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金眼女郎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7671 [book_dec]《金眼女郎》最初的篇名是《红眼妇人》,分两次发表:第一章《巴黎容颜》于一八三四年四月在《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十一卷(《巴黎生活场景》第三卷)中发表,第二、三章于一八三五年五月在《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十二卷(《巴黎生活场景》第四卷)中发表,后附说明,篇末署明“一八三五年四月六日于默东”。一八四三年,以《十三人故事》为总标题的三个中篇收入《人间喜剧》第九卷,《红眼妇人》篇名改为《金眼女郎》。 [book_img]Z_10856.jpg [book_title]章节目录 献辞 第一章 巴黎容颜 第二章 奇巧鸿运 第三章 血的威力 [book_title]一 献给画家欧也纳·德拉克洛瓦① ①欧也纳·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著名画家。 第一章 巴黎容颜 巴黎市民的一般容貌,无疑应列为世界上集恐怖之大成的景象之一。有的苍白羸弱,有的面黄肌瘦,有的颜色黑紫,看上去丑陋不堪。难道巴黎不是一片广阔的田野,不断为个人利害的暴风雨所荡涤么?在个人利害的暴风雨中,一群群男男女女象旋风一样打着转,死神前来收割,其频繁更甚于别处;然而死了一茬,又重新生出一茬,密密麻麻,一如往日;人的面孔,歪歪斜斜,扭曲变形,每一个毛孔都流露出狡诈和贪欲,他们的头脑中正塞满了这些毒素。其实这不是面孔,而是地地道道的假面具:有软弱的假面,强权的假面,贫穷的假面,快乐的假面和虚伪的假面。每个人都身心疲惫,急切的贪欲给他们打上了无法磨灭的烙印。他们追求什么呢?金钱,还是享乐? 如果仔细观察观察巴黎的灵魂,对其僵尸一般的面容,便可找到原因,得到解释。巴黎的容颜只有两种年龄之分:要么是青年,要么是老年。青年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老年涂脂抹粉,竭力要显得年轻。看到这仿佛从墓中出土的市民,不大注意思考的异乡人,首先会对这个都城产生一股厌恶情绪。可是,这都城乃是一个荒淫享乐的大工场,过不了多久,这些异乡人自己也不能自拔,陷在这里心甘情愿地去学坏了。 巴黎人面孔这种恶魔似的颜色,如果从生理学上来解释,三言两语便已足够。说巴黎是人间地狱,并非仅仅是个玩笑。 这个字眼,还是请你当真吧!确实,这里一切都浓烟滚滚,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火光闪闪,一切都在沸腾,一切都冒着熊熊的火焰,蒸发,熄灭,然后重新燃烧起来,火星飞溅,噼啪作响,最后燃烧净尽。任何别的国度,生活都不会比这里更热火朝天,更炙热灼人。这个社会自然物时时处于熔融状态。每当它干完了一桩事,就仿佛自言自语道:“来,收拾下一个!”正象大自然如此自付一般。这个社会自然物与大自然一样,也要管到花鸟鱼虫,也从它那永不停息的火山口,喷射出熊熊的火焰。 这个聪敏、好动的民族,每一个部族都有其独特的外貌。我们首先指出不同程度上使每个人面色灰暗,苍白,发青还是变得黑紫的一般原因,然后再分析形成每个部族独特外貌的具体原因,可能更好一些。巴黎人对什么都感兴趣,其结果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们的面庞由于经常揉搓遭到磨损,脸上没有任何情感来左右,于是,就象房屋的粉墙落上各种烟尘一样,变成灰溜溜的了。确实,巴黎人不论年纪多大,都象孩子一样生活,第二天怎么打发,头天全不考虑。对什么事都唧哩咕噜地抱怨几句,对任何事情都能来点自我安慰;嘲笑一切,忘却一切;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尝试尝试;可以十分狂热地干某一件事,也可以象抛弃自己的袜子、帽子和财产一样,毫不在乎地甩开一切:如王位、战功、荣誉、偶像等等,也不管这偶像是铜的还是玻璃的。在巴黎,任何情感都抵挡不住世事的冲击,世事的激流迫使人们去进行搏斗。这种搏斗使各种情欲都大大减弱:爱情变成了一种欲望,仇恨成了没有行动的意图。这里,真正的亲属惟有一千法郎一张的票子;除了当铺,便没有别的朋友。这种普遍的听之任之、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态度,产生的必然后果便是:在客厅中也好,在大街上也好,无论是蠢货还是坏蛋,无论是机智聪敏的人还是正直诚实的人,没有什么人是多余的,也没有什么人绝对有益或绝对有害。政府也好,断头台也好,宗教也好,霍乱也好①,什么都可以容忍。对这个世界,你总是挺合适;而这个世界,也永远不缺你这个人。 ①一八三二年春,巴黎曾发生霍乱传染。 这是一个没有习俗、没有信仰、没有任何情感的国度。然而,各种情感、各种信仰和各种习俗又从这里开端,在这里终结。那么,主宰这个国度的是谁呢?是金钱和享乐。请你以这两个词为指路灯,走遍这个庞大的粉墙樊笼,这个污泥浊水遍地流淌的蜂巢吧!使这个樊笼蜂巢动荡不安、波澜起伏、饱受磨难的,正是金钱和享乐这两个词所代表的思想。请你循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前进吧!请你首先来看看、仔细端详一下一无所有的人们。 这就是工人,无产者,靠动脚、动手、动舌头、动腰背、动仪存的一只手臂、五个手指来活命的人。好,这一类人,大概是首先要节省自己生命的组成物质的。他已经超载,将自己的老婆缚在机器上,将自己的孩子也用上、钉在一个齿轮上了。工匠们,不知道属于哪一条纬线,然而每每他们一摇,就会使整个下层人民动荡起来。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旋出描金流彩的瓷器,缝制出礼服和裙袍,制造铁器,削薄木料,冶炼钢铁,纺织棉麻,加工出的铜器如绸缎一般光亮照人,给水晶装饰上花彩,模拟花朵,毛衣上绣花,驯养马匹,编织吊综系具和缘带,切割铜板,油漆马车,将老榆树弯成圆形,将棉花纺成纱,吹制玻璃器皿,刻蚀宝石,磨光金属,将大理石雕成枝叶,将石块精雕细刻,给各种思想梳妆打扮,将各种东西染上颜色、漂白或染黑。工头向这些流血流汗、意志坚强、专心致志、耐心细致的人们走过来了,或者以城市莫名其妙的需要的名义,或者以人称之为投机的魔鬼声音,向他们许诺一份极高的工钱。 于是,这些四只手的动物便熬起夜来,吃苦受累,死干活干,起誓发愿,饿着肚皮,四处奔波。金钱引诱着他们,为了赚钱,每一个人都搞得精疲力尽。每个星期一,他们便成了一日的阔佬①。他们毫不考虑此后的日子,贪婪地追求享受,以为反正可以象画家依靠他的调色板那样,靠自己的臂膀再去赚钱。于是他们到酒馆中将金钱随意挥霍净尽。这些下等酒馆,简直构成了城市脏污的围墙。这是最厚颜无耻的维纳斯的腰带,刚刚束好,又重新解开。市井小民周期性的财富,就和丢在赌场上一样,丢在这里。这些人原是干活时稳稳当当,享乐时也如狼似虎的。一周之内有五天,巴黎的这一部分,十分活跃,从不休息!他们从事各种活动,有的使人扭曲变形,有的使人长肥发胖,有的使人消瘦、苍白,有的使千百个创造性意念迸发而出。此后,他们的享乐,他们的休息,就是令人倦怠的大吃大喝,直到搞得人意志消沉面如死灰,酩酊大醉面色苍白,或消化不良面黄肌瘦。这种荒唐的生活只持续两日,然而却夺走了未来时日的面包,一周的菜汤,妻子的裙袍,褴褛的婴儿襁褓。 ①一般星期一是发工资的日子。 [book_title]二 这些人,大概本来也是风流俊美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其相对的美丽动人之处。但是,他们自童年时代起,便加入了卖力气的队伍,处于鎯头、铁剪、织机的统治之下,很快就成了伏尔甘①。对这个丑陋而强壮的种族来说,其丑无比却力大无穷的伏尔甘,难道不正是它的象征么?这个种族,有了不起的机械头脑,干起活来耐心细致,百年中有一日会狰狞可怕,象炸药一般一触即燃。酒精已使他们对于革命的烈火早有了思想准备。他们相当机敏,只要碰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字眼,在他们看来意味着“金钱和享乐”,他们就会燃烧起来!有人伸出手去讨钱,有人伸出手去接受合理的工钱,有人伸手接受付给巴黎各式卖淫的五个法郎,总之,接受来路正当或来路不正的金钱。如果将这些人全部包括在内,巴黎下层人民共有三十万人。假如没有那些下等小酒馆,政府岂不每个星期二都要被推翻?幸亏每个星期二,这些市井小民都痴痴呆呆,还没从享乐中清醒过来,就又囊空如洗,回去干活,光啃面包了。提前创造物质的需要,是他们的动力,对他们来说,这也习以为常了。 ①伏尔甘为罗马神话中之火神,外貌丑陋不堪。 这帮小民也有他们自己的圣贤,他们自己的完人,他们自己不为人知的拿破仑。这些人最完美地体现了小民的力量,他们的生活概括了这帮小民的社会地位。他们在生活中,将思想和行动结合起来,主要并非为了将欢乐投入生活之中,而是为了调节痛苦的作用。 某种巧合造就了一个克勤克俭的工人,偶然又赋予他一个念头,他展望了未来,遇到了一位女子,作了父亲。经过数年的节衣缩食,他经营起衣帽用品小买卖,租下一间店铺。 如果他在前进的道路上,既没有发生疾病,也没有染上恶习使他半途而废,如果生意也还兴隆,那么这种正常生活的简单模式,当如下述。 首先,请诸位向这位巴黎行动之王致敬。时间和空间,都已乖乖听命于他。对!请诸位向这硝石与瓦斯组成的造物致敬!他整夜辛苦,为法兰西生产子女,白日里又为其同胞的方便、荣耀和享乐忙得不可开交。这个人解决了一人多能的问题,一个人能同时满足可爱的妻子、家庭、《宪政报》、办公室、国民自卫军、歌剧院、上帝的需要,但其目的则是将《宪政报》、办公室、歌剧院、国民自卫军、女人和上帝都转化为金钱。总之,请诸位向这位无可指摘的身兼数职的人致敬! 他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如飞鸟一般穿过他家与蒙马特尔大街之间的空间。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也不论雷声隆隆还是大雪纷飞,他都准时到达《宪政报》报馆,等待着他投标得来的那捆报纸。他贪婪地收下这口政治饭,打起就走。九点钟时,他已回到家中,跟老婆调笑打趣,从她那里偷得一个结结实实的亲吻,呷着一杯咖啡,或者对孩子吹胡子瞪眼。 十点差一刻,他出现在区公所。到那以后,他好似鹦鹉栖在木棍上一般,坐在巴黎市政府提供的一张靠背椅上,对全区的死亡和出生进行登记,一直干到下午四点。他干这活,既不流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笑容。这个区里的幸福也好,不幸也好,都从他的鹅毛笔管下端悄然流逝,正象《宪政报》的思想不久之前在他的肩膀上移动一样。什么都不会使他动心! 他总是勇往直前,他的爱国主义思想从报纸上原封不动地照搬而来;别人说什么,他从不反驳;他和大家一起欢呼或者鼓掌,过着燕子一般忙忙碌碌的生活。 他家距本区教堂只有两步路。举行盛大仪式的时候,他可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额外增加的人,自己到教堂的唱诗池去唱《安魂曲》。星期日和节日时,他是唱诗池最漂亮的装饰品,最引人注目的歌喉。他唱得十分卖劲,大嘴都扭歪了,发出雷鸣般的震响、欢快的“阿门”。他是歌手。 下午四点,他总算从公务中解脱出来了。这时,他出现在两岱岛上最赫赫有名的店铺里,以便给这里撒播喜悦和欢乐。见他的老婆兴高采烈,他没有时间嫉妒。他是一个实干家,而不是感情丰富的人。所以,他一到,便挑逗站柜台的小姐们。这诸位小姐,眼睛滴溜溜地转,吸引了大批顾客。他在华丽的服饰、头巾、心灵手巧的女工加工制作的细布花呢之中转来转去,尽情调笑。或者,更常见的情形是,晚饭之前,他给店铺办一件具体业务,誉写一张日记账,或者将已经过期尚未支付的票据送到执达员手中。 每隔一天,六点钟,他准时到达自己的另一岗位。他是合唱队的终身歌唱性男低音①。他来到歌剧院,随时准备担任士兵、阿拉伯人、囚徒、野蛮人、农夫、幽灵、蛮不讲理的人、花花公子、魔鬼、圣贤、奴隶、黑脸或白脸的阉奴等各种角色。在制造欢乐、痛苦、怜悯、惊讶上,在发出千篇一律的叫喊或者缄默无语、狩猎、角斗上,在表现罗马或埃及上,他都是行家里手。但是,inpetto②,他始终是小店老板。 夜半时分,他又成了好丈夫,男子汉,温柔的父亲。他钻进双人床的被窝,歌剧院女神们令人可望不可即的形体仍在他的想象中萦绕,上流社会的下流行为和塔格利奥尼③的大腿令人心荡神驰的旋转,都反过来使夫妻恩爱获益匪浅。总之,他睡觉时,很快就能入睡,就象一辈子紧赶慢赶一样,赶紧将睡眠这桩事了结拉倒。这难道不正是运动造就了人,人则体现了空间和文明社会的普洛透斯④么?这个男子便囊括了历史、文学、政治、政府、宗教、武艺,一言以蔽之,一切。 ①这是对男中音与男低音之间的声部的旧称。 ②意大利文:暗中,内心深处。 ③塔格利奥尼(1804—1884),意大利女舞蹈演员。她于一八二七年出现在巴黎歌剧舞台上,红极一时,轰动整个欧洲。 ④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 [book_title]三 这难道不是一部活生生的百科全书、一张古怪的图表,象巴黎一样不断运动、永不停息么?他身上,什么都当腿使唤。在如此繁忙的劳作中,任何人的面容都无法保持纯洁无瑕。据某些相当富有的哲学家说,酒量不断增加而将肠胃烧坏,三十岁上便了结一生的工人,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他比衣帽店老板更幸福些。前者猝然暴死,后者却零星受罪。正如别人从田庄和子女身上赚钱一样,衣帽店老板从他从事的八个行业里,从自己的肩膀、喉咙、双手、老婆和生意里,挣得几千法郎和最辛劳的幸福。这种幸福可以重新造就男子汉的心。子女是他的心头肉。他将自己的埃居、女儿或者儿子,送进上层社会。儿子在私立中学中受教育,比自己的父亲教育程度更高,雄心勃勃,要向上爬。一个小小零售商的小儿子想当国家要人,这种情形,屡见不鲜。于是这笔钱财和这些子女,便成了上层社会的牺牲品。 这种野心将人的思路引入巴黎社会阶层的第二层:请诸位再上一层楼,到中二楼;或者从阁楼向下,下到五层。总之,进入稍有财产的世界吧:这里,也是同样的情形。 这里住的是批发商及其伙计们、职员、经营小小的钱庄却大为正直的人、无赖泼皮、注定受苦受难的灵魂、头等和最下等的办事员、执达员文书、诉讼代理人、公证人,还有不断活动、绞尽脑汁、进行投机的小有产者的成员。小有产者对巴黎的每一个有利可图之处,都仔细地加以琢磨,同时又提防着天有不测风云。他们囤积食品,将无产者制造的产品集中起来,将南方的水果、大西洋的水产、阳光普照的河岸生产的好酒,装成箱,集成桶。小有产者的手也伸向东方国家:土耳其人和俄罗斯人对于他们自己生产的披肩,不当一回事,小有产者将披肩收购来;他们到处搜刮,手一直伸到英属印度。然后就躺在床上等待货物出手,追逐利润,提前兑付票据,将一叠叠的票子卷起装进钱箱;他们把整个巴黎都拆散包装起来,装上车辆;他们窥视着儿童一时的兴致,打探着成年人心血来潮的需要和恶习,挖空心思找出他们的疾患:就是这样,他们虽不象工人那样酗酒,也不到城边的泥沼中打滚,却也个个精疲力尽。他们的精神把肉体的弦绷得紧紧的,他们的肉体也把精神的弦绷得紧紧的。他们情感枯竭,再没有任何欲望,完全疲于奔命。贵族阶级大叫“我要这个”,那种专横暴虐,就是毫无止境地要求创造物质。创造物质的天平无情摇摆,使无产者的肉体遭到摧残。同样,私利的鞭笞,野心连枷的抽打,对上述这些人,也完成了肌体的扭曲。所以,这个阶层也同样,为了服从享乐或金钱这个无处不在的主子,必须吞噬时间,挤压时间,在一天一夜之中找出二十四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神经过度疲劳,容易冒火,累垮身体,为得到两年病态的安逸,卖掉了垂暮三十年的寿命。 他们与工人之间的差别只在于:一个工人,当他营养不良达到晚期、不可救药时,死在医院里;而一个小有产者非要活下去不可,而且能够痴痴呆呆地勉强活下去。林荫大道是他们的维纳斯女神的腰带,他们心爱的城市的腰带。他们呆头呆脑地、步履艰难地走在林荫大道上,饱经风霜的面容,呆滞而苍老,两眼无神,双腿无力。此种情形,你定会遇到。 那么资产者向往什么呢?无非是国民自卫军的军刀,千篇一律的蔬菜牛肉浓汤,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有一个象样的位置,还有就是合法赚来的金钱,以备度过晚年。他们的星期一则是星期天;他们的休息,则是乘坐高级包租马车出门兜风,到野外去打猎。这期间,他们的妻子儿女也兴高采烈地吞食着飞扬的尘土或忍受着烈日的炙烤。他们的城边则是饭菜虽对健康不利,却素享盛名的饭馆;或者是家庭舞会,直到半夜,都闷得透不过气来。一滴水放在显微镜下,可见许许多多单子疯狂舞动,某些蠢人对此惊异不置。可是,拉伯雷笔下勇猛无双的人物卡冈都亚如果从天庭下凡,观赏巴黎这第二种生命的运动以自娱,这个巨人会说什么呢?巴黎第二种生命运动的模式之一,可如下述。 麦子市场庞大的包铜尖顶下,有一些小小的板棚,夏天很凉爽,冬季除了小脚炉以外,也别无其他取暖设备。这种板棚,你可曾见过?女的大清早就来了。她是巴黎中央菜市场的代理商,据说她干这一行,一年能赚一万二千法郎。女的起床时,男的也走进一间阴暗的营业所,他搞短期高利出借,将钱借给本区的商人们。九点钟,他到了出口许可证办公室,他是办公室的一个小头头。晚上,他出现在意大利剧院的收款处,或者任何别的剧院,请你随意挑选好了。孩子们托付给奶妈照看,到了上中学或寄宿学校时才接回家中。男的和女的住在一座楼房的四层上,家中只雇一位厨娘,在一间长十二尺宽八尺的客厅里举办舞会,客厅用油灯照明。可是他们倒给了女儿十五万法郎,自己则在五十岁上便歇手不干了。也是从这个年纪开始,他们出现在歌剧院的四楼包厢,乘坐出租马车出现在长野跑马场①,或者每当天气晴朗时分,着过时的打扮,出现在林荫大道上。林荫大道正是这类硕果依傍的墙。他们在自己居住区内受人敬重,也受到政府的宠爱,与大资产者攀上了亲戚。男的六十五岁上得到了荣誉勋位团的十字勋章,他的亲家是巴黎一区之长,家中举行晚会时也邀请他参加。小有产者拚命将子女提高到大资产阶级的地位,一辈子的苦心经营终于使子女们受益匪浅。每一个社会阶层都是如此,将自己磨损的硬币抛到上一层去。食品杂货店老板发了财,他的儿子当上了公证人;木材商的儿子成了法官。一环扣一环,丝丝入扣,一切都在刺激着金钱的上升运动。 好,现在我们来到这座地狱的第三层。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出现一个但丁②来描写这座地狱的。 ①长野跑马场在巴黎西部风景区布洛涅森林内,从前是修道院,后辟为赛马场,为当时著名的游乐场所。 ②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在其名着《神曲》中描写了地狱。 [book_title]四 这社会的第三层,相当于巴黎的腹部,城市的物质利益在这里得到消化,并以所谓“事务”“生意”的形式凝聚起来。诉讼代理人,医生,公证人,律师,经纪人,银行家,大商人,投机商,法官,这一大群人,蠕动着,奔走着,进行着激烈的、狠毒的肠胃运动。对身心造成损害的原因,在这里不但可以遇到,且较其他任何地方为多。这些人,几乎全都在事务的重压下,整日伏案,生活在臭气冲天的事务所里,污浊恶臭的接待室里,装了铁栏杆的小工作室里。他们每天黎明即起,为的是有进攻和防守的余地,不至于让人抢劫一空;为的是处处赢利,或者毫无亏损;为的是抓住一个人或者抓住他的钱;为的是将一桩生意揽到手或者脱手;为的是从瞬息万变的局势中捞到好处;为的是把一个人送上死路或者饶他一遭。为他们驾车的马匹也受到影响,搞得筋疲力竭,劳累过度,马的腿脚未老先衰。时间就是他们的暴君,飞快流逝,他们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他们既无法使时间延长,也无法使时间缩短。这种职业迫使你忍受民众贫困的重负,迫使你对民众的贫困进行分析、衡量、估价和定期搜括。从事这种使人堕落的职业,哪一个人的灵魂能保持伟大,纯洁,讲究道德,慷慨大度呢?作为其必然的结果,哪一个人的面容能保持俊美呢?这些人把他们的情感搁置起来了。搁置在什么地方了呢?……我不知道。他们若是有情感的话,每天早晨下到使别人家庭肝肠寸断的苦难深渊以前,也一定把这些情感留在什么地方了。对他们来说,毫无秘密可言,他们是社会阴暗面的忏悔师,他们看到了社会的阴暗面,并且鄙视社会。所以,不论他们干什么,由于他们不断与腐化堕落较量,他们对这些东西极为厌恶,感到痛心。或者由于厌倦,由于潜移默化,他们也沾染上腐化堕落。法律,人,各种机构,使得他们好似寒鸦向尚未冰冷的尸首飞去一般,久而久之,他们必然对各种情感都无动于衷。搞钱财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着活人;搞契约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着死人;搞法律的人每时每刻都在算计着别人的良心。他们不得不滔滔不绝地讲话,于是每个人都用谈话代替了思想,用语句代替了感情,他们的心灵变成了喉咙。他们损坏了自己的健康,道德也日益败坏。无论是大经纪人,审判官,还是律师,都保持不住他们正直的判断能力:他们再也不去感受,他们只是照章办事,而金钱却可以使章程走样。他们卷进激流般的生活之中,既当不了配偶,也当不了父亲,也当不了情人。他们之于生活中的事物,犹如坐在下坡的雪橇上飞滚下去,而每时每刻都在大都会事务的催逼下生活。回到家中,又要参加舞会,上歌剧院,出席招待会,到这些场合去拉主顾,结识一些人,找到保护人。每个人都毫无节制地大吃大喝,打牌,熬夜,他们的面孔圆起来,平起来,红起来了。耗费这许多脑力,精神上受到如此的压抑,一般的享乐已经黯然失色,无法补偿,无法产生强烈对比感了。他们可以拥有一切,可以左右社会的道德观,于是他们用荒唐无度、闻所未闻、令人瞠目结舌的腐化生活来补偿。某一门专业学识,掩盖着他们真正的愚昧无知。他们对自己的职业了如指掌,对于除此以外的东西,则完全无知。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他们便否定一切,胡乱批评;装出怀疑主义者的样子,实际上是轻信的糊涂虫,将自己的才具淹没在无尽无休的辩论之中。他们用法典或商业法庭掩盖自己的良心,同样,几乎每一个人都顺顺当当地接受社会方面、文学方面或政治方面的定见,以免自己有什么独立看法。他们从小立下志向,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结果却成了要爬到社会顶端上去的庸人。所以他们的面容呈现出刺眼的苍白、虚假的红润,黯淡无神、镶着黑圈的眼睛,絮絮叨叨、肉感的嘴。一位善于观察的人,从这张嘴上,能辨识出思维退化的迹象,能猜测出这张嘴怎样在马戏场中周旋。 这个马戏团的专长,就是扼杀头脑创造性的思维能力,扼杀高瞻远瞩、概括和演绎的能力。他们每个人都在事务的炼丹炉中炙烤得干瘪萎缩。一个人,一旦任其卷进这些庞大机器的破碎系统或齿轮系统中去,是绝不会成为伟大人物的。如果他是医生,要么从医不多,要么是一个例外,他才能成为一个比夏①。这位比夏年轻早逝,实在可惜。如果他是一个大经纪人,而且为后世留下了什么东西,那他几乎就是一位雅克·科尔②了。罗伯斯比尔从事过什么职业么?丹东是个等着从天上往下掉馅饼的懒汉。不论丹东和罗伯斯比尔的形象会显得多么崇高,又有谁羡慕过他们呢? ①比夏(1771—1802),法国名医,解剖学家,生理学家,因劳累过度而早逝。 ②雅克·科尔(1395—1456),法国著名的经纪人。 这些专门长于奔波忙碌的人,拚命敛财,积聚财富,以便与贵族之家结成姻亲。如果说,工人与小有产者有着大同小异的雄心,这些人就更有着同样的欲望。在巴黎,一切强烈的欲望可用虚荣二字来概括。这个阶级的典型,要么是雄心勃勃的资产者,要么是某报纸的编辑,要么是公证人。雄心勃勃的资产者,经过一辈子的胆战心惊和不断钻营,象蚂蚁从一条小缝里钻进去一样,终于钻进了行政法院。报纸编辑,浑身是鬼点子。大概为了对贵族阶级进行报复吧,国王封他为法国贵族院议员。公证人最后当上了自己居住的那个区的区长。所有这些人都被各自的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即使目的达到,其时也都精疲力尽了。法国惯于让老顽固当权。只有拿破仑、路易十四及其他几位伟大的君主,一直愿意任用年轻人去贯彻他们的意图。 [book_title]五 在这个阶层之上,生活着艺术家的世界。这里亦如是,打上了独创性烙印的面容,虽说是堂堂正正的形容憔悴,但毕竟是形容憔悴,疲惫倦怠,满面皱纹。巴黎的艺术家们,创作的需要,使他们劳心伤神;心血来潮花费金钱,又使他们入不敷出;迸发的才思,又使他们疲劳不堪。他们渴望着享乐,都希望用拚命的工作来补偿从前懒惰所留下的空白,极力将世俗与荣誉、金钱与艺术调和起来,结果却是徒劳无益。 开始时,艺术家总是被债主逼得喘不过气来。个人的需求产生了债务,债务又迫使他彻夜工作。工作之后,是享乐。喜剧演员演戏直到夜半,上午研究戏文,中午又要排练。雕像把雕塑家压得直不起腰。记者,有如征战的士兵,等于某种思想在急行军。红极一时的画家被作品压得喘不过气;无所事事的画家,如果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则忧心如焚。反之,竞争、对立、诬蔑诽谤扼杀了这些天才。有的痛苦绝望了,陷进了恶习的深渊;有的青春早逝,过早地预期自己的未来,反而不为人所知。这些本来极为俊美的人物,能保持美好的形象者,为数不多。何况,他们头部那闪射着火焰般光芒的俊美,始终不为人所理解。艺术家的面庞总是有些过火,对于白痴们称之为理想美的标准线条来说,他恰恰总是过了头或者还不够。是什么巨大的力量摧毁了标准线条呢?是欲望。在巴黎,各种欲望用两个词便可以概括:金钱和享乐。 现在,诸位是不是喘了一口气呢?你没有闻到清新的空气,感到空间清爽吗?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既没有辛勤劳动,也没有艰难困苦。黄金的螺旋已抵达顶峰,其曲线从地下室的通风窗开始上升,店铺里脆弱的围堰将它拦住,它任人在柜台内和大商店内做成金条。现在,少女的手或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从地下室的通风窗口、从小店铺里、从柜台内和大商店内,将黄金以陪嫁或遗产的形式带出来,朝贵族之家弹射出去,将在那里闪闪发光,堆积如山,流动成河。对于所谓精神方面的原因,我们已经进行了分析。离开巴黎最高产权拥有者所依赖的四个场所之前,难道不应该推断一下环境因素,使人注意到尚可以说是一种隐患的灾难么?这种隐患正在不断地作用于门房、小铺老板和工人的面容。其腐蚀能力,可与巴黎的官老爷们的腐败程度相提并论,正是这些官老爷才任其存在、任其泛滥的。难道不应该指出这种隐患对身心的有害影响么?大部分有产者居住的房屋,空气污浊;店铺后间,空气稀薄;马路的空气又向店铺后间喷吐着可怕的疫气①。此外,你要知道,除了毒气,这个大都会的四万所房屋,墙脚均埋在烂泥塘中。行政当局至今不愿意认真地用水泥墙将烂泥塘围起来。如果修了水泥墙,就可以阻止最恶臭的烂泥通过地面渗透进来,防止这些东西毒化井水,在地下沿用其鼎鼎大名吕泰斯②。 ①疫气是指能够引起传染病的空气。 ②巴黎城市最早称为吕泰斯,在克尔特语中为“泥沼”之意。 巴黎城一半人是睡在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院落中、街道上和低矮的房屋里。不过,让我们走进空气流通、金碧辉煌的大客厅,走进带花园的公馆,走进富有、安逸、幸福、收入可靠的世界看看吧!这里,每个人都受着虚荣心的折磨,面色苍白。这里,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东西。追求享乐,找到的难道不正是苦恼么?上流社会的人,他们的天性早已泯灭。他们一心为自己制造欢乐,正如工人酗酒过度一般,他们也很快就享乐过度了。享乐与某些药物相仿:要不断获得同样疗效,就必须成倍增加剂量;而增加的剂量中,就蕴含着死亡或呆傻。各下层阶级都蜷伏在阔佬身边,窥伺着他们的兴致,以便使这些兴致变成他们的恶习,好加以利用。在这个国度里,巧妙的诱惑张开了大网,如何抵挡得住?所以,巴黎有其特有的鸦片烟鬼,他们的鸦片就是吃喝嫖赌。你早早就可看到,这些人有的是兴致,有的是浪漫的心血来潮,有的是淡漠的情爱,却没有激情。这里,到处为无能所笼罩。这里,已经再没有什么思想,思想象能量一样,都转化为小客厅的装腔作势和女人一般的矫揉造作了。有四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也有十六岁的老博士。在巴黎,阔佬们遇到的是现成的思想,反复咀嚼过的学识,已成模式的见解,这样就可以免得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学识或见解了。在这个世界里,不会思考与懦弱无能、荒唐放荡,都是一回事。这里,总是浪费时间,反倒显得对时间异常吝惜。你以为既然没有思想,那么情感总该多于思想吧?不然。请你不要在这里寻找情感吧!相互拥抱遮掩着冷淡,彬彬有礼掩盖着一向的蔑视。这里,从来不爱别人。有一些毫无深度的俏皮话,许多不得体的言词,说长道短,还有压倒一切的老生常谈:这就是他们言谈话语的本质。但是,这些“幸福的”可怜人却认为,他们聚会在一起,并不是为了象拉罗什富科①那样,道出和发明什么格言,似乎十八世纪在超饱和与绝对空虚之间找到的折衷办法并不存在。如果有几个思路敏捷的人开上一个轻松巧妙的玩笑,别人就理解不了。久而久之,这些人因只是支出却得不到收入而感到厌倦,便呆在自己家里不肯出门,而将他们的地盘完全让给蠢人去控制了。 ①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伦理道德作家,着有《箴言集》一书。 这般空虚的生活,不断等待着快乐,快乐却永不到来;这种旷日持久的烦闷,这种思想、心灵和大脑的空虚,这种对巴黎大“骚动”①的厌倦,在面部线条上得到重现,便形成了硬纸板一般的面孔、过早出现的皱纹和阔佬的容貌。在他们脸上,懦弱无能在抽搐,黄金在闪光,智慧却逃之夭夭。 从巴黎的精神方面所见,便足以证明巴黎的容貌不可能是另一番景象。这座头戴王冠的城市,是一位胖大肥粗、情欲旺盛无法抑制的王后。巴黎是全球之首,是充盈着天才的统率人类文明的大脑,是一位伟人,是一位不断创造的艺术家。仔细端详一下,巴黎还是一位政治家。这位政治家,当然必须具有大脑的褶皱、伟大人物的恶习、艺术家的奇妙才思和政治家的麻木不仁。巴黎的容貌意味着善与恶的萌芽、争斗和胜利。一七八九年的精神之战,其号角直到今日仍在世界各地震响;一八一四年的垮台亦然。壮观的火轮船,劈风斩浪,使你赞叹不已。巴黎这座城市,不可能比火轮船的发动锅炉更有道德,更热情,更清洁!巴黎难道不是满载智慧的一艘美妙无比的战舰吗?是的,舰上的武器就是命运偶尔赋予的神示。“巴黎城”号的主桅,全部以铜为原材料,用胜利铸成,这艘舰艇的了望水手是拿破仑②舰艇当然也有左右摇晃、上下颠簸的时候。然而,它走遍了全世界,通过其讲坛的上百喉舌,在世界上点燃起熊熊烈火。它驰骋在科学的海洋上,张满风帆,乘风破浪向前。从桅楼顶上,通过自己学者和艺术家的声音高喊:“前进!向前!跟我来!”舰上人员不计其数,兴高采烈地用崭新的小旗将它装扮起来。在缆绳间嬉笑的少年水手和顽童们;大腹便便的资产者;柏油般黝黑的工人和水手;船舱中幸运的乘客;风度翩翩的海军少尉,俯身舷墙,吸着雪茄;上甲板上是士兵,这是些创新者或雄心勃勃的人。他们就要使每个人靠岸了。他们虽然在舰上神气十足,可是也向往着荣誉或爱情。荣誉是一种享乐,爱情则需要金钱。 ①指各种盛大的交际场合。 ②一八三三年七月二十八日,路易-菲力浦政府在旺多姆圆柱的顶端重铸了拿破仑像,其形象为称帝的拿破仑,身穿大礼服,头戴小帽。 [book_title]六 总而言之,无产者劳累过度,股票跌价折磨着两类有产者,残酷无情的艺术构思,大人物对穷奢极欲的孜孜以求,这一切都使巴黎丑陋的容颜得到了解释。这丑陋原是十分正常的。只有在东方,人种才呈现出健美的体魄。不过,那是一贯平心静气的效果。那些抽着长烟管,双腿短小,膀大腰圆,蔑视、厌恶活动,深思远虑的圣贤经常表现出这种心平气和。而在巴黎,无论小人物也好,中等人物也好,大人物也好,都被一位无情的女神鞭打着,不停地奔跑,跳跃,翻筋斗。这位女神就是“必须”:必须有钱,必须有荣誉,必须吃喝玩乐。所以,容光焕发、平静安详、风流俊美、充满青春活力的面容,在这里实在是极不寻常的例外,极为罕见的。 如果你看见这样的面容,那肯定是一个年轻而虔诚的神职人员,四十多岁、有三重下巴的善良教士;某些资产阶级家庭教养出来的作风端庄的少女;已为初生婴儿哺乳却依然充满幻想的二十岁的少妇;从内地来到都城,委托给虔诚的老妇人照看,身上分文无有的容光焕发的青年;或者还可能是一会铺开、一会折起布料,累得精疲力竭,半夜才能上床,清晨七点就要起床整理货架的店铺小伙计;或者也常常是靠美好的思想过活,过着出家人一样的日子,仍保持着俭朴、容忍和贞洁的从事科学或文艺的人;或者是自鸣得意,靠干蠢事过活,身体健壮无比,总是忙不迭地对自己微笑的傻瓜;或者是那种心满意足,无情打采,漫步街头的人——在巴黎,惟有这种人才真正有福气,他们每时每刻都在领略着巴黎变幻无定的诗情画意。 不过,在巴黎,也有一小部分得天独厚的人,生产、股票、生意、黄金极度的动荡,对他们全都十分有利。这就是女人。尽管与别处比较起来,她们更有千种缘由毁掉自己的容颜,然而在女性世界里,仍可遇到幸运的小群体。她们按照东方生活方式过活,姿色得以保持。这些女子很少在街上徒步行走,抛头露面。正如那些只在某几个小时之内才绽开花瓣的稀有植物一样,她们藏身深闺,成了真正的奇珍异宝。 从根本上说,巴黎也是对比鲜明的国度。这里,真正的情感自然极为少见,却也和别处一样,仍可遇到崇高的友情,无限的忠诚。在巴黎这个私利和欲望的战场上,一方面是社会在发展,自私自利压倒了一切,每个人不得不单独自卫。我们几乎可以将这种社会称之为数支“大军”;同时,在感情流露的时候,似乎也乐于是完美的,连贯起来显得十分高尚。有些人物形象便是如此。巴黎的上层贵族中,年轻人迷人的面庞也偶有所见,这便是不同寻常的教育和风习结出的果实。他们将南国线条的坚定、法兰西的机敏及体态的纯正与英国血统青春的俊美熔于一炉。双眼炯炯有神,双唇鲜红娇艳,秀发乌黑透亮,肌肤白皙,面部轮廓与众不同。这一切都使他们成为佼佼者。在大群大群黯淡无光、老气横秋、鹰钩鼻子、满面皱纹的面容中,这些人看上去是多么气派非凡!所以,女人们一见了这些年轻人,就崇拜得五体投地。一个少女,姿容美丽,举止端庄,娇艳欲滴,又天真无邪,我们的想象乐于这样来美化完美无缺的姑娘。男人们见了这个少女,便垂涎三尺地注视着她,一种快感流遍周身。女人们迷恋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情形大致也与此相同。 我们对于巴黎居民,已匆匆浏览了一下。如果这段引子,能使人设想到,一个拉斐尔①式的面庞是多么稀罕,乍一见这个面庞,会激起怎样狂热的赞美,我们这个故事的关键之处就站得住了。Quoderatdemonstrandum②。如果允许我们将繁琐哲学的公式用到民俗学上,我们要说,这还有待证明。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著名画家。此处“拉斐尔式”系指与拉斐尔所绘人物相似。 ②拉丁文:这还需要证明。 春日的上午,风和日丽,树叶虽已绽开,却还未成绿荫。阳光开始把屋顶晒得暖烘烘的,天空万里无云。巴黎市民从自己的洞穴中钻出来,在大马路上发出笑语喧哗。人流象一条五光十色的长蛇,经由和平大街向杜伊勒里花园流淌,去向大自然重又开始的、一年一度的婚姻大典致贺。就在这样欢乐的一天,有一个年轻人,在杜伊勒里花园的林荫大道上漫步。他风流俊美,有如当日的阳光;他衣着考究,举止潇洒。让我们透露点秘密吧,他是偷情的产物,杜德莱爵士与颇有名气的德·沃达克侯爵夫人的私生子。 这位阿多尼斯①,名叫亨利·德·玛赛,出生于法国。杜德莱来到法国,将已经是亨利之母的年轻姑娘嫁给了一位老迈年高的绅士,名叫德·玛赛先生。这个轻率的人,当时已经老态龙钟,几乎濒临死亡。他承认孩子为己出,条件是获得每年十万法郎利息的用益权,最后这笔钱准备给他被推定的儿子。这一疯狂之举,对杜德莱爵士来说,并不破费许多,因为那时法国的定期利息只折合十七个法郎五十生丁。 年迈的绅士一直到死并未曾与自己的妻子同床。 后来,德·玛赛夫人又嫁给了德·沃达克侯爵。就是在成为侯爵夫人之前,她对自己的孩子和杜德莱爵士也不大在意。首先,法英之间开战②,将两个情人分离。不管怎么说,相互忠诚,无论那时也好,今后也好,在巴黎,都不怎么时髦。其次,这个女人美貌风流,无处不受到崇拜。她变成了一个巴黎女人,在交际场上大出风头,母爱之情便淡漠、麻木了。 ①阿多尼斯为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②国民公会于一七九三年二月与伦敦断交。 [book_title]七 比起作母亲的来,杜德莱爵士对他的后代也并不多加照顾。一个自己热烈爱过的少女,这么快就忘情,这一点可能使他对于凡是来自她的东西,都有些反感。此外,恐怕只有自己非常熟悉的孩子,父亲才会爱他们。这种社会信仰,对于家庭的安宁至关重要。每个单身汉都应该培养这种信仰,以证明父爱是一种由女子、风习和法律从暖房里便开始培养的高尚情感。 可怜的亨利·德·玛赛有两个父亲,但只在并非负有义务要作他父亲的那个人身上,他才找到了父亲。德·玛赛先生的父爱自然是很不完整的。在自然情形下,孩子有父亲也只有很短暂的时光。这位绅士自然也照抄人的本性。他若是没有恶习,岂会将自己的姓氏卖给别人!他毫不后悔,在赌场里大吃大嚼,国库每半年一次付给收年金的人那为数不多的利息,也叫他在别处喝光了。他把孩子交给一个老姐姐。德·玛赛小姐对孩子倒是悉心照管,弟弟付给她的孩子膳宿费十分微薄,但她仍然省吃俭用,给他找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个家庭教师是个身无分文的修道院院长。他估计这孩子前程远大,决定从自己十万利勿尔的年金里,抽出一部分,来照顾受他监护的未成年孤儿,对他爱如掌上明珠。 恰巧这位家庭教师是名副其实的教士,他曾受到精心培养,准备在法国或博尔日阿担任罗马教皇治下的红衣主教。这位伟人,名叫德·马罗尼斯院长。三年的工夫,他教孩子学会了在中学里要花十年工夫才能学会的东西。然后要他研究社会文明的各个方面,来完成对他弟子的教育。他用自己的体验哺育了孩子。那时教堂关闭,很少带他上教堂。有时带他到证券场外交易市场去转转,更常去的地方则是交际花家中。院长将人的情感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卸下来给他看,教他处于客厅中心应如何周旋。那时节,在客厅中如何应付自如,至关重要。院长将政府机构给他一一历数。对这个为人丢弃、却又大有希望的英俊少年,他试图用友谊来有力地代替母亲:教会难道不是孤儿的母亲么?学生也没有辜负这种种关怀照顾。 这位心地高尚的人于一八一二年去世时,已担任主教。孩子当时十六岁,他的情感和智慧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培养,四十岁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老人能将这样一个孩子留在人世,也就心满意足。他在最诱人的外表掩盖下,长着铁石一般的心肠和酒精中毒的头脑。谁会料到遇上这种人呢?年老的画家、风格纯朴的艺术家们,就曾经将最诱人的外表,赋予人间天堂里蛇的形象。 事情还远非如此。身着紫袍的老撒旦,还让他的爱子在巴黎上流社会结交了某些朋友。这些交情,如果在年轻人手中生利,又可以值十万利勿尔的固定收入。总之,这位教士,专门作恶却又讲究手腕,不信宗教却很博学,心地狠毒却又和蔼可亲,外表弱不禁风,实际上身心却很健壮。对他的弟子来说,他真是大有用场的人。对其恶习他是那么纵容;对各种势力他是那么能掐会算;需要对人进行仔细分析时,他理解那么深刻;在弗拉斯卡蒂①赌台上,他显得那么满面春风;在……我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了……。总而言之,到了一八一四年,感恩戴德的亨利·玛赛,除了看见他亲爱的主教肖像时为之动情以外,对什么都不动心了。这幅肖像是这位高级教士留给他的唯一财产。罗马教皇治下的天主教会,成员软弱无力,教皇又老迈年高,教会深受其苦。具有才能可以挽救教会的人,这位高级教士便是令人赞叹的典型。教会若是愿意这么做,岂不善哉! ①巴黎一家著名的赌场,位于黎塞留街与蒙马特尔大街相交的拐角上。 大陆之战使少年的德·玛赛无法与他的生父见面,很可能他已知其姓名。这个弃儿对德·玛赛夫人也并不了解更多。当然,他也不甚怀念自己被推定的父亲。至于德·玛赛小姐,那是他唯一的母亲。她去世的时候,德·玛赛请人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给她修了一个相当体面的小墓。德·马罗尼斯主教早就保证在天堂里给这位老小姐留一个最好的位置。所以当亨利见她幸福地死去的时候,他流下的泪水只是考虑到自己,是为自己而哀悼她的亡故。修道院院长见自己的弟子如此悲痛,便为他擦去眼泪,告诉他说,心地善良的老小姐吸鼻烟的样子真让人恶心,而且她变得又丑又聋,令人讨厌,他应该感谢死亡的降临才对。一八一一年主教让人解除了对他弟子的监护①。后来,德·玛赛先生的母亲再嫁之时,一次家庭会议上,教士又从向他忏悔的教徒中精心挑选了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头脑的人,委托他管理财产。教士小心翼翼地将财产所得收入用来支付他们两人小集体的需求,同时又要保住本金。 ①指对未成年人的监护。 到了一八一四年年底,亨利·德·玛赛在人世间还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约束,象没有伴侣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他虽已年满二十二岁,看上去也就刚刚十七岁的样子。一般来说,就连他的对手中最挑剔的人,也把他看成是巴黎最漂亮的美男子。从他的父亲杜德莱爵士那里,他继承了爱情上最靠不住的碧蓝眼睛;从母亲那里,他继承了最浓密的栗色头发;从两个人那里,他继承了纯正的血统,少女般的肌肤,温和、谦逊的表情,颇有贵族气派的瘦高身材,非常漂亮的手。女人见了他,简直就要发疯。巴黎的女子没有常性,俗不可耐。她们的欲望很急切,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也就忘却了。能够象奥朗日家族的男子那样,自忖“我要坚持到底”的,恐怕寥寥无几。这一点,诸位可知道? 亨利虽然长得清秀,双目清澈如流水,却勇猛如雄狮,灵巧赛猿猴。他能在十步开外,刀劈一颗子弹;他骑马技术之精良,仿佛能将半人半马神怪的神话变成现实;他能潇洒地驾车飞速奔驰;他象薛侣班①一样轻捷,象绵羊一般安静。在激烈的法国式拳击或棍棒游戏中,他能将整个城区的对手一一击败。他弹奏钢琴的本领也不小。如果哪一天灾难临头,他完全可以当一个艺术家度日;他的歌喉,足可以从巴尔巴雅②那里得到每季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可叹!所有这一切长处,和这些可爱的短处,由于一个极坏的毛病,全都变得黯然失色:他既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女人,不信上帝,也不信魔鬼。这个毛病,开始时是不可捉摸的天性所赋予,后来则是教士使其完成。 为了使人容易理解我们这段惊险故事,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准备将如此俊美的面容复制几份的女人,杜德莱爵士自然可以找到许许多多。他的第二份同类杰作,是一个女儿,名叫欧菲米亚。为一个西班牙女子所生,在哈瓦那长大成人,后来与一个安的列斯群岛的年轻克里奥尔姑娘③以及殖民地各种挥金如土的习惯一起,被带回马德里。幸好她嫁给了一个年迈却腰缠万贯的西班牙大富翁堂里若斯·德·桑-雷阿尔侯爵。此人自法国军队占领西班牙以来,便寓居巴黎,住在圣拉扎尔大街。 ①薛侣班,宗教中的二品天使,在绘画中常以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形象出现。 ②巴尔巴雅(1778—1841),意大利人,罗西尼的剧院经理。 ③克里奥尔人,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book_title]八 杜德莱爵士对这些毫不在意,同时也想尊重子女年幼纯洁的心灵,根本就不曾将他在各地给子女们制造的亲属告诉他们。这是社会文明一个小小的不得体之处。社会文明有那么许多长处,应该将其不幸转化为善行才对。我们这里再最后一次交待一下杜德莱爵士:他为了逃避英国司法部门的追缉,于一八一六年来到巴黎藏身。英国司法部门在东方,是只保护商品的。旅行家爵士先生看到亨利时,便向人打听这个美男子是谁。待他听到报出其姓名,便说道: “啊!这是我的儿子……真作孽!” 这个年轻人的来历就是如此。一八一五年四月中旬前后,他懒懒散散地漫步在杜伊勒里花园的大路上,那神气,与某些动物深知自己的力量,从容不迫、威武雄壮地走着,颇为相象。布尔乔亚妇女们天真地回过头来,对他一再顾盼。别的女人根本不回头,而是等着他再转回来,好将这甜美的面容牢记在心,深深印在自己脑海中。这俊美的面容,配上她们当中最美貌者的身躯,是不会不相称的。 “你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干什么呢?”德·龙克罗尔侯爵从这里经过,对亨利说道。 “鱼篓里有鱼,”年轻人答道。 如此交流思想时,二人眼神会意。无论是德·龙克罗尔,还是德·玛赛,都没有流露出相互认识的神情。年轻人用巴黎人特有的迅猛眼光和听觉,打量着散步的人群。这种眼神和听觉,乍看上去,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实际上已经一览无余,全部听清了。这时,一位年轻人朝他走过来,很随便地抓住他的胳膊,对他说道: “你好吗,我的好德·玛赛?” “很好,很好,”德·玛赛回答道。那种表情表面上看上去十分亲热,实际上在巴黎的年轻人之间,无论就现在而言,还是就将来而言,都丝毫证明不了什么。 确实,巴黎的年轻人与任何其它城市的年轻人都截然不同。他们分为两个阶级:有些头脑的年轻人和头脑空空的年轻人;或者说会思考的年轻人和会挥霍的年轻人。不过,请诸位弄明白,我们在这里说的,只是过着豪华生活、挥金如土的巴黎当地人。当然也有别的年轻人。那是些天真的孩子,迟迟才想象得出巴黎的生活,并且永远上当受骗。他们不投机取巧,用心学习,别人说他们“死啃书本”。归根结底,阔绰也好,贫困也好,从事各种职业,一个劲地干下去,这样的年轻人,仍然可见。他们与卢梭笔下的爱弥儿①有些相似,是公民的好材料,从不在社交场合露面。交际家们不客气地称他们是傻瓜。傻瓜也好,非傻瓜也好,他们增加了庸人的数目。法兰西正是在庸人的重压下摇摇欲坠。他们年年如此,一成不变,随时准备用平庸的抹子将公事或私事搅和一气,还要将他们的无能称之为道德和诚实而胡吹一气。这些获得社会“成绩优异奖”的家伙们,毒化了管理机构、军队、司法部门、议会和家庭的气氛。他们使国家变得渺小、平庸,构成政治界的淋巴,使政界负担过重,软弱无力。这些正派人再任命一些伤风败俗的才子和调皮捣蛋的人。调皮捣蛋的人干事要拿工钱,可他们总还干点活。别的人只会坏事,却受到人们敬重。幸好在法国,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总是不断地痛斥他们是呆瓜。 ①爱弥儿是卢梭论教育的作品《爱弥儿》中的主人公。 所以,一眼看去,就认为生活阔气的年轻人清清楚楚地分为两类,这是很自然的。亨利·德·玛赛,就属于这可亲可爱的同业公会。不过,不停留在事物表面的观察家,很快就会确信,这两类人之间的区别纯属道德、精神方面,而这一层漂亮的外表实在比什么都能骗人。 其实,每个人都同样要高人一头,对事,对人,对文学,对艺术,胡乱议论一番,总是将每年的皮特和科布尔①挂在嘴边;来个文字游戏,打断正在进行的谈话;嘲弄科学和学者;对于凡是他们不了解或者惧怕的东西,一律看不起;然后又将自己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自命为至高无上的评判家,俨然摆出可以评断一切的架势。必要时,每个人都可以欺骗他们的父亲,随时准备在母亲的怀抱中洒下几滴鳄鱼的眼泪。但是总的来说,他们对什么都不相信,说女人的坏话,或故作谦虚,实际上听命于一个下等妓女或某一个老女人的摆布。种种盘算,生活放荡,急于求成,象骨疽一样,使每个人都同样病入膏肓。如果他们有得结石的危险,你扫描一下吧,准会在每个人的心上找到结石。正常情况下,他们有极漂亮的外表,随时玩弄友情的词句,也很动人。他们变幻多端的行话中充满了同样的挖苦言辞。衣着上他们追求奇装异服,以重复某某红极一时的演员的蠢话为荣。不论见到谁,一上来就是轻蔑或鲁莽放肆,以便在这种把戏上占点上风。不过,谁若是不想让人家占点小便宜,结果反倒让人家占了大便宜,谁就活该倒霉。同样,他们对祖国的灾难、祸患都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总而言之,风暴卷起海上巨浪,他们则酷似那浪尖上美丽的白沫。无论是滑铁卢战役纪念日,发生了霍乱还是革命,他们都照样更衣,欢宴,跳舞,玩乐。他们每个人都是那样挥金如土,不过从这个问题上开始,二者之间对比鲜明。 ①皮特(1759—1806)为英国政治家;科布尔(1737—1815)为奥地利将军,一七九二年起在荷比一带统率英普联军。在帝政时期,此二人名字成为反自由派政策的象征。后来便把保王党中有通敌嫌疑的人称为“皮特和科布尔”。 [book_title]九 这笔飘忽不定、任意挥霍的钱财,有的人有资本,有的人则还等待着资本。他们都在同样的裁缝铺子里定做服装,可是后面一种人,发票上的款项则有待付清。其次,有的人好似筛子,接受了各种思想,却一样也没有留下;而后面一种人则对各种思想进行比较,对每一种好的想法都予以吸收。有的人自认为会做一些事情,实际上他们什么都不会,只是什么都懂一点而已。对于什么都不需要的人,他们什么都愿意出借,而对真正需要的人,却什么也不拿出来;而后面一种人悄悄审度着别人的思想,而将自己的金钱及疯狂的举动都高利放出去。有的人,你再也得不到如实的印象,他们的心灵,就象一面使用过久已不光滑的镜子,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形象;另一些人,对他们的感官和生命都格外节俭,表面上则装出舍弃生命的样子,就象前面那种人随意将性命从窗户抛掷出去一样。前面一种人怀着某种希望,对于逆风逆水而动的制度,虽无信念,却仍表忠诚。但是当第一艘船只失去控制,顺水漂流的时候,他们马上就会跳到另一艘政治船只上去;第二种人则估算着未来,探测着未来,他们把政治上的忠诚看作是成功的要素之一,正如英国人将诚实经商看成是成功的要素之一一样。但是,每当有点头脑的年轻人,就王室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问题,来个文字游戏或说句俏皮话的地方,毫无头脑的年轻人却要公然算计算计,或者一面同朋友握手,一面偷偷干着卑鄙的勾当,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有的人从来不相信别人也有思考的本领,以为自己的每一个念头都是新颖的,似乎世界头一天才创造出来。他们对自己具有无限的信心,以为除了自身之外,便没有更厉害的对手;可是另外那些人,对于他们能够恰如其分评价的人,总是存有戒心,不断提防,他们城府很深,比起他们加以利用的朋友,总是多个心眼。所以,每天晚上,头贴在枕头上的时候,他们总是权衡着每个人,就象吝啬鬼称量他的金币一样。有的人,别人稍微话不得体,便勃然大怒,而善于周旋的人却能牵动这些活动玩偶的主线——自尊心,叫他们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拿他们恣意取笑;另外一些人则让人尊重自己,精心挑选自己的受害者和保护人。于是,到了某一天,从前一无所有的人有了一些财产,而从前颇有些财产的人变成了一无所有。后者眼看着他们的伙伴跟老奸巨猾、心地狠毒的人一样,也跟有本事的人一样,爬了上去。 “他真有两下子!……”对于quibuscumqueviis①在政治上得到成功、搞到了女人或一笔财产的人,人们总是这样高度赞扬他们。在这些人当中,可以遇到某些开始扮演这个角色时还负债累累的年轻人。自然,比起身无分文却不欠债的人来,他们更加危险。 ①拉丁文:以各种手段。 自称是亨利·德·玛赛的朋友的这个年轻人,是从外省来到都城的黄口小儿,巴黎的纨绔子弟教会了他以怎样高超的技艺将继承来的遗产挥霍净尽。但是他在外省、在某公司内给自己留下了最后餬口的点心。这个继承人,无非从原来每月只有一百法郎的微薄收入,直接过渡到掌握父亲的全部财产而已。他虽然不甚机灵,还没发现人家是拿他寻开心,不过还算会算计,花掉了老本的三分之二时,便住手了。他凭着几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正好是一副行头的价钱——和不大在乎手套是否讲究的本领,来到巴黎,想见见世面,听听人们关于能抵押什么的问题发表的高见,好打听打听和他们签订什么合同最赚钱。他很看重怎样能够用颇为讲究的字眼谈论自己的马匹和比利牛斯犬;根据一个女人的衣着、步履、高统靴子,他们可以辨认出她属于哪一类;研究纸牌戏,记住几个时髦的词儿,通过自己在巴黎上流社会度过的时日,赢得日后的必要权威,将对茶叶的爱好和英国形状的银器引进内地,并且在有生之年自认为有权蔑视自己周围的一切。 德·玛赛对他满怀友情,目的是为了在交际场中使用他,就象一个大投机家使唤一个贴心的小办事员一样。不管德·玛赛对他的友情是真是假,对保尔·玛奈维尔来说,都是一种社会地位,他以自己的方式利用自己的挚友从中渔利,也就自认为腰杆挺硬了。他生活在自己朋友的光环中,时时刻刻挤在他的保护伞之下,穿着他的皮靴,就着他的阳光晒黑皮肤。 他置身于亨利附近,甚至走在他身旁时,那种神气都似乎在说:“别想欺侮我们!我们是两只真老虎!”他常常大言不惭、自鸣得意地说:“我若是求亨利办件事,他跟我相当有交情,一定能给我干……” 可是他小心翼翼,永远也不求亨利办任何事。他对这位亨利十分畏惧。这种恐惧虽然难以察觉,但是这种恐惧情绪又影响到别人,就帮了亨利的忙。 “德·玛赛狂得不得了!”保尔说道,“嘿嘿!你们瞧着吧,他一定会如愿以偿的。有一天见他当上了外交部长,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什么也挡不住他。” 后来,保尔就把德·玛赛当成了长期赌注,就象特利姆下士把他的军帽当成长期赌注一般①。 ①特利姆下士是英国小说家斯特恩(1713—1768)的《项狄传》中的人物,他十分珍爱兄弟送给他的帽子,动辄以帽子赌咒发誓。 [book_title]十 “问问德·玛赛,你就知道了!” 或者说:“有一天,德·玛赛和我,我们打猎去了。他还不相信我,结果我稳坐在马上从一处灌木丛中跳了过去!” 或者说:“有一天,德·玛赛和我,我们找女人去了,我以名誉担保,我……”等等等等,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保尔·德·玛奈维尔只能列入傻瓜笨蛋这一庞大、著名而又强大的族类。说不定有一天他能当上议员。可是目前,他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小伙子。 他的朋友德·玛赛这样给他下定义:“你问我保尔是谁么?保尔?……保尔就是保尔·德·玛奈维尔。” “我的老兄,”他对德·玛赛说道,“你每个星期天都到这儿来,我真有些奇怪呀!” “这个问题,我也正要问你呢!” “是搞女人么?” “大概是……” “嘿嘿!” “我完全可以把这事告诉你,对我的爱情不会有什么危害。再说,依贵族来看,一个女人每个星期天都到杜伊勒里花园来,才不值钱。” “啊!啊!” “住嘴!否则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了。你笑的嗓门那么高,人家还以为咱们午饭吃撑了呢!上个星期四,就在这儿,在斐扬平台①上,我一无所思,信步走着。走到卡斯蒂利奥内路一侧栅栏处,我想从那边离去。这时,我迎而遇见一个女子。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位少女。她虽然没有跳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却停住了脚步。我认为,她之所以停住脚步,与其说是对人尊重的表示,不如说是由于惊讶过度。有时候人惊呆了,感到胳膊腿都不好使唤,那感觉顺着脊梁骨一直往下传,最后达到脚心停住,把你钉在地上,使你动弹不得。我经常产生这类效果,好象一种动物磁性,当双方相互吸住时,磁性很强。不过,我亲爱的老兄,这根本不是呆若木鸡,她也不是一个俗气的姑娘。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怎么!你终于来了,我理想的人儿,我思念的人儿,我朝思暮想的人儿!你好啊!为什么今天清晨来?为什么不是昨天?把我带走吧,我是你的!’等等。我心中暗想:‘好么,又来了一个!’于是我打量她一眼。啊呀!亲爱的老兄,要论长相,这个陌生的女子,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招人爱慕的女子。有一种女性,古罗马人称之为‘fulva’②、‘flava’③的,即火热的女子。她就属于这种女性。首先给我印象最深的,我至今还恋恋不舍的,是她那两只虎眼一般的金眼,有如闪闪发光的黄金,有生命的黄金,能思考、会钟情的黄金,非要扑到你心窝上的黄金!” ①斐扬平台是杜伊勒里花园中风景优美的散步场所,旁边为斐扬修道院。 ②拉丁文:金色的。 ③拉丁文:淡黄色的。 “咱们就是对这个在行,我亲爱的老兄!”保尔大叫起来,“就我所知,她偶尔来此。她叫‘金眼女郎’。这是我们给她起的名字。这个姑娘大约二十二岁。有一次波旁王室的人来这里的时候,我见过她。不过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比她要强十万倍呢!” “住嘴,保尔!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胜过这个姑娘!她犹如一只小猫咪,要过来轻轻蹭蹭你的腿,白皙的皮肤,淡淡的金发,外表看上去娇嫩柔弱,不过每一个手指的指根那里大概也有些粗糙的肌纹。顺着面颊,长着白色的茸毛,天气晴和之时,闪闪发光,从耳朵开始,到脖子上便消逝了。” “嘿!你没看见那另外一个呢,我亲爱的德·玛赛。她长着一双黑眼睛,从来没有痛哭流泪过,却有熊熊火焰在燃烧。两道黑黑的眉毛几乎相接,赋予她一种冷酷的神情,可是她双唇形成的皱网又否定了这种神情。那火热而鲜嫩的嘴唇,一个亲吻是停不下来的。肤色有如摩尔人,男人一见心里热乎乎的,好象沐浴着阳光。对了,我以名誉起誓,她长得象你……” “你太抬举她了!” “她挺着胸脯,就象船首倾突的轻巡航舰,专门为快速而建造,一见了商船便以法国式的迅猛扑上去,死死咬住不放,转眼间就将船只击沉。” “说到底,这女人我根本没有见过,关我什么事?”德·玛赛接口说道,“自我研究女人以来,惟有那个不知名姓的女子,处女的胸脯,火热而撩人的线条,才使我意识到,我梦想的唯一女子,正是这样!有一幅令人发出梦呓的绘画,叫做《爱抚怪物的女人》①,她就是这幅画的原型,她就是给了古代天才最火热、最令人备受熬煎的灵感的人。有些人将这幅画描摹下来作成壁画和镶嵌画,窃得那神圣的诗意。许多有产者,看到这幅玉石浮雕式的单色画,只觉得是个小饰物,将它装在表链上。实际上,她是整个的女子,她是欢乐的深谷,在那里你可以尽情翻滚,永无尽头。这种理想的女子,在西班牙、意大利会偶尔见到,在法国实际上几乎永远也见不到。对了,这个金眼女郎,这个‘爱抚怪物的女人’,我后来又见过她一次。就在这儿,星期五,我又看见她了。本来我预感到第二天同一时间她还会前来。果然不出所料。我欣喜若狂地尾随着她,不叫她看见我。我仔细揣摩着这无所事事的女子那无精打采的步履。她的举动中,却已经流露出尚在沉睡的肉欲。咦,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再次向我送过爱慕之情,再次浑身发抖。这时,我发现了那个名副其实的女傅②。看守着她的是个西班牙女人,一条穿上了衣裙的鬣狗③。哪个生性妒忌的人给她穿上了衣裙,让这个魔鬼拿了大钱来看守这甜美的人儿……啊!我除了对少女钟情以外,这个女傅又引起我的好奇。星期六,不见人影。今天,我又来了,等待着这个姑娘,我已经成了她的怪物。我若是能给壁画中的魔怪当个模特儿,那真是求之不得呢!” ①这是古庞培的一幅壁画。画上的怪物长着鸽子翅膀、鱼鳍。 ②也叫陪媪,是西班牙等国旧时雇来监督少女、少妇的年长妇人。 ③一般用来比喻阴险狠毒的人。 “她来了!”保尔说道,两个人都立刻转过身去注视着她……不知名姓的女子瞥见亨利时满面绯红,她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她眼睛一闭,走过去了。 “你说,她注意你了么?”保尔·德·玛奈维尔开玩笑地高声喊道。 女傅狠狠地瞪了两个年轻人一眼。 不知名姓的女子和亨利再次相遇时,少女从他身边轻轻擦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年轻人的手。然后,她回过头来,满怀深情地微微一笑。女傅急急忙忙将她拽走,朝卡斯蒂利奥内路那边的栅栏走去了。 两位朋友尾随着少女,欣赏着她那优美扭动的颈部。头部与颈部相接处,强有力的线条将二者组合在一起,几绺卷曲的短发从那里有力地翘出来。金眼女郎的双足,服服帖帖,玲珑纤细,足弓弯弯,对于贪婪的想象力,那是多么富有魅力!她穿着华丽的鞋子,短短的连衫裙。路上,她不时回过头来,向亨利顾盼,流露出无可奈何跟随老妇人而去的神情。她似乎既是老妇人的主人,又是老妇人的奴隶:她可以叫人毒打她,却不能叫人将她赶走。这一切都一清二楚。 两位朋友走到栅栏处,只见两个穿着号衣的小厮放下马车的脚踏板。这是一辆高级双座四轮轿式马车,饰有家徽。金眼女郎先上车,坐在马车掉头时人家能看见她的那一边,将手伸出车门外,挥动着手帕。女傅对此毫无察觉。金眼女郎全然不顾看热闹的人会说什么“闲话”,一面舞动着手帕,一面公然对亨利说道:“跟着我!” “手帕挥得比这更得当的,你可曾见过?”亨利对保尔·德·玛奈维尔说道。 一辆出租马车过来,人下了车,马车就要走。亨利看见,立即招呼车夫停下。 “你给我跟着这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看它到哪条街,进哪所房屋,给你十个法郎。——再见,保尔。” 出租马车紧随轿式马车而去。轿式马车到圣拉扎尔街,进了这一带最漂亮的一所公馆。 [book_title]十一 第二章 奇巧鸿运 德·玛赛不是莽汉。换了别的年轻小伙子,一定忍不住立即去打听这个姑娘的情况。东方诗歌描写女子时所表达的最光彩夺目的想象,在她身上体现得那样完美。可是德·玛赛很机灵,不想那样破坏他鸿运的前程。他叫出租马车沿圣拉扎尔街继续向前走,将他送回自己的公馆。 他的头号随身用人名叫洛朗,是个与古典喜剧中弗隆坦①一类人物同样精明的小伙子。第二天,邮差送信的时刻,洛朗便在不知姓名女郎的住宅附近等候。为了能放心大胆地进行侦察,在公馆周围转游,他因袭警方人员喜欢化装的风气,就地买了一件奥弗涅②人穿的旧衣裳,并且极力扮出山里人的脸相。待那天上午负责投递圣拉扎尔街信件的邮差经过时,洛朗装做替人跑腿递送一件包裹、可怎么也想不起收包裹人姓名的模样,向邮差打听。这个在巴黎文明中别具一格的人物,起初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便告诉他,金眼女郎居住的公馆属于堂·里若斯,西班牙的最高级贵族德·桑-雷阿尔侯爵。奥弗涅人自然不是要找侯爵。 ①弗隆坦是古典喜剧中仆人常用的名字,在马里沃的作品中尤为如此。 ②奥弗涅为法国中部一山区。 “我这包东西,”他说道,“是送给侯爵夫人的。” “她不在,”邮差回答说,“她的信都往伦敦转。” “那么,侯爵夫人不是一个……” “啊!”邮差打断随身仆人的话,一面注视着他,一面说道,“你替人跑腿,大概也跟我跳舞一样是假吧?” 洛朗拿出几枚金币,送给摇小鼓①的公务员。邮差露出了笑容。 “拿着,这是你追踪的猎物的名字,”他从小皮箱里取出一封信,上面贴着伦敦的邮票。信封上面地址如下: 巴黎 圣拉扎尔街桑-雷阿尔公馆 芭基塔·瓦勒戴斯 小姐收 字体修长纤细,说明出自女子之手。 “喝一瓶沙布利②葡萄酒,来一盘香菇炒里脊,饭前再来上几打牡蛎,你肯赏光么?”洛朗说道,他千方百计想得到邮差珍贵的友情。 ①从前的邮差击小鼓告诉人们开启信筒的时间已到。 ②沙布利是法国依沃那省地名,以盛产葡萄及无甜味的葡萄酒著名。 “等我投递完毕,九点半钟的光景……什么地方呢?” “昂丹大道和圣三会教士新街街口,‘无酒井’,”洛朗说道。 “你听我说,朋友,”二人相遇以后约一个小时,邮差与随身仆人会面以后,邮差说道,“你的主人若是钟情于这位姑娘,他可要下苦功夫哩!你们能不能见到她,我都怀疑。我在巴黎当邮差已经十年,什么样的门卫制度我没见过!可是,不怕我的哪位同事说我瞎掰,我可以肯定地说,哪家的大门也没有德·桑-雷阿尔先生的大门这么神秘莫测!没有口令,谁也别想进公馆。口令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请你注意,这公馆房屋特意择地在院落与花园之间,以免与其它人家房屋相通。守门人是一个西班牙老头,从来不说一个法文字,可那盯着人使劲打量的劲头,跟维多克①一模一样,看你是不是窃贼。即使一个情人、一个窃贼或者你,我不知将你比作什么合适,能骗过这头一个看守监狱边门的家伙,咦,你到了头一间大厅,还要遇上个管家。大厅有一扇玻璃门关着,管家周围一大群小厮前呼后拥。管家这个小丑,比看门人还要野,还要粗。一有人进大门洞,管家立刻就走出来,在过道里等着你。那盘问你的劲头,就跟审问犯人一个样。我这个普通邮差,也碰见过这种事。他东拉西扯半天,后来给自己解嘲说,他把我当成是化了装的‘半球’②了。至于那些仆人,你别指望能打听出一点点名堂,我估计都是哑巴。这一带住的人,谁也没听他们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给了他们什么保证,叫他们滴水不漏,滴酒不沾。也不知道他们是怕挨枪毙呢,还是走了嘴就要丢掉一大笔钱,反正这些人哪,你简直就沾不着他们的边。即便你的主人很爱芭基塔·瓦勒戴斯小姐,足以越过这一切障碍,可他还肯定治不了堂娜③贡沙·玛丽亚娃,就是那个陪伴着她的女傅。她宁愿把芭基塔·瓦勒戴斯藏在裙子底下,也不会离开她。这两个女人简直就跟缝到一块了似的。” ①见本卷第63页注①。 ②邮差将“密使”(émissaire)听成了“半球”(hémisphère)。 ③唐娜是西班牙人用于女子名字前面的尊称,意即:太太,夫人。 [book_title]十二 “可敬的邮差,你对我说的话,”洛朗呷了一口酒,接下去说道,“证实了我刚刚了解的情况。说老实话,我还以为人家捉弄我呢!对面卖水果的老板娘告诉我,他们夜里把狗放出来,放到花园里,把吃食挂到柱子上,让狗够不着。这些饱受折磨的畜生,以为进来的人是要图他们的吃食,一见来人就会将他撕成碎片。你告诉我说,可以给狗扔肉丸子。可是据说这些狗都经过训练,除了门房亲手喂的东西以外,什么都不吃呢!” “德·纽沁根男爵先生的花园上首与桑-雷阿尔公馆的花园紧挨着,他家的门房确实跟我这么说过,”邮差接口说道。 “那好!我的主人认识德·纽沁根男爵,”洛朗心中暗想。 “你知道吗,”他偷眼看着邮差,接过话碴说道,“我服侍的主人很自负,若是他脑子灵机一动,要亲吻一位皇后的脚掌,那她也休想逃过。若是他需要你,你是不是靠得住呢?但愿他需要你,他可慷慨呢!” “那还用说,洛朗先生!我叫莫瓦诺。我的名字写出来就跟‘麻雀’一个样:莫—瓦—诺,莫瓦诺①。” ①法文中此人姓名与“麻雀”一词同音,并不同字。邮差这样说,洛朗也首肯,说明他们的教育程度低。 “果然,”洛朗说道。 “我住在三兄弟街十一号六层楼上,”莫瓦诺又说,“我有一个老婆,四个孩子。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不超过我的良心许可范围和我的权限,你懂吧,就算我一份好了!” “你真是个好心人,”洛朗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道。 “芭基塔·瓦勒戴斯一定是德·桑-雷阿尔侯爵的情妇。侯爵是费迪南国王的朋友。只有八十岁的西班牙糟老头子才会采取如此这般的防范措施,”随身男仆将他打听的结果向主人一一禀报完毕,听了他的话以后,亨利这样说道。 “先生,”洛朗对他说道,“除非乘坐气球,否则谁也进不了这家公馆的门。” “蠢货!既然芭基塔可以走出公馆,要把芭基塔搞到手,为什么非得进公馆呢?” “可是,先生,还有女傅呢?” “那个该死的女傅,把她在屋里关几天!” “那,我们就能搞到芭基塔了!”洛朗搓着手说道。 “坏蛋!”亨利回答道,“我还没有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你就这样谈论她。你再这样放肆无礼,我就要象贡沙·玛丽亚娃那样治你……。想着给我更衣,我马上出门!” 有好一会,亨利沉浸在欢乐的思绪中。凡是他想要的女人,全都能到手。这样说倒不是贬低女人。这么一个小伙子,手中握有美貌、才智、精力和财产,一个没有情人的女子,对他竟然不动心,对这个女子可该作何想法呢?要知道,美貌是肉体的才智,才智是心灵的优美,精力和财产则是真正的权势啊!不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成功,德·玛赛大概对自己的胜利也感到厌倦了。近两年来,他非常苦闷。他潜入色情海洋之底,采回的砾石远远多于珍珠。于是,他象君主一样,到了乞灵于偶然的地步。他希望有个偶然的机会,给他带来要克服的某些障碍,给他带来一番大业,要他施展自己的精力和无处使用的体力。虽然芭基塔·瓦勒戴斯在他面前展现出珠联璧合的完美,他直到此刻也不曾细细品味过,但是他心中几乎没有感受到激情的诱惑。总是得到满足,反而在他心中削弱了爱的情感。正如老人和对一切都厌倦了的人一样,他只剩下了各种异想天开的心血来潮,挥金如土的兴趣爱好,以及种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这些要求一旦得到了满足,在心头也留不下任何美好的回忆。 在青年人心里,爱情是最美妙的情感,它使生命的鲜花在心中盛开,它以其阳光般的巨大威力,使最最伟大的思想、最最美好的想象迸发出来:任何事情,初次的味道都格外鲜美。在成年人身上,爱情变成了情欲:精力充沛导致欢情无度。在老年人身上,爱情变成了恶习:性机能衰退导致极端行为。亨利既是老年人、成年人,又是青年人。要在他心头激发起真正爱情的火焰,正象对洛弗拉斯一样,必须有一个克拉丽莎·哈洛式的人物才行。如果没有这样一颗稀世珍宝发出具有魔力的光芒,他要么是巴黎虚荣心挑起的情欲,要么是自己暗暗打定主意,要将某某女人引诱到某种程度,要么是激起他好奇心的一些风流韵事,只能如此。他的随身仆人洛朗的报告,适才赋予“金眼女郎”以极高的身价。现在的问题是要与某一个隐蔽的敌人开战,看来这个敌人既危险又机灵。为了获得胜利,亨利可以支配的各种力量并不是都没有用处。他就要演出这出常演常新、永恒而古老的喜剧了,人物是一个老家伙,一位少女和一个钟情男子:堂里若斯,芭基塔,德·玛赛。如果说洛朗可抵得上费加罗,那位女傅却好象无法收买。所以,哪个剧作家精心安排情节写出的剧本,也不如生活中的巧合所安排的活台本那样生动有力!巧合难道不是一个天才么? “一定要谨慎行事,”亨利心中暗暗想道。 “喂,”保尔·德·玛奈维尔走进来对他说道,“现在情况如何呀?我是来约你出去吃午饭的。” “好吧,”亨利说道,“我当着你的面梳洗更衣,你不会见怪吧?” “你真会开玩笑!” “现在我们跟英国人学了那么多玩意儿,我看,我们简直要变得和他们一样虚伪、假正经了,”亨利说道。 洛朗给主人搬来一大套盥洗用具,各种不同的家什,各种小巧玲珑的玩意儿,保尔不禁脱口而出: “那你岂不要花上两个钟头?” “不够!”亨利说道,“两个半钟头。” “那好,既然就咱们两个人,咱们又可以无话不谈,你倒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一个象你这样杰出的人物——你确实胜过常人——也要装出自命不凡的样子,这本来不是你的天性。明明用一刻钟的工夫洗个澡,梳两下头发,穿上衣服就行了,为什么要用两个半小时梳洗打扮呢?就这个问题,你给我说说你的体制吧!” [book_title]十三 “我的大傻瓜,我得很喜欢你,才会向你透露如此高明的想法,”年轻人说道。此刻他正让人用涂了英国肥皂的软刷子,给他刷脚。 “我对你可是诚心爱慕,”保尔·德·玛奈维尔答道,“我喜欢你,觉得你胜我一筹啊……” “如果你能够注意观察心理,你大概早就会发现,女人往往喜欢十分讲究打扮的人,”德·玛赛扫了他一眼,回答保尔的表白,然后接口说道,“你知道女人为什么喜欢讲究打扮的人吗?我的朋友,只有十分讲究打扮的人才对自己关怀备至。对自己关怀备至,难道不就意味着在自己身上照管着别人的财产么?身不由主的男人,正是女人贪恋的人。从根本上说,爱情是个骗子。我并不是指女人醉心于过度清洁。迷恋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哪怕是出类拔萃的男子,这种女人,你找得到一个么?如果确实发生这种事,我们则应该将它归之于女人妊娠反应之列,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莫名其妙的念头,谁都会有这种情况。相反,非常出类拔萃的人,由于不拘小节而无人光顾,我倒见过不少。一个讲究打扮的人,对自己精心照料,自然也会顾到无聊的事,琐碎小事。女人是什么?不就是一件小事,一大堆无聊的事么?你凭空说上两句话,不是就能让她想上四个钟头么?既然一个讲究打扮的人并不考虑大事,这人就能对她体贴照顾,她对这一点颇有把握。他永远不会怠慢她而去追求荣誉、野心、政治,艺术、妓女之类,这些东西,全是她的情敌。其次,讲究打扮的人敢于做出各种滑稽可笑的事情以取悦女人。女人的心,对于因为爱情而变得滑稽可笑的人充满了报答之情。总之,一个讲究打扮的人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这么做有道理。讲究打扮的人是爱情上校,他大走鸿运,有他统率的女人团队!这个官衔,是女人授予我们的。亲爱的老兄,在巴黎,什么事不懂得呀,一个人不会gra-tis①讲究打扮。如果你只有一个女人,而且这么安排可能有你自己的道理,你会想方设法打扮自己吗?……你甚至一直到死也不会变得滑稽可笑。你会成为两条腿的固定之见,那种不可避免地注定只做一件事、老做一件事的人。你会成为‘无聊’的同义语,正如一提到拉法夷特先生人们就想到‘美国’①,一提起德·塔莱朗先生人们就想到‘外交’,一提起德佐吉埃人们就想到‘歌谣’②,一提到德·塞居尔先生③人们就想到‘小夜曲’一样。如果他们出了这个格,他们做的事再有价值,人家也不相信。我们法国历来如此,总是十分不公正!德·塔莱朗先生说不定也可以是一个大金融家,拉法夷特说不定也可以是个暴君,德佐吉埃说不定也可以是个行政官员。你明年说不定就有四十个女人,可是在公开场合,人家一个也不给你。所以,我的朋友保尔,自命不凡,妄自尊大,就标志着你对女性世界赢得了无可辩驳的权力。一个男人,有好几个女人爱,人家就认为他本领高超。这个倒霉鬼,就成了看谁能抢到手的香饽饽!有权走进一间沙龙,从领带顶上或者透过长柄眼镜打量打量所有在场的人,如果那个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穿一件过时的背心,就可以蔑视他,难道你觉得这都是小小不然的事么?——洛朗,你弄得我好疼!——保尔,午饭以后,我们到杜伊勒里花园去看那个招人爱恋的金眼女郎去!” ①拉丁文:平白无故。 ①拉法夷特将军(1757—1834),他于一七七七年到美国帮助起义军,一七八〇年再赴美国援助独立战争。 ②德佐吉埃(1772—1827),法国通俗笑剧和讽刺歌谣作者。 ③塞居尔兄弟二人在督政府和帝政时期均写过喜歌剧及通俗笑剧等。 两个年轻人吃完了上等的饭菜,便来到杜伊勒里花园。他们大步流星,走遍了斐扬平台和林荫大道,哪里都没有见到姿色动人的芭基塔·瓦勒戴斯的影子。衣着最华丽的年轻人,为她前来的,足有五十来个。人人洒了麝香香水,领带打得高高,穿着皮靴,上了马刺,扬鞭催马,或者漫步街头,高声谈笑,却个个魂不附体。 “白跑一趟,”亨利说道,“不过我倒想出个高招。这个女子经常收到伦敦来信。必须收买邮差或者把他灌醉,打开一封信,当然也看看这封信。写好一封情书塞进去,再把信封上。那个老暴君,crueltiranno①,肯定认识从伦敦往这里写信的人,他不会提防的。” 第二天,德·玛赛又来到斐扬平台,在阳光下散步。他见到了芭基塔·瓦勒戴斯:在他眼中,爱情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她眼中闪射的光芒仿佛与太阳射出的光芒具有同一属性,那尽善尽美的体态,充满了肉感,其全部的热情都汇集在火热的眼光中。她那双眼睛,真叫他神魂颠倒。他们途中相遇时,德·玛赛迫不及待地要触摸一下这位撩人少女的裙袍。然而他数次尝试都落了空。有一阵,他赶到女傅和芭基塔的前头,以便掉过头来的时候,能够正好挨在她的身边。芭基塔急切之情亦不逊色,她兴冲冲向前走去。德·玛赛感到她握了一下自己的手,既匆匆忙忙,又那样情深意长,他竟然觉得被电火花击了一下似的。顿时,他的青春激情全部在胸中汹涌奔腾起来。两个情人相对而视的时候,芭基塔显得羞羞答答,她垂下眼睛,好避开亨利的目光。但她的目光却向下流去,注视着他的双脚和腰肢。革命②前,对这种男子,女人是称之为“征服者”的。 ①西班牙文:残酷的暴君。 ②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我非要这个女郎成为我的情妇不可,”亨利心中暗想。 亨利尾随着她走到平台尽头、路易十五广场附近的时候,远远望见了年迈的德·桑-雷阿尔侯爵。他也正在散步,随身男仆搀扶着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活象个中风患者和身体虚弱的人。堂娜贡沙,对亨利倍加提防,让芭基塔走在她自己和老头中间。 “哼!你瞧着吧,”德·玛赛向女傅投过轻蔑的一瞥,心中想道,“若是没有办法逮住你,就用鸦片给你全身麻醉。阿耳戈斯的神话故事,我们是知道的。①” ①阿耳戈斯是希腊神话中看守母牛的百眼巨人,五十只眼休息时,仍有五十只眼睛睁着。赫尔墨斯用笛声使他沉沉入睡,割下了他的头。 [book_title]十四 上车以前,金眼女郎向她的情人频频暗送秋波,含义十分明显,亨利见了,心花怒放。可是有一次被女傅撞见,她急切地对芭基塔说了几句话,芭基塔伤心绝望地钻进马车去了。此后一连数日,芭基塔再没有到杜伊勒里花园来。洛朗奉主人之命,到公馆附近去盯梢。他从邻人处获悉,自从女傅撞见她监视的少女与亨利眉来眼去那天以来,无论是两个女的,还是年迈的侯爵,都没有出过门。将两个情人系在一起的这条如此纤细的线,就这样断了。 过了几天,谁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德·玛赛目的达到:他已经有了印章、封蜡和信纸。印章和封蜡,与伦敦寄给瓦勒戴斯小姐的信件所用的印章和封蜡一模一样,信纸与寄信人之所用也完全相同。他还弄到了往信上加盖英国、法国邮票的全部必需用具和打火印用的烙铁。他写了一封信,将它伪装成寄自伦敦的信件模样。信的原文如下: 亲爱的芭基塔: 你在我心中激起的热烈情感,我想无需用语言来向你描述了。如果你也怀着同样的情感,那我真是幸福无比。你要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与你通信的办法。我名叫阿道尔夫·德·古惹,家住大学路五十四号。如果你受到严密监视,无法写信,如果你既无纸又无笔,从你不回信的举动中,我自会明白。明天会有人整日在德·纽沁根男爵的花园里等待。如果从上午八时至夜晚十时这段时间内,你没有将回信从你家花园墙上扔进他家花园内,那么,将有一个对我完全忠心耿耿的人,于后日上午十时,用绳子拴着两个小瓶,从墙上给你扔过去。那个时间前后,你一定要去散步。其中一瓶装有鸦片,供麻醉你的阿耳戈斯使用,只要给她服用六滴便已足够。另外一瓶装有墨水。墨水瓶盖子已经开过,另一瓶尚未启封。两个瓶子均相当扁平,使你得以藏在怀中。为了能与你通信,我已经做了这些事。这一切大概能使你明白,我是多么爱你。如果你还有所怀疑,我坦率地向你承认,为得到一个小时的幽会,我情愿送掉整个性命。 “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是相信这个的!”德·玛赛心中想道,“不过,她们也有道理。一封情书,伴以如此令人信服的情境,如果有个女人竟不为之动心,我们对她会作何感想呢?”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左右,这封信由邮差莫瓦诺先生交给了桑-雷阿尔公馆的门房。 为了接近战场,德·玛赛来到保尔家吃午饭。保尔住在苗圃街。两点钟的时候,两个朋友正在谈笑,提起一个年轻人,并无牢靠的财产,却一心想过奢华的生活,结果弄得负债累累,无力偿还。二人正以此为笑谈,并给那个人设想出路,亨利的车夫竟然来到保尔家寻找自己的主人,并且将一个神秘的来客带到他面前。此人非要和德·玛赛亲自面谈不可。来人是一个黑人与白人的混血儿。如果塔尔玛①遇见过他,扮演奥赛罗的时候,一定会从他身上汲取灵感的。庄重的复仇,迅速的臆测,将某个念头付诸实施时的敏捷,摩尔人的力大无穷和孩童式的不假思索,这一切,在他非洲人的面庞上,都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他乌黑的眼睛定睛瞧人,犹如猛禽的双眼;没有睫毛,一层蓝莹莹的薄膜将眼睛镶嵌其中,又似秃鹫的双眼。他的额头小而低,颇带有威胁的意味。显然,这个人是处于唯一的一种思想制约之下。他那健壮有力的臂膀并不属于他自己。跟随他前来的,还有一个人。从令人瑟瑟发抖的格陵兰直到令人大汗淋漓的新英格兰,根据“这是一个穷光蛋”这句话,各种不同的想象能力都能描绘出这样一个人的形象来。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人都能猜测出这样一个人的模样,根据每一国度各异的想象法,眼前便浮现出这样一个人的形象。可是,他白净的面庞布满皱纹,边缘通红,留着长长的胡须,有谁能想象得到?他发黄打绺的领带,油腻的衬衫领子,破旧不堪的帽子,旧得发绿的礼服,可怜巴巴的裤子,皱皱巴巴的背心,镀金的别针,脏污的皮鞋,在泥泞中踩过的鞋上花饰,有谁见过?他现在和过去一贫如洗的生活,有谁理解?惟有巴黎人。巴黎的穷光蛋是完全彻底的倒霉鬼,知道自己是多么穷困,从中还能感受到一丝愉快。混血儿的模样,则与路易十一时代手里擒着要上断头台的人的刽子手十分相象。 ①塔尔玛(1763—1826),法国著名演员,曾扮演过奥赛罗、麦克白、哈姆莱特等著名角色。 “怎么给我们搞来这么两个怪物?”亨利说道。 “笨蛋!有一个简直叫我脊梁骨发凉,”保尔回答道。 “喂,你,你们两个里头更象虔诚基督徒的那个,你是什么人?”亨利盯住穷光蛋问道。 混血儿呆在那里,两眼死死盯住这两个年轻人。他什么也听不懂,极力根据手势和嘴唇的动作猜测出一点什么。 “我是代写书信、文书的代笔人和翻译。我就在司法大厦,名叫普安塞。” “好……那,这个呢?”亨利指着混血儿对普安塞说。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只会讲一种西班牙方言,把我带到这里来,好能跟您说通话。” 混血儿从口袋里掏出亨利写给芭基塔的信,交给亨利。亨利一把将信投进炉火之中。 “好吧,现在开始初露端仉了,”亨利心中想道,“保尔,你让我们单独谈谈。” “我给他翻译了这封信,”待他们单独留下来时,翻译继续说道,“翻完以后,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后来他回来找我,把我带到这里来,答应给我两个路易。”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鬼家伙?”亨利问道。 “我没给他翻‘鬼家伙’这个字,”等待混血儿回答时,那翻译说道。“先生,他说,”听那陌生人讲完,翻译接口说道,“您明天晚上十点半钟,一定要到蒙马特尔大街咖啡馆附近去。您会看见一辆马车,您上车时要对准备开车门的人说‘cortejo’。这是一个西班牙词,意思是‘情人’,”普安塞补充道,向亨利投过热烈祝贺的眼光。 “好吧!” [book_title]十五 混血儿本想掏出两个路易。德·玛赛不容他这样做,自己拿钱酬谢了翻译。他付钱的时候,混血儿又咕噜了几句。 “他说什么?” “他事先警告我,”穷光蛋回答道,“若是我走漏了消息,他就要掐死我。他挺和气,可是看样子,也能干得出来。” “我敢担保,”亨利答道,“他会说到做到的。” “他又补充说,”翻译接着说道,“派他前来的那个人恳求您,为您自己也为了她起见,行动千万要小心。不然,悬在你们头上的匕首就要落到你们胸口上,任何人间的权势都无法使您免遭此难。” “他这么说了么?太好了,这就更好玩了!——你可以回来了,保尔!”亨利朝他的朋友喊道。 混血儿刚才一直不断地用磁性一般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芭基塔·瓦勒戴斯的情人。现在,他身后跟着翻译,走了。 “瞧,现在这桩风流韵事还搞得挺浪漫,”待保尔回来时,亨利心中想道,“我经常参与一桩又一桩的谈情说爱,在这巴黎城,还终于碰上了一桩形势严重、有生命危险的男女私情。啊!真见鬼!危险会使女子变得多么胆大妄为!束缚一个女人,要强制一个女人,难道不就等于给了她逾越障碍的权利和勇气么?一般情况下她要花上数年时间才能逾越的障碍,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下子就跳过了。可爱的姑娘,来,跳吧!送死么?可怜的孩子!匕首么?不过是女人的想象罢了!她们每个人都把自己那小小的玩笑夸耀一番,她们感到有这种需要。再说,我会想着这个的,芭基塔!忘不了这个的,我的好姑娘!让魔鬼把我逮去好了,我既然知道这个美人儿,这个天造地设的佳品,是属于我的了,这桩风流韵事就已经索然无味了。” 年轻人虽然口出狂言,却仍旧回到亨利家中。为了毫不难熬地等到翌日,亨利求助于恣意享乐:和他的朋友们打牌、欢宴、吃夜餐。他狂啖暴饮,还赢了一万还是一万二千法郎。 凌晨两点他走出牡蛎岩饭店①,孩子一般呼呼大睡。翌日醒来,容光焕发,面色红润,更衣准备到杜伊勒里花园去。为了消磨时光,他打算见到芭基塔以后,便去骑马,以便有点胃口,晚餐多吃些。 ①此饭店名直译为“康卡乐岩礁”,康卡乐是法国盛产牡蛎的地方。 到了约定的时刻,亨利来到那条大街,看见了马车,向一个人说出口令。看来这个人就是混血儿。听到这个字眼,那人打开车门,急忙放下踏脚板。亨利坐在车上在巴黎城中飞快奔驰,对经过的街道,哪有心思去注意!待马车停下,他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混血儿带他走进一所房屋,楼梯就在大门洞旁。楼梯和楼道都十分阴暗。混血儿用了好长时间开房门,亨利只好在楼道上等待。这套房子阴暗潮湿,令人作呕,他的向导在前厅找到一支蜡烛,勉强照亮各个房间。似乎各间屋子也都空空荡荡,家具不多,仿佛住户出门在外的房屋一般。在安娜·拉德克利夫的一本小说中,曾描写过主人公在一个凄惨荒凉的地方穿过寒冷、阴暗、无人居住的一个个大厅的情景。阅读这本小说时的感觉,他现在真正体验到了。最后,混血儿打开一间客厅的房门。客厅里家具陈旧,墙幔过时。这种情形,使这里酷似妓院。妓院里也是这样追求高雅,而将各种俗不可耐、沾满灰尘和污垢的东西胡乱搭配在一起。壁炉在冒烟,炉火已埋入灰中。壁炉角上有一张长沙发,复以乌得勒支红丝绒。沙发上坐着一位老妇人,衣衫破旧,包头巾裹头。这种包头巾是到了一定年龄的英国女人想出来的,据说在中国很受欢迎,因为在那个国度里,艺术家的理想美是不堪入目的东西。 芭基塔坐在一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身披撩人欲火的浴衣,自由自在地递过金色的燃烧般的秋波,自由自在地显露出她足尖弯弯的双足,自由自在地作出各种光芒四射的动作。如果芭基塔不在这里,这间客厅,这个老妇人,这冰冷的炉子,这里的一切都会使爱情冻结成冰。情感丰富的人,迅速地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还互不了解,却热烈地相互向往。今天这首次见面,也和一对情感丰富的人最初的幽会完全相同。直到两颗心灵完全随着同一节拍跳动那一刻为止,这种情形总是有些尴尬的。这种情况下,毫无不相协调之处,也不可能。如果说,冲动会使男子胆大起来,并处于毫无顾忌的精神状态之中,情妇则不然。不论她的爱情多么热烈,当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达到目的,并且面对着必须委身的现实时,总是心惊胆战的,否则她也就不是女人了。在许多女人看来,委身就等于堕入深渊,而在深渊之底能找到什么,她们一无所知。女子这时会表现出不由自主的冷淡,与她已经供认的激情形成强烈的对照。这也必然影响到哪怕是最动情的情人。这些念头如云雾一般时常在心灵周围飘荡,形成了心灵上短暂的病痛。在爱情这最美好的土地上,两人甜蜜的旅行中,这一时刻,就好比是要穿过荆棘丛生的荒原。荒原上连欧石南也不生长,时而潮湿,时而炎热,布满灼热的黄沙,且不时有块块沼泽出现。但是这荒原却通往明媚秀丽、绿树成荫、玫瑰花遍地盛开的小树林。林中绿草细嫩如茵,爱情及伴随着它的欢乐尽情展开翅膀。聪敏的人常常恰好傻笑一下,作为对一切的回答,似乎在冷冷压制自己冲动的过程中,头脑已经麻木。两个人都风流俊美,聪明机敏,感情丰富,从愚不可及的老生常谈开始,直到一个偶然,一个字眼,某一目光的震颤,一个小小的电火花产生了交流,使他们终于有了理想的过渡,将他们带到鲜花盛开的小径上。这种情形也并非不可能。在那鲜花盛开的小径上,不是行走,而是打滚,却掉不下去。这种心理状态总是与情感的强度成正比。两颗相互爱得不那么强烈的心,丝毫没有这种感觉。这种紧张状态还可与万里无云的酷热天气所产生的作用相比。乍看上去,大自然仿佛为一层轻纱所笼罩,碧蓝的苍穹呈现墨色,而极强的阳光则酷似滚滚的乌云。在亨利心里和西班牙女子心里,情感的强度相等:二力相等,作用相反,则相互抵消。这一静力学的定律,在精神领域中,很可能也是如此。其次,老木乃伊的在场,更加重了这短时间的尴尬。很小的一件事情就会吓坏爱情,很小的一件事情也会使爱情欢愉起来。对爱情来说,任何事情都有意义,任何事情都可以构成吉兆或者凶兆。老妇人端坐那里,仿佛是有感觉的结局。古希腊的象征大师用鱼尾巴来了结狮头羊身的怪物和美人鱼。这老妇人就象征着那可恶的鱼尾巴。怪物和美人鱼,正象任何激情开始时一样,是那么诱人!那下身却又那样令人失望。亨利并不是自由思想者,这个词一向含有揶揄之意。但他是一个很有本领和意志坚强的人,与无信仰的人同样了不起。然而这种种情形汇集起来,使他惊异不置。再说,如果可以将先入为主叫做迷信的话,最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自然对外界感受最强烈,于是也就最迷信。毫无疑问,先入为主,便是从别人看不见、而自己能够察觉的缘由中,估计到事情的结果。 [book_title]十六 西班牙女郎利用这惊呆的瞬间,一任自己呆呆出神。一个女子真正动情,面对着无望获得的偶像时,无限的爱恋涌上她的心头,使她心醉神迷。她的眼中充满快乐和幸福,迸发出火光。她已经着了魔,毫无顾忌地沉醉在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极乐之中。在亨利眼中,此刻的她,显得那样神奇般的美丽。顿时,褴褛的衣衫,年老的妇人,破旧的红色墙幔,沙发脚前的绿色草垫构成的幻景,以及没有擦拭干净的红色方砖地面,整个这病态的令人不快的奢华,这一切一切,都无影无踪了。客厅大放光华,他只是透过一层云雾才看见那可怕的女怪,状如木雕,缄默无语,坐在红色的沙发上,黄眼睛透露出低三下四的情感。这种情感或是由于身遭不幸而产生,或是恶习所引起。一个人处于恶习的桎梏之下,就好比落到了暴君的手里。暴君专横肆虐的鞭打,把你弄得痴痴呆呆。老妇人双眼射出冷冷的光芒,有如笼中猛虎,自知无能为力,只好强忍自己进行破坏的欲望。 “这个女人是谁?”亨利对芭基塔说道。 芭基塔闭口不答。她比比划划,说她听不懂法语,问亨利是否能讲英语。德·玛赛又用英语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她已经将我卖掉,可是这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女人,”芭基塔平静地说道,“我亲爱的阿道尔夫,这是我的母亲。因她姿色出众,从格鲁吉亚将她买来为奴。她的姿色到今天已所剩无几。她只会讲自己的母语。” 这个女人的态度,她极力在自己女儿和亨利的动作中猜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的那种欲望,年轻人顿时全明白了。听了这个解释,年轻人自在起来。 “芭基塔,”他对她说道,“这么说,我们是不会自由的了?” “永远不会!”她悲戚地说道,“甚至我们可以享受的天数都不多。” 她低下头,看看手,用右手掰着左手手指头数着。她露出了双手。亨利从不曾见过那么好看的手。 “一、二、三……” 她一直数到十二。 “对啦,”她说,“我们有十二天。” “那以后呢?” “以后,”她说道,陷入了沉思。那模样,就象一个弱女子站在刽子手的刀斧面前,刀斧未落,却先吓死了一般。恐惧似乎完全剥夺了她美妙的青春活力。自然赋予她的美妙活力,无非为了扩大感官的享乐,将最鄙俗的乐趣转化为无穷无尽的诗意。“以后……”她反复叨念着。 她的目光呆滞,仿佛注视着远方颇具威胁性的一件东西。 “……我不知道,”她说道。 “这个姑娘是个疯子,”亨利心想,自己也堕入了莫名其妙的思绪之中。 他看出有什么事而不是他占据着芭基塔的心,她好似一个既受到悔恨又受到激情折磨的女子。说不定她心中还另有所爱,她时而忘却,时而又忆起。有一阵,千百种相互矛盾的念头萦绕在亨利的脑际。对他来说,这个少女成了一个谜。他是享乐过度感觉麻木的人,他渴求着新的感官享乐,犹如要求给他制造乐趣的那个东方国王。这是经常袭扰伟大心灵的难忍的饥渴。亨利用这种人的眼光颇为在行地仔细打量她时,发现芭基塔是造物主为爱情所创造的得意之作。抛开心灵不谈,单单推想一下这台机器的运行,任何男人,除了德·玛赛之外,也要吓一跳。然而,无限的欢情已经预示给你,变幻无穷、持续不断的幸福,这正是每个男子梦寐以求的东西,每一个钟情的女子当然也这样希冀。这使他着迷。无限已经变得看得见摸得着,并且转化为造物最无度的享乐,这使他发狂。在这个少女身上,他比从前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因为她得意洋洋地任人观看,为受人欣赏而感到幸福。 德·玛赛的赞赏变成了隐约的狂怒,他将她的面纱完全揭开,向她投过犀利的目光。西班牙女郎完全理解了这目光的含义,似乎接受同样的目光,她已习以为常。 “如果你不打算属于我一个人,我就宰了你!”他失声叫道。 听到这句话,芭基塔双手遮面,天真地叫道: “圣母啊,我走到哪步田地了呀?” 她站起身来,向红沙发扑过去,头埋在遮掩她母亲胸部的褴褛衣衫里,哭泣起来。老妇人任女儿扑过来,依然纹丝不动,对她没有任何表示。野蛮人部落的呆滞神情,在这位母亲身上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面对这种雕像一般的无动于衷,是什么也观察不到的。她爱还是不爱自己的女儿呢?无法回答。这面具底下,隐藏着人类的各种情感,善与恶。这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可以指望她。女儿的头发如头巾一般遮掩着她。她的目光缓缓地从女儿的秀发上移向亨利的面庞,以无法形容的好奇打量着亨利的面孔。她似乎在自问,用了什么魔法他得以来此,造物主是怎样灵机一动创造出如此迷人的男子。 “这两个女人捉弄我呢!”亨利心想。 这时芭基塔抬起头来,向他投过那直入心田、使人心里热呼呼的目光。他觉得她那么美,不由得暗暗发誓,一定要占有这美丽的稀世珍宝。 “我的芭基塔,依了我吧!” [book_title]十七 “你想杀死我么?”她说道,心惊胆战,心房剧烈跳动,惴惴不安的样子。然而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又将她拉回他的身边。 “我,我会杀死你么!”他微笑着说道。 芭基塔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对老妇人说了一句话。老妇人专横地拉过亨利的手,自己女儿的手,看了多时。最后将手松开,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今天晚上你就依了我吧,马上,跟我来,不要离开我,我要这样,芭基塔!你爱我吗?来吧!” 刹那间,他向她倾诉了万语千言,其势如湍急的流水,在山岩间奔腾跳跃,又以千百种不同的方式重复着同一个声音。 “也是这样的声音!”芭基塔忧伤地说道,可是德·玛赛没有听到这句话。“而且……也是这样的火热!”她加了一句。 “那好吧,可以,”她说道,一任激情冲击,非言语所能形容。 “可是今天晚上不行。阿道尔夫,今天晚上我给贡沙吃的鸦片太少,她可能会醒过来,那我就完了。此刻,全家人都以为我在自己的卧房里睡觉呢!两天以后,你还是到那个地点,还是向那个人说那句话。这个人名叫克里斯泰米奥,是我的养父,非常喜欢我。他宁愿为我受尽折磨送掉性命,也不会说出一个对我不利的字来。再见吧,”她说道,搂住亨利,象蛇一样缠绕着他。 她紧紧贴住他全身各处,将头依偎在他的头下方,向他送过自己的嘴唇,亲吻了一下。那一吻,两人都感到天旋地转,德·玛赛仿佛觉得大地张开,芭基塔在叫喊:“走吧!”那声音足以表明,她已经怎样难以自制。她一面不停地说“走吧”,一面却不放开他,缓缓地一直将他送到楼梯口。 混血儿正在楼梯上。一见芭基塔,他的白眼睛顿时放射出光辉。他从自己崇拜的偶像手里接过蜡烛,一直把亨利带到街上。他把蜡烛留在拱门下,打开车门,让亨利坐进马车,将他送到意大利人大街。拉车的马匹简直就象魔鬼附体一样,跑得飞快。 这一幕,对德·玛赛说来,宛如梦境。这种梦,虽然恍恍惚惚,但在人的心灵中,会留下神奇的快感。一个男子在有生之年要一直追求这种快感。一个亲吻足矣!世界上没有哪一次幽会,会比这一次更端庄,更清白,大概也不会比这更冷淡,也不会在陈设更一塌糊涂的地方进行,也不可能面对着更丑陋的神只。在亨利的想象中,那位母亲始终是地狱一般、僵尸一般蜷缩着的、邪恶的、野蛮凶残的东西。迄今为止,画家和诗人的奇思异想都不曾想象出这样的形象。事实上,从没有哪一次幽会这样刺激他的感官,预示着更大胆放肆的感官享乐。没有哪一次幽会更能从他心中激起爱情汹涌的波涛,如大气层一般将一个男子包围。似乎有一种东西,既阴暗、神秘,又甜蜜、温柔,既受到压抑,又极力扩张,这是最丑恶的事物与最美好的事物、天堂与地狱的结合。这一切都使德·玛赛晕晕乎乎。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他已经老大成熟,可以抵挡得住欢情的陶醉了。 年轻人与女人混在一块或者一心只搞女人时,一般总是变得庸俗渺小。德·玛赛在他们这种年龄时,心灵反而开阔起来。为了使诸位能够充分理解他在本故事结局时的行为,有必要向诸位解释一下,这种情形是怎样发生的。他受到秘密环境的帮助而成长起来。秘密环境赋予他极大的权势,为外人所不知。这个年轻人手中握有一只权杖,比当代任何国王的权杖都更有力量。每一个当代国王,要贯彻自己的一点点旨意,都要受到法律的束缚,而德·玛赛运用的则是东方霸主的专制权。这种权势,在亚洲被一些蠢人运用得十分愚蠢,而欧洲智慧、法兰西头脑使这种权势增加了十倍,成为全部暗藏武器中最有力、最锐利的武器。为了满足自己享乐及虚荣心的需要,亨利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他可以对社会施加如此这般看不见的影响,具有真正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是十分隐蔽,不事吹嘘,而且只限于自身。他对自己的看法,与路易十四对自己的看法截然不同,却与最傲慢的哈里发①、法老、泽尔士②之流相似。这些人仿效上帝,借口臣民的目光会致他们于死命,将自己面目遮掩起来,不许臣民观瞻,自视非属凡人。德·玛赛也是身兼审判官和原告二职,而毫不悔恨。谁深深冒犯了他,不论是男是女,他就冷酷地将谁判处死刑。虽说死刑判决书几乎每每轻声宣读,却不可更改。错了活该,正如一个巴黎女人兴高采烈地坐在出租马车上去赴约会,一声霹雳,本应将给她赶车的车夫劈死,倒落在巴黎女人头上一样。开些尖刻、高深莫测的玩笑,是这个年轻人谈话的特点。一般来说,这常常引起人们的恐惧,谁也不想得罪他。这种自命为巴夏的人,似乎身边有武士、刽子手跟随,身带恐怖武器走路。女人们对这种人爱得发狂。其结果是这些人行动安全,权势牢靠,目光自负,自视凶猛。对女人来说,这样恰巧完成了她们个个梦寐以求的强大有力的典型形象。德·玛赛就正是这样的人。 ①哈里发是穆罕默德的继承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 ②泽尔士为波斯一国王。 [book_title]十八 此刻他正为即将到来的时日兴高采烈,他又变得青春焕发,性情柔顺。上床就寝时,一心只想着爱情。他与情感丰富的年轻人一样做梦,也梦见了金眼女郎。梦境中,一片可怖景象,难以捕捉的稀奇古怪的事,又好似真真切切,揭示出那些看不见的社会阶层,但又总是很不完整,中间总是隔着一层薄雾,叫人看不清楚。第二天和第三天,亨利无影无踪,谁也无法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他的权势只有在某种条件下才属于他。幸亏这两日,他为魔鬼尽普通一兵的职责去了。他能过上有护符保佑的日子,就是因为有这个魔鬼。但是傍晚时分,到了约定的时刻,他又出现在林荫大道上等待马车。 马车没有让他久等。混血儿走到亨利面前,象背书一样用法语对他讲出一句话: “她告诉我,你若是想来,就得同意蒙上你的眼睛。” 说着克里斯泰米奥取出一条白色丝巾。 “不!”亨利说道,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势突然愤愤不平起来。 他想上车。混血儿作了一个手势,马车便走了。 “好吧!”德·玛赛大叫一声,想到即将失去自己期待已久的幸福,便怒火中烧。 何况,这个奴隶是盲目服从,正象刽子手盲目服从一样。 要叫他屈服,德·玛赛也看出来了,不可能。再说,他的怒气难道应该发泄在这个被动的工具身上么? 混血儿吹了一声口哨,马车返回。马路上已经有几个好奇的人呆头呆脑地聚集起来了,亨利急忙上车。亨利身强力壮,他想捉弄混血儿一下。待到马车快步如飞奔驰起来的时候,他揪任混血儿的手,想制服他。他想制服自己的看守,以便保持运用五官的能力,好知道到底是到什么地方去。痴心妄想!黑暗中,混血儿的眼睛闪闪发光,从喉咙中发出愤怒的呼喊,挣脱出去,用一只钢铁般的手将德·玛赛打翻,可以说将他钉死在马车尽里,叫他动弹不得。然后,打着唿哨,用那只得空的手,拔出一把三棱匕首。车夫听到口哨声,停下马车。亨利手无寸铁,只好屈服。他朝丝巾伸过头去。这个就范的动作使克里斯泰米奥平静了下来,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给他蒙上了眼睛,对他崇拜的偶像所爱之人,表现出尊敬之情。但是,他还是首先警惕地将匕首插进内衣里侧的口袋里,将扣子直扣到下巴底下,然后再采取这个措施的。 “他真能把我宰了,这个鬼家伙!”德·玛赛心中暗想。 马车重又飞快奔驰起来。象亨利这般熟悉巴黎的年轻人,要知道是往哪里走,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要马车笔直向前,那么他只要注意力集中,从马车越过多少条水沟这个数目中,就可以数出来从大马路上经过了多少条街道。这样他就可以辨认出来,马车是从哪条南北方向的街上走,是往塞纳河方向走,还是往蒙马特尔高地走,并且猜测得出向导要他停下的街道名叫什么,方位如何。然而,刚才的搏斗使他心情难以平静,他的尊严受辱又使他十分恼怒,此刻是复仇的念头在左右着他。这位神秘的姑娘,为着要他来到自己身边,采取如此细致周到的安排,又叫他产生种种猜测。这一切都使他无法集中盲人般的注意力,那是非要将其智慧全部集中起来并且要有十分敏锐的记忆不可的。路上经过半小时。马车停下时,已经不在大马路上。混血儿和车夫拦腰抱住亨利,将他拖出车外,放在一个类似担架的东西上,抬着他穿过一座花园。他闻到了花香,闻到了树木和草地特有的味道。这里一片静寂,连潮湿的叶子上水珠滴下的声音,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来。两个人将他抬上楼梯,让他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带领他走过数个房间,到了一间卧室,便放开了他。这间卧室温馨芳香,他感到脚下有厚厚的地毯。一只女人的手推着他坐在长沙发上,给他解开头巾。亨利看见芭基塔就在面前,而且是光彩照人、撩人欲火的女郎芭基塔! 亨利置身的半边小客厅,划出柔美的圆形曲线。另外一部分则方方正正,与此形成鲜明对照。那一部分的正中,一座白色、金色大理石砌成的壁炉闪闪发光。他刚才是从一扇侧门进来的,一片富丽堂皇的帐幔遮掩着它,对面是一扇窗户。马蹄形这部分陈设着一张真正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也就是铺在地上的垫子,垫宽与一张床相差无几,周长有五十尺。 这张长沙发,面子用白色开司米织成,四周镶着黑色和朱红色的小丝带结结,排成菱形图案。这张大床,靠背高出靠垫几寸。许许多多靠垫,装饰典雅,更使大床放出异彩。小客厅张挂着红色丝绒墙幔,其上覆以一层印度纱帷幔。如同有凹槽的考林辛式柱头一般,这细纱帷幔也是有罗纹的,一道凹陷,一道圆圆鼓起,相互交替。顶端和下缘则镶着朱红色的花边,上面现出黑色的阿拉伯图案。细纱帷幔覆盖之下,朱红变成了玫瑰红,那是爱情的颜色。窗帘也是这种颜色。窗帘本是印度纱覆以粉红色的塔夫绸里子,缀着朱红带黑的流苏。六支臂式镀金银烛台,每个点着两支蜡烛,等距离地固定在墙幔上,照亮了长沙发。天花板的中央悬挂着一盏闷光的镀金银吊灯,闪着白光,天花板上的突饰为金色。地毯酷似东方的披肩,图案与披肩极为相似,不由得使人想起波斯的诗情画意。这幅地毯,正是波斯奴隶的双手所编织。室内陈设全部覆盖着白色开司米织物,黑红两色的装饰使之格外生辉。座钟和枝形大烛台,均用白色和金色的大理石做成。唯一的一张桌子,台布也是开司米织成的。华丽的花盆中插着各个品种的玫瑰,花色或白或红。一言以蔽之,每一细处,都似乎怀着爱情仔细思量过。财富从未象这样更巧妙地隐藏起来,变成了优美,显示着雅致,刺激着感官。最冷酷无情的人,到了这里,也会浑身发热。墙幔闪闪烁烁,随着视线角度不同,不断变换着颜色,有时全白,有时全为粉红,与光线的效果浑然一体。光线渗入细纱半透明的罗纹中,表面如云雾一般若隐若现。心灵对于白色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眷恋;爱情则性喜红色;金色能刺激情欲,它有一股巨大的威力,使情欲的心血来潮得以实现。这样,男子心中全部模模糊糊、神秘莫测的东西,一切无从解释的亲合力量,就都在不知不觉的感应中,被激发起来。在这完美的和谐中,自然有协调的色彩在起作用。心灵对于协调色彩的反应,便是产生隐隐约约、飘忽不定的肉欲的念头。 [book_title]十九 芭基塔就出现在这充满醉人芳香的朦胧氛围中。她身披雪白的浴衣,赤着脚,乌发中插着橙花。她跪在亨利面前,象这所神殿的天神一般爱恋着他。他总算肯于前来赴约了。德·玛赛对于巴黎奢侈的考究虽然已经司空见惯,看到这与维纳斯出生的贝壳十分酷似的安乐窝,也不禁感到惊讶。他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心灵就沐浴在阳光下。也许是这一明一暗对比强烈,也许是他将这一情景与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迅速进行了对比,他产生了真正的诗意所赋予的那种十分愉快的感觉。在这仙女魔棒一指而产生的仙居里,他瞥见了上帝创造的杰作——这位女郎。她面色红润,肌肤细腻,由于红色的映衬和难以名状的爱情迸发,她的肌肤又微微现出金色,闪闪发光,仿佛映照出烛光和色彩。顿时,他的怒气,复仇的欲望,受伤的虚荣心,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象朝猎物飞扑过去的老鹰一般,一把将她全身搂住,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他感到这位少女撩人地紧贴着他,她的俊美完全展现在他的面前,温柔地包围着他。他沉醉了,是言语无法形容的陶醉。 “来吧,芭基塔!”他低声说道。 “说吧,说话不用担心受怕!”她对他说道,“这个隐蔽的处所专门为爱情而建造,任何声音都传不出去。有一种奢望,要在这里将心爱的人讲说的语气和乐音都留给自己。不管怎样高声叫喊,这密闭的客厅之外,都无法听见。在这里可以搞暗杀,被杀的人怎样呻吟都无济于事,犹如置身于广阔无边的沙漠之中。” “是谁对于妒忌及其需求理解得这样深刻呢?” “这个,你永远不要盘问我,”她回答道,一面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可爱动作给年轻人解开领带,自然是为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脖颈。 “对啦,这正是我喜欢得要命的脖子!……”她说道,“你愿意讨我喜欢么?” 那语气竟使这句话成了春心荡漾的问句。对于阴影一般在他们头顶盘旋的不知姓名的人,芭基塔刚才那专横的回答,无异于禁止他对这个问题进行任何探寻。他陷入了沉思。芭基塔刚才这第二句话又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如果我想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可以么?” 芭基塔凝视着他,全身颤抖不止。 “这么说不是我了?”他说道,站起身来,甩开这个女郎。 她仰身摔在地上。“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要独一无二!” “真吓人!真吓人!……”可怜的奴隶满怀恐惧地说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回答不回答?” 芭基塔轻轻站起身来,两眼饱含泪水。室内有两个乌木大橱,她朝其中一个走去,取出一把匕首,递给亨利。那驯服的动作,一只猛虎见了也会软下心来。 “让我快活一次,就象男人们动情时使人快活那样,”她说道,“然后,趁我熟睡时,杀死我吧,因为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你听着:一头可怜的畜生拴在木桩上,我的处境就是这样。能在隔开我们的鸿沟上搭上一座桥,我自己都觉得神奇。把我灌醉,然后杀死我吧!噢!不,不,”她双手合掌,说道,“不要杀死我!我爱生活!生活对我是多么美好!我是奴隶,可我也是王后。我可以用甜言蜜语哄骗你,对你说我只爱你一个人,向你证明这一点,利用我这短暂的王国对你说:‘占有我吧,就象顺路经过时,享受一下国王花园里一朵花的芬芳那样。’然后,施展女人的花言巧语,张开肉欲享乐的翅膀,满足我的欲望。此后,我可以叫人把你扔在一口井内。谁也不会在井里找到你的。这口井就是专门为了满足复仇的欲望、又无需惧怕法律的报复而掘出来的,井内满是石灰,人一扔进去,石灰就燃烧起来将你吞噬,连骨头渣也找不着。这样你就会留在我的心里,永远属于我。” 亨利注视着这位少女,并不发抖。这毫无惧色的目光使她欣喜若狂。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你来到这里,不是落入陷阱,而是进入爱幕你的女子心中,扔在井里的会是我!” “这些事我简直觉得莫名其妙,”德·玛赛仔细打量着她,对她说道,“我看你很象个心地善良的少女,可又是个怪人。说句实话,你是一个活字谜,我大概很难找到谜底了。” 芭基塔完全没有听懂年轻人的话。她温柔地凝视着他,张开那会说话的眼睛,撩人的欲火已尽在其中。 “喂,我的宝贝,”她又回到原来的念头上,说道,“你愿意讨我喜欢么?” “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甚至你不想要我干的事,我也要干,”德·玛赛笑着回答道。他又恢复了纨绔子弟应付裕如的神气。他已经下定决心听凭鸿运的摆布走下去,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再说,说不定他指望通过他的权势和幸运儿的本事,能在几小时以后使这位女郎就范,获悉其全部秘密呢! [book_title]二十 “那好,”她对他说道,“让我按照我的口味给你打扮打扮。” “好吧,让我合乎你的口味好了,”亨利说道。 芭基塔兴高采烈,到一个橱中取出一件红丝绒长袍,给德·玛赛穿上。然后给他戴上一顶女式便帽,裹上披肩。她孩童一般天真无邪地干着这些傻事,笑得前仰后合,宛如一只振翅的小鸟。此后的事,当然她是一点也料想不到的。 这一对俊男美女,为上天情绪极为欢快时所创造。他们得到的莫大快乐,实非笔墨所能形容。不过,对年轻男子非同寻常、几乎是神奇的印象,抽象地表述一下,也许十分必要。处于德·玛赛的社会地位并且象他那样生活的人,对于如何辨别一个姑娘是否童贞,那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奇怪!金眼女郎是处女,可她却并非纯洁无瑕。神秘与现实、光明与黑暗、丑与美、欢乐与危险、天堂与地狱,如此奇异地结合在一起,在这场男女私情中早已初露端仉,现在,在德·玛赛玩弄的这个任性而又高尚的人儿身上,这一切仍在继续。她那热情迸发的眼睛许下的诺言,毫不违弃;她展示的珍宝,远远超出最美妙的肉体享乐中一切最巧妙的东西,超出亨利在人称之为爱情的感官享乐诗意中所能体会到的一切。这是一首东方诗歌,洒满了萨迪①、哈菲兹②跳跃的诗句中的阳光。铁腕使她生活在谬误之中。谬误一旦中止,这个甜美的少女便沉浸在无限娇羞的心醉神迷和无比惊异之中。这种情景,无论是萨迪的节律,还是品达③的节律,都是无法表达的。 ①萨迪(约1200—1291),波斯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其《蔷薇园》早在一六三四年即已译成法文。 ②哈菲兹(约1320—1389),波斯最著名的抒情诗人。 ③品达(约公元前518—前413),希腊著名抒情诗人。 “死了!”她说道,“我都死过去了!阿道尔夫,带我到天涯海角去吧,到一个荒岛上去!叫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让我们的私奔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否则我们下了地狱,也会有人追踪……天哪,天已经亮了!……快跑吧!我还能见到你么?对,明天,我还要见你!为了得到这种幸福,哪怕把所有监视我的人都毒死,我也干!明天见!” 她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拥抱着他。那拥抱中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然后她按动一个机关,那机关大概是与一个铃相接的。她恳求德·玛赛还是让人蒙上眼睛。 “若是我再也不肯……若是我想留在这里呢?” “那你就会叫我死得更快,”她说道,“现在,我肯定要为你送掉性命了。” 亨利任人摆布。在一个寻欢作乐刚刚得到满足的人身上,会遇到一种忘却的倾向。莫名其妙的忘恩负义,向往自由,忽然灵机一动要去散散心,对其偶像有些蔑视,也可能有些厌恶的意味,总而言之,会遇到那种无法解释的、使人变得卑鄙渺小的情感。感情的持久来自天堂的灵光和圣洁的香膏。既没有受到灵光照耀,又没有涂抹香膏的人,他们的心灵中肯定有上述那种复杂而真实的感情。无疑正是这一点支配着卢梭①,使他写出了富翁爱德华的艳遇,《新爱洛伊丝》的书信便以此为结尾。显然卢梭也受到理查逊作品的启发,但在许许多多细节上,他远远离开了理查逊。正因为如此,他的巨着才极为精彩,独具一格。青年时代阅读这部作品,往往希望在书中能够找到对我们情感中最不由自主之处的生动描写,而很难通过分析悟出其中伟大的思想。卢梭正是以伟大的思想将这部作品献给后代子孙。一般严肃的和富于哲理味道的作家,从来使用感性的形象无非是为了表现其广阔思维的成果或必要性而已。所以这部作品中对富翁爱德华艳遇的描写,就欧洲而言,是最精辟的思想之一。 ①卢梭(1712—1778),原籍瑞士的法语作家和哲学家,《新爱洛伊丝》是他一七六一年发表的书信体小说。 亨利正处于这种朦胧情感的控制之下,真正的爱情是体会不到这种情感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定要令他心服口服地停止将一个个女性相互比较,并且在记忆中留下无法抗拒的诱惑,才能使他再次回到一个女人身边。真正的爱情主要是通过回忆来主宰的。既没有用极度的快感,又没有用感情的巨大威力使别人铭刻在心的女人,难道能够得到别人的爱么?芭基塔同时用这两种办法,在亨利心中扎下了根,亨利自己却全然不晓。此刻,他尚且完全处于幸福之后的疲倦中,身体感到舒适而甜蜜的倦怠。肉体享乐最最强烈的快感,他刚刚采摘到。他几乎无法从双唇上去掉那种滋味,对自己的心情进行冷静的分析。晨光熹微时分,他已经到了蒙马特尔大街。他痴痴呆呆地望着疾驰而逃的马车,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支雪茄。一个卖酒和咖啡的女人,正向工人、辅助童工、蔬菜商人,总之向天亮以前就开始生活的巴黎市民,兜售生意。德·玛赛就着她的灯笼,点着一支雪茄。然后,叼着雪茄,双手插在裤袋里,信步走去。漫不经心的模样,确实不大体面。 “一支雪茄,真不错!男人对这个倒永远不会厌倦!”他心中暗暗想道。 那时节,全巴黎的纨绔子弟都为金眼女郎所倾倒。此刻,他倒几乎不想着她了!这个美人儿,亚洲仙女般的美丽来自她的母亲,所受的教育将她与欧洲连结在一起,出生地点又使她与热带相互关联。欢情中流露出来的死亡念头,对死亡的恐惧,数次给这个美人儿的前额罩上阴影。他似乎觉得,这无非是女人骗人的把戏,每个女人都想用这一套引起别人的兴趣。 “她是哈瓦那人,那是新大陆中西班牙气息最浓的国度。所以,她更喜欢玩弄恐怖这玩意儿,而不是象巴黎女人那样,将痛苦、障碍、卖弄风骚或义务之类朝我扔过来。用那金色的眼睛!啊呀,我真想睡觉了!” 他看见一辆带篷双轮轻便出租马车,停在弗拉斯卡蒂赌场角上,等待着什么赌客。他喊醒车夫,叫人把他拉回自己家中。他上了床,象干了坏事的人那样睡去。也真怪,竟和老实人一样睡得香甜。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自编自唱的民间艺人涉及这种怪事。有一句谚语说:“两极相通。”可能其效果正是如此。 [book_title]二十一 第三章 血的威力 近午时分,德·玛赛睡醒了,伸伸胳膊,感到饥肠辘辘。这种滋味,每一个老兵都记得。胜利的翌日,他们都体验过。所以,看到保尔·德·玛奈维尔站在面前,他很高兴。这种时候,再没有比有人陪着吃饭更惬意的了。 “怎么样,”他的朋友对他说道,“我们都推测你和金眼女郎两人关在小屋子里十来天了呢!” “金眼女郎!我已经不再想她了!天哪,我要办的事多着呢!” “啊!你这是故意滴水不漏啊!” “为什么不可以?”德·玛赛笑着说道,“我亲爱的老兄,滴水不漏是最机灵的算盘。你听着……啊,不,我一个字也不告诉你。你从来什么也不告诉我,我把我的策略精华都送给你,白赔本,我才不干呢!生活就是做生意的江河。用世界上一切最神圣的东西,用雪茄烟做买卖!我不是给傻瓜笨蛋使唤的社会经济学教师。咱们吃午饭吧!给你来一盘金枪鱼煎鸡蛋,比起跟你大谈我脑子里的事来,省心得多。” “对你的朋友还这么计较啊?” “我亲爱的老兄,”亨利说道,他不讲俏皮话是极为罕见的,“需要滴水不漏的情况,你会碰到,别人也会碰到。我很喜欢你……对,我喜欢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需要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就可以免得你一枪让自己脑袋开花,你完全可以在我这里拿到这笔钱,我们还从来没到那边去典当过,嗯,保尔?如果你明天要跟别人决斗,我来给你测量距离,给你的手枪装子弹,好让你叫人打死也符合规则。最后,如果除我以外,还有什么人敢背后讲你的坏话,我就要跟这位与我处境相同的厉害绅士较量较量。这就是我称之为经得住一切考验的友谊。好,我的小老弟,等你需要滴水不漏的时候,你要懂得,有两种滴水不漏:积极的和消极的。消极的滴水不漏,是傻瓜的做法,他们采用沉默、否定、板着面孔、闭门谢客这类办法,这是货真价实的无能!积极的滴水不漏,通过肯定来进行。今天晚上在咱们那圈子里,如果我说:‘说老实话,金眼女郎花了我那么大力气,实在不值得!’等我一走,所有的人都要大叫起来:‘你听见花花公子德·玛赛说的话了吗?他想叫咱们相信,他已经把金眼女郎搞到手了!他想用这种办法,摆脱情敌。他倒挺精明啊!’可是这一招,又俗气又危险。不论我们脱口而出的蠢话多么蠢,总会碰到有些傻瓜信以为真的。最高明的滴水不漏,要算机灵女人欺骗自己丈夫时使用的办法。这一手就是,为了保全我们相当喜欢、愿意尊重的女子的声誉,而去败坏另一个我们不眷恋、不喜欢、或者搞不到手的女人的声誉。我把这个叫做‘屏风女人’……啊!洛朗来了。——给我们上的是什么菜呀?” “奥斯坦德①牡蛎,伯爵先生。” ①奥斯坦德为比利时一城市及海港,盛产牡蛎。 “保尔,有一天你会知道,将我们情感上的秘密避开外人,捉弄他们,是多么好玩。那些芸芸众生,从来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也不知道别人希望他们向往什么,将手段当成目的,对你忽而崇拜得五体投地,忽而又百般诅咒,忽而抬举,忽而贬低!能脱逃他们愚蠢的裁决,我感到极大的快乐!想叫他们大呼大叫,就叫他们大呼小叫,自己却毫不接受他们的大呼小叫,叫他们服服帖帖,而自己则从来不要服从他们,是多么幸福!权势自动得来,我们既是其因,又是其果,既是其原理又是其后果。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自负,难道不就应该是这个么?我爱谁,我向往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爱过谁,我本来向往什么,可能有人会知道,就象了解那些已完成的戏剧那样。可是叫他们识破我的用意?……他们没那本事,骗人!狡诈战胜力量,比这更可恶的事,我倒没见过。我谈笑间就能学会当大使这一行。外交会象生活那么难学吗?我很怀疑。你有雄心壮志么?你想成才么?” “亨利,你这不是拿我开心么!你这么说,倒象我不是个肯定一事无成的庸才呢!” “好啊,保尔!你若是继续这么看不起自己,你很快就可以看不起所有的人了。” 吃午饭时,德·玛赛就开始思考。等到抽雪茄的时候,他对于夜间发生的事情,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象许许多多伟大的思想家一样,他的洞察力也不是自发的,不会一下子进入事物的本质。有的人具有主要顾及眼前、可以说能榨出其汁液、将其吞食的本领。德·玛赛也和这些人一样,他的第二视觉需要经过一种沉睡阶段才能与原因同化。黎塞留红衣主教即是如此,但这并不排斥他有先见之明,构思伟业非此不可。德·玛赛具备这一切条件,但他只是首先将他的武器用于自己的享乐。一个年轻人,拥有金钱和权势,首先想到的就是享乐。只有当他对享乐厌倦了的时候,才会成为当代思想最深刻的一位政治家。男子就是这样冷酷无情:他利用女人,为的是叫女人不会利用他。此刻,德·玛赛统观这一夜的全局,发现自己被金眼女郎捉弄了。这一夜,那快乐是小溪一般一点一点地潺潺流淌,只是到了最后才激流一般喷涌而出。效果如此精彩的这一页,他现在能够读懂了,并且完全猜透了其中的含义。芭基塔只是肉体上的童贞,她那又惊又喜的情绪,欢情中吐露出的几句话,当时颇为晦涩深奥,现在却一目了然了。这一切都向他证明:他只不过扮演了另一个人的角色。社会上各种腐败现象,没有一样他不知晓。对各种胡作非为,他还鼓吹听之任之。他认为,既然这些莫名其妙的欲望能够得到满足,由此也可证明其合理性了。他对恶习并不感到畏惧,他很了解这个,就象一个人了解自己的朋友那样。但是给恶习充当了饲料,他很伤心。如果他的傲气是正当的,那么,他现在是受到了奇耻大辱,被触到了痛处。这么一猜测,他不由得怒气冲天。他猛虎一般吼叫起来。叫喊中,魔鬼的智慧与野兽的力量融合在一起,可是,羚羊听了也可能毫不在意。 “喂,你怎么了?”保尔对他说道。 “没什么!” [book_title]二十二 “人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对我不满,我可不希望你用这种‘没什么!’来回答。看来我们明天要决斗了!” “我再也不搞决斗了,”德·玛赛说道。 “那我看就更糟。那么你要搞暗杀?” “你用词不准。我是处决。” “我亲爱的朋友,”保尔说道,“今天上午你这玩笑可越开越吓人了!” “有什么办法呢!肉欲导致暴行。为什么?我毫无所知,我甚至没有那个兴致去寻根求源。——这雪茄真棒!给你的朋友斟点茶。——我过的是畜生的生活,保尔,你知道吗?是时候了,该自己选择命运了,该把自己的力量用到值得活下去的事情上去了。生活是一出莫名其妙的闹剧。我们的社会秩序这样矛盾百出,简直叫我害怕,令我嗤之以鼻。有的可怜人,杀了一个人,政府就要叫他们掉脑袋;可是有的女人,一个冬季,从医学概念上来说,就要干掉一打青年男子,政府倒给她们发许可证。对于种种危害社会的恶习,根本不惩办,道德也无能为力。——再来一杯吗?——说老实话,男人简直就是在悬崖上跳舞的小丑。《危险的关系》①这本书,还有一本什么书,书名我记不起来了,是一个贴身女仆的名字,有人说这种书极不道德。可是有一本书,即上流社会这本大书,丑恶,肮脏,可怕,腐蚀人的心灵,倒一直敞开着,永远合不上。更不要说,还有一本比这危险一千倍的书了,那内容就是夜晚舞会上男人之间附耳低语或女人之间拿扇子遮着窃窃私语道出的全部话语。” ①法国作家德·拉克洛(1741—1803)的书信体小说,对十九、二十世纪小说文学有极大影响。 “亨利,肯定你心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尽管你采取积极的滴水不漏,我也看得出来。” “是这么回事!看,我必须消磨时间,直到今天晚上。咱们赌钱去吧……说不定我还能幸运地输上几个。” 德·玛赛站起身来,抓了一把钞票,卷起来放进雪茄烟盒内,穿上衣服,搭保尔的马车上“国际沙龙”去了。他在那里一直混到吃晚饭的时候,在激动人心的输输赢赢的交替中消磨时光。强有力的机器被迫空转的时候,这种过法便是他们没有办法的办法。晚上,他去赴约,痛痛快快地让人蒙上眼睛。然后使出只有真正意志顽强的人才有的本事,集中了坚强的意志,将全部注意力和智慧都运用起来,推测马车经过哪些街道。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是被拉到圣拉扎尔街,停在桑-雷阿尔公馆花园的小门前面。与第一次一样,他跨过这道门,被人放到担架上。抬担架的人无疑是混血儿和车夫。听到两人脚下沙土沙沙作响的时候,对于为什么采取如此细密周到的防范措施,他恍然大悟了。如果叫他自由自在,或者他自己走过去,他就能折一个树枝或观看沾在他靴子上的沙质了。这样抬着他,可以说是悬空进入无法接近的公馆,他的鸿运就得象迄今为止的那样,是一场幻梦。但是对一个男子来说,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定要干得完完全全,否则,他就很伤心。他的全部作品,无论是智力的还是体力的,都要打上破坏的烙印才行。刚下过小雨,地面很潮湿。夜晚某些植物的气味要比白天强烈得多。沿着他经过的小径,亨利一直闻到木犀草的芳香。他要研究、辨认芭基塔小客厅所在的公馆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个迹象大概能给他一些启示。同样,他也仔细研究了抬他的人在住宅内拐了多少个弯,他自信能记得住。和前一天一样,他又发现自己坐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芭基塔站在他面前,给他解开蒙眼布。只见她面色苍白,神态大变。她哭过了。她双膝跪地,犹如一位天使正在祈祷,却是悲悲切切愁肠百结的天使。昨日她是好奇、急不可待、欢腾雀跃的少女,将德·玛赛托在自己的翅膀上,将他带上了爱情的七重天。今天与昨日相比,她判若两人。快乐掩盖着绝望,绝望之中有些东西是那样真实,对这个造物主的又一杰作,凶猛的德·玛赛竟从内心赞叹不止,而将这次幽会的主要目的暂时忘却了。 “你怎么啦,我的芭基塔?” “我的朋友,今夜你就把我带走吧!什么地方,大家见了我不会说:‘这是芭基塔。’谁也不会回答说:‘这里有个金眼、长发的少女。’你就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到了那里,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多少快乐,我都会给你。等到你不再爱我了,你就离开我,我绝不抱怨,绝不说一句话。抛弃我,不应引起你丝毫的悔恨。我只要在你身边过上一天,只要一天,让我整天地注视着你,我这一辈子也就算没有白活。留在这里,我可就完了。” “可是我不能离开巴黎,我的小姑娘,”亨利回答道,“我身不由己。我们数人有誓约在先,这些人属于我,我也属于这些人。不过,我可以在巴黎给你找个隐居之处,任何人力都达不到那个地方。” “不,”她说,“你忘了女人的力量。” 这句话流露的恐怖情绪,任何人声话语都不会比它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