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金色夜叉
[book_author]尾崎红叶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28684
[book_dec]长篇小说。作者〔日本〕尾崎红叶。1897年1月—1902年5月连载于《读卖新闻》。小说的主人公间贯一自幼失去父母, 他是鴫泽家的养子, 也是鴫泽女儿阿宫的未婚夫。可是,未婚妻阿宫却为金钱和财富所诱惑,移情于银行家的儿子。间贯一愤而退学,投身高利贷主的门下,发誓要用金钱来向夺走他的爱情的社会进行报复。几年后,他成为一个贪婪金钱、冷酷无情的魔鬼。小说以金钱和爱情为主题,对明治时期的日本社会作了尝试性的剖析,对金权主义进行了批判。小说心理刻画细腻逼真,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是明治时期的一大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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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上篇
[book_title]第一章
夜幕刚刚降临,装饰着松枝的大门就全都紧紧地关上了。笔直而漫长的大道自东向西延伸着,仿佛扫过了似的,悄无人声。这条冷清的大道上,偶尔也有那么一两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或许是急着赶路的人,又或许是贺年时多喝了几杯、正要回家的人。舞狮子的大鼓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哀怨而微弱,仿佛在抱怨新年这三天过得太快,听得人愁肠寸断。
元旦,晴。
二号,晴。
三号,晴。
日记本上一连三天相同的记录,今天被打破了——从黄昏时分开始,寒风就瑟瑟地刮着,现在已经听不到“风儿不要吹,哎呀不要吹”这样温柔的歌声了。装点在大门上的竹子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干枯的叶子嘶哑地怒吼着,在狂风中乱舞,忽而抱成一团,忽而四下飞散。薄云微露的天空,也仿佛被这声音惊醒,露出满天的繁星,锋利的冷光散发着逼人的寒气。整条街在暮色的笼罩下,如同冰冻了一般。
站在这寂廖空虚之中举目四望,谁能想到这就是人世、社会、都市、街道?从混沌初开到天地分明,万物却尚未完全化生。在这片没有意识,没有秩序,没有趣味的广袤无垠的大荒原上,风儿第一次试吹,星星第一次发光。白日里那些兴致勃勃的人们,尽情地欢笑,嬉闹,狂歌,烂醉,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孤独地做着各自的事。
长久的寂静之后,远处传来几声邦子的声音。声音刚落,在大街的尽头处,忽然出现了一丁点儿灯火,晃动了几下,横穿过街,消失了。在这星月夜下,只有刺骨的寒风仍在呼呼作响。小路上的一家澡堂急着打烊,从墙脚边的下水道口喷出一股热气,就像一团云雾袅袅升起。令人恶心的微温的气息带着油垢的臭味向四周扩散,罩住了一辆碰巧路过的人力车。那人力车刚好从街角转过弯来,一时来不及躲避,只得飞奔着穿过这团热气。
“哎呀,真臭!”车上的人骂道。
车子疾驶而过,从车上丢出一个烟蒂,闪着微弱的红光,轻烟袅袅。
“澡堂放水了?”
“是啊,年初头儿上嘛,关门会早一些。”说完,车夫便默不作声地拉着车子向前驶去。
车上的绅士穿着一件双层风衣,他紧紧地揪着两只袖子,将整个脸深深地埋进獭皮领子里。他膝上盖了一条十分华丽的横格花纹毛毯,灰色毛皮垫子的一端则被拖到车后。灯笼上漆着由两个“T”字组成的徽章。车子向前奔驶着,在小路的尽头向北一拐,转进一条略宽的街道,走了不多远,又一拐向西去了。这条街上有一家坐南朝北的店面,门口的灯笼上漆着“箕轮”两字。人力车由此穿过装饰着松竹的大门,向院子里驶去。
入口处的格子门窗映现着屋子里的灯光,一个车夫上前敲着门喊道:“开门,开门啊!”
屋里人声嘈杂,但无人回应。于是两个车夫一齐连连敲打着门窗喊着,总算听到了急匆匆出来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她头上梳了一个圆形的发髻,身穿一件茶色小花的绸面和服,外面罩了一件绣着花纹的黑色短褂,看样子是这一家的主妇。她急忙拉开格子门,那位绅士悠然地正准备跨进门槛,一看满地都是鞋子和木屐,踌躇着不
知往哪儿插足。主妇连忙走下过道,亲自为这位尊敬的客人殷勤地开出一条路来。等他进了门,她又特地拿起这位绅士脱下的木屐,将其单独放在隔扇里。
箕轮的住宅内是一间十叠的客厅和一间八叠的房间,两间屋子被打通后连成了一片。宽敞的客厅里立着十座黄铜烛台,半斤重的蜡烛高高地燃烧着,仿佛海滩上的渔火。两间屋子的天花板上,各吊着一盏汽油灯,光彩耀眼,将整个屋子照得如白昼般明亮。三十多个年轻男女围成两个圈,兴致勃勃地玩着纸牌游戏。蜡烛的火焰和炭火的热气混杂着人群蒸发出来的热气,使屋内的空气混浊不堪。加上纸烟的烟雾和灯火的油烟,整个屋子烟雾缭绕。人群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特别惹人注目的,是那些靠打扮修饰的女人。她们现出各种洋相——有的脸上的白粉已掉落,有的头发散乱,有的甚至衣衫不整。男人们呢,有的衬衫腰线处已被撕破,背心都露在外面,他们自己却全然不知;有的脱了短褂,解了腰带,高高地耸起屁股,双手拿满了纸牌。尽管空气闷热混浊,烟雾弥漫,令人难以呼吸,可是大家似乎完全不在乎,一个个都像疯子一般,高兴地争吵着,嘻笑着,打闹着,甚至笑得连腰干都直不起来。在一阵阵的哄笑声中,他们三三两两地扭打成一团,推来攘去,闹得天翻地覆。这般情景,简直就是打翻了修罗道场,斯文扫地,哪里还有什么“三纲五常”可谈!
在海上遇到大风浪时,只要在航路上浇些油,波浪便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从而使船在九死一生中逃过灾难。在这乱哄哄的屋子里,有一位女王,也仿佛具有这般威力——不论多么凶猛的汉子,在她面前都会自然软下心来,最终不得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女人们虽然嫉妒她,却也不得不表现出敬畏。她在靠近正中央的人群围绕的柱子旁占了个座位,饶有兴致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一片骚乱。她顶着一个沉甸甸的夜会结,上头系了一条淡紫色的丝带,身穿一件带红点的灰色绉绸短褂,显得那么安静文雅。从妆饰到相貌,她都如此惹眼娇媚,凡是初次见她的人,内心都不免有些怀疑:莫不是妓女假装出来的吧?因此,一局纸牌还未分出胜负,“阿宫”这个名字却早已无人不知了。今天来的女人不算少,有些长得丑的,看上去像滑稽戏的女角儿,连身上的衣服都像是从老妈子那借来的。不过也有几个漂亮的,可以说是二十挑一,甚至五十挑一的美人,穿得比阿宫华贵好几倍。在这里,阿宫的穿着打扮顶多算个中等。那位贵族院议员家的千金,虽说长得奇丑无比,但穿的却是绫罗绸缎。她那高耸的肩上披着一套三件式的宴会礼服,上面还绣了家纹;紫色锦缎的大腰带上,是用金线绣成的凸起的百合花。可惜无论衣着再怎么光鲜华丽,也改变不了叫人恶心皱眉的长相和打扮。与这些千娇百媚、光彩夺目的女人相比,阿宫的装饰不过是一颗晓星的微光而已。可是她那白皙的肤色,比任何颜色都美;她那端丽的秀颜,比任何纺织品都要整齐。正如人的丑陋并不是衣饰可以掩盖的一样,她的美丽也不是任何着装可以遮得住的。
在壁龛和隔扇之间的角落里,一位男子正围着用来暖手的小火盆剥橘子。他神思恍惚地遥望着阿宫的侧脸,禁不住自言自语道:“美!太美了!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真正的美哪里用得着衣装呢?倘若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穿什么都美,哪怕什么都不穿也很美。”
“要是裸体就好了。”说这句话来支持他的,是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
坐马车而来的那位绅士稍稍休息之后,在主妇的陪同下来到客厅,紧随其后伺奉的,是之前一直未露面的男主人箕轮亮辅。客厅里一片混乱,大家正为了最后的胜利全力奋斗,因此这位新客人并没引起注意,只有在角落里交谈的两个人,瞟了一眼这位绅士的风采。
这三个人站在门口的姿态,被客厅里的灯光照得分外鲜明。那位皮肤白皙的瘦弱主妇,抽搐的嘴唇有些斜;她的丈夫从额际开始,整个头顶都光秃秃的,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和一般女人相比,主妇偏矮小,而主人却肥头大耳,不像妻子那般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那开朗乐观的神色就像弥勒佛,很有福相。
绅士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六七岁,个子高挑,肥瘦适中,面若白玉,两颊微红,宽额大嘴,腮骨略突,脸庞宽广而稍显方正。他那波浪般微微带卷的头发从左鬓角分开,薄薄地涂了一层发油,梳得油光可鉴。他嘴唇上留了一溜不太浓的胡须,笔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穿着一件带小花的黑绸短褂,内着绣有家纹的绸袍,织锦腰带有六寸宽,外面垂着一条黄金的表链。他大模大样地抬起头,扫了屋子一眼,容光焕发的脸上显出一副无所不能的神情。在座这么多人,却没有谁能长得像他这般皮肤皙白,身材匀称,也没有谁能打扮得比他更华丽。
“怎么回事,哪来的家伙?”在角落里交谈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带着厌恶的神情低声嘀咕道。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那个学生“呸”了一声,故意转过脸来,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阿俊,快过来!”主妇向人群中招着手,叫唤着她的女儿。
阿俊看到父母陪同着一位绅士进来,慌忙起身迎过来。她长得虽算不上标致,但像她的父亲,不乏魅力。她梳了一个高岛田发髻,穿着一件肉色的绉纱短褂,肩上还留了一条小小的褶子。她红着脸来到绅士面前,双膝跪下,毕恭毕敬地叩头行礼,而那位绅士却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腰。
“您请!”
阿俊等着为那位绅士当向导,但他却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主妇那斜的嘴唇奇怪地动起来:“这个……哎呀,他可是给了我们很多年货和礼金呢!”
阿俊又一个劲儿地叩头道谢,绅士只是含笑着用眼神还了个礼。
“请,快请,请到里边来吧!”
主人在一边热情邀请,主妇催着阿俊。阿俊替绅士带路,陪着他来到客厅的柱子前的大火盆旁边,主妇就在这里侍候着。在角落里交谈的那两人,看到绅士受到如此恭敬的接待,感到非常惊讶。从他进门到就座,他们始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虽然人们只能看到他左面的侧影,但当他穿过人群往里走去时,无名指上那个不同凡响的东西,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使人眼花眩晕,几乎无法正视。他那得意扬扬的神情仿佛在说:“瞧见了吧,天上最耀眼的明星可是在我手上!”——他手指上戴着一只黄金戒指,上面嵌着一颗罕见的大钻石。
阿俊重新回到牌局,碰了碰身边那位姑娘的膝盖,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那姑娘赶忙抬起头来,往绅士的方向望了一眼——使她吃惊的并非那位绅士,而是那个光芒四射的东西。
“啊,那只戒指!难道是钻石?”
“可不就是钻石!”
“好大啊!”
“听说要三百块钱呢!”
听阿俊这么一说,那姑娘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天哪,多好啊!”她连一只镶着芝麻粒般大小的珍珠戒指,都梦寐以求多年而不可得,如今看到这么大一个钻戒,内心最后一道防线被冲破了似的,神思恍惚,心跳加速。正当她茫然若失之际,忽然从邻座伸过来一只手臂,“嗖”地一下将她面前的一张纸牌抢走了。
“哎呀,你怎么啦!”阿俊着急地拍了拍她的腿。
“算了,算了,我不玩了!”
她这才从空想的睡梦中醒来。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高攀不上,但这颗心被钻石强烈的光芒灼烧过后,仿佛连知觉也失去了。虽说现在她已经醒来,但战斗力已大不如前。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不再是那个能同阿俊患难与共的好姐妹了。
于是,这个消息从她这儿四处传播开了——
“钻石!”
“可不是?钻石!”
“这是钻石?”
“当然,如假包换!”
“啊,这是钻石啊!”
“那个是钻石?”
“你瞧啊,难道不是吗!”
“天哪,这就是钻石?”
“多耀眼的钻石啊!”
“真是光彩夺目,这钻石!”
“三百块呢!”
一时间,三十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不对这位绅士的富有表现出赞叹和羡慕。
绅士看到人们争相朝他看过来,便用左手夹起一支雪茄,姿势很是优美,右手插在袖兜里。他带着飘飘然的神情倚靠在柱子上,两只眼睛就像从天上俯瞰人间,从眼镜底下环视着四周。
这样一个惹人注目的人物,他的名字也无须多问,早已从阿俊的口中传开来了。他叫富山唯继,是下谷区家喻户晓的暴发户资本家的大少爷。区里的富山银行便是由他父亲独资经营的——他的父亲叫富山重平,在市议会的议员名单中一定会有这个名字。
正如阿宫总是受到所有男人的追捧一样,这位富山公子的名字也立刻在女人中传开了。若是能和这位绅士成为一组,能在咫尺之距看着这颗举世无双的宝石,哪怕只是一次,那也是莫大的荣幸——怀着这种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只要能接近他,不仅能大饱眼福,而且还能闻到任何鲜花都没有的异香,那真是无上的殊荣。
男子们见钻石牵走了所有女人的心,不禁激动起来,有的嫉妒,有的悲叹,多少都觉得有些扫兴。在众多女人中,唯有阿宫一人不为眼前这番骚乱所动。她那清澈明亮的双眸,仿佛要和钻石争夺光辉似的;她那稳重而令人鼓舞的神情,使她的崇拜者们越发爱慕——看啊,我们还有可以效劳的对象,为何不把我们的忠诚全都献给她?让我们来撕开那个道貌岸然之人的臭皮囊,让美貌和财富在此一决胜负吧!男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开战。
于是,阿宫和富山如同太阳和月亮,势均力敌。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阿宫会和谁一组,富山又会和谁一组。谁知,抽签的结果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这对备受关注的绅士和美人,竟和另外三个人成为了一组。起初围成两圈的人们,这时已经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大圆圈。富山和阿宫并肩而坐,这就像黑夜和白天同时来临一般,使人们更加惊慌失措,骚乱不安。
富山和阿宫这一组旁边,立刻出现了自称“社会党”的小组。他们的主张是“打抱不平”,目的是“破坏”——换言之,他们准备用暴力手段来妨碍别组的安宁。在他们的对面,也成立了一个小组——一个女人独自守在中间,四个强壮有力的男人组成“远征军”,分列两旁,左翼号称“狼藉组”,右翼号称“蹂躏队”。实际上,他们的目地也无非是想挫一下钻石的锐气。
混战的结果是,富山和阿宫这一组一败涂地。那位目中无人的绅士惊得目瞪口呆,面露怯色;那位美人更是满脸羞赧,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就在这混乱之中,那位绅士却不知何时溜走了。看到这情形,男人们高呼万岁,而那些女人,则像是丢失了手中的宝贝似的,有些失落难过。
富山在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破坏、蹂躏下,被这种不够文明的游戏吓得七魂丢了六魄,悄悄溜到主人的房间里去了。他那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乱得像一把棕榈扫帚;掉落了环扣的外褂,像长臂猴在水中捞月似的,摇摇晃晃地向下垂着。
主人见状,惊慌失措道:“这……怎么玩成这样啊?哎呀,手上还流血了!”边说着边丢下旱烟管,急忙站起身,显出一副丝毫不敢怠慢的样子。
“哦,被那些坏家伙整得够呛!从来没见过这么暴乱的场面,真叫人无语。除非穿着消防队员的全套装备,否则根本没法玩。一群浑蛋!脑袋被揍了两拳。”
富山吮着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满脸不快地在主人特意为他准备的位子上坐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早就备好的:褐红色绣花的绉稠坐褥旁边,放着一只七宝烧的椭圆形大火盆和一张漆着泥金画的小饭桌。主人拍拍手,唤进女佣,命令其赶快准备酒菜。
“实在对不住,还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不然我还能忍到现在?”
确认了没有发生其他意外,主人也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我马上去给您拿伤膏药。真是的,还是学生,玩起来就这么不知分寸,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您特地来寒舍一坐,我真是诚惶诚恐。您也别再去同他们玩啦,虽然有些招待不周,您就将就着在这儿喝一杯吧?”
“不过,我倒是还想再去看看。”
“哦,还要去吗?”
富山没有回答,但脸上已经浮现出笑意。
主人读懂了他的心,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满脸堆笑道:“这么说,您还满意啦?”
富山愈发笑容满面:“是吗?或许吧。”
“理由呢?”
“这还能有什么理由,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
富山点了点头道:“也是。”
“她,不错吧?”
“确实不错!”
“您先趁热喝一杯吧。您眼光这么高,能得到您的夸赏,这位小姐定是人间尤物,真是难得啊!”
这时,主妇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不想富山也在这里。
“啊,您也在这儿啊?”
主妇之前一直在厨房里忙着给客人们准备休息时吃的点心。
“吃了大败仗,逃到这里来了。”
“还真是让您逃走了呢!”
主妇紧紧地抿着那张斜的嘴,挤出个笑脸。她忽然看到绅士短褂上的纽带断了一边,一问才得知纽带上的环扣被扯掉了。那可是个纯金的环扣呢!她惊慌地站起身来,可是富山却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它去吧。”
“那怎么行!那环扣可是纯金的呀!这下可糟了!”
“没什么,算了吧!”
主妇哪里听得进这些,早已向客厅飞奔而去。
“话说回来,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客人问。
“这个嘛,算不上差,不过……”
“不过怎样?”
“嗯……其实也没什么。”
“大概是个什么情况啊?”
“她父亲叫鴫泽隆三,原来在农商部任职,不过现在靠收地租和房租度日。听说手中也有些积蓄,就住在我们隔壁的那条街,因为勤俭持家,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哦,那也不过如此。”绅士说着,摸了摸下巴,手上的钻戒闪闪发亮。
“那些暂且不提。他们家是打算嫁女儿,还是准备招赘?”
“听说是个独生女。”
“那可就麻烦了。”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让我再替您去打听打听吧。”
不一会儿,主妇就把金环扣找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搞的恶作剧,金环扣已经被拉直,像一只掏耳勺。主人忙向妻子问起阿宫家的情况,妻子便把自己知道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还说女儿知道的比她多多了,一会儿再找女儿来问问。她一面说着,一面不时地为绅士添酒。
事实上,富山唯继今夜光顾此地的目的,既不是拜年,也不是玩什么纸牌游戏,而是得知有很多姑娘聚集在此,想借机物色一个媳妇。前年冬天从英国回来后,他就四处托人说媒,可是由于要求过高,虽有二十多位姑娘许婚,却没有一个合他的心意。所以,他的亲事至今没有着落。当时在芝区匆匆忙忙建的婚房,一直没有去居住,如今已被太阳晒得发黑,有些地方甚至被雨侵蚀了,只有一对看家的老夫妇,住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终日皱着眉头,聊聊昔日的往事,打发寂寞的日子。
[book_title]第二章
纸牌游戏一直持续到半夜十二点,不过差不多从十点钟起,人们就陆陆续续地走了,不知不觉中,人就少了三分之一。只有那些还未尽兴的人,仍在这里兴致勃勃地决一胜负。他们不知道富山是躲起来了,还以为他是吃了败仗逃走了。阿宫一直玩到最后。富山用傲慢的口吻对主人说,如果这位姑娘早就回去的话,恐怕坚持到最后的人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阿宫的爱慕者们看到她在深夜回去,都不免为她担心。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祈祷:让我来送她吧,哪怕送到海角天涯,我也愿意。可惜,他们的好意全都白费了。阿宫回去的时候,有一个男人陪她一起走。那个身穿高等中学制服的男生,看起来二十四五岁。他是在座唯一一个能够和阿宫亲热的人。除了钻石之外,就数他们的一举一动最能牵动人们的目光。不过除此以外,那个男人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他沉默寡言,从容稳重,自始至终都很谨慎安静,直到场终人散,也没有显露他是阿宫的同伴。他一直孤孤单单地待在一旁,因此,当看到他和阿宫结伴出门时,大失所望的人着实不少。
阿宫头上裹着一块灰紫色的头巾,肩上披了一条带白花的浅黄色羊毛围巾。那学生穿着深褐色外套,缩了缩身子,躲避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等落后几步的阿宫一到身边,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你觉得刚才那个戴钻戒的家伙怎么样?我觉得他装腔作势,叫人恶心,是不是?”
“是啊。不过他被大家当作众矢之的戏弄了一通,也有些可怜。我坐在他旁边,也不能幸免呢。”
“还不是因为那家伙太过傲慢无礼?其实呢,我也朝他的腰上捅了两下。”
“哎呀,你好过分。”
“那种家伙,就连男人看了都觉得恶心。不过你们这些女人是怎么回事呢……他那种样子,反而会招你们喜欢吧?”
“我不喜欢。”
“浑身飘着浓郁的香水味,戴着钻戒,打扮得跟个官老爷似的,你们一定觉得很好吧?”学生讽刺般地笑着。
“我可不喜欢哦。”
“既然不喜欢,那为什么还和他一组?”
“和谁一组是抽签决定的,我也没办法啊。”
“就算是抽签抽到的,可是也没看出你对他有丝毫的厌恶感啊。”
“你怎么这样无理取闹啊!”
“那只钻戒可是要三百块呢,我们无论如何也买不起。”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宫往上拉了拉围巾,把半个鼻子都埋了进去。
“好冷啊!”男子耸了耸肩,靠近阿宫。
阿宫沉默不语地走着。
“好冷啊!”
阿宫还是不搭话。
“好冷啊!”
阿宫这才转过脸来,看着男子道:“你怎么了?”
“好冷啊!”
“啊呀,真讨厌。到底怎么了?”
“冷得受不了了,我也钻到里面来吧?”
“什么里面啊?”
“围巾里面啊。”
“讨厌啦,羞死人了。我不要!我不要!”
男人一把拉开围巾的一端,把自己的身子也包在里面。阿宫笑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哎呀,贯一,这样没法走路了……对面有人来了啦!”
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嬉戏着、打闹着。女人没有责备男人,任凭他去。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原来,这个名叫间贯一的青年,十年来一直寄居在鴫泽家,等今年夏天进入大学后,他就可以和阿宫结婚了。
[book_title]第三章
间贯一之所以寄居在鴫泽家中,是因为已无人可依。他幼年丧母,初中尚未毕业,父亲也因病与世长辞。悲痛欲绝地埋葬父亲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已无什么前途可言。父亲在世时,家里已一贫如洗。为了筹措学费,父子俩绞尽了脑汁。当年,贯一继承户主的身份时年仅十五岁。对他而言,比求学迫切的是吃饭,比吃饭更迫切的是丧葬费。何况之前为了替父亲治病和请护理,他已经伤尽了脑筋,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再没有什么能力来应付这些事情了。
不错,靠贯一自己,确实没有这种能力,但这些问题都得到了解决,那是因为有鴫泽隆三的百般照顾。原来,贯一的父亲是隆三的恩人,隆三为了报答昔日的恩情,不但为恩人求医治病,还负担了贯一求学的费用。贫穷的父亲一离世,贯一便被富裕的鴫泽领回家去照顾。隆三想:既然没有办法在恩人生前回报这份恩情,那就尽心培养他的遗孤吧,希望他长大后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以继承亡父的遗志。
贯一的父亲在世时就常说:“我们出身于武士家族,要是你将来受人轻视,遭人欺凌,那我有何颜面去见先祖啊!所以,一定要成为一个博学之人,位居四民之上,这也是我毕生的愿望啊!”贯一一直用这些话来勉励自己;隆三每次见到他,也会用这些话来鼓励他。恩人溘然长逝,临终也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隆三觉得,他生前常挂在嘴边的这几句话,就是他的遗言。
贯一寄居在鴫泽家,境遇倒也不坏。没有人把他当成累赘,也没有人讨厌他或者暗中孤立他。因此外头的人也都说:与其当一个糟糕透顶的继子,倒不如像贯一那样,多少还能幸福一些呢!事实上,隆三夫妇也确实是把他当作恩人的遗孤,亲亲热热地待他。看到夫妇俩这么疼爱贯一,有人暗自猜想:老两口大概是有意把他招为女婿吧?起初,老两口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后来看到贯一如此勤奋上进,他们也渐渐有了此意。到贯一考上高中之后,这个主意被敲定了。
贯一勤奋好学,为人正直,要是能获得一个学士的头衔,那真是不可多得的乘龙快婿。老两口心中暗喜。弃户籍、改旧姓,入赘别家,对贯一来说是种屈辱,他不屑做那种事。但是,只要能娶美丽的阿宫为妻,也就无所谓屈辱不屈辱了。因此他更加努力地学习,看得老两口更加欣慰。而阿宫呢,她并不讨厌贯一,但是她对贯一的爱,恐怕还不到贯一对她的一半。阿宫深知自己的美貌。世上的女人,哪一个不看重自己的美貌呢?可悲的是,很多人往往自视过高。阿宫当然知道自己的美貌值几斤几两,不过在她看来,凭自己这份姿色,如果只换取父母这份微薄的资产和一个随处可见的学士身份的丈夫,这决不是自己最高的期望。高贵的夫人很多都出身低贱,富家公子都厌恶丑陋的妻子而宠爱貌美的侍妾。这样的例子,阿宫见得很多了。她坚信,正如男子只要有才干便可立身于世一样,女子亦可凭借自己的美貌而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她曾见到过很多姿色不及自己的女人,都以此来换取荣华富贵。何况,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听到人们对自己的美丽赞不绝口。
还有一件事使她感到得意。她十七岁的时候,在明治音乐学院求学。有一个教小提琴的德国教授,曾经写了一封情书暗暗投入她的衣袖。他当然不是图一时之乐,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和她白头偕老。几乎与此同时,一位年过四十的院长,因为前些年丧偶,正想续弦,竟也对阿宫有意,把她请到一间密室里,万分恳切地向她表明心迹。
当时,这些事在她那小小的心海里掀起了汹涌的波涛。因为她第一次碰到这种事,难免有些害羞,不知如何是好;但更多的是,她忽然对自己的美貌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欲望也开始膨胀。从那时开始,她便深深地相信:凭着自己这份与生俱来的美貌,至少也能找一个地位在奏任以上的名流为丈夫。为阿宫的美貌所倾倒的,不仅仅局限于她的教授和院长。男生部和女生部只隔着一垛矮墙,男生们常为一睹阿宫芳容而吵吵闹闹。这种情形,阿宫自然看在眼里。
若嫁给教小提琴的教授或四十多岁的院长为妻,其荣誉和地位,自然不是一个继承鴫泽家微薄资产的学士妻子所能比得上的。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就算是大白天,她也沉迷在美梦中:那些达官显贵、财主富豪,又或是社会名流,只要看到我这个天仙般的美女,一定会用八抬大轿来抬我进门。这种天定的姻缘,终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她对此深信不疑。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贯一的爱始终不像贯一对她的那样真切。不过,她不讨厌贯一,也知道如果和贯一结为夫妇,一定会生活得很快乐。就这样,她既满心期待着梦想中的好运降临,又不放弃对贯一的爱情。当然,贯一并不了解她的内心,还以为她也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
[book_title]第四章
漆黑中,贯一书房里的闹钟敲了一下,已经十点了。他下午四点就去向岛的八百松去参加新年宴会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阿宫从里屋拿了一盏洋灯,走进贯一的书房,点亮桌上的灯,然后把女佣拿来的一铲子炭火倒进火盆里。
“对了,帮我把里屋那只水壶也拿来。都这会儿了,爸妈应该已经睡了吧。”
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憋了好久的寒气,现在一触碰到人身上的温暖气息,便欣喜若狂地朝她身上贪婪地袭来。阿宫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咬着皮肤,她忙靠近火盆,抬头看着摆放在书架上的那只钟。
夜深人静,她那美丽的脸蛋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无比动人。因为是新年,她穿得比平时讲究一些,而且略施粉黛,犹如月光下的含露娇花,连映在背后墙上的影子,也仿佛散发着醉人的花香。
她那能与钻石争夺光彩的明眸,凝视着钟上的秒针盘。在炭火上取暖的两只素手,光润如白玉。她那藏在花绸衬衣后的芳心,正在思量着什么呢?它正在盼着那个不太讨厌的人归来呢。
一阵寒气袭来,她这才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钟上挪开,站起身子,走到火盆对面,在贯一的座垫上坐下。这个座垫是她亲手缝制的,也是贯一最喜欢、最常用的座垫。今晚,就让它成为自己的座垫吧。
忽然传来马车的声响,自远而近,越来越大,一直到家门口停住了。阿宫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却听到门外传来醉汉的胡言乱语。贯一是滴酒不沾的,更不曾有烂醉而归的事。阿宫失落地坐下来,看看钟,马上就要十一点了。
大门被强行拉开,醉汉的脚步声从客厅里传来。阿宫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急急忙忙拿着洋灯赶出来。这时,女佣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贯一。他醉醺醺的,仿佛踩在云端上一般,斜搭在额角上的帽子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他左手提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盒子,像祭礼的彩车上放着的人偶一样摇摇晃晃。他的脸涨得通红,红得仿佛就要炸裂了一般,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不停地打着空呃。
“回来得有点迟了吧。瞧,这是送给你的!‘带回去送给妻子吧’,真是好心肠!”
“啊呀,醉成这个样子!这是怎么了!”
“醉了……喝醉啦!”
“哎,贯一,你怎么在这儿睡下啦,真糟糕。啊呀,快起来呀!”
“就这样看着,连脱鞋的力气也没有,醉了!”贯一仰面朝天地躺着,阿宫抱住了他的腿,好不容易才给他脱掉了鞋子。
“我起来,哎哟,现在就起!看吧,起来啦!起是起来了,可是没人搀着,我走不了啊!”
阿宫让女佣拿着洋灯,自己准备去牵贯一的手。就在这时,贯一一个步子踉踉跄跄地扑到阿宫身上,勾住她的肩膀不肯放开。阿宫差一点就要被他撞倒,就这样总算慢慢地把他扶回了书房。
贯一在垫子上坐下,把瘫软的身子往桌边一靠,一边打着呃,一边低吟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贯一,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醉了吧?阿宫啊,我……真的……很醉了吧?”
“是啊!胸口闷吗?”
“是啊,好难受啊!醉成这个样子,也不是平白无故……而且,能得到阿宫的照顾,这里面大有缘由呢,阿宫啊……”
“我可不喜欢你醉醺醺的样子!你不是一向不喝酒的吗?为什么喝这么多?谁让你喝的?端山?荒尾?白濑?你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却让你喝得这么醉,真是太不应该了!你不是说十点钟一定回来吗?害我一直等你,现在十一点都过了!”
“你真的在一直等着我吗,阿宫?谢谢……谢谢你。若真是这样,我就死而无怨了。被大家灌得这么醉,其实正是为了这个!”他情不自禁地拉起阿宫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们的事,除了荒尾以外,没有别人知道。而且,荒尾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我也觉得奇怪,大家都纷纷向我祝酒,十个,二十个,一时间所有的酒杯都送到我面前。我举着双手,连声说:‘没什么值得庆贺的,没有的事。’可没人信我!”
阿宫偷笑着,一心一意地听他讲。
“于是,他们改变了祝酒的借口,说什么‘和那么一位美人住在一处,寝食与共,单凭这一点就让人羡慕了,所以应该喝一杯!再说,你身为男子汉,理应再加把劲儿,早日抱得美人归!和她一起住了十年,若被别人抢走了,那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耻辱,而且关系到弟兄们的面子!不单弟兄们,甚至有损我们高等中学的名誉!为了你能早日和这样一位美人结为夫妻,我们齐心协力为你祈祷,求得神酒一杯。你要拒绝,那就太失礼了!而且,如果你不接受,是要受到上天的惩罚的!’虽然我明知他们是在开玩笑,但这些话听来那么有趣,于是就一杯接一杯,全部一饮而尽。要是不能和阿宫成为夫妻,哈哈哈哈……连高等中学的名誉都要受损呢!这些话真叫我惶恐不安啊……你可要帮帮我啊!”
“啊呀,贯一,别说了!”
“在朋友圈里,我们的事已人尽皆知,若不能结为夫妻,我这个男子汉活着也没意思了!”
“这都是早已决定的事,现在还……”
“恐怕不是呢!最近伯父伯母的样子,总觉得怪怪的……”
“绝没有的事,你别整天瞎想了。”
“其实,伯父伯母怎么想都没关系,我只要阿宫一个人的心。”
“我早就心意已决了。”
“真的吗?”
“你还问这种话!真让我寒心!”
贯一醉得支持不住了,一头倒在阿宫的膝盖上。阿宫伸手抚摸着他那火烧板的脸颊、额角。
“喝点水吧?哎呀,又睡过去了!贯一!贯一!”
这才是最纯洁的爱情啊!那种潜藏于阿宫内心的肮脏的期盼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那美丽的双眸仿佛已经看不见其他东西。她所有的柔情、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贯一那已经入睡的脸颊上。富贵荣华和利欲熏心的邪念,全被膝上那一团温暖所溶化。这如甘露般香甜美妙的梦境让人沉醉,其他的任何念头都化为乌有。
在这暗夜之中,一切可怕的妄想都闭上了眼睛。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仿佛这世间已经没有别人存在一样,那明亮的灯光,似乎也只为他们俩而亮着。
[book_title]第五章
一天,箕轮太太突然到鴫泽家来。她的女儿阿俊以前是阿宫的同学,和阿宫常有往来,但两家长辈之间却从未有过交集。即便在她们上学途中相遇,也不打招呼。最近,阿俊和阿宫比之前疏远了,而在这时,她的母亲却忽然到访,到底是为什么呢?阿宫和父母心里都觉得奇怪。
箕轮太太在阿宫家待了大约三个小时。让女主人最吃惊的,不是这位不请自来的稀客,而是这位客人所谈之事。当时贯一不在家,自然不知道这位稀客来访的事,而阿宫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
时光流逝,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自那日起,阿宫就变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贯一不知此事,阿宫也越发难以启齿。在此期间,阿宫的父母不知在一起商量了多少次,但始终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贯一虽然不知道在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法得知人家那颗看不穿、猜不透的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让他时时担忧、无法忘怀的是,阿宫在变。看出这一点并非难事。阿宫花颜失色,举止无力,哪怕是笑容中都带着抹不去的忧伤。
阿宫没有自己的起居室,但她有一间放置衣柜和日用品的小房间。房间生着暖炉,闲来无事时,人们便在这里烤火取暖。阿宫在这里做针线活,困倦时弹琴解乏。而现在,她喜爱的插花已有些倾斜,竹制花瓶的水面上漂着灰尘。面向院子的矮窗上糊了一层纸,阿宫的膝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红绸包袱,她拿着针线,却懒洋洋地将身子倚在暖炉边。
自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以来,她就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里,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父母了解女儿的心思,对她这个样子并不感到奇怪,只是由着她去。
一天,贯一参加了开学典礼回来。时候尚早,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阿宫的咳嗽声从小房间里传来,之后又安静下来。贯一心想,她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小房间,从纸隔扇的小缝中往里窥视。只见阿宫倚在暖炉边,时而抬头望着玻璃窗,时而低头沉思,而且似乎胸口苦闷难耐,不时仰头长叹。她忽而又像在倾听什么似的,睁大她那美丽的眸子。她一定是在为什么事苦苦思索。阿宫不知道有人在窥视她,樱桃小口微微张开,仿佛要向什么人倾诉心事,她那排遣不去的苦闷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
贯一觉得奇怪,屏息凝神地继续看着。过了一会儿,阿宫把腿伸进覆在暖炉上的棉子里,把头伏在暖炉的木框边上。
贯一身子倚在柱子上,侧过脸来窥视着屋里的阿宫。他皱着眉头,内心充满了疑虑。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心事重重?若是真有心事,为何不和我说呢?贯一怎么也猜不透个中缘由,也难以相信阿宫真的有什么极心烦的事。于是,他又低下头来思考,最终打定主意:还是亲自去问阿宫吧。他又向屋里窥视,只见阿宫还是把头伏在暖炉的木框边上,连绘着泥金画的梳子掉落了也全然不知。
当阿宫觉察到有人而吃惊地抬起头来时,贯一已经在她身边了。她慌忙藏起忧伤的神色,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的样子。
“哎呀,吓我一跳!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是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阿宫看到贯一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有些难为情,便说:“干吗这样看着我啊,真讨厌!”
然而,贯一丝毫也不挪动目光。阿宫故意背过身去,摆弄着放小织物的纸包。
“阿宫,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呀,怎么啦?”
她这样说着,一心只顾摆弄那个纸包。
贯一连帽子也顾不得摘,把胳臂肘撑在暖炉架上,歪着脑袋看着她的脸说:“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点儿生分,可我一说,你马上就说我‘整天疑神疑鬼的’、‘神经质’之类的话。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但我确实没什么……”
“要是没有心事的话,又怎会这般茫然若失、唉声叹气,一副郁结难解的样子呢?刚才我一直在隔扇外看着呢。是身体不适,还是有什么心事?就不能说给我听听吗?”
阿宫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摆弄着膝上那块红绸。
“生病了?”
她摇摇头。
“那么,是有心事?”
她还是摇摇头。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阿宫只觉得心里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马车碾过一般不知所措,是向他如实坦明好呢,还是找个借口来敷衍一下呢?她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不得不将暗中犯下的罪行公诸于世,内心充满了恐惧。她越是犹豫,一旁的贯一就越是紧追不放,逼得她冷汗直流,喘不过气来。
“你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贯一的声音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他看阿宫迟迟不肯开口,内心的疑虑就更深了。
惊慌失措的阿宫不禁开口说:“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了……这两三日,不知怎么的……常常会想到各种各样的事……人生在世为何这么无趣!难免觉得悲从心来。”
贯一呆呆地听着,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所谓的人生,就算此时此刻还健在,可是不知何时便会死去。像这样活着的话,虽说也有快乐之事,可是那些痛苦、悲伤、辛劳,也是人之常事。我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无依无靠。我每日每夜不停地思考,弄得情绪很低落,连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我看起来像病了吗?”
一直闭着眼静静听着的贯一,这时慢慢地睁开眼来,皱着眉说:“这就是病了啊!”
阿宫意志消沉地低着头。
“没什么值得担忧的,老这样念念不忘可不行,知道吗?”
“知道,我没有担忧。”
这么无精打采、空洞寂寞的声音,贯一听在耳中却觉得:“要么是生病的缘故,要么是脑子出了毛病!成天想这些事,又怎能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呢!人生在世本就不是件趣事,况且再也没有比命运更让人猜不透的事了。虽然事实如此,但大家若都抱着这种心态,那这世上也就处处都是寺庙了。人生苦短,要有所觉悟,在这短暂与乏味之中追寻乐趣,才是我们生活的目的。虽然一想到这里难免忧伤,但既然来世间走一遭,再为生命的短暂而抑郁寡欢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就算世界再无聊,我们也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要想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就要自己找乐趣。只要有了一种乐趣,这个世界也就不会那么无聊乏味。阿宫,你难道没有这样的乐趣吗?若是没有这样的乐趣,人生也就没有丝毫欢乐可言。”
阿宫那美丽的眼睛,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偷偷地看着贯一的脸。
“一定是没有吧?”
他含着笑意说,但神情中却带着痛苦。
“没有吗?”
贯一抱住阿宫的肩膀,把她转向自己这边。阿宫虽然没有反抗,但还是慢慢地转过身子,含羞地把脸背过去。
“问你呢,有还是没有?”
他紧紧抱着阿宫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阿宫觉得仿佛被铁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似的,心里不安极了,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怎么可以呢!”
阿宫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贯一还是平常那副爱开玩笑的样子,和颜悦色的,一点儿怒气也没有,嘴角还带着笑意。
“我呢,倒是有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所以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欢乐。只恨日子一天天过得如流水般飞快。我并不是因为觉得这个世界无聊难耐才创造这种快乐,而是因为有了这种快乐,才让我能活下去。若是这份快乐被夺走,那活着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间贯一也就不
存在了!我把这种快乐看得如同生死一般重要。阿宫,你很羡慕吧?”
阿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被冻结了似的,寒气刺骨,难以忍受,一个劲儿地打着寒战,但又怕自己的心思被贯一识破,好不容易才勉强而虚弱地说:“真让人羡慕。”
“如果阿宫羡慕,我就把这份快乐分给你。”
“谢谢!”
“好吧,全给你!”
贯一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袋酒心巧克力放在暖炉架上。他一松开袋口,玉石般红白相间的糖果就一颗颗蹦了出来。这是阿宫最喜欢的糖果。
[book_title]第六章
两天后,阿宫在贯一的劝说下去看医生。医生说她得了胃病,开了一瓶药水。贯一当然相信阿宫真的得了胃病。阿宫虽觉得自己并非生病,但还是服了药,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她内心却饱受烦恼和忧郁的煎熬。内心深处那种水火不相容的苦痛越来越强烈,她无法抑制。
贯一是她的恋人,可奇怪的是,对自己如此喜爱之人,她却害怕得不敢见面。他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思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但一见面,又心生恐惧,吓得冷汗涔涔。每当听到他那充满热情的话,她就觉得心如刀绞。她害怕见心地善良的贯一。自从阿宫心情不佳,贯一对她比平时更温柔体贴,百般呵护。这让阿宫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之下,她最终只好向父母说了内心的痛苦。
一天,母女俩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带着一个不小的旅行箱,匆匆搭上火车出门了。
家里仿佛被大风扫过似的,空荡寂寞。隆三留下来看家,他寂寞地坐在棋盘边,翻开《棋经》独自研究着。他虽未到花甲之年,但已是满头白发,长长的胡须也有六分花白了。不过他虽消瘦,倒还未见衰老之态。他眉目温和,颇有古井般沉稳的风度。
贯一回到家,见母女俩不在,非常奇怪,于是向主人询问。主人悠然地捋着长须,面带笑意:“她们啊,今天早晨看到报纸,忽然想到热海去散散心。听说昨天医生也说温泉对阿宫的病情有好处,劝她多泡温泉疗养。她突然想到医生的话,心里就像长了翅膀一样,立刻就走了,搭的是十二点半的火车。唉,一个人还真有点寂寞呢,沏壶茶喝吧。”
贯一觉得事有蹊跷,心里狐疑不解。
“噢,这样啊,真没想到。”
“是啊,我也有同感呢!”
“不过,温泉确实对身体有益。她们打算逗留几日?”
“这个嘛,说是要住个四五天,不过,就穿着身上那套衣服出门的,要不了多久就会感到无趣吧,也许住不到四五天。比起出门疗养,在家修身岂不更好?她们或许是想出去尝点儿什么新鲜的东西,是吧?”
贯一回到书房换衣服,想着阿宫可能会留下书信,但是没有。他又到阿宫的房间去找,还是什么都没有。贯一心想:“她们急急忙忙地出门去,哪里顾得上留书信呢?明天一定会有信。”但他仍感到闷闷不乐。他在学校里待了六个小时,之所以急着赶回来,就是因为一直念着那张美丽的脸。现在,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得不到一丝安慰,不由得在桌前呆呆地坐了下来。
“太冷淡无情了吧!不管怎么匆忙,难道就不能在出门前留下只言片语吗?又不是出去片刻的小事!一去就得四五天……撇开留言不论,既然是到温泉去养病,事先也该有个商量啊!一时兴起?就算是一时兴起,也没有到非走不可的程度啊!难道不该等我回来说清楚再走吗?这一走就要四五天,离开之前连面也不见一见,她心里真的觉得无所谓吗?
“按理说,女人的感情本来就比男人的感情更深厚,更强烈。若是感情不够强烈,那只能说明一点,就是爱得还不够深。不过,要说她不爱我,那是万万没有的事;可要说她对我的爱很强烈,似乎又不见得。阿宫的性情向来比较冷淡。她不太有那种小鸟依人的柔情。我觉得她的爱不够强烈,恐怕原因也在于此。年幼时,她就有这种倾向,但现在似乎很少见到这种情形了。如果说孩童时期是这样,那么现在更应该是这样才对。这样想,就有些可疑,不得不怀疑了。
“而我自己呢?我全心全意爱着她,几乎……不!不是几乎,而是完全,完全沉溺在爱情之中。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迷恋她。我爱她爱得如此情深意切,那她对我的爱,是否也应该更真挚热烈一些?可有些时候,却有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感。像今天这种情形,难道不过分吗?这像是恋人之间做的事吗?对自己深爱的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恨了。
“或许就像小说里的故事,像《八犬传》中的滨路,听说信乃明天一早就要走,瞒着双亲,半夜偷偷去和他道别。我们之间难道不也是这般情投意合吗?哎呀,这真是妙极了!我的身世和信乃有几分相似呢!年幼时和父母分离,寄居在鴫泽家,和他的女儿订婚……太像了,太像了!
“可是,我的这位滨路真叫人为难,成日让她的信乃提心吊胆,真是可恨得不得了,太让人失望了!不如把这些想法写在信中告诉她吧!可是她虽然可恨,但终究有病在身,要一个病人担心,那她也太可怜了。再说,我自己也过于多虑了。这一点,她也经常说我。可是到底是我想太多了呢,还是她对我的爱太浅了呢?这还是一个疑问。
“我有时会想,她对我冷淡,多少也有些看不起我吧?我是一个寄居者,而她是千金小姐。主人和食客终归有别……不对,她之前已经说了多次了,要是真有那种想法,从一开始就不会让我寄居了,更不会有许婚之事……啊,对了!每次我谈到这件事,她就大发脾气,可见她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这完全是我的偏见吧!一不顺心就胡乱发牢骚。不过,如果她有一丝这样的想法,我就和她断绝关系,毫不留情。我可以成为爱情的俘虏,但绝不做奴隶。或许和她一刀两断,我也会因忘不了她而忧郁致死;就算没有死,至少也会发狂吧。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不管怎么样,都要和她撇清关系,不断个干净,怎么能忍受得了!
“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她是绝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对于这一点,我也非常了解。只是,她对我的爱不够热烈,这是事实;她对我态度冷淡,这也是事实。态度冷淡正好说明爱得还不够热烈吧?她对我的爱还没有热烈到足以打破这种冷淡呢,还是冷淡之人本来就不可能爆发出爱的热量呢?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贯一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总会想到这些问题,觉得必须要加以研究,不过始终没有答案,现在又怎么可能立即得到答案呢?
第二天,果然从热海来了消息,不过只有一张明信片,报了个平安,通知了住所。收信人写的是隆三和贯一的名字,确实出自阿宫之手。贯一看了之后,马上把它撕得粉碎丢掉了。要是阿宫在这儿,无论如何也得让她拿出个解释来!不管多么愤怒,只要听到阿宫亲切的解释,他的怒气就会瞬间消散。在阿宫面前,所有的烦恼、怨恨、忧愁,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贯一本来就因为看不到那令人无限爱怜的脸蛋而感到失望,再加上这样一张单薄的明信片,身边又没有一个人安慰他的人,因此,他内心的愤怒如野火燎原般燃烧起来。
晚饭后,隆三留他喝茶,一起聊天、说笑话,排解寂寞。他看到贯一愁眉不展、神思恍惚的样子,便问:“你怎么啦?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没什么,只是胸口有点儿疼。”
“那怎么行呢?严重吗?”
“不,没什么,已经好了”
“那么,不喝一杯吗?”
“陪您喝一杯吧。”
贯一暗想,把自己的愤怒转嫁到别人身上太没有道理,还是克制一下的好。与其回到书房中去独自悲伤,还不如在别人面前暂时忘了忧愁。他尽量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可是内心空荡荡的,主人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如果今天阿宫寄来的是一封长长的信,详细地写着她所见所闻,真诚坦率,那我该有多么高兴啊!平日住在一处,朝夕相见,今天忽然分开,正好可以体验一下一日三秋的乐趣。如此,我也能忘记因她的不告而别而产生的恨意。在这分离的三两夜,以书信来传诉相思之情,倒也算是一种乐趣。这样突然不辞而别,会让我产生怎样的想法,她当然能猜到。既然如此,她为何不写一封书信来安慰安慰我呢?她怎会不知,看到她的来信,我将会有多么欢喜!如果深爱我,为何不这样做呢?世上难道真会有这么冷酷的爱吗?可疑,太可疑了!”
一想到这里,贯一心乱如麻。这时,主人的声音传来,他这才回过神。
“我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嗯,也算是件大好事吧。”
隆三似笑非笑,也没有皱眉头,而是稍带着自嘲。贯一觉得他那张脸在灯光的照射之下,显得有些异样。
“哦,是什么事?”
隆三有些慌乱地捋了捋那缕长须,又从下巴处徐徐向下理着,正思考着从何讲起。
“我要说的,是关乎你前途的事。”
刚说了一句,他又迟疑起来,那缕长须像是被牛虻叮咬不放的马尾似的,被他向两边甩动着。
“今年,你就要高中毕业了吧?”
贯一瞬间觉得敬重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端正了姿势。
“因此,我也放心了,总算报答了你父亲对我的恩情。从今往后,你还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论如何也要读到大学毕业,在社会上谋个好地位。否则,我也脸上无光啊!我觉得,最好能让你出国留学,成为出人头地的栋梁之材。所以啊,责任尚重,今后我还得竭尽所能培养你,帮助你。”
贯一听了这些话,觉得浑身上下好像被铁索紧紧捆住似的,沉重得无法忍受,内心很是苦恼。他承受主人的大恩大德,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回顾过去种种,他实在惭愧得很。
“承蒙您厚爱,我的感激之情,真是难以言表。我虽然不知家父过去做了什么,但您这样厚待我,实在愧不敢当。父亲留下的恩德是父亲的,我是我,对于您的养育之恩,有朝一日,我定当涌泉相报。家父去世后,如果不是您把我带到府上,那么今时今日,也不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每每想到此处,我就觉得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
自己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成长为堂堂男子汉,看看身上的衣服、身下的坐垫,最终还将和美丽的阿宫共同成为这个家的主人——想到这一切,贯一不禁眼睛湿润。——“七千元的嫁妆,万金难求的美娇妻,世间所有的好事居然都降在我一个书生身上!当初,我不过是一个清贫的少年,在月夜下拎着装米的小布带,里面的大米少得可怜,走在回家的路上。陪伴我的,只有一只骨瘦如柴的小狗而已。”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接下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什么事?您请说吧。只要是我能办到,必当竭尽所能。”
贯一虽然嘴上答应得爽快,心里却多少有点儿担心。他知道,一个人用这样的口气提出的请求,恐怕会使人为难。
“正是阿宫的事。我想把阿宫嫁出去。”
贯一那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人看了着实揪心。隆三顾不了那么多,慌忙接着说:“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权衡了很久,但我还是觉得,先把阿宫嫁出去吧。等你大学毕业,我就送你去欧洲留学个四五年,等功成名就了再回来结婚成家,你看怎么样?”
如果有人逼着你交出自己的生命,你该会怎样想呢?惊吓过度而面无血色的贯一,只是呆呆地盯着隆三的脸。隆三也显出一副十分为难的苦恼样,不断地理着他的长须。
“之前已许下承诺,事到如今忽然又有改变,说来也确实过意不去。我也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总之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可以吗?阿宫的事,希望你同意,嗯?”
隆三等着贯一的回答,可贯一还是一言不发,隆三不禁感到更加不安。
“你要是有什么误解,真是太为难我了。把阿宫嫁出去,并不意味着要你和这个家断绝关系,明白吗?虽然家产并不殷厚,但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仍是我们家的继承人啊!所以,我会想尽办法供你出国。你要是总往坏处想,那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你和阿宫有婚约,我们又要把她嫁给别人,听起来好像是因为对你有所不满,但我压根儿没有这种想法。你要是不能谅解这一点,甚至还误解我们,那真是太糟糕了。对你而言,最大的理想莫过于做好学问,早点儿出人头地,是吧?只要能达成这个目标,能不能和阿宫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嗯?是吧?不过,你也许不服这个道理。我多少能料到这一点。我刚才说有事要拜托你,就是指这一件。
“我一直照顾你到现在,往后也会照顾你。你就看在这一点上,答应了我的请求吧?”
贯一紧紧地咬着哆嗦的嘴唇,尽量表现出一副和缓的样子,但声音已经变得和平日不同。
“这么说,您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阿宫嫁给我了?”
“这个嘛,也不是说没有商量的余地,要看你的意思了。你要是不听我的请求,影响了自己的前途,那真是得不偿失啊!你是非阿宫不娶吗?”
“……”
“不是这样的吧?”
“……”
贯一虽然沉默不语,但心里却对隆三提出的无理要求感到极度愤慨,责难、追问、咒骂、反驳、耻辱等想法充斥着他的心。但对方是比神佛更让自己尊敬的恩人啊!不管有没有道理,他都不想违抗。贯一的舌头被咬得几乎都要出血,但他还是敢怒不敢言,决心不顶撞。
但贯一又想:“恩人虽然把用恩德制成的枷锁硬套在我身上,我表面上表示屈服,但他总不能把我和阿宫的爱情用斧头砍断吧?阿宫对我的爱,虽然不似我希望的那般深厚,但也不至于薄情寡义地将我抛弃。只要她不抛弃我,那么不管是枷锁,还是蛮横无理的要求,都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应该相信的是阿宫的心,我可以依赖的也是阿宫的心。”一想到可爱的阿宫,贯一勉强克制了对她父亲的怒气。
“我常怀疑阿宫对我的感情不深厚。正好现在趁她父亲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来考验一下。不经历风雨,怎么能知道什么是真爱呢?”
“您说要把阿宫嫁出去,那么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
“还没有完全敲定。在下谷有一家富山银行,就是富山重平家的少爷想娶阿宫。”
那不就是在箕轮的纸牌会上炫耀钻戒的家伙吗?贯一不禁暗暗嘲笑。刚开始他对这个人的意外出现感到吃惊,但再一想,又不禁觉得自己可笑。“这绝非什么意外。我的阿宫如此美丽动人,只要有眼睛有心,不管谁见了都会爱上她的。让人觉得奇怪的是隆三。他轻描淡写地撕毁了十年的婚约不说,还要将独生女嫁到别人家去。这可不是儿戏,难道不是疯了吗?”贯一怀疑这件事并非出自鴫泽本意。
贯一刚听到“钻戒”这个竞争者时,一度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异常愤怒。但转念一想,这件事胜负早已明了,无须自己动手,身单力薄的敌人就会自然倒下,因而他安心了些。
“啊,原来是富山重平啊!听说他是个家财万贯的大财主。”
这么一说,隆三的脸上火辣辣地发起烫来。
“这件事,我也是经过再三考虑的。阿宫与你有婚约在先,阿宫又是我的独生女。我是考虑你的前途和阿宫的情况。我们老两口一天天老下去,以后该怎么办,这些问题不得不考虑。你也知道,我们鴫泽家,本来就没什么可依靠的亲戚,心里难免有些落寞。如果能和富山家结亲,多少觉得老有所依。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取消婚约,把独生女嫁出去,说到底,也是考虑到大家的未来,没有其他想法。
“何况,富山家也诚心想结这门亲。他们还说,如果我们把女儿嫁过去,那小夫妇俩也就像鴫泽家的孩子一样了。两家亲如一家,不会疏远了我们。要是因为女儿不在家而有所不便,再大的困难也会想办法替我们克服。你听听,能说出这些话,也算是至仁至义了。
“我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能有一个好亲戚,就和一个人希望结交良友是一个道理。你不是也一样吗?如果能有一位好友,什么事都能有个商量,必要时还能助一臂之力。亲戚就是一个家庭的朋友啊。
“对你将来立身于世来说,这也是百益而无一害的。不管从哪方面考虑,我都觉得与其把女儿留在家里,不如把她嫁出去。既然对谁都有好处,我也就下了决心,把她嫁出去吧。
“这就是我心里想的。如果你总往坏处想,那就真难办了。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不可能只顾自己,不为你们着想。你也应该从各方面权衡考虑。
“我这样请求你,当然也愿意听听你的要求。如果你希望高中毕业后就马上出国,我也会竭尽所能支持你。与其让你马上就和阿宫结婚,使我们老两口心安,我们宁愿暂时忍受这些痛苦,等你学成归来,获得博士学位,那才是给我们最大的安慰!”
隆三似乎想一吐为快,悠然地捋着胡子。
贯一听他慢慢说着,对他的心思早已了然于心。他滔滔不绝,究其根源不过是想掩盖一个“利”字!
“贫者为盗,此乃人之常情,不穷怎么会去做盗窃之事呢?我们在这个污浊的人世苟且,因为不知世界的污浊,或是不知羞耻,才会做出羞耻之事。哪里会有明羞耻之理却做出不知羞耻之事的人啊!卖妻求荣!这不是最最令人羞耻之事吗!
“世风污浊,人们亦不知羞耻,我一直深信,我的恩人出污泥而不染。他不忘昔日的恩情,把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抚养成人,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是他卑鄙,还是我愚笨?残酷得连我也要欺压。当今之世,已全无廉耻可言。可悲的是,我就是生在这样一个无耻的世界上!我怎么会喜欢这个无耻的世界呢?可是,这样无耻的世界上,有一个未被染污的人,一个让人无限怜爱的人。”
贯一想起了可爱的阿宫。
“我的爱情,是哪怕付出生命也决不屈服的纯洁的爱情;阿宫的爱情,是皇冠上镶嵌的举世无双的钻石也无法换取的爱情;我和她的爱情,如同淤泥中的美玉般纯洁耀眼。只要将这样一个纯洁之人拥入怀中,便可以忘记这世界的污浊。”
贯一这样安慰着自己。尽管隆三的花言巧语让他感到可憎可恨,但他还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他把话讲完。
“那么,阿宫也知道这件事了?”
“多少也知道一些吧。”
“那么,还没有问过阿宫的意见?”
“这个嘛,也稍稍问了一下。”
“阿宫怎么说呢?”
“阿宫啊……她没有别的意见,只说终身大事由父母做主。她没有反对,我把那些道理跟她说了,她表示理解和接受。”
贯一虽然觉得这完全是一派胡言,但心却不由得“咚咚”直跳。
“哦,阿宫已经同意了吗?”
“嗯,她没有反对。所以,你也算是同意了吧?这些话初听之下可能会觉得有些不合情理,但仔细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能理解,对吧?”
“嗯。”
“既然已经理解了,那你就是答应我了,是吧?是吧,贯一?”
“是。”
“这么说,你也同意啦?这样我就放心了。至于细节,日后再慢慢商量吧,如果你有什么要求也提出来。你先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告诉我吧。”
“嗯。”
[book_title]第七章
热海的温度要比东京高十来度。正月已过了大半,梅林里的两千株梅树怒放,在阳光下玲珑剔透,可以借用“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个诗句来形容。幽幽小路上清香满地,让人不忍踩踏。这里是梅的花海,其他的树木一棵也没有,只有一些乱石,随意地堆放着。花园的草地,平坦得像铺了一层毛毡;一条蜿蜒的溪流,缓缓流过,溪水潺潺,翻溅得水花四溢。花园后是松树和杉木,青翠的枝干高耸入云,树梢上挂着白云,如熟睡般地懒倦。没有一丝风,但花瓣不时飘落,黄莺唱着歌,在散落的花瓣中翩翩起舞。
阿宫在母亲的陪伴下缓缓走着。她们踱过小桥,朝放着几只船板做的长凳的地方慢慢走去。她仿佛病体未愈,略施粉黛,脸色如落花般苍白无力,步子也懒散,低着头,有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眺望着树梢。平时思考问题时,她就喜欢咬着唇,这会儿她更是时不时紧紧地咬着嘴唇。
“妈妈,该怎么办呢?”
母亲正在尽情欣赏怒放的梅花,听到女儿的声音,转过脸来说:“要说怎么办,还得问问你的心。当初说要嫁给他的是你,我们也就顺了你的心意,如今……”
“话虽如此,可我总是放不下贯一。不知道爸爸和他谈过了没有。妈妈,您觉得呢?”
“大概说了吧。”
阿宫又咬着嘴唇。
“妈妈,我再也不想见到贯一了。要是嫁的话,就直接嫁过去,别再见面。这样安排吧,我不想和他再相见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美丽的双眸含着泪水。她没有忘记,这块抹着眼泪的手帕,正是她不愿再相见之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这样惦记他,为什么又要说出嫁人的话来呢?这么犹豫可不行啊。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到底怎么打算,趁早拿个主意吧。要是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们也不会逼你出嫁。但是你如果想拒绝人家,也得早点儿吧?可是,现在再提拒绝……”
“不用了,我要嫁过去。只是想起贯一的事,又觉得他好可怜……”
说到贯一,母亲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每次女儿提起他的名字,她就像听到了罪犯的控诉一般。虽然她对女儿的这桩好亲事满心欢喜,但毕竟不能表现得太露骨。她勉强找了些话来安慰阿宫,实际上也是顺便安慰一下自己。
“爸爸自然会找贯一说的,只要贯一能理解,那就万事大吉了。再说,你嫁到那边去,对贯一的将来也是有好处的,这是对双方都好的事。若是能想到这一点,贯一也……而且,男人嘛,总能想得开的,你也无需担心。要是连面也不见就嫁过去,反而不好。还是见个面,把话说清楚,再干脆利落地分手吧。从今往后,你们还得像兄妹那样经常往来。总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有音信。等弄清了情况,就可以回去了。”
阿宫斜倚在长凳上,一边听一边思考。她拾起飘落在膝盖上的花瓣,像代替自己的嘴唇般,把它咬了个粉碎。在这莺声流转之中,不时传来水流的悲泣。
阿宫无意地抬起头来,蓦地望见对面树林子里出现了一个男子散步的身影。男子在树丛花海中穿行,身影越来越近。阿宫一眼认出了这个人,慌忙不安地告诉母亲。母亲急忙从长凳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五六步。
对方也看到她们了,打招呼道:“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回响。阿宫听到他的话,有些怯懦地缩到长凳的一端。
“是啊,我们也是刚到,您也来散步啊?”
母亲一面恭敬地打招呼一面迎上去。阿宫不敢正视他,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出现在母女俩面前的这位绅士,无需再多介绍。他手指上那枚醒目的大钻戒正闪着耀眼的光。他拿着一根象牙般光润的白手杖,手柄上雕着一个翡翠色的狮子头,手杖的一端把低处枝梢上的花朵打得七零八落。
“刚才上你们那儿去,没想到扑了个空。听说你们上这儿来了,我就过来看看。今天还有点儿热呢。”
阿宫不好容易才转过脸来,娴静地站起身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富山唯继满脸悦色地接过对方的行李,但还是没有忘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腮帮宽阔,嘴唇两端略微向下倾斜,特别是那副金边眼镜,无疑为他那妄自尊大的姿态增添了不少光彩。
“啊,原来是这样,真是抱歉。我们也是看到今天天气好,闲着无事就出来散散心。还真有点儿热呢。啊,您快请这边坐吧!”
母亲赶紧抹了抹板凳,阿宫让出路,伫立在一边。
“你们也坐吧。今天早晨我收到东京来的信,说有些急事催我回去。其实最近我在筹备一家公司,专向外国出口日本的漆器。从去年年中就开始筹划,到今年三四月,总算一切都准备妥当。我自己担任总经理,因此也更加忙了。有些要事不得不亲自出面解决,所以那边一直催我回去。我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哎呀,那一定是重要的大事了。”
“你们也一起吧?”
他偷偷看了看阿宫的脸色。阿宫没有回答,母亲赶紧接过话:“谢谢您的好意了。”
“这么说,你们还要住几天?住在旅馆里不太方便,玩得不尽兴吧?明年我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别墅,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选一块宽广的地基,造一座田园风情的别墅,吃的东西都从东京运来。要是不能达到这个标准,怎么能用来休养呢?等别墅建好了,就可以来这里尽情游玩了。”
“那真是太好了!”
“宫小姐,你觉得怎么样?你喜欢安静的田园雅舍吗?”
阿宫笑而不语,母亲在一旁代她回答:“只要是游玩之事,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呢?”
“哈哈哈,谁都一样吧!那以后就过来畅游吧,反正也没什么事,乡下、东京、西京,只要是喜欢的地方,都可以去玩。不讨厌坐船吧?那太好了!只要不晕船,那就从中国游到美国去,四处参观旅行,那真是一件莫大的趣事啊!在日本国内游山玩水也不过如此。多花几个钱,算不了什么。
“回到东京,来我家赤坂的别墅玩吧?那可是赏梅的好地方。那片梅林有两百多株老梅树,都是精心挑选出的名种,每株都不相同。这里的梅花简直没法看,尽是些柴禾一样的树苗,怎么配栽在庭院里呢!热海的梅花也太不像样了。请您一定来我们家玩,来看看我们家的梅林。我会备好酒菜招待你们。宫小姐,你喜欢吃什么?最喜欢什么菜?”
他想借机和阿宫多聊几句,但阿宫只是害羞地含笑不语。
“你们打算哪天回去?明天一同回去不行吗?有什么事非留在这儿吗?要不就一起回去吧,怎么样?”
“哦,谢谢您的好意。家中有些事情还在处理,这两三日就会有信,我们要等来信。承蒙您关怀,真是不胜感激。”
“这样啊,那就请便吧。”
唯继仿佛在看天气似的,仰起头望了望天空。他抚摩着手杖上的狮子头,神情傲慢。沉思片刻,他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块折成两折的手帕,用手指夹着在空中挥了一挥,然后抹着鼻子。一股浓郁的紫罗兰香气飘来,简直让人窒息。
阿宫和母亲都被这刺鼻的香味吓到了。
“对了,我还想再散会儿步。从这里出去,沿着溪流往前,一直走到水田那儿,听说那里景色不错。本想邀您一同前往,但又怕太远让您受累。所以,能不能让宫小姐陪我两个小时?我一个人散步觉得无聊。散步也是治疗胃病的良药呢,怎么样,一起去走走吧?”
他拿过手杖,准备站起来。
“啊,谢谢您。阿宫,你就去吧。”
看到阿宫还在迟疑,唯继故意先站起身来说:“那出发吧。嗯,这可是胃药呢,不要犹豫啦!”
他说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阿宫的肩膀。阿宫立刻满脸羞红,惊慌失措:“在母亲面前,这个男人居然这样肆无忌惮,随随便便,虽然也谈不上讨厌,但我可不是轻薄的女子!”
让不知所措的阿宫感到奇怪的是,唯继眼中不知为何闪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微笑。他一想到自己可以牵着美人柔软的手,在人迹稀少的野外慢慢谈心,快乐之情岂能用言语形容?他那颗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快走吧。既然你母亲都已应允,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母亲看到阿宫还是在犹豫,便说:“你还去不去了?怎么啦?”
“伯母,您不该问‘去不去’,应该下命令说‘快去吧’。”
阿宫和母亲都笑起来,唯继也笑起来。
阿宫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人来了,她偷偷向四周探了一眼,不见人影,只听见皮靴的声音。是赏梅的人吗?不像。似乎有什么要事,脚步声急匆匆的。
“那你就陪他去吧。”
“好啦,我们走吧,就在那边不远。”
阿宫轻声对母亲说:“妈妈,一块儿去吧?”
“我就不去了,你快去吧。”
母亲同去太煞风景,唯继觉得有些不妙,阻拦说:“要是令堂也去,怕会让她老人家受累。山路不好走,令堂的身体恐怕吃不消。我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劝她去。我们也只是在这附近走走,没有令堂陪同也没关系。我好不容易想去走走,你不愿意陪我一会儿吗?反正不会走得太远。要是你觉得无趣,我们马上回来。那一带风景确实不错呢,你就当我在胡说,姑且跟我去看看吧,怎么样?”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看到这边有人,他在离此一丈远的树荫下止住了,悄悄向这边窥探,而这三人却全然不知。树荫下的人穿着高级中学的制服,罩着焦茶色的外套,背着一个橡皮做的书包——这不正是贯一吗!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突然听到有人走近,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踩着落花而来的学生脱下了帽子说:“伯母,我来啦!”
母女俩吓得浑身冰凉。母亲仿佛失去了视觉,只是茫然瞪着对方,身子如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阿宫恨不得此刻化为尘土,无颜面对贯一。她紧紧地咬着苍白的嘴唇,好像想把它咬碎似的。母女俩内心的惊愕和恐怖,就像见到被自己杀死的人又忽然活过来一样。母亲梦呓般地断断续续说:“哦……你,你也来啦……”
阿宫想极力避开对方的视线,把身子隐藏在树荫下,用手帕掩住嘴,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低着头,忍不住偷偷看着贯一那看了叫人难受、不看又让人痛苦的脸,一会儿又担心唯继的脸色。
唯继并不知道,贯一的到来,在她们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听过贯一,知道他是鴫泽家的一个食客。他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拄着手杖,微仰着脸,一副傲慢自大的样子。
贯一对这件事情当然是一清二楚,对唯继也有所耳闻,因此对眼前这番场景,也心中有数。不过有些话还是等到日后再说才好,眼前还得装得若无其事。他强压着胸中的万丈怒火,苦笑着说:“阿宫的病好些了吗?”
阿宫再也忍受不住了,紧紧地咬着手帕。
“啊,好多了,正打算再过两三日就回去呢。你来得正巧,学校那边怎么样了?”
“教室要改建,所以今天下午和明后天都放假。”
“噢,这样啊。”
母亲夹在唯继和贯一中间,左右为难。她的处境就好比掉进荒山野外
的一口枯井里,没掉下去,也爬不上来,好不容易抓住一簇草根想靠它活命,不料草根又被耗子咬断。这该如何是好?她时而恐惧,时而困惑,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总算定下心来,对唯继说道:“真是不凑巧,家里有人来了,我们得先回旅馆了。改日再到府上拜访,真是抱歉。”
“啊,这样啊。这么说,明天可以一块儿动身回去啦?”
“嗯,还得看具体情况吧,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跟您做伴,但一定去拜访……”
“要是这样,真是不巧。我也不去散步了,现在就回旅馆。我在旅馆等你们吧,待会儿一定要来啊!好吗,宫小姐?待会儿你也一定要来。今天真是太遗憾了。”
他正要走,又转身走到阿宫旁边说:“待会儿一定要来,好吗?”
贯一在一旁盯着他们,阿宫窘得不敢吭声。唯继还以为这是出于少女的害羞,因此愈发挨近阿宫,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好吗?你可不能不来,我会一直等你。”
贯一的眼里就像要喷出火似的,死死地盯着阿宫的侧脸。阿宫吓得连眼睛也不敢斜一下,就怕唯继再说出什么话来难以收场,暗暗担忧。对母女俩来说,最值得庆幸的是,唯继对贯一没有丝毫怀疑,他的心思全用在可爱的阿宫身上。
贯一狠狠地盯着唯继的背影,茫然地呆立不动。母女俩猜到他的心情,因此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听见耳边嘈杂的溪流声。
贯一总算转过身来,因过分激动而血色全无的脸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阿宫,这家伙就是那次来玩纸牌的‘钻戒’吧?”
阿宫低着头,咬着嘴唇。母亲装作没听见,望着正在树间啼叫的黄莺。贯一见此情形,又不屑地冷笑着说:“晚上看起来不觉得什么,白天一见,真是令人作呕!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
“贯一!”母亲忽然开口了。
“嗯。”
“这次的事情,她爸爸已经跟你说了吧?”
“嗯”
“那就好。随便说人坏话,可不像平时的你。”
“嗯。”
“好了,回去吧。你也累了吧,先回去洗个澡。对了,还没有吃午饭吧?”
“我在火车上吃过寿司了。”
三人一起走着。贯一觉得外套的肩上被人拂了一下,回头一看,正迎上阿宫的目光。
“花瓣飘落到肩上了,给你拂去了。”
“谢谢……”
[book_title]第八章
天空飘着薄云,皎洁的月光铺洒下来,使原本虚无缥缈的微白的海面显得更加无边无际,宛如梦境。潮水拍打岸边,仿佛带着一丝倦意,迎面吹来的微风,让人陶醉。贯一和阿宫手牵着手,在岸边愉快地散步。
“我很苦闷,但无话可说。”
两人又向前走了五六步,阿宫终于开口说道:“请你原谅我。”
“恐怕现在道歉为时已晚,但这件事,究竟是伯父伯母的意思呢,还是你也默认了?”
“……”
“其实来这里之前,我非常相信你,相信你绝不可能有那种想法。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相不相信,夫妻之间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昨晚,伯父把事情的经过都详细和我说过了,而且他还拜托我帮忙。”
他含泪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伯父伯母对我有恩,既然是他们拜托的事情,我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唯独这件事,我难以从命。因为这是比赴汤蹈火更极端的无理要求,我实在难以接受,而且对伯父充满了怨恨。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他竟然说只要我答应这件事,就可以供我赴洋留学!就……就……就算我贯一从小到大是一个以要饭为生的孤儿,我也从没想过用这种卖老婆的钱赴洋啊!”
贯一停下脚步,面向大海痛哭起来。阿宫开始慢慢地靠近他,担心地窥伺着贯一的脸色。
“原谅我吧……还请原谅我。”
阿宫突然拉住贯一的手,把脸偎依在他肩上,也抽泣起来。波浪缓缓涌向远处缥缈的雾霭,朦胧的月光洒在这一弯海滩上,白茫茫的天空和海边,以及呆呆伫立的两个身影,宛如一幅水墨画。
“于是我猜想,肯定是伯父来劝说我,而伯母为了说服你就把你硬拉到这里来。对于伯父伯母所提出的要求,我肯定是无法拒绝的,只能不情愿地去应付。但是我想,阿宫你肯定会拒绝的。如果你坚持不肯嫁,那么相亲也就无济于事了。他们肯定在担心,如果我在你身边,会给你出主意来阻挠他们的计划,所以才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逼你答应。我一直很担心这个,晚上睡不着,怕他们逼你,怕你也许会出于无奈而答应。我越想越不安,所以假装去学校,特意来这里看看。笨蛋!我真是笨蛋!世上再没有像我贯一这样的大笨蛋了!我活了整整二十五年,从来不……不……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一个大笨蛋!”
在悲伤和恐惧之下,阿宫默默地哭泣着。贯一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阿宫,你骗得我好惨!”
阿宫不由得颤抖起来。
“借生病来这里,就是为了和富山见面吧?”
“……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这样说怎么了?”
“你过分猜忌了,确实有些过分了!总把事情往坏处想!”
贯一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双眼含泪的阿宫:“你也知道什么叫作过分?阿宫,如果这种程度就算过分的话,那我这个大笨蛋……我……我岂不死不瞑目了!要是你没有默认的话,那么来这里之前,你也不会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了吧?即使匆忙出门,没有来得及说,那之后给我写封信也行吧?你悄悄从家里溜走,而且一封信都没有……从一开始你就和富山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吧?当然也可能是你们一起来的。阿宫,你就是淫妇!你的所作所为和通奸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太难听了,贯一,你太过分!太过分了!”
阿宫已经哭花了脸,想要靠近贯一的时候,贯一却一把推开:“失去节操的人,难道不是淫妇吗?”
“我什么时候失去节操了?”
“就算我贯一是个大笨蛋,也绝不会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失去节操!我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但你却从丈夫旁边溜走,和其他男人来温泉。你能拿出你们没有通奸的证据吗?”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和富山事先约好见面什么的,那只是你自己的臆断。其实富山是听说我们来到这儿才过来的。”
“那为什么富山后来会来这里呢?”
阿宫紧咬着嘴唇,又默不作声了。贯一相信,严厉的责备,一定会使她反省自己的过错并道歉,也希望她能发誓将自己的一切托付给他。虽然他不敢保证她会这样做,但至少在心里希望她能这样做。然而,她没有悔改的意思,她的心就像是无法离开篱笆的牵牛花一样顽固不化,贯一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阿宫把我抛弃了!我的妻子被人抢走了!我用性命换来的最爱的人,现在竟然把我视如草芥!”怨恨浸透骨髓,胸中充满愤怒,他一时忘记了一切,只想把这个淫妇身上的肉啃下来,以泄心头之恨。他感到头痛欲裂,痛苦地僵坐在地上。
看到这景象,阿宫吓得慌忙俯下身子去抱他,只见贯一那紧闭的双眼中不断有泪水滑落,脸色苍白。冰冷的月光把他心中的悲伤、彷徨,以及急促的呼吸,传到她心里,久久回响。阿宫从背后一把把贯一扶起来,紧紧抱着他,摇晃着他的身体,用哆嗦的声音呼喊着,但是越呼喊反而越颤抖。
“你怎么了?贯一,你到底怎么了!”
贯一无力地抓着阿宫的手,阿宫细心地为他擦拭已被泪水模糊的脸。
“哎,阿宫,我们能像这样在一起,恐怕也就今晚了。也就只有今晚,你能这样照顾我,我能这样和你说话,只有今晚而已了。今天是一月十七,阿宫,好好记住这一天!恐怕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看这个月亮呢!后年,甚至十年以后,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晚!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我到死也不会忘记!记好了,阿宫,一月十七日。每年的今日,你一定会看到我的眼泪蒙住了月亮。要是月……月亮被蒙住的话,那你就知道,一定是贯一在什么地方恨着你,像今晚一样地哭泣!”
阿宫紧紧搂住贯一,疯狂地哽咽着。
“不要这么伤心,贯一!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你对此生气那也无可厚非,但是还请你原谅,务必请你再忍耐一下,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可是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我实在无法说出口,所以现在我唯一想对你说的,就是我不会忘记你——今生今世永不忘记!”
“我不想听!既然无法忘记,那为什么要把我抛弃呢?”
“都说过了我是绝不会抛弃你的啊!”
“什么?不会抛弃我?不会抛弃我的人会嫁到别人家里去吗?少放屁了!难道你想要一女侍二夫吗?”
“所以我都说过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请你再忍耐一下,我把……我的心坦露给你看。你一定会看到我忘不了你的证据!”
“无聊至极!又不是山穷水尽到必须要卖身,为什么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你家不是还有七千元的家产吗?你还是家里的独生女,况且,之前丈夫都已经定了。这个丈夫再过四五年就会拿到学士学位,将来也不用愁。你刚才不是说,这个丈夫你一生都不会忘记吗?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足使得你非嫁到别人家不可呢?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难理解的事情了!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你没有非得出嫁的理由,但事到如今,你又非嫁不可,我想一定另有隐情。
“难道是对我这样的丈夫不满意吗?还是另想高攀有钱人?除此,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不必顾虑,把你的想法说出来。说吧!说出来吧,阿宫,没必要顾虑那么多。既然你都敢把已经选定的丈夫毫无顾忌地抛弃,那么对这种事应该没什么感觉吧?”
“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那么,是对我不满意吗?”
“贯一,没有,你要是对这一点也表示怀疑,那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是对我不满意?那就是因为富山家有钱了?这么看来,你结婚完全是出于你个人欲望吧?你和我解除婚约,也是因为这个吧?那么,这桩婚事你也已经答应了,对吧?如果你是被伯父伯母强迫,逼不得已,那么,有很多办法能使其成为空谈。而且,我可以承担所有的责任,绝不会给伯父伯母,还有你带来任何困扰。所以我希望听听你真实的想法,然后想出相应的对策。你能亲口告诉我吗?”
贯一把全身的精力都聚集在眼中,凝视着充满烦恼的阿宫。他不时在阿宫周围走动,阿宫始终沉默不语,贯一只能仰天长叹。
“好吧,已经够了!你的心情我明白了。”
贯一认为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他也不想反复追问了。为了平复杂乱的心绪,他勉强把视线转向大海,眺望着远方,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却发现阿宫不在身边,而是在离他十几尺远的海边掩面哭泣。
月光下,清风吹拂着伫足在海边的阿宫那哀伤、迷茫、可怜的身影,海浪拍打着岸边,散成一朵朵白色的浪花。贯一不知不觉中也被这种极尽哀伤之美的画面所吸引,一时忘记了心中的愤怒和怨恨,静静欣赏着这唯美的画面。可是当他意识到这个美人从今往后不再属于自己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置身于梦境中。
“是梦,原来是一场梦啊!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他低头向海边走去,不知不觉中便和抽泣着过来的阿宫走到一起了。
“阿宫,为什么要哭?现在能有什么事情让你哭成这样?假装的吗?”
“就算是假装的好了!”
泪水让她的话变得含糊不清。
“阿宫,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同意这件事,我曾深信这点,如同深信我自己。不过现在看来,你终究被你的欲望征服了,被你对金钱的欲望!不管怎么样,你太无情了,阿宫,你这样做对得起你自己吗?
“你有出息了,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了。为了换取这种荣华富贵而被你无情抛弃……我又能怎样呢?悔恨也好,遗憾也罢,阿宫,我甚至想一刀把你杀掉——这都不足为奇!——然后自己也一了百了。可是我忍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别人夺走,却无可奈何,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是怎样的心情啊!
“难道说你为了自己的快乐,就可以完全弃别人于不顾吗?我贯一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我对鴫泽家来说,只是一个碍眼的食客,但对你来说,也是你未来的丈夫啊!我不是你手中的面具,阿宫,你从头到尾都把我当猴耍,是吗?我平时总觉得你对我总有些见外,现在看来,倒是不无道理。你从一开始就仅仅把我当作你的玩物,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吧?我却毫不知情,还傻傻地把你看得比自己都珍贵。我把你当作唯一的快乐,想着你……我这样为你,阿宫,你怎么忍心把我抛弃?
“当然,论金钱,我和富山无法相提并论。人家可是屈指可数的大财主,我只是一介书生。但是阿宫,你应该好好想想,幸福——唯有这样东西是无法用金钱买到的!幸福和金钱是两码事。幸福,最重要的是家庭和睦。家庭和睦是什么?就是夫妻能相互深爱!单从爱你这点来说,就是有一百个富山也不及我的十分之一!如果富山以财产为傲,那我就以我对你的爱来与他相抗衡!而恰恰这一点,超乎他们的想象。夫妻间的幸福,靠的是爱情的力量;如果没有爱情,也就无所谓夫妻了。
“我把你看得比自己更珍贵,然而你却轻易地舍弃了这份感情。这对于夫妻间的幸福不但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更伤害彼此。为了巨额财富而结婚,阿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金钱这东西最蛊惑人心,智者、学者、豪杰,那些比一般人更优秀的人都会为了金钱而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想想这些,你突然变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了。我不想责备你了。不过我还是想重申一遍,阿宫,你再好好想想吧。那些财产——富山的财产,在你们夫妻间,究竟能发挥什么作用?
“麻雀啄米,一次只不过吃十粒、二十粒而已,如果把一担米摆在它面前,它一下子是吃不完的。我即使没有鴫泽家的财产,但十粒、二十粒,我想我还是有办法的,绝不会让你挨饿的。我不是那种没有志气的男人。连十粒、二十粒都没有办法弄到,那我宁可自己不吃,也不会让你受苦!阿宫,我是这样……这样深爱着你啊!”
贯一擦了擦泪水,接着说:“你以为嫁到富山家就能过上舒适快乐的日子,享受荣华富贵了吗?多年积攒下来的财产,绝对不是用来给你这样的儿媳妇挥霍的!毫无爱情可言的夫妻之间,还谈什么富足的生活!谈什么荣华富贵!世上有坐着马车却满脸愁云地去出席宴会的人,也有让妻子坐在车上,亲自拉着车子陪妻子去赏樱的车夫。富山家人多,往来进出的人也多,你一旦嫁到他们家,一天到晚都会受气吃苦。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有这样一个对你毫无爱情的丈夫,你只会感到伤心,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就算吃尽苦头,你觉得那些财产将来就会属于你吗?做富山的妻子也许很体面,但其实你和麻雀无异,只能吃十粒、二十粒!就算你可以自由使用那些财产,区区一个女子,面对这万贯家财又能做什么呢?你能凭借那几十万的财产让自己快乐吗?这和让一只麻雀一口气吃掉一担米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一个好丈夫,女人是无法立足的。对生活是酸是甜都要依赖别人的女人而言,丈夫不就是她人生的至宝吗?即使家财万贯,如果丈夫不是妻子的至宝,那么妻子一定会切身感受到,还不如那些坐着洋车出去赏樱的车夫的妻子吧?
“听说富山的父亲家里有两个妻子,外面还有三个小妾。有钱人都是这样。家里的老婆如同摆设,和被抛弃无异,然而却比那些被丈夫宠爱的小妾承担更重的责任,承受更多的痛苦。她们没有快乐。你所要嫁的唯继,也许最初是真的看中你,我也相信他一开始会很爱你,但这种爱,你觉得会长久吗?只要有钱,他可以装出一副爱你的样子。但当他另有新欢,他的热情也就会一落千丈,这是一定的!想想那时候你自己的心情吧!富山家的财产能把你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吗?就算再有钱,一旦被丈夫抛弃,被视作摆设,你还会快乐吗?你这样就满足了吗?
“你被别人抢走,我很痛心。三年后,如果我看到你后悔,虽然我仍会因为你的变心而憎恨你,但也会对你产生怜悯——我说的这些都是心里话。
“如果你是因厌倦我而爱上富山,所以才嫁给他,我也不再多说了。阿宫,如果你认为自己嫁到了一个好地方,那就错了,大错特错!没有爱情的婚姻只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悔!你今晚所作的抉择,会决定你一生的命运是甜还是苦!阿宫,如果你也认为这件事关系到你自己命运的话,就应该也想想我的处境!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再想想吧?
“七千元的财产以及学士的地位,足以保证我们过得幸福了。即使是现在,我们不也过得很幸福吗?作为堂堂男儿,只要有你,富山纵使再有钱,我也不屑一顾。阿宫,你到底怎么了?真的要把我忘了吗?真的不爱我了吗?”
贯一像是要把即将失去的东西夺回来,把阿宫紧紧地抱在怀中。热泪不断地划过他的脸,一滴滴落在阿宫的脖子上。他的身体就像在风中摇曳的芦苇,不断地颤抖。阿宫也紧紧抱着贯一,和他一起颤抖。她咬着他的胳膊,不断地抽泣。
“我究竟该怎么办?如果我真的嫁过去了,那贯一你怎么办啊?告诉我吧?”
听到这话,贯一如同裂开的树一般,一把推开阿宫。
“这么说你还是决定嫁过去了?我刚才所说的话,你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吗!真是个没良心的女人!你就是个荡妇!”
话音未落,贯一一脚向阿宫腰上踹去,阿宫重重地横倒在沙滩上,忍着疼痛,泣不成声。贯一就像打倒了一头猛兽,但心头的痛与恨却仍在,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那个柔弱而僵硬的身影。
“阿宫,你……你这个荡妇!就因为你变心,我堂堂男儿竟失望到要发疯!我这宝贵的一生就要断送在你手中!学问有何用!统统难平我心头之恨!我已经想好,只要我在这世上活一天,我就要化身恶魔,啃掉像你这样的畜生的血肉!富山的妻……妻子!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你把头给我抬起来,趁我现在还是人的时候,好好记住我的样子!我长期承蒙伯父伯母的照顾,本想和他们见一面,当面谢他们,否则我怕难以释然。可是这种种原因,我不得不和他们就此别过,让他们保重……阿宫,你一定要把我的话转给伯父伯母。如果他们问起原因,你就说贯一那个大傻瓜在一月十七号晚上发了疯,在热海的海边分别后就不知所踪了……”
阿宫突然站起身来,可是由于腿上的疼痛,没有站稳,立即又倒在了地上。她只好慢慢地爬到贯一脚边,紧紧地抱住他的腿,声泪俱下:“贯一,请等……等……等一下。你从今以后……打算去哪里?”
贯一吃了一惊,因为从阿宫敞开的下襟可以清晰看到她雪白的膝盖已经沾满鲜血,整个腿都在颤抖。
“啊,你受伤了!”
贯一俯下身,扶起靠近他的阿宫。
“我没事。你准备去哪里?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今晚能不能先回去?贯一,我求你了!”
“你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我不要在这里说!”
“哼,你还能有什么话?还不放手?”
“我不放!”
“别等我发火把你踹开!”
“那你就踹吧!”
贯一用尽全力一甩腿,阿宫被踢得打了个滚,又躺在了地上。
“贯一!”
贯一急着离开,阿宫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由于腿上有伤,试了几次,刚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贯一,我不是要留你!只是我还……还有些话要和你说!”
再次倒地的阿宫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只能扯着嗓子呼喊贯一。在朦胧的月色中,贯一的影子已经上了远处的山冈。阿宫还在挣扎,在不断地呼唤着他。黑影站在山冈的顶端,回头注视着这边,阿宫还在全力喊着,山冈那边终于传来了贯一的声音:“阿宫——”
“哎!哎!贯一——”
她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向那边望去,但在那一声呼喊之后,黑影消失了,只剩下静静站着的树木,格外寂寞。
海浪的声音如此凄凉,一月十七日的月亮如此苍白而哀伤。
阿宫留恋地一遍遍呼唤着贯一的名字。
[book_chapter]中篇
[book_title]第一章
新桥车站的大时钟,指针指在四时零二分。开往东海道的列车已关门,列车喷着浓烟,三十多节车厢弯弯曲曲地连成一条,停靠在月台边。秋日的晚霞映在车窗上,玻璃燃烧似的泛着红光。站台的工作人员前后奔走,大声喊着:“赶紧的!赶紧!”一个大腹便便的欧洲老头挺着啤酒桶一般的大肚子,带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衣服的少女。少女十七八岁,腋下挟着一柄日式彩绘阳伞,伞柄上系着一条橙色丝带。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丝毫慌张的神色,好像这是他们的专车。一个来赶火车的女人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生怕错过了开车时间。她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裹,背上还背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车厢门已关上,她惊慌失措,最后被列车员硬拽上了车。不久,又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带着一个拖着两条鼻涕的小女孩。他在火车边转来转去,转了好久也找不到车门,好不容易被站台的工作人员塞进车厢,可衣服却被车门夹住了,急得他大喊救命。火车还未离开都市,旅途的艰辛却显而易见。
在二等车厢的角落里,五个年轻人围成一圈坐着。只有一人带着行李,像是出门旅行的。从衣着上看,好像都是到横滨去的。一人穿着绣有家纹的大褂,一人穿着斜纹西装,一人穿着和服裙裤,还有一人穿着大岛绸做的长外褂。坐在带行李的人对面的,是唯一穿礼服大衣的人,那人把在候车室里收到的饯别的洋酒、点心之类的礼品放在网架上,拂去手上的灰尘,从窗边探出脑袋,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向站台望去,然后又抬起头来仰望着漫天晚霞。
“奇怪,天气居然转晴了,这样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今晚要是又下雨的话,倒也有趣,对吧,甘糟?”
说话的人穿着绣有泽泻花家纹的黑绸外褂,若有所指地露出微笑。名叫甘糟的人穿着一条茶色的仙台绫裙裤,是几人中唯一蓄胡须的。
甘糟还未说话,穿西装的风早先开了口。他很年轻,但声音嘶哑:“甘糟那点儿乐趣,也是你想要的吧?”
“胡说什么呢!是我眼尖,一眼就看出了甘糟在想什么。”
“那真是不好意思。”
穿大岛绸外褂的男子原本紧靠在椅子上,这时却突然跳起来说:“风早,你我今天其实是他们的牺牲品。佐分利和甘糟不是一直说要到横滨去吗?说什么最近在那里发现了游仙洞,非把我们拉去。你看他俩那神气十足的样子!”
“哪有!如果说你们是他们的牺牲品,那我就是上了你们四人的当!我还一直说不用客气,你们却坚持要送我到横滨,我还觉得过意不去呢!现在看来,你们几个是打着送我的幌子……真是乱来啊!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深知你们几个的性情,所以很为你们的将来担心呢。本来,在保全名誉的前提下,适当玩玩也没什么,不过你们几个真得多加小心啊!”
说这些老实话的,是间贯一四年前的同学荒尾让介,贯一把他当作兄长来看待。
荒尾去年获得了法学学士的头衔,又在内政部的考试中榜上有名,现在已经荣任爱知县参事一职,正在赴任途中。由于他较年长,性格稳重,为人真诚谨慎,很受同学们的敬佩。
“这是我对各位的忠告,还望你们自重啊!”
大家本来兴致勃勃地聊着,被他这么一说,有些扫兴,只能抽闷烟。列车疾驰,激起了一股逆风,飘出车窗外的轻烟像飞云似的散去,掠过六乡川。
佐分利连连点头:“说起来确实让人不寒而栗呢!刚才在车站边,我们看到了那位‘挤牛奶的美人’。她的声音那么柔美,谁又能想到她是靠吃‘蜥蜴’过活的呢!她的美貌真是让人惊叹,而且完全是上流贵妇的打扮。特别是今天,浓妆艳抹,一副能说会道的样子。要是落在那个家伙手里,真是死路一条。都说忠言逆耳,荒尾这番话,的确是金玉良言。”
“真想见一见啊,那样的女人。她名气可大着呢,我早就有所耳闻了。”
穿大岛绸的还想继续说,但被甘糟打断了:“宝井受到退学处分,听说就是因为那家伙欠款实在太多。那女的可相当厉害,听说她手上还戴着黄金的手镯呢!真有一手哪!简直是女魔王阿松。佐分利明知她的厉害,却还要和她往来,那是因为在冒险背后有更大的的。不过,没有一定的决心,恐怕是不行的。”
“应该有谁在暗中给她撑腰吧?丈夫?情人?她总有后台吧?”嗓子沙哑的人突然提出这样的疑问。
“说起这个,还真有点儿像小说。为她撑腰的不是情人,而是她的丈夫。那家伙在我们上一代就是个出了名的高利贷者,叫赤樫权三郎,是个无法无天的狂徒,而且色胆包天。”
“果然。一个是色鬼,一个是财迷,还真是天造地设。”
大岛绸最擅长说这种含沙射影的笑话,连一直沉默的荒尾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个叫赤樫的家伙,专借放高利贷之机玩弄女人,并以此为乐,被他糟蹋过的人不在少数。那个‘挤牛奶的美人’,也是被他玩弄过的其中之一。她本是没落士族家的女儿,为人也算本分,结果被老奸巨猾的赤樫看到了,一时色心大动,想把她据为己有。于是,他借了一些钱给她父亲。自然,还款的期限到了,那个士族也拿不出钱。赤樫不仅毫不在意,还继续借给他,等到时机成熟,便说,家中人手不够,希望让他女儿去帮忙半个月。纵使她父亲知道那家伙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为情势所迫,也不好拒绝。这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那姑娘才十九岁,可赤樫那老头都已是花甲之年了,连头发都掉光了。真没想到他还会做出这种风流事!就这样,赤樫把那姑娘硬带回家,又想尽办法哄骗她。他没有妻子,只有一个为他烧饭的奇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那姑娘也成了他的伺妾,可见手段颇高呢!”
荒尾在一边听得入神,这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女人嘛,不都是这样吗?”
甘糟仰起脸望着他:“真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想不到荒尾对女人也有自己的见解呢!”
“怎么说?”
佐分利正准备说下去,火车突然提速了。
大岛说:“听不见了,大声点儿!”
风早说:“哎呀,大家挨紧点儿!”
佐分利说:“荒尾,把那瓶葡萄酒拿出来喝了吧,渴死了。现在故事正渐入佳境呢!”
甘糟说:“这样敲竹杠,真受不了!”
“蒲田,把你抽的好烟也给我来一支!”又是佐分利。
甘糟说:“不给,你还得寸进尺了!我还要整理东西。”
“甘糟,有火柴吗?”
“哎!看吧,来伺候你了。”
佐分利盛气凌人地说:“给我点个火!”
佐分利喝着红葡萄酒,吐着紫色的哈瓦那烟,接着说下去:“俗话说,一枝梨花压海棠。那个叫满枝的姑娘最终成了老头的囊中之物。当然,是瞒着她父亲的。起初还三天两头想回家,后来无论她父亲怎么叫,她都不愿回去。不久,事情败露了。那位具有武士气质的父亲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几乎闹得父女反目。当他知道姑娘在秃头家里不过是个小妾,怎么受得了这个窝囊气!于是想同秃头谈判,非要他明媒正娶,让女儿入户籍。可是当他去找女儿商量时,女儿却说‘爸,你就别多事了’。老头大吃一惊,怒火中烧。就这样,被魔鬼所魅惑的女儿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可怜他就一个独生女,却葬送在比他自己要大十岁的高利贷老家伙手中!从那以后,满枝得到了秃头更多的宠爱,家务都由她自由处理。而对娘家这边呢,除了名分上的赡养义务,她可是一毛不拔,这当然让秃头更满意。满枝对高利贷这一行业渐渐熟悉起来,觉得这买卖很有趣。她觉得,这些财产都是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在金钱面前,父亲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这种事!”荒尾厌恶地嘟哝着,露出不快的神情。
“不过这个女的脑筋也确实灵活,彻底了解了高利贷这一行。后来业务繁忙,满枝就成了秃头的代理到处跑,真是叫人吃惊啊!就在前年,秃头患了中风,半身不遂,连大小便都要人照顾。所有的生意全靠她一个人。大概是去年,听说她的父亲也去世了,临终时就躺在一块薄板上,连个草垫都没有,惨不忍睹。在她父亲得病之前,父女俩就似乎不大来往了,没想到她竟会变得如此无情,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不过,这是事实。那秃头既然卧病在床,一切大小事务自然就交由女的处理。这就是‘挤牛奶的美人’这个称呼的由来。
“年纪嘛,听说已经二十五了,不过看上去顶多也就二十三。温柔可人,娇声细语,但一开口却是能说会道,伶牙俐齿,不是普通人呢!看到银币,她会装得像外行一样说:‘哎呀,这是哪个国家的勋章吧?’可是,一遇到财产过户、票据贴换这种关键问题,她却是手腕高明,毫不含糊,好像有麻醉人心的毒药似的。俗话说柔能克刚,我也曾被她麻醉过三次呢!这样一个美人做高利贷生意,真是太妙了!一个国家能有一位这样的人物,就好比出了一个克莱奥帕脱拉[1],纵使男人有千军万马,也将臣服在她脚下。”
风早听得越发兴致高昂了。
“你们说,那秃头中风躺在床上不能动,这是前年的事吧?这么说,那女人一定又有外遇了。有,肯定有!像这样的女人,难道会没有独特的手
[1]克莱奥帕脱拉:埃及的最后一代女王。
053
段?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实际上有!这才是克莱奥帕脱拉。不过,真是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啊!”
“精力太旺盛也吃不消啊!”
佐分利双手抱着后脑勺,仰脸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大家也跟着笑起来。
佐分利在大学二年级时就坠入了高利贷的火坑,现在连个人借贷、为人作保在内,共有五笔债务,款项达六百四十余元。他被这重担压得筋疲力竭,脂膏也被榨取干净。甘糟欠了四百元;“大岛绸”毕业前借了一百五十元,之后又借了二百元;只有风早和荒尾从不蹚这
浑水。
火车到达神奈川。一个在一旁笑听他们谈话的商人模样的乘客,似乎对他们排解了旅途的寂寞而表示感谢,诚恳地作了一个揖后下车了。在谈话暂时中断的间隙,荒尾思考着什么似的,眼神茫然地望着前面,好像喃喃说:“那以后,有没有间的消息?”
“你是说间贯一吗?”那个沙哑的声音反问。
“忘了是从谁那里听来的,他好像在给放高利贷的当经纪人还是伙计。”
蒲田说:“对,对!我也听说了。不过,像间贯一这样的性格,是当不了高利贷的经纪人的。他心肠太软、眼泪太多,不是做高利贷的料!”
荒尾听他这么一说,不出所料似的点着头,又陷入了沉思。佐分利和甘糟比他们高一级,所以并不认识间贯一。
荒尾说:“他去干高利贷?应该不会吧?他的眼泪,也不是‘一点’多啊。可惜一位难得的才子,如果当时能好好读下去的话,到今日……”
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现在再遇见他,应该还不至于认不出来吧?”
风早说:“当然记得!微微上翘的眼角不正是他的特征吗?”
蒲田说:“他的发型也很有意思。他总是坐在桌前,双手托腮,听得那么认真。说起来,真有点阿尔弗雷德大帝[1]的感觉。”
荒尾大笑起来:“你还真是妙语连珠。阿尔弗雷德大帝吗?这可真是个奇特的想法。把我的好朋友比作古代的英雄。来,我敬你一杯,以表敬意!”
蒲田说:“是啊,你把他当成兄弟,一直挂念着他。”
“自从和贯一分开,我对他的想念比对死去的亲弟弟还多。”荒尾忽然忧伤地低下头。
“大岛绸”拿着荒尾给他的酒杯,又把佐分利手里的酒杯拿过来递给荒尾:“好吧,为了安慰你,让我们为间贯一的健康干杯!”
荒尾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连声说:“嗯,谢谢,非常感谢!”
他们高举酒杯,又互相碰了一下,斟得满满的红葡萄酒甘露般溢出来。他们连忙把酒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佐分利看到这情形,碰了碰甘糟的膝盖说:“蒲田可真有一手,虽然相貌平平,但有点儿能耐,总能捡大便宜。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谁不爱听呢?”
甘糟说:“不愧是个见习外交官!”
佐分利说:“见习见习!”
风早说:“见习见习,于人前站着哭泣……”
“少说废话!”荒尾突然换了个话题,“刚才我在车站看到间贯一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不敢相信。一定是他!”
刚才还在举杯为贯一健康祈祷的蒲田,这时却望着荒尾的脸,扫兴地说:“是吗?那真是难以置信,他没注意到你吗?”
“起初是在候车室的入口处看到他的。我觉得太意外,所以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可是他已经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无意中看到了,但再一看,又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甘糟说:“像侦探小说。”
“第二次也是正要站起来时又不见了。后来从检票口一直走到站台,都没有见到。我心里挂着这件事,到了站台后又回头看了一下。忽然看到一个人站在栅栏的柱子边,向我挥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就是贯一!他都向我挥帽子了,难道还能有错吗?”
“横滨!横滨!”
快慢不一的叫喊声从窗户外传来。车站上就像是打翻了玩具箱似的,一片混乱。黑压压的人群瞬间涌出。在这嘈杂喧闹的人声中,有尖锐刺耳的铃声传来。
[book_title]第二章
在月台的栅栏边向荒尾挥帽致意的,的确是间贯一。四年来,贯一生死不明、音信全无,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他不跟亲戚朋友见面,也没有书信往来,但在暗中却时刻关心着荒尾,丝毫没有懈怠。他得知荒尾荣任参事官的事,并将搭乘下午四点的火车去赴任。他之所以到这里来,一是想默默地和这位朋友道别,二是想一睹他荣耀的样子。
为什么四年来贯一杳无音信?为什么他见到了一直挂念的昔日好友却又不上前道别?只要了解他今时今日的处境,这个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站在栅栏外面目送列车远去的,当然不止贯一一个人。聚集在这里的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目的都是送人,心情却各不相同。他们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焦虑,有的却目无表情。经过几分钟的混乱之后,列车开动了,来送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只有贯一伫立着。当他总算回过神来准备离开时,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聚集在栅栏附近的人们已悉数散去,只剩三四个车夫拿着扫帚在清扫站台。
贯一拭去泪水。当他发觉站台上已没有人时,不免有些吃惊。他急忙往外走去,出了蓬莱桥口,正要走上石阶,忽听见从中等候车室传来叫他的声音:“间先生!”
他慌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请留步!”
一个盘着秀发的女人一边喊,一边弯腰从候车室里探出身子。她手上戴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镯子,手中的丝绢掩在唇边,娇艳的脸蛋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笑。
“啊,是赤樫夫人啊!”贯一冷冷地说,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和笑脸相迎的女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能在这个地方遇见您,真是太巧了。我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和您谈一谈呢。您能上这边来吗?”女人回到候车室,贯一不情愿地跟她进去。她在长沙发上坐下,贯一只能无奈地坐在她身边。
“其实我想跟您谈谈保险建筑公司的小车梅一事。”她从黑花绸腰带里掏出一只金手表来,看了一眼又收起来。
“还没有吃饭吧?这里说话不太方便,不如找个好地方,边吃边聊吧?您觉得呢?”她拿起那只镶着金扣的紫绸皮包,从容地站起身来。
贯一满脸疑惑:“去哪儿?”
“哪儿都行。我对这些不太了解,就到您喜欢的地方去吧。”
“我也不熟。”
“哎呀,别客气!我去哪儿都成。”
贯一抱起膝盖上那只粗革制的手提包,心里还在思量着。他不是在考虑去哪儿,而是在犹豫要不要跟她去。
“哎呀,不管怎么样,先出了站再说吧。”
“嗯。”
贯一不得已,跟着女人走出候车室。这时,一个人迎头撞来,差点儿把贯一的脚尖给踩断。贯一吃惊地抬头一看,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绅士。他连声说:“对不起,没留神!”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却紧盯着她不放,显然已经被赤樫满枝的美色迷住了。贯一和赤樫已经走远了,他却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目送着那曼妙的身影。
贯一和赤樫出了车站,朝新桥的方向随意走着。
“您想去什么地方?”
“哪儿都行。”
“瞧您,总是这么客气。干脆点儿,决定个地方,先坐下来再说吧。”
“嗯。”
满枝察觉到贯一对她没有意思,但为了达到目的,她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冷冰冰的待遇。
“您喜欢吃鳗鱼吗?”
“鳗鱼吗?可以。”
“鸡肉和鳗鱼,您更喜欢哪一样?”
“都可以。”
“您能不能别这么客气?”
“为什么?”
这时,贯一才正眼瞧了一眼满枝。她那娇媚的双眸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满枝没有回答——此时又何必多说呢?这双明眸已经诉尽了她的心思。贯一了解满枝的为人,觉得她连畜生都不如。可看到满枝那娇媚的样子,贯一还是有些心动。
满枝莞尔一笑,露出贝壳般的门牙和一颗金牙:“既然您说吃什么都行,那我们就吃鸡肉吧?”
“也行。”
出了三十间堀,走二百多米,向西一拐,在小路口能看到一个干净整洁的店面,玻璃门的房檐上挂着印有鸡肉店标志的灯笼。他们走进去,伙计一看他们的穿着打扮,知道不是普通顾客,就把他们领到最里面的一间雅座。那个房间足有六叠,与大堂隔开,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贯一的神情,既不是恐惧,也谈不上困惑,可是又似乎两者兼有。此时此地,和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他心里总觉得放心不下。他一直沉默着,小心谨慎。满枝安排好了酒菜,两人却又无言以对,只有放在他们中间的百合香飘起了袅袅轻烟。
“间先生,请您随意一些吧。”
“哦,这样就行了。”
“哎呀,您快别这样说,来,别客气。”
“平时我在家也是这样的。”
“您说谎!”
贯一还是正襟危坐,丝毫不敢大意。他伸手摸出卷烟盒,可不巧的是一支烟也没有了。正想喊女仆,满枝赶忙递上烟说:“您就凑合一下,先抽我的吧?”
那烟袋的头上装着金烟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是位高权重的官老爷用的。金牙、金腰带扣子、金戒指、金手镯、金怀表,连这个烟袋也是金的!黄金啊黄金,无处不在的黄金!她的心也一定是金子做的吧?想到这里,贯一不由得暗自发笑。
“不用了,我不抽旱烟。”
话未说完,满枝就抬起脸来凝视着他:“这绝不是什么脏东西。哎,也怪我一时疏忽。”
她从怀里掏出纸来,仔仔细细地把烟嘴擦了个遍。贯一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因为我不抽旱烟。”
满枝又凝视着他:“您啊,要想说谎的话,可得先熟悉自己的记性。”
“什么?”
“前几日在鳄渊先生家里,您不是也抽的旱烟吗?”
“是吗?”
“您拿着一个瓢箪般的烟袋,烟管上还卷着纸呢。”
“哦……”
贯一叫了一声,顿时说不出话来。满枝却一副不记仇的样子,掩嘴笑着。贯一被迫吸了三袋满枝给他点的烟,作为说谎的惩罚。谈笑之间,酒菜都已上齐。贯一和满枝的酒量相当,都喝不到三杯。
满枝拿起一只洗净了的酒杯放在贯一面前:“您先请吧。”
“我不行。”
“怎么又说这种话啦?”
“这是真话。”
“那来点儿啤酒吧?”
“不行了,不管是清酒还是洋酒,我喝不了。您随意吧。”
喝酒本来就有许多繁文缛节,就算自己不喝,也一定要为他人斟酒。贯一却只说了句“你随意”,便两手抱胸,什么也没做,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满枝不仅没有不快,反而觉得贯一很有情趣。
“我也不会喝酒。既然人家诚心诚意地敬您,您就赏脸喝一杯吧?”
贯一没办法,只得接过酒杯。酒已下肚,可满枝所说的非常重要的事,怎么还不说?
“你刚才提到的小车梅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先喝了这杯,我们再说吧。哎呀,您酒量不错嘛!再来一杯吧?”
贯一马上就皱着眉头说:“真的不行……”
“那就由我来喝吧,麻烦您给我满上。”
“那么,小车梅一事?”
“除了那件事,我还有一些话要跟您说。”
“看来事情还不少啊。”
“要是不喝醉的话,有的话恐怕难以启齿。带点醉意不是更好吗?真对不起,您再给我满一杯吧?”
“要是喝醉了就麻烦了,还是趁清醒的时候,把该说的都说了吧。”
“我早就下定决心了,今晚要一醉方休呢。”
她的眼角边渐渐泛起了桃红色,眼含媚态,身上散发着阵阵香气,风情万种。酒劲上来,她感到有些热,脱下藏青绣花的斜纹外衣,里面没穿短褂,只有一件绣着家纹的夹袄,那黑花绸的腰带上,又系了一条华丽的红花细带。她举起左手,轻轻地撩了撩耳后的鬓发,那
只雕有蝴蝶图样的金镯子,在她手腕上闪着耀眼的光芒。贯一平时最讨厌这些明晃晃的东西。他不悦地皱着眉,偷偷把目光转向了别处。贯一和满身贵气的满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黑绸的纹章短褂、细条的花棉绸夹衣,以及腰上那条用了很久的白束带。
认识贯一的人,如果见到现在的贯一,一定会非常吃惊。短短几年,他怎么会变化这么大?四年的辛酸和痛苦将他可爱的一面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愁眉不展的脸。虽然他的脸上还留着几分坚忍,可他眼中对阿宫含情脉脉的温柔,却再也看不到了。现在的贯一,冷淡而谨慎,没有人敢冒犯他,他自己也不愿和人亲近。同行都觉得他性格古怪,对他敬而远之。贯一的心,是因为失去深爱的恋人而变得脆弱不堪、千疮百孔了吗?
贯一一脸严肃,而满枝却兴致勃勃地喝着酒。
“再给我满上吧?”满枝脸上荡漾着笑,微带醉意的双眸有些发红,别有一番风情。
“就喝到这里吧。”
“只要您说不要喝,我就不喝。”
“我不敢叫你不喝。”
“那么,我是要醉了。”
贯一没有回答,满枝便自斟自饮起来。喝到一半,她脸上的红晕愈发明艳了。她用手掩着脸:“哎呀,真醉了!”
贯一就像没有听见似的,顾自吸着烟。
“间先生……”
“嗯?”
“我今晚有几句心里话一定要跟您说,您愿意听吗?”
“我跟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听你说话吗?”
满枝自嘲似的微微一笑:“我喝醉了,说话或许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当然,也不是醉话,希望您能理解。”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别这样说啊。我不过是一介女流,不会说话。”
事情似乎越来越麻烦。贯一低头不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想着该如何脱身。满枝挨近他:“就再喝一杯吧?喝了这杯,我就不再请您喝了,您就喝了吧?”
贯一没有回答,接过酒杯。
“您是答应了?”
“小事罢了。”贯一忍着笑似的咬住嘴唇,只是苦笑了一下。
“间先生。”
“嗯?”
“这样问可能很失礼,您别往心里去。您真的准备在鳄渊先生那里长期做下去吗?恐怕迟早还是要独立的吧?”
“当然。”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自立门户?”
“总要等手头上的资金够运转吧?”
满枝忽然不说话了。她低着头,用手中的烟管拨弄着烟盘里的烟丝,像在思考什么。正在这时,电灯突然暗了一下,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屋子里又恢复了光明。
她把烟管搁在桌上,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很失礼,但是,与其在他那儿一直这样待下去,不如早些开创自己的事业。只要您明天一决定,我……这样说有点儿唐突……虽然帮不上您什么大忙,但只要是您的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助您一臂之力。您觉得怎么样?”
听了满枝的话,贯一感到非常意外。他放下筷子,盯着满枝的脸。
“您就这么做吧?”
“原因呢?”贯一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这样问。
“原因?”满枝有所顾虑似的顿了一下,接着说,“就算不多说,您也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赤樫家里,这就是原因。”
“我不知道。”
“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满枝恨恨地说完便不再开口,一个劲儿地捻着烟丝。
“不好意思,我先吃饭了。”
贯一正要去拿饭桶,满枝一手抢了过去。
“吃饭这种小事,让我伺候您吧?”
“不敢当。”
满枝把饭桶拿到自己这边,把碗倒盖在饭桶盖上,又把它推到角落里。
“时间还早呢,再喝一杯吧。”
“太饿了,头都痛了,你就放过我吧。”
“腹中空空如也,却不给您饭吃,您一定觉得很痛苦吧?”
“当然。”
“您也知道这个道理呀!我告诉您自己的心中所想,您却不理不睬,我的心情,比饿着肚子却吃不到饭更痛苦。既然您饿了,我给您盛饭吧。但
刚才我提出的要求,您也该给我一个答复吧?”
“我不了解你的本意,又怎么能给出答复呢?”
“您怎么会不了解呢?”满枝带着责备的神情,抬头凝视着贯一。
贯一也用责问的表情看着她说:“叫我怎么理解呢?我们非亲非故,可是你却说要为我提供资金。我问你原因,你只说是想离开赤樫家。对不起,我实在无法理解,你还是先把饭给我吧。”
“怎么会不了解呢?您这样说,太过分了吧?我看,恐怕是不合您的心意吧?”
“这不是合不合心意的问题。你我交情尚浅,你却愿意为我出资,这太不合常理。”
“哎呀,我并不是指这件事。”
“唉,我真的饿得受不了了!”
“我是说,您是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对方步步紧逼,但贯一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你怎么说到这个问题上了?”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满枝生怕他岔开话题,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如果您没有意中人的话,我……我有一个请求。”
这时候,贯一还是不慌不忙地说:“嗯,了解啦!”
“是吗,您真的了解了吗?”
满枝喜形于色,端起酒杯,喝得滴酒不剩,又把这只杯子递到贯一面前:“您也要来一杯吗?”
“当然!”贯一顺势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让满枝斟满,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满枝望着他,满心欢喜地说:“这只杯子可不干净呢。”
贯一知道这个女人句句话中有话,烦恼着如何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既然已经了解,那么您的回答呢?”
“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请你到此为止吧。”
贯一冷冷地说了一句,又严肃地默不作声了。这时,满枝的醉意已经
下去了大半,她观察着贯一的神色,不想再这样沉默下去,便说:“既然我厚着脸皮把话说出口了,那就表示,我不会就此罢休的。”
贯一轻轻地点了点头:“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说出这些话,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不过你到底在盘算什么,应该向我说明,让我心中有数。这可不是酒桌上的玩笑,请你再考虑考虑吧。你能对我说出这番情深意切的话,我当然不会不高兴。不过,我也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就当是报答你这份情谊。你应该知道,我性格乖僻,想法也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第一,我早已下了决心,终生不娶。你可能不知道,我原本是个读书人,中途辍学,才开始从事这一行业。但是,这并不是因为我不务正业,挥霍无度,也不是因为穷得无以为生,只能靠此度日。如果说是因为想做生意而不愿读书,那正当的好生意多得是,我又何必选择这一行呢?走上高利贷这条路,就等于走上了自毁名誉的不归路。强取豪夺,为了钱,什么坏事都得干,否则就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听贯一这么一说,满枝更加清醒了。
“与其说它不正当,不如说它十恶不赦。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些,我是明知它如此,却甘愿堕落。当时,我受了极大的打击,万念俱灰,一心想杀死对方,然后自尽。我那么信赖他们,以为他们也是真心对我的。没想到他们居然为利益所惑,背信弃义,彻底出卖了我!”
贯一的眼中忽然闪现出怒火般的怨气。他尽量避开灯光,不愿让满枝看到。可是,昔日的仇恨霎时浮上心头,泪水不禁涌上来。
“这个世界,人情真是淡漠,有谁是可以真正相信的呢?我没有错,可他们却丝毫不念往日的情意,把我活生生地卖了!追根究底,不过是为了钱!我堂堂男子汉,竟像玩偶一样被人随意抛弃了!这种刻骨铭心的恨,我此生此世,永……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这个世界充斥着轻薄、欺诈、利欲、冷酷。也许你会问,既然如此痛恨这个世界,为何不一死了之呢?那样岂不是更痛快?我并非没有想死的心,我苟且偷生,只是因为有些事情还放心不下。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把自己受过的痛加倍奉还给他们,而是想,无论如何,一定要消除心中的恨。我靠着这一丝念想支撑到现在。如果一个人时时刻刻都要忍受仇恨的煎熬,恐怕会发狂。而高利贷这一行,视财如命,冷血无情,穷凶极恶,尽是杀人的勾当。如果不是精神失常的人,是做不出这种事的,所以这是最适合疯子的行业。
“在这个疯子的世界里,钱主导着一切。只要有钱,出卖、羞辱算得了什么!没钱就像下地狱,只要有钱,什么新愁旧恨都会烟消云散,什么仁义道德也都可以抛弃。现在对我来说,名誉、爱情,都没有意义,只有金钱才是我的追求。人心难测,根本无须相信别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才是最可靠的!人心是最不可靠的!
“我是先有了这样的觉悟才进入这一行的。老实说,你说要为我出资,我当然很欢迎你的钱,但你的人,对我毫无用处!”
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痛苦。
满枝相信贯一说的是心里话。他性格孤僻,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满枝想:“他或许没有尝过恋爱的甜蜜,所以才会偏执地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不知道,在谎言、薄情、利欲之外,还有一个快乐的世界。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明白的。”这样一想,满枝更不愿意放弃期望。
“这么说,您觉得我也不可信赖?”
“信不信只是其次,自从那次打击以来,我厌恶这个世界,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感。”
“如果真的有一个愿意以生命做赌注的人全心全意地爱着您,您也不会改变心意吗?”
“不错!我讨厌向往、迷恋!”
“甚至您知道对方在用生命爱您?”
“高利贷者的眼里没有泪水。”
满枝满腔爱意受到冷待,她感到怅然若失。
“请把饭给我。”
满枝满脸失落,低着头给他盛了一碗饭。
“谢谢!”
贯一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满枝的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但已无醉意,她独自思量着。
“你不吃吗?”
贯一已经给自己添了三回饭,正当他嘴里塞满饭时,满枝唤了一声:“间先生!”
贯一一时无法答应,只好睁大眼睛望着她。
“今天这些话,在我心里压了好久。我怕您拒绝,一直犹豫着没敢说。我这么慎重,却还是被您拒绝得干干净净,我觉得很丢脸……我很后悔!”
满枝说了几句,委屈地哭了起来。她慌忙掏出手帕,掩住噙满了泪水的眼睛。
“发生这么丢脸的事,我真是连走出大门的力气都没有了。间先生,您体谅体谅我的心情吧?”
贯一冷冷地看着她:“如果我只是讨厌你一个人,你这样难过,我能理解。但我讨厌的是所有的人!所以,请你不要往心里去。吃饭吧……哦,对了,你所说的小车梅一事……”
满枝拭着通红的眼睛,没有回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好说的。间先生,我是不会死心的,希望您能记住这一点。既然您不喜欢,那就算了吧,只希望您不要忘记,我的心一直向着您。无论何时,请您一定要记在心里啊!”
“知道了。”
“您跟我说话的时候就不能温柔一点儿吗?”
“这个我也记住了。”
“难道就没有更温柔的话了吗?”
“你的心意,我绝不会忘记。这样可以了吧?”
满枝一言不发,蓦地站起身,挨到贯一身边:“不要忘记我啊!”又在他的大腿上使劲儿拧了一把。
贯一被她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吓了一跳,用力撇开她的手,正想转过身,却发现满枝已闪到一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拍着手呼唤女佣。
[book_title]第三章
赤坂区冰川一带的“照相公子”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那位公子乘车外出时,总要随身携带照相机,这可逃不出附近居民的眼睛,因此得了这么一个外号。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将棋的贵公子”,实际上并非如此。他学识渊博,胸怀大志,曾在德国留学五年,受外国文化的熏陶,颇有学者之风,且对世事并不多问。凭借祖上积下的钱财,他出手阔绰,每年的收入超过支出的五倍。他叫田鹤见良春,家道之殷实在子爵辈中屈指可数。
在田鹤见家的大宅里,有一座仿古的东方建筑。公子好风雅,回国后按照德国有名的古堡,又建了一座样式新奇的三层楼砖房,用作书房和客厅。公子在那里或品诗读书,或泼墨作画,或弹筝鼓弦,或静心雕刻,每天都很自在。最近,他又迷上了拍照,成天陶醉其中。
他已经三十四岁,但还未娶妻。不论在家还是外出,总是飘飘然的状态。他不像一般贵族那样注重仪表,但毕竟是一位拥有七万石的藩主,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貌。他眉清目秀,鼻梁高挑,可谓玉树临风。他家历代都是美男子,这已是广为流传的佳话。
姻缘天注定。来向他提亲的人,就像蛛网般密密麻麻,但他从不考虑,还是成天飘飘然,在外借酒风流,回到家更是高喊“单身万岁”。
不过他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曾和一位陆军中校的女儿坠入爱河,并私订了终身。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泛舟莱茵河上,指着清澈的河水发誓:“就算流水干涸,我们的爱情也不会消失!”
然而,山盟海誓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公子回国后和母亲一说,母亲大发雷霆:“我们田鹤见家可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夷狄外族,怎么敢高攀我们!和等下人结亲,就像把我们家变成畜生窝,实在有辱家门!”她心疼儿子,苦苦相劝,最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
公子很痛苦,但又无计可施,只好和对方通信,以慰相思之苦。一晃就是三年,那位女子饱受相思的煎熬,愁肠郁结,身体越来越弱。前年秋天,在上帝的指引下,她去了天国。公子日夜思念她,得知这个消息,心如刀割,几次昏死过去。从此,他越发厌世,觉得富贵荣华皆是过眼云烟,日日睹物思人,更觉悲伤。他的书房里挂着那位可怜女子的半身像,是她十九岁那年的春天画了寄给他的。那幅画是他唯一的安慰。
公子在极度失落中纵情声色,以排遣愁苦。他终日嬉闹,把身家财产置之度外,甚至一掷千金,买了一架照相机。万幸的是,家里还有个叫畔柳元卫的总管,善于理财,处事机敏。所以虽然田鹤见家出了这样一位不务正业的公子,总算还未露出什么破绽。
畔柳的其中一条生财之道,便是放高利贷。他凭借雄厚的资金,一千、两千、三千、五千,甚至一万,他都能随意拿出来。这种便利颇受高利贷大户们的青睐。不过聪明的畔柳深知,在这个行业中,行事要隐蔽,且不被眼前利益所惑才是上策,所以他从不出面,只是以田鹤见家的一位旧家臣的名义放款。那位叫鳄渊直行的家臣代理了所有的款项。同行不知道他这座取之不尽的金山从何而来,对他一直心存怀疑,但始终没人知道谁是幕后操纵者。
在高利贷这一行,鳄渊算得上是个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有大资本家做后盾,资金运转之快如有神助。虽然他曾是田鹤见家的家臣,但也就是名无足轻重的步卒头目。凭着自己的小聪明,他在废藩之后当了一名小官吏,后来他又做过房地产买卖,在粮食局出入过。结果尝试了各个行业,他仍是一事无成。后来他立志成为一名巡警,最后总算升到了警部[1]。多年的摸爬滚打,使他深深体会到金钱的权威。他用积攒的三百多元钱做本,开始经营高利贷。当时,人们对这种犯罪手段还不太了解。他欺诈威胁,连哄带骗,无所不用其极。他犯下了不耻的罪行,却逃过了法网,攒了五六千的缺德钱。偏巧,他又遇上了畔柳这个大靠山,更是如虎添翼,听说现在他手中的资金已高达数万。
畔柳通过鳄渊之手获得的利润,一半献给主人的金库,一半塞进自己的腰包。当然,鳄渊也从中获了利。多亏了总管的手段高明,才使一笔资金利泽三家,弥补了主人不事生产的空缺。
鳄渊直行有一个伙计,正是那个破罐子破摔的间贯一。贯一从四年前就开始为鳄渊跑腿。他住在鳄渊家后楼的一间八叠大的屋子里,名义上是伙计,实际上却接受着客人的待遇。他既是鳄渊的得力助手,又是资深顾问。在长达四年的岁月中,主人一直视他为左右手,他觉得留在主人那里也并无不妥,没有另立门户的必要。帮主人料理事务的同时,他也顺便经营一些小额贷款。他知道自己羽翼未丰,与其贸然另立门户,还不如静候时机。作为助手,他尽职尽责;作为顾问,他深谋远虑。
鳄渊对贯一的信任并不止于此。一个风华正茂的人,却不近酒色,勤俭努力,凡事亲力亲为,不居功,不贬低他人,实在是世间少有的有为青年。鳄渊看在眼里,心里暗暗佩服。
主人了解了贯一的为人后,不禁心生疑惑: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人,怎会甘愿做高利贷呢?贯一把自己的过去隐藏了起来,没有告诉鳄渊自己是因极端失望才走上这条道路的。不过,他上过高中这件事还是被看出来了。主人虽觉得有隐情,可又不好盘根究底。随着时光的流逝,主人更觉得没必要胡乱猜测,倒是常常为贯一考虑,准备让他独当一面。鳄渊今年五十一岁,手段狠辣,视财如命。他的妻子阿峰今年四十六岁,谈不上温和,作为恶魔的妻子,倒还有一丝人性。她觉得贯一虽然古怪,但为人本分,虽不招人喜欢,但也不让人讨厌,因此对他抱有好感,常为他祈祷平安健康。
贯一算是幸运的人。他痛恨这个世界,在执念的驱使下,恨不能生吃人肉,以发泄心中的怨气。为了治愈那千疮百孔的心,他抱着坠入地狱的决心走上了这条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无所谓。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主人重用他,待他宽厚温暖。贯一早就做好了受训吃苦的准备,这一点苦难中的安慰,又怎能使他真的心生欢喜呢?他深信,所谓的信任和同情就像云雾,在利益面前终将化为虚无。
常言道,以毒攻毒。在鳄渊的债权者中,有一个某政党的活动分子。三年来,他利用不正当关系四处举债,本利加起来已达五百元之多。他诡计多端,油嘴滑舌,非但分文不还,还大模大样,进出自若,就连鳄渊这样老奸巨猾的人,对他也是无计可施。同行中和他有来往的人,常常被他倒打一耙。鳄渊越想越气恼,对这种无法无天的无赖忍无可忍。为了灭其威风,鳄渊命贯一去催债,顺便来个杀鸡儆猴。
对方气焰嚣张,贯一也不甘示弱,两人针锋相对,僵持了四个小时。对方把贯一当作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一般侮辱,贯一咽不下恶气,拔出藏在身后的棍子,站起来:“你再赖着不还,别怪我不客气!”不想对方也拔出利刃威胁,还叫了三名打手,对贯一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撵了出去。
贯一受伤回家,被这件事弄得神经过敏,一夜未眠,早上更是情绪不佳,向主人请了一天假,连寝具都不收拾,闷在屋里发了一天呆。每次遇到这种事,他第二天总会觉得胸闷气短,头脑混乱,必须休息一整天,以调节内心的气愤,并且怀疑自己是否适合这一行。所以,他入行的头一年,休息日竟比工作日还多,鳄渊至今还把这件事当作笑话挂在嘴上。第二年他渐渐习惯了,尽管心里依然抵制作恶,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学。他承受着压力,整日陷在失望和痛恨当中。为了驱散这种苦闷,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为了忘却失望和悔恨,他不惜忍受更大的痛苦。可是,即使现在,他也常常对自己的残酷感到懊悔,但他不堪忍受别人给他的侮辱,因此他不得不请一天假来调整。
天晴,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金色的阳光透过朝南的绿纸窗照进屋来。贯一清瘦的身子横躺在冰冷的被褥上。他脸色苍白,愁眉紧锁,眼神呆滞,仿佛在思索什么。忽然,他抽去支撑腮帮的手,倒下来似的,脑袋重重地落到枕头上。他翻了个身,往上拉了拉棉被,拿起摊开的报纸。可是没读一会儿,他又把报纸丢在一旁,仰起脸,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这时,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是谁呢?贯一闭目凝神地听着。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老板娘阿峰。贯一慌忙坐起来,却被老板娘制止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在桌旁坐下来。
“我给你沏了壶红茶,趁热喝一杯吧,我还带了栗子。”
她把装栗子和茶具的小篮子放在了贯一枕边。
“好点儿了吗?”
“嗯,没事了。只是小病罢了,却这样一直躺着……您还拿这么多东西来,真是太感谢了。”
“先趁热喝一点儿吧?”
贯一点头道谢,端起一杯红茶。喝了几口,他问老板娘:“老板什么时候出去的?”
“比往日出去得早些,说是去冰川了。”
虽然她的话带着一丝不快,但贯一并没有注意,随口问道:“哦,是去畔柳家吗?”
阿峰苦笑:“我也不太清楚。”
阳光透过纸窗照在她脸上,每一条细纹都清晰可见。她的头发有些稀薄,打着圆形发髻,一丝不乱。她面色红润,打扮清爽,鼻子旁边有几处痘印,嘴唇闭得紧紧的,牙齿像黑色的玉石一般泛着光。她穿着茶色的柳条花法兰绒单衣,外罩一件御寒的短褂,系着一条染色的绉纱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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