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钢穴
[book_author]阿西莫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4219
[book_dec]《钢穴》(The Caves of Steel),是美国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出版于1954年6月的科幻小说,第一部以以利亚·贝莱(Elijah Baley)为主角的科幻推理小说,也是阿西莫夫“机器人系列”的第二部作品。阿西莫夫以此为实例说明科幻小说有多种可能发展性,不必自我设限。地球纪元3500年。死了一个太空族!两千多年后的地球人满为患,为了生存效率,地球人集体像蚂蚁般,聚居在大型城市之中,终年不见天日。他们管外围世界的人类叫“太空族”(Spacer),外围世界地广人稀,与地球人有不少文化上的冲突,在过去的历史里,外围世界甚至一度武力逼迫地球就范。在太空族建立太空城与地球人划定楚河汉界后,一切剑拔弩张,都化为台面下的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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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死了一个外世界人
伊利亚·贝莱刚走到办公桌旁,就发觉R·山米在看着他,一副正在等他的样子。
顿时,贝莱那张长脸上的冷峻线条僵硬起来。“你有什么事?”他问。
“局长找你,伊利亚。马上。你一来就去。”
“知道了。”R·山米面无表情,仍然站在那儿。
“我说过我知道了。”贝莱说:“走开!”
R·山米笨拙的做出向后转的动作,继续去执行他的工作。被来被这家伙搞得有点火大,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非要R·山米做那些工作,而不让人来做。
他看了一下菸草袋,心里盘算着。如果一天抽两烟斗,这些菸叶勉强可以维持到下回配菸的日子。收好菸叶,贝莱走出他的小隔间,穿过大办公室。(两年前他升了级,有资格在大办公室里用栏杆隔出一个自己的角落。)
“老板在找你,伊利亚。”正在看资料档案的辛普生抬起头来对他说。
“我知道了,R·山米告诉我了。”
辛普生面前是一台体积很小的水银资料库,闪闪发光的水银柱内部储存着形若震幅的记忆体。现在资料库正在研究分析这些记忆,然后抽取辛普生所要的资料。资料以密码打在码带上,从水银资料库的口部卷出来。
“要不是怕伤了腿,我真恨不得狠狠给那个R·山米一脚。”辛普生说:“对了,前几天我碰到巴瑞特。”
“哦?”
“他很想回来继续做他那份工作,或者在局里干任何差事都行。那个可怜的孩子急得不得了,可是我又能跟他说什么呢?R·山米已经接替他的工作,没办法了。现在,那孩子只好到酵母农场的输送站去做事。唉!这么机灵的孩子,大家都喜欢他…”
贝莱耸耸肩膀,两手一摊,冷冷道:“我们迟早也会跟他一样的。”他说的有点夸张,其实他还不至于这么忧心忡忡。
局长的阶级高,有他个人的专属办公室。办公室的雾玻璃上刻着“朱里尔·安德比”字样。好看的字体,精致的刻工。名字下面还有头衔——纽约市警察局长。
贝莱走进去。“局长,你找我?”朱里尔抬起头来。他戴着眼镜,因为他的眼睛很敏感,无法适应一般的隐形眼镜。
你得先习惯他那副眼镜,然后才会注意到他的脸,因为他的五官实在长的太不起眼了。贝莱一直认为朱里尔之所以特别珍惜他的眼镜,其实是因为眼镜能让他看起来有个性,他甚至怀疑,朱里尔的眼睛根本没那么敏感。
朱里尔看起来很紧张。他拉拉袖口,身体往后一靠。“坐,伊利亚,坐啊!”口气亲热得过头。
贝莱不自然的坐下,等着。
“洁西好吗?孩子呢?他们都好吧?”朱里尔问。
“还好。”贝莱敷衍他:“还不错。你呢?家里都好吧?”
“还好。”朱里尔一样回答:“还不错。”这种开场白太虚伪了吧?
贝莱心想:朱里尔的脸似乎有点不对劲。
“局长,”他把话题一转:“我希望你不要让R·山米来跟我接触。”
“唉,你也知道我对这种事情的感觉,伊利亚。可是他已经被派到这儿来了,我总得给他一点事做嘛。”
“我实在很不舒服,局长。他跟我说你找我,然后就呆呆站着。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得叫他走开,不然他就会一直站在那儿。”
“这都怪我,伊利亚。我叫他去传话,却忘了交代他传完话以后回去做自己的工作。”贝莱叹了一口气,棕色双眼四周的细纹皱的更深了。“总之,你要找我。”
“没错。”朱里尔说:“而且,我要跟你谈的这件事非同小可。”朱里尔说着站起来,转身走到墙边。他按的一个隐藏式的按钮,霎时,墙的一部份变成透明。
灰色的光突然涌入室内,贝莱直眨眼睛。
朱里尔微微一笑:“伊利亚,这是我去年特别安装的,以前从没给你看过吧?过来看看。过去,所有的房间都有这种东西。他们叫它‘窗户’,你听过吧?”
贝莱看过许多历史小说,他当然知道这玩意儿。
“我听说过。”他说。
“来,过来看看。”
贝莱有点犹豫,但还是走了过去。把室内的隐私暴露于外面的世界,总是不太成体统的。有时候,朱里尔对于中古主义的向往,似乎表现得有些过分,过分的有些傻气。
贝莱想,就像他所戴的那副眼镜一样。
对了,眼镜!他老觉得朱里尔的样子怪怪的,就是因为这副眼镜!
“对不起,局长,”贝莱问道:“请问你戴的是不是新眼镜?”朱里尔有点意外的看着他,把眼镜拿下来。他看看眼镜,又看看贝莱。
没有了眼镜,朱里尔的脸显的更圆了,不过他下巴的线条也因此而显的稍稍清楚一点。由于两眼的焦点无法集中,朱里尔的神情一片茫然。
“对,新眼镜。”他说着,把眼镜架回鼻梁上,“三天前,我把原来那副眼镜摔破了。”朱里尔越说越生气,“我一直等到今天早上才拿到这副新眼镜。伊利亚,我这三天可真不好过啊!”
“都是眼镜惹的祸?”
“还有别的事情,我等一下会告诉你。”朱里尔转身面对着窗户,贝莱也是。贝莱触目微微吃惊,他发现外面正在下雨。
有那么一会儿,他望着天空落下的雨水出了神。而朱里尔则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好想这种景观是他一手安排似的。
“这个月,我已经第三次看见下雨的情景了。很壮观吧?”贝莱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景象很了不起。活了四十二岁,别说很少看见下雨,就连其他的自然现象他也很少见到。
“让那些雨水落到城市里,似乎总是一种浪费。”贝莱说:“应该落到蓄水库里去的。”
“伊利亚,”朱里尔说:“你是一个现代人,这也是你的问题所在。在中古时代,人的生活是开放的,是跟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我说的不只是农场,连城市也是,甚至纽约也一样。那个时代,他们并不认为这种雨水是浪费,反而会为它感到高兴。他们的生活跟自然界很接近,那种生活比较健康,也比较好。现代生活的缺点就是跟自然界隔绝了。有空的时候,我建议你不妨看看有关煤炭世纪的书。”
贝莱已经看过了。他也听过许多现代人抱怨发明了原子炉。每当做事不顺心,或是对生活感到厌倦的时候,他自己也一样会抱怨发明了原子炉。这是人性。煤炭世纪里的人抱怨发明了蒸汽机,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人抱怨发明了火药,在今后的一千年里,人们又会抱怨发明了正电子脑。
去他的吧!
“喂,朱里尔。”贝莱加强语气道。(在局里,虽然朱里尔时常以亲切的口吻叫他“伊利亚”,但他还是习惯称他“局长”,不习惯跟他太亲近。不过,此时的情况似乎有点特别,他也就不坚持了。)“朱里尔,你老是谈别的是情,就是不谈你找我有做什么,我实在有点担心。到底是什么事?”
“我会谈到这件事的,伊利亚。”朱里尔答道:“我有我的方式。这个案子……麻烦大了。”
“当然啦,这星球那里没有麻烦?又是R字号人物的麻烦?”
“就某方面而言,是的。唉!我真不知道这老迈的世界还能承受多少麻烦。当初装上这窗户时,我的用意并不只是偶尔接触一下外面的天空而已。我想接触的是这整座城市。我看着它,不知道它下一个世纪会变成什么样子。”
贝莱一向很讨厌多愁善感的论调,此刻他却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厌恶的感觉,甚至还颇余月的凝视着窗外。在雨中,这做城市虽然显得阴暗,但仍难掩它雄伟的景观。纽约市政府大厦高耸入云,而警察局位于市府大厦上层,彷佛无数的手指向上伸展摸索一般。这些房子的墙壁全都是平整密闭的。它们是人类蜂房的外壳。
“外面在下雨,实在有点可惜。”朱里尔说:“我们看不到太空城。”
贝莱向西边望去,果然如朱里尔所言,什么也看不到。地平线隐没了,纽约市若隐若现,远处白茫茫一片。
“我知道太空城市什么样子。”贝莱说。
“我很喜欢从这儿看出去的景观。”朱里尔说:“要是不下雨,你就可以在两个不伦瑞克区的缝隙间看见它了。那些低矮的圆顶建向外分布——这就是我们跟外界人不一样的地方。我们是向高处延伸,仅仅挤在一起。他们呢?每一户人家都有一座圆顶建。一幢屋子:一个家庭。而且每一座圆顶建之间还留有空地。
对了,伊利亚,你有没有跟外世界人说过话?”
“说过几次。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吧,我在你这儿,透过室内对讲机跟一个外世界人说过话”贝莱耐着性子回答。
“对,我记得这件事。现在,我偶尔也会想起这些问题,我们跟他们,生活方式不一样。”
贝莱的胃部开始有点抽搐。他想,朱里尔谈正式的方式越是拐弯抹角,其结果可能就越要命。
“好吧。”贝莱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稀奇?难道你有办法叫地球上这八十亿人口也分开住在小圆顶屋里吗?那些外世界人,在他们自己星球上多的是空间,他们爱怎么生活是他们的事。”朱里尔回到他的座位坐下。他看着贝莱,眼睛眨也不眨,凹透镜片下的眼珠子显得小了一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文化上的歧异的。”他说:“不管是我们,还是他们。”
“好吧,那又怎么样?”
“三天前,有个外世界人死了。”开始了,正事来了。贝莱的薄唇微微掀动,唇角一扬,不过他脸上那些严肃的线条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柔和一点。“真是太不幸了。”他说:“但愿是因为感染而造成的。细菌感染。说不定是感冒。”
“你在说什么?”朱里尔的表情十分惊讶。
贝莱懒得解释。谁都知道,外世界人采取了严格而精密的措施,灭绝了他们社区中所有的细菌疾病。他们竭尽一切可能,不与身上带病菌的地球人接触。可惜,贝莱认为朱里尔并没有听出他的挖苦之意。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说。”贝莱转身面对窗户,“他是怎么死的?”
“因为失去胸腔而死的。”朱里尔语带反讽,显然贝莱判断错误。“有人把他轰死了。”
贝莱背部一紧,但没有转身。“你说什么?”
“谋杀。”朱里尔低声道:“你是便衣刑警,你清楚什么是谋杀。”
“可是,一个外世界人!”贝莱转过身来,“你说三天以前?”
“对。”
“谁干的?怎么下手?”
“外世界人说是地球人干的。”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不喜欢外世界人,我不喜欢外世界人,有几个地球人喜欢外世界人?只不过有个家伙不喜欢得过火一点而已。”
“没错,可是”
“洛杉矶的工厂区发生过大火,柏林有毁损R字号人物事件,上海有暴动。”
“不错。”
“这都显示不满的情绪在升高。也许,已经演变到成立某种组织的地步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局长。”贝莱说:“你是基于某种原因在试探我?”
“什么?”朱里尔的表情似乎不是装出来的。
贝莱注视着他:“三天前,有个外世界人被谋杀了,而外世界人认为适地球人干的。”他轻敲桌面,“到目前为止,一切漫无头绪。对不对,局长?这真叫人难以置信,如果事情真是那样,那纽约就完蛋了。”
朱里尔摇头:“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伊利亚,你知道,这三天我都不在,我跟市长一起开过会,我去过太空城,也到华盛顿跟地球调查局的人谈过了。”
“哦?地球调查局的人怎么说?”
“他们说,这是我们的事。这案子发生在纽约市,太空城属于纽约的辖区。”
“可是太空城有治外法权。”
“我知道。我马上就会谈到这一点。”
在贝莱坚定的目光下,朱里尔的眼神游移起来。他似乎不自觉的忘了自己是贝莱的上司,而贝莱好像也忘了自己是部属。
“外世界人可以自己办这个案子。”贝莱说。
“别急,伊利亚,”朱里尔低声相求:“不要逼我。我想以朋友的立场来跟你商量这件事。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处境。你知道吗?当命案消息传出时,我就在那里。
我跟他罗奇·尼曼那·沙顿本来约好要见面的。”
“被害人?”
“对,被害人。”朱里尔叹了一口气。“只要在迟个五分钟,发现体的人就是我。你想那会有多惊人?命案情况真是残忍……残忍……他们跟我见面,把事情告诉我,于是,伊利亚,这场长达三天的恶梦就开始了。再加上我这几天一直没空去配眼镜,看什么东西都是一片茫然……还好眼镜的事解决了,我配了三副。”
贝莱在脑海中描绘着朱里尔所历经的种种。他彷佛真的看见了那些高大挺拔外世界人,以率直的方式,面无表情的告诉朱里尔。朱里尔会拿下眼镜来擦拭。
然而因为过度震惊,他铁定会失手摔落眼镜。接着,他会看着摔破的眼镜,微微颤抖着柔和丰厚的双唇。贝莱非常肯定,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摔破眼镜绝对比外世界人被谋杀还令朱里尔不安。
“这实在很糟糕。”朱里尔继续说:“这种情况,就像你所说的,外世界人拥有治外法权。他们大可以坚持自己来调查,然后爱怎么向他们自己的政府报告就怎么报告。接着,那些外世界就可以拿这件事当藉口,向我们提出赔偿控诉。你知道那样对地球的伤害有多大。”
“如果白宫同意赔偿,等于自毁政治前途。”
“难道不赔偿就可以保住政治前途?”
“你不需要跟我分析这么多。”贝莱回道。他孩提时便已见识过这种惨状。那些闪闪发光的外世界太空船运遣部队进入华盛顿、纽约以及莫斯科任意搜刮,地球与其说是赔偿,不如说是任人宰割。
“那么,你清楚了。无论赔不赔偿,这件事都很麻烦。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我们自己找出凶手,交给外世界人处置。是福是祸,全看我们了。”
“为什么不把这件案子交给地球调查局去办?就算从法律的观点来看,本案属于我们管辖,但它同时也牵涉到星际关系”
“他们不肯碰。这案子是烫手山芋,而且发生在我们辖区内。”朱里尔抬起头来,以锐利的眼神看着他的属下。“说实话,伊利亚,此事非常不妙。我们每个人都有失业的可能。”
“把我们通通换掉?”贝莱皱眉道:“不可能!根本就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可以取代。”
“有。”朱里尔说:“R字号人物。”
“什么?”
“R·山米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他担任跑腿的差事,其他的R字号人物可以做高速路带的巡逻工作。兄弟,我他妈的比你更了解外世界人,我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没错,R字号人物可以取代我们。不要怀疑,我们是有可能失去阶级的。你想,到了你我这把年纪再去做劳工……”
“够了。”贝莱面露不悦之色。
朱里尔显得有点尴尬。“抱歉,伊利亚。”贝莱不愿想,却又不得不想起他的父亲。当然,这段往事朱里尔是知道的。
“如此说来,”贝莱开口:“这种取代的事情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唉,你实在太天真了,伊利亚。”朱里尔说:“自从外世界人来了以后,这件事已经进行了二十五年。如今,它只是开始延伸到较高层次而已。万一我们把这件案子搞砸了,那就别指望领养老配给券啦。反之,伊利亚,要是我们做得漂亮,那我们的年资就可以延长很多。再说,这对你而言更是一个出头的大好机会。”
“我?”
“你主办这件案子。”
“我恐怕不够资格,局长。我只是个C五级的刑警。”
“难道你不想升到C六级?”
他想不想?贝莱清楚C六级警官享有哪些特权。C六级的上下班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在高速路带上有座位,在地区餐厅可以选择菜单,甚至,还有机会分配到一间更好的公寓,或者给洁西弄一张自然日光室的配额票。
“我想,”他说:“我为什么不想?我当然想!可是,万一我把案子搞砸了,我又会有什么下场?”
“你怎么会搞砸呢,伊利亚?”朱里尔极尽讨好之色:“你是一把好手。你是局里的高手之一呀!”
“我组里有一票人职位比我高,你为什么不考虑用他们?”贝莱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已强烈暗示朱里尔,除非情况紧急,否则何需置官场伦理于不顾?
朱里尔两手交叠。“两个理由。对我而言,你不只是一名刑警而已,伊利亚,我们还是朋友。我并没有忘记你是我学弟。有时候,我看起来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但那是因为我们职位等级不同所造成的误解。在公事上,我是局长,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站在私人的立场,你是我的朋友,这案子对一个有本事的人来说大好机会,我要你得到这个机会。”
“还有一个理由?”贝莱一副不怎么领情的样子。
“还有一个理由是我认为你是我的朋友,而我需要你帮忙。”
“帮什么?”
“办这案子的时候,你得接受一个外世界人作为搭档。这是外世界人提出的条件。他们已经同意暂时不把这件谋杀案报上去,先让我们进行侦察。而条件就是,他们必须有一个特派员来参与办案,全程参与。他们很坚持。”
“如此说来,他们似乎并不信任我们。”
“你知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如果这件事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就没办法向自己的政府交代。伊利亚,设身处地想一想,我愿意相信他们是出于善意的。”
“我也相信,局长,但他们的问题也就在这里。”朱里尔显然没有听进这句话,他继续说:“那么,你愿意跟外世界人合作吗,伊利亚?”
“你这算是要我帮忙?”
“对,我拜托你,在外世界人所提出的一切条件下,接受这项任务。”
“好,局长,我可以跟外世界人合作。”
“谢啦,伊利亚!不过他得跟你住在一起。”
“喂,等等,你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感觉我通通知道。可是你有大公寓,伊利亚,你家里有三个房间,而你们只有一个小孩。你可以容纳得下他的。他不会有麻烦,一点麻烦也没有。而且,这是他们的条件。”
“洁西会不高兴。”
“你跟洁西说,”朱里尔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得不得了:“如果你帮我这个忙,等案子结束以后,我会想尽办法给你连升两级。C七级,伊利亚,C七级。”
“好吧,局长,一言为定。”贝莱说着,正打算站起来,但他发现朱里尔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于是又坐了下来。
“还有事吗?”他问。
朱里尔缓缓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伙伴的名字。”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外世界人做事,”朱里尔慢吞吞的说:“有他们独特的方式。他们派来的这个家伙并不是……不是……”
贝莱睁大眼睛:“慢着!”
“我们必须接受,伊利亚,我们必须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住在我家里?让那种东西住在我家里?”
“拜托,看在好朋友的份上”
“不!不可能!”
“伊利亚,听我说,这件事除了你,我没办法相信任何人。难道我还要跟你解释吗?我们必须跟外世界人合作,我们必须成功,才能避免外世界太空船登陆地球来要求赔偿。要成功,我们就不能轻率行事,必须讲究技巧。你非跟他们的R字号人物一起办案不可,否则,如果让他破了案,如果让他向外世界人提出报告说我们无能,那我们就都完了!整个纽约警察局都完了!你看出这点没有?所以你一定要很小心,你表面上必须跟他合作,但是你不能让他破案,而是要你自己破案,了解吗?”
“你是说,要我表面一套,暗地里又一套?你要我暗怀鬼胎、笑里藏刀?”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样?别无他法了。”贝莱犹豫不决的站着。“我真不知道洁西会怎么说。”
“假如你要我跟她谈一谈,我可以跟她说。”
“不用了,局长。”贝莱长叹一声。“我的伙伴叫什么名字?”
“R·丹尼尔·奥利瓦。”贝莱苦笑道:“这时候还那么委婉干嘛?反正我已经接下这份工作,我们就用他的全名好了,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
[book_title]第二章 R字号刑警
一如往昔,高速路带上满是寻常的人群。没有座位的站在下层,享有座位特权的坐在上层。一波波人潮陆续离开高速路带,通过窄长的减速路带之后,有人转登每站都停的平速路带,有人则进入固定不动的平台。走出平台后,他们穿过拱道、越过桥梁,进入无尽迷宫般的城区中。在另外一边,还有一波络绎不绝的人潮向里头移动。他们通过加速路带,登上高速路带。
到处都是光,不计其数的光。发亮的墙壁和天花板彷佛在滴落着冷冷的磷光;闪烁的广告捕捉着人们的目光。“光虫”发出刺眼而稳定的光线,标示着“泽西地区由此去”、“顺着箭头转往东河岸区间来回路带”、“上层各线路带通往长岛地区”。
跟生活无法分割的噪音无所不在几百万人的谈话声、笑声、咳嗽声、叫唤声、哼歌声、呼吸声。
贝莱找不到通往太空城的方向指标。
他以熟练的悠闲步伐,从这个路带走到那个路带。他们几乎都是从小就学会在移的路带上跳来跳去了。贝莱的步伐逐渐加快,几乎感觉不出加速时所产生的反射抽缩作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了抵抗加速的力量而倾向前方。三十秒之内,他抵达最后那条时速九十六公里的路带,可以跨上移动平台了。这座围着栏杆与玻璃的移动平台,就是高速路带。
还是看不到通往太空城的方向指标,贝莱想。
其实,根本不需要方向指标。如果你跟那边有来往,你自然知道该怎么走。如果不晓得怎么走,便表示你跟那边没关系。
二十五年前,太空城该建立时,大家都把它当作模范城,一时之间蔚为风潮,无数的纽约市民往那个方向跑。终于,外世界人采取行动,阻止群众继续涌往太空城。他们很客气地(他们一向很客气),以机智圆滑且毫不妥协的态度,在太空城与纽约市之间设下一道封锁线。他们成立了一个由移民局和海关联合组成的机关。凡是要进入太空城的人,就得出示身份证,让他们搜身、接受健康检查及一项例行的消毒程序。
这自然使群众不满的情绪升高了。事实上,这种不满的情绪是有点过分的,但态势已逐渐失控,终于导致了现代化计划的严重阻碍。贝莱还记得外世界人设下封锁现后所引发的群众暴动。他也参与过暴动。他们争先恐后攀上高速路带的栏杆,不顾分等分级的规定,全部挤坐在上层。他们在太空城的封锁线外聚集了两天。
他们高呼口号,在狂怒中恣意破坏公共设施。
如果贝莱仔细回想,那甚至还能记起当时的口号歌。这些口号歌都是沿用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歌旋律唱的。其中有一段“地球就是我们的家”:
“地球就是我们的家,
绝不能让你侵犯她,
外世界人,滚出去;
恶心的外世界人,
肮脏的外世界人,
滚!滚!滚…”
这种沿用同一旋律的口号歌有好几百段,有些字句很诙谐,有些很愚蠢,有些则显得很下流。每段歌曲的结尾都一样“恶心的外世界人,肮脏的外世界人,滚!滚!滚……”恶心。肮脏。这是他们在深感受辱之下,对外世界人所采取的一种徒劳的反击行动。外世界人坚信,地球人都是很脏很脏的,浑身带满了病毒。
当然,外世界人并没有因此而离开地球。他们甚至不需要动用任何攻击性的武器驱离暴动的群众。地球人早有自知之明,以他们落后的舰队对抗任何一艘外世界的太空船,无疑是以卵击石。当初,太空城刚建立时,曾有地球人的飞机冒险进入太空城上方侦测,结果那些飞机全部失踪,顶多找到一小片机翼残骸。
而暴动的群众即使狂怒到极点,也不敢忘记上个世纪那场战争。他们不会忘记,当时外世界人所使用的手提次以太武器有多厉害。
所以,外世界人毋需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只需设置封锁线就够了。这到封锁线是他们的先进的科技产品,地球人还没有能力突破。他们只需冷漠的待在封锁线的另一边,等纽约市政府当局采用催眠气或催吐瓦斯来镇压群众。暴动结束,监狱里关满了群众领导人、不满分子以及正好在现场看热闹的无辜者。没有多久,这些人全都被释放了。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外世界人放松了限制。他们拆除了封锁线,委托纽约市警方负责太空城的安全。最重要的是,健康检查的手续淡化到令人几乎不会察觉。
然而,贝莱想,现在情况可能又会有变化。假如外世界人真的认为有地球人进入太空城,并且犯下谋杀罪行,那么封锁线可能又会出现。事情若真的演变到此地步,那就麻烦了。
他攀上高速路带平台,挤过站立在下层的人群,再登上螺旋形窄道,在上层的座位坐了下来。事实上,一个C五级的人在哈得逊以东及长岛以西是无权享有座位的。就算有空位,如果他坐上去,高速路带上的巡逻警卫也会马上来把他赶走。
所以,贝莱一直到经过哈得逊的最后一段时,才把自己的阶级票拿出来插在帽带上。一般人对阶级制度已越来越布满了,老实说,贝莱也跟“一般人”有同感。
咻咻的空气从座椅后的弧形挡风玻璃掠过。这种清脆的呼啸声,使高速路带上的乘客谈起话来非常吃力。不过,当你习惯了这种声音以后,你还是可以静静沉思而不受干扰。
大多数的地球人,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中古主义者。回想从前,当地球就是整个世界时,中古主义者的日子比较好过。但如今,地球只是五十一个世界中的其中之一,而且是个适应不良的世界,贝莱想着。突然他耳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有个女人掉了手提袋。贝莱及时瞥了手提袋一眼,接着它便像一个粉红色的小圆点般,远远落在灰色的路带上。那只袋子,一定是被某个匆匆离开高速路带的乘客不小心踢到减速的方向去了。现在,手提袋的主人只有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财物远去。
贝莱的嘴角动了一下。他想,如果那个女人够聪明的话,就应该赶快跨上另一条移动得更慢的减速路带。只要没有人再把袋子踢来踢去,她就还有追回手提袋的可能。不过,贝莱是永远不会知道那女人与手提待的结局了。高速路带疾速前行,那幕影像早已落在后面一公里外。
就常理判断,那女人追不回手提袋的可能性比较高。根据统计,在纽约市的高速路带上,每三分钟就有一样东西掉落,而无法物归原主。“失物招领部”是个庞大的机构,而这只是现代生活的另一项并发症而已。
以前的生活要简单一些,贝莱想。每样事物都比较简单。中古主义者崇尚的就是简单。
中古主义者具有许多不同的形式。对缺乏想像力的朱里尔·安德比而言,他所采行的方式就是仿古。眼镜!窗户!
然而在贝莱看来,它是对历史的一种探讨。尤其是对社会习俗的探讨。
就拿这个城市来说吧。纽约市,那所居住并赖以生存的地方,除了洛杉矶,它比任何城市都大。它的人口仅次于上海市,而它的存在,仅只有三个世纪。
当然,这个地理区过去也曾存在过某种被称为“纽约市”的东西。那个人类的原始聚落在此生存的三千年,而非三百年。关键在于,它当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城市。
当时根本没有城市,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人类群居处,暴露在空气中。那时代的建物有点像外世界人的圆顶屋,不过,当然他们之间是不大相同的。这些群居处(规模最大的人口几近一千万,但多数的规模从未达到一百万)散布在地球各处,数以千计。以现代的标准来看,这种群居处的效率是很低的就经济上而言。
地球上的人口日益增多,便不得不讲求效率。如果降低生活水准,这个星球尚可维持二十亿、三十亿甚至是五十亿人口的生存。然而,当人口膨胀到八十亿时,大家便只有处于半饥饿状态了。无可避免的,人类文明必须改头换面。尤其是当外世界(一千年前,它们还只是地球的殖民地)已经极其认真的采取限制外来移民的措施时,人类的文明就非要有一场激烈而断然的变革不可了。
激烈变革的结果便是城市的诞生。在最近一千多年来的地球历史中,这些城市随着变革而逐渐成形。庞大的规模意味着效率。即使是在中古时期,人类也已明白这个道理,也许他们只是不知不觉而已。家庭工业被大工厂取代,大工厂又被洲际工业取代。
想想看,十万个家庭分住十万幢房屋,或是一个有十万单位的住区?每个家庭拥有一套胶卷书,或是一个住区拥有一套胶卷书?每户人家各自拥有一套电视录放映机,或是中央系统的电视录放映设备?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异,你就会明白何者效率低了。
同样的道理,一再重复制造厨房与浴室不但浪费而且愚蠢,远不如城市文明中的地区餐厅与个人私用间,把效率发挥到极致。
于是,地球上的村庄、城镇以及所谓的“城市”逐渐死亡,并且被真正的城市吞。
即使早期,在核武战争的威胁下,这种趋势也只是减慢了脚步,但并未停止。一直到力场防护罩发明之后,它更是来势汹汹,难以阻挡了。
城市文明意味着将食物做最适当的分配,大量使用酵母或水栽法。纽约市面积有五千平方公里,根据上一次的人口调查,纽约市内的人口超过两千万。地球上约有八百个城市,每个城市的平均人口是一千万。
每个城市都是半自治的单位,在经济上完全独立,自给自足。它可以把建顶端包起来,可以把四周围住,也可以往地底下钻。它成为一座钢穴,一座巨型的、自给自足的钢筋水泥洞穴。
它的结构非常科学。大规模的行政单位办公区位于中央,而庞杂的居住区方位经过精心设计,另外有纵横交错的高速路带与平速路带穿梭其间。市区边缘则是工厂、水栽植物、酵母培育槽以及发电厂。在这紊乱的体系中,还有自来水管、地下排水管、学校、监狱、商店、能源输送线及通讯系统。
毫无疑问的,城市代表了人类征服环境的极致。人类征服环境的极致表现不在太空旅行、不在殖民到如今以傲慢自大独立自主的那五十个殖民世界,在于城市。
地球上的人,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住在城市外面了。城市外就是荒野、开阔的天空,少有人能平静自在的面对这种环境的。当然,保留土地是必要的。它提供人所必须的水,提供人制造塑胶和培育酵母所需的基础原料媒和木材。(石油早已没有了,富于油质的酵母成为差强人意的替代品。)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土地里仍然蕴藏着矿物,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它仍然被用来种植粮食、养殖牲口。虽然土地的生产效率不高,不过牛肉、猪肉及谷物等高价位产品仍有市场,这些产品甚至还能出口外销。
经营矿物和牧场、开发农场以及引水灌溉等,需要的人力并不多。这一切工作只需远距离监控即可。在这方面,机器人能做的工作比人更多,而要求却更少。
机器人!这真是天大的讽刺。最先发明正电子脑的是地球人,最先利用机器人来从事工作的也是地球人。这些东西并不是最早出现在外世界的。然而,外世界的态度,却总是把机器人当成是他们的文明产物一样。
无可讳言的,机器人在经济上达到最高度的利用,其成果是展现在外世界。而地球上,机器人一向只被用来从事开矿及农耕工作。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外世界人的催促激励下,机器人才逐渐渗透到城市里来。
城市是很不错的。除了中古主义者,谁都明白城市是无可取代的。没有合理了代替品。唯一的难题是,它们不会永远这么好。地球上的人口还在不断的增加。总有一天,即使所有的城市竭尽功能,也无法让每个人所获得的热量维持生存的最低标准。
而且,因为有外世界人存在,所以情况更糟。这些早期由地球殖民出去的后裔,住在人口稀少、机器人横行的外太空世界里,享受着奢侈的生活。他们为了确保自己那个空旷宽敞的世界,不但降低了出生率,而且还拒绝接受面临人口压力的地球人向当地移民。而这个太空城到了!
贝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抵达纽华克区。如果他再不起身,那么他就会进入南方的特顿区,穿过那热烘烘的、弥漫着霉味的酵母培育区中心。
这只是测定的时间问题而已。走下螺旋坡道需要这么多时间,挤过站在下层那些怨声不断的人群需要这么多时间,急步走过栏杆通过出口需要这么多时间,跳上减速路带需要这么多时间。
经过这些关卡之后,贝莱准确的站在固定平台的出口处。他从来不刻意去计算自己步伐的快慢。如果他这么做,很可能反而失误。
贝莱站在固定平台上,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很奇怪的半孤立状态。平台上只有他和一名警察。除了高速路带飞驰的咻咻声,这儿悄无声息,安静的令人不舒服。
警察朝他走来,贝莱很不耐烦的亮了一下警徽。警察举手准他通过。
通过狭窄,忽左忽右的急转了三、四次。这种设计显然是有目的的。地球人的暴动群众无法很顺利的聚集在通道里,也无法发动直接的攻击。
贝莱很感激对方安排他以这种方式来会见他的搭档。他毋需进入太空城。虽然入境的健康检查手续是客气有礼的出了名,但他却一点也不想接受这种检查在通往纽约城外。
旷野区与太空城圆顶建区的方向有几道门,门上标明了出口处字样。有个外世界人站在那儿。他身着地球人服装,长裤的腰部非常合身,裤管下半截很宽,沿着两侧缝合处各镶有一条彩色饰带。他的上身是一件普通的混纺衬衫,敞领、前襟有拉、袖口有摺边。然而他是个外世界人。他站在那儿的样子有点特别。他昂扬下巴,颧骨高耸的宽脸上有冷静而漠然的线条。他铜色的短发一丝不苟的梳往脑后,没有分线。这种种,都让他跟土生土长的地球人截然不同。
贝莱木然的向他走去,以平板的语调说:“我是纽约市警察局便衣刑警,人,伊利亚·贝莱,C五级。”他出示证件,继续说道:“我奉命来见R·丹尼尔·奥利瓦,会合地点在太空城入口处。”他看看手表,“我早到了一点。能否请你通报一下我已经到了?”
贝莱心里一阵冷嘶嘶。他对地球上的机器人多少已经习惯了,但外世界的机器人应该会不一样。他以前从没见过外世界的机器人,不过他听说流传在地球人之间的传言。
他们经常私下讨论,在遥远的、闪闪发光的外世界里,那些像超人一样工作的机器人体型有多魁梧,数目庞大的有多吓人。贝莱发觉自己的牙齿似乎在嘎嘎响。
那个很有礼貌的听他说话的外世界人开口了。“不必了,”他说:“我一直在等你。”
贝莱的手不由自主的举起来,又颓然垂了下去。他的长下巴也垂下来了,显得更长。他没有说话。他所要说的话都冻结了。
那个外世界人继续说道:“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R·丹尼尔·奥利瓦。”
“是吗?我有没有听错?”贝莱说:“你名字的第一个简称?”
“没错。我是机器人。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他们告诉我了。”贝莱举起汗湿的手去摸头发,多此一举的把头发拨向脑后。
接着他伸出手来。“很抱歉,奥利瓦先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你好。我是伊利亚·贝莱,你的搭档。”
“你好。”这个机器人伸手握住他,很自然地加强力道,让手掌传达出一种令人舒服的友谊接触,然后减轻握力。“我感觉出你有不安的反应。我可以要求你跟我坦诚相处吗?像我们这种合作关系,最好是先把所有的事都摊开来让彼此了解。在我们世界的习惯是,工作伙伴彼此以名字相称,显得亲切一点。我相信这不会违反你们的习俗吧?”
“你知道,你看起来实在不像机器人。”贝莱急忙辩道。
“所以你觉得不妥?”
“我想,这点是不应该使我不安的,丹丹尼尔。在你们的世界里,他们都像你这样吗?”
“不一样,伊利亚,他们就像人类各不相同。”
“你知道,我们的机器人…呃,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机器人。而你,看起来却像外世界人。”
“哦,我明白了。你以为会看见一个形式粗糙的机器人,所以才显得如此吃惊。
不过,如果说,我们的人是因为希望避免不愉快,所以用了一个有显著人类特征的机器人来执行这项任务,这种考虑是很合理的,对不对?”当然对。让一个看得出来是机器人的机器人在城市里跑来跑去,很快就会引起纠纷的。
“没错。”贝莱说。
“那么,伊利亚,我们走吧。”他们回头往高速路带走。R·丹尼尔了解了加速路带的作用之后,很快就熟练的在上面跑来跑去。贝莱起先还用不疾不徐的速度在移动,最后他却不得不恼怒的加快速度。
这个机器人居然跟他并驾齐驱,而且还一副丝毫不觉困难的样子。贝莱甚至怀疑,R·丹尼尔适不是故意把速度放慢了点。他抵达高速路带一望无际的车厢边,以胆大包天的动作攀了上去。这个机器人很轻松的跟着上来了。
贝莱满脸通红。他连两口口水,说:“我陪你留在下面。”
“在下面?”对于高速路带上的噪音和平台有节奏的摇晃,这个机器人显然一点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搞错了?”他说:“他们告诉我,一个C五级阶级的人,在某些情况下有资格享有上层座位的。”
“你没搞错。可是我能上去,你不能。”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上去?”
“要有C五级身份的人才能上去,丹尼尔。”
“我知道。”
“你没有C五级身份。”贝莱尽量不让自己说得太大声,然而下层的挡风玻璃少,咻咻的空气摩擦声更吵,说起话来实在吃力。
R·丹尼尔说:“为什么我不该有C五级?我们是伙伴,就应该有同等的阶级。他们给了我这个。”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长方形的身份证明卡。
卡片不假,上面的名字是丹尼尔·奥利瓦,最重要的起首字母不见了。阶级是C五级。
“那就上去吧。”贝莱面无表情地说。
贝莱两眼直视前方,坐了下来。他很气自己。这个机器人已经真真实实坐在他身边,而他却失手两次。第一次,他没有认出R·丹尼尔是机器人;第二次,他居然没想到R·丹尼尔必须具备C五级的身份才合理。
问题就出在他不是当然不是民间传说中的便衣侦探。他会吃惊、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他的适应力有极限,理解力也无法快如闪电。他从来不曾想像自己有这种本事,也从来不曾遗憾。但如今,他感到遗憾。
使他深感遗憾的是,具体展现了传说中那种便衣侦探本领的,居然是R·丹尼尔。
他当然办得到,他是机器人。
贝莱开始给自己找理由。他已习惯了像办公室那个R·山米那种机器人。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皮肤死白、身体硬绷绷的、用光滑塑胶制成的怪物。他原以为这怪物会有一成不变的笑脸,看起来既空洞又虚假。他原以为这怪物的动作会像抽筋似的滑稽又愚蠢。
R·丹尼尔却完全不是那样。
贝莱很快地看了身旁的机器人一眼。R·丹尼尔也在此时转过头来,与贝莱的眼神相遇。他很严肃的朝贝莱点点头。这个机器人说话时,嘴唇很自然的动着,不像地球人的机器人那样,只是把嘴巴一张一阖。贝莱甚至还可以看见他那发音清晰的舌头在动。
贝莱想:他干嘛一定要那么镇定的坐在那里?这些事物对他而言应该是完全新奇的呀!噪音!灯光!人群!他站起来,与R·丹尼尔擦身而过。
“跟我来!”他说。
离开高速路带,走上减速路带。
贝莱心想:老天,我要怎么跟洁西说呢?
为了应付这个机器人,他一直无暇考虑如何向洁西解释,但现在,他开始担心了,那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他一边想着,一边朝通往南部隆克斯区入口的平速路带走去。
“你知道,丹尼尔,这整个适一座建物。”他说:“你所看见的每样东西,这城市的一切,都在建物里面。这里头有两千万人。高速路带日夜不停的动,时速九十六公里,全长四百公里。另外还有好几百公里的平速路带。”
贝莱说到这儿,不禁想到:接下来我是不是要算出纽约每天要消耗多少吨的酵母食品?喝掉多少公升的水?原子炉所产生的能源,每小时有几百万瓦特?
“我知道。”丹尼尔说:“他们做简报时,已将这些和有关这一类的资料都告诉我了。”
贝莱想:这些资料大概也包括了食物、饮水以及电力在内吧。我干嘛向一个机器人卖弄呢?
他们走到东一百八十二街,顶多再走两百公尺,就可以抵达贝莱家的电梯间了。
那些电梯当然不只通往贝莱的公寓,另外也运送各层钢筋水泥公寓的住户。
贝莱正要说“这边走”,却突然停下脚步。眼前这个公寓单位的地面层是一排商店,其中有家灯火耀眼的零售店似乎出了点状况。它的无形压力门外聚集了一堆人。
他不假思索地,马上以权威性的口吻问最近的一个人:“怎么回事?”
被问话的那个人正踮着脚尖朝人群里瞧。“我也不知道,我刚来。”他说。
旁边有人很兴奋的插嘴:“他们弄了几个差劲的机器人,我看这些东西很可能会被扔出来。哇!我真等不及要把它们砸烂!”
贝莱很紧张地看着丹尼尔,丹尼尔仍然面不改色,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听懂或听到这些话。
贝莱冲入人群。“让开!让我进去!我是警察!”
众人让出一条路。吵嚷的话语自贝莱身后传来。
“……拆散!一个螺丝一个螺丝的拆……慢慢分解,沿着接缝撬开……”
有人在大笑。
贝莱突然有点恐惧。这座城市无疑是效率的最高表现,相对的,市民也必须有所付出。他们必须过极其规律、有秩序的生活,接受严格而科学化的控制。然而,有时候弦绷得太紧难免会断。
他忆起了太空城封锁线的暴动事件。
反机器人的情绪是有可能演变成暴动的。当那些经过半生挣扎努力的人,在面临自己的社会地位可能被降至最低层时,他们可能会攻击机器人,拿他们出气。
一个人无法攻击某种被称之为“政策”的东西,也无法攻击“以机器人劳力提高生产力”这一类的口号。
政府说这是成长的痛苦。它悲哀的摇摇它的集体脑袋,向人人保证,经过一段必要的调整其之后,大家将可以过一种崭新的、更好的生活。
然而,被调降地位的人越来越多,中古主义者运动也随之越来越蓬勃。人们变的要狗急跳墙了。情绪上的不满与行为上的疯狂破坏,其间的界线有时事很容易突破的。
在这一刻,要将群众蕴积的敌意与瞬间爆发的流血事件及毁灭狂行划分界线,往往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贝莱拼命扭动身躯,挤到压力门前。
[book_title]第三章 暴动边缘
商店里头聚集的人没有外面多。经理颇有先见之明,在纠纷刚发生时就启动了压力门,以防藉机捣乱的人进来滋事。但如此也使得发生争执的当事人出不去了。
不过这只是次要问题。
贝莱取出警官专用的通行器通过了压力门。他很意外的发现R·丹尼尔居然还跟在他身后。这个机器人正将自己的通行器收进口袋。他的通行器细细的,比警察专用的标准行通行器小一点,也比较精致美观一点。
经理马上朝他们跑过来,大声道:“警官!我的店员是市政府指派的,我绝对没有错!”
三个机器人像竿子似的靠里头站着,压力门附近还有六个人,都是女人。
“好。”贝莱清晰有利的说:“怎么回事?在吵什么?”
“我来买鞋子。”有个女人尖声道:“为什么我不能让一个正正当当的店员来服务?难道我不值得尊重吗?”她的衣着,尤其是她的帽子,就像她的态度一样夸张。她气的满脸通红,但仍难掩那过渡浓的化妆。
经理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招呼她的。可是,警官,我一个人怎么招呼她们那么多人?我的人没有什么不对,他们都是登记有案、领有执照的。我有他们的功能说明书、有保证书”
“功能说明书!”那女人尖叫,发出刺耳的笑声,转向其他人:“你们听!他居然说那是他的“人”!你没问题吧?那些东西不是人啊!它们是机器人!”她故意把每个音节都拉的长长的。“万一你还不知道它们干了什么好事,那我就告诉你吧!它们偷了人的工作!所以政府才一直保护它们,因为它们工作不要钱,什么都不需要。多少人家为了这个缘故,搬到营房一样的公共住区,吃生的酵母浆。那些可都是正派高尚、勤劳努力的家庭。我要是老板,就让大家把所有的机器人都砸烂。我告诉你!”
其他的女人七嘴八舌吵成一团,而压力门外的群众,骚动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高。
贝莱很清楚R·丹尼尔·奥利瓦就站在他旁边,心里紧张焦急万分。他看看后头那些店员。他们是地球制品,而且是廉价的制品。他们只是那种会做几件简单工作的机器人。他们知道所有的鞋款编号、价钱以及每款鞋子的尺码。他们能随时注意存货的多寡,这件事做得也许比人还要好,因为他们对别的事情没兴趣。他们还能计算进货量、量取顾客脚板的大小尺寸。
他们本身是无害的,但当他们为数众多时,其危险性却令人难以置信。
换在前一天不,就在两小时之前贝莱还无法相信自己会如此同情这个女人。
但此刻,他很清楚R·丹尼尔就在身边,他很怀疑,难道R·丹尼尔就不能取代一个C五级的便衣刑警吗?一想到这里,公众住区的景象便浮现在他眼前。
他嘴里涌出了酵母浆的味道。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父亲原本是个核物理学家,在纽约市的身份地位高高在上。后来发电厂出了事,他父亲负起肇事责任,结果被剥夺了身份地位。详细情形贝莱不太清楚;事情发生时,他才只有一岁多。
然而他却清楚的记得童年时在公众住区的生活情形,那种艰难困苦的全体生活已到了人所能忍耐的极限。他对他母亲已毫无印象了,她到公众住区不久便去世。
不过他对他父亲的记忆到还很清晰。他酗酒、成天烂醉如泥、痴痴呆呆,偶尔,他会以刺耳沙哑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孩子们谈起过去。
贝莱八岁那年,他父亲去世了,死时仍是个被剥夺了身份地位的人。贝莱和他的两个姊姊转到孤儿区,大家把这地方叫做“儿童层”。他们的波里斯舅舅实在太穷了,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在孤儿区那段日子依然艰苦。而且,因为他父亲没有任何地位特权,所以贝莱在学校的日子也一直不好过。
而此时,他站在这里,站在一群情绪越来越激昂骚动的群众当中,他却必须去镇压那些人,那些男人和女人,而他们只不过因为害怕自己和心爱的人被剥夺了身份地位,就如同他所害怕的一样。
他以单调的语气像那个说过话的女人道:“女士,不要再闹了,这些店员并没有伤害你。”
“它们当然没有伤害我!”女人大叫:“它们也休想伤害我!你以为我会让那种冷冰冰、滑腻腻的手指来碰我吗?我到这里来,就要受到人的待遇。我是公民。我有权利要求接待我的是人类。而且,你给我听好,我家里有两个孩子在等着吃晚饭。没有我带着,他们不能去地区餐厅,我可不要他们像孤儿一样。我得走了。”
贝莱觉得自己的火气逐渐按捺不住了:“要是你肯让人家招呼你,现在早就回家了。真是无事生非,爱惹麻烦!”
“什么?”那女人一脸震惊:“你说什么?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当瘪三一样讲话吗?我看政府该表示一下了,要搞清楚,地球上难道只有机器人,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吗?我是个辛苦工作的女人,我有我的权利……”
她一直说,没完没了。
贝莱陷入困境,进退两难。情况失控了。现在就算这个女人愿意接受店里的服务,那些等在外面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群众以露出丑恶的面目,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橱窗外至少已聚集了一百人。自从这两名便衣刑警进入鞋店,外面的人便增加了一倍。
“碰到这种案子,一般的处理程序如何?”R·丹尼尔突然问道。
贝莱差点吓得跳起来。“先清一点,”他说:“这并非一般的案子。”
“就法律上而言呢?”
“这些机器人士依法指派到这儿来的。他们是领有工作执照的店员,没有违法的地方。”
他们低声耳语。贝莱假装一副很正经、很有威严的公事公办的样子。丹尼尔则仍是喜怒不形余色。
“既然如此,”R·丹尼尔说:“叫这个女人接受服务,不然就叫她离开吧!”
贝莱的嘴角微微一撇:“我们要应付的是一群暴动的群众,不是这个女人。我看只有叫暴动组来处理了,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他们都是公民,就不应该、也不必要动员一个以的执法警官来指挥大家该怎么做。”丹尼尔说着,把他的宽脸转向鞋店经理。“先生,解除压力门。”
贝莱想伸手去拉R·丹尼尔,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在这个节骨眼,如果两名执法者公开起冲突,必然会使所有和平解决问题的机会都化为泡影。
经理以抗议的眼神望着贝莱,贝莱把目光移开。
R·丹尼尔毫不犹豫。“我以法律的权威命令你!”
经理很不情愿的低声抱怨着:“如果店里有任何货品或设备受到破坏,一切损失我要市政府负责。我声明在先,我可是奉命行事的。”
障碍除去,男男女女涌了进来。众人欢呼。他们觉得自己胜利了。
贝莱曾听说过类似的暴动事件。他甚至曾亲眼目睹过一次这种暴动。他见过机器人被十几只手举起来,那沉重静止的身躯倒在肌肉贲张的手臂上,被抬了出去。
人们使劲的拉扯、扭折这些金属作的人类仿制品,连铁、压力针、针都派上了用场。最后,这些可怜的东西全变成一堆金属片和电线。而人脑所创造出来了、最错综复杂的昂贵电子脑,则像一个个足球般在人们手中抛来抛去,瞬间被砸成废物。
此刻,在兴高采烈声中,破坏力终于爆发了,无法抑止了。群动的群众将目标指向任何可以拆可以砸的东西。
鞋店里那些机器人店员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同类曾有过什么下场,不过在群众涌入鞋店时,他们都叽叽喳喳尖叫起来,同时把双手举到面前,彷佛在以最原始的方式竭力躲避危险。
而引起动乱的那个女人,眼见场面突然演变到远远超出她原先所期望的地步,害怕的张大嘴巴、浑身发抖。“喂,等一下!喂,不要这样!”她大叫。
女人的帽子被挤歪了,滑下来遮住她的脸。她语不成句,只是一迭声无意义的尖叫。
经理也在大叫:“阻止他们!警官,快叫他们住手!”
R·丹尼尔开口了。完全看不出他在使力,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分贝高出常人力范围。贝莱又一次想到,当然,他不是“谁敢再动,立刻开枪!”R·丹尼尔说。
很后面有一个人大喊:“揍他!”
然而,好一阵子,谁也没动。
R·丹尼尔很敏捷的跳上一把椅子,有从椅子跨到一个陈列柜上面。自极化分子膜片缝隙渗出来的微微彩色萤光,使得他那冷漠、光滑的脸变成阴气森森、非尘世所有的东西。
贝莱心里想,非尘世所有。
R·丹尼尔等在那里,场面静止不动。他彷佛一个缄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巨人。
接着,R·丹尼尔开口了。他口齿清晰道:“你们会说,这家伙手里只不过是一条神经鞭,或者是一个搔痒器。如果大家一起向前冲,我们可以把他按倒在地上,顶多只有一、两个人受伤,而受伤的人会复原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做我们想做的事,叫法律和秩序到外世界去死吧!”他的声音既不凶狠也不愤怒,但却充满了权威。这是一种充满自信的、指挥若定的口吻。他继续说:“你们错了!我手里拿的既不是神经鞭,也不是搔痒器。这是一支爆破枪,致命的武器。我会用它,而且我不会只对着你们头顶上面射击。在你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前,我就会轰死你们很多人,也许每个人都会挨上一下。我说话算话。有谁怀疑吗?”
群众外围一阵骚动,不过人数却不在增加了。虽然仍有人凑近店门口来看热闹,但店里的人正争先恐后散去。那些最靠近R·丹尼尔的人屏住呼吸,竭力稳住身体,不让后面的人把他们挤向前。
戴帽子的女人打破僵局。她突然放声大哭,高声叫道:“他要杀我们!我又没做什么。噢!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她转过身,面对一堵由男男女女围成的、挤得无法动弹的人墙。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沉默的群众逐渐后退,移动的迹象更加明显了。
R·丹尼尔跳下陈列柜,“我现在要走到门口。”他说:“谁碰我一下谁就挨,男人女人都一样。等我走到门口,要是有哪个人还不回去忙他自己的事情,我就朝他开枪。这个女人……”
“不!不要!”戴帽子的女子叫道:“我跟你说我什么都没做,我没有恶意。我不要买鞋子了,我只要回家!”
“这个女人,”丹尼尔不理她,继续说:“这女人留下来,店员会招呼她。”
他开始向前走。
群众愣愣的面对他。贝莱闭上眼睛。完了!他心乱如麻的想。一定会出人命的,事情越搞越糟了。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强塞了一个机器人来作我的伙伴,是他给了他跟我同等的阶级。
然而这算什么藉口呢?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他本该在一开始就阻止R·丹尼尔的。他本该把握时间呼叫镇暴组来的。可是,他却任由R·丹尼尔作主,甚至还像个懦夫似的觉得松了口气。他是多么憎恶自己,他居然还想告诉自己说,R·丹尼尔的魅力足以控制这种场面。一个机器人,居然主宰了……但那些声音叫喊声、咒骂声、呻吟声、呐喊声都没有出现。他睁开眼睛。
人群正在散去。
鞋店经理逐渐冷静下来。他整整歪扭的外套,拂顺乱发,对正在散去的人群愤愤的低声恐吓着。
巡逻车的警笛正自远而近,到鞋店外倏然而止。
贝莱想:动作真快喔,事情都结束了才来。
经理拉拉他的袖子:“我们不要再添麻烦了,警官。”
“不会有任何麻烦的。”贝莱回道。
打发巡逻车警员很容易的事。他们是接到民众报案说街上聚集了一大堆人才赶来的。他们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清楚,再说他们到的时候群众也已经散了。
贝莱轻描淡写的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而且绝口不提R·丹尼尔在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R·丹尼尔站到一边,一副对此事毫无兴趣的样子。
事后,贝莱把R·丹尼尔拉到一旁,靠在建物的钢筋水泥柱上。
“听好,”他说:“你要知道,我并没有争功的意思。”
“争功?这是你们地球人的俚语吗?”
“我并没有报告你在此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对你们的习俗不太清楚。在我们的世界里,做报告通常是要完整的。不过在你们的世界里也许不是这样。反正,暴动总算避免了,这裁示重点,对不对?”
“是吗?好,现在你听清楚。”贝莱很生气,却又不能太大声,所以他尽量采取强硬的措辞。“你再也不许做这种事!”
“不再遵守法律?如果我不做这种事,那么我存在的目的何在?”
“再也不许以爆破枪威胁人类!”
“伊利亚,你应该知道,不管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会开枪的。我根本就没有能力伤害人类。而且,你也知道,我不需要开枪。我已经料到没有开枪的必要。”
“你不需要开枪只是侥幸而已。再也不要冒那种险了。我并不是不能表演你那种亡命特技”
“亡命特技?什么是亡命特技?”
“算了,不谈这个。想想我说的话。我也可能会用一支爆破枪对着群众。我身上有爆破枪。但是我不能玩这种赌博游戏,你也不能。叫镇暴组来处理要比表演个人英雄主义安全得多。”
R·丹尼尔很认真的想了一想,接着摇摇头。“我认为你说的不对,伊利亚伙伴。我所得到的有关地球人人格特征的资料上说,地球人并不像外世界人,他们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开始接受服从权威的训练。显然的,这是你们的生活方式所造成的结果。我也已经用事实证明,只要以足够坚定的态度代表权威,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事实上,你希望叫镇暴组来的心态,也是表现了你在直觉上希望有一个更高的权威来为你负责。不过,我承认,我所采取的行动如果换在我们的世界里,是很不合理的。”
贝莱气得满脸通红:“要是让他们认出你是机器人”
“他们绝对认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记好,你是个机器人,只是个机器人而已,就像那家鞋店的店员一样。”
“当然,我是机器人。”
“你不是人类。”贝莱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变的残酷起来。
R·丹尼尔似乎在想他这句话。“人类和机器人的区别,也许不向是否具有智慧那么重要。”他说。
“也许你们的世界是如此,”贝莱回道:“但在我们地球上却不是这样。”
他看看手表,发现他已迟了一小时十五分。想到R·丹尼尔已赢了第一回合的胜利,而且是在他束手无策、呆立一旁的情况下赢的,他的喉咙就又乾又痛起来。
他想到巴瑞特,就是被R·山米取代的那个男孩。他也想到自己,伊利亚·贝莱。
他也有可能被R·丹尼尔取代的。老天,他父亲至少还是因为一场造成损失和伤亡的意外被撤职的。也许那次意外确实是他的错,贝莱不清楚。然而,假定他父亲是因为被机器人物理学家取代,只是为了这个,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他父亲又该怎么办?难道他们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他冷冷的说:“走吧!我得带你回家去。”
“你知道,”R·丹尼尔说:“这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费神去讨论那些不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智慧……”
贝莱提高声音:“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洁西在等我们。”他朝最近的一个区内通讯管走去。“我最好先通知她一声,跟她说我们正要上去。”
“洁西?”
“我太太。”
唉!贝莱心想,我要面对洁西的心情可真不错。
[book_title]第四章 钢穴中的三口之家
贝莱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洁西,是因为她的名字。他是在地区耶诞舞会中喝鸡尾酒时认识她的。
当时是零二年代,他刚毕业,在市政府找到第一份工作,才搬进那个地区不久。他住在一二二A号大众住宅一个单身汉小房间里,环境还不坏。
当时她正在给客人递鸡尾酒。“嗨,我叫洁西。”她说:“洁西·娜欧妮。我以前没见过你吧?”
“对,我刚搬来本区。”他说:“你好,我叫伊利亚。伊利亚·贝莱。”他拿了一杯酒,很公式化的微笑着。
他刚搬来,谁也不认识。在舞会中,当你望着东一堆西一群的人站在那儿聊天,而自己却不是其中一份子时,那感觉是相当寂寞的。他想,再过一会儿,等喝够了酒,情况也许会好些吧。这个叫洁西的女孩给人的印象满亲切、活泼的,于是他便一直待在她旁边,守着那一大缸鸡尾酒,看着来来去去的人,若有所思的啜饮着。
“这鸡尾酒是我帮忙调的。”女孩突然对他说:“我保证它品质优良。你还要吗?”
贝莱这才发现他的小酒杯已经空了。他笑笑,把杯子递过去:“麻烦你。”
这女孩有张鹅蛋脸,并不算漂亮,因为她的鼻子稍稍大了点。她的衣着端庄,头发是浅褐色,额前蓄着卷卷的刘海。
他们一起喝鸡尾酒,他觉得心情好了点。
“洁西,”他用舌头仔细感受这个名字,“嗯,这名字很好听。你不介意我叫你洁西吧?”
“当然可以。”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名字的简称吗?”
“洁西卡?”
“你永远猜不到的啦。”
“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名字了。”她大笑,顽皮的说:“我的全名是耶洗别。”
此刻他才真的对她感到好奇。他放下酒杯,兴味浓厚的说:“真的?”
“真的,不骗你。耶洗别。这是我在所有个人记录上登记的真名字。我父母很喜欢这名字的发音。”
世界上大概没有谁比她还不像耶洗别了,不过她对这名字却一副很引以为傲的样子。
贝莱很认真的说:“你知道,我叫伊利亚。我是说我真的叫伊利亚。”她似乎不清楚这个名字的典故。
“伊利亚是耶洗别最大的敌人。”他说。
“是吗?”
“是的,圣经上说的。”
“哦?我不晓得。不过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但愿在真实生活里你不会变成我的敌人。”
毫无疑问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绝不会变成敌人了。起先,因为名字上的巧合,她对他而言便不只是鸡尾酒缸旁一个亲切的女孩子而已。交往到后来,他逐渐被她活泼、善良的个性所吸引,最后,她在他眼里,甚至还变的相当漂亮呢。
他特别欣赏她的爽朗。他自己那套阴郁、嘲弄的人生观需要一点调和。
而洁西呢?她倒好像从来不在乎他那张严肃阴沉的长脸。
“噢,”她说:“就算你这个人真像一个可怕的酸柠檬又怎么样?我知道你的本性并不是如此,而且,想想看,要是我们两个人都是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样子,那我们迟早会完蛋的,一定处不久的。所以,伊利亚,你就保持你原来的样子,牢牢的抓住我,别让我飘走就好了。”
她不但没有飘走,而且还把明朗愉快的气氛带给贝莱。
后来,他申请了一幢小小的双人公寓,附带得到结婚许可。他把结婚许可拿给她看。“请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洁西?”他说:“请帮我脱离光混住宅,我不喜欢那里。”
也许这并不是全世界最浪漫的求婚方式,不过洁西却非常喜欢。
贝莱记得,洁西婚后也一直保持她习惯性的快乐心情,只有一回例外。而那件事,也跟她的名字有关。
那是在他们婚后的第一年,孩子还没出世。说的更精确一点,就在洁西怀了班特莱的第一个月。(依他们的智商等级、遗传价值以及他在警察局的阶段,他们获准生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可以在婚后的第一年怀孕。)贝莱回想起来,当时洁西之所以会变的浮躁不安,可能多少跟怀孕有关吧。
那时候贝莱经常加班工作,洁西为此闷闷不乐。
“每天晚上一个人在地区餐厅吃饭,实在很丢脸。”她说。
贝莱很疲倦,脾气也不怎么好。“有什么好丢脸的?”他说:“你在那里还可以碰到一些英俊潇的单身汉呢。”
洁西听到这种话,当然火冒三丈了。“你以为我吸引不了他们吗,伊利亚·贝莱?”
也许,贝莱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因为他的学长朱里尔·安德比在C字阶级上又升了一级,而贝莱却没有升。也有可能是,贝莱有点厌倦了,他厌倦她总想在行为上表现的与自己的名字相称,而她其实并不是那种人,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那种人。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很不客气的说:“你当然能吸引他们,但我不认为你会去试。忘了你的名字吧!表现的像你自己一点。”“我爱像谁就像谁!”
“你想做圣经上的耶洗别,实在没什么好处。你知道事实如何吗?告诉你吧,这名字的含意跟你所想的根本不一样。圣经上的耶洗别在她自己看来是个忠贞的好妻子,据我们所知,她并没有情人,也不会大吵大闹,而且她在道德上一点也不随便。”
洁西愤怒的瞪着他说:“谁说的?才不是这样!我听过‘浓妆抹耶洗别’这句成语,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你认为你知道吧,不过我还是要把事实告诉你。耶洗别的先生亚哈国王去世后,由他的儿子约兰继承王位。约兰的军事将领耶户发动叛变,杀了约兰。接着,耶户骑马来到耶斯列找耶洗别。耶洗别听见他来了,知道他来的目的就是要杀她。她是个骄傲而勇敢的女人,所以她在脸上化了浓的妆,穿上最好的衣服,如此她才能以傲慢且藐视的姿态跟他见面。最后耶洗别被耶户从皇宫的窗户扔下来摔死了。在我看来,耶洗别所制造的结局挺好的。不管大家知不知道故事内容,但‘浓妆抹耶洗别’的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第二天晚上,洁西轻声对他说:“我看了圣经,伊利亚。”
“什么?”有好一会儿,贝莱真的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有关耶洗别那段。”
“噢,洁西!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太幼稚了。”
“不,不。”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推开。她坐在沙发上,离他远远的,态度冷静而僵硬。“知道事实是很好的。我不愿被无知所愚弄,所以我才去看有关她的记载。她是个很不道德的女人,伊利亚。”
“呃,这几章内容是她敌人写的,她究竟好不好,我们无从评断。”
“她杀了她所能抓到的每一个耶和华先知。”
“据说是如此。”贝莱伸手到口袋里去掏口香糖。(最近几年,他已改掉这个习惯。因为洁西说,他的脸又长又忧郁,加上一对褐眼的眼睛,使他嚼起口香糖来活像老公鸡嘴里含了一团草,既吞不下,又吐不出来。)他说:“如果你站在她那边,我可以为你想些说辞。她珍惜她祖先的宗教,她的祖先要比希伯莱人早到那片土地上。希伯莱人有他们自己的神,而且还是个排外的神。他们不只是自己崇拜他,还要附近所有的人都崇拜他。”
“耶洗别非常保守,她坚持旧有的信仰,反对新的宗教信仰。毕竟,即使新的宗教信仰具有较高尚的道德内容,但在情绪上,旧有的信仰却会给人更多的满足。她杀害教士,只不过因为她是处在那个时代而已。在当时,这是逼人改变宗教信仰常用的一种方式。如果你看过圣经‘列王纪上’的内容,你一定还记得以利亚这回跟我的名字扯上关系了也一样。他跟八百五十名巴力先知比赛,看谁能求自己的神降火,结果以利亚赢了,他立刻命令围观的群众把这八百五十名巴力先知杀死,群众真的把他们都杀了。”洁西咬着嘴唇。“可是,拿伯的葡萄园这件事又怎么说呢,伊利亚?那个叫拿伯的又没有招惹谁,他只是拒绝把葡萄园卖给亚哈国王而已。结果耶洗别却让大家作伪证,说拿伯犯了亵渎神的罪。”
“应该说‘谤渎上帝和王’。”贝莱说。
“对,所以他们把他处死,然后没收了他的财产。”
“那是不对的。当然,换成在现代,要对付拿伯很容易。如果是市政府要他的产业,或者,甚至一个中古国家要他的产业,法院只要命令他离开,必要时还可以强制他离开,另外在付给他一笔他们认为合理的价钱就行了。但亚哈国王没有这种办法可用。当然,耶洗别的办法是错误的。她所持的唯一理由是,亚哈为事闷闷不乐。她觉得自己对丈夫的爱远比拿伯的性命更重要。唉!我一直跟你说,她是忠心妻子的典范。”
洁西把位子挪得更远一点,满脸通红。“你真恶毒!”她忿忿的说。
他沮丧无措的望着她。“我做错了什么?你到底怎么啦?”
她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公寓,整夜躲在次以太影片放映室,赌气的连看一场又一场影片,用光了她自己两个月的配额,也用光了她丈夫的配额。
她回来时贝莱还醒着,但她还是不说话,不跟他谈这件事。
隔了很久之后,贝莱才了解到,他已将洁西生命中某个重要部份彻底摧毁了。她的名字对她而言,代表了某种极其有趣的“坏”,那是一种道德出轨的奇想。在她那一派正经、循规蹈矩的成长背景中,这点有趣的“坏”是个可爱的平衡物。
它给她一种放荡任性的情趣,她很喜欢。
但如今,这东西已经不见了。她从此不再提起她的全名,对贝莱不提,对朋友不提。而且,贝莱觉得,她可能甚至对自己也不提了。她叫洁西,她就是洁西,她签名的时候也签洁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又开始对他说话。争执过后一个多礼拜,他们重归于好。后来他们虽然也有争吵,但从没像那次吵得那么凶。
只有一次,他们曾间接提起这件事。当时她怀孕八个月,已离开A二十三号地区餐厅助理营养师的工作。不做事以后,突然多出很多空闲,她很不习惯,便以准备新生儿来临和沉思来打发时间。
有天晚上,她说:“你觉得班特莱好不好?”
“什么?抱歉,亲爱的?”贝莱一时没弄懂她的意思,便放下工作抬起头来问她。
(家里马上要多一个孩子的开销,少了洁西那份薪水,他自己升任行政工作的机会又遥遥无期,他不得不兼差加班,甚至把工作带回家里来做。)
“我是说,如果生男孩,给他取名叫班特莱好不好?”
贝莱的嘴角垮了下来:“班特莱·贝莱?你不觉得这名字和姓的发音太接近了吗?”
“我没注意到,我只是觉得这名字的发音有一种韵律。而且,等孩子长大后,他还可以取一个自己喜欢的中间名字。”
“嗯,好啊,我不反对。”
“真的?我是说…也许你想叫他伊利亚?”
“叫他小伊利亚?我看不太好吧?如果他愿意,他将来可以给他儿子取名叫伊利亚。”
“还有,另外一件事。”洁西说着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什么事?”
她避开他的目光,不过声音很坚定有力。“班特莱不是圣经上的名字,对不对?”
“对,”贝莱道:“我确定不是。”
“那就好,我不要圣经上的任何名字。”
结婚十八年以来,班特莱(中间名字还没选好)已经十六岁以来,一直到那天贝莱带机器人丹尼尔回家,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提到引起争吵的老问题。
贝莱在亮着大字“个人私用间男性”的双扇门前停下脚步。门上大字下面有一排较小的字体:“一A一E分区”。钥匙缝上头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若遗失钥匙,立即联络二七一0一五一”。
有个男人与他们擦身而过,将一柄铝制长条片插入钥匙缝,然后走了进去。他进去后便顺手关上门,并没有替贝莱他们拉住。假如他真这么做,贝莱会很不高兴的。男人无论在个人私用间里面或是外面,根本是互不理睬,这是社会习俗。谁都知道。不过洁西跟他说,在女性的个人私用间里,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总是说:“今天我在私用间碰到约瑟芬,她跟我说……”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贝莱获准启用卧室里了小型盥洗设施,洁西的社交生活便受到伤害了。大概这就是市民资格提升时,所受到的相对惩罚之一吧!
贝莱有点尴尬的说:“请在这里等我,丹尼尔。”
“你打算进去梳洗一下?”R·丹尼尔问。
贝莱很不安,心想:该死的机器人!他们不是曾就钢穴里的一切对他做过简报了吗?难道他们没有教他礼节吗?要是他也这么问别人,那我的脸就丢大了。
“我要进去淋浴。”他说:“每天晚上这里都很挤,到时候我会浪费时间。如果我现在就洗,那么,我整个晚上都可以跟你谈事情。”
R·丹尼尔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我等在外面是社会习俗之一?”
贝莱更尴尬了:“不然呢?你进去做做什么?”
“哦,我了解你的意思了。对,当然。不过,伊利亚,我的手也脏了,我要洗洗手。”
他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来。这是一双粉红色的、丰满的手,上面还有正常的细纹。这双手是精美绝伦的作品,充分展现出一丝不苟的技艺。而且,在贝莱看来,这双手已经够干净了。
“你知道,我们公寓有盥洗设备。”贝莱一副随口说说的样子。当然,机器人是听不出炫耀之意的。
“谢谢你,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利用一下这个地方。如果我要跟你们地球人一起生活,那么我最好还是尽量去接受,并且参与你们的习俗和想法。”
“那就进来吧!”
个人私用间内部宽敞明亮,令人觉得很舒服。这和纽约市大部份只讲究实用、不讲究外观与感觉的建设施形成强烈对比。但这回,贝莱却体会不出舒服的滋味了。
他低声对丹尼尔说:“我可能要半个小时,等我。”他转身走开,接着又回头补充道:“听好,别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要看任何人。口不语、眼不看,这是一种风俗习惯。”
他很快的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低声说话,也没有人以吃惊的眼光在看他。还好前厅没有人,而且,毕竟这只是前厅而已。
他匆匆往下走,隐隐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经过共用区,走向隔成一间间的单人区。
他得到享用单人区的资格已有五年了。单人区的每个小隔间大的足以容纳一套淋浴设备、一个小小的洗衣设备,还有其他必要的装置。里头甚至还有一架小型放映机,可以按键放映新的影片。
“简直就是家外之家嘛。”当贝莱第一次使用单人区的个人隔间时,曾开玩笑道。
但最近这一阵子,他却常想,假如享用单人区个人隔间的资格被取消的话,他真不知道要怎么忍受共用区那种粗陋的设备。
他按下启动洗衣装置的按钮,光滑的金属表亮了起来。
在贝莱洗好澡、穿上干净的衣裤、浑身清爽舒服的走出来这段过程中,R·丹尼尔一直很有耐心的等着。
“没问题吧?”他们走出个人私用间很远,远到可以交谈以后,贝莱问道。
“没有问题,伊利亚。”R·丹尼尔说。
他们来到贝莱的公寓,洁西带着紧张不安的微笑站在门口等他们。贝莱吻她。
“洁西,”他含糊的说:“这是我的新伙伴,丹尼尔·奥利瓦。”
洁西伸出一只手,丹尼尔与她握手,然后放开。她转向丈夫,有点疑虑的看着R·丹尼尔。
“请坐,奥利瓦先生。”她说:“我要跟我先生谈点家务事,一分钟就好,希望你别介意。”
她抓着贝莱的袖子,把他拉进隔壁房间。
“你没受伤吧?”她低声问他,很着急的:“听到广播,我真是担心死了。”
“什么广播?”
“已经播出差不多一个小时了,内容跟那家鞋店的暴动有关。他们说是两个便衣刑警镇压了暴动场面。我知道你跟工作伙伴正要回家,而暴动就发生在我们这一分区,加上发生的时间正好是你回家的时间,所以我我还以为他们故意把整个事件说的轻描淡写,而实际上你”
“别急,洁西。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洁西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声音还是有点紧张:“你那个伙伴不是你们单位的人,对不对?”
“对。”贝莱有点不高兴的说:“他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我跟怎么招呼他?”
“就像招呼别人一样。他只是我的工作伙伴而已。”
贝莱说这话的语气让人觉得似乎有弦外之音,眼光锐利的洁西马上眯起眼睛看他。“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走,我们回起居室吧。再不回去就显得怪怪的了。”
贝莱看着自己的公寓,突然有点心虚起来。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其实,他一直都很为自己的公寓自豪的。他们有三个大房间,光是起居室的面积就有四点五乘五点五平方公尺大。每个房间都有壁橱。一条大通气管字屋中穿过,这表示公寓中偶尔会有一点轰轰的噪音,但另一方面,这也等于保证公寓中的温度控制与空气品质是一流的。最方便的是,这房子距离男女个人私用间都不太远。
然而,当公寓里坐着一个来自外世界的怪物时,贝莱却突然心虚起来了。原本引以为傲的公寓,似乎瞬间变的狭小局促。
洁西以一种装出来的愉快表情说:“你跟奥利瓦先生吃过饭没有,伊利亚?”
“噢!其实,”贝莱迅速答道:“丹尼尔不跟我们一起吃。我倒是饿了。”
洁西毫不犹豫的接受了这种情况。因为食物供应受到严格控制,配给较以前更紧缩,所以婉拒别人的招待是众所皆知的礼貌。
“奥利瓦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们吃饭。”她说:“伊利亚、班特莱和我通常是在地区餐厅吃饭。你知道,这样比较方便,可以选择的菜式也多一点,而且这话你可别说出去在地区餐厅吃饭,量也比较多。不过,我们获准每周可以有三次在公寓里吃。伊利亚在局里的表现很优秀,我们享有很好的地位。我想,为了欢迎你到家里来,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道吃的话,我们可以自己做点菜小小庆祝一下。不过,你知道,我也认为过度行使隐私权是有点反社会倾向的。”
R·丹尼尔很有礼貌的聆听着。
贝莱暗暗“嘘”了一声,朝洁西摇摇手指:“老婆,我饿死了。”
R·丹尼尔说:“贝莱太太,如果我以你的名字称呼你,会不会违反习俗?”
“不会,当然不会。”洁西说着,从墙里拉出一张折叠桌,再将菜盘加热器插入桌子中央凹陷的地方。“你尽管叫我洁西好了,呃,丹尼尔。”她吃吃笑着。
贝莱气坏了。接下来的情况会更加难以忍受。洁西以为R·丹尼尔是人。她会在女性个人私用间里,向那些女人吹嘘这件事。丹尼尔虽然神色冷淡,但却非常英俊,洁西很喜欢他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
贝莱不知道R·丹尼尔对洁西的印象如何。十八年来,她并没有多大改变,至少在贝莱眼里是如此。当然,她增加了一点体重,身体失去了很多青春活力。
她的唇边出现了皱纹,脸颊稍微有点松弛。她的发型十分保守,头发色泽也比过去暗了些。
但这一切有何相干?贝莱暗自思忖。在外世界里,女人就像男人一样高大、挺拔、庄严。至少,胶卷书上是这么说的。R·丹尼尔所习惯的女人一定是那样的女人。
但是,面对洁西,R·丹尼尔似乎很平静,一点也不会因为她的谈话、外表或擅自叫他的名字而显出异样的表情。他说:“你确定这样可以吗?洁西好像是一种称,也许只有你的家人才能这样叫你。要是我能用你的全名称呼你,可能会比较好吧。”
洁西正将罩住晚餐口粮的保温纸打开,听到丹尼尔的话,她突然低下头去,全神贯注做自己的事情。
“我的全名就是洁西。”她的语气不太自然,“每个人都这么叫我,我没有别的名字。”
“好的,洁西。”
公寓的门开了,有个男孩小心翼翼的走进来。他一眼就瞧见R·丹尼尔。
“爸?”男孩以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父亲。
“这是我儿子,班特莱。”贝莱低声介绍道:“班,这位是奥利瓦先生。”
“他是你的伙伴,是不是,爸?你好,奥利瓦先生。”班特莱的眼睛变的又亮又大。“对了,爸,下面鞋店发生什么事?新闻广播说”
“现在别问任何问题,班。”贝莱厉声打断他。
班特莱垮着脸,看看他母亲。他母亲示意他坐下。
“我叫你做的事情你做了没有,班特莱?”他坐下时,洁西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问道。他的头发跟他父亲一样黑,个子也快长的跟他父亲一样高了。但除此之外,他像他母亲。他有洁西的鹅蛋脸,淡褐色的眼睛,乐观开朗的人生观。
“做好了,妈。”班特莱说着,俯身向前看看正在冒热气的大盘子。“我们吃什么?不会又是人造牛肉吧?妈?”
“人造牛肉有什么不好?”洁西说,紧抿着嘴唇。“现在,专心吃你面前的东西,不要多嘴。”
显然,他们要吃的正是人造牛肉。
贝莱也在自己的位子坐下。他跟班特莱一样,宁可吃别的东西也不想吃这种气味浓烈、吃完以后嘴里还会留下怪味道的人造牛肉。但是洁西早已解释过她的难处了。
“唉,伊利亚,我没办法。”她曾经这么说:“我整天生活在这个区,我不能树立敌人,否则日子会不好过。他们知道我做过助理营养师,而且,在这层公寓里,就算是享有星期天在家吃饭这种特权的人也没有几家,要是我每隔一个礼拜就拿走牛排或鸡肉的话,人家就会说,我在食物调配室有势力、有交情。他们会到处张扬,传来传去,那样我根本就出不了门了,也没法安心去个人私用间。其实,人造牛肉和原生蔬菜都是很好的东西。它们的营养十分均衡,一点也不会浪费,而且还有丰富的维他命和矿物质,以及任何人所需要的每一种养分。再说,我们每个礼拜二在地区餐厅吃饭时,想吃多少鸡肉就可以吃多少鸡肉。”
贝莱立刻屈服。洁西说得对,生活中的首要问题就是减少跟周遭人群的摩擦。不过班特莱还不能深刻体会这一点。
果然,这回他还是有意见。“妈!”他说:“我为什么不能用爸的配额券去地区餐厅吃饭呢?我宁可去那边吃。”
洁西有点生气,摇摇头说:“班特莱,你怎么还是这样不懂事?你想,如果人家看见你一个人在那里吃饭,好像你不喜欢你的家人,或是被家人赶出去似的,人家会怎么说?”
“噢,妈,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嘛!”贝莱生气了,“你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班特莱!”
班特莱很不痛快的耸肩膀。
坐在房间另一头的R·丹尼尔突然开口了:“府上吃饭的时候,我可不可以看看这些胶卷书?”
“哦,当然可以!”班特莱说着离开餐桌,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这些书是我的,我经学校特准向图书馆借来的。我去拿我的阅读镜给你用。我的阅读镜很棒喔,是爸在我去年生日送我的。”他把阅读镜拿给R·丹尼尔,“你对机器人有兴趣吗,奥利瓦先生?”
贝莱的汤匙“当!”一声掉到地上,他弯要捡起来。
R·丹尼尔答道:“有,班特莱,我很有兴趣。”
“那你一定会喜欢这些书,都是跟机器人有关的。学校要我们写一篇关于机器人的报告,所以我正在研究。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他神气的说:“我本身的立场是反对机器人的。”
“过来坐下,班特莱!”贝莱急得不得了,“不要烦奥利瓦先生。”
“他没有烦我,伊利亚。”R·丹尼尔说:“改天我很乐意跟你谈谈这个问题,班特莱。不过,今天晚上我跟你父亲都会很忙。”
“谢谢你,奥利瓦先生。”班特莱回到桌边坐下,朝他母亲做了个鬼脸,然后低下头,用叉子割断一块松松脆脆的粉红色人造牛肉。
贝莱暗想:今晚会很忙?
接着他想起自己的工作来了,身体不由得一震。他想起一个外世界人死的直挺挺的躺在太空城里,他也想起,这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为自己的难题所困,居然忘了这冷酷的谋杀事件。
[book_title]第五章 地球人行凶?
洁西跟他们说再见。她戴了顶正式的帽子,身穿一件角质纤维短外套。“对不起,我出去一下。”她对R·丹尼尔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跟伊利亚讨论。”她说着打开门,同时把儿子推到门口。
“你什么时候回来,洁西?”贝莱问。
“我什么时候回来比较方便?”她停住脚步。
“呃……不必整晚都待在外面。我看就像你平常回家的时候回来,差不多午夜吧。”他说着,以询问的眼光看着R·丹尼尔。
R·丹尼尔点点头。“很抱歉把你赶出去。”
“别这么说,奥利瓦先生。其实我今晚本来救跟朋友出去玩的。”她推推儿子:“走吧,班。”
男孩很不情愿:“噢,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去呢?我又不会吵他们。真是的!”
“听话!”
“那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看次以太影片呢?”
“因为我要跟朋友去,而你有你自己的事。”
门关上了,中断他们母子的谈话。
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贝莱曾将它至之脑后,他曾经这么想:首先,让我们跟机器人见面,看看他是什么德行。然后:带他回家。最后是:我们吃饭吧。
但现在这些都结束了,无法在推拖了。此刻,他终于必须面对谋杀案,面对错综复杂的星际关系,面对这可能住使他升级、也可能让他被撤职的问题。而且,除了向眼前的机器人求助之外,他甚至无法开始。
桌子还没有收回墙壁里,他的指甲在桌面上划来划去。
R·丹尼尔开口:“我们说话会不会被别人听到?”贝莱惊讶的抬起头来:“没有人会去偷听别人家讲话的。”
“偷听不是你们的习俗?”
“这是不好的行为,丹尼尔,没有人会这样做的。你还不如假定他们会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你吃饭时盯着你的盘子看。”
“或者,假定他们会犯谋杀罪?”
“什么?”
“杀人也违反你们的习俗,对不对,伊利亚?”贝莱不觉火冒三丈:“你听好,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办案,你就别模仿外世界人那富目中无人的样子。要傲慢自大,你没资格,R·丹尼尔!”他忍不住特别强调了“R字号”这个字眼。
“如果我说的话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伊利亚。我只是想指出,由于人类偶尔会违反习俗而杀人,所以他们也可能会违反习俗而触犯较轻的偷听行为。”
“这公寓的隔音很好。”贝莱仍然皱着眉头。“你没听到我们左邻右舍有什么声音吧?那么,他们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再说,谁会想到这儿正在谈论重要的事情?”
“我们不能低估敌人。”贝莱不耐烦的耸耸肩膀。“我们开始吧!我手头上的资料很简单,所以讨论起来也很容易。我知道有个叫罗奇·沙顿的人被某个或某些身份不明的人谋杀了。沙顿是奥罗拉世界的公民,太空城的居民。据我所知,外世界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孤立事件。我没说错吧?”
“你说的很对,伊利亚。”
“他们把这件事和另一件事联想在一起。最近外世界人在主持一项计划,打算以外世界的形式为蓝图,将我们转变成一个结合人类与机器人的社会。这项计划曾数度遭人企图破坏,于是他们便认为谋杀案和此事关系密切,很可能是某个组织严密的恐怖团体干的。”
“对。”
“好。那么第一步要清,外世界人这种假设成立吗?为什么谋杀案不会是一个单独的狂热份子干的呢?地球上的反机器人情绪固然激烈,但是并没有出现任何有组织的团体在策动这种暴力行为。”
“可能是不公开的。不对。”
“好。就算有个秘密组织,专门破坏机器人和机器人制造厂,他们也会清楚,去谋杀一个外世界人士下下之策。我看,做这件案子的人头脑八成有问题。”
R·丹尼尔一直很注意听贝莱说话。“我认为你所谓的‘狂热份子’可能性不大。”他说:“被害人是经过刻意挑选的,案发时间又过分恰到好处,因此这显然是有组织的团体精心策划的行动。”
“唔,看来你手上的资料比我多。抖出来吧!”
“你的措辞含糊不清,不过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必须先对你说明一些背景资料。伊利亚,太空城的人对他们跟地球之间的关系很不满意。”
“那又怎么样?”贝莱喃喃道。
“有人告诉我,太空城刚建立起来时,我们大部份人都理所当然的以为,地球上会很乐意采取外世界已经实行得很好的统合社会制度。在初期的暴动事件过后,我们甚至还认为,这只不过是你们的人民面对新奇事物时所表现的惊慌反应而已。但结果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反抗的行动依然持续不断,即使在地球政府以及大多数市政府的合作下,情况还是没有多少改善。当然,我们的人对这点非常担心。”“是吗?那是出于利他主义的胸怀喽?”贝莱说。
“也不尽然。”R·丹尼尔回道:“不过,你对他们的动机给予正面而肯定的评价,这点很好。就我们的立场来说,一般人都相信,一个健全而现代化的地球对整个银河系是有利的。但是我必须承认,在外世界,也有极力反对这种论调的人存在。”
“什么?外世界人之间也有歧见?”
“当然。有些人认为,一个现代化的地球同时也意味着一个充满危险的帝国主义地球。尤其是那些跟地球关系较接近的旧世界,他们的人民特别有这种观念。他们有强烈的理由难以释怀,他们忘不了星际交流刚开始那几个世纪当中,自己曾在政治及经济上受过地球的操控。”贝莱叹了一口气。“唉!都是老掉牙的历史了。他们真的那么担心?他们还在为一千年以前的事恨我们?”
“人类,”R·丹尼尔说:“有你们自己的怪异结构。在许多方面,你们不像我们机器人这么合情合理,因为你们并没有经过事前的线路设计。不过有人跟我说,这样也有好处。”
“大概吧。”贝莱冷漠道。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R·丹尼尔说:“总之,地球的改革连续遭到失败,已经促使外世界主张国家主义的党派势力高涨。他们认为,地球人显然不同于外世界人,无法依循同一传统。他们说,如果我们强派机器人进入地球,那么终将导致帝国主义地球复苏,这会毁了整个银河系。你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地球上有八十亿人口,而五十个外世界人的人口总和才不过五十五亿多一点。我们在这儿的人,特别是沙顿博士”
“他是个博士?”
“社会学博士,机器人学专家,很杰出的一个人。”
“我知道了,继续说吧。”
“我说过,沙顿博士和其他人都明白,如果我们不断失败,而导致外世界的不满情绪加深的话,那么,太空城和它所代表的意义将无法再持续多久了。沙顿博士觉得,当务之急便是了解地球人心理学,而且是尽最大的努力去了解。我们常说地球人天性保守,说‘不变的地球’、‘地球人思想难测’,这些话说来容易,但都是陈腔滥调,逃避问题而已。沙顿博士说,这些都是无知的论调,我们不能拿一句老套的说词或一些陈腐顽固的思想当挡箭牌,而就此把地球人推开。他说,外世界人要改造地球,就必须放弃太空城的孤立隔绝状态,必须跟地球人共处,要跟他们一起生活、一起思想,要把自己当作是他们。”
“外世界人?不可能!”贝莱说。
“你说的很对。”R·丹尼尔说:“沙顿博士虽然有这种看法,但就算他自己,也无法鼓起勇气进入任何一座地球人的城市。他狠清楚这一点,他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城市的庞大和群众。即使他在爆破的威胁下走进城市,但那种环境也会压的他无法思考,如此他就永远无法探求他所要寻求的核心真象。”
“还有呢?他们老是担心的病菌问题又怎么办?”贝莱问道:“别忘了这一点。光是为了病菌这件事,我看他们也没有谁感冒现进入城市。”
“这也是一个问题。其实,外世界人并不知道地球人所谓的病菌到底是什么东西。而面对某个自己并不知道的东西时,那种恐惧感多少是有点变态的。这一切,沙顿博士都明白。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他依然坚持必须对地球人有更多的了解,必须把地球人的生活方式弄得清清楚楚。”
“那他不是进退两难?”
“倒也未必。反对者只反对外世界人进入城市,至于机器人,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贝莱想:该死!我怎么老是忘了这个?“哦?”他大声说。
“没错。”R·丹尼尔说:“我们更具弹性,这是很自然的。至少在这些问题上是如此。我们可以经由设计来适应地球人的生活。只要把我们的外型做的很像人就好了,如此地球人就会接受我们,让我们对他们的生活作更深切的观察。”
“而你”贝莱恍然大悟。
“是的,我正是这样的机器人。沙顿博士已经花了一年的时间来设计和制造这种机器人。我是他完成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机器人。很可惜,我还没有受完完整的教育就发生了谋杀案,于是我便提早被派来担任我预定要扮演的角色了。”
“这么说,并不是所有的外世界机器人都像你一样?我是指,有些比较像机器人而不像人类,是不是?”
“是的,当然。机器人的外观要视其功能而定。我的功能需要有一个非常像人的外观,所以我外表看起来就是人的样子。其他的机器人虽然都拟人化,但跟我却是不一样的。不过,他们比我在鞋店看见的那些难看的原始型机器人,显然更像人。你们的机器人都是那种样子吗?”
“差不多吧。”贝莱说:“你不能接受?”
“当然。要把一个粗糙拙劣的人形仿制品当作真正有智慧的同类看待是很困难的。你们的工厂不能做的更好一点吗?”
“我相信他们可以的,丹尼尔。问题是我们要不要这样子。我想我们宁愿在跟人打交道的时候,能够分辨对方是机器人,或者不是机器人。”贝莱说着,直视这个机器人的眼睛。他的眼睛明亮湿润,就像人的眼睛一样。不过贝莱觉得,这双眼睛的目光稳定,不像人那样会闪来闪去。
“关于这一点,但愿我会有足够的时间多多向你讨教。”R·丹尼尔说。
贝莱有那么一下子,以为R·丹尼尔在讽刺自己,不过他很快就想到这是不可能的。
“总而言之,”R·丹尼尔说:“沙顿博士很清楚的看出,这是有关C/Fe的一个事例。”
“C/Fe什么意思?”
“只不过是碳元素和铁元素的化学符号而已,伊利亚。碳是人类生命的基础,铁是机器人生命的基础。我们所指的C/Fe,是在一种平等与平行的原则下,结合人与机器人文化的最佳部份。简称为C/Fe比较省事。”
“C/Fe,你们写这两个字的时候要用连字符号吗?不然怎么写?”
“不用,伊利亚,只要在两个字之间化条斜线就行了。它所象征的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两者的混合,没有优先顺序。”贝莱发现自己居然忍不住对此有了兴趣。自从外世界发动大叛变,脱离母星球独立后,地球上的正式教育中就不再提及外世界的历史或社会学资料。不过在通俗的故事胶卷书中倒是有许多外世界人物出现:性情暴躁、行为怪异、跑到地球来访问的大亨;必定迷上地球人、轻易坠入爱河的美丽女继承人;傲慢狂傲、邪恶无比、最后一定被打败的反派外世界人…但这些描述毫无价值,因为它们违背了最基本,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外世界人从未进入城市,女外世界人从未到过地球。
贝莱生平第一次有了怪异的好奇心。他在心里想着,外世界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很费力的把思想拉回眼前这件事。“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说:“你们的沙顿博士是以一种崭新的、有希望的角度,在解决地球转变为C/Fe时所产生的问题。而我们的保守团体,或者自称为中古主义者的那些人,对这一点感到非常不安。他们很怕他会成功,所以他们杀了他。在此动机下,这个案件就变成一项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而不是孤立的暴力行为。对吗?”
“大致上是的,伊利亚,你说的对。”贝莱若有所思的轻吹一声口哨,修长的手指在桌上缓缓敲着。然后,他摇了摇头。
“这不可靠,这一点也不可靠。”
“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模拟那幅景象:一个地球人走进太空城,走到沙顿博士面前,把他轰死,然后走出来。我实在看不出有这种可能。太空城的入口处不是有警卫防守吗?”
R·丹尼尔点点头:“没错。所以比较安全的说法是,地球人不可能非法通过入口。”
“既然如此,你的假设又怎么成立?”
“假如纽约市到太空城只有一个这么一个入口的话,我们当然就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了,伊利亚。”
贝莱深思的看着他的工作伙伴:“我听不懂你的话。那是两地之间唯一的连接点啊!”
“是两地之间直接的连接点,没错。”R·丹尼尔停顿片刻,然后说:“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是不是?”
“对,我搞不懂。”
“嗯,我想办法解释一下好了,但愿不会冒犯你,伊利亚。请给我一张纸和一枝笔好吗?谢谢。现在你看这里,我画了一个大圆圈,在圆圈上标明‘纽约市’三个字,接着我再画一个跟大圆相切的小圆圈,在小圆圈上标明‘太空城’三个字。从这里,你看,在它们相切的地方,我画一个箭头,这就是‘栅墙’好了,你看是不是还有别的连接点。”
“当然没有。”贝莱答道:“没有别的连接点。”
“听你这么说,就某方面而言我总算放心了。”这个机器人道:“还好你的想法跟我所认知的地球人思想方式一致。没错,那到栅墙就是它们之间唯一直接的连接点。但是,纽约市和太空城对露天的乡间地区却是全面开放的。纽约市的出口那么多,如果经由随便哪个出口离开纽约市,再越过乡间进入太空城,那就不会碰上栅墙的阻拦了。”贝莱的舌尖顶着上唇,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开口:“你说越过乡间?”
“对。”
“独自一个人,越过乡间?”
“有何不可?”
“步行?”
“无疑是步行。步行被察觉的可能性最低。谋杀案是在工作日上午发生的,因此凶手应该是在天亮前几个小时就出发了。”
“不可能!城里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离开城市?单独行动?不可能!”
“一般而言,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不错。我们外世界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只在入口处派驻警卫防守。即使在上次的大暴动事件中,你们的人也只攻击了当时那道保护入口的封锁线。没有一个人离开纽约市。”
“嗯。所以呢?”
“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是非常状况。这并不是暴众沿着封锁线防御力最弱的部份所做的盲目攻击事件。这是一个小团体有计划的行动,他们抓住一个无人防守的点,企图藉此发动攻击。也唯有如此,地球人才能像你所说的那样,进入太空城、走到被害人身边、杀死他,然后离去。凶手是经由我方一个完全的盲点出击的。”
贝莱摇头:“这太不可能了!你们的人没调查过这个说法的可靠性吗?”
“有,我们有调查。当谋杀案发生时,你们的警察局长几乎就在现场”
“我知道,他告诉过我了。”
“你看,对方把谋杀的时间算得如此精确,伊利亚,这又是一例。你们局长过去就跟沙顿博士合作过了,这回沙顿博士对于派遣像我这种机器人渗入你们成是的计划,打算跟他进行初步安排。那天早上他们便约好要谈这些事。当然,谋杀案阻止了这些计划,至少是暂时使这些计划停顿下来。而对地球以及我们的人民来说,最为难尴尬的事莫过于此了就在你们的警察局长人在太空城时,太空城里居然发生了谋杀案。好,现在回到我刚才的话题。当时你们局长在场,我们对他说:‘凶手一定是越过乡间进来的。’他的反应跟你一样,他似乎是说:‘不可能!’或者‘不可思议!’当然,他很不安,也许是因为太不安了,所以他一下子很难看出重要的关键来。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强迫他立刻评估这个推断的可能性。”
贝莱不禁想起局长摔破眼镜的事情。即使在这么严肃的时刻,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可怜的朱里尔!他当然会心慌意乱,他如何能够向自负傲慢的外世界人解释自己的处境?外世界人一向认为,遗传基因未经筛选的地球人有种怪异又讨厌的特性,那就是生理上的不完美。他不能解释,起码为了面子。而面子可是警察局长朱里尔·安德比的第二生命。嗯,贝莱想,地球人在某些方面可得团结一点。这个机器人将永远不可能从他的嘴里知道朱里尔是个大近视。
R·丹尼尔又继续说:“我们清点了纽约市的所有出口。你知道一共有多少个吗,伊利亚?”
贝莱摇摇头,随便猜了猜:“二十个?”
“五百零二个。”
“什么?”
“原本还要多一点,目前仍然可用的剩下五百零二个。你们纽约市实在成长缓慢,伊利亚,它曾经适暴露在太空下的,人类可以自由来往于城市与乡间。”
“当然,我知道。”
“它当初被密封起来时,还留下许多出口。目前仍存在的出口有五百零二个,其余的都被建物堵死或掩盖了。当然,我们并没有计算空运进入点。”
“呃,那些出口的情况如何?”
“很糟糕,都是无人防守状态。我们找不到负责管理的官方,也找不到自认属其辖区的官员。好像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些出口存在。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可以经由任何一个出口随意出城,他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还有呢?我看作案的凶器大概也找不到了吧?”
“是的。”
“有任何线索吗?”
“一无所有。我们曾经对太空城外围地区做过彻底搜查。农场的机器人根本无法做可能的目击证人。他们只是比自动农业机械精良一点,根本不是拟人物。除此之外,当地并没有人类。”
“嗯…然后呢?”
“到目前为止,太空城方面什么线索都找不到,所以我们准备在纽约市这边展开调查。我们的责任是追查所有可能的破坏组织”
“你打算花多少时间?”贝莱打断他。
“视需要而定,不过要尽可能的快。”
“是吗?”贝莱若有所思的说:“但愿你有另一个工作伙伴,好来陪你这滩浑水。”
“我没有。”R·丹尼尔说:“局长对你的忠诚和能力评价非常高。”
“他真好心。”贝莱自嘲道。他想:可怜的朱里尔,他对我感到内疚,所以拼命帮我说好话。
“当然我们不会只听他的一面之词。”R·丹尼尔说:“我们查过你的记录。你曾经公开反对在你的工作单位里使用机器人。”“哦?你有异议吗?”
“完全没有。你的意见是你个人的意见。不过因为这一点,所以我们必须详查你的心理资料。后来我们了解,虽然你很不喜欢机器人,但如果是你职责所在的话,你还是会跟机器人共事。你有一种特别高的忠诚倾向,对合法的权威很尊重。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局长对你的评语很正确。”
“就你个人而言,你对我这种反机器人的态度难道没有一点愤恨吗?”
R·丹尼尔回道:“如果它不会妨碍你跟我共事,不会妨碍你协助我工作,那又有什么关系?”
贝莱觉得好气。他以挑的语气说:“好吧,如果我算通过了资格审查,那你呢?你凭什么当刑警?”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你是被设计来当作集机料的机器,是替外世界人记录地球人生活的一种仿人制品。”
“所以做一个调查者就是很好的开始,不是吗?我是说,对一个集资料的机器人而言,这是很好的开始。”
“也许这是一种开始吧,但你这样是绝对不够的。”
“当然,所以我的线路曾做了最后调整。”
“哦?这点我到很想听听。”
“很简单。我的动机库里输入了一种特别强大的驱策力一种寻求正义的欲望。”
“正义!”贝莱脸上的轻蔑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事一种无法置信的震惊。
此时,坐在椅子上的R·丹尼尔却很快转身,注视着门口。“外面有人。”他说。
外面是有人。
大门被推开,洁西脸色发白,紧抿双唇出现在他们眼前。
贝莱吓了一跳:“洁西!怎么啦?”
她站在原处,避开贝莱的目光。“对不起,我…我必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停顿。
“班特莱呢?”
“他今晚睡在青年馆。”
“为什么?”贝莱问道:“我并没有要你这么做呀!”
“你说你同事要在家里过夜,我想他大概要用到班特莱的房间。”
“没有这种必要,洁西。”R·丹尼尔说。
洁西睁大眼睛,很专注的盯着R·丹尼尔看。
贝莱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指,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无法置一词,只觉胃不舒服的难受极了。
这片刻的沉默以强大的力量压住他的耳膜。接着,彷佛隔了好几层塑胶皮似的,他听见妻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想你是个机器人,丹尼尔。”
R·丹尼尔以一贯的平静口气回答:“是的,我是机器人。”
[book_title]第六章 夜半耳语
在城市最富裕的分区顶层,有自然日光室。这种自然日光室使用石英隔板,隔板上设有活动的金属装置将空气隔绝,让日光照进来。纽约市政府首长和高级官员的太太女儿们,可以在那儿把皮肤晒得黑黑的。而每天晚上,那儿都会发生一件稀奇的事情。
天会暗下来。
除了那儿,城市的其他部份则根本没有白昼或黑夜的分别。甚至大众人造日光室也一样。(大众人造日光室使用人工紫外线,数以百万计的人按照严格排定的时段,偶尔可以进去照一照。)时间的昼夜循环完全由人工操控。
只要他们愿意,城市里的各个机关大可轻易的以每天三班、每班八小时或每天四班、每班六小时的方式持续营业。反正做“日班”或“夜班”都一样。照明无休无止,工作持续不断,这毫无困难。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市政改革者便会以促进经济效益为由而提出这种建议。
不过从来没有人接受。
为了所谓的经济效益,地球社会已经放弃许多早期的生活习惯了包括空间、隐私权,甚至还有大部份的自由意志。不过这些都是文明产物,存在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一万年。
然而有种习惯却跟人类的存在一样久晚上睡觉。这习惯已经延续的一百万年,是很不容易放弃的。即使看不见夜晚,但公寓的照明到了晚上会变暗,整个城市的脉搏也慢的下来。在封闭的城市里,虽然无法根据自然天象的变化来判断日夜,但人类却仍能依照时间之手默默无声的指挥,遵循昼起夜眠的习惯。
此刻高速路带上空荡荡的,生活的噪音沈寂下来,穿梭在巨大巷道中的群众也消失了。纽约市正静静伏卧着,在地球阴暗的、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它的居民都已沉沉入睡。
伊利亚·贝莱还没睡。他躺在床上,公寓里的光已熄灭,但他还是睡不着。
黑暗中,洁西一动不动的躺在贝莱身边。他感觉不出、也听不到她在动。
在墙的另一侧,正站着、或是躺着(贝莱不知道是哪种姿势)R·丹尼尔·奥利瓦。
贝莱低唤妻子:“洁西!”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说:“洁西…”
他身边裹在被单下的黑暗人影微微动了动。
“什么事?”
“洁西,别让我为难。”
“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怎么讲呢?本来,我打算等想好一个婉转的办法再告诉你的。噢,老天!洁西”
“嘘!”贝莱的声音又恢复耳语。“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不想跟我说吗?”
洁西翻身面对他。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正注视着自己。
“伊利亚……”她的声音轻的像空气在飘,“他能听得见我们说话吗?那个东西?”
“如果我们小声讲他就听不见。”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他有特别的耳朵,可以听到很小的声音。外世界人的机器人本事大得很,可以做各种事情的。”
这一点贝莱也知道。提倡机器人的宣传总是强调外世界机器人各种神奇的功能,还有他们的耐力、他们特别的知觉,以及他们提供给人类社会那千百种新奇的服务。不过在贝莱看来,这种宣传等于自己拆自己的台。地球人反而因为机器人比自己优越而更讨厌机器人了。
他轻声道:“丹尼尔不会。他们故意把他作成人型,他们要他的行为举止像人类,所以他只有人的知觉。”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的知觉比人更多更灵敏,他就会在无意中表现出非人类的反应,那么露出马脚的机会就更多了。那样他会做得太多,知道得太多。”
“哦,也许吧。”两人沉默下来。
过了一阵子,贝莱再度开口:“洁西,这件事你就随它去吧,等到……嘿,亲爱的,你发脾气是很不公平的。”
“发脾气?噢,伊利亚,你真傻。我没生气呀,我是在害怕,我快吓死了。”她咕噜一声了口口水,紧紧抓住他的睡衣。
他们静静拥抱着,贝莱原先那种被误解的感觉逐渐转成担心与关怀。
“怎么会,洁西?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呀!他一点也不危险,我发誓他不会伤害人的。”
“你不能摆脱他吗?”
“这是局里的公事,我怎么摆脱?你知道我不可能的。”
“是什么公事?告诉我,伊利亚。”
“唉!洁西,你怎么搞了?”他伸手抚摸她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湿湿的。
他小心的用睡衣袖子擦擦她的眼角。
“嘿,”他柔声道:“你真像个小女孩。”
“不管是什么事,你叫局里派别人去做嘛,求求你,伊利亚!”贝莱的口气变得强硬了点。“洁西,你做警察太太这么久,你应该知道,任务就是任务。”
“那,为什么偏偏挑上你?”
“朱里尔”他怀里的她身体一僵。“我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朱里尔,叫他去找别人做这种讨厌工作?你太容忍了,伊利亚,这简直是”
“好啦,好啦。”他安抚她。
她沉默不语,身体微微颤抖。
贝莱心想:她永远都不会了解的。
自从他们订婚以后,朱里尔就成了他们夫妻间争执的对象。朱里尔是贝莱在市立行政院高两届的学长,也是朋友。毕业后,贝莱经过一连串性向测验和神经系统分析,正在等候分发至警察单位时,朱里尔不但早已做了警察,而且已经被调到便衣队去工作了。
贝莱一路跟在朱里尔后面跑,但两人的地位却越来越悬殊。老实说,这也不是谁的错。贝莱有能力、有效率,但他缺少朱里尔所拥有的某种特质。朱里尔天生就是个行政人才。他很能在层级分明的官僚体系中应付自如。
其实朱里尔并不特别聪明,贝莱知道。他有一些怪癖和毛病,比如说他有时会显的过分天真幼稚,每格一阵子就夸耀他那套中古主义论调。但是他跟大家都处的很好;他谁也不得罪;他接受命令时态度优雅从容,下达命令时态度温和又坚定。他甚至跟外世界人也处得很好,好到简直是卑躬屈膝了这点贝莱就绝对办不到。他只要跟他们处上半天,一定会怒气发作,虽然他从未真正跟外世界人说过话,不过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受不了的但他们信任他,这点使朱里尔对纽约市极具利用价值。
在政府机关中,圆滑的交际手腕向来比个人能力要有用得多,因此朱里尔得以步步高升。当贝莱还是C五级的刑警时,他就已经升到局长了。贝莱对这种悬殊的对比并不特别愤恨不平,不过他到底是个人,遗憾之心总是难免的。反倒是朱里尔,他念念不忘两人过去的交情,常用一些奇怪的方式尽力帮助贝莱,想弥补自己的成功所造成的遗憾。
好比这回,他指派贝莱跟R·丹尼尔合作,就是基于这种心态。这任务很艰钜,而且并不愉快,但毫无疑问的,它同时也意味着很大的升迁机会。虽然他那天早上口口声声说要贝莱帮忙,想藉此掩饰自己的意图,但贝莱明白,他其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而这机会大可以给别人的。
洁西看待事情的态度则跟贝莱不一样。过去有次类似的情况,她就曾说:“不是因为你那讨厌的忠诚度记录。我真是听腻了每个人都称赞你有责任感。有时候你也该替自己想一想啊!那些高关要员那个提过他们自己的忠诚度?”而此刻,贝莱睁着眼睛僵直躺着,等洁西冷静下来。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他必须澄清自己的疑虑。但愿这些混乱的思绪慢慢会有一条清晰的理路出来。
洁西动了动,他感到床垫塌了下去。
“伊利亚?”她的声音就在他耳畔。
“什么事?”
“你干嘛不辞职?”
“别发神经了。”
“为什么不呢?”突然间,她变的几乎有点急切了。“这样你就可以摆脱那个可怕的机器人了。你只要走进朱里尔办公室,跟他说你不干了就行了。”
贝莱反应冷淡:“我不能办一个重要案子办到一半就辞职,我不能随自己高兴就把这整个事情像扔垃圾一样扔掉。这样一定会被降级的。”
“就算如此,你还是可以想办法再爬上来的。你办得到的,伊利亚,你的能力足以胜任警察局好多不同部门的工作。”
“政府机关不用因故被降级的人。到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人力劳工,你也一样。班特莱会失去所有可以继承的地位。我的天哪,洁西!你根本不了解这种事情。”
“我在书上看过,我一点都不怕。”她喃喃道。
“你疯了,真是疯了!”贝莱可以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他脑中浮起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父亲,在颓败腐朽中死去的父亲。
洁西重重叹了口气。
贝莱压抑起伏的思绪,把洁西所挑起的话题抛至脑后。他念头一转,随即到自己所急欲追究的问题上来。
“洁西,你一定要告诉我,”他坚定的说:“你怎么发现丹尼尔是机器人的?你凭哪一点认定的?”
“呃”她才开口又停了。她已经好几次想要解释,却又说不下去。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鼓励她说出来。“拜托你,洁西,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只是这么猜而已,伊利亚。”她说。
“洁西,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让你这么猜呀。你出门以前并没有想到他是机器人,对不对?”
“对对。不过我总会想的……”
“别这样,洁西,到底怎么回事?”
“呃……你知道,伊利亚,我们在女性私用间会聊天。你知道她们聊天是什么都会说的。”
贝莱心想:噢,女人!
“总之,”洁西道:“谣言已经传遍全城了,一定的。”
“什么传遍全城?”贝莱几乎有种打胜仗的感觉,洁西僵持了那么久,总算说了。
事情终于有眉目了。
“反正她们就是这么讲的。她们说,听说有个外世界机器人跑进城市里来了。这个机器人跟警方合作,样子就像人一样。她们还问我知不知道呢。她们聊的好开心,还问我:‘洁西,你们伊利亚晓不晓得这件事呀?’我也笑着回答她们:‘少胡说八道了!’”
“然后我们去放映室,我不由的想起你的新同事。还记得你以前带回来的那些照片吗?就是朱里尔在太空城拍的,你带回来给我看看外世界人长什么样子。我忍不住想到你的同事长的就跟照片里的外世界人一模一样。我只是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他就是那个样子。我心里好乱,我跟自己说,天哪!他在鞋店的时候一定被人认出来了,而且他还跟伊利亚在一起……于是我就说我有点头痛,赶快跑回来了。”
“等一下,洁西,等一下,冷静点。你怎么会那么害怕呢?你并不怕丹尼尔本人嘛。你回来以后还敢面对他,你表现得很镇定很勇敢,你……”他突然住口,坐了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睁大眼睛专注聆听着。
他感觉到洁西在他身旁移动。忽然,他伸手摸到洁西的嘴,把它捂住。洁西用力挣扎,抓住他的手腕使劲的拉。他加强力道封住她的嘴。洁西轻声啜泣。
“对不起,洁西。”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刚刚正在注意听屋里的动静。”他边说边下床,套上暖暖的胶膜鞋。
“伊利亚,你去那里?别走开!”
“没事,我只是到门口去看看。”
他绕过床尾,脚上的胶膜鞋踩在地板上,发出一种清柔的摩擦声。他将房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在门边等了好一阵子。没什么动静。屋里安静的只剩床上的洁西轻轻的呼吸声,他甚至还可以听见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动的韵律。
贝莱小心的把手伸出门缝,即使闭着眼睛他也摸到那个地方。他以手指扣住控制天花板亮度的小钮,以最轻最轻的力量旋转。天花板发出微微的亮光,光线很弱,起居室仍然隐没在半黑之中。
不过,够了。这光线已够他看清他所要看的了。公寓大门紧闭,起居室悄然无声息。
他关上控制钮,回到床上。
这就是他所要的。他所疑虑的一切都有答案了。
洁西问他:“有什么不对吗,伊利亚?”
“没什么,洁西,没事,一切都很好。他不在这儿了。”
“那个机器人?你是说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不,不是。他还会回来。在他回来以前,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什么问题?”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洁西噤不作声。
贝莱开始咄咄逼人:“你说过你怕的要命。”
“我怕他。”
“不,这一点我们已经谈过了。你并不怕他,而且,你很清楚机器人是无法伤害人类的。”
“我想……”她慢吞吞的说:“要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机器人,可能就会发生暴动。我们会被人家杀掉。”
“谁会杀我们?”
“你知道暴动是什么样子。”
“可是,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机器人在那里,对不对?”
“他们可能会发现的。”
“你怕的就是这个,暴动?”
“呃”
“嘘!”他把洁西按到枕头上。
接着,他贴在她耳边轻声说:“他回来了。现在好好听我说,洁西,不要出声。一切都很好。明天早上他就会离开,不会再回来了。而且不会有暴动,一切都平安无事。”
他在对洁西说这些话时,心中几乎是满意了,几乎是完完全全满意了。
没有暴动,什么都没有。不会被降级。他想。
进入梦乡之前,他还在想:甚至不必调查谋杀案了,甚至连这件事也没有了,整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终于睡着了。
[book_title]第七章 进入太空城
警察局长朱里尔·安德比以优雅的手势小心翼翼地把眼镜片擦亮,然后架回鼻梁。
贝莱想,这招可真高明。当你在思考着要说什么时,擦擦眼镜不但可以让你有事做,而且又不像点支烟斗那样叫人破费。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拿出烟斗,装了些粗质的菸丝。菸叶是地球上仍然种植的少数奢侈农作物之一,不过也快消失了。贝莱这辈子,只见菸叶涨价不见菸叶跌价,而配额也是越来越少,从末增加。
朱里尔调整好眼镜,伸手摸了摸装设在办公桌一头的开关。开关启动,门便成为单向透明,可以维持一阵子。
“他现在在哪儿?”朱里尔问。
“他说要在局里到处看一看,我叫杰克陪着他。”贝莱点燃烟斗,小心地省着抽。
朱里尔跟大部分不抽烟的人一样,很讨厌烟味。
“你没跟杰克说他是机器人吧?”
“当然没有。”朱里尔还是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他的手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桌上的自动日历。
“情况如何?”他问道,但眼睛却不看贝莱。
“有点棘手。”
“我很抱歉,伊利亚。”
“你应该先告诉我,他的样子跟人一模一样。”贝莱忍不住有点冒火。
“我没告诉你吗?”朱里尔显得很讶异,接着,他突然激动起来:“妈的!你应该知道呀!要是他看起来像R·山米那副德性,我还会叫你把他带回家吗?”
“我知道,局长,可是我从没见过像他那种机器人,而你是见过的。我甚至不知道可以做出这种东西。我只是希望你事先提醒我一下而已。”
“好,伊利亚,我道歉。我的确应该事先告诉你,你说得对。最近我动不动就莫名其妙乱发脾气,都是为了这码事,这一切一切,搞得我坐立不安、心烦意乱!他那个叫丹尼尔的东西是一种新型机器人,还在实验阶段。”
“他自己跟我说了。”
“哦,那么,就是这样。”贝莱有点紧张。现在,是时候了。他咬着烟斗刻意漫不经心地说:“R·丹尼尔已经安排让我去太空城一趟。”
“去太空城?”朱里尔既吃惊又火大地抬起头来。
“是。这是很合理的下一步行动,局长。我要去犯罪现场看看,问些问题。”
朱里尔断然摇头:“我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伊利亚。我们都查过了,我不相信还能查出什么新的线索。而且他们那些人都很奇怪。温文儒雅!对付他们得用温文儒雅的手段。你没有这种经验。”
他伸出胖嘟嘟的手摸摸额头,接着,突然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激动口吻说:“我恨他们!”
贝莱也跟着大声起来。“妈的!难道我欢迎他们来吗?难道我高兴去那边吗?跟一个机器人同等地位已经够糟了,何况比他还低?不过话说回来,局长,如果你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担任这案子的调查工作,那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伊利亚。问题不在你,在外世界人。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
贝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看这样吧,局长,不如你也一道去好了。”他嘴上如此说,但心里却希望朱里尔不要去。
果然,朱里尔的眼睛睁得好大:“不!伊利亚,我不去,不要叫我去!”他似乎是在控制自己别再往下说。他假笑一下,把声音放得平静一点:“你知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已经积压了好几天的公事了。”
贝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我建议你这样吧,等我到了那儿,你再透过影象传讯出现太空城好了。你知道,就只是一下子而已,也许到时候我会需要你的帮忙。”
“呃,对,我想这样可以。”朱里尔的口气很不起劲。
“好,就这么办。”贝莱点点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站起来。“我会跟你保持联络。”
他走出局长办公室,故意放慢关门的动作,回头去看。朱里尔缓缓垂下头,把脸埋进搁在桌面上的肘弯里。贝莱几乎可以发誓说他听到了哭声。
天哪!他震惊地想着。
他走进大办公室,就近坐上一张桌角。桌后的同事抬起头来,向贝莱喃喃打了声招呼,然后又低下头去做事。贝莱没理他。
他把烟嘴取下来吹一吹,再将烟斗插入桌上一个小型吸灰器,清除灰白的烟灰。
他有点心疼地看看空空的烟斗,重新把烟嘴装好,然后收起来。又是一斗烟吸完了,永远消失了。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从头想一想。就某方面来说,朱里尔的反应并不令他意外。他早就料到朱里尔会反对他去太空城。朱里尔常说跟外世界人打交道有多困难、需要经验,即使琐碎的小事都必须小心应付,否则很危险等等。
不过他却没料到朱里尔会这么轻易就屈服了。他原以为朱里尔至少会坚持陪他一起去的。以这作案子的重要性而言,其他的工作压力又何足挂齿呢?
但这本就不是贝莱所要的,他要的正是他已得到的答覆。他要局长透过影象传讯在场目睹整个过程,以保安全。
安全是个关键字眼。贝莱需要一个目击证人,而这个目击证人又是无法被立即消灭的。为了保障他自身的安全,他至少需要这种最小的保证。
而朱里尔居然马上同意。贝莱想起他离开局长办公室时所听到的哭声或者是类似哭声的声音。他想:天哪!这案子已超出朱里尔所能负荷的了。
贝莱正想得出神,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兴高采烈、语意不清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你又有什么屁事?”他狠狠问道。
R·山米脸上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蠢笑。“杰克叫我告诉,丹尼尔已经准备好了,伊利亚。”
“知道了,滚吧!”
他皱起眉头,看着这个机器人的背影。让一个笨拙的金属机械随便不停地叫你的名字,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叫人火大?
记得R·山米刚来时,他就曾向朱里尔抱怨过这一点,朱里尔则耸耸肩膀说:“我们哪能事事如意呢,伊利亚?民众坚持城里的机器人要装上高功能的友善线路。他很喜欢你,所以他才会以他所知道的最亲切的称呼叫你。”
友善线路!目前所存在的任何类型机器人都不可能伤害人类。这是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每个正电子脑的基础线路都牢牢输入了这道指令,绝对无法加以干扰取代,因此机器人根本没有必要再装上特殊的友善线路。
然而朱里尔的话也没有错。虽然地球人对机器人的不信任心态很不合理,但机器人必须装置友善线路,就像机器人的脸必须做成微笑的样子是同一个道理。总之,在地球上必须如此。
R·丹尼尔却从来不笑。
贝莱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他想:下一站是太空城或者,可能是最后一站了!
纽约的警察以及某些高级官员,仍然可以在城市走廊上驾驶个人巡逻车,甚至行驶那些已经禁止行走的古代地下车道。多年来,自由派人士一再主张将这些车道改为儿童游戏场、新型购物区或者高速路带、平速路带的延伸。
不过,要求“民安全”的强烈呼声仍然存在。他们对此持反对的立场,原因是:万一发生了地区设施无法扑灭的大火,万一能源线路及通气管路发生了严重损害,最重要的是,万一发生了大暴动,政府必须要有办法马上迅速动员全城的力量去应付。到时候这些车道就大有用处了。截至目前为止,仍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这些车道。
在这次之前,贝莱就曾经驾车进入车道几次,但车道里空汤汤的凄凉景象总让他感到很沮丧。它彷佛跟温暖的、充满生命脉动的纽约离了百万公里远似的。他坐在巡逻车的操纵座上,而车道就像一条隐蔽空洞的长虫般在他跟前延伸。他随着弧度缓和的弯道一转,车道继续向前延伸。他不必看也知道,后面又跟着一条隐蔽空洞的长虫,它弯弯曲曲,彷佛没有尽头。车道里的光线很亮,但在一片死寂空洞中,光线是毫无意义的。
坐在贝莱身旁的R·丹尼尔既无法打破这种死寂,也填补不了这种空洞。他漠然地直视前方,对空汤汤的车道就像对满是人潮的高速路带一样无动于衷。
在巡逻车警号大作下,他们飞一般冲出了车道,逐渐转入城市走廊。
城市走廊一些比较宽的路面上,仍然清清楚楚画了线,而且还比照古代道路的标线方式。不过,现在纽约除了巡逻车、救火车以及维修卡车之外,已没有其他车辆了,民众信心十足地在这些走廊上行走。贝莱的巡逻车尖叫着往前冲,前面的行人又气又急地忙着散开走避。
人群的噪音涌来,贝莱感到呼吸轻松了些,但没有轻松多久。他们走了不到两百公尺,便转入通往太空城入口的走廊,噪音消失了。
太空城的人在等他们。入口的守卫人员显然认得R·丹尼尔。虽然守卫都是人类,但他们却一点也不尴尬地向R·丹尼尔点点头。
有个守卫朝贝莱走来,以僵硬而完美的动作向他敬礼。他身材高大、伸态严肃,不过却不像R·丹尼尔的外世界人体型那么完美。
“长官,请让我看看你的证件。”他说。
守卫很快却很仔细地看了一下证件。贝莱注意到他戴着肤色手套,两个鼻孔各装了一副很不显眼的空气过滤器。
守卫又行了个礼,把证件还给贝莱。“这儿有个小小的个人私用间,如果你想沐浴,欢迎赏光。”守卫说完退回他的岗位。
贝莱刚在想自己并没有洗澡的必要时,R·丹尼尔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城市居民进入太空城以前,习惯上是要先沐浴的,伊利亚伙伴。”R·丹尼尔说:“你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告诉你,因为我明白,你一定不愿让自己或让我们感到不自在。另外我想提醒你,如果你要处理个人的卫生问题,也请在这儿解决。太空城里面没有这些设备。”
“没有卫生设备?”贝莱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当然有。我的意思是说,没有给城市居民使用的卫生设备。”贝莱脸上明显露出惊愕与充满敌意之色。
R·丹尼尔说:“情况如此我很遗憾,但这是一种习俗。”贝莱不再置一词地进入个人私用间。他没有看到,但却感觉到R·丹尼尔也跟着进来了。
他想:监视我?看我有没有把城市的脏东西洗干净?
在一阵狂怒中,他想起自己的计划。这次来太空城,他要给外世界人一个“惊喜”,这也等于是让自己对着,危机重重。但此刻,他已不在乎什么危险了。
私用间很小,不过设备齐全,非常非常洁净。
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气味。贝莱嗅了嗅,一时之间有点困惑。
接着他想到:臭氧!他们用紫外线在照射这个地方。
有个小小的指示灯一明一灭地连闪几下,然后稳定下来一直亮着。指示灯上标明:“请来宾除去所有衣服,包括鞋子,将其放置于下面容器内。”
贝莱勉强照指示去做。他解下爆破及带,脱好衣服,再把它们围在赤裸的腰上。很沉重,感觉不太舒服。
容器关上,他的衣服鞋子不见了。指示灯熄灭,前面又亮起一个新的指示灯。
“请来宾处理个人卫生问题,然后使用箭头所指示的沐浴设备。”
贝莱觉得自己好像装配线上的一部工具机,正被某种力量操纵着进行装配的工作。
他进入淋浴室,第一个动作便是抽出防湿套将爆破密密包住。因为经常练习,他有把握可以在五秒之内抽出来射击。
淋浴室里没有门柄或钩子可以挂,甚至连莲蓬头也看不到。他只好把放在门边的角落。
另一个指示灯亮了:“请来宾双臂前伸,站在中央圆圈内的指定位置。”
当他站进那个小小的凹洼处时,指示灯熄灭了。灯一熄,一股股强劲的泡沫状液体从天花板、地板及四周墙壁射到他身上来。他甚至感觉到水从他脚底下冒出来。这种淋浴整整进行了一分钟,他的皮肤因热气及水压的混合冲激而变得通红在热腾腾的水雾中,他的肺部拼命缩张着吸取空气。接下来又是整整一分钟的低压冷水冲刷,最后是一分钟的热气,让他吹得全身干燥,清爽舒适。
贝莱捡起爆破枪带,发现它们也是干燥的、热烘烘的。他扣好带,走出淋浴室,一眼就看见机、丹尼尔正好也从隔壁的淋浴室走出来。当然了!R·丹尼尔虽然不是城市居民,但他身上也积满了城市的污垢。
看到R·丹尼尔,贝莱不自觉地把视线移开。接着他随即想到,毕竟R·丹尼尔的生活习惯与城市居民不同,于是他勉强又把视线转回来。跟前的景象令他嘴角一牵,彷佛略带笑意。原来R·丹尼尔跟人类相像的部分并不只限于脸和手而已,他是整个的像,整个身体都完全柑像。
贝莱朝刚才进入私用间的相反方向走去。他的衣服已摺叠得整整齐齐在等着他。
它们散发着一股暖暖的、干净的气味。
有个指示牌写着:“请来宾穿回衣服,将手放入指定的凹陷处。”
贝莱照指示做了。他把手放进凹陷处,当他接触到那干净的乳白色表面时,清楚感觉到中指尖一阵刺痛。他急忙抽回手,发现手上有一滴鲜血流了出来。他看着,血很快便止住了。
他把血滴甩掉,捏捏手指。即使他用力挤压,血也不再流了。
显然,他们是在分析他的血液。他突然感到非常焦虑不安。他相信,警察局的医生对他所做的年度例行健康检查,绝对没有来自外太空些冷漠无情的机器人制造者这么彻底周详、经验老到。但这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他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检查出什么。
等待的时间对贝莱而言相当漫长,终于,只是灯亮了起来,上面只显示了几个字:“来宾请向前走。”
贝莱长长吸了一口气,安下心来。他往前走,通过一条拱道。接着,前方突然出现两根金属棒向他逼近,发光的空中出现几个字:“来宾请止步!”
“这是搞什么鬼”贝莱不禁叫了起来。怒火令他忘记自己仍然在个人私用间里。
R·丹尼尔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我想,这些探测器是发现某种能源了。你带着爆破枪吗,伊利亚?”
贝莱急速转身,满脸通红。他试了两次,声音还是有点沙哑,不太自然:“不论在上班或下班时间,警官都应随身携带爆破枪。”
从十岁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在个人私用间里开口说话。他上回在私用间说话,是因为不小心踢痛了脚趾而不自觉地抱怨了几句,当时波里斯舅舅也在场。回家后,他舅舅狠狠打了他一顿,严厉教训他在公共场所必须有教养、守规矩。
“访客是不准武装的。”R·丹尼尔说:“这是我们的规矩,伊利亚。即使你们局长,他来到此处时也得把留下。”
在其他任何情况下,贝莱大概一定会马上转身就走,离开太空城,离开这个机器人。但现在,他已经气得几乎发狂,他等不及想赶快完成心里的计划,藉此尽复前仇、尽雪前耻。
虽然,早期那种较严密的健康检查手续已被这种较客气的方式所取代,但他还是了解那种感觉了,他可以深切的、完完全全了解,发生在他童年时那场封锁线暴动,就是这种愤怒的感觉所导致的。
贝莱边想边解下枪带。R·丹尼尔从他手上接过去放进墙上一个凹槽,有层薄薄的金属片滑下来把它封住。
“请把你的大拇指放进这个洞里,”R·丹尼尔说:“等一下就只有你的拇指能打开它了。”
贝莱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不自在。就算刚才在淋浴室里,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赤裸不自在。他经过先前出现金属棒拦阻他的地方,最后终于走出个人私用间。
他又回到走廊里来了,可是走廊的气氛很奇怪。前面的光线性质十分罕见。他感到脸上有股空气拂过,他直觉地以为是有一辆巡逻车驶过身边。
R·丹尼尔大概看出他不自在的表情了。他说:“实际上我们已经在开阔的天空下了,伊利亚。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经过人工调整。”贝莱想吐。外世界人对来自城市的人体采取如此严厉的防范措施,接着却居然又把旷野中的脏空气吸入肺里,这怎么可能?他缩紧鼻孔,好像想阻挡空气进入身体里似的。
R·丹尼尔说:“我相信你会发现外面的空气无害人类健康。”
“好吧。”贝莱无力地说。
气流冲击他的脸,搞得他很烦恼。其实气流是很和缓的,而且是一阵一阵的。
接着,更糟的事来了。走廊出口外呈现苍蓝之色,强烈的白光笼罩四力。贝莱曾见过阳光。有回他当班的时候,曾到过自然日光室。但在那种地方,四周有防护玻璃密封起来,太阳经过折射以后变成普通的发光体。而这里,一切都暴露在空气中。
他不自觉地抬头看看太阳,接着随即移开视线。他连连眨动双眼,只觉两眼昏花,眼泪都流出来了。
有个外世界人朝他们走来。贝莱感到焦虑不安。
R·丹尼尔走向前去跟对力打招呼、握手。外世界人转向贝莱说:“先生,请跟我来好吗?我是汉·法斯托夫博士。”
进入圆顶屋之后,情况好了一点。贝莱睁大双眼,惊奇地看着这间屋子。屋内的房间面积之大是他前所末见的,而空间的分配也是任意运用。不过,他很庆幸又感觉到人工调节空气了。
法斯托夫坐下来,翘起长腿。“我猜你大概比较喜欢这种空气,不喜欢有风的自然空气吧!”
他似乎挺友善的。这个外世界人额头上有细细的皱纹,眼睛底下和下巴的皮肤有点松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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