而过,我驱车沿着长长的弯曲山路行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但是我心里明白,所有的路早晚都会到达海边。山脚下,有一条丁字形岔路,我向右转,穿过几条小巷,终于拐到大道上,又向右转了一次,终于驶到通往艾斯梅拉达城区的道路上。
直到旅馆,一路上她都没有再开口。我刚停下车,她就迅速跳下去。
“麻烦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拿钱。”
“我们被跟踪了。”我说。
“什么——”她一下子呆住了,同时迅速向后扭头看去。
“一辆小汽车。你刚才可能没注意我在山顶转弯时用大灯照到的那个人。”
“会是谁?”她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哪里知道?他一定是在这儿就盯上了我们,因此他还会回到这儿来。会不会是警察?”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动不动,冻僵一般。然后她慢慢向前迈了一步,突然冲向我,双手几乎要抓到我的脸。她一把抓住我,摇晃着,喘着粗气。
“带我离开这儿,带我离开这儿,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躲起来,给我一点安宁吧。带我到一个不被跟踪,不被监视,不受威胁的地方。他向我保证他会做到,会带我到天涯海角,到太平洋最偏远的小岛上——”
“到山之巅,到海之深,”我讽刺地说,“看来有人古书读多了。”
她松开胳膊,任由它们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
“你就像放高利贷的吸血鬼一样毫无同情心。”
“我哪儿也不带你去,”我说,“不管是什么正在吞噬你,你都要留下来面对它。”
我转身钻进车中。当我回头看时,她已经快到酒吧入口了,正急匆匆地往里走。
[book_title]十六
如果我还有些理智,就应该拿起行李箱打道回府,忘记和她有关的这一切。等到她下定决心要在这出戏中扮演什么角色,我再采取什么行动可能就都太晚了,到时只能落个骚扰的罪名,被扔到警察局。
我在车中等着,点燃了一支烟。戈布尔和他那辆肮脏的小破车应该随时会出现在停车场。他不可能在别的地方盯上我们,既然他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那他跟踪的原因只能是想打探到我们的目的地。
但他没有出现。我抽完一支烟,把烟蒂扔出窗外,倒车出去。当我转出车道,开到进城的道路时,我看到他的车正停在街道另一边的左侧人行道上。我继续行驶,上大路后右转,缓缓前行,免得他为了跟上我的车而把汽缸烧坏。一英里开外,有一家叫“老饕”的餐厅。这间餐厅屋檐低矮,红砖墙把它和街上的喧嚣隔开,里面有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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