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野鸭
[book_author]易卜生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4011
[book_dec]五幕悲喜剧《野鸭》发表于一八八四年十一月。早在这一年九月初,易卜生就在一封信中预告,这个剧本和他过去的剧本在许多方面不一样,很可能引起争论。它可能把年轻的作家引上新的创作道路,可以说这是件“很好的事”。这里指的是他过去所宣扬的缺乏理想的危险性,现在开始强调强迫别人接受不切实际的“理想”的危险性,还有他在表现手法上的创新。一八八五年一、二月间,这出戏在挪威、瑞典、丹麦各大剧院上演,舞台效果很好。关于这出戏的评价,也如剧作家自己所说,有人赞叹不止,有人竭力反对,意见分歧是明显的。 剧情是在两个家庭间展开的,一个家包括工商业资本家老威利和他的儿子格瑞格斯,另一个家包括照相馆老板雅尔马,他的父亲老艾克达尔中尉,妻子基纳和女儿海特维格。启幕之前,两家已有一段纠葛。艾克达尔和威利曾合伙经营一家林业公司,由于非法交易而受到政府取缔,狡诈的威利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结果艾克达尔一人承担全部罪责。艾克达尔出狱时,一点办法也没有,威利让他在办公室抄写文件,报酬优厚。他还把自己玩弄过的女仆基纳许配给雅尔马,并资助雅尔马学照相,成家立业。充满幻想的格瑞格斯对父亲很不满意,长期在父亲的一座矿山工厂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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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人物表
威利——工商业家
格瑞格斯·威利——他的儿子
老艾克达尔
雅尔马·艾克达尔——他的儿子,照相馆老板
基纳·艾克达尔——雅尔马的妻子
海特维格——他们的女儿,十四岁
索比太太——威利的女管家
瑞凌——医生
莫尔维克——神学家
格罗勃格——威利的管账员
培特森——威利的用人
颜森——临时雇用的茶房
一位苍白臃肿的客人
一位秃顶的客人
一位眼睛近视的客人
另外六位男客——在威利家参加宴会的客人
几个临时雇用的茶房
第一幕在威利家,其余四幕都在雅尔马·艾克达尔家。
[book_title]第一幕
〔在威利家,一间又讲究又舒服的书房,摆着软垫弹簧家具和书橱。屋子当中有一张写字台,上头堆着纸张文件。几盏罩着绿罩的灯,射出柔和光线。屋子后方,一对敞开的折扇门,门帘向两边拉开。从门里望进去,可以看见一间漂亮大屋子,许多吊灯和分枝烛台把屋子照得辉煌明亮。前方右首(在书房里),有一扇呢布小门,通到威利的办公室。前方左首,有个壁炉,烧着通红的煤火。再靠后些,有一个通饭厅的双扇门。
〔威利的用人培特森穿着制服,临时雇用的茶房颜森穿着黑衣服,两人正在收拾书房。在后面那间大屋里,两三个临时雇用的茶房正在来回走动,布置屋子,再多点几支蜡烛。饭厅里传出一阵阵谈笑声音,过了会儿,听见有人用刀子敲敲酒杯,声音才安静下来。接着,有人提议敬酒,一阵欢呼鼓掌之后,又传出嗡嗡的谈话声音。
培特森 (把壁炉架上的一盏灯点着,罩上灯罩) 颜森,你听他们多热闹!老头子正在站着讲话,唠唠叨叨地恭维索比太太。
颜森 (把一只扶手椅推到前面) 人家说他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不知道这话靠得住靠不住?
培特森 谁知道!
颜森 我听人说,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活泼的家伙。
培特森 也许是吧。
颜森 人家说,他今天请客是为他儿子。
培特森 不错。他儿子昨天回来的。
颜森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威利先生有儿子。
培特森 嗯,威利先生是有个儿子。不过他儿子老在赫义达工厂里待着不动窝儿,我在这儿当差这么些年了,他没进过一回城。
一个茶房 (在里屋门口) 培特森,这儿有个老头儿要——
培特森 (嘟哝) 讨厌!是谁?
〔老艾克达尔从里屋右首出来。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高领大衣,手上戴着一双无指毛线手套,手里拿着手杖和皮帽子,胳臂底下夹着个棕色纸包。头上带着肮脏的棕红色假发,嘴上留着一撮灰白小胡子。
培特森 (走过去) 天啊——你上这儿干什么?
艾克达尔 (在门口) 培特森,我有事要上办公室。
培特森 下班已经一个钟头了,并且——
艾克达尔 大门口的人跟我说过了。可是格罗勃格还在办公室。培特森,做个好事吧,让我从这儿溜进去。(指着呢布小门) 我走这儿不是头一回了。
培特森 好,让你过去。(开门) 可是记着,出去时候不许抄近道,我们这儿有客,你知道。
艾克达尔 我知道,我知道——嗯!谢谢你,培特森,老朋友!谢谢!(低声嘟哝) 傻家伙!
〔艾克达尔走进办公室,培特森随手关上门。
颜森 那老头儿也是办公室职员吗?
培特森 不,不是职员,他只是个临时抄写稿件的人。可是艾克达尔这老头儿从前是个大阔佬。
颜森 看上去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培特森 可不是吗!你知道,他当过军官。
颜森 真的吗?
培特森 一点儿都不假。可是他后来改行了,搞的是贩运木料什么的买卖。人家说,他从前干过一桩很对不起威利先生的事儿。那时候他们俩是合伙经营赫义达工厂的老板。喔,我跟老艾克达尔熟得很。我们俩在埃吕森大娘酒铺里,苦酒淡酒的不知喝过多少回。
颜森 看样子他不像有钱会酒账。
培特森 喔,颜森,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会账喽。我觉得,对待过过好日子的人客气点儿,总没什么坏处。
颜森 后来他破产了吗?
培特森 不止是破产,他还坐过监。
颜森 坐过监!
培特森 也许是进过悔过局。(听) 嘘!他们散席了。
〔两个茶房从里面把饭厅门拉开。索比太太跟两位男客一边说话一边走出来。接着,大家陆续都出来了,威利也在其中。雅尔马·艾克达尔和格瑞格斯·威利两人走在最后。
索比太太 (走过培特森身旁的时候吩咐他) 培特森,叫他们把咖啡放音乐室里。
培特森 是,太太。
〔她跟两位男客走进里屋,转向右首下。培特森和颜森也走同一方向下。
苍白臃肿的客人 (向秃顶客人) 嘿!这桌酒席!把它吃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秃顶的客人 嗯,要是多卖点儿力气,三个钟头工夫肚子里可以装得下好些东西。
苍白臃肿的客人 话是不错,可是东西到了肚子里,哼,我的爵爷啊!
另一位客人 我听说,咖啡和樱桃酒都在音乐室喝。
苍白臃肿的客人 好!这么说,也许索比太太要给咱们表演个音乐节目了。
秃顶的客人 (低声) 我希望索比太太将来别表演咱们不爱听的节目!
苍白臃肿的客人 喔,她不会!柏塞 [1] 决不会对不起她的老朋友们。
〔他们一阵大笑,走进里屋。
威利 (无精打采,低声) 格瑞格斯,我想谁都没觉得。
格瑞格斯 (瞧着父亲) 没觉得什么?
威利 你也没觉得吗?
格瑞格斯 爸爸,你说什么?
威利 你没觉得咱们刚才吃饭是十三个人。 [2]
格瑞格斯 是吗?咱们是十三个人?
威利 (向雅尔马瞟了一眼) 我们平常宴会是十二个人。(招呼客人) 诸位先生,请走这边!
〔威利陪着客人从后转向右下,这里只剩下雅尔马和格瑞格斯。
雅尔马 (已经听见他们父子的谈话) 格瑞格斯,今天你不该邀我来吃饭。
格瑞格斯 什么话!我父亲算是为我请客,我怎么能不邀我唯一的好朋友?
雅尔马 可是我看你父亲不大愿意。你要知道,我一向跟他完全不来往。
格瑞格斯 我也听说过。可是我想见见你,跟你谈谈话,并且我也一定住不长。嗳,咱们两个老同学这些年太疏远了。咱们有十六七年没见面了。
雅尔马 有那么些年了吗?
格瑞格斯 怎么没有。你过得怎么样?看样子你挺不错。人也胖了,个子也差不多长结实了。
雅尔马 “结实”倒说不上,可是我比从前精神点儿了。
格瑞格斯 这话不假。你的外表真是好极了。
雅尔马 (声调凄惨) 嗳,心里可就难说了!不瞒你说,我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一定听说过,咱们分手之后我们家遭的那场大祸。
格瑞格斯 (声音低了些) 现在你父亲日子过得怎么样?
雅尔马 别提那个了,老朋友。我那苦命爸爸当然跟我在一块儿过日子。除了我,还有谁照顾他。你可以想得到,一提起这件事,我心里就难受。别提了,倒不如你给我说说你在厂里的情形吧。
格瑞格斯 我在厂里很清闲自在——有的是工夫想长想短的。过来,咱们坐舒服点儿。
〔他自己在壁炉旁边一张扶手椅里坐下,把雅尔马按在并排的另一张扶手椅里。
雅尔马 (感慨) 格瑞格斯,不管怎么样,我很感激你今天邀我来吃饭,因为我觉得这是表明你对我的仇恨已经一笔勾销了。
格瑞格斯 (诧异) 这话从哪儿说起?我怎么会对你有仇恨?
雅尔马 最初你当然有。
格瑞格斯 什么叫最初?
雅尔马 就是那桩倒霉事儿刚发生的时候。那时候也难怪你恨我。那场——那场大祸差点儿没把你父亲拖累在里头。
格瑞格斯 我又何必为那件事恨你?这个想法是谁给你提的?
雅尔马 格瑞格斯,我知道你恨过我,这是你父亲亲口告诉我的。
格瑞格斯 (吃惊) 我父亲!哦,是了。嗯。是不是因此你就不跟我通信了?一个字都不写了?
雅尔马 是的。
格瑞格斯 甚至后来你决定开照相馆的时候还是不给我写信?
雅尔马 你父亲说,我最好别给你写信,什么事都不必告诉你。
格瑞格斯 (瞪着眼睛发愣) 唔,唔,也许我父亲的说法是对的。可是,雅尔马,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你对于目前的处境是不是很满意?
雅尔马 (轻轻叹口气) 喔,我很满意;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事情。起头时候,这是你可以想得到的,我觉得有点儿不习惯。一切事情完全是新样子。不用说,我的境遇也完全改变了。我父亲的事业是一败涂地了——那份儿丢脸,那份儿受气,嗳,格瑞格斯!
格瑞格斯 (替他难受) 是,是,我知道。
雅尔马 我没法儿再在大学念下去了。家里一个钱都拿不出来,不但没有钱,还欠了好些债——我记得主要是欠你父亲的债。
格瑞格斯 唔——
雅尔马 干脆一句话,那时候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跟我的旧环境、旧关系一刀两断。你父亲格外怂恿我走这条路。既然他对我那么关心——
格瑞格斯 我父亲对你关心?
雅尔马 他非常关心,难道你不知道?你猜我学照相和开照相馆的费用是哪儿来的?告诉你说,那些事儿很得花几个钱。
格瑞格斯 那些费用都是我父亲拿出来的?
雅尔马 可不是吗,老朋友,你还不知道?我听他说,那些事他都写信告诉过你。
格瑞格斯 帮你开照相馆的事他一字没提过。他一定是忘了。我们父子通信一向只谈业务。这么说,是我父亲——?
雅尔马 一点都不错。他不愿意别人知道,其实是他一手帮忙。不用说,帮我结婚的也是他。难道你——难道你连这件事也不知道?
格瑞格斯 我不知道,一个字都没听说过。(推推雅尔马的胳臂) 可是,亲爱的雅尔马,我没法形容这件事怎么使我又高兴又惭愧。也许,在有些事上头,倒是我错怪了父亲。这件事证明他还有心肝,证明他良心上的责备——
雅尔马 良心上的责备?
格瑞格斯 嗯,嗯,不论怎么说都行。喔,我听见父亲做这件事,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这么说,你是个有老婆的人了,雅尔马!我可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结了婚你一定很快活吧?
雅尔马 非常快活。我老婆又贤惠,又能干。并且她也不是没有文化。
格瑞格斯 (有点诧异) 当然。
雅尔马 你看,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教育。她每天跟我的接触——。并且我们还认识了一两个了不起的人,他们常上我们那儿去。我告诉你,你再看见基纳的时候恐怕不大认识她了。
格瑞格斯 基纳?
雅尔马 正是她,难道你把她的名字忘了?
格瑞格斯 谁的名字?我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雅尔马 你不记得她从前在你们这儿干过活吗?
格瑞格斯 (眼睛盯着他) 你说的是不是基纳·汉森?
雅尔马 当然是基纳·汉森。
格瑞格斯 就是我母亲害病的最后一年给我们管家的那个基纳?
雅尔马 对,一点儿都不错。老朋友,我想你父亲一定告诉过你,我已经结了婚。
格瑞格斯 (已经站起来了) 哦,不错,他说过,可是没提——。(在屋里走动) 别忙——现在我想起来了,也许他提过。我父亲的信老是写的那么短。(半个身子坐在椅子扶手上) 雅尔马,告诉我——这件事很有趣——你是怎么跟基纳——跟你老婆认识的?
雅尔马 没有比那再简单的事了。你是知道的,基纳在你们这儿没待多少日子,那时候因为你母亲有病,再加上别的原因,你们这儿什么事都搞得乱七八糟,基纳对付不了,她就辞职走了。那是你母亲去世的前一年——也许就是同一年。
格瑞格斯 就是同一年。那时候我在工厂里。后来怎么样?
雅尔马 后来基纳跟她母亲汉森太太一块儿过日子,汉森太太是个吃苦耐劳的女人,开着个小饭馆,还有间空屋子出租,很舒服的一间屋子。
格瑞格斯 你运气好,把那间屋子租到手了,是不是?
雅尔马 不错。其实是你父亲介绍的。这么着,我才认识了基纳。
格瑞格斯 后来你们就订婚了?
雅尔马 是的。年轻人恋爱用不了多少时候;唔——
格瑞格斯 (站起来走了一两步) 我问你,是不是在你们订婚以后——是不是在那时候我父亲——我的意思是要问,是不是在那时候你开始开照相馆?
雅尔马 一点儿都不错。那时候我想找个事儿,早点成家立业,你父亲和我都觉得开照相馆是条最快的路子。基纳也那么说。啊,说起来还有桩凑巧的事儿,基纳学过修照相底版的手艺。
格瑞格斯 真是凑得太巧了。
雅尔马 (高兴,站起来) 可不是吗?你说我运气是不是太好了?
格瑞格斯 哦,当然。我父亲简直像上帝似的照顾你。
雅尔马 (感激) 老朋友的儿子有困难的时候,他并不袖手旁观。你知道,他是个有良心的人。
索比太太 (挽着威利的胳臂走进来) 不行,亲爱的威利先生,你不该再待在那儿瞧那些灯光。那对你眼睛很不好。
威利 (松开她的胳臂,用手摸摸自己的眼睛) 你这话也许不错。
〔培特森和颜森递送茶点。
索比太太 (向那间屋里的客人) 诸位先生,过来。想喝喷奇酒的请到这屋来。
苍白臃肿的客人 (走到索比太太面前) 是不是你不准我们在这儿抽烟?
索比太太 是。爵爷,这儿不准抽烟。这是威利先生的私室。
秃顶的客人 索比太太,你什么时候颁布的这些严酷的禁烟条例?
索比太太 爵爷,是上次请客以后颁布的,因为有几个客人犯了规矩。
秃顶的客人 柏塞夫人,我们稍微犯点儿规矩都不行吗?你一丁点儿都不能通融?
索比太太 无论在哪方面犯规矩都不能通融,巴尔先生。
〔这时候大部分客人都走进了书房,用人们忙着递送喷奇酒。
威利 (向站在一张桌子旁边的雅尔马) 艾克达尔,你那么仔细地在看什么?
雅尔马 没什么,是一本照片簿,威利先生。
秃顶的客人 (走来走去) 喔,照片,不用说,这是你的本行喽。
苍白臃肿的客人 (坐在扶手椅里) 你没带几张自己照的照片?
雅尔马 没有。
苍白臃肿的客人 你应该带几张来,吃过饭坐着看看照片,可以帮助消化。
秃顶的客人 并且还可以给大家助助兴。
眼睛近视的客人 凡是可以助兴的事儿大家都欢迎。
索比太太 艾克达尔先生,爵爷们的意思是说,出来做客吃饭,应该卖点力气回敬点东西。
苍白臃肿的客人 酒席吃得这么讲究,卖点力气是桩痛快事。
秃顶的客人 要是为了想活命而卖力气的话——
索比太太 你的话我完全同意。
〔他们接着谈下去,有说有笑的。
格瑞格斯 (低声) 雅尔马,你也跟大家说说话。
雅尔马 (难受) 叫我说什么好呢?
苍白臃肿的客人 威利先生,你说脱凯 [3] 是不是一种喝了有益处的酒?
威利 (在壁炉旁) 别的不说,反正今天你喝的脱凯我可以担保,那是一种陈年上等货色。不用说,你尝得出来。
苍白臃肿的客人 不错,那酒味儿真香。
雅尔马 (怯生生地) 酒的年代还有分别吗?
苍白臃肿的客人 (大笑) 哈哈!这句话问得妙!
威利 (一笑) 请你喝好酒真是犯不上。
秃顶的客人 艾克达尔先生,脱凯跟照相一样,都需要太阳光。我这话对不对?
雅尔马 对,太阳光当然要紧。
索比太太 爵爷们也完全一样,需要太阳光。 [4]
秃顶的客人 啊,胡说,这是一句滥套子的挖苦话。
眼睛近视的客人 索比太太在挖苦人。
苍白臃肿的客人 并且挖苦的还是咱们。(翘起手指头责问她) 嘿,柏塞夫人,柏塞夫人!
索比太太 酒的年代大有分别。年代越陈,味儿越好。
眼睛近视的客人 你是不是把我算在远年陈酒里?
索比太太 喔,你还差得远呢。
秃顶的客人 你瞧!那么,我呢,亲爱的索比太太?
苍白臃肿的客人 还有我呢?你说我们是什么年代的酒?
索比太太 哦,你们都是甜酒。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抿。男客们大笑,跟她逗弄风情。
威利 索比太太总有法子找过门儿——只要她想找。诸位先生,把酒斟满吧!培特森,你过来招呼一下!格瑞格斯,你也过来一块儿喝一杯。(格瑞格斯不动弹) 艾克达尔,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喝,好不好?刚才在席上我没机会跟你喝。
〔管账员格罗勃格在呢布门口探望。
格罗勃格 对不起,我走不出去了。
威利 你又让人家锁在屋里了?
格罗勃格 是的,钥匙让富拉克斯达带走了。
威利 好,你就走这儿出去吧。
格罗勃格 可是还有个人——
威利 行,你们俩都从这儿走出去。别不好意思。
〔格罗勃格和老艾克达尔从办公室走出来。
威利 (不由自主) 噢!
〔客人马上停止谈笑。雅尔马看见父亲走出来,吃了一惊,赶紧放下酒杯,转过身去,向着壁炉。
艾克达尔 (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向两旁的人哈腰施礼,嘴里叽叽咕咕) 对不起,走错了道儿。门锁了——门锁了。对不起。
〔他和格罗勃格从后方转向右下。
威利 (咬牙低声) 格罗勃格这蠢家伙!
格瑞格斯 (张嘴瞪眼,向雅尔马) 刚才那人不是——?
苍白臃肿的客人 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格瑞格斯 喔,没什么,那是管账员和另外一个人。
眼睛近视的客人 (向雅尔马) 你认识那人吗?
雅尔马 我不认识——我没留神。
苍白臃肿的客人 你们一个个的打什么闷葫芦?
〔另外几个客人正在低声谈话,他凑上前去。
索比太太 (低声向培特森) 给他点东西带回去。给他点好东西,记着。
培特森 (点头) 是,错不了。
格瑞格斯 (不胜感慨,低声向雅尔马) 这么说,真是他呀!
雅尔马 是他。
格瑞格斯 可是你居然忍心硬说不认识他。
雅尔马 (低声用力) 我怎么好意思——?
格瑞格斯 ——认你自己的父亲?
雅尔马 (心里难受) 唉,要是你替我设身处地——
〔刚才客人们的低声谈话现在变成不自然的高声欢笑。
秃顶的客人 (好意殷勤地走近雅尔马和格瑞格斯) 哈哈!两个老同学在叙旧情,是不是?艾克达尔先生,你抽烟不抽?我给你个火,好不好?哦,我想起来了,这儿不准抽烟。
雅尔马 谢谢,我不抽。
苍白臃肿的客人 你有没有好的短诗给我们念一首,艾克达尔先生?我记得你从前念得好听极了。
雅尔马 可惜我都忘了。
苍白臃肿的客人 哦,真可惜。嗯,那么,咱们干点儿什么,巴尔?
〔两人一同走开,进了里屋。
雅尔马 (闷闷不乐) 格瑞格斯——我要走了!你看,一个人遭了命运的打击——。请你代我向你父亲告辞吧。
格瑞格斯 好,好。你是不是一直回家?
雅尔马 是。你为什么问这话?
格瑞格斯 回头我也许去看你。
雅尔马 哦,使不得。你千万别上我家来。格瑞格斯,我的家是一座愁城。尤其是刚吃过这么一顿讲究的酒席以后,你千万别上我家来。咱们可以想办法在城里找个地方见面。
索比太太 (悄悄走过来) 艾克达尔,你是不是要走?
雅尔马 是。
索比太太 替我给基纳问好。
雅尔马 谢谢。
索比太太 还告诉她,我一半天过去看她。
雅尔马 是,谢谢。(向格瑞格斯) 你别动,让我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从这儿溜出去。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溜过去,走进里屋,转向右下。
索比太太 (培特森已经回来了,她低声问) 你给那老头儿东西没有?
培特森 给了。给了他一瓶法国白兰地,把他打发走了。
索比太太 你应该给他点好东西。
培特森 喔,索比太太。他最喜欢法国白兰地。
苍白臃肿的客人 (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乐谱) 索比太太,咱们来个二部合奏,好不好?
索比太太 好,就来一个。
客人们 好极了!好极了!
〔她带着所有的客人穿过里屋向右下。格瑞格斯独自站在壁炉旁。威利正在写字台上找东西,看样子好像要他儿子走出去。格瑞格斯既然站着不动,威利就只好朝着门走过去。
格瑞格斯 爸爸,请你等会儿好不好?
威利 (站住) 什么事?
格瑞格斯 我要跟你说句话。
威利 等客人走了,剩下咱们俩的时候再说,行不行?
格瑞格斯 不行,因为咱们俩恐怕不会再有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了。
威利 (走近些)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他们父子谈话的时候,隐隐听见从远处音乐室里传来的钢琴声音。
格瑞格斯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让那一家子过这种凄惨日子?
威利 大概你说的是艾克达尔一家子吧?
格瑞格斯 不错,我是说他们。艾克达尔中尉从前跟你亲密得很。
威利 太亲密了。为了这个,这些年来我吃够了亏啦。为了他,所以我——不是别人——身上落了个臭名声。
格瑞格斯 (低声) 你能断定是他一个人的错吗?
威利 除了他,你说还有谁?
格瑞格斯 那个林业公司是你跟他合伙经营的。
威利 可是我们买地的那张图样——那张骗人的图样——是艾克达尔画的!在官地上私砍树木的事儿也是他干的。那个买卖实际上是他一手包办的。艾克达尔中尉究竟在搞些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中尉自己好像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威利 也许是吧。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后来法院判他有罪,判我无罪。
格瑞格斯 不错,我知道法院没抓着你犯罪的证据。
威利 无罪就是无罪。那些倒霉事儿害得我老早白了头发,现在你为什么又要把旧账翻出来?难道说这些年来你在工厂里整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这些吗?我告诉你,格瑞格斯,本地人早把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已经跟我 不相干了。
格瑞格斯 对!可是倒霉的艾克达尔一家子呢?
威利 你要我当初怎么给他们出力?艾克达尔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什么都完了。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世界上有一等人,只要身上挨了两颗小子弹,就会一个猛子扎到水底里,从此以后再也冒不起来了。格瑞格斯,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在不招旁人疑心、不惹旁人议论的限度之内,我已经用尽了全副力量帮助他。
格瑞格斯 疑心?哦,我明白了。
威利 我让他给办公室抄写文件,给他的报酬比他应得的高出好几倍。
格瑞格斯 (眼睛不瞧他父亲) 唔,这话我信。
威利 你笑什么?你以为我说的不是实话?当然,我没法子让你看账,那一类用款我从来不记账。
格瑞格斯 (冷笑) 是啊,有些用款最好不记账。
威利 (吃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格瑞格斯 (鼓起勇气) 你给雅尔马学照相花的那些钱记账没有?
威利 我?怎么“记账”?
格瑞格斯 我听说,他学照相是你花的钱。我还听说,他能舒舒服服成家立业,也是你的力量。
威利 对啊,可是你的口气好像还埋怨我在艾克达尔一家子身上没帮过一点儿忙!我告诉你,我在他们身上花的钱可真够瞧的了。
格瑞格斯 那些费用你记账没有?
威利 你问这话干什么?
格瑞格斯 唔,我自有道理。请你告诉我:当初你那么关心你老朋友的儿子的时候,是不是正在他结婚之前?
威利 你问得好没道理——事情过了这么些年,我怎么还——?
格瑞格斯 那时候你给我写过一封信——当然是谈业务的信。可是在信的末尾,你补充了一句——短短的几个字——你说,雅尔马·艾克达尔跟一位汉森小姐结了婚。
威利 不错,有这么回事。他老婆是姓汉森。
格瑞格斯 可是你没提这位汉森小姐就是基纳·汉森——就是咱们从前的女管家。
威利 (勉强开玩笑) 不错,我没提。老实说,当时我没想到你那么特别关心咱们这位女管家。
格瑞格斯 我倒不见得特别关心。可是(放低声音) 咱们家里倒有人对她特别关心。
威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发脾气) 你不是指我说的吧?
格瑞格斯 (声音很低,态度坚决) 我是指你说的。
威利 你竟敢——!你敢于——!那个没良心的畜生——那个开照相馆的家伙——他竟敢在背地里造这种谣言!
格瑞格斯 这件事雅尔马一个字都没提过。我看他一点都没想到这上头。
威利 那么,你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这种想法是谁提醒你的?
格瑞格斯 是我那苦命的母亲说的,在我跟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威利 是你母亲说的!我早就该想到!你跟她——你们娘儿俩老是勾得紧紧的。一开头就是她撺掇你跟我作对。
格瑞格斯 不是。她吃尽了苦,受尽了委屈,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才落得这么个可怜的下场。
威利 她没吃过苦,没受过委屈。无论如何,她不比一般人更受苦,更委屈。可是跟疑心重、精神紧张的人没法子过日子——那种滋味儿我可尝够了。我想不到你会成天揣着这么一肚子鬼——到处搜罗当年别人糟蹋你自己父亲的坏话!格瑞格斯,我觉得像你这年纪的人应该做点更有用的事。
格瑞格斯 不错,是时候了。
威利 要是那样的话,你的心情也许可以比现在舒畅一点。一年一年在工厂里待着,像个小职员似的净干苦差事,除了每月的普通工资之外,一个钱不多拿,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简直傻透了。
格瑞格斯 唔,我看不一定。
威利 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你想靠自己吃饭;你不愿意沾我的好处。好,眼前凑巧有个机会,你可以靠自己吃饭,一切事情由你自己当家做主。
格瑞格斯 真的吗?是怎么个办法?
威利 我写信逼你马上进城来——唔——
格瑞格斯 不错,你究竟要我干什么?我已经等了一天想问这句话。
威利 我想叫你加入我的公司,跟我合伙做买卖。
格瑞格斯 我加入你的公司?跟你合伙做买卖?
威利 是的。合伙以后,咱们俩不必常在一块儿。你把我城里的事接过手去,我搬到工厂去住。
格瑞格斯 为什么?
威利 因为我现在做事不如从前了。格瑞格斯,我得保养保养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
格瑞格斯 你的眼睛一向就不好。
威利 可是不像现在这么坏。再说,观察目前的情况,也许我搬到厂里去住合适点儿——至少暂时住一阵子。
格瑞格斯 这倒确实是桩新鲜事儿。
威利 格瑞格斯,你听我说:咱们父子之间有好些事都非常隔膜,可是咱们究竟是父子。咱们彼此应该有个了解。
格瑞格斯 你当然是说表面的了解喽?
威利 就是表面的了解也比没有强啊。格瑞格斯,你仔细想想。你看这不是做不到的事吧?唔?
格瑞格斯 (冷冰冰地瞧着父亲) 这里头有文章。
威利 有什么文章?
格瑞格斯 你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威利 咱们既然是父子,彼此总可以帮忙。
格瑞格斯 不错,大家都这么说。
威利 我很想把你留在家里陪我一阵子。格瑞格斯,我寂寞得很;我这一辈子老觉得寂寞,尤其现在上了年纪。我需要一个人陪着我——
格瑞格斯 你有索比太太陪着。
威利 不错,有她陪着我,并且我还可以说,她几乎是我缺少不得的人。她性情活泼,脾气沉静。有了她,家里就有生气,在我,这是一桩了不起的事。
格瑞格斯 既然如此,你不是万事如意了吗?
威利 不错,可是我恐怕这局面长不了。像她这种情形的女人别人看着容易觉得别扭。这种情形对于一个男人也没好处。
格瑞格斯 喔,要是一个男人请得起像你今天请的酒席,他大可以不必多顾虑。
威利 不错,可是那个女人怎么办呢,格瑞格斯?我怕她不愿意这么长久下去。并且即使她愿意的话——即使她为了爱我,愿意尽着旁人在她身上说长道短,这个那个的——。格瑞格斯,你是最讲公道的人,你想是不是——?
格瑞格斯 (打断他的话) 干脆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跟她结婚?
威利 假如我是想跟她结婚呢?怎么样?
格瑞格斯 我也要问这句话:怎么样?
威利 你会不会坚决反对这件事?
格瑞格斯 我不反对。决不反对。
威利 我不知道你对于母亲的孝心是不是——?
格瑞格斯 我不是精神紧张的人。
威利 不管你是也罢,不是也罢,反正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现在算是落了地啦。你赞成我做这件事,我心里非常高兴。
格瑞格斯 (仔细瞧着父亲) 现在我明白你在我身上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威利 在你身上打主意?这是什么话!
格瑞格斯 咱们不必咬文嚼字——至少在只有咱们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不必如此。(噗哧一笑) 哼哼!你一定要逼我亲自进城,原来就是为这个。为了索比太太,咱们必须装出一副正经居家过日子的模样——摆个儿子孝顺父亲的场面!这倒确实是桩新鲜事儿。
威利 你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格瑞格斯 咱们这个家庭过过正经日子没有?自从我懂事之后,咱们没过过正经日子。可是现在呢,当然喽,为了凑合你的计划,咱们必须装个正经过日子的模样。等到消息一传出去,说那儿子带着一片孝心,飞也似的赶回家来吃他白发苍苍的父亲的喜酒,不用说,好处可就大了。到那时候,说去世的母亲怎么吃苦、怎么受委屈的那些谣言岂不就烟消雾散了吗?做儿子的把那些谣言一扫而空了。
威利 格瑞格斯——恐怕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你恨他像恨我这么厉害。
格瑞格斯 (静静地) 因为我把你这人看得太清楚了。
威利 你一向用你母亲的眼光看我。(把声音放低一点) 可是你别忘了,她的眼睛有时候是——迷迷蒙蒙的。
格瑞格斯 (发抖) 我明白你这句话含着什么意思。然而是谁害我母亲得的那个毛病?是你,是那一伙女人!她们之中最后一个就是你拿来蒙混雅尔马的那个女人!哼!
威利 (耸耸肩膀) 简直跟你母亲的口气一模一样!
格瑞格斯 (不睬他父亲) 现在雅尔马钻在你的圈套里了,他那么天真老实,一点疑心都没有,跟那么个娘们儿一块儿过日子,做梦也没想到他的所谓家庭是建立在撒谎的基础上的!我一想起你从前干过的事情,眼前就好像看见了一片战场,四面八方都是遍体鳞伤的尸首。
威利 现在我才觉得咱们两个人中间的隔膜实在太深了。
格瑞格斯 (不慌不忙,哈一哈腰) 我也觉得如此,所以我要告辞了。
威利 你要走!不回来了?
格瑞格斯 不回来了。现在我才看清了我做人的使命是什么。
威利 什么使命?
格瑞格斯 我告诉了你,你也无非一笑而已。
威利 格瑞格斯,寂寞的人不大容易笑。
格瑞格斯 (指着后方) 爸爸,你瞧——爵爷们正在跟索比太太玩捉迷藏呢。再见。
〔他从后方右首下。观众现在可以看见客人都到了外屋,从那里传来一阵阵欢笑声。
威利 (嘲弄地朝着儿子的背影嘀咕) 嘿!这家伙——他还说自己精神不紧张呢!
* * *
[1] 柏塞是索比太太的名字。
[2] 这是个迷信。西方认为十三是不吉利的数目,尤其在十三个人同席吃饭的时候。
[3] 脱凯是匈牙利出产的葡萄酒。
[4] 索比太太说的太阳光是指朝廷恩宠,爵爷是朝廷的侍从近臣,最需要君王的恩泽。
[book_title]第二幕
〔雅尔马的摄影室,屋子很宽敞,一看就知道是在楼房的最高层。右首有扇斜面玻璃天窗,半遮着蓝色幔子。后方右角,有一扇通外面的门。靠前一点,也在右首,有一扇门通起坐室。对面有两扇门,门与门之间有一只铁炉子。后方有一对宽阔的推拉门。摄影室虽然不讲究,可是布置得舒舒服服的。右首两道门中间,不紧挨着墙,有一张沙发,一张桌子,几张椅子。桌上点着一盏有罩的灯。炉子旁边有一张旧扶手椅。屋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照相器械和用具。靠着后墙,在推拉门左首,有一只书橱,里头有匣子、化学药瓶、器械、工具、几本书和一些别的东西。桌上堆着照片、鸵毛画笔和纸张什么的小零碎。
〔基纳坐在桌旁一张椅子里做针线。海特维格坐在沙发上看书,两手遮着眼睛,两个大拇指塞着耳朵。
基纳 (用眼睛对海特维格瞟了一两回,好像暗中担忧似的,接着就叫) 海特维格!
海特维格 (没听见)
基纳 (再叫,声音高了一点) 海特维格!
海特维格 (把两手拿开,抬起头来) 什么事,妈妈?
基纳 宝贝,别再坐着看书了。
海特维格 喔,妈妈,我再看一点儿,真是一点儿,行不行?
基纳 不行,马上把书搁下。爸爸知道了会不高兴。晚上他自己都不看书。
海特维格 (把书合上) 爸爸不大喜欢看书。
基纳 (把针线搁在一边,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和一个小账本儿) 你记得不记得今天咱们买了多少钱黄油?
海特维格 一块六毛五。
基纳 对。(记在账本上) 咱们家黄油吃得真不少。还有熏肠子,还有干酪——让我算算——(写下来) ——还有火腿——(加起来) 一共是——
海特维格 还有啤酒呢。
基纳 哦,不错。(记账) 这数目真够瞧的!可是再少咱们就没法儿过了。
海特维格 今天爸爸不在家,晚饭时候咱们俩没吃热东西。
基纳 是啊,这也省下了几个钱。再说,在照相上头,我收进了八块五。
海特维格 真的!有那么些吗?
基纳 整整八块五。
〔静默。基纳又拿起针线来,海特维格拿起铅笔、纸张动手画画儿,用左手遮着两只眼睛。
海特维格 爸爸在威利先生家里吃酒席,想想多么有意思,是不是?
基纳 不是威利先生请爸爸去的。是他儿子请的。(过了会儿) 咱们跟那威利先生没来往。
海特维格 我急着等爸爸回家呢。他答应我跟索比太太要点儿好吃的东西。
基纳 是啊,我告诉你,他们家好东西多着呢。
海特维格 (接着画画儿) 我肚子也有点儿饿了。
〔老艾克达尔胳臂底下夹着个纸包,衣袋里还掖着一包,从过道门上。
基纳 爷爷,今天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艾克达尔 他们把办公室锁上了。我只好在格罗勃格屋里等着。后来他们才算让我走出来了——唔。
海特维格 爷爷,今天你又弄着抄写的稿子没有?
艾克达尔 这一大包,你瞧。
基纳 好极了。
海特维格 你口袋里还有一包呢。
艾克达尔 唔?哦,那不相干。(把手杖搁在一个犄角里) 基纳,这包东西够我抄一阵子的了。(把后墙两扇推拉门的一扇推开一点儿) 嘘!(往里探了探头,仔仔细细又把门拉上) 嘻嘻!那一伙子全都睡得那么香。它也钻到篮子里去了。 [1] 嘻嘻!
海特维格 爷爷,你说它在篮子里冷不冷?
艾克达尔 冷?一点儿都不冷!铺着那么些干草还冷?(冲着左首后方的门走过去) 屋里有火柴没有?
基纳 火柴在抽屉柜上。(艾克达尔走进自己的屋子)
海特维格 爷爷有这么些东西抄,真好。
基纳 是啊,老爷子真可怜,他抄点东西可以挣几个零花的钱。
海特维格 有了活干,他就不会整个儿上午在埃吕森大娘酒铺里泡着了。
基纳 那就不会了。(静默片刻)
海特维格 你说他们是不是还没散席?
基纳 谁知道!也许吃完了,也许没吃完。
海特维格 想想爸爸吃的那些好东西!我知道他今儿回家一定高兴。妈妈,你说是不是?
基纳 嗯。要是咱们能把那间空屋子租出去,把租房的事告诉他,那够多么好。
海特维格 今儿晚上不用提这种事。
基纳 喔,少一间屋子怕什么,反正咱们留着也没用。
海特维格 我的意思是,今儿晚上咱们不用提,爸爸反正心里挺高兴。最好把租房的事留着改天说。
基纳 (瞧着她女儿) 你想把好消息留着,等爸爸改天晚上回来时候告诉他?
海特维格 是的,那么办,一家子可以更快活点儿。
基纳 (自思自想) 对,对,这话有点道理。
〔老艾克达尔又从屋里走出来,想走左首前方的门出去。
基纳 (在椅子里转过半个身子) 爷爷,你是不是上厨房找东西?
艾克达尔 是,是。你别动。(下)
基纳 他是不是在捅火?(等了会儿) 海特维格,你去瞧瞧他干什么呢。
〔艾克达尔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小罐滚烫的水。
海特维格 爷爷,你是不是在弄热水?
艾克达尔 不错,热水。有点用处。我想写字,墨水稠得像稀粥似的。唔。
基纳 爷爷,你还是先吃晚饭吧。饭开好在里头了。
艾克达尔 基纳,我没工夫吃晚饭。忙极了,我告诉你。谁也别上我屋里来。谁也别来——唔。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基纳和海特维格对看了一眼。
基纳 (低声) 你说他的钱是哪儿来的?
海特维格 也许是从格罗勃格那儿弄来的。
基纳 不会。格罗勃格总是把钱交到我手里。
海特维格 这么说,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赊了一瓶酒。
基纳 可怜的爷爷,谁肯赊给他?
〔雅尔马穿着大衣,戴着灰呢帽,从右首上。
基纳 (撂下针线,站起来) 喔,艾克达尔。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海特维格 (也跳起来) 爸爸,你回来得真早!
雅尔马 (摘帽子) 是的,客人走了一大半了。
海特维格 这么早就走了?
雅尔马 是啊,你知道,净吃饭,没别的。
〔他脱大衣。
基纳 我帮你脱。
海特维格 我也来。
〔她们俩帮他把大衣拉下来,基纳把大衣挂在后墙上。
海特维格 爸爸,今天客人多不多?
雅尔马 喔,不多。吃饭时候我们不知是十二个还是十四个人。
基纳 你跟那些客人都谈话了吧?
雅尔马 嗯 ,稍微谈了几句。可是多半时候都是格瑞格斯跟我谈话。
基纳 格瑞格斯还是那么难看吗?
雅尔马 嗯 ,他倒是说不上好看。老爷子回来没有?
海特维格 回来了,爷爷在自己屋里抄写东西呢。
雅尔马 他说什么话没有?
基纳 没有。有什么可说的?
雅尔马 他没提起——?我听说他去找过格罗勃格。我上他屋里看看去。
基纳 别去,别去。
雅尔马 为什么?他说过不让我进去吗?
基纳 今天晚上他大概不愿意见人。
海特维格 (做手势) 唔——唔!
基纳 (没理会) ——他刚才上厨房拿热水——
雅尔马 哈哈!这么说,他准是——
基纳 大概是吧。
雅尔马 喔,天啊!可怜的白头发爸爸!算了,算了,让他一个人痛快痛快吧!
〔老艾克达尔穿着家常上衣,抽着烟斗,从自己屋里出来。
艾克达尔 回来了?我好像听见是你说话的声音。
雅尔马 我刚回来。
艾克达尔 刚才你看见我没有?
雅尔马 没有。可是人家告诉我你出来了,——所以我就跟着回来了。
艾克达尔 唔,这是你的一片孝心,雅尔马。那一伙子都是些什么人?
雅尔马 喔,什么样儿的人都有。有富洛爵爷,巴尔爵爷,卡斯波森爵爷,还有什么爵爷——这个那个的——我记不清了。
艾克达尔 (点点头) 基纳,听见没有!一个一个都是爵爷!
基纳 嗯,我听说他们家现在气派大极了。
海特维格 爸爸,那些爵爷唱歌没有?还是朗诵了什么?
雅尔马 都没有。他们净胡说八道。他们要我给他们念首诗,我可不那么傻。
艾克达尔 你不愿意念,是不是?
基纳 我觉得念也没关系。
雅尔马 不行,一个人不能让人家随便使唤。(在屋里走动) 反正我不是那等人。
艾克达尔 当然,当然,雅尔马不是个招招手就来的人。
雅尔马 我难得出去交际,为什么要伺候别人,做人家的消食果子。让他们自己卖点力气吧。那些家伙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左一顿右一顿的大吃大喝。他们应该干点什么,才不白吃那些好东西。
基纳 这话你没说出口吧?
雅尔马 (哼哼) 嘿,嘿,嘿!对不起,我把他们教训了一顿。
艾克达尔 你不是教训那些爵爷吧?
雅尔马 为什么不是?(换了轻松口气) 后来我们又谈了会儿脱凯。
艾克达尔 脱凯!那是好酒啊!
雅尔马 (站住) 也许是好酒。可是你知道,年代不同的酒,味儿不一样,完全要看葡萄晒的太阳是多还是少。
基纳 艾克达尔,你什么都在行。
艾克达尔 他们听了你这话争辩没有?
雅尔马 他们想争辩,可是我就提醒他们,爵爷跟葡萄酒完全一个样,有的年代陈,有的年代新。
基纳 亏你想得出来!
艾克达尔 嘻嘻!你就这么嘲弄了他们?
雅尔马 我把他们当面嘲弄了一顿。
艾克达尔 基纳,你听见没有?他就那么当面挖苦那些爵爷。
基纳 真是!当面挖苦他们!
雅尔马 是的,可是我不愿意人家谈起这件事。这种事不要谈。当然事情还是客客气气地过去了。他们都挺和气,我并不想叫他们心里难受——我不是那等人。
艾克达尔 可是你究竟把他们当面挖苦了一顿!
海特维格 (亲爱的样子) 爸爸,你穿着礼服真好看!这套衣服多贴身。
雅尔马 是吗?这套衣服真合适,好像是量着尺寸给我做的。就是胳臂底下也许紧一点儿。帮我一把,海特维格。(脱礼服) 我还是换上便服吧。基纳,我的便服呢?
基纳 在这儿。
〔她把便服拿过来,帮他穿上。
雅尔马 好了!别忘了,明天一清早就把礼服给莫尔维克送回去。
基纳 (把礼服搁在一旁) 放心,忘不了。
雅尔马 (伸了个懒腰) 到底还是穿便服痛快。家常衣服随随便便的,对我的性格最合适。海特维格,你说对不对?
海特维格 对,爸爸。
雅尔马 我把领带松开了,让它这么两头儿搭拉着,你说好不好?
海特维格 好,配搭着你的胡子和你的一圈一圈儿头发正合适。
雅尔马 说一圈一圈儿不太合适,应该说一绺一绺的。
海特维格 对了,太长了,不是圈儿了。
雅尔马 就是嘛!应该说一绺一绺的。
海特维格 (过了会儿,揪揪父亲的衣服) 爸爸。
雅尔马 唔,什么事?
海特维格 啊,爸爸,别装糊涂。
雅尔马 我真不知道。
海特维格 (半笑半抱怨) 啊,爸爸,别再逗我了!
雅尔马 怎么?我没逗你啊。
海特维格 (摇摇她父亲的身子) 喔,别闹了。东西在哪儿,爸爸?你不是答应给我带好东西吗?
雅尔马 哎呀,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海特维格 爸爸,你还是在逗我!你真坏!你把东西藏在哪儿了?
雅尔马 我真是忘了,什么吃的东西都没带。嗯,别忙!海特维格,我给你带了点别的东西。
〔走过去,在礼服的几个衣袋里摸索。
海特维格 (一边跳蹦,一边拍手) 啊,妈妈,妈妈!
基纳 你瞧,只要你不逼着他——
雅尔马 (拿着一张纸) 你瞧,这就是。
海特维格 那个?那只是一张纸啊。
雅尔马 这是菜单,全份儿菜单。你瞧,上头写着Menu [2] ,意思就是菜单。
海特维格 还有别的东西没有?
雅尔马 我刚说过了,别的都忘了。我告诉你,那些山珍海味都不好吃。你在桌子旁边坐下,先念这张菜单,让我把菜的味道一样一样讲给你听。拿去,海特维格。
海特维格 (把眼泪咽到肚子里) 谢谢你。
〔她坐下,可是不念菜单。基纳向她打手势。雅尔马看见了。
雅尔马 (在屋里走来走去) 真是岂有此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做父亲的都得记着。要是他忘了一星半点儿的,马上就得看别人的嘴脸。算了,算了,反正日子长了什么都能将就。(在靠近火炉、老头子坐的椅子旁边站住) 爸爸,今儿晚上你往里头瞧过没有?
艾克达尔 当然瞅过了。它上篮子里去了。
雅尔马 喔,它上篮子里去了。这么说,它也慢慢儿习惯了。
艾克达尔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可是还有几件事——
雅尔马 不错,还有几件应该添改的事。
艾克达尔 你知道,那些事非办不可。
雅尔马 爸爸,咱们就谈谈这些应该添改的事吧。咱们坐在沙发上谈吧。
艾克达尔 好。唔——我先装袋烟抽。还得把烟斗挖挖干净。唔。
〔走进自己的屋子。
基纳 (向雅尔马笑着说) 听见没有,他的烟斗!
雅尔马 喔,别管他,基纳,让他去吧——这个倒运破产的老头儿。这些应该添改的事最好明天就赶出来。
基纳 艾克达尔,明天你不见得有工夫。
海特维格 (插嘴) 爸爸有工夫,妈妈!
基纳 别忘了那几张要修的照片,他们催过好几回了。
雅尔马 你看!又来了,还是那几张照片!反正我准把它们修出来就完了!今天有买卖上门没有?
基纳 唉,没有。明天只有那两号预约的主顾,那是你知道的。
雅尔马 别的没有了?嗳,不行,要是做买卖不卖力气的话——
基纳 可是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尽力在报纸上登过广告了吗?
雅尔马 呸,报纸,报纸!报纸上登广告有什么用处。也没人来租房吧?
基纳 目前还没有。
雅尔马 我早就料到了。一个人要是不机灵的话——。基纳,要是不真卖力气,什么事都干不成!
海特维格 爸爸,我给你拿笛子去,好不好?
雅尔马 我不要笛子。在这世界上,我不想找快乐。(走动) 好,一定这么办,明天我就干活,你们瞧着吧。反正我有多少力气就使多少力气。
基纳 亲爱的艾克达尔,我刚才那句话不是这意思。
海特维格 爸爸,我给你去拿瓶啤酒,好不好?
雅尔马 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站住) 啤酒?你是不是说啤酒?
海特维格 (高兴) 是,爸爸,挺好的鲜啤酒。
雅尔马 嗯——你一定要我喝的话,就去拿一瓶。
基纳 对,快去拿;咱们喝点啤酒痛快痛快。
〔海特维格向厨房门跑过去。
雅尔马 (在火炉旁边把她拦住,瞧着她,搂着她脖子,抱在怀里) 海特维格,海特维格!
海特维格 (快活得流眼泪) 亲爱的好爸爸!
雅尔马 别这么叫我。我在阔人家里吃酒席,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我自己大吃大喝!我至少应该——!
基纳 (坐在桌旁) 喔,胡说,胡说,艾克达尔。
雅尔马 不是胡说!可是你们也别埋怨我。你们知道,我还是照样爱你们。
海特维格 (两只胳臂搂着他) 爸爸,我们也爱你,说不出地爱你!
雅尔马 要是我有时候发个小脾气——你们可千万记着,我是个有一肚子牢骚的人。算了,算了!(擦擦自己的眼泪) 这不是喝啤酒的时候。把笛子给我吧。
〔海特维格跑到书橱边,把笛子拿来。
雅尔马 谢谢你!好!我手里拿着笛子,你们俩坐在我旁边——喔!
〔海特维格挨着基纳在桌旁坐下。雅尔马走来走去,使劲吹笛,吹的是一支波希米农民舞曲,委婉凄凉,一股伤感情调。
雅尔马 (止住乐声,把左手递给基纳,感慨地说) 基纳,咱们的屋子虽然矮小简陋,可到底是个家。我跟你说老实话:这是我的安乐窝。
〔他又吹起笛子来,接着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基纳 嘘!好像外头有人来了。
雅尔马 (把笛子放在书橱上) 哼!又来了!
〔基纳走过去开门。
格瑞格斯 (在过道里) 对不起——
基纳 (倒退半步) 噢!
格瑞格斯 开照相馆的艾克达尔先生是不是在这儿住?
基纳 不错,是在这儿住。
雅尔马 (走到门口) 格瑞格斯!你还是来了?既然来了,请进。
格瑞格斯 (进来) 我跟你说过我要来找你。
雅尔马 为什么今儿晚上来?你把客人扔下了?
格瑞格斯 我不但扔下了客人,连我父亲的家我也扔下了。艾克达尔太太,你好!你还认识不认识我?
基纳 喔,认识,小威利先生容易认识。
格瑞格斯 不错,容易认识,我像我母亲。大概你一定还记得我母亲。
雅尔马 刚才你是不是说把你父亲的家也扔下了?
格瑞格斯 是,我搬到旅馆去了。
雅尔马 真的吗?好,你既然来了,把大衣脱了,请坐。
格瑞格斯 谢谢。
〔他脱下大衣,里头穿着一套样子土里土气的灰色家常衣服。
雅尔马 过来,坐在沙发上。别客气。
〔格瑞格斯在沙发上坐下,雅尔马坐在桌旁一张椅子里。
格瑞格斯 (四面一望) 雅尔马,原来你就住在这儿。这就是你的家。
雅尔马 你看,这是摄影室。
基纳 这间屋子最宽敞,所以我们常在这儿坐。
雅尔马 我们从前住的比现在好,可是这房子有个大好处:外头带着几间很好的小屋子。
基纳 就在过道对面,我们还有一间屋子可以出租。
格瑞格斯 哦,你们还有房客?
雅尔马 目前还没有。你知道,房客不容易找,得随时留意才行。(向海特维格) 啤酒怎么样了?
〔海特维格点点头,走进厨房。
格瑞格斯 那是不是你女儿?
雅尔马 不错,是我女儿海特维格。
格瑞格斯 你只有她一个孩子?
雅尔马 不错,只有她一个。她是我们最大的安慰,可是——(低声) 也是我们最大的痛苦。
格瑞格斯 这话什么意思?
雅尔马 她眼睛快瞎了。
格瑞格斯 眼睛快瞎了?
雅尔马 是的。目前还只有初期症状,她自己暂时也许感觉不出什么来。可是医生已经警告过我们了。病正在发作,一定好不了。
格瑞格斯 这可真惨!她的病是怎么得的?
雅尔马 (叹口气) 一定是遗传的。
格瑞格斯 (吃惊) 遗传的?
基纳 从前艾克达尔的母亲眼睛有毛病。
雅尔马 是的,我父亲这么说,我可不记得母亲的事了。
格瑞格斯 苦命孩子!她自己怎么样?
雅尔马 嗳,当然我们不忍心把这事告诉她。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她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像一只小鸟儿似的唱着飞着,冲着一个永不天亮的黑夜扑过去。(伤心) 唉,格瑞格斯,你说我多伤心!
〔海特维格用托盘托着啤酒和玻璃杯走进来,把盘子搁在桌上。
雅尔马 (摸摸她的头发) 谢谢,谢谢,海特维格。
〔海特维格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凑着他的耳朵说话。
雅尔马 不,这时候不要面包黄油。(抬头) 格瑞格斯,你要点儿不要?
格瑞格斯 (摆手) 不要,不要,谢谢。
雅尔马 (还在伤心) 你去拿点儿来也好。拿一小块也就够了。记着,多抹点黄油。
〔海特维格高高兴兴地点点头,又走进厨房。
格瑞格斯 (一直用眼睛盯着她) 在别的方面,她好像挺结实、挺健康。
雅尔马 是啊。别的方面她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总算老天爷照应。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太太,将来她准像你。她今年几岁了?
基纳 海特维格快十四岁了。后天是她生日。
格瑞格斯 照岁数说,她个子长得很高。
基纳 是啊,这一年她一下子长高了。
格瑞格斯 看着这些孩子们长大了,就想起了自己的年纪。你们结婚几年了?
基纳 我们结婚——让我算算——快十五年了。
格瑞格斯 有那么些年了吗?
基纳 (提神,瞧他) 可不是吗。
雅尔马 是有那么些年了,十五年只差几个月。(改变声调) 格瑞格斯,这些年你在工厂里,日子一定觉得够长的吧?
格瑞格斯 过的时候觉得日子长。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我不知道那一段日子是怎么过的。
〔老艾克达尔从自己屋里走出来,嘴里没叼烟斗,头上戴着一顶旧式军帽,脚步有点摇晃。
艾克达尔 喂,雅尔马,咱们坐下好好儿谈谈这——唔——忘了,是桩什么事?
雅尔马 (迎上去) 爸爸,咱们这儿有位客人——格瑞格斯·威利——不知道你记得他不记得。
艾克达尔 (瞧瞧格瑞格斯,这时候格瑞格斯已经站起来了) 威利?是不是小威利?他找我干什么?
雅尔马 没什么事。他是来看我的。
艾克达尔 喔!这么说,没出什么事?
雅尔马 没有,没有。
艾克达尔 (把胳臂一甩) 你知道,并不是我害怕,可是——
格瑞格斯 (走近他) 艾克达尔中尉,我从你当年打猎的地方来向你致意问好。
艾克达尔 打猎的地方?
格瑞格斯 正是,赫义达工厂附近那一带地方。
艾克达尔 哦,那一带地方!那一带地方我从前熟悉得很。
格瑞格斯 那时候你是个打猎的好手。
艾克达尔 我是个打猎的好手,这话可不假。你眼睛盯着我的军帽干什么。在家里我爱戴就戴。只要我不戴着它上街——
〔海特维格端进一盘黄油面包来,摆在桌上。
雅尔马 爸爸,坐下,喝杯啤酒。格瑞格斯,请。
〔艾克达尔嘴里叽里咕噜,跌跌绊绊地走到沙发前面。格瑞格斯在靠近艾克达尔的一张椅子里坐下,雅尔马坐在格瑞格斯那一头。离桌子不远,基纳坐着做针线。海特维格站在她父亲身旁。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中尉,你还记得不记得,从前在夏天和过圣诞节的时候雅尔马和我常来看你?
艾克达尔 你来看过我吗?不记得,不记得。可是当年我打猎时确是有一手儿。我还打过熊。打过九只,不折不扣的九只。
格瑞格斯 (瞧着他怪可怜的) 现在你不打猎了吧?
艾克达尔 不能这么说。有时候也打点儿东西。当然跟从前不一样喽。你知道,那片树林子——树林子,树林子——!(喝酒) 现在那片树林子长得好不好?
格瑞格斯 赶不上当年了。树木砍掉了好些啦。
艾克达尔 砍掉了?(放低声音,好像害怕似的) 砍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啊。砍了树会惹乱子。砍掉的树会跟你算账。
雅尔马 (给他斟酒) 爸爸,再来点儿酒。
格瑞格斯 像你这么个海阔天空的人,怎么能在这不透气的地方憋在屋里过日子?
艾克达尔 (轻轻笑了一声,瞟了他儿子一眼) 哼!我们这儿并不坏。挺不错的。
格瑞格斯 你惦记不惦记那些从前跟你离不开的东西:凉爽的清风,在树林里和高原上跟鸟兽做伴的逍遥生活?
艾克达尔 (微笑) 雅尔马,咱们让他瞧瞧,好不好?
雅尔马 (赶紧阻挡,态度有点局促) 喔,不要,不要,爸爸。今儿别让他瞧。
格瑞格斯 他要让我瞧什么?
雅尔马 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下回再看吧。
格瑞格斯 (接着跟老头儿说话) 艾克达尔中尉,我一直在盘算要你跟我一块儿上工厂。不久我准回去。在工厂里,你也准能找点东西抄。你在这儿住着没什么意思——提不起兴致。
艾克达尔 (惊讶,眼睛瞪着他) 我在这儿没什么意思!
格瑞格斯 当然,你有雅尔马做伴,可是他自己有老婆孩子。再说,像你这么个一向喜欢逍遥自在的人——
艾克达尔 (用拳头捶一下桌子) 雅尔马,咱们一定得让他瞧瞧!
雅尔马 爸爸,值得让他瞧吗?天黑了。
艾克达尔 胡说,有月亮光。(站起来) 我告诉你,咱们一定得让他瞧瞧。让我过去!过来帮着我,雅尔马。
海特维格 爸爸,快去!
雅尔马 (站起来) 好吧。
格瑞格斯 (向基纳) 瞧什么东西?
基纳 喔,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雅尔马和艾克达尔走到后方,把那一对推拉门一人推开一扇。海特维格帮着老头儿。格瑞格斯站在沙发旁边不动。基纳还是坐着做针线。门洞开处,露出一间又大又深、形状极不规则的阁楼,周围上下满是奇形怪状的角槽洞窝,两根烟囱管子从下层楼房里通上来穿出屋顶。屋顶上有几扇天窗,晶莹的月光把这间大屋子的有些部分照得通亮,其他部分却是罩在黑影里。
艾克达尔 (向格瑞格斯) 愿意走近,你可以走近瞧。
格瑞格斯 (走过去) 那是什么东西?
艾克达尔 你自己瞧。唔。
雅尔马 (有点不好意思) 这是我父亲养活的。
格瑞格斯 (站在门口,往阁楼里瞧) 艾克达尔中尉,你养鸡鸭!
艾克达尔 嗯!我们养鸡鸭。现在它们都上窝睡觉了。白天你看看这些鸡鸭吧!
海特维格 还有一只——
艾克达尔 嘘!嘘!先别说。
格瑞格斯 我看你们还养鸽子。
艾克达尔 不错,可不是我们还养鸽子吗!上头屋檐底下有它们的笼子,鸽子喜欢在高处蹲着。
雅尔马 它们不是平常的鸽子。
艾克达尔 平常!它们才不平常呢!我们有翻头鸽,还有一对挺胸鸽。过来!那墙根底下有窝,你看见没有?
格瑞格斯 看见了。那是干什么用的?
艾克达尔 那是兔子睡觉的地方。
格瑞格斯 哎呀!你们还养兔子?
艾克达尔 对,我们还养兔子!雅尔马,他想看看咱们是不是有兔子!唔!现在让你看好东西吧!好东西来了!海特维格,闪开。站在这儿。对了。往里瞧。看见一只铺干草的篮子没有?
格瑞格斯 看见了。我看见篮子里有一只鸟儿。
艾克达尔 哼,“鸟儿”!
格瑞格斯 是不是鸭子?
艾克达尔 (生气) 哼,当然是鸭子。
雅尔马 你知道是什么鸭子?
海特维格 不是一只平常鸭子。
艾克达尔 嘘!
格瑞格斯 也不是一只麝香鸭。 [3]
艾克达尔 不是,威利——先生。不是麝香鸭,这是一只野鸭!
格瑞格斯 真的吗?这是一只野鸭?
艾克达尔 一点儿都不错。你说的“鸟儿”是一只野鸭。这是我们的野鸭。
海特维格 是我 的野鸭。这只野鸭是我的。
格瑞格斯 它能在阁楼里待着吗?在阁楼里舒服吗?
艾克达尔 当然有个水槽,它可以在里头扑腾。
雅尔马 隔一天换一回清水。
基纳 (转过头来向雅尔马) 亲爱的艾克达尔,我这儿冻得冰凉的啦。
艾克达尔 嗯,把门关上吧。也别惊动它们睡觉。把门关上,海特维格。
〔雅尔马和海特维格把两扇门一齐拉上。
艾克达尔 下回你可以看仔细点儿。(在火炉旁边的扶手椅里坐下) 我告诉你,这些野鸭真是希罕玩意儿。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中尉,你怎么把它逮住的?
艾克达尔 我没逮它。是本地一个人逮的,我们要谢谢他。
格瑞格斯 (微微一惊) 那人是我父亲,是不是?
艾克达尔 你猜着了。正是你父亲,不是别人。唔。
雅尔马 格瑞格斯,真怪,你会猜得着。
格瑞格斯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你们家好些东西都是我父亲给的,所以我想也许——
基纳 可是这只野鸭不是威利先生送给我们的。
艾克达尔 基纳,咱们还是得谢谢霍古恩·威利先生。 [4] (向格瑞格斯) 他在船上打猎,把它打下来了。可是你父亲的眼神不大好了。唔。鸭子只受了点儿伤。
格瑞格斯 大概是它身上中了两颗小子弹。
雅尔马 对,中了两三颗小子弹。
海特维格 打在翅膀底下的,所以它就飞不了啦。
格瑞格斯 它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下去了,是不是?
艾克达尔 (睡眼矇眬,声音含糊) 当然。野鸭总是这样子。它们使劲扎到水底下,死啃住海藻海带——和水里那些脏东西。它们再也不钻出来了。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中尉,可是你的这只野鸭又钻出来了。
艾克达尔 你父亲有一只非常机灵的狗。那只狗追着野鸭钻下水去,又把它叼上来了。
格瑞格斯 (转向雅尔马) 是不是后来那只野鸭就送到你们这儿来了?
雅尔马 没马上送来。开头时候,你父亲把它带回家去了。可是它在那儿日子过不好,你父亲就叫培特森把它弄死。
艾克达尔 (半睡半醒) 唔——不错——培特森——那蠢家伙——
雅尔马 (低声) 我父亲跟培特森有点认识,一听说这件事,就想法子叫培特森把野鸭给我们。野鸭就是这么到我们手里来的。
格瑞格斯 现在它在阁楼里过得挺好吧?
雅尔马 喔,好极了。它长肥了。它在阁楼里住久了,忘了从前那种逍遥自在的日子了。幸亏这样。
格瑞格斯 雅尔马,你这话说得对。你千万别让它再看见青天碧海了。我该走了。大概你父亲睡着了吧。
雅尔马 哦,说起走的话——
格瑞格斯 哦,我想起来了——刚才你是不是说有间空屋子要出租?
雅尔马 是,怎么样?你有没有认识的人——?
格瑞格斯 我自己租行不行?
雅尔马 你?
基纳 哦,威利先生,你要租?
格瑞格斯 租给我行不行?要是行的话,明天一清早我就搬进来。
雅尔马 行,好极了。
基纳 威利先生,你住那间屋子太不合适。
雅尔马 咦,基纳!你怎么说这话?
基纳 那间屋子不够大,也不够亮,再说——
格瑞格斯 没关系,艾克达尔太太。
雅尔马 我觉得那间屋子挺不错,布置得也挺好。
基纳 可是你别忘了楼底下那两个人。
格瑞格斯 两个什么人?
基纳 一个做过家庭教师。
雅尔马 那是莫尔维克——莫尔维克先生,文科学士。
基纳 另外一个是医生,叫瑞凌。
格瑞格斯 瑞凌?我跟他有点认识。有一阵子他在赫义达那边行医。
基纳 那两位先生可真不安分,晚上常出去喝酒,半夜三更才回来,并且有时候还——
格瑞格斯 住住就惯了。日子长了,我会像那只野鸭似的——
基纳 我劝你还是多想想,明天再说。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太太,你好像很不愿意我搬进来似的。
基纳 喔,没有的事!你为什么说这话?
雅尔马 基纳,你的态度是有点古怪。(向格瑞格斯) 听你的口气,大概你想暂时在城里住下吧?
格瑞格斯 (穿大衣) 不错,我打算在这儿住下。
雅尔马 你为什么不住在父亲家里?往后你打算干什么?
格瑞格斯 嗳,雅尔马,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至于这么狼狈了。一个人倒霉得叫“格瑞格斯”——!名字叫“格瑞格斯”,再加上“威利”这个姓!你听见过这么丑的名字没有?
雅尔马 我觉得没什么丑。
格瑞格斯 哼!呸!我恨不得在叫这么个名字的人的脸上啐一口。可是一个人要是像我似的命里注定叫格瑞格斯·威利的话——
雅尔马 (大笑) 哈哈!假如你不做格瑞格斯·威利,你想做什么?
格瑞格斯 假如我能做得了主的话,我想最好做一条机灵的狗。
基纳 做一条狗!
海特维格 噢,使不得!
格瑞格斯 我要做一条十分机灵的狗,野鸭扎到水底啃住海藻海带的时候,我就钻下去从淤泥里把它们叼上来。
雅尔马 格瑞格斯,实不相瞒,我简直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格瑞格斯 唔,你听懂了也没多大用处。现在咱们算是说定了,我明天一早搬进来。(向基纳) 我决不麻烦你,什么事我都自己动手。(向雅尔马) 别的事咱们明天再谈吧。艾克达尔太太,明天见。(向海特维格点点头) 明天见。
基纳 威利先生,明天见。
海特维格 明天见。
雅尔马 (已经点了一支蜡烛) 别忙,我给你个亮。楼梯上准是漆黑的。
〔格瑞格斯和雅尔马从过道门下。
基纳 (瞪眼呆望,针线撂在腿上) 他想做一条狗,这话真古怪!
海特维格 妈妈,我告诉你,我觉得他那话里有别的意思。
基纳 什么意思?
海特维格 喔,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那段话从头到尾都有别的意思。
基纳 是么?不错,他的话是有点古怪。
雅尔马 (回来) 我们出去时楼梯上的灯还点着呢。(把蜡烛吹灭放下) 啊,现在我可以吃一点东西了。(吃面包黄油) 基纳,你看,一个人只要机灵——
基纳 什么叫机灵?
雅尔马 你看,咱们不是把屋子租出去了吗?并且还是租给像格瑞格斯这么个知己朋友。
基纳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海特维格 喔,妈妈,你瞧着吧,往后一定挺有意思的!
雅尔马 基纳,你这人真古怪。从前你一心要把屋子租出去,现在有人租了,你又不愿意了。
基纳 我愿意,要是租给别人就好了。你看威利会不会说什么话?
雅尔马 你说的是老威利吗?这事跟他不相干。
基纳 可是你看他们爷儿俩准是又闹别扭了,要不然,儿子不会搬出来。你当然知道,他们俩过不到一块儿。
雅尔马 大概是过不到一块儿,可是——
基纳 威利先生也许会疑心是你怂恿他儿子搬出来的。
雅尔马 他要疑心就疑心吧!威利先生在我身上出过不少力,这我决不否认。可是不能因此就要我一辈子永远仰仗他。
基纳 可是爷爷也许会吃亏。往后他也许连格罗勃格手里那点儿抄写都拿不到了。
雅尔马 我恨不得想说:拿不到更好!像我这么个人,眼睁睁看别人把头发都白了的爸爸当牛马使唤,你说丢脸不丢脸?好在现在时候快到了。(又拿起一块面包黄油) 我有一个使命,我一定要完成这使命。
海特维格 对,爸爸!
基纳 嘘!别把爷爷吵醒了!
雅尔马 (放低声音) 我一定要完成这使命。总有一天——。所以我说咱们把屋子租出去是桩好事情,多点进款就少仰仗点别人。一个有使命的人不能仰仗别人。(走到扶手椅旁,无限感慨) 白发苍苍的苦命爸爸!你放心,雅尔马会养活你。他有两只宽肩膀——反正他的肩膀有力量。早晚总有那么个好日子,在你睡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向基纳) 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基纳 (站起来) 当然会有,可是目前咱们得打发他上床去睡觉。
雅尔马 对。
〔他们俩轻轻地把老头儿搀起来。
* * *
[1] “那一伙子”,指兔子、鸽子,等等。“它”,指受伤的野鸭。
[2] Menu是法文。
[3] 美洲热带地方的一种鸭子。
[4] 霍古恩是威利的名字。
[book_title]第三幕
〔雅尔马的摄影室。早晨。阳光从玻璃大天窗里射进来。幔子拉开了。
〔雅尔马坐在桌前忙着修一张照片,桌上还堆着好几张。过不多时,基纳戴着帽子,穿着外套,从过道门里进来。她胳臂上挎着一只有盖的篮子。
雅尔马 基纳,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基纳 回来了,我不能悠悠荡荡糟蹋时间啊。
〔她把篮子搁在一张椅子上,脱下衣帽。
雅尔马 你顺便看了格瑞格斯的屋子没有?
基纳 看了。我告诉你,那间屋子可真够瞧的,他一搬进去就弄得乱七八糟。
雅尔马 怎么回事?
基纳 他不是说过什么事都自己动手吗。他一进去就动手生炉子,可是偏偏把炉子的气门儿捻得死紧的,弄得满屋子净是烟。嘿!屋子里那股味儿真够——
雅尔马 哦,是吗!
基纳 这还不算。后来他想把火弄灭了,过去把一罐子水都泼在炉子里,这一下子可就把屋子搅成了一个稀糊烂浆的泥塘了。
雅尔马 真讨厌!
基纳 这笨家伙!现在我打发门房的老婆给他收拾屋子去了。可是这屋子上午没法儿插脚了。
雅尔马 现在他自己怎么办?
基纳 他说打算出去走一走。
雅尔马 你走之后,我也到他屋里去了一会儿。
基纳 我听说了。是不是你邀他吃午饭?
雅尔马 无非是随便吃点儿东西。这是他头一天搬进来,咱们不能不应个景儿。家里有现成东西没有?
基纳 我想想办法吧。
雅尔马 东西别太少,恐怕瑞凌和莫尔维克也会上楼来。我在楼梯上碰见了瑞凌,我不好意思不——
基纳 怎么!他们俩也要上来吃饭?
雅尔马 喔,多两个少两个没多大关系。
艾克达尔 (开了自己的屋门,探身张望) 喂,雅尔马——。(一眼看见了基纳) 哦!
基纳 你要什么,爷爷?
艾克达尔 喔,没什么。唔!(又把身子缩回去了)
基纳 (拿起篮子) 小心别让他出去。
雅尔马 是了,是了。你要是弄点青鱼拌生菜倒也不坏。瑞凌和莫尔维克昨晚又出去喝酒了。
基纳 我怕他们没等我张罗完了就上楼。
雅尔马 喔,他们不会,你尽管从从容容,别着急。
基纳 好吧。客人没来,你还可以干点活。
雅尔马 我是在这儿干活!我把力气都使出来了!
基纳 这么着,你就可以把那批照片都修完了。
〔她拿着篮子进厨房。雅尔马又拿起画笔修照片,一副无精打采懒洋洋的神气。
艾克达尔 (探出头来,四面张望,低声) 你忙不忙?
雅尔马 忙,这些倒霉照片把我累死了。
艾克达尔 没关系,没关系,你既然这么忙,唔。(又把身子缩回去,门还敞着)
雅尔马 (静静地工作了一会儿,又放下画笔,走到老头儿屋门口) 爸爸,你忙不忙?
艾克达尔 (在自己屋里叽里咕噜) 你忙,我也没闲着。唔!
雅尔马 好,好。(又回来工作)
艾克达尔 (过了不多会儿又走到门口) 唔,雅尔马,你知道,我不算太忙。
雅尔马 我以为你在抄写东西呢。
艾克达尔 呸,见他妈的鬼!格罗勃格多等一两天就不行吗?这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情。
雅尔马 对,究竟你也不是他的奴才啊。
艾克达尔 再说,屋里还有点别的事呢。
雅尔马 我也想到了。你进去不进去?我给你开门好不好?
艾克达尔 这倒使得。
雅尔马 (站起来) 我回头再把这批照片修出来。
艾克达尔 对。你明天一早一定得修完。是不是他们明天要?唔?
雅尔马 是,当然明天要。
〔父子俩各人推开一扇门。早晨的阳光从天窗里照进来。有几只鸽子正在飞来飞去,另外有几只蹲在架子上咕咕地叫。阁楼后方,偶然有老母鸡咯咯的叫声。
雅尔马 喂,爸爸,现在你可以进去动手了。
艾克达尔 (进阁楼) 你不进来吗?
雅尔马 唔,我倒想——(话没说完,一眼看见基纳在厨房门口) 我?不行,我没工夫。我得修照片。现在先试试咱们的新玩意儿——
〔他把一根绳子一拉,里头一幅幔子就滑下来了,幔子的下半截是一块旧麻布,上半截是一片张开的鱼网。这么一来,阁楼的地面就看不见了。
雅尔马 (回到桌旁) 好!现在我可以安静会儿了。
基纳 是不是他又在里头瞎忙乱跑了?
雅尔马 难道你愿意他溜出去,上埃吕森大娘铺子里喝酒吗?(坐下) 你有什么事?刚才你说——?
基纳 我不过想问问你,咱们在这屋里摆桌子吃饭行不行。
雅尔马 行。这么老早大概不会有人来照相吧?
基纳 今天只有那一对情人要来合照一张相。
雅尔马 真讨厌,他们换个日子照行不行!
基纳 我已经告诉他们,叫他们在你下午睡午觉的时候来。
雅尔马 喔,那好极了。那么,咱们就在这儿吃午饭。
基纳 好。可是现在还不必忙着摆桌子,这桌子你还很可以使一会儿。
雅尔马 你说我在这儿偷懒吗?我在拼命干活呢!
基纳 你知道,干完了你就没事了。(又走进厨房。半晌无声)
艾克达尔 (在阁楼门口,鱼网后面) 雅尔马!
雅尔马 什么事?
艾克达尔 恐怕咱们还得把水槽挪个地方。
雅尔马 我不是一直就这么说吗?
艾克达尔 唔!唔!唔!
〔他把身子缩进去。雅尔马拿起笔来画了两笔,用眼睛瞟瞟阁楼,把身子抬起一半儿。海特维格从厨房进来。
雅尔马 (赶紧坐下) 什么事?
海特维格 爸爸,我就是想挨着你,没别的。
雅尔马 (静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这么东张西望的?是不是有人叫你监视我?
海特维格 不是,不是。
雅尔马 妈妈在厨房干什么?
海特维格 妈妈正在做青鱼拌生菜呢。(走到桌边) 爸爸,有什么零碎事要我帮你做吗?
雅尔马 没有,没有。这副担子应该我一个人挑——只要我的体力能支持。海特维格,你尽管放心。只要你爸爸身体不垮台——
海特维格 喔,爸爸!别说得这么怪可怕的。
〔她走动了几步,在推拉门口站住,向阁楼里张望。
雅尔马 爷爷干什么呢?
海特维格 他好像是在给野鸭腾出一条上水槽的新路。
雅尔马 他一个人怎么办得了!偏偏我又坐在这儿不能动!
海特维格 (走近他) 爸爸,你把画笔给我吧。我也会修。
雅尔马 胡说!你无非是白伤害你的眼睛。
海特维格 没有的事。把画笔给我。
雅尔马 (站起来) 唔,好在顶多一两分钟。
海特维格 是啊!一两分钟怎么会伤害眼睛呢?(把画笔接过来) 对!(坐下) 我先修这张。
雅尔马 小心别伤了你的眼睛!听见没有?我 可不负责任。是你自己要修——明白没有?
海特维格 (修照片) 是,是,我明白。
雅尔马 海特维格,你的手艺很好。只要一两分钟就行了。
〔他沿着幔子悄悄溜进阁楼。海特维格坐着修照片。雅尔马父子在里头争论。
雅尔马 (在鱼网后出现) 喂,海特维格——把书橱上那把钳子递给我。还有那把凿子。(转过身去) 爸爸,现在你瞧。我先把我的意思告诉你。
〔海特维格从书橱上拿了钳子凿子从鱼网里递给雅尔马。
雅尔马 谢谢。我来得正是时候。
〔他又走进去。从里面传出他们父子在做木工和谈话的声音。海特维格站在外头瞧他们。过了会儿,有人敲过道门,她没听见。
格瑞格斯 (光着头,穿着家常便服,从外头进来,靠近门站住) 唔!
海特维格 (转身向前) 你早。请进。
格瑞格斯 谢谢。(瞧着阁楼) 你们家里好像有木匠在做活。
海特维格 不是木匠,是爸爸和爷爷。我去告诉他们你来了。
格瑞格斯 不要,不要。我愿意等一会儿。
〔他在沙发上坐下。
海特维格 我们这屋子很乱!(动手收拾照片)
格瑞格斯 喔,不用收拾。这些都是要修的照片吗?
海特维格 是。这几张是我帮着爸爸修的。
格瑞格斯 别让我打搅你。
海特维格 你没打搅我。
〔她把照片归到面前,坐下来工作。格瑞格斯在旁边静静地瞧了会儿。
格瑞格斯 昨晚野鸭睡得好不好?
海特维格 谢谢你,大概睡得不错。
格瑞格斯 (转身向阁楼) 这间阁楼白天看着跟昨晚在月光底下看着很不一样。
海特维格 是啊,它常改样子,白天跟晚上不一样,下雨跟晴天也不一样。
格瑞格斯 你觉得它时常变动吗?
海特维格 我怎么会不觉得?
格瑞格斯 你也喜欢在阁楼里跟野鸭待在一块儿吗?
海特维格 喜欢,要是我有工夫的话——
格瑞格斯 我想你没有多少闲工夫。不用说,你一定上学念书喽。
海特维格 我现在没上学。爸爸怕我眼睛受伤。
格瑞格斯 哦!这么说,是不是他自己教你?
海特维格 爸爸说过要自己教我,可是他一直没有工夫。
格瑞格斯 也没有别人教你念书?
海特维格 有,莫尔维克先生教我念书,可是他不是经常很——很——
格瑞格斯 他常喝醉酒,是不是?
海特维格 对了,恐怕是!
格瑞格斯 这么说,你的闲工夫多得很。阁楼里大概是另外一个世界吧?
海特维格 对了,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阁楼里好玩的东西多极了。
格瑞格斯 真的吗?
海特维格 真的,有好几个大柜子,里头净是书;好些书本里都有画儿。
格瑞格斯 哦!
海特维格 还有一张带抽屉和铰链板的旧写字台,还有一座大钟,钟上有小人儿会出来进去的。可是那座钟现在不走了。
格瑞格斯 所以在野鸭的世界里时间已经站住了。
海特维格 对。还有一只旧的颜色盒什么的。还有一大堆书。
格瑞格斯 那些书你大概都看吧?
海特维格 可不是吗!我有机会就看。可惜那些书多半是英文,我不懂英文,只能瞧瞧画儿。有一本大书,名字叫“海吕森的伦敦史” [1] 。这本书一定有一百年了,里头画儿多极了。第一页画着一个死神、一个计时的沙漏和一个女人。我觉得那张画难看极了。另外那些画儿都好看,有教堂、城堡、街道,还有在海里走的大船。
格瑞格斯 那些好玩的东西都是哪儿来的?
海特维格 从前有一位老船长在这儿住过,那些东西都是他从外国带回来的。人家叫他“飞行荷兰人” [2] 。这名字真怪,他根本不是荷兰人。
格瑞格斯 他不是荷兰人?
海特维格 不是。后来他在海里淹死了,留下了那些东西。
格瑞格斯 告诉我,你在阁楼里瞧画儿的时候,心里想不想出去旅行,亲眼看看真实的世界?
海特维格 喔,不想!我愿意老待在家里帮着爸爸妈妈。
格瑞格斯 帮他们修照片?
海特维格 不单是修照片。我最喜欢学习雕刻像英国书里那些画儿。
格瑞格斯 唔。你父亲怎么说?
海特维格 爸爸不见得愿意。在这些事情上,爸爸的脾气怪得很。你想,他说要我学习织草、编篮子!我觉得那种事没多大意思。
格瑞格斯 对,我也觉得没多大意思。
海特维格 可是爸爸说,要是我会编篮子,我就可以给野鸭编那只新篮子,他这句话倒没说错。
格瑞格斯 可不是吗,那只篮子应该你编,你说是不是?
海特维格 是,因为野鸭是我的。
格瑞格斯 那还用说。
海特维格 是啊,野鸭是我的。可是爸爸和爷爷什么时候要,我就什么时候把野鸭借给他们。
格瑞格斯 真的吗?他们借野鸭干什么?
海特维格 喔,他们照顾它,还给它盖窝什么的。
格瑞格斯 我明白了。不用说,那只野鸭比阁楼里其他的动物高贵的多喽!
海特维格 当然,你知道,它是一只真正的野鸟。再说,它真可怜,孤零零的没人亲热。
格瑞格斯 它没有亲人,不像兔子似的有亲人。
海特维格 它没有。老母鸡也有亲人,好些老母鸡都有小鸡。只有它硬让人家弄来了,跟它的伴儿分散了。可是这只野鸭真古怪,谁都不认识它,也不知道它是哪儿来的。
格瑞格斯 它到过海洋深处。
海特维格 (很快地瞟了他一眼,忍着笑问) 你为什么说“海洋深处”?
格瑞格斯 不说海洋深处说什么?
海特维格 你可以说“海底”。
格瑞格斯 我说海洋深处不行么?
海特维格 行倒行,可是人家一说海洋深处,我就觉得怪可笑的。
格瑞格斯 可笑?为什么可笑?
海特维格 我不告诉你。说出来怪无聊的。
格瑞格斯 喔,一定不无聊。快告诉我,刚才你为什么笑?
海特维格 我笑的是这个:每逢我忽然间——一眨眼的时候——想起了阁楼里那些东西,我就觉得整间屋子和屋里的东西都应该叫“海洋深处”。你说这不是无聊吗!
格瑞格斯 你别说无聊。
海特维格 是无聊,你要知道,其实只是一间阁楼。
格瑞格斯 (眼睛盯着她) 你准知道是一间阁楼吗?
海特维格 (诧异) 什么?我准知道是一间阁楼?
格瑞格斯 你拿得稳吗?
〔海特维格不做声,张着嘴对他呆望。基纳拿着食具从厨房走进来。
格瑞格斯 (站起来) 我来得太早了。
基纳 喔,反正你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啊!好在我们也差不多准备好了。海特维格,收拾桌子。
〔海特维格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开之后,帮着基纳摆桌子开饭。格瑞格斯坐在扶手椅里翻看一本照片簿。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太太,我听说你会修照片。
基纳 (斜看了一眼) 不错,我会。
格瑞格斯 这可真凑巧。
基纳 怎么凑巧?
格瑞格斯 我的意思是说,正好艾克达尔是开照相馆的。
海特维格 妈妈也会照相。
基纳 我会。那时候我非学不可。
格瑞格斯 如此说来,大概真正张罗这份买卖的是你吧?
基纳 艾克达尔没有工夫的时候是我张罗。
格瑞格斯 我看他在他父亲身上花的时间不少。
基纳 对了。再说,像艾克达尔那么个人也不能成天净给不相干的人照相啊。
格瑞格斯 你这话很有理;不过既然干了这一行——
基纳 威利先生,你当然明白,艾克达尔不是个平平常常的照相师。
格瑞格斯 当然不是;不过究竟——
〔阁楼里一声枪响。
格瑞格斯 (跳起来) 什么响?
基纳 噢!他们爷儿俩又放枪了!
格瑞格斯 他们有枪吗?
基纳 他们打猎呢。
格瑞格斯 什么!(走到阁楼门口) 雅尔马,是不是你在打猎?
雅尔马 (在鱼网里面) 是你吗?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只顾忙着——。(向海特维格)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摄影室。
格瑞格斯 你在阁楼里打枪?
雅尔马 (给他看一支双筒枪) 就是这么一支枪。
基纳 你跟爷爷老弄那支“兽枪” [3] ,早晚会在自己身上惹乱子。
雅尔马 (有点不耐烦) 我记得告诉过你,这种枪叫“手枪”。
基纳 喔,兽枪也罢,手枪也罢,反正不是好东西。
格瑞格斯 雅尔马,你也成了个打猎的啦?
雅尔马 我说不上打猎,不过间或打几只兔子罢了。你知道,这主要是哄着老人家让他高兴。
基纳 男人的脾气真怪,总得有一桩伤心的事。
雅尔马 (有点生气) 一点都不错,我们男人总得有一桩散心的事。
基纳 对,对,我是想说“散心”。
雅尔马 嗯。(向格瑞格斯) 你看阁楼的位置真凑巧,谁也听不见我们在里头打枪。(把枪搁在书橱顶上) 海特维格,你别动那支枪!一个枪筒子里有子弹,记着。
格瑞格斯 (从网子里望进去) 哦,你还有一支鸟枪。
雅尔马 那是父亲的旧枪。现在不能用了,枪机有毛病了。可是留着它还是挺好玩儿的,有时候我们可以把它拆开,擦擦干净,上点油,再把它装起来。不用说,多半是我父亲闲着没事摆弄这些玩意儿。
海特维格 (走近格瑞格斯) 现在你可以仔细瞧瞧野鸭了。
格瑞格斯 刚才我瞧过了。我看它一个翅膀好像有点耷拉着。
海特维格 这也难怪,你知道它那个翅膀是折的。
格瑞格斯 并且它一只脚也有点儿拐。是不是?
雅尔马 也许有一丁点儿。
海特维格 当初狗抓它的时候抓的就是那只脚。
雅尔马 除此之外,它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它身上挨过子弹,还让狗在嘴里叼过,居然没有大毛病,真是难得的事。
格瑞格斯 (瞟了海特维格一眼) 并且还在海洋深处待过那么些时候。
海特维格 (微笑) 对。
基纳 (摆桌子) 那只倒霉野鸭!你们在它身上为什么这么操心!
雅尔马 唔。午饭快得了吧?
基纳 马上就得。海特维格,来帮助我。
〔基纳和海特维格走进厨房。
雅尔马 (低声) 你最好别站在那儿瞧我父亲,他不喜欢别人瞧他。(格瑞格斯离开阁楼门) 趁别的客人还没来,我得把门关上。(拍拍巴掌把禽鸟轰进去) 嘘,嘘,你们都进去!(拉好幔子,把门拉上) 这些装置都是我设计的。没事的时候把它们摆弄摆弄,坏了把它们拾掇拾掇,真怪有意思的。并且我也不得不这么办,因为基纳不喜欢把鸡鸭兔养在摄影室里。
格瑞格斯 当然。这间屋子大概是你太太专用的吧?
雅尔马 我照例把业务上的零碎事都交给她管,这么着,我就可以躲在客厅里专心去想更重要的事了。
格瑞格斯 雅尔马,你想的是些什么事?
雅尔马 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不早问这句话。也许你没听说过我的发明吧?
格瑞格斯 你的发明?我没听说过。
雅尔马 真的吗?你没听说过?哦,也难怪,你老在荒山野地里待着——
格瑞格斯 是不是你发明了一件什么东西?
雅尔马 目前还没完成,可是我正在研究。你不难想象,当初我决意学照相这门手艺的时候并不是打算单给普通人照相。
格瑞格斯 当然不是,刚才你太太也这么说。
雅尔马 我发过誓,如果我把全副力量用在这门手艺上的话,我要把它提高到也是艺术也是科学的水平。为了达到这目的,我决意要钻研这伟大的发明。
格瑞格斯 你的发明是什么性质?它的用途又是什么?
雅尔马 喔,好朋友,你暂时别打听这些小节细目。你要知道,这不是一天半天做得成的事。并且你也不要以为我的目的是为满足虚荣。我现在的工作不是为我自己。不是,不是!日日夜夜在我面前摆着的是我做人的使命。
格瑞格斯 你的使命是什么?
雅尔马 难道你忘了那银丝白发的老头儿了吗?
格瑞格斯 你是说你那可怜的父亲?你能给他出什么力?
雅尔马 只要我能恢复艾克达尔这个家门的光荣尊严,我就能恢复父亲的自尊心。
格瑞格斯 这就是你做人的使命吗?
雅尔马 正是。我要搭救这翻船的人!风暴刚开头时,他就做了翻船落难的人。甚至在案子正在进行调查还没判决的时候,他已经精神错乱改了样子。书橱上那支手枪——就是我们打兔子的那支手枪——在艾克达尔家的伤心史里曾经出现过。
格瑞格斯 那支手枪?这话当真?
雅尔马 法院宣判徒刑的时候,我父亲抓紧了那支手枪。
格瑞格斯 他想——?
雅尔马 正是,可是他不敢用它。他没有胆量。那时候他已经那么意志消沉,精神颓丧了!你明白不明白?他是个军人;他打过九只熊,祖上有过两位中校——当然是一先一后。格瑞格斯,你明白不明白?
格瑞格斯 我很明白。
雅尔马 我不明白。那支手枪后来在我们家历史里第二次又出现了。我父亲换上灰色罪衣,被他们押进监狱的时候——喔,不瞒你说,我心里真是凄惨极了。我把两扇百叶窗都拉了下来。我往外偷看了一眼,只见太阳照得挺亮,一片静悄悄的跟平常一样。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见人们在街上来来往往,说说笑笑,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整个儿世界好像都站住不动了——仿佛正在日蚀。
格瑞格斯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有过这种感觉。
雅尔马 就在那当口,雅尔马·艾克达尔把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格瑞格斯 你也想要——!
雅尔马 正是。
格瑞格斯 可是你没开枪?
雅尔马 没有。在那紧要关头,我克制了自己。我还是没死。可是,我告诉你,在那种情形之下,舍死求生是需要点勇气的。
格瑞格斯 唔,那也在乎你是怎么看法。
雅尔马 确实需要点勇气。幸亏当时我意志坚决,所以才有今天。现在我不久就可以完成我的发明了;并且瑞凌大夫的看法也跟我一样,他认为我父亲将来还可以穿军服。我只要求这一件事作为我的发明的报酬。
格瑞格斯 你父亲提起他的军服就为这个?
雅尔马 是的,这是他一心一意盼望的事。你不知道,为了父亲的事,我心里多么难受。每逢我们家有点儿小喜庆事的时候——类如基纳和我的结婚纪念日子什么的——老头子总是穿着当年得意时期的中尉军服到场。可是只要一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马上就拖着两条有气无力的腿躲进自己屋里去。你要知道,他不敢看见生人。唉,做儿子的看着那种情形心里好像扎了刀子!
格瑞格斯 还要多少时间你的发明才能完成?
雅尔马 你别追问详细情形。发明不是一桩完全听人调度的事情。发明主要依靠灵感,依靠直觉,灵感什么时候会来简直没法预料。
格瑞格斯 你的发明是不是正在进展?
雅尔马 当然是正在进展。每天我都在翻来覆去地盘算,专心致志,一刻不忘。每天下午,吃过午饭,我就一个人躲在客厅里潜心思索。可是别人不能硬逼我,硬逼没有好处。瑞凌也这么说。
格瑞格斯 你看阁楼里那些事是不是太糟蹋你的时间,分散你的心思?
雅尔马 不,不,不,并且恰好相反。你别说这话。我不能一天到晚专想一件劳心的事。我总得找点儿别的事填补填补那一段等待的空闲时间。你要知道,灵感,直觉,说来就来,它们一来,就万事大吉了。
格瑞格斯 亲爱的雅尔马,据我看来,你也有几分野鸭气息。
雅尔马 我也有几分野鸭气息?这话什么意思?
格瑞格斯 你也扎到了水底,死啃着海草。
雅尔马 你是不是说打折我们爷儿俩翅膀的那颗几乎致命的子弹?
格瑞格斯 不一定是说那个。我并不是说你的翅膀已经折了。雅尔马,我是说你走了岔道,掉在一个有毒的泥塘里了;你染上了危险的病症,陷落在阴暗的地方等死。
雅尔马 我?在阴暗的地方等死?格瑞格斯,你千万别再这么胡说八道。
格瑞格斯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现在我也有了做人的使命了,这是昨天我才发现的。
雅尔马 很好,可是你别管我的闲事。我告诉你,除了自然而然地有一点儿忧郁之外,我很心满意足。
格瑞格斯 你的心满意足正是中了泥塘毒气之后发生的结果。
雅尔马 格瑞格斯,请你别再谈什么病症毒气,我听不惯这种话。在我家里,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不痛快的事。
格瑞格斯 嗯,这话我信。
雅尔马 提这些事对我没好处。再说,我们这儿并没有你说的什么泥塘毒气。我知道,我这穷照相馆老板的房子很简陋,我的景况很局促,可是我是个发明家,并且一家人都靠着我吃饭。这么一来,就把我从低微的环境之中提高了。哦,饭来了。
〔基纳和海特维格拿了几瓶啤酒、一瓶白兰地和玻璃杯什么的走进屋来。瑞凌和莫尔维克同时也从过道里进来。他们俩都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莫尔维克穿着一身黑衣服。
基纳 (把东西搁在桌上) 哦,你们俩来得正是时候。
瑞凌 莫尔维克异想天开地说他闻着了青鱼生菜的味儿,于是就拦不住他了。艾克达尔,咱们又见面了。
雅尔马 格瑞格斯,我给你介绍莫尔维克先生。还有瑞凌大夫,哦,你认识瑞凌,是不是?
格瑞格斯 认识,不太熟。
瑞凌 哦,原来是小威利先生!不错,咱们俩在赫义达工厂打过一两次小交道。你是不是刚搬进来?
格瑞格斯 今天早晨刚搬进来。
瑞凌 莫尔维克和我的屋子正在你楼底下,所以要是你万一用得着医生和牧师的话,不必到远处去找。
格瑞格斯 谢谢,我难保用不着,因为昨天我们十三个人同席吃饭。
雅尔马 算了,算了,别再提那些丧气事了!
瑞凌 艾克达尔,你放心,我敢赌咒,你不会倒霉。
雅尔马 为了我老婆孩子,但愿如此。现在大家请坐吧,吃吃喝喝,开心作乐。
格瑞格斯 咱们要不要等你父亲?
雅尔马 不用,他的饭回头给他端进去。来吧!
〔四个男人坐下吃喝。基纳和海特维格出来进去伺候他们。
瑞凌 艾克达尔太太,昨儿晚上莫尔维克喝得稀糊烂醉。
基纳 真的吗?昨天他又喝醉了?
瑞凌 昨晚我把他弄回家来的时候你没听见吗?
基纳 我没听见。
瑞凌 没听见最好,莫尔维克昨晚闹得太不像话了。
基纳 莫尔维克,真的吗?
莫尔维克 把昨晚那段事撇开别再提了。那种行为不是出于我的本性。
瑞凌 (向格瑞格斯) 每逢他兴致一发作像着了魔的时候,我就不能不陪他出去喝酒胡闹了。你知道,莫尔维克先生是个出众的天才。
格瑞格斯 出众的天才?
瑞凌 真的,莫尔维克是个天才。
格瑞格斯 唔。
瑞凌 天才的脾气生来不爱走直路。他们有时候一定要走弯弯曲曲的路子。格瑞格斯,你是不是还死守着那个乌黑烟熏的工厂?
格瑞格斯 是,我一直死守到现在。
瑞凌 你到处向穷人要求的东西究竟到手没有?
格瑞格斯 要求的东西?(恍然大悟) 哦,我明白了。
雅尔马 格瑞格斯,你是不是向人家要求什么东西?
格瑞格斯 喔,没有的事。
瑞凌 我敢赌咒,确有其事!他在乡下挨家挨户索取他的所谓“理想的要求”。
格瑞格斯 那时候我还年轻。
瑞凌 这话不错,那时候你很年轻。说起那“理想的要求”,我 在那儿的时候你从来没弄到手。
格瑞格斯 你走以后,我也没弄到手。
瑞凌 后来你大概学会打折扣了吧?
格瑞格斯 要是跟一个诚实的人打交道,我还是不折不扣。
雅尔马 对了,我想你不会打折扣。基纳,来点儿黄油。
瑞凌 给莫尔维克来一片咸肉。
莫尔维克 呕!我不吃咸肉!
〔有人在阁楼门上敲了一下。
雅尔马 开门,海特维格。爷爷要出来。
〔海特维格过去把门推开一点。艾克达尔手里拿着一张新剥的兔皮,走进屋来。海特维格随手把门拉上。
艾克达尔 诸位早啊!我今天运气好。打了一只大的。
雅尔马 你不等我就把皮剥了!
艾克达尔 肉都腌了。兔子肉又嫩又香。味儿真甜,像糖似的。诸位,祝你们胃口好!
〔他走进自己屋子。
莫尔维克 (站起来) 对不起!我不行了,我得马上下楼。
瑞凌 老兄,喝点汽水吧!
莫尔维克 (急忙起身) 呕!呕!
〔他从过道门里出去。
瑞凌 (向雅尔马) 咱们敬那位老猎人一杯酒。
雅尔马 (跟他碰杯) 为那位勇敢不怕死的猎人干杯!
瑞凌 敬那位白头发的——(干杯) 提起头发,他的头发是灰的还是白的?
雅尔马 恐怕是介乎灰白之间。要说头发,不论灰的白的,他头上没有几根了。
瑞凌 一个人带上假头发也能在社会上混。艾克达尔,归根结底,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你有崇高的使命需要你努力——
雅尔马 我是在努力啊。
瑞凌 你还有这么一位好太太,趿拉着毡鞋,静悄悄地走来走去,身子晃晃悠悠,把你的日子安排得那么舒服熨帖。
雅尔马 一点都不错,基纳,(向她点点头) 你是我生命路途上的一个好伴侣。
基纳 喔,别净批骗我。 [4]
瑞凌 艾克达尔,你还有海特维格这么个好孩子!
雅尔马 (伤感) 是啊,这孩子!这孩子比什么都珍贵!海特维格,过来。(摸摸她的头发) 明天是什么日子?
海特维格 (推推她父亲) 喔,爸爸,别提这件事。
雅尔马 我一想起明天的事不成个局面,只是阁楼里有一场小热闹,心里真难受。
海特维格 喔,我喜欢的就是这个!
瑞凌 海特维格,别忙,你等到那个惊人的发明出现以后就好了!
雅尔马 真是!到那时候你瞧吧!海特维格,我一定要把你将来的日子安排得稳稳当当。我要让你一辈子过舒服日子。将来我要为你要求一点东西。那就是苦命的发明家唯一的报酬。
海特维格 (低声,两只胳臂搂着他脖子) 喔,亲爸爸!好爸爸!
瑞凌 (向格瑞格斯) 喂!偶尔在一个快活家庭里吃顿好饭,你说是不是挺痛快?
雅尔马 当然,我很珍重这种朋友欢聚的机会。
格瑞格斯 我不喜欢呼吸泥塘的霉气。
瑞凌 泥塘的霉气?
雅尔马 喔,别再提那无聊的话了!
基纳 威利先生,你放心,我们这儿没有霉气。我每天都把门窗敞开,通风透气。
格瑞格斯 (离座) 我说的毒气你敞开门窗也赶不出去。
雅尔马 毒气!
基纳 是啊,艾克达尔,你说他这话怪不怪?
瑞凌 对不起,恐怕那毒气是你自己从矿山里带来的吧?
格瑞格斯 这倒很像你的口气,你把我带到艾克达尔家里来的东西叫做毒气。
瑞凌 (走近他) 喂,小威利先生,我猜想你在上衣后摆口袋里还是塞着你那不折不扣的“理想的要求”。
格瑞格斯 我塞在前胸。
瑞凌 不管你塞在什么地方,只要我 一天不搬出这所房子,我劝你一天不要向我们硬讨什么东西。
格瑞格斯 要是我向你们硬讨呢,你又把我怎么样?
瑞凌 那就对不起,要请你像倒栽葱似的滚下楼去。现在我警告过你了。
雅尔马 (站起来) 啊,瑞凌!
格瑞格斯 对,你把我轰出去。
基纳 (给他们俩劝解) 这可使不得,瑞凌。可是,威利先生,你自己生炉子把屋子搞得那么稀脏,不应该再说什么霉气毒气的。
〔有人敲过道门。
海特维格 妈妈,有人敲门。
雅尔马 好!客人越来越多了!
基纳 我去开门。(过去开门,吃了一惊,身子倒退) 哦,天啊!
〔威利向屋里迈了一步。他身上穿着皮大衣。
威利 对不起!我儿子大概是住在这儿吧。
基纳 (使劲咽了一口气) 是。
雅尔马 (走近威利) 你肯不肯赏光一块儿——?
威利 谢谢,我只想跟我儿子说一句话。
格瑞格斯 有什么话?我在这儿。
威利 我想上你屋里跟你说几句话。
格瑞格斯 上我屋里?好吧。
〔他动身要走。
基纳 你那屋子进去不得。
威利 那么,就在这过道里也行。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几句话。
雅尔马 你们可以在这儿说。瑞凌,咱们上起坐室去。
〔雅尔马和瑞凌从右下。基纳带着海特维格走进厨房。
格瑞格斯 (迟疑了一下) 唔,现在没有别人了。
威利 我听了你昨天晚上的口气,今天又看你搬到艾克达尔家来住,我不由得不疑心你在打主意跟我为难。
格瑞格斯 我要叫艾克达尔·雅尔马把眼睛睁开。我要他把自己的处境看个明白——无非如此而已。
威利 这就是你昨天说的做人的使命?
格瑞格斯 是。你不让我走第二条路。
威利 这么说,是我摧折了你的精神?
格瑞格斯 你摧折了我的整个儿生命。我并不是在想关于母亲那一段事情。我良心惭愧,日夜受折磨,这确实是你害我的。
威利 是吗!你在受良心的折磨?
格瑞格斯 当初你设计陷害艾克达尔中尉的时候,我就应该出来反对。我就应该警告他不要上当,那时候我已经疑心到事情不妙了。
威利 既然如此,那时候你就应该说话。
格瑞格斯 可是那时候我不敢说话,我胆子太小,没有魄力。我怕你怕得要命——不但在那时候怕你,并且在后来一个很长的时期里我都怕你。
威利 现在你好像不怕我了。
格瑞格斯 不错,幸而现在我不怕你了。对不起老艾克达尔的事情——不论是我干的还是别人干的——已经没法子挽回了。可是我还可以把雅尔马救出来,叫他不要相信正在害他的那些虚伪欺诈的事情。
威利 你觉得这么办对他有好处吗?
格瑞格斯 当然有好处。
威利 你觉得那位照相馆老板是能够领会你这种好意的人吗?
格瑞格斯 我相信他是那么一等人。
威利 哼,咱们等着瞧吧。
格瑞格斯 并且,如果我想活下去的话,我一定得想个办法医治我这有病的良心。
威利 你的良心永远不会健康。它从小就有毛病。格瑞格斯,你的良心是你母亲给你的遗产——她只给你留下这么一份产业。
格瑞格斯 (轻蔑的微笑) 当初你估计她会给你带一份好陪嫁过来,你自己估计错了,今天还恨她吗?
威利 咱们不要离开本题。你是不是一定要叫小艾克达尔走上你认为正确的路子?
格瑞格斯 对,我一定要那么办。
威利 既然如此,那么,我今天大可不必跑来找你。事到如今,再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回家当然是废话喽?
格瑞格斯 完全是废话。
威利 大概你也不愿意加入我的公司喽?
格瑞格斯 不愿意。
威利 很好。不过我现在想续弦,你应得的那份产业我马上给你。 [5]
格瑞格斯 (不假思索) 我不要那份产业。
威利 你不要那份产业?
格瑞格斯 不要,我的良心不许我要。
威利 (犹豫了一下) 你还回工厂去吗?
格瑞格斯 不去了。我算是不在你手下做事了。
威利 那么你打算干什么呢?
格瑞格斯 我只想完成我的使命。不干别的。
威利 完成以后呢?你靠什么过日子?
格瑞格斯 我攒了一点儿工资。
威利 那点钱够你过多少日子?
格瑞格斯 我想足够过到我死。
威利 这话什么意思?
格瑞格斯 我不再答复了。
威利 那么,再见吧,格瑞格斯。
格瑞格斯 再见。
〔威利下。
雅尔马 (在门口张望) 他是不是走了?
格瑞格斯 走了。
〔雅尔马和瑞凌进来;基纳母女也从厨房进来。
瑞凌 这顿午饭简直没吃好。
格瑞格斯 雅尔马,穿上大衣。我要你出去跟我多走一走。
雅尔马 好极了。你父亲找你有什么事?是不是跟我有关系?
格瑞格斯 走吧。咱们一定得谈谈。我去穿大衣。(他从过道门里出去)
基纳 艾克达尔,你别跟他出去。
瑞凌 去不得。你在家待着别动。
雅尔马 (拿起帽子大衣) 喔,胡说!我年轻时交的一个朋友一定要背着人跟我说几句知心话——
瑞凌 见鬼!难道你看不出那家伙疯疯癫癫,精神错乱!
基纳 可不是吗!从前我怎么跟你说的!当年他母亲有时候也是这么疯疯癫癫的。
雅尔马 那么,他更需要朋友的照顾。(向基纳) 你千万准时把晚饭做好。回头见。
〔他从过道门口下。
瑞凌 可惜那家伙当初没死在赫义达矿山里。
基纳 天啊!你为什么说这种话?
瑞凌 (咕哝) 我自有我的理由。
基纳 你看小威利是不是真有疯病?
瑞凌 不是,所以更糟。他的疯病并不比一般人厉害。可是他身上确实有一种毛病。
基纳 他的毛病是什么?
瑞凌 我告诉你吧,艾克达尔太太。他犯的是一种很厉害的正直病。
基纳 正直病?
海特维格 那也算是一种病吗?
瑞凌 是,是一种民族病 [6] ,不过不是经常发作的。(向基纳点点头) 谢谢你招待我。
〔他从过道门口下。
基纳 (心神不宁,在屋里来回走动) 哼,格瑞格斯·威利——这家伙老是那么讨厌。
海特维格 (站在桌旁,仔细瞧她母亲) 我觉得这些事真奇怪。
* * *
[1] 《伦敦和威斯敏斯特城新通史》,渥尔特·海吕森著,一七七五年伦敦版。
[2] “飞行荷兰人”是北欧民间传说中人物,讲一个沉船淹死的荷兰船长的鬼魂,驾船在海上漂泊,他唯有得到忠贞的爱情方能得到解救。
[3] 基纳文化水平不很高,常常念不准字音。在这里她把“手枪”念成了“兽枪”。
[4] 她本想说“批评”,可是错说为“批骗”。
[5] 按照当时挪威法律,一个鳏夫想要续弦,必须先在他的产业中拨一部分给前妻的子女,才能结婚。
[6] 也有人译作“严重多疑症”,“过度自以为是症”。
[book_title]第四幕
〔雅尔马摄影室。一张相片刚照好。屋子当中有一架蒙着布的照相机,一个照相机架子,两把椅子,一张折叠桌,等等。下午。太阳正在落山。过不多时,天色渐渐昏暗。
〔基纳站在过道门口,手里拿着一只小匣子和一块湿玻璃板,正在跟外头的人说话。
基纳 错不了。我说哪天有,一定哪天有。头一打照片星期一准印出来。再见。
〔有人下楼梯的声音。基纳关上门,把玻璃板插到匣子里,把匣子装进蒙布的照相机。
海特维格 (从厨房进来) 他们走了吗?
基纳 (收拾东西) 嗳呀,谢天谢地,好容易把他们打发走了。
海特维格 爸爸怎么还不回家?
基纳 你准知道他不在楼下瑞凌屋里吗?
海特维格 不在。我刚走厨房楼梯下去问过瑞凌。
基纳 他的晚饭都预备好了,快凉了。
海特维格 是啊,我真不明白。爸爸一向那么准时回家吃饭!
基纳 他一会儿就会回来,你瞧着吧。
海特维格 我盼望他赶紧回来!今天什么事都古怪。
基纳 (高声喊叫) 他回来了!
〔雅尔马从过道门口上。
海特维格 (迎上去) 爸爸!喔,我们等了你老大半天了!
基纳 (斜着眼看他) 艾克达尔,你出去的工夫不小啊。
雅尔马 (眼都不抬) 嗯,不算很小。
〔他脱大衣。基纳和海特维格过去帮他,他挥手不让她们走近。
基纳 你是不是跟威利吃过晚饭了?
雅尔马 (挂大衣) 没有。
基纳 (向厨房门走去) 那么,我去把晚饭给你端来。
雅尔马 不用,不用。我不想吃东西。
海特维格 (走近他一点) 爸爸,你是不是不舒服?
雅尔马 不舒服?喔,没什么,我身子挺好。我跟格瑞格斯走得挺累。
基纳 艾克达尔,你不该走那么些路,你没走惯。
雅尔马 哼,这个世界上有好些事你不惯也得惯。(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来过没有?
基纳 除了那一对照相的情人没有别人来过。
雅尔马 没有新主顾?
基纳 今天没有。
海特维格 爸爸,明天会有,你瞧着吧。
雅尔马 那就好了,从明天起我要认真工作了。
海特维格 明天!你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雅尔马 哦,我想起来了!那么,从后天起。从今以后什么事我都要自己做。什么事我都要亲自动手。
基纳 艾克达尔,那有什么好处?无非使你觉得过日子是个累赘罢了。照相的事我会照管,你尽管搞你的发明工作。
海特维格 你别忘了那只野鸭,还有那些老母鸡、兔子,还有——
雅尔马 别提那些无聊东西了!从明天起,我的脚不再踩进阁楼。
海特维格 喔,爸爸,你不是说过明天阁楼里要有一场小热闹吗?
雅尔马 嗯,不错。好,那么,从后天起。该死的野鸭,我恨不能拧折它的脖子!
海特维格 (尖声喊叫) 拧死野鸭!
基纳 那可使不得!
海特维格 (推推他) 喔,爸爸,使不得。你知道,那只野鸭是我的!
雅尔马 所以我不下手。海特维格,为了你,我不忍心把它弄死。可是我心窝里觉得应该把它弄死。在那伙人手里经过的东西,我不应该收留在家里。
基纳 天啊,即使那只野鸭是爷爷从培特森那蠢家伙手里弄来的——
雅尔马 (走来走去) 有几个要求——我应该说是什么要求呢?——好,就说是理想的要求吧——一个人要是不理会这些要求,他的灵魂就会受到损害。
海特维格 (跟着他走) 可是你得替野鸭想想——它多么可怜!
雅尔马 (站住) 所以我说,看在你的分上我不把它弄死。一根毛都不碰——我一定不把它弄死。还有更重大的问题要我处理呢。海特维格,现在你照常出去走一走。天黑了,你该出去了。
海特维格 现在我不想出去。
雅尔马 去吧,我觉得你眼睛眨得很厉害。这儿的霉气对你有害。这所房子的空气沉闷得很。
海特维格 好吧,我走厨房楼梯下去散散步。我的大衣和帽子在什么地方?哦,在我自己屋里。爸爸,我不在家你可千万别伤害野鸭。
雅尔马 它头上一根毛我都不碰。(把她拉到怀里) 你和我,海特维格——咱们俩——!嗳,去吧!
〔海特维格对父母点点头,从厨房下。
雅尔马 (走来走去,不抬头看她) 基纳。
基纳 什么事?
雅尔马 从明天起,或者就说从后天起吧——我要亲自经管家用账目了。
基纳 是不是你现在就要算账?
雅尔马 是的。或者至少要把进款数目核对一遍。
基纳 天啊!这可用不了多少工夫。
雅尔马 我看不见得吧;至少我觉得钱到了你手里非常耐用。(站住,瞧她) 你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基纳 这是因为我和海特维格,我们俩不大花钱。
雅尔马 父亲给威利先生抄写稿子得到的报酬是不是特别丰厚?
基纳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特别报酬。我不懂得抄写的价目。
雅尔马 他挣多少钱?大概的数目?让我听听!
基纳 喔,有多有少。大概他挣的钱抵得过咱们在他身上花的数目,另外还能富余一点零用钱。
雅尔马 他挣的钱抵得过咱们在他身上花的数目!可是你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基纳 我怎么能跟你提呢?你一向喜欢把自己当作父亲的供养人。
雅尔马 其实是威利先生在供养他。
基纳 喔,威利先生有的是钱。
雅尔马 请你给我点上灯。
基纳 (点灯) 当然咱们也不敢说钱是威利先生给他的。也许是格罗勃格给的。
雅尔马 你为什么要这么闪闪烁烁的?
基纳 我不知道。我一向只知道——
雅尔马 哼!
基纳 爷爷的抄写工作并不是我给他弄的。都是柏塞从前常来串门时给他弄的。
雅尔马 你的声音好像在发抖。
基纳 (罩上灯罩) 是吗?
雅尔马 并且你两只手也在哆嗦,是不是?
基纳 (态度坚决) 艾克达尔,有话尽管老实说。格瑞格斯刚才说我什么话?
雅尔马 是不是真有其事?——会不会真有其事?——当初你在威利先生家做活的时候,你跟他有过——有过一段事儿?
基纳 这话靠不住。不是在那时候。威利先生在我身上打过主意,这是事实。他老婆疑惑我们有了事儿,千方百计地找空子吵闹,把我挤得走投无路,因此我就只好辞活不干了。
雅尔马 后来怎么样呢?
基纳 后来我就回家了。我母亲——唔,她不是你平常看的那么个女人——她一个劲儿这样那样地折磨我——你要知道,那时候威利先生的老婆已经死了。
雅尔马 后来怎么样?
基纳 唉,我干脆都告诉你吧。威利一个劲儿纠缠我,最后他把我弄到手才算完事。
雅尔马 (双手一拍) 这就是我的孩子的母亲!这件事你怎么瞒着我不说?
基纳 这是我的错。我早就应该告诉你。
雅尔马 一起头你就应该告诉我,那么,我就可以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
基纳 那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雅尔马 跟你结婚?那简直是梦话!
基纳 正因为如此,所以后来我一个字都不敢提。因为那时候我很爱你,并且也不愿意自寻烦恼。
雅尔马 (走来走去) 这就是我的海特维格的母亲。现在我知道了,我眼前一切东西——(踢一张椅子) ——我的整个儿所谓家庭——都是一个在我之前你爱的男人照应我的!喔,威利那坏蛋!
基纳 这十四年——这十五年咱们在一块儿过的日子你后悔不后悔?
雅尔马 (站在她面前) 这些年你在我周围织成了一个欺骗的罗网,你是不是每天每时都在后悔?快回答我这句话!你心里怎么能不后悔、不难受?
基纳 喔,亲爱的艾克达尔,安排家务,料理日常工作,我已经够忙的了。
雅尔马 难道你从来不回想你的旧事吗?
基纳 不想。那些陈年旧事我差不多已经忘干净了。
雅尔马 喔,你这种麻木迟钝的自满心情!我觉得难以忍受。你居然丝毫悔恨都不觉得!
基纳 艾克达尔,老实告诉我——要是你没有我这么个老婆,你今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雅尔马 你这么个老婆!
基纳 正是。你要知道,我做事一向比你切实精明一点。当然,论年纪我比你大一两岁。
雅尔马 我今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基纳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各种各样毛病你都齐全。这你不能不承认吧。
雅尔马 你说哪些事是我的“毛病”?你不懂得一个人在伤心绝望的时候精神多痛苦——尤其是像我这么个急性人。
基纳 也许是吧。现在我也没有理由在你面前夸口逞强,因为后来你一有了家和家庭,马上就变成了一个好丈夫。现在咱们家什么都安排得舒舒服服的,并且我和海特维格正在盘算咱们在吃的穿的上头不久都可以多花点钱了!
雅尔马 对,在欺骗的泥坑里过日子!
基纳 那个可恶的家伙要是当初不进咱们的门就好了!
雅尔马 从前我也以为我的家庭非常快活。谁知道是个幻想。以后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发扬精神的力量,实现我的发明?我的发明也许会跟我同归于尽。基纳,要是那样的话,是你从前干的坏事断送了我的发明。
基纳 (几乎要哭出来) 艾克达尔,你千万别说这话。我只想一生一世出力叫你过好日子!
雅尔马 我请问你:我这做家长的人的梦想现在该怎么安排?我在屋里沙发上琢磨我的发明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个非常清楚的预兆,我觉得这个发明将来会耗尽我的心血。我甚至还想到,专利证书到手那一天就是我解脱的日子。我梦想的是,我死以后,你做了发明家的寡妇可以舒舒服服地活下去。
基纳 (擦眼泪) 艾克达尔,别说这些丧气话。老天保佑我别让我做寡妇!
雅尔马 喔,现在我的梦想全盘落空了。什么都完了。完了!
〔格瑞格斯把过道门轻轻推开,向里张望。
格瑞格斯 我可不可以进来?
雅尔马 可以。
格瑞格斯 (走上前来,满面得意,向他们俩伸开双手) 啊,亲爱的朋友!(他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低声向雅尔马) 你还没做吗?
雅尔马 (高声) 做完了。
格瑞格斯 真的吗?
雅尔马 这是我生平最痛苦的一段经验。
格瑞格斯 我敢说这也是你最崇高的一段经验。
雅尔马 不管怎么样吧,目前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基纳 威利先生,你真造孽!
格瑞格斯 (大为惊讶) 我不明白。
雅尔马 你不明白什么?
格瑞格斯 在这么个紧要关节之后,在彻底的新生活开始的时候,你们彼此的关系建筑在真理上头,不掺杂丝毫欺骗的成分——
雅尔马 是,是,我知道,我很明白。
格瑞格斯 我进来的时候,一心盼望你们夫妻俩都有一股改头换面的新光彩直射到我身上。没想到现在我看见的只是沉闷、忧郁和阴暗。
基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摘下灯罩)
格瑞格斯 艾克达尔太太,你不了解我的意思。唔,也许你得过些时候才能了解。可是你呢,雅尔马?在这个紧要关节之后,你一定觉得精神上有一种新的提高吧。
雅尔马 当然。也就是说,多少有一点儿。
格瑞格斯 世界上什么快乐都比不上饶恕一个犯过错误的女人,并且还用爱情把她提得像自己一样崇高。
雅尔马 你看像我喝的这杯苦酒的味儿是不是容易吐干净?
格瑞格斯 一个平常人也许不容易把它吐干净!可是像你这么个人——!
雅尔马 天啊!我知道,我知道。格瑞格斯,可是你老得给我打气才行。你知道,这事不能性急。
格瑞格斯 雅尔马,你这人很有几分野鸭气息。
〔瑞凌从过道门上。
瑞凌 喔嗬!又谈起野鸭来了?
雅尔马 是的,正是威利先生用枪打下来的那只折翅野鸭。
瑞凌 威利先生?哦,你们谈的是他?
雅尔马 我们谈他——也谈我们自己。
瑞凌 (低声向格瑞格斯) 滚出去!
雅尔马 你说什么?
瑞凌 我只是诚心诚意要这江湖骗子赶紧走开。要是他在这儿待下去的话,他有本事把你们夫妻的日子搞得一团糟。
格瑞格斯 瑞凌先生,这一对夫妻不会把自己的日子搞得一团糟。当然,我不必提雅尔马,他这人咱们都知道。就是在艾克达尔太太的心坎里,也有忠实诚恳的地方。
基纳 (几乎要哭)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管我的闲事?
瑞凌 (向格瑞格斯) 我不客气地请问你,你究竟打算在他们家里搞什么把戏?
格瑞格斯 我想给他们打下真正的婚姻的基础。
瑞凌 如此说来,莫非你觉得艾克达尔他们俩的婚姻还不够好?
格瑞格斯 当然,不幸得很,跟大多数人比起来,他们的婚姻不能算坏,然而还说不上是真正的婚姻。
雅尔马 瑞凌,你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理想的要求。
瑞凌 胡说,小伙子!对不起,威利先生,你一生究竟看见过多少——说个整数吧——多少真正的婚姻?
格瑞格斯 几乎一个都没看见过。
瑞凌 我也没有。
格瑞格斯 虚伪的婚姻我倒见过不知多少。我还不幸亲眼仔细看见过虚伪的婚姻对于双方的灵魂会有多大损害。
雅尔马 并且一个人的道德基础会整个儿垮台。可怕就在这儿。
瑞凌 我这人说不上正式结过婚,所以我不想混说内行话。可是有一条道理我却懂得:婚姻问题牵涉着孩子。你们千万别把孩子扯在里头。
雅尔马 嗳,海特维格!苦命的海特维格!
瑞凌 真的,你千万别把海特维格跟你们夫妻这档子事搅在一块儿。你们夫妻俩是大人,你们爱把自己的日子搅成什么样子就搅成什么样子。在海特维格身上,你们可得小心点儿。不然的话,你们也许会在她身上惹个大乱子。
雅尔马 乱子!
瑞凌 是啊,也许她会给自己惹个乱子——还会连累别人。
基纳 瑞凌,你怎么知道?
雅尔马 她的眼睛一时不会瞎吧?
瑞凌 我不是说她的眼睛。海特维格的年纪正在非常重要的关头。什么淘气胡闹的事她都想得出来。
基纳 这话倒是真的——我已经看出来了!她喜欢在厨房里弄火。她说,那是玩烧房子。我时常提心吊胆,怕她真把房子烧了。
瑞凌 你看!我早就料到了。
格瑞格斯 (向瑞凌) 你说这是什么原故?
瑞凌 (不大高兴回答) 她的体质正在变化。
雅尔马 这孩子只要有我——!只要我 一天不死——!
〔有人敲门。
基纳 嘘,艾克达尔,过道里有人。(高声) 进来!
〔索比太太身上穿着出门衣服走进来。
索比太太 晚安。
基纳 (迎上去) 是你吗,柏塞?
索比太太 可不是我吗!我打搅你们了吧?
雅尔马 没关系。他家打发来的探子——
索比太太 (向基纳) 说老实话,我估计着这时候你们家男人都出门了。我跑来跟你说几句话,还顺便跟你辞行。
基纳 辞行?这么说,你要出远门了?
索比太太 正是,明天一早我就动身上赫义达。威利先生今天下午走的。(向格瑞格斯很快地瞟了一眼) 他叫我替他向你辞行。
基纳 真想不到!
雅尔马 威利先生走了?你也要跟着他去?
索比太太 是的,艾克达尔,你觉得怎么样?
雅尔马 我告诉你:你要小心!
格瑞格斯 我一定得把情形解释一下。我父亲跟索比太太就要结婚。
雅尔马 就要结婚?
基纳 哦,柏塞!你们到底要走这一步!
瑞凌 (声音微微颤动) 这话靠不住吧?
索比太太 瑞凌,靠得住。
瑞凌 你又要结婚了?
索比太太 看样子是。威利已经领了一张特别证书,我们准备在赫义达工厂悄悄地结婚,不惊动别人。
格瑞格斯 那么,作为一个孝顺的晚儿子,我得给你道喜。
索比太太 谢谢你——假使你是心口一致的话。我当然希望结婚之后威利和我可以过幸福日子。
瑞凌 你很有理由这么希望。据我所知,威利先生从来不喝醉酒;并且我想他也不像那位去世的兽医似的常打老婆。
索比太太 喔,别再牵扯去世的索比了。他也有他的长处。
瑞凌 我想,威利先生的长处更大。
索比太太 他至少不糟蹋自己的长处。犯那种毛病的人最后一定要吃亏。
瑞凌 今晚我要跟莫尔维克一块儿出去。
索比太太 瑞凌,你别出去。看在我的分上——你千万别出去。
瑞凌 我不去不行。(向雅尔马) 要是你也去的话,跟我们一块儿走。
基纳 谢谢,他不喜欢参加那种讨论。
雅尔马 (低声,烦恼) 嗳,你少说话!
瑞凌 再见,威利太太。(从过道门下)
格瑞格斯 (向索比太太) 你好像跟瑞凌大夫很熟似的。
索比太太 很熟,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有一个时期我们俩的关系几乎要有进一步的发展。
格瑞格斯 你运气好,幸而没发展。
索比太太 你倒是可以这么说。可是我向来做事不任性。一个女人不能把自己随便糟蹋。
格瑞格斯 你一点都不怕我把你们这段旧交情告诉父亲吗?
索比太太 还用你说,我自己早就都告诉他了。
格瑞格斯 真的吗?
索比太太 除了谣言之外,人家说我的话,你父亲没有一句不知道的。我一看透他的心事,就把话都告诉他了。
格瑞格斯 这么说,你比一般人都坦白。
索比太太 我一向坦白。坦白是我们女人最上算的办法。
雅尔马 基纳,你觉得怎么样?
基纳 喔,我们女人跟女人不一样。有人这么办,有人那么办。
索比太太 我觉得我的办法最聪明,并且威利也什么事都不瞒我。这是把我们俩结合起来的一股结实力量。现在他跟我说话坦白得像小孩子一样。从前他不能这么坦白。你想,像他那么一个身体结实、精神饱满的人,在他整个青年和壮年时期,净听别人宣讲改过忏悔的大道理!并且那些宣讲词里所说的罪过常是凭空捏造的——至少我觉得是捏造的。
基纳 你这几句话说得真对。
格瑞格斯 要是你们两位太太抱着这个题目说下去,我还不如告辞为妙。
索比太太 如果为了这个,你倒不必走。我不再谈下去了。刚才我无非要你知道,我一生从来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也没使过鬼鬼祟祟的手段。也许别人觉得我运气好。当然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归根结底,我觉得别人给我的好处未必多于我给别人的好处。我一定永远不离开他。现在他自己越来越没办法了,我要把他照顾得比谁照顾他都仔细都周到。
雅尔马 你说他越来越没办法了?
格瑞格斯 (向索比太太) 嘘,在这儿别提这件事。
索比太太 这件事现在他想瞒也瞒不住了。他眼睛快瞎了!
雅尔马 (吃惊) 眼睛快瞎了?真怪。他眼睛也快瞎了!
基纳 眼睛要瞎的人多得很。
索比太太 你可以想象,一个工商业家如果瞎了眼睛怎么得了。我一定要用我的眼睛代替他的眼睛。我不能再在这儿多待了。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料理呢。哦,艾克达尔,我想起来了,我打算告诉你,要是你需要威利帮忙的话,只要去找格罗勃格就行。
格瑞格斯 我准知道雅尔马会说谢谢不敢当。
索比太太 真的吗?他从前可不这样——
基纳 柏塞,现在艾克达尔不需要威利先生帮忙了。
雅尔马 (迟缓而着重) 请你替我向你未来的丈夫问好,并且告诉他,我不久就要去拜望格罗勃格先生——
格瑞格斯 什么!你这话是说着玩儿的吧?
雅尔马 我说我要去拜望格罗勃格先生,叫他把我欠他东家的钱开一篇细账。我要还清这笔信用借款。 [1] 哈,哈,哈!就算它是信用借款吧!无论如何,我要把它全部还清,外加年息五厘。
基纳 艾克达尔,咱们上哪儿找这笔钱还债啊。
雅尔马 请你转告你未来的丈夫,说我正在苦心钻研我的发明。请你告诉他,我这么埋头苦干,在精神上支持我的力量就是我想还清这笔重债的心愿。这就是我努力搞发明的理由。将来的全部利益,我要拿来清偿欠你丈夫的债务。
索比太太 你们这儿一定出了事情啦。
雅尔马 你这话说对了。
索比太太 好吧,再见。基纳,我本来还有话要跟你谈,现在只好留着改天再说了。再见。
〔雅尔马和格瑞格斯对她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基纳把索比太太送到门口。
雅尔马 基纳,别迈出门坎儿!
〔索比太太下。基纳把门带上。
雅尔马 好了,格瑞格斯,现在我把压在心上的那副担子卸下来了。
格瑞格斯 无论如何,不久你准可以把它卸下来。
雅尔马 我想我的态度可以说是正确的。
格瑞格斯 你正是我心里一向估计的那么个人。
雅尔马 在有些事情上头,咱们当然不能把理想的要求置之不理。然而我是个挣钱养家的人,为了理想的要求,我不能不感觉痛苦。你要知道,要一个没有财产的人去清偿一笔年深月久,并且可以说,几乎是尘封土盖的旧账,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然而也没办法:我的人格要求我这么办。
格瑞格斯 (把手搭在雅尔马肩膀上) 亲爱的雅尔马,我到你家来是不是对你有好处?
雅尔马 是。
格瑞格斯 我把你的真情实况给你说得清清楚楚,你心里是不是高兴?
雅尔马 (有点不耐烦) 我当然高兴。可是有一件事我心里有点不平。
格瑞格斯 什么事?
雅尔马 是这么回事——可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父亲这么不客气。
格瑞格斯 有话尽管说,我不在乎。
雅尔马 好吧,那么我就说。你说想起来气人不气人,可以实现真正的婚姻的人不是我,反倒是他?
格瑞格斯 你怎么能说这句话?
雅尔马 事情摆得明明白白。难道你父亲和索比太太的婚姻不是建筑在彼此绝对信任和双方绝对坦白的基础上的吗?他们俩无事不谈,背地里没有秘密。他们的关系,假使我说了你不见怪的话,是建筑在互相认罪和互相宽恕的基础上的。
格瑞格斯 那又怎么样呢?
雅尔马 唔,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自己不是说过,这正是建立真正婚姻的过程中必须克服的难关吗?
格瑞格斯 雅尔马,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你怎么能拿自己或是你太太去比那两个——?喔,你反正明白我的意思。
雅尔马 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有点儿使我不服气。我觉得真好像老天瞎了眼,世界上没有公道了。
基纳 喔,艾克达尔,别说这造孽话。
格瑞格斯 咱们别谈那些问题吧。
雅尔马 然而归根结底,我觉得还是有报应。他眼睛快瞎了。
基纳 喔,那倒不一定。
雅尔马 没有疑问。并且也不应该有疑问。这件事就是活报应。他从前蒙骗过一个信任他的朋友。
格瑞格斯 他蒙骗过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雅尔马 所以现在冥冥之中,天不饶他,要搞瞎他的眼睛。
基纳 喔,你怎么不怕造孽说这些怕人的话!你把我吓坏了!
雅尔马 间或钻研一下世上的神秘事情也有好处。
〔海特维格戴着帽子,穿着外衣,兴冲冲、喘吁吁的从过道门里进来。
基纳 这么会儿就回来了?
海特维格 回来了,我不愿意走远。回来得早还有好处,我刚在门口碰见一个人。
雅尔马 不用说,一定是那索比太太了。
海特维格 正是。
雅尔马 (走来走去) 我希望你这是末一次跟她见面。
〔大家不做声。海特维格碰了钉子,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暗地里揣度他们的心事。
海特维格 (走上前去,撒娇求爱) 爸爸。
雅尔马 唔,海特维格,什么事?
海特维格 索比太太给我带了点儿东西来。
雅尔马 (站住) 给你带的?
海特维格 正是。为了明天的事。
基纳 你每年生日柏塞都送你点儿小东西。
雅尔马 她送给你什么东西?
海特维格 喔,你现在不能看。明天早上,我没起床的时候妈妈会给我。
雅尔马 你们瞒着我串什么把戏!
海特维格 (急忙) 喔,不是什么把戏,你要看就看。挺大的一个信封。(从外衣口袋里把信掏出来)
雅尔马 还有一封信?
海特维格 对了,只有一封信。我想别的东西还在后头。你看!一封信!我从来没收过人家的信。信封上还写着“小姐”。(念) “海特维格·艾克达尔小姐”。你看,这就是我!
雅尔马 让我看看那封信。
海特维格 (把信递给他) 喏!
雅尔马 这是威利先生的笔迹。
基纳 准是他的笔迹吗,艾克达尔?
雅尔马 你自己瞧。
基纳 喔,这些事儿我 懂得什么!
雅尔马 海特维格,我把信拆开看看,行不行?
海特维格 喔,当然行。
基纳 艾克达尔,今天晚上别看。留着明天看。
海特维格 (低声) 喔,你让他看吧!信里一定有好消息,爸爸看了心里一高兴,什么事不又都好了吗。
雅尔马 这么说,我可以看?
海特维格 爸爸,尽管看。我急着想知道信里说些什么。
雅尔马 好吧。(拆信,抽出一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气) 这是怎么回事?
基纳 信里说些什么?
海特维格 是啊,爸爸——快告诉我们!
雅尔马 安静点儿。(把信再看一遍,脸色转白,可是勉强克制自己) 海特维格,这是一张送礼的字据。
海特维格 是吗?送给我的什么礼物?
雅尔马 你自己看信吧。
〔海特维格走过去,凑着灯光看了半晌。
雅尔马 (低声,捏着拳头) 那两只眼睛!那两只眼睛——还有那封信!
海特维格 (不再看信) 我觉得好像是送给爷爷的。
雅尔马 (把信从她手里拿过来) 基纳,你懂不懂这里头的意思?
基纳 我一点儿都不懂。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雅尔马 威利先生在信里告诉海特维格,说她的老爷爷不必再抄写了,从今以后他每月可以上办公室支取一百块钱。
格瑞格斯 哈哈!
海特维格 妈妈,一百块钱!我看见信上是这么写的。
基纳 这一下子爷爷可好了!
雅尔马 ——每月一百块钱,只要他需要,永远可以支下去,这也就是说,他活一天可以支一天。
基纳 苦命的老爷子,他生活可有着落了。
雅尔马 底下还有呢。海特维格,刚才你没看到那儿。爷爷去世之后,那笔钱都归你。
海特维格 归我!整个儿都归我?
雅尔马 他说,那笔款子一辈子归你享用。基纳,你听见没有?
基纳 听见了。
海特维格 真想不到——他给我那么些钱!(推推他) 爸爸,爸爸,你高兴不高兴?
雅尔马 (躲着她) 高兴!(走动) 哦,现在我可把情形看清楚了!原来是为了海特维格他才这么慷慨!
基纳 是啊,因为这是海特维格的生日。
海特维格 爸爸,你还是可以花那笔钱!你知道,我要把钱都给你和妈妈。
雅尔马 不错,给妈妈!这一下子我明白了。
格瑞格斯 雅尔马,这是他给你安的一个圈套。
雅尔马 据你看这又是一个圈套吗?
格瑞格斯 今天早晨他来的时候跟我说过:雅尔马·艾克达尔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等人。
雅尔马 不是那等人!
格瑞格斯 他又说:你等着瞧吧。
雅尔马 他是不是说,你将来会看到我被他收买过去?
海特维格 喔,妈妈,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基纳 快去脱衣服吧。
〔海特维格从厨房门下,几乎要哭。
格瑞格斯 是的,雅尔马——现在你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他对还是我对。
雅尔马 (慢吞吞地把那张纸对直撕成两片,把两片都放在桌上,嘴里说) 这是我的答复。
格瑞格斯 果然不出我所料。
雅尔马 (基纳站在火炉旁边,雅尔马走过去向她低声说) 现在请你老老实实说出来,如果在你开始所谓爱上我的时候,你跟他已经葛藤断绝了,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想法子让咱们结婚?
基纳 大概他是想着咱们结了婚他可以跟咱们来往。
雅尔马 就为这点子事?是不是他还担心有什么意外的事?
基纳 我不懂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雅尔马 我要问你,究竟你的孩子配不配住在我家。
基纳 (身子挺直,两眼闪光) 你问那个?
雅尔马 你一定得答复这问题:海特维格是我的孩子,还是——?唔!
基纳 (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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