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铁流 [book_author]绥拉菲靡维奇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8201 [book_dec]《铁流》是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绥拉菲莫维奇创作的描写苏俄内战中库班红军千里转战经过的长篇小说。1931年由曹靖华翻译为中文,鲁迅为译本做序,称赞它是“鲜艳的铁一般的鲜花”。小说描写了真实历史事件。十月革命后,布尔什维克一度在全俄境内普遍夺取了地方政权。但随着协约国英法美日列强开始大规模支援白军乃至直接登陆参加苏俄内战,苏维埃俄国在东、西、南、北四境迅速遭到白军与协约国干涉军的打击而大幅度撤退。1918年夏季,南俄塔曼半岛的红军——“达曼军”,主要由新罗西斯克的工人与黑海舰队革命水兵3万人组成,在四面楚歌境况下,带领被库班哥萨克富农和邓尼金与波克罗夫斯基白军残害的红军家属和革命群众2.5万人,从格连吉克出发,沿黑海海岸线南下至图阿普谢,再沿图阿普谢-阿尔马普尔铁路翻越高加索山脉,沿途突破白军包围,收容途径各地的溃散红军与革命群众,千里转战,最终与北高加索红军主力会师的事迹。反映了苏俄内战期间的阶级斗争风暴中的生死搏斗,表现了一群溃军与大批随军群众由乌合之众成长为一支纪律严明的“铁流”的过程,塑造了坚定勇敢的革命领袖郭如鹤(Кожуха)的形象。 [book_img]Z_10873.jpg [book_title]序中译本《铁流》 绥拉菲摩维支 十月革命前的俄国政权是属于地主、富农和资产阶级的。地主、富农和资产阶级,都享尽了富贵尊荣。工人和农民的生活,是艰苦万分、不堪忍受,他们永远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小孩子都死去了。疾病就好像刈草似的把人都刈除了。富人利用可以发财的战争,把千千万万的工农都赶到战场上送命。 工人和农民的眼睛都慢慢睁开了。他们开始明白富人是靠他们的血和汗肥胖起来的,而他们替富人受苦、死亡。于是工人和农民就暴动起来了。 但是,富人们很容易地把暴动镇压下去了,因为工农不会组织暴动,不会广泛地联合群众去对付富人。 只有列宁同志出来创立了共产党以后,这个党才会把工人和贫农组织到伟大的革命队伍里。于是工人和农民从地主和资产阶级手里夺取了政权,从富人手里把工厂、土地、房屋、作坊、矿井——把一切财富都夺来,组织了工农政权。于是工人和农民才有可能起来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对于一切劳动者来说,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着是最美满不过的了。 可是富人们是不愿屈服的。他们从白党军官中、富农中收买军队,用武力把工农赶到军队里去当兵,于是就同新政权开始了残酷的血战。帝国主义者都帮助着他们,英、法、德、美、意和其他各国的资产阶级和地主都帮助着他们,供给他们军械、军需品、军队。 战争的发展是很不平衡的,有时苏维埃被迫失败了,有时武装很不好的、服装也很不好的、常常忍饥受饿的革命的苏维埃军队,打败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军队。最后苏维埃军队把地主资产阶级的军队和外国武装干涉者都彻底战胜了。地主、资产阶级、白党将军、军官都逃亡到外国去了。俄国各民族的劳动者都开始建设起社会主义社会了。 《铁流》——就是这种战争的画面中的一幅。褴褛的、赤足的、饥饿的、差不多连子弹都没有的,带着女人、孩子、老人的革命军队,从敌人的重围里冲了出来。 不幸的不但是他们的武装不好,而且是他们在开始的时候,没有十分严格的纪律,没有完善的组织,没有充分了解自己的情况。 可是,当他们经过了异常的艰险,经过了残酷的斗争以后,从他们里边锻炼出了惊人的组织力,惊人的纪律性,他们深刻地了解到只有用不屈不挠的斗争,才能从死的重围里逃出来,才能得到未来的美好生活。于是他们击败了敌人,同苏维埃的主力军联合到一起了。 这一支红军所发生的事情,也会在一切的地主资产阶级国家里发生的——工人和农民将粉碎、消灭自己的血淋淋的凶残的敌人,建设起新社会,在这新社会里没有富人,没有穷人,在那里一切政权以及劳动者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属于劳动者的。 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九日 莫斯科 [book_title]序言 格·涅拉陀夫 瞿秋白 译 绥拉菲摩维支要能够创造他这一部诗史,必须要先有一百年来的文学的文化。《铁流》这一部艺术的著作,里面包含了自己时代的人的磨难和怀疑,斗争和痛苦。看绥拉菲摩维支的诗史,就可以知道:比较起我们文学典籍里所反映的生活,现代的生活是已经走得多么远了,十月革命在人的知识和心灵上,已经给了什么样的根本转变和震动。果戈里在《Вий》和《TapacБyпьбa》 1 里面所描写的哥萨克,比起绥拉菲摩维支的哥萨克来,真是久远的混沌的过去时代的原始状态的人儿;绥拉菲摩维支的哥萨克,结算起来,却已经是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斗争——就算离着社会主义还远吧。普希金所写的普加赤夫运动 2 (《甲必丹的女儿》),比起十月革命来,真只算得小小的爆发;而十月革命的巨大的火焰,却用它的辉煌的光芒来照耀《铁流》里面的活的人和死的岩石了。安得列叶夫(《红笑》)和迦尔洵(《四天》)的人物,在血和雾之中走着,只是些该做牺牲的炮灰,并不知道资本的祭师把他们往什么地方送,也不知道送去干什么。《铁流》之中同样是死,是丧失,同样是极严重的痛苦,然而这里已经没有羊子似的驯服,已经没有尽人家糟蹋的个性。正相反,每一个人里面都是十月时代的勇敢的呼吸。 《铁流》诗史的时代是二十世纪的初期,而且内容上也常常使人想起十九世纪初期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绥拉菲摩维支的题材——群众运动和这个运动的目的——比较的广大,可是他的艺术化的形式却比较狭小。托尔斯泰所反映的封建时代,需要广大的布景,单单来论《战争与和平》里面的群众的反映,本来就只能够做一个背景,在这背景上开展着各个人物的详细的心理图画。《战争与和平》之中,群众的行动,对于作者老实说不是主要的事情;作者所最注意的是彼爱·白朱霍夫、恩德雷·波勒孔斯基、洛斯托夫等等 3 的内心世界和他们对于一切事变的态度。而且和封建制度的懒散时代相称的,托尔斯泰所写的行动发展的速度也是很慢很懒散的。我们在《铁流》之中所看见的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社会革命的目的和速度非常之伟大。革命把个人的动机推到最远的地方。“内心的经过”退到了最后的地位,显得很琐屑很无聊的了。最主要的——是集体。艺术家完全没有可能来写各个“英雄”的内心的情绪。可是,郭如鹤的形象在这部小说里面仍旧是显现得很清楚的。虽然艺术上的修饰有时候是很少的,有些地方简直是很随便地写几笔,很粗浅,然而描写出来的景象却是突出的,充满着深刻的动象的。他能够在小小的一部小说里面表现整个的时代,指出革命在群众心理之中起了什么样的根本转变。托尔斯泰,他是忠实于他的阶级的,他对于一般现象都从崇拜封建制度的观点上去观察,所以描写的群众是一个驯服的无知无识的羊群。绥拉菲摩维支忠实于他自己的时代和历史的真理,他所描写的群众就完全是从另一方面着笔的,他写出群众革命意识的生长,写出群众走近十月的道路。郭如鹤所领导的铁一样的队伍行动着,走去和布尔什维克的主要力量联合,这和枯土左夫将军 4 带着去上屠场的没有定型、没有面目的“灰色畜生”比较起来,有多么大的区别啊! 托尔斯泰这个艺术家,根本上就和封建制度联系着,他所写出来的群众不能不是“炮灰”,不能不是统治阶级手里面的盲目的工具。至于绥拉菲摩维支,根本上就和工农群众联系着,就和他眼前正在进行的社会革命联系着,他写出来的铁一样的队伍,极有力量地行动着,走向布尔什维克的主要力量,在道路上形成他们的革命意识。绥拉菲摩维支的群众,可并没有理想化:他们还很保守呢。十月革命的探照灯照耀着古班的难民。 当革命放出无穷的火焰的时候,革命以前的文学界暴露了真正的反动面目。工人和农民的革命斗争,资产阶级制度的极深刻的革命崩溃,在旧文学界是没有回声的,是没有支点的。社会革命对于俄国旧文学是外人——俄国的文学,地主贵族和市侩资本主义的文学,在全世界上也占着第一等的地位呢。 而无产阶级的文学还只在烟火之中刚刚生长出来——有些人不大相信会有无产文学,有些人对于无产文学痛恨之至,有些人对于无产文学是老爷式的冷淡态度——无产文学还正在很艰难地开辟自己的道路呢。 那些脱离群众的孟什维克化的知识分子很自信地宣言:没有无产阶级文学。也不会有无产阶级的文学。 正在这种时候,绥拉菲摩维支给无产阶级文学出版了自己的《铁流》。 真的出于意外的,这本著作不是十月革命战斗之中锻炼出来的青年无产阶级作家做的,而是艺术之中的旧派老手做的。这是新旧艺术的交叉点。旧艺术从它自己的内心,分泌出上升着的阶级的新创作的成分。 《铁流》这部著作,从它的内容和形式来看,都只能够产生在苏联,只能够是十月革命的果实。旧时的文学家说,对于艺术家必须有“朝代的灵感”,只有已经事过境迁的事变才可以反映在艺术里来。但是《铁流》里的英雄身上没有平复的创痕还是新鲜的,还闻得着没有停止的国内战争的火药气。同时,这并不是急急忙忙写的日记,而是真正的艺术作品。 绥拉菲摩维支很急激地脱离旧的创作方法。说是传奇——又不是传奇,说是演义——又不是演义,说是平话——又不是平话,说是歌行——又不是歌行 5,这是一本艺术创作里从没有见过的形式,完全破坏了一切文学派别所规定的形式和传统。 首先是开展着的事变非常急遽,“铁流”的首领郭如鹤铁一样坚决,他要求几千游击队员和几千难民:“走呀,走呀。”绥拉菲摩维支所开展的叙说,正是这压迫不住、停止不下的行动,这个革命的速度绝不容许停顿在思索、怀疑、动摇之中的。他一开始就一分钟也不停止的,绝不削弱读者的注意,展开那一幅一幅的图画。群众的生活表现在绝不休息,绝不静默的行动之中。 绥拉菲摩维支确定了一种创作的方法,就是只把行为和动作做重心的方法。他艺术上所写成的人物,并非经过琐屑的内心分析的方法,而完全是表现在这种人物的具体动作和行为中的。 《铁流》之中,很深刻的、足以决定绥拉菲摩维支创作源泉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并非描写各个的孤立的个人,而是描写这个人和群众的相互关系。每个人的面目决定于他在集体之中所处的地位,决定于他对于群众生活行动的参加。这是无产阶级的创作方法——绥拉菲摩维支在《铁流》之中所运用的。 绍洛霍夫 6 的《静静的顿河》,照创作方法来讲,和《战争与和平》更相像些——同样是叙说之中有几个题材平行地发展着——尤其是同样把“英雄”放在第一等的地位。《静静的顿河》里面,心理的观察显得更突出,更明白些。而《铁流》这部小说里的动象和比较地没有英雄,在内容上和形式上,都要更革命些,更革命而更粗鲁些。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没有艺术上的详细描画的技术,譬如像描画美列霍夫 7 那家人家的那样惊人。可是,革命时代的公律和规模,在这里却感觉得更清楚、更充分,人物并不是主观的个人内心经过的描写,而是从第亚力克谛 8 的生长和环境影响方面着笔的,而且这些人物,是在游击队员转变速度加强的过程之中——国内战争的整个环境所引起的转变之中出现着。 《铁流》里面最根本的艺术结构上的原则,是统一的群众心理。 沉重的脚步声音冲破了寂静,整齐地平均地充满着那蒸热的大地,好像只是一个说不出的高大,说不出的沉重的人,在那里走着,好像只是一个极大的、大得不像是人的心在那里跳着。 9 还有: 几千几万个人走过去。已经没有什么排、连、营、团——有的只是一个极大的叫不出名字来的整块儿的东西。无数的脚走着,无数的眼睛看着,许多个心变成一个伟大的心在那里跳着。 革命以来的十年之间,哪一个文学家能够把群众内部的一致,斗争所锻炼出来的一致,革命所锻炼出来的一致,表现得这样有力量。 甚至于小孩子也同着所有的群众扑到敌人方面去,叫着:“死!死!……” 教会的地主的统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想使劳动群众停止在“一盘散沙”的状态之中,使他们完全分散,完全没有组织。工厂和工场很沉重的血腥气的锻炼,可是,的确锻炼了无产阶级,使它成为整个的有组织的集体。农民的细小的个人经济,就使农民没有组织的可能,虽然地主阶级剥削得非常严重。只有无产阶级的独裁真正决定了劳动农民的历史命运,农民在工人阶级领导之下,团结成了不能摧毁的革命队伍,去和中心联合起来。而绥拉菲摩维支所写出来的、所肯定的,就是无产阶级文学之中这种群众的铁一样的统一。 革命时代的第一个十年,有了不少鲜明的艺术著作——无产阶级的和同路人的——反映着国内战争的各种景象,反映着革命胜利的前进和革命的建设。然而这些作品所写的革命,大半也是用英雄来表现的。英雄对于作家是有兴趣的。在英雄身上来表现革命怎样训练出人才来,怎样改变他的宇宙观,怎样磨砺他的阶级本能的锋芒,怎样根本翻转他的旧习惯,这是有趣的、重要的。然而更有趣、更重要的是:发掘那个动力,第亚力克谛地表现极巨大的群众的行动,从艺术上来表现他们的改造,而且这不是在个人自我认识的有限的范围里面,而是在统一的意志、统一的目的的形成过程之中,这个过程是集体的努力,用集体的方法来实现的。就是各个人的改变和改造——这也是极大的成绩。然而从艺术上来表现,从艺术上来证实那向着总的革命目的前进,在革命斗争之中锻炼出来的几万个人的完全改造——这种任务直到如今还是资产阶级的艺术家所不能够担任的。只有革命能够产生并且实现这种任务。 《铁流》里面有它的并不故意拿出来给人看的革命哲学。托尔斯泰和陀斯托叶夫斯基的这种哲学,有的时候表现于作者的论文式的推论,或者放在“英雄”的嘴里,叫“英雄”代替作家说法——而在绥拉菲摩维支,这种哲学却沉默着从行动的本身里面流露出来,从进行着的队伍的目的、期待、成就的本身里面流露出来。这部小说的叙说发露了十月的根底,这十月的根底已经预先决定了这个队伍的阶级道路。托尔斯泰用他的人物的“出身名贵”来说服读者,然而他常常打断了艺术的叙说,例如在《战争与和平》里面,往往写了好几章哲学论文;陀斯托叶夫斯基就要叫《罪与罚》里面的拉斯珂尔尼珂夫,叫《卡拉马左夫兄弟》里面的老和尚左西马,叫《白痴》里面的美史金公爵,叫他们嘴里说出整篇的学术论文和长篇演说,来拥护某种主张。至于绥拉菲摩维支,他一点儿也不在高尚的个人性格上想办法。他写的是革命的动象,这是容许不了拉斯珂尔尼珂夫的那种侵蚀一切的怀疑的——怀疑着能不能够踏着血迹走过去,“究竟是虱子还是人”;革命的动象很自信地牺牲了不止一个没有罪过的小孩子,不怕负责任,因为革命是要求牺牲的:郭如鹤以及整个的队伍都非常之明白:调和是不能够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绥拉菲摩维支在《铁流》之中所描写的并不是革命的胜利,也不是革命的失败;甚至于也不是描写革命的建设,不是描写革命建筑的荫架和灰尘的平常日子;他所写的革命,是从人人的平常日子方面着笔,是在母亲的痛苦之中,在还没有散尽的过去时代的黑暗之中,在普通战士的不可避免的严厉和真正的英勇之中——这些极平常的战士,到了必须拼命的环境里面,用自己最后的一滴血去争取站在太阳底下的地位。比较起资产阶级的艺术家——在静悄悄的书房里面,开展着、修饰着琐屑的个人幸福,或者个人的不幸的题材——无产阶级的作家在这样的创作任务之中是多么高超,多么灵感! 《铁流》里面有一个主要的思想贯穿着:游击队和难民的群众开始行动的时候是一种人,可是等到达到目的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是另一种的人,一点儿也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队伍开动的时候,演说的人起来说:“同志们!”他就可以碰见恶意的叫喊: “……滚你的蛋!……我们听也不要听……打倒!” 群众是无政府主义的,不了解集体的意思的:他们完全只在关心许多小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郭如鹤是他们的领袖——也就是他们的玩具。有的时候,几乎要把他乱枪戳死。而走到临了,已经经过了想都想不到的痛苦,克服了神奇古怪的障碍,群众也就锻炼成了不可侵犯的有组织的力量。现在,游击队和难民叫着: “万岁,我们的爸爸……长生万岁!跟他走到世界的尽头……只要是拥护苏维埃政权,我们总去打。打老爷,打将军,打军官!……” 他们对他绝对忠实。他们无条件地服从他的命令。郭如鹤为着抢劫要打他们,他们不作声地躺下来。他叫一声: “大家躺下来!……” 于是大家都躺下去,把屁股和脊背对着那灼热的太阳…… 然而这种无条件的服从只继续到一定的时候,就是郭如鹤的确还是他们的阶级领袖,领导他们和阶级仇敌去斗争。“……他们顺从地躺下,等着棍子……都顺从地躺着,但是如果他(郭如鹤)要口吃地说一句:‘弟兄们,回到哥萨克和军官那里去吧。’——那么,马上就会举起刺刀把他结果了的。” 在这样团结的人的基础上,革命可以自信地树立起自己的巨大的建筑,经过了这样的道路,这个队伍不是涌到革命的潮头,就只有同着革命一起去死。应当要注意,《铁流》里面所反映的革命还并不是在中心地点,而是在南方广阔的平原上,在遥远的边疆上,在大多数是农民群众的地方。如果在这种遥远的地方,革命尚且能够这样改造群众,那么,无产阶级直接组织引导这些群众的阶级斗争的地方,又要开展出怎样巨大的革命远景呢? 应当指出来:《铁流》里面并没有无产阶级的直接的组织上的领导。这可以说是作者的错误。要知道小资产阶级的农民和手工工人群众不会“自然而然地”自己改编成为鲜明的阶级队伍。 只有在无产阶级的影响之下,只有在无产阶级的思想上的照耀之下,贫农群众才能够组织成功革命的阶级队伍。 然而这种影响,这种无产阶级的热忱,对于农民群众的思想上的照耀,可以用各种不同的方法表现出来,事实上也的确是这个样子。《铁流》里面没有政治委员(党代表),没有无产阶级的干部,然而游击队的整个群众都受着无产阶级的革命思想的影响。这散在小说之中的各处地方。这是农民所认识的。譬如: “工人们到我们那里来了。带着自由来了……在各村里组织了苏维埃,叫把土地都没收了。” “带着良心来的,把资本家一下子……” 而贫农也认识自己和无产阶级的关系: “……难道工人不是农人做的吗?瞧一瞧水门汀工厂里有我们多少人在做工的。就是在油坊里,在机器工厂里,在城里各工厂里,都有我们的人在做工。” 农民和手工工人的群众,虽然被白党军队拦住了,使他们和无产阶级的中心隔开了,可是,永久是在想要和布尔什维克的力量,就是无产阶级的力量重新联络起来。经济的必要使他们要和无产阶级联合。在压迫者的哥萨克和解放者的无产阶级之间,是用不着选择的,问题是已解决定了的。所以农民和手工工人的群众这样留心地听着那一边响动着的苏维埃无产阶级的运动。这些群众虽然离着无产阶级很远,可是他们的意志和思想是和那个无产阶级一道的,他们极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服从无产阶级的,自己和无产阶级是分割不开的。他们只有一条路——这条路虽然是悲惨的,但是是极伟大的,将要创造出新生活的道路:到无产阶级的路同着无产阶级的路。无产阶级虽然不在这里,可是,它对于农民和手工工人的群众,给了组织他们的影响。 以前,民族守旧主义的批评家,曾经承认《战争与和平》这部著作反映着民众的思想情感的“神圣的深处”,在那祖国受着极大的震动的年头。托尔斯泰自己也说枯土左夫是民众的代表,是民众的思想期望的神圣的表现者。现在关于《铁流》,当然有更大的权利可以说,这部著作照它的波动的情绪,固然是很别致的,可是的确是一部真正的革命纪事诗,这部著作留在文学史里,的确是一幅肯定十月的图画。枯土左夫不能够是民众的代表,因为他的出身,他的全部生活,完全是和平民群众脱离的,单是这一个原因已经够了。而郭如鹤却是暴动起来的贫农的真正领袖。以前,托尔斯泰的群众只是一群牲口,要用棍子鞭子赶他们上前去。现在的群众却已经很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去,跟着谁去。群众的领袖,只有表现群众的意志和要求的时候,方才能够继续做领袖。 革命以前过去时代的急进民权主义的作品里面,群众或者是怜惜的对象,或者是爱民的领袖的革命试验里的工具,或者是灰色的羊群被这些领袖赶着走向新生活去。绥拉菲摩维支也描写了灰色之大半是农民的觉悟很少的群众。然而,历史过程之中的一切客观条件,已经把这些群众训练得完全能够迎受十月的理想,而且为着自己的经济政治利益而开始深刻的行动。 这些群众坚决地走上危险的道路,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要想去联络布尔什维克的主要力量——这都是无可转变的历史环境和阶级环境所决定的。每一次磨难达到最高点的时候,推动着队伍向前去的都是那尖锐的阶级意识。事实上,回转身来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去挨哥萨克的鞭子吗?……去受那些军官们、将军们的压迫吗?……又去受他们的束缚吗?” 或者像郭如鹤的话: “同志们,现在我们没有路走了:前后都是死……” 《铁流》所写的阶级的分化非常之有力量,这是革命以前的文学里面所找不着的,那时候这种形容的描写是没有的。 革命在社会上分化了古班地方的村镇。革命对于那地方的“外乡人”,就是阶级关系上受压迫的阶级,燃着了灯塔上的火光。“外乡人”做了几十年的低等等级,没有土地和权利,被人叫作“哈木赛尔”(依哥萨克土地为生的奴才),现在,他们很坚决地希望和哥萨克平等地分到土地,而且要得到那些权利——以前俄皇政府和亚塔曼 10 所坚持不肯给他们的那些权利。另方面,哥萨克的富豪,以及比较富裕的中农,不能够不反对十月革命——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十月革命胜利,那么,他们一百年来的舒服生活就要完结了,就要把一部分肥沃的黑土,让给“外乡人”的贫民,关于这种黑土,他们说,“简直是涂着黑油可以吃的……”经济的基础这里是只有一个没有变更的——这是土地:一边要它,一边不肯给。 《铁流》里面混合了阶级的酵母,它的基础是坚定的阶级基础。这并不是故意制造出来的鼓动材料,这是活的生活的现实的描写,在艺术上也是完全可信的。 《铁流》在艺术上表现了:十月革命怎样把小资产阶级也吸引到自己的轨道上来,使他们不能不成为积极发动的革命力量。事实上,这里所表现的,也和嚣俄 11的《九十三年》、法朗士的《天神渴得很》一样,是小资产阶级,这就是那在法国大革命的舞台上的小资产阶级。然而十月革命的小资产阶级在心理上和行动上都已经经过了根本的变动,这个变动是历史过程的条件所预先决定的。小手工业的工人——箍桶匠、铜匠、锡匠、皮匠、木匠、渔夫——在十月革命的新形势之中不能够不和无产阶级革命混合起来,走上它的轨道,找寻红军的保护,请无产阶级的领袖来领导。昨天《铁流》的难民还只知道琐屑地关心着自己的私人生活和成败,只知道那种平庸的个人主义的小世界,有这么一只小牛,一只羊子。走上危险的长途的时候,老婆婆郭必诺还在祷告:“上帝的神圣,强健的神圣,长生不死的神圣,饶恕我们吧!”她整个儿还充满着古旧的帝制政体之下的小资产阶级的迷信,她的意识真正只有这么一点边缘,碰着了当时开展着的事变的意义,她只懂得:如果布尔什维克早些来了,也许不会有这一场可恨的战争。她的儿子——“现在躺在土耳其的”儿子——也许还活着呢。然而她心上还充满着对于布尔什维克的许多怀疑,她认为的确是“德国皇帝把他们派到俄国来的”。可是,革命的风暴始终连她也不准中立。革命教育着从阶级关系上决定着一切。甚至于《铁流》里面的老婆婆郭必诺也开始认识革命的阶级真理在什么地方。她几十年来好像在梦里,说着梦话,不知道怎么样脱离那种不自由的劳动和压迫。革命的电闪很光明地照出了一条道路,指示出:往那里去。当临了动身走上长途的时候,郭必诺还在祷告着旧的上帝,充满着许多迷信,讨厌那支革命歌:“你们在伟大的斗争里牺牲了。”而在这长途终了的时候,“胸膛里面逼出来了一声沉重的叹气,再也忍不住了,顺着铁一样的脸淌下孤独的眼泪,慢慢地,顺着互相看着的风吹日晒的脸,顺着老年人的脸淌下,那女孩子的眼睛里也闪烁着眼泪了……”“长生万岁!……你好,苏维埃政权!……” “我们是为着这个挨饿、受冷、吃苦的,不单是为着自己的一条命!……” 这不是什么好听的空话,这不是什么鼓动的演说!这是群众的口号,这是革命的雷电之中改造过的群众的口号;这在艺术上是那长途之中的一切磨难所肯定的口号。 深深地印到脑筋里面去的,还有这样的景象:母亲手里抱着的小孩子已经僵了,已经烂了,可是她还不肯放。在全世界的文学里面,这样震动读者的景象,并没有多少呢。 群众的悲剧,因为并不是空想出来的,所以更加饱满;这里所描写的一切,都是事实。《铁流》的队伍就是达曼红军的队伍,的确干过这样长途的著名征战;郭如鹤并不是空想出来的人,他到现在还活着呢。无产阶级的读者应当知道这个,然后他可以记起为着拥护十月曾经有过何等严重的牺牲。 资产阶级的“女英雄”,甚至于高超得像爱达、马尔迦里特、安娜·卡列尼娜的痛苦,在这些革命风景卷起的难民痛苦之前,显得多么猥琐微小啊!资产阶级的干涉政策者是在苏联劳动者的枯骨上跳了几阵狐步舞;因为国际资产阶级的武力干涉,所以苏联劳动者不能够不把自己的小孩子,饿死的热死的痛苦死的,扔在大路上,埋在山洞里面! 当长途终了的时候,郭如鹤的演说里面提起“小孩子丢在山洞里了”,那听众的人海立刻波动了,在这个沉寂之中浮动起低低的女人哭声:“我们的小孩子!……我们的小孩子!……”这是盖棺时候的纪念,这是坟墓上的花朵。 这一幅景象,读起来是不能够不发抖的。将来一辈一辈的人,已经来的以及还要来的,来代替受过这样痛苦的人的——永久要在自己的眼前看见这些不会凋落的坟墓上的花朵,这些花朵使他们记着:要不惜一切牺牲来拥护和保障经过如此之残酷的痛苦而得来的胜利。 《铁流》是这么一种的艺术作品——深刻、可信而真实,这种作品从第一页读起,从第一行读起的时候,就要相信它的。《铁流》之中最主要的感动人的——就是艺术的真实。写出来的是整个的人,他的好处、他的坏处、他的善、他的恶、他的聪明、他的蠢笨,凡是他所有的,都表示出来,所写的群众,没有丝毫理想化,就是哥萨克也一样勇敢地战斗。革命的仇敌并没有描写成一些胆小鬼,舍不得牺牲的。革命的仇敌时常也是有力量的、勇敢的,他赶着布尔什维克经过整个的古班,也是拼命地坚决地拥护自己的地位到底。阶级仇敌也是这样大量地流血,他们自成其为一种理想的。然而作者能够形容出谁是为着什么而斗争的。他用无产阶级艺术家的阶级的明灯照清楚国内战争。 艺术家描写起残忍的地方,有些时候简直是用自然主义的方法,然而,如果他把那些“畜生的景象”要想稍微软化一些,尤其是如果有意把战斗的两方面之中的一方面写得比较温和和比较文明,那么,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这部著作的价值正在于历史的真实。革命是这样的,国内战争是这样的,这不是戴着白手套干的事情,它是染着血的,真正的活人的血。几百年来的阶级仇恨沸腾起来了,问题是在整个腐化的制度的崩溃,这种地方不能够避免残忍的。这个残忍,结算起来,是要产生出幸福和爱情的。这是为着生的死,为着恢复的破坏。历史舞台上两种冲突的力量之间,有它的斗争公律;革命的道德起了作用,这是另外一种道德的尺度,这是阶级战斗时期之中的人所有的尺度。……革命不知道宽恕和情面:消灭别人,为的自己不要被别人消灭,一切能够达到消灭敌人的方法和手段,都是好的,都是合法的。 陀斯托叶夫斯基的拉斯珂尔尼珂夫杀死了一个放印子钱的老婆婆,自己难受得不得了。而绥拉菲摩维支所写的人物,有的时候简直残忍得像禽兽,看着血不当什么一回事,同时,这些人物一点儿也不像杀人犯,他们的革命作用一点儿也没有暗淡。谁也没有什么忏悔的情绪。为什么?因为历史的真理领导着他们的手,要他们去消灭阶级仇敌,为的是不要他们被阶级仇敌所消灭。 革命的伟大的时机,产生出神奇的群众的高潮,就是脆弱的人,也极快地受着传染,他们的英勇在平常日子的范围之内是想都想不到。推动着大家向前去的,是总的目的。斗争的紧张之中,现实和希望之间的界线消灭了。 这里,再来和陀斯托叶夫斯基比较一下,也是很有趣的。陀斯托叶夫斯基的人物也常常忘掉现实和幻想之间的分别。例如《白夜》的英雄,他那种闷在自己内心的病态心理,使他把现实和幻想混合为一,造成神奇的景象。这在陀斯托叶夫斯基,只是闷在内心的孤寂的幻想的创痕——充满着丧失信仰和懦怯的毒气。绥拉菲摩维支的活的《铁流》是不知道这种病态的,是不知道这种孤寂的幻想家的创痕的,因为这里的人依靠着集体,整个儿都包含在集体之中。而在这种革命的集体的环境里面,幻想的更容易变成现实的。故事更容易变成事实。郭如鹤同着自己的马队冲过那很狭的桥——这难道不是讲故事吗?然而这竟是事实。士兵穿着破烂衣服,赤着脚,一个人只有两三颗子弹,有一大半简直只有一支空枪——这样的“亚洲式”的军队,居然打下了全副武装的城池,摆着十六尊大炮对着他们呢。可是,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郭如鹤说: “同志们!……简直是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子弹,没有炮弹,我们只有赤手空拳去占领,而敌人那面有十六尊大炮看着我们。但是,如果大家能够万众一心……如果大家万众一心,冲上去,就可以打开一条生路!” 大家都叫着: “万众一心!……或者我们打出去,或者都打死在这里!” 没有出路。只能够真正往墙上爬,只能够硬碰,变成功“英雄”,为的是要无情地攻打敌人。 群众所贡献给革命的不但是自己的性命,而且还有集体的知识和经验。郭如鹤接到各方面的报告、消息、解释、计划;向他提议各种各样可能的异想天开的出路:集体的脑筋不断地工作着。郭如鹤的军事会议——在敌人力量超过好几倍的情形之下的军事会议,完全不像《战争与和平》里面枯土左夫的军事会议:枯土左夫的军事会议上是文饰、虚伪、暗算、互相猜忌、谄媚、陷害、不忠实,对于几千几万人的死亡完全是随随便便的态度。枯土左夫的顾问不想着群众。枯土左夫自己胖得满身是肥肉,饱满得放光呢。他只在希望挂在墙角的神像,跪在神像前面,像个乡下老婆婆似的祷告着,求上帝给他打胜敌人。实际上枯土左夫并没有什么计划,只在希望天神的保佑。至于郭如鹤,他充满着精力,只希望团结巩固集体。他的利益极密切地和环绕着他的团体的利益联系着。他表现得何等敏捷,何等灵活,何等钢铁似的坚决!他和旧时代的将军领袖是完全不同的!他的传记是不很复杂的。“母亲……好像一匹疲惫的老马;……父亲一辈子是哥萨克的雇农,筋骨都做断了……他自己从六岁起就是一个公共的牧童。旷野、山谷、牛羊、森林,云在天空浮动,影子在下边奔走——这就是他的训练。”大战的时候,军官们作践他,以为他是个笨畜生、乡下人,可想当军官呢,他几次考不上的时候,很轻视地笑他。然而,他却成了真正的领袖。 郭如鹤很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铁的纪律,整个的队伍要变成没有方针的匪徒。他知道没有这样的纪律是不能够克服当前的障碍的,不能够爬过山,不能够和布尔什维克的主要力量联络。郭如鹤和大家一样,穿着破烂的衣服,满身都发黑了,同样受着沿路的痛苦。并且,他身上有极严重的责任。他一刻都不能够安静的。他什么时候才睡觉?他什么时候才休息?他要有多么精明、多么远见,他怎样灵敏地避开那些要想打死他的水兵!“车子里面的机关枪很快地转动了,而死神对着水兵的帽子。”有时候,他像个石头的魔鬼。人倒下来,像苍蝇似的;没有气力再往前了;把马都丢在路上了;人都怎么躺在马路的沙尘里;——然而他不饶恕自己,不饶恕任何人,坚决地要求“走,走”向前,向前。实际上,他不过整理着整个队伍的意志,使它结晶起来,这个队伍自己也在收集着最后的一点儿气力向着原意达到的目的走呢。在最困难的过渡时机,力量已经要完全用尽了,可是郭如鹤仍旧能够使人家服从: “已经没有什么排、连、营、团——有的只是一个极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整块儿的东西。无数的脚走着,无数的眼睛看着,许多个心变成一个伟大的心在那里跳着。” 艺术家要能够描写这样驳杂的集体,必须他完完全全能够运用他的笔。绥拉菲摩维支达到他艺术上的完满,首先是因为他的简单,不做作的伟大的简单。他很注意许多小关节目,然而在这些小关节目之中,革命的心灵也在跳动着。没有什么“内在的人”(“Человек Всебе”);人和东西都溶解在环境之中,在革命的形势之中。 丰满的风景照耀着活的人物,读者简直是“身历其境地”感觉得到事变开展的时间。一切环境都是非常紧张的革命的。“整个的古班简直是烧了起来了。……娘儿们、孩子们一天到晚在菜园里,在果园里掘,从地底下掘出步枪、机关枪,从草堆里拖出整箱子的枪弹、炮弹。”旧世界响了一下,电闪闪了一下,灼着了:“村子里的哥萨克都动手起来了,磕磕碰碰绞刑架子搭起来了,一批一批的人大家都绞死了,喀杰特 12 也来了,大刀砍起来,绞死的绞死,枪毙的枪毙,马都赶到古班去。”在可怕的国内战争的背景上,人和东西都显得非常之高大,他们的说话和姿势都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一切行为,都被革命形势的火山似的爆裂从外面照耀着。各个的个人消失了,感觉得到个性的没有力量。因此,很自然的,艺术家要集中,磨砺读者的注意于群众方面。一刻也不安静的说话、叫喊、狗叫、小孩子哭、马嘶、铁器响,一片骂娘的声音,娘儿们的叫应,哑着声音的淫荡的呼喊,在醉鬼拉的手风琴的音调之中——集体的挣扎,集体的心愿。在描写这样情形的时候,艺术家写出群众的节奏;他能够运用群众行动的节奏,真有本领写出广大的布景,写出极丰满的许多人物行动着的景象。只有无条件地把自己的手笔服从了无产阶级革命的规模,然后艺术家才能够坚决地离开那种个人主义的描写方法,离开那种波伦诺夫式的个人主义的心理(《旷野里的城市》)而一点儿也不胆怯,一点儿也不怕难地来写这个行动着的集体。 绥拉菲摩维支到处都着重地写出集体的创造作用。他所表示的是个人的没有力量,而这可并非艺术家故意要写的题目。这是时代的命令。个性的确消失了。个人的作用的确是非常微小的了。可是在集体之中个人却有最大限度的创造力来表现自己。 这里,不但题材是十月的,而且描写题材的手段也是十月的,《铁流》里没有个人主义的心理主义,没有所谓内省功夫。本来,这种全身都是暴露着的精力,正在行动着的人物,能不能够在自己个人的模糊的感觉和愿望之中去做内省功夫呢?没有功夫,用不着,没有用处;大地燃烧着,一分钟的迟缓就等于死。 艺术家所写出来的是群众心里的电流,群众心里的骨干——是群众的心理。群众的道路上堆满了障碍物,群众的思想是要战胜这些障碍。 以前资产阶级的著名文学家描写的时候,这种障碍总是由各个的个人英雄来排除,时常是在斗争之中遇见周围的社会上的顽固。《铁流》里面障碍的排除却是走的阶级斗争的道路。冲突着的,并非老鼠打架似的各个的个人,而是几个整个的阶级。各个英雄的心理无论怎样复杂和细腻,艺术家始终是容易描写的。至于整个集体的心理,旧文学家之中却很少有人写过的。在这方面,革命以前的旧文学家简直没有给什么比较有意义的榜样;所以绥拉菲摩维支在这方面就要完全用自己的力量和阶级的感觉,去开辟前进的道路。他应当去寻找刺探那群众的团结力,群众的互相控制力,群众的迎受力的特殊的心理系统。共同的受苦,产生那共同的悲愤。共同的胜利,同样产生那共同的快乐。群众像海一样波动着,他们心理上的迎受公律是服从集体的意志的。 十九世纪末年的颓废派艺术家,常常一方面采取个人与社会的冲突做题材,别方面又采取个人内部理智和意志的冲突做题材。在意识和意志之间的冲突上,陀斯托叶夫斯基开展了他的大才。他的那种二元人物——内心世界是支离灭裂的,他们的情感和思想是二元化的——这种人物的艺术上的形成,就是从这些矛盾的细腻心理上着笔的。十月的时代,一点儿也不可惜地从艺术界之中,扫荡了这种猥琐的二元人物,以及他们那种猥琐的内心分裂状态。《铁流》之中,为着革命的胜利,那集体的理智和意志完完全全地混合为一。绥拉菲摩维支在《铁流》里指示出来:在集体运动之中,理智和意志是怎样调和的混合,而这种混合正是革命胜利的保障——这是对于散乱的资本主义矛盾所形成的二元人物的幻想家的胜利,是对于资本主义的竞争和威吓所蹂躏的,愚昧而孤独的个人的胜利。 某些资产阶级的浪漫主义者,口味是太讲究了,他们看着群众的情感和心绪,也许可以认为太单调了,太简单了;然而绥拉菲摩维支能够证明:群众的心灵波动,实在是很伟大、很良善的。集体的理智,集体的情绪,比“英雄”的内省,来得更细腻、更活泼、更纯洁、更鲜明。 同时我们并不能说,《铁流》是没有英雄的,并不因为有了群众,他们中间就显现不出各个的个人。郭如鹤、老婆婆郭必诺、那个年轻女人、乔治亚 13 的军官——这些人物,难道不是描写得很仔细,难道不是只要几行文字,就显得他们都直立起来的吗?描写得稀少和平坦,是有理由的,这理由就是他的题材,不能够很长久地来讲一个人的事情。只有资产阶级的艺术家才能够这么办,他可以像雕刻匠一样,把他的英雄细细地琢磨,写得精疲力尽。绥拉菲摩维支所要写的却是很多的人物,他要写集体的动象。他写的——都是极快的运动。这里,不可避免的是迅速的移动现象,不可免地要经常地变换情绪、思想、计划、人物、色彩。艺术家也不能够像以前的“庄严的”艺术家似的,把一件什么事情写上好几页。这里,每一种色调是有用的,每一件小事里的每一个运动都是有关系的——革命的命运。所以,应当把最重要的最鲜明的拿出来。 “沿着平原,一匹黑马放开了脚步跑来了,它的身体简直拉成了一条直线,肚皮差不多要着地了:它上面一个人,衣服上洒满了红色的斑点,头和胸膛都倒在马鬛毛上,两只手垂在两边。” 艺术家并没有集中地描写这个人物——被哥萨克乱刀砍了的古班人,逃到自己家里来死的。但是,虽然描写得很少,可是很亲切地看得见那幕后的极端紧张的阶级斗争,在这两个营垒之间的斗争里面,两方面都在无情地互相消灭。艺术上的描写这样稀少,同时,所描写的周围环境和集体运动,又是这样“巨大的规模”——这种成绩也是革命以前的文学里所没有的。当时也没有人这样用心地来表现群众的紧张的。 背景的有意义,时代的伟大,人物的紧张和异常高大——立刻使读者受到触电似的感觉。题材的巨大克服读者,目的的厉害,道路的复杂,人心的耐苦,人的意志——跟着障碍的增多而更加增长的意志——的容量,都吸引着读者。叙说之中没有渐进的发展,可是,对于这种叙说的趣味,一刻都也不削弱的。而且引起兴趣的,并不是作者耍的手段。《铁流》的吸引读者,就只是它的题材——集体的行动向着它那唯一的目的,为着达到这个目的而战胜路上的一切障碍。 写出群众的改造的文笔,造成色调鲜明的言语的诗境。形式和内容互相符合的;没有那种故意夸张的个人主义的体裁上的做作。全部叙说之中,充满着乌克兰的言语。艺术家和他自己所写的人物,这样融合起来,以至于不但在对话里面,而且在他自己的描写里面,也用乌克兰的言语。譬如,他很喜欢用“Расхристанный”这个字。他描写着两个同在一个村庄里生长的人,在国内战争的肉搏之中,互相扭住打起来了,他就问: “一块儿同姑娘们唱着故乡乌克兰的歌;一块儿去当兵,一块儿在那烟雾弥漫的开花弹底下和土耳其人拼命,这种时候过去的有多久呢?” 我们不能够骂作者把俄罗斯文弄糟了。难道以前的著名文学家在对话里面不用平民的俗话,以及他们的方言和特别的腔调吗?只要想一想果戈里、乌斯平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列塞德尼珂夫。绥拉菲摩维支比他们更进一步。他仿佛把两种言语混合了起来,自己叙说的时候,也时常用起乌克兰文来。可是,《铁流》的这种乌克兰化,在叙说里面增加了很多的艺术的真实和艺术的色调。 这里,自然而然地要想起果戈里的。然而生活往前走得多么远了,革命把它改造了!……整个的小手工业贫民的日常生活的地平线,在对话的“字里行间”显现出来,例如郭必诺说: “把我嫁给这老头子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说:把这火壶给你,你要保重它,像保重自己的眼睛一样!你死的时候,就把它交给你的孩子们和孙子们吧。将来安迦嫁人的时候,我本来想把这给她的。可是,现在统统都扔了,一些牲口也都全扔了,布尔什维克在想什么?苏维埃政府又在干什么!让这政府死了吧,像我的火壶一样。” 对话是有味得很,这里可不能像托尔斯泰说陀斯托叶夫斯基似的,说小说里的人物和作者讲着同样的言语。每一个人物的说话,在一群人的声音里面,立刻可以分辨得出来的。譬如,安迦的说话,就和郭必诺的不同了,一点儿也没有她那种暗淡的沉思的哲学气息了。安迦的对话里面就是一种淘气的娇媚,青年人的好奇和狡猾。卜利合吉科叫她“到花园跟前去吧,去坐一坐”,她对他说的是:“你在夜里总是跑来跑去干吗?” 《铁流》里面,对话是常常有的。其实也非这样不可:集体行动的地方,不会是沉默的。绥拉菲摩维支的对话,是很节省的,有正经事情的:大半是讲干过了什么,还要干什么,不要干什么。这里,没有以前贵族资产阶级文学的对话的那种说得口里要冒出白沫来的情形。这里,也不禁要想起九十年代和九百年代文学里的对话——很漂亮的很尖利的像争议似的对话,例如柴霍夫 14 、安得列叶夫、梭罗古勃、美列日珂夫斯基。那是些闪烁着金刚宝钻的字句,然而,它有它的装饰的用处,要来表现英雄的情感思想的深奥。至于绥拉菲摩维支的对话,却总有正经事情的,平常的,“灰色的”,然而是行动的,所表现的不是个人,而是集体的要求和情绪。在集体之中,每一个普通分子身上,所担负的责任太大了,容不得他用闲谈来糟蹋宝贵的时间而自己松懈下来,大家正要“走,走”,向前走呢。因此绥拉菲摩维支永久总是在报告着必须的和重要的。对话是用来说明那个目的,所以对话里面有许多解释的表现的成分。对话表示群众日常的共同在一起生活,紧张地向着目的行动,所以它是在团结这个集体。对话,结算起来,也是一种行动,它产生着以后的行为。 英雄和物件的描写是简短的,确定的: “疯狂似的灰尘落后了,马胸口溅着雪白的一片片的白沫。两肋的汗流着,像洗过了澡似的。”“那些铜的嗓子惨淡地慢慢地响着,太阳也像铜似的亮着。” 对于人或者东西的描写,很紧凑地、很亲近地、分割不开地粘在那些人或者东西上面。艺术家只指出最模范的、最看得见的、最时常的、最记得起的,在郭如鹤的身上,艺术家一开始就提他的“铁颚”。仿佛这个人的绝不摇动的力量都集中在他的颚上;后来艺术家并不要提出什么名字,只要他说起“铁颚”,你就已经知道是郭如鹤来了。艺术家并不害怕勇敢的归纳。郭如鹤讲话的嗓子“是锈铁的嗓子”。铁是不讲话的,也没有嗓子,可是“铁”和“锈”连在一块儿,恰好很清楚地形容得出这个嗓子的声音。郭如鹤的确是硬化了,他全身满是帝国主义战争和国内战争的老茧,他在血里面洗过了澡,他全身都生了锈;艺术家的表现在这里是准确的。 《铁流》里面,自然界只是人物的一副镜框子。自然界也同着人一块儿暴动起来了,仿佛同着人一块儿参加着革命的过程。自然界并不是死的,完全不是冷淡的。仿佛自然界之中,隐藏着同情的或者反对的意志,自然界并不是空闲着的,而是很有兴趣地看着向前行动的队伍。一开始就是:“那塔顶似的白杨树顶,尖尖地在窥视”,仿佛在倾听着许许多多人的说话声音,吵闹声音;“海上强盗的鸢鸟,在闪烁着的热气里很诧异似的游着……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绥拉菲摩维支所写的,甚至于海也是“人所想不到的巨大的野兽,脸上带着亲热的聪明的皱纹,在那里悄悄地亲热地舔着活的岸边”。自然界对于人也会是很残酷的: “蒸笼似的热气燃烧着,人都疲惫得倒下来,郭如鹤下了个命令:‘盖起。’太阳的热气使马也倒下来,撞破了好些车杠,小孩子的发黑的嘴都不会动了。” 而雷雨的描写:“水在咆哮着,又像是风,又像是乌黑的掀动着的天或者山倒下来了。”甚至于天天要碰见死的人也要叫:“救……命啊!……世界的末日!……” “一切——在这以前装在无边无际的夜的黑暗之中的一切,都在那青隐隐的寒战里,尖厉得极难受地抖动着。远山的波纹倒挂着的岩石的锯齿,山壑的边沿,马的耳朵,都抖动得很青隐隐地刺目……” “山……震动了一下,就从地心里迸出了这样的一个霹雳,使那庞大的整个的黑夜都容纳不下,它崩裂成圆滚滚的碎块,继续地爆裂着,向四面八方滚出去,越滚越响,充满着那看不见的山谷、森林、溪壑——人都震聋了,孩子们死死地躺着。……” 自然界有时候是田园诗的诗境似的冲淡和亲爱,有时候又像雷电似的可怕。自然界和它的周围的人物混合起来,和革命的群众有共同的生活:“和这些人同其哀乐,山的边沿也很细腻地染着了金黄色。”人的说话声音沉默下来的时候,“山也随着暗淡,露出黄昏时节的蔚蓝”。 绥拉菲摩维支没有无目的的对于自然界的唯美主义的欣赏。自然界——这是一种力量,直接参加大小事变的力量,是不疲倦的证人,善良的朋友,或者是凶恶的仇敌。对付自然界,时常要用残酷的斗争,要加上铁的羁勒,要战胜它,要驯服它。它也时常给人舒适的休息——在它那青绿的胸膛上,休息着是为着新的斗争,新的努力。然而自然界,一般地讲来,永久是生活的源头,灵感的源头,斗争的源头。 自然界的描写,并没有那种深沉的个人的细腻的主观观察的色调。自然界的描写,也是从群众迎受方面着笔的。自然界的神气很年轻、很新鲜,能够给那克服一切、战胜一切的人以深刻的快乐。 《铁流》之中的人、海、山、马,都联合成功一个合奏队。这里有吸引人家的集体生活的谐和。《铁流》给了合作生活的艺术上的表现,这生活里面人、马、自然界都互相亲密地结合着。这里,一切都互相黏合着,你要分割也分割不开的,要抛弃也抛弃不掉的。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讲,可以说《铁流》是歌咏群众袭击的诗歌。绥拉菲摩维支不但是旧文学形式和传统的破坏家,而且是真正的群众革命倾向的诗人。他不用什么崇高的神韵,而歌咏粗犷的勇敢的人——这个人在破破烂烂的衣服里面,爬过了山,用自己的和儿女的血染红了大地,这是为着新的生活——为着社会主义。绥拉菲摩维支的人物,和他类似的人联合起来的时候,实在是高大而名贵;他在集体之中,筋肉也紧张起来,智慧也伟大起来,脉搏也急遽起来。 从国内战争的喷火口的地心里面,唱出对于牺牲了的战士的光荣的纪念歌,而对于活人是勇武的纪念歌。对于将来的子孙,这是发着火星的古代故事里的模范人物了,这个故事里面讲着充满了苦难的心灵,讲着郭如鹤的咬紧着的铁颚。震撼着的蒙着沙尘的群众,脱离了旧的生活,像铁流似的行动中,向着从没有看见过的布尔什维克的将来走去,这种群众对于革命的创造力量的信仰,叫人五体投地地倾倒;甚至于这个队伍原来的愚昧状态也不使人讨厌,因为他们走的真正是荆棘的道路——是向着共产主义灯塔的火光走的。 《铁流》里的人全身都是血和灰尘,他仅仅向着将来公社的门槛,走了第一步,这和将来一辈的人的联系,都是很明显的,差不多可以用手摸得到的。开始为着争取新的生活的群众,他们的节奏和将来共产主义的人的节奏是混合为一的。绥拉菲摩维支的面前有着伟大的目的。将来并不是空的。这部叙说,在以后的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的几十年的时间之中,高声地很有力量地呼号着。 注解: 1即《地鬼》和《塔拉斯·布尔巴》。——编者注。 2普加赤夫(Пyгaчев)运动是俄国十八世纪的一次农民大暴动,它的首领是普加赤夫,顿河地方的一个哥萨克。他发动暴动是在一七七三年秋天,利用卡德琳二世(女皇)杀死她丈夫彼得的事实,自称彼得三世,同时,宣布准备废除农奴制度。参加这次运动的人很多,地域也很广,失败于一七七五年。——译者注。 3这些人名都是《战争与和平》中的主要人物。——译者注。 4枯土左夫将军是《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译者注。 5“传奇”等等的名称都是借译的。传奇——俄文是Poман,意思是长篇小说,必须是一大部错综复杂的小说。演义——是Пoвecть,字义是敷陈叙说,可以是长篇,而大半是中篇。平话——是Pacckaз,字义是讲故事的“讲”的意思,大半是短篇小说,而且用第一人称的时候居多。歌行——是позма,本来必须是韵文,长篇诗的形式的小说或戏剧。这里借几个中国字眼,当然是“望文生义”的夹二缠三的译法,和中国原来的这些东西并不相同。——译者注。 6现在多译作肖洛霍夫。——编者注。 7美列霍夫是《静静的顿河》里面的主人翁。——译者注。 8“第亚力克谛”是Диапектика的音译,日本文译作“辩证法”,其实如果意译,不如用“互辩法”,而最好还是音译。——译者注。 9这篇序言所引用《铁流》的话,是瞿秋白同志直接从俄文译出的。因此和本书正文虽然内容并无出入,可是在文字的表现方法上不尽相同。——编者注。 10亚塔曼(Атаман)是哥萨克的军官的一种职位,是一种带着封建性的职位,每一个亚塔曼有一定的地盘,管理一定的区域,有些是世袭的。——译者注。 11现在多译作雨果。——编者注。 12喀杰特(Kадет),贵族子弟学校的军官学生。——译者注。 13现在多译作格鲁吉亚。——编者注。 14现在多译作契诃夫。——编者注。 [book_title]一 哥萨克村镇的花园、街道、房屋、篱笆,都沉没到望不到边的、暑热的尘雾里,闷得喘不过气来,只有那塔形的白杨的尖顶,高高地窥视着。 说话声、喧闹声、犬吠声、马嘶声、铁器声、孩子的哭声、难听的谩骂声、女人的呼应声,以及含着醉意的手风琴声伴着的放荡的沙哑的歌声,各种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就像一个空前巨大的没王的蜂巢,张皇失措地发着嘈杂、沉痛的声音。 这无边无际的热烘烘的一团混乱,吞没了草原,一直到那土岗上的风磨跟前,——就在那里也是一片经久不息的千万人的喊声。 一条冰凉的山水,从村外流过。那山水泡沫飞溅,奔腾喧嚣。暑热的尘雾遮不住的只有这奔腾喧嚣的河水声。河那边远远的高大的蓝山,把半个天都遮住了。 号称褐色草原的强盗的老鹰,在暑热的闪闪发光的青空,惊奇地飞翔着,聆听着,转动着钩嘴,一点也摸不清,——还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呢。 也许这是庙会吧。可是为什么到处都不见帐篷,没有商人,也没有乱堆的货物呢? 也许这是移民的宿营吧。可是哪来的这些大炮、弹药箱、两轮车和架着的步枪呢? 也许这是部队吧。可是为什么到处有孩子哭;步枪上晒着尿布;大炮上吊着摇篮;青年妇女喂着孩子吃奶;牛和拉炮车的马一块吃干草;晒黑了的女人们和姑娘们,把锅放在烧着干牛粪的冒烟的火上煮小米饭呢? 一片混乱、莫名其妙、漫天灰尘、乱七八糟;叫嚣、喧闹、异常嘈杂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 只有哥萨克女人、老婆婆和孩子们留在村镇里。哥萨克男人都忽然消失了,连一个也不见了。哥萨克女人在屋里隔着窗子,望着这大街小巷都笼罩在尘雾中的一片混乱,说: “迟早要把你们的眼睛都挖掉呢!……” [book_title]二 在这一片乱哄哄的牛叫、鸡鸣和说话声里,忽而听到一阵伤风的嘶哑的声音,忽而又传来一阵雄壮的草原上的嘹亮嗓音: “同志们,开露天大会去!……” “开会去!……” “喂,集合吧,弟兄们!……” “到大山跟前去!” “到风磨跟前去!” 灼热的灰尘,随着逐渐凉爽下来的太阳,慢慢落下去,白杨的塔形的高大的尖顶,整个儿都露出来了。 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花园都露出来了,农舍都发着白色。所有大街小巷,花园里里外外,从村这边到村那边,一直到草原的土岗上,到那向四面伸着蹼状长指的风磨跟前,到处都挤满了运货马车、大车、两轮车、马和牛。 风磨周围,人海随着越来越喧闹的声音,也扩大起来,青铜色的人脸,好像斑点一样,消失在无边的人海里。白胡子老头、面容憔悴的女人、姑娘们的快活的眼睛;孩子们在腿下乱钻着;狗在急促地喘着气、抽动着伸出的舌头——这一切都沉没在庞大的、淹没一切的战士群里。有些戴着长毛的英武的高筒帽,有些戴着肮脏的军帽,有些戴着帽缘下垂的山民的毡帽。有的穿着破烂的军便服,有的穿着褪色的印花布衬衣,有的穿着契尔克斯装 1 ,有些光着上身,在那青铜色的肌肉发达的身上,十字交叉地背着机枪子弹带。头顶上是一片凌乱的枪刺。黑魆魆的旧风磨,惊奇地凝视着: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呢。 团长、营长、连长、参谋长都聚集到土岗上的风磨跟前。这些团长、营长、连长都是些什么人呢?有的是沙皇时代的士兵提升成军官的,有的是从各城镇来的理发匠、箍桶匠、细木匠、渔民和水手。这些都是他们在自己的街道上、自己的村镇里、自己的庄子里、自己的村子里组织起来的红军小队的队长,也有些是来投靠革命的旧军官。 长胡子、宽肩膀的大个子团长沃洛比岳夫,爬到一端有轮子的横梁上,横梁在他脚下吱吱乱响,他用洪亮的声音,对群众喊道: “同志们!” 在这千千万万的青铜色的面庞前边,在这万目睽睽的群众面前,他和他的声音显得多么渺小啊。其余的指挥员统统都聚在他跟前。 “同志们!……” “滚你的去!……” “打倒!……” “滚你妈的去!……” “不要……” “官长,你妈的!……” “难道他没有戴过肩章 2 吗?!” “不过他早把这些都撕掉了……” “你干吗乱嚷呢? ……” “揍他,他妈的!” 无边的人海掀起了森林一般的人手。难道能辨清谁在喊叫什么吗?! 风磨跟前站着一个矮个的、整个身子活像用铅捶成的、有一副咬紧的方形颚的人。一双小小的灰眼睛,好像两把锥子一样,在又短又齐的眉毛下边闪闪发光,无论什么也逃不过这一双眼睛。他的短短的身影,投到地上——周围的人脚踏着他的头影。 长胡子的人从横梁上疲劳地大声喊着: “等一等,都听着吧!……应当把情况讨论讨论……” “滚你妈的去!” 喧噪、谩骂,把他的孤零零的声音都淹没了。 在一片手海中、声海中,举起了一只枯瘦的女人的手。这是一只细长的、受尽风吹日晒以及劳苦和灾难折磨的手。她用那受尽折磨的声音喊起来: “我们不听,别瞎叫吧,你这死畜生……啊——啊!我的一头母牛,两对公牛,一所房子和一把火壶 3 ——这些都到哪去了?” 人群里又掀起了一阵愤怒的风暴——谁都不听,都只管喊自己的。 “要是收了庄稼,我现在带着粮食逃也好。” “都说应当逃到罗斯托夫去。” “为什么不发给军便服?不发裹腿,也不发靴子呢?” 横梁上的声音说: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跟来呢,要是……” 群众发起火来: “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把事情弄糟了,你这混蛋,你把我们骗了!我们大家都坐在家里,都有家业,可是现在都好像丧家狗一样,要在草原上流浪了。” “我们知道,是你把我们带来的!”一个战士的声音大叫着,乌黑的枪刺乱摆起来。 “我们现在到哪去呢?!” “到叶卡德琳诺达尔 4 去。” “那里有沙皇士官生呢。” “没处去……” 那个站在风磨跟前的有一副铁颚的人,用锐利得好像锥子一样的灰眼睛望着。 于是一阵不可收拾的吼声,从群众上面掠过: “出卖了!” 这声音到处都能听见,那些在马车、摇篮、马匹、营火、弹药箱跟前听不见讲话的人,也都这样猜着了。一阵惊厥从群众身上掠过,都闷得上不来气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大声叫起来,可是叫喊的却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小兵。他有一只钩鼻子,光着上半身,穿一双不合脚的大皮靴。 “好像卖死牲口一样,把咱们的弟兄出卖了!……” 一个比人群高一头的美男子,长着刚生出来的黑髭胡,戴着海军帽,两根飘带在晒得黑红的长脖子上飘动。他不作声地用两肘推着,从人群里往风磨跟前挤。他恶狠狠地握紧闪闪发光的步枪,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群军官,往前乱挤。 “啊……算了吧!” 那个铁颚的人,把牙关咬得更紧了。他心烦意乱地对那咆哮的人海环顾了一下:那尽是些大喊大叫的黑魆魆的嘴、黑红的脸和眉下恶狠狠地冒着火星的眼睛。 “我的老婆在哪里?……” 那个戴海军帽的人,飘带在迎风飘动,眼看已经不远了,他依然握紧步枪,仿佛怕失掉了目标似的,眼睛盯着。他照旧在那叫嚣和喊声里,在拥挤不动的人群里乱挤。 那个紧咬牙关的人特别觉得难过:他曾当过机枪手,同他们肩并肩地在土耳其战线打过仗。血海……九死一生……最后这几个月一同打过沙皇军官团、哥萨克和白党将军们:转战在叶斯克、杰木留克、塔曼、库班的各村镇…… 他张开口,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起来,可是在这片喧嚣里,却到处都能听见他的话: “同志们,你们都晓得我。咱们一起流过血。你们自己推选我当指挥员。可是现在要是都这样干,那咱们就都要完蛋了。哥萨克和沙皇军官团从四面打来了,连一点工夫也不能耽误了。” 他这满嘴乌克兰口音,才赢得了人们的好感。 “可是难道你没有戴过肩章吗?!”光着上半身的小兵,用刺耳的尖声叫起来。 “难道是我去找肩章戴吗?你们自己知道,我在前方打仗,把当官的勒死。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人吗?难道我不是同大家一样,好像牛一样干活,受尽艰难困苦吗?……不是同你们在一起犁过地,种过地吗?……” “对,对,”乱哄哄的人声说,“是咱们的人!” 穿海军服的高个子,终于从人丛中挤出来,两步跑到跟前,依然不作声地望着,用全力把枪刺一挥,枪托把后边的人撞了一下。有一副铁颚的人,一点也没躲闪,只有那好像微笑似的一阵痉挛,刹那间从那黄得好像熟皮子似的脸上掠过去。 一个矮个子的、光身子的人,好像小公牛似的勾着头,从旁边用肩膀使劲在水手的肘子下边一撞。 “你干吗呢!” 这么一来,举起的枪刺,被推到一边,没有刺到咬紧牙关的人身上,却刺进一个站在旁边的青年营长的肚子上,刺刀一直插进刀颈跟前。那人大声出了一口气,好像蒸气喷出来似的,仰天倒下去了。那大高个子怒气冲冲地用力拔着刺穿到脊椎骨上的刀锋。 一个没胡子的、脸像姑娘似的连长,抓住风磨的轮翅,爬上去。轮翅吱吱响着转下来,他又落到地上。除了有一副方颚的人以外,其余的人都掏出手枪——在那些难看的苍白的脸上,都流露出伤心的样子。 又有几个人疯狂地睁大眼睛,慌忙握紧步枪,从人丛中钻出来,朝风磨跟前冲去。 “叫狗东西都死了吧!” “揍他们!把他们搞绝种!……” 忽然间,一切都鸦雀无声了。所有的人头都转过来,所有的眼睛都朝一个方向望去。 一匹黑马,伸成一条线,肚皮几乎要挨着地,在草原上飞跑,一个人骑在马上,身穿红条子布衫,胸和头贴到马鬃上,两手垂在两旁。跑近了,越跑越近了……疯狂的马,看来是在拼全力飞跑。灰尘在后面飞扬。雪片似的白沫,喷到胸脯上。马的两肋汗淋淋的,像水洗过一样。骑马的人把头依旧贴到马鬃上,随着马跑的步子摇摆。 草原上又腾起一团黑色的烟尘。 人群里传出说话声: “又一个飞跑来了!” “瞧吧,跑得多快……” 一匹黑马跑过来,鼻子呼呼出着气,口里流着白沫,在人群前面即刻停住,后腿打了一个弯卧下去;穿红条子布衫的骑马的人,好像一条布袋似的,从马头上翻下去,闷腾腾地扑通一声落到地上,两手展开,很不自然地弯着头。 一些人扑到倒下去的人跟前,另一些人跑到放风的马跟前。马的黑肚子上染着又黏又红的血。 “这是鄂郝里木呀!”跑到跟前的人都叫着,小心地把僵冷了的尸体放好。肩上和胸上的刀口,都血淋淋地张着,背上有凝结了的黑血斑。 可是在风磨那面,在马车中间,在大街小巷里,在整个人群里,掀起一阵难以消灭的惊慌: “哥萨克把鄂郝里木砍死了!……” “唉,真可怜!……” “把哪个鄂郝里木砍死了?” “呸!发昏了吗?不晓得吗?波洛夫村里的。就是山沟里有房子的那个。” 第二匹马跑来了。人脸、汗透了的小衫、手、光着的脚、裤子,满是血迹斑斑,是自己的血呢,还是别人的血?——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从摇摆不定的马背上跳下来,扑到躺着的人跟前,躺着的人脸上流着一种透明的蜡一般的黄汁,苍蝇在眼睛上爬来爬去。 “鄂郝里木!” 后来,他即刻扑到地上,把耳朵贴到流血的胸口上,即刻又站起来,立在他跟前,低着头说: “儿子……我的儿子!……” “死了。”周围的人用镇静的声音说。 那人又站了一会儿,就用那永远伤风的哑嗓子喊起来,这声音一直传到马车跟前的最边上的房子里: “斯拉夫村、波达夫村、彼得罗村和史德布利耶夫村,都叛乱了。每个村的教堂前的广场上,即刻都竖起了绞刑架,只要一落到他们手里,就都会被绞死。白党来到史德布利耶夫村,用马刀砍、绞杀、枪毙,骑着马把人往库班河里赶。遇到外乡人,不管是老头子,还是老婆子,毫不留情地一齐杀光。他们以为我们全是布尔什维克。看瓜的老头子奥巴纳斯,就是他的房子对着亚杜荷的那个老头子……” “我们知道!”轰然响起一阵简短的说话声。 “……他跪到他们脚下求情——也把他绞死了。他们的武器多极了。女人们、孩子们,白天夜里都在菜园里、花园里挖埋藏的步枪、机枪,把藏在干草垛里的装满炮弹和子弹的木箱,都搬出来——这些都是从土耳其战线弄回来的,真是多得数不清。还有大炮呢。他们真是疯狂了。好像大火灾似的,全库班都燃烧起来。咱们的当兵的弟兄们,也被折磨得要命,把他们吊死在树上。有些部队单独向各地逃走,有的向叶卡德琳诺达尔,有的向海边,有的向罗斯托夫逃,可是统统都死在敌人的刀下了。” 他又低着头,在死者跟前站了一会儿。 在这空前的沉寂里,一切人的眼睛都望着他。 他踉跄了一下,伸手往空中抓了一把,后来抓住马辔头,就骑到那两肋仍然是汗淋淋的马上,鲜血模糊的马鼻子翻着,痉挛地、急促地喘着气。 “你到哪去?你发昏了吧?!柏洛!……” “站住!……上哪去?!回来!……” “拉住他!……” 马蹄声已经在草原上响开了。他挥着鞭子抽着马,马温顺地把湿脖子一伸,紧贴着两耳,就飞跑起来了。风磨斜长的影子,横穿过草原追着他。 “白白去送命。” “他的家属都留在那边呢。瞧,儿子死在这里。” 有一副铁颚的人,重甸甸地张开嘴巴,慢吞吞地说: “都看见了吗?” 群众都凄惨惨地答道: “都不是瞎子。” “都听见了吗?” 又凄惨惨地说: “听见了。” 铁颚用坚定的语调说: “同志们,现在咱们没有路走了:前后都是死。都瞧这些,”他对那映成玫瑰色的哥萨克房屋,对那无数的花园,对那拉着斜长影子的大杨树,点了一下头说,“或许今天夜里就来杀咱们,可是咱们没有一个守卫的,没有放一个步哨,也没有人来指挥。应该退却。往哪退呢?首先要改编部队。选举首长,可是选出以后,为着要有铁的纪律,所以一切生死大权,都要交给他们支配,那才能有救。咱们要去追咱们的主力军,在那里可以得到俄国的援救。都同意吗?” “同意!”草原上爆发出一阵同心协力的声音,于是大街小巷的马车中间、花园中间、全村镇里,一直到村边、河边,都响着这样的声音。 “那好吧。马上就选举。过后就改编部队。辎重队同战斗队分开。把指挥员分配到各部队去。” “同意!”又是一阵同心协力的声音,在那无边无际的发黄的草原上响起来。 那个留着风雅胡须的人,站在前排里。他并不特别费力地用深沉的微哑的嗓音,遮盖了一切人的声音: “咱们到哪去呢?去找什么呢?……这简直是倾家破产啊:家畜、家业,一切都扔了。” 好像有人投了一个石头似的——周围群众都凌乱、动摇、喧嘈起来: “那么你到哪去呢?回头去吗?叫大家回去寻死吗?……” 那个留着风雅胡须的人说: “为什么寻死?咱们一回去就把武器交给他们——他们不是野兽。毛古申地方有五十个人投降了,把武器、步枪和子弹都交出去,哥萨克连他们的一根头发都没动,他们现在都在种地呢。” “那些投降的都是富农。” 一阵说话声,在头顶上,在激怒的人脸上动荡着: “你去爬到黑狗尾巴下边闻屁臭去吧。” “一句话不说就会把咱们绞死的。” “咱们去给谁种地呢?!”女人们尖声叫着,“又是去给哥萨克和白党军官们种地。” “又去找罪受吗?” “去挨哥萨克的鞭子吗?……受那些白党将军们和军官们的罪吗?……” “狼心狗肺的家伙,趁还没有把你收拾了,滚你的吧。” “揍他!想出卖自家人……” 留着风雅胡子的人说: “你们听一听……为什么像狗一样乱叫呢?……” “没有什么可听的。一句话——你是自高自大的人!” 大家都气得涨红了脸,互相望着,眼睛里恶狠狠地发着光,拳头在头顶上乱舞。他们把一个人打了,把另一个人打着往村里赶。 “别吵了,公民们!” “别忙……你把我往哪赶呢?……我是你们的麦捆吗,你们这样打? ” 有一副铁颚的人,开口说: “同志们,算了吧,咱们来办正经事吧。选举总指挥吧,至于其余的,就由他委派吧。你们选谁呢? ” 刹那间鸦雀无声了:草原、村镇、无数的群众,都一声不响了。接着满是老茧的粗硬的手,像森林一般举起来,于是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原里,在老远的沿着花园的村镇里,在河那边,都喊着一个名字: “郭如——鹤——鹤——鹤!……” 这声音在滚着,在蓝色的山下,久久回响: “……鹤——鹤——鹤……” 郭如鹤把铁颚紧紧一闭,行了个举手礼,那时可以看见他颧骨下面的瘤子在抽动着。他走到死者跟前,脱了肮脏的草帽。于是就好像被风吹去一般,所有人的帽子都脱下了,都光着头,女人们哭起来。郭如鹤低着头,站在死者跟前说: “咱们敬心敬意来埋葬咱们的同志吧。抬起来。” 用两件大衣铺到地下。一位高个子的漂亮男人,戴着水手帽,飘带垂在脖子上,他走到营长跟前,营长的军便服上有一道很宽的凝结的血痕,他默然地弯下腰,恐怕营长痛似的谨慎小心地把营长抬起来。把鄂郝里木也抬起来了。都抬走了。 群众闪开路,过后又合拢了,都光着头,好像无穷无尽的洪流一般,在后面流动着。斜长的人影,随着每个人移动,走动的人,都踏着这影子。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柔和而又悲哀地唱起来: 你牺牲在决死的斗争里…… 别的声音也都跟着附和起来,粗笨的、不会唱的、不合拍的、不整齐的、唱错了字的、各种各样的凌乱的声音,都随随便便地唱起来,这声音越来越大了: ……对人民的热爱…… 不合拍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唱着,可是为什么心里都感到一种激动人心的悲哀呢?这悲哀同那孤零零的模糊的沉思的草原,同那发黑的老风磨,同那高大的叶子微黄的白杨,同那人群经过的白屋,以及同那抬着死者从跟前经过的老远的花园,都奇怪地融会成一体了——仿佛这儿一切都是亲骨肉似的,都是最亲切的,仿佛都生在这儿,都得死在这儿似的。 群山也显得一片苍茫。 在那森林一般的手中间,也曾把自己的瘦骨嶙峋的手举起过的那个老太婆郭必诺,她用肮脏的裙边,拭着红眼睛和满是灰尘的汗湿的皱纹,不断地画着十字,呜咽着低声说: “圣主啊,可靠的圣主啊,永生的圣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圣主啊,可靠的圣主啊……”她伤心地用裙边拭着鼻子。 战士们都一齐迈开大步走着,他们都沉着脸,皱着眉头。乌黑的枪刺,成列地、齐整地摆动着。 你能贡献的已经都贡献了…… 夜间昏沉沉的灰尘,又卷成慢腾腾的灰球,把一切都罩起来了。 什么又都望不见了,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和歌声: ……可靠的圣主,永生的圣主…… ……在潮湿的监狱里受苦受难…… 苍茫的夜,罩着的巍峨的乌黑的群山,把最初的羞怯的星辰都遮住了。 这是十字架啊。有的倒了,有的歪了。一片满生着灌木的荒地。猫头鹰缓缓飞过。大蝙蝠开始无声地飞翔。大理石有时微微闪着白光,墓碑上的金字透过昏暗的迷雾,发着金光——这都是有钱的哥萨克人的墓碑、商人的墓碑、有钱有势的人的墓碑,是顽固的旧制度的墓碑。人群在坟地上走着,唱道: ……专制将要崩溃,人民就要起来…… 并排挖好了两个墓穴。就地匆匆忙忙做着棺材,薄木板发着香气,闪着白光。装殓了死者。 郭如鹤脱了帽子,站到翻着新土的墓穴上说: “同志们!我想说……咱们的同志死了。是的……咱们应当给他们行个礼……他们是为咱们死的……是的,我想说……他们为什么死了呢?……同志们,我想说,苏维埃俄罗斯没有死,它是要永远存在的。同志们,我想说,咱们在这里被敌人包围,可是那里有俄罗斯、有莫斯科呢,俄罗斯要胜利的。同志们,我想说,在俄罗斯有工农政权……因为这,一切都会搞好的。反动派,就是说,白党将军们、地主们和一切资本家们,一句话,就是那些剥人皮的人,这些混蛋东西们都来攻打咱们来了!可是,咱们不投降,他妈的!是的!咱叫他们看一看。同志们,唉——唉……我想要说,咱把咱的同志们埋了,咱在他们坟上宣誓,咱们拥护苏维埃政权……” 开始下葬了。老太婆郭必诺掩着嘴,细声地唧唧地呜咽着,随后就大声哭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也都哭起来。整个坟院都是一片女人的哭声。每个女人都想挤到前边去,弯下腰,用手抓把土撒到墓穴里。土闷腾腾地往墓穴里落着。 有人到郭如鹤耳边问道: “放几枪?” “放十二枪。” “太少吧。” “你晓得,没有子弹。每一颗子弹都得珍惜。” 稀疏的排枪响了,接着第二排、第三排。刹那间,人脸、十字架、匆忙挥动的铁铲,都被排枪的火光映照出来了。 枪声息了的时候,大家都忽然感觉到:夜、寂静、温暖的灰尘气、不停的流水声驱逐着睡魔,这不是模糊的回忆啊,——记不起在回忆什么,可是在河那边,在村镇的顶边上,群山的浓黑的轮廓,曲曲折折地伸向远方。 [book_title]三 夜里的窗子,黑魆魆地向黑暗里探望,在这静止的状态里,潜伏着不祥的隐秘。 方凳上放着一盏没有玻璃罩的洋铁灯,油烟好像黑丧服似的,急促地摆动着,向顶棚直冒。满屋都是烟味。地板上铺着一幅怪地毯,上边记着无数的符号、线条,绿色的、蓝色的斑点,黑色的曲线——这是一大幅高加索地图。 指挥员们解了皮带,穿着衬衣,光着脚,谨慎小心地在地图上爬着。有的吸烟,当心怕烟灰落到地图上;有的目不转睛地瞅着,在地图上爬着。郭如鹤紧闭着牙关,蹲着,用亮晶晶的刺人的小眼睛,向旁边张望,他脸上流露出自己的主张。一切都沉没在蓝色的烟雾里。 白天忘记了的充满着威胁的河水声,现在一分钟也不停地从黑洞洞的窗子里传进来。 虽然这所房子和邻近房子的居民都迁了,可是仍然从那儿传来小心的低低的说话声: “咱们一定会死在这里:连一道战斗命令也没有执行。你们难道没看见吗?……” “对战士们没法办。” “这样他们都会窝窝囊囊死光——都会叫哥萨克杀光。” “不打雷,乡下佬是不会祷告的。” “怎么还没打雷,周围都像火灾一样烧起来了。” “哦,去吧,告诉他们去吧。” “可是我说——应当占领诺沃露西斯克,到那儿待一下再说。” “关于诺沃露西斯克,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位穿着干净衬衣、束着皮带、脸刮得光光的人说,“我有史戈尼克同志的一份情报。那边是一塌糊涂:那里有德国人、土耳其人、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沙皇军官团,也有咱们的革命委员会。大家都尽在开会,没完没了地讨论,从这个会场跑到那个会场,制订了千千万万的挽救计划——这些全是无聊的空文。把部队开到那里去,就是要叫它完全瓦解。” 在那不停的河水声里,清楚地传来了一声枪响。这枪声是很远的,可是夜里的窗子用它那潜隐的死寂和黑暗,却即刻告诉说:“瞧……开始了……” 大家都满心紧张地倾听着,可是表面上却都使劲吸烟,用手指在地图上继续指画着,仔细进行研究。 可是指来指去反正一个样:左边是走不通的蔚蓝的大海;右边和上边,斑斑点点地散布着好多含着敌意的村镇的名称;下面向南去,是发着栗色的、遮断去路的不能通行的高山——简直是死路一条。 好像庞大的游民的屯营一样,扎在这地图上画着黑线的弯弯曲曲的河边。河水声时时传到这漆黑的窗子里。地图上绘的山谷中、芦苇中、森林中、草原上、田庄和村镇里,到处都密集着哥萨克。到现在为止,叛乱的村镇和田庄,总算对对付付地分别镇压下去了,可是现在全库班都野火燎原似的叛乱起来。苏维埃政权到处都被搞垮了;苏维埃政权的代表人物,在各田庄、各村镇里,全被杀光了,好像坟院上的十字架一样,到处都立着绞刑架:绞杀布尔什维克,尤其是外乡的布尔什维克,可是也有哥萨克的布尔什维克;这些尸体都吊在绞刑架上摇摆着。往哪退呢?哪里有救星呢? “当然,到吉荷列次去,从那里到圣十字去,再从那里到俄罗斯去。” “真聪明——到圣十字去!没有子弹,没有炮弹,你怎么能通过叛乱了的全库班到那里呢?” “可是我说,到咱们的主力军那里去吧……” “可是这主力军在哪里呢?你得到了紧急消息吗?那你就告诉咱们吧。” “我是说去占领诺沃露西斯克,在那里等着俄罗斯派援军吧。” 他们都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是每个人的话后边,却都藏着话: “要是把一切事都交给我,我一定会定出顶好的计划,而且会把大家都救出来的……” 远远的枪声,带着不祥的预兆又响起来,把夜间的河水声都遮住了;稍停了一会儿,又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忽然一阵排枪声——就又沉寂了。 大家都转过头去,对着那死沉沉的黑窗子。 不是在墙外附近什么地方,就是在楼顶上,公鸡叫了起来。 “卜利合吉科同志,”郭如鹤开口说,“到那里看看怎么一回事。” 这是一位年青、漂亮、脸上微微有点麻子、身个不高的库班哥萨克,穿着紧身小棉袄,光着脚,谨慎小心地出去了。 “可是我说……” “对不起,同志,这绝对不许可……”一位脸刮得光光的人,平心静气地站着,对他们一点都不客气地把话打断了:这些都是出身农民、箍桶匠、细木匠、理发匠的战士,在战场上提升成军官的,而他却是一位受过军事教育的老革命家。“在这种情况下来调动部队,这就是叫去送死:这不是部队,而是乌合之众。必须改编。此外,成千成万的难民的马车,完全把手脚都捆住了。一定要他们离开部队——让他们随便走吧,或者回家去;部队应当完全自由,无牵无挂。下命令吧:‘在村内停留两天,以便改编……’” 他说着,可是话内却藏着话: “我有广博的学识,有理论和实践的结合,对军事学有深刻的历史研究,——为什么叫他领导而不叫我领导呢?群众是盲目的,群众永远……” “你想怎么办呢?”郭如鹤用那锈铁一般的声音说,“每个战士的父母妻子都在辎重车上,难道叫他把他们丢下不管吗?如果咱们坐在这里等待——那只有被敌人杀光了。咱们应当走,走,走!咱们走着改编着。应当赶快从城边过去,不停顿地沿着海边走。到了杜阿卜塞,从那里沿着公路,翻过大岭,同咱们的主力军会合起来。他们走得不远。可是这里每天都被死亡包围着。”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计划是最好不过的,别人的却是一点没用。 郭如鹤站起来,瘤子在抽动着,灰钢似的光泽,从那小小的眼缝里射出来,说: “明天出发……天亮出发。” 但是他心里想:“都不会听命令的,狗东西!……” 大家都不乐意地沉默着,可是在这沉默的后面却藏着下面的话: “对傻子是讲不清道理的……” [book_title]四 卜利合吉科出去时,河水声更大了,水声充满了整个的黑暗。门口的黑地上,放着一架又黑又矮的机枪。跟前站着两个黑人影,带着乌黑的枪刺。 卜利合吉科走着,仔细探望着。温暖的、看不见的黑云遮着天空。老远的地方,各处狗都在叫,顽强地、毫不疲倦地用各种声音叫着。犬吠声停了,就听见河水声哗哗在响,于是狗就又顽强地、讨厌地叫起来。 谜一般的房屋,好像发白的斑点一样,微微露出来。街上黑魆魆地乱堆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是一些车辆;鼾声和忽高忽低的昏睡的呼吸声,浓重地从车下和车上送来——到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人。街心有一种很高的东西发着黑色:杨树不像杨树,钟楼不像钟楼,仔细一看——原是竖着的车杆。马匹不紧不慢地大声嚼着草料,牛在呼吸。 阿列克塞谨慎小心地从人身上跨过去,用纸烟的火光照了一下。一片静穆。可是在等什么呢?等那远远的枪声再响起来吗? “谁在走动?” “自己人。” “谁在走动……上哪去?……” 勉强辨别出来的上着刺刀的两支枪,端在手里了。 “连长,”于是他弯下腰,低声答着口令,“炮架。” “对。” “回答的口令呢?” 战士的粗硬的胡子,痒痒地刺着他的耳朵,低声用哑嗓子说: “拴马桩。”一股浓重的酒气,从胡子下边喷出来。 他继续走着,又是黑魆魆的不可辨认的马车,大声嚼着草料的马,昏睡的呼吸声,一分钟也不停的河水声和顽强、紧张的犬吠声。他谨慎小心地跨过了人们的胳膊和腿。有些地方的马车下边,有还未入睡的人的说话声——这是战士同自己的女人们;篱笆下面——有暗暗的笑声、低低的尖细的说话声——这是同爱人谈心呢。 “总算醒悟过来了,可是就这还不都是含着醉意的吗?坏蛋。大概把哥萨克的酒都搞光了。没有什么:喝吧,不过别把脑子喝昏了……哥萨克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把我们杀光?也真够蠢的!” 一种东西在发着白光……不像窄狭的小屋,也不像一块白布,在黑暗中发着白色。 “现在也还不迟:每个弟兄大概还有十来颗子弹,每门炮还有十五六发炮弹,可是他们总共……” 发白的东西摇晃起来。 “是你吗,安迦?” “你在夜里逛什么呢?” 大概是那匹黑马在吃车杆上放的草料……他又卷起一根纸烟来。她扶住马车,两只光脚搓着痒。马车下铺着车毯,一声挺壮的鼾声,送到耳边来——父亲睡着了。 “咱们得好久这样闲散下去吗!” “快了。”于是纸烟的火亮了一下。 他的鼻尖、烟草一般的褐色的指尖、姑娘眼里的闪光、白衬衫里露出的脖子、项珠,都忽然在纸烟的亮光里照出来,过后又暗下来。马车的轮廓奇形怪状,牛在呼吸着,马在嚼着草料,河水声哗哗作响。为什么没听见枪声呢? “娶她做老婆吧……” 于是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草茎一般的细脖子、蓝眼睛、柔和的浅蓝色的衣服,就像平常一样,都浮到眼前……她中学毕业……简直不是老婆,而是未婚妻……是姑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姑娘啊。 “要是哥萨克来了,我就自尽。” 她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把暗暗闪光的东西。 “飞快呀……你试试看。” 唧——利——利——利…… 一种夜间的怪声音,远远传来,刺到人心里,这可不是孩子的哭声;大概是猫头鹰吧。 “啊,你该走了,这儿没有什么可蘑菇的……” 可是总抬不起脚来,好像生了根一样。想要把脚抬起来,于是就想道: “活像牛用蹄子到耳朵后边搔痒……” 可是这也无济于事,他站着,抽着烟——鼻尖、手指、姑娘的有小窝的强壮的脖子、项珠和贴身的绣花白衬衣下边的娇嫩的ru头,刹那间又都从黑暗里露出来……又是一片黑暗、河水声、人的呼吸声。 他的脸挨近她的眼睛。针刺似的一阵微微的寒战,由身上掠过,他挽着她的肘弯。 “安迦……” 他身上发着一股纸烟气和年轻力壮的身体的气味。 “安迦,到花园坐一坐吧……” 她双手顶到他胸上,挣脱着,把他顶得踉跄一下,踏住了背后人的脚和手。那白色的东西,匆忙地在吱吱响着的马车上闪了一下,一阵逗人的笑声滚过来,又沉寂了。郭必诺老太婆从枕上抬起头来,坐在车上,使劲搔着痒。 “呜——呜,你这夜叉!……你什么时候才安生呢?这是什么人?” “我,老太婆。” “啊——啊,阿列克塞。这是你吗?认不得了。将来会怎么样呢?唉,真是要受罪了。我心里觉着了。当咱们刚出门的时候,一只猫就从路上跑了过去,那样结实的大肚子猫,接着就是兔子跳了出来, 5 我的天啊!布尔什维克都在打什么主意呢:全部家当都丢了。当把我嫁给这老头子的时候,妈妈就对我说:把这一把火壶给你,你爱惜它就像爱惜自己的眼珠一样!你死的时候,就把它交给你的孩子和孙子吧。将来安迦出嫁的时候,就把这给她。可是现在统统都丢了,全部家当都丢了。布尔什维克都在打什么主意呢?苏维埃政府在干啥呢?让这政府就像我的火壶一样完蛋吧!都说出来逃三天,三天以后就都回家去,可是,都像无家可归的人一样,已经整整一礼拜了。一点事情也不能替咱办,这还算什么苏维埃政府?这算狗政府。哥萨克都疯了一样造反了。咱的鄂郝里木和那个年轻人真可怜啊……唉,我的天啊!……” 郭必诺老太婆尽在搔痒,当她不作声时,被大家都忘记了的河水声,又哗哗响起来:哗哗的河水声,充满了庞大的夜。 “唉——唉,老太婆,伤心什么呢?伤心,东西也不会回来的。” 纸烟又亮了一下,他想着心事:留在连里也罢,待在司令部里也罢,可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能再遇着这位蓝眼睛和细脖子的姑娘呢? 可是老太婆已经说开了。一辈子的漫长生活,影子一样追着她——好艰难啊。两个儿子在土耳其战线牺牲了;两个在这里的部队里扛枪。老头子在马车下边打鼾,至于这只喜鹊呢,静悄悄地躲在那里,大概是睡着了吧,谁知道它呢?唉,好艰难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尽了,已经六十岁了。不论老头子,也不论儿子们——做活做得把脊梁骨都累断了。可是替谁干活呢?替哥萨克,替他们的将军和军官干活。所有土地都在他们手里,可是外乡人呢,简直同狗一样……唉,真可怜啊,活像牛一样,眼睛望着地,干着活。每天早晚替沙皇祷告——替父母祝福,替沙皇祝福,替孩子祝福,最后替所有的正教徒祝福,可是他不是沙皇,是一只老灰狗,所以就把他打倒了。唉,真可怜啊,一听说把沙皇打倒的时候,我腿上的筋都抽起来了,真怕人。后来觉得这也是活该,因为他是狗。 “如今的跳蚤真厉害啊。” 老太婆又搔起痒来。后来往黑暗里一望——河水声在哗哗作响。她画着十字说: “大概天快亮了。” 她躺下去,可是睡不着,一辈子的生活都出现在她眼前,形影不离地一点也摆脱不开——都出现在她眼前,默然不语,好像没有她似的,全部的生活都在这儿…… “布尔什维克不信神。这有什么呢,也许他们知道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一来到,马上把一切都打倒了。白党军官、地主,都赶快滚蛋了。可是哥萨克又都疯狂起来了……上帝啊,保佑他们健康吧,虽然他们不信神。他们总是自己人,不是回子 6 ……要是他们早来一点,那该死的战争也许不会有,我的儿子也许还活着呢。他们埋在土耳其……这些布尔什维克们从哪来的呢?有的说他们是在莫斯科生的,有的说是德国生的——德国皇帝生下他们,送到俄国来的。可是他们一来到这里,就一齐叫着:土地,把土地交给人民,叫人民给自己种地,不给哥萨克种地。他们都是好人,不过他们为啥把我的火壶……弄……弄……儿……儿子……家……家当……猫……你……” 老太婆打起盹来,把头低下去——大概天快亮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摊。篱笆跟前的马车下边,好像斑鸠在咕咕叫着。可是篱笆跟前的马车下边,夜里哪来的斑鸠叫呢?哪来的咕咕的叫声和小嘴里吐着泡沫呢?“哇……哇……”可是,这一定有人觉得很甜蜜啊,于是可爱的喂奶的年轻妈妈的声音,也咕咕叫道: “你怎么呢,我的宝贝,我的小花朵?再吃一口吧。唔,吃,再吃!你怎么不吃呢?咱多会喂啊——把头转过来,拿舌头舔一舔妈妈的奶吧。” 于是她幸福地笑起来,笑声是那么有感染力,仿佛周围都忽然明亮起来。虽然看不见,可是,她一定有两道黑眉毛,小小的耳朵上吊着无光的银耳环呢。 “不想吃吗?你怎么呢,我的小乖乖?啊,多会生气啊!拿小手捶妈妈的奶。小指甲好像烟卷纸一样……给我吧,把你的小指头一个个地给我亲一亲吧:一!二!三!……啊,吐着这样大的泡沫!你将来一定会成一个大人物的。妈妈将来老了没有牙的时候,我的儿子一定说:‘啊,老妈妈,坐到桌上来吧,给你油乎乎的稀饭吃。’斯节潘,斯节潘,你睡啥呢?醒一醒吧,孩子要玩的……” “等一等!……嘘——嘘……别动我,放开手……我想睡一睡……” “斯节潘,醒一醒吧,儿子要玩的,你多笨啊,我把儿子放到你身上。好儿子,你去扯他的鼻子,扯他的嘴唇——就这样扯!就这样扯!……你的爸爸还没有胡子,你就扯他的嘴唇吧,扯他的嘴唇吧。” 在黑暗中,起初还是睡得昏昏沉沉的,可是后来也用同样愉快的笑声说: “啊,睡吧,好儿子,到我跟前来睡吧,别跟娘儿们瞎缠吧,咱们将来都有些粗鲁啊。长大了都去打仗,种地……喂,喂,你怎么在我身子底下放起水来了……” 可是母亲用那种说不出的愉快的爽朗的笑声,大笑起来。 卜利合吉科谨慎小心地跨过了人腿、车杆、马套和口袋走着,时时用纸烟的火光照着亮。 一切都已经寂然无声了。遍地都是漆黑。就是篱笆跟前的马车下边,也都寂然无声了。狗也不叫了。只有河水在哗哗响着,可是连这声音也缓和了,离远了,于是庞大的梦魔,用那有节奏的呼吸,把千千万万的人们都笼罩起来。 卜利合吉科走着,已经不等那再响起来的枪声了;眼睛困得睁都睁不开了;起伏的群山的轮廓,隐隐约约地开始露出来。 “可是进攻多在拂晓呢……” 他回去报告了郭如鹤,后来在黑暗中找到了马车,上到车上,马车吱吱响着摇晃起来。他要想点事………想什么呢?!困得睁不开的眼睛一闭起来,就甜蜜地入梦了。 [book_title]五 铁器声、哗啦声、噼啪声、呐喊声……嗒……嗒……嗒……嗒…… “到哪去?!到哪去?!站住!……” 这漫天的红光是什么呢:火灾呢,还是朝霞? “第一连,跑步!” 无边无际的黑压压的一大群白嘴鸦,震耳欲聋地乱叫着,在通红的天空飞翔。 黎明的苍茫里,到处的马都已经套好套包、马套。难民、辎重、脱落了的车杆,互相碰着,人们都在疯狂地咒骂…… ……砰!砰!…… ……都急躁地套着马,车轴碰撞着,用鞭子抽马,马车咔咔嚓嚓乱响,带着死亡,带着脱落了的车轮,拼死命从桥上飞驰过去,不断把桥拥塞起来。 ……嗒拉——嗒——嗒——嗒……砰……砰!…… 鸭子奔到草原去找食。女人们绝望地喊叫…… ……嗒——嗒——嗒——嗒…… 炮手们发疟子似的紧紧挽着绳索。 一个战士瞪着眼睛,穿着一件短短的军便服,没穿长裤,露着两条满是汗毛的腿,拉着两支步枪,喊道: “我们的连在哪里?……我们的连在哪里?……” 一个没包头巾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在他后边伤心地叫道: “华西里!……华西里!……华西里!……” 嗒——嗒——嗒拉嗒拉——嗒!——砰!……砰!……砰!…… 瞧,已经开始了:旋卷的庞大的烟柱,在村头房子的上空,在树木的上空,飞快地升起来。家畜乱叫着。 难道夜尽了吗?难道夜幕不是刚刚还把一切都罩着吗?千千万万人的睡眠的呼吸声和永无休止的河水声,难道不是刚刚还响着吗?起伏的群山的轮廓,难道不是刚刚还隐隐约约地在老远的地方吗?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而是都成了玫瑰色了。轰轰隆隆、噼噼啪啪的声音,行动起来的辎重车的吱吱声,都乱哄哄地响起来,遮住了河水声,遮住了一切,满心都是冷冰冰的:趵趵趵……嗒拉拉——嗒——嗒——嗒…… 可是当那震天动地的“砰!”的一声,在空气里爆炸的时候,这些声音反觉得十分渺小了。 ……郭如鹤坐在房子前边。他的面孔沉静、发黄——仿佛有人准备搭火车,大家都忙乱着;火车开了,一切都又静悄悄地照旧安然无事了。不断有人跑着或骑着汗淋淋的马,给他送报告。副官和通讯员都站在他跟前,准备着。 太阳升得更高了,步枪和机枪的声音,响得更厉害了。 可是他对于一切报告,都同样回答: “爱惜子弹,要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只在万不得已时才用。让他们走近了再射击。不让他们到花园跟前,不让他们攻到花园跟前!从第一团里调两个连来,把风磨跟前的敌人打退,把机枪架上。” 紧急情报从四面八方给他送来,可是他的面孔总是这样沉静、发黄,只有小瘤子在脸上抖动,好像有人一边坐在他心里,一边快乐地说:“好,弟兄们,好!……”或许再过一点钟,半点钟,哥萨克冲过来,把大家一下杀光!是的,他知道这个,可是他也看见一连跟着一连,一营跟着一营,都顺从而机动地执行着命令;他也看见昨天还是无政府状态地乱嚷乱叫,对指挥员们和他的话看得一文不值,只知道喝酒,同女人们瞎闹的那些营和连,这时多么勇猛地奋战;他也看见那些指挥员,就是昨晚还在一起带着轻视的态度,反抗他的那些指挥员,现在是怎样切实执行着他的命令。 把一个被哥萨克捉去又放回的战士带来了。他的鼻子、耳朵、舌头都被割掉,手指也被砍去,用他的血在他的胸脯上写着:“对你们一切人都将照此办理,你妈的……” “好,弟兄们,好……” 哥萨克疯狂地攻过来。 后方跑来的人,气喘喘地说:“桥头上在打呢……”他的脸像柠檬一样发黄了,“辎重队和难民在打呢……”郭如鹤往那里扑过去。 桥头上展开了混战:用斧子互相砍着车轮子,用鞭子、木棒互相殴打……咆哮、呐喊、女人的要命的哭声、孩子的叫喊……桥上挤得水泄不通:车轴挂着车轴,喘气的马被绳索乱缠着,人们拥挤不动,孩子们哭着,骇得要死。花园后边是一片嗒拉……嗒——嗒……的机枪声。前去不能,后去不得。 “停住!……停住!……”郭如鹤用铁一般的哑嗓子大喊着,可是连他也听不见自己的话。他对着身边的马耳朵开了一枪。 都拿着木棒向他扑来。 “哈——哈,你这恶鬼!你来糟蹋牲口!……揍他!……” 郭如鹤同副官和两个战士退到河边上,可是棍棒在他们头上舞得乱响。 “机枪……”郭如鹤用哑嗓子说。 副官像泥鳅一样,从马车下边,从马肚子下边钻过去。过一分钟,把机枪拉来了。一排战士也跑过来。 农民们好像受伤的牛一样乱吼。 “打他们,打这些出卖耶稣的东西们!”于是就用棍棒把他们手中的步枪打落了。 战士用枪托回击——不愿开枪打自己的父母妻子。 郭如鹤好像野猫似的跳到机枪跟前,装上了子弹带,就嗒——嗒——嗒……扇形的火力,从头顶上扫过去,一阵死风带着啸声,把头发都吹动了。农民都退去了。可是花园后边依然是:嗒——嗒——嗒…… 郭如鹤停止了射击,使劲大声痛骂起来。随即又静下来。他下令叫把桥上解不开的马车,推到河里去。农民都听从了。桥也疏通了。桥头上站着一排战士,手里端着枪,副官依次放行着。 三列马车并排从桥上飞驰过去;牵着的牛,摇着角在跑着;猪在拼命叫着,紧紧曳着绳子飞跑。桥板在咚咚发响,好像钢琴的键盘一样向上跳着,连河水声也都沉没到这响声里了。 太阳越升越高了。河水在闪着炫目的光辉。 辎重车远远看来像一条极宽的带子,在河那边急驰着,消失在尘雾里。广场、大街小巷、整个村镇,都逐渐空起来。 哥萨克的两翼,守着河边,形成一个巨大的时时发着枪火的弧形,把村镇包围起来。弧形慢慢收紧,被包围的村镇、花园,以及连续不断地从桥上通过的辎重,都越来越觉得紧迫起来。战士们奋战着,坚守着每一寸土地,为着自己的父母妻子奋战着,节省着每颗子弹,不浪费一颗子弹。可是如果要开枪的话,那么每颗子弹,都要使哥萨克的家里出现孤儿、眼泪和哭泣。 哥萨克疯狂袭来了,逼近了,他们的散兵线完全接近了,已经把花园边占领了,树后边、篱笆后边、灌木丛后边,都隐约出现了敌人。散兵线之间,大约相隔十来步远,敌人就卧下去。静下来了——战士们都节省着子弹:相互防备着。用鼻子一闻:一股浓重的熏人的酒气,从哥萨克的散兵线那边送来。人们都张着鼻孔,羡慕地闻着: “狗东西,可喝醉了……唉,能弄一点多好呢!……” 突然间,不知是兴奋的狂喜的声音呢,还是兽性的凶恶的声音,从哥萨克散兵线那边传来: “瞧!你不是何慕甲吗?!……啊哈,你妈的!……” 于是一副光光的年轻的哥萨克的脸,马上从树后露出来,用那牛肉色的眼睛探望着,全身都露出来了,你就是向他开枪他都不在乎。 同样光光的何慕甲的脸,从这边的散兵线里也冒了出来。 “这是你吗,王甲?!啊哈,你妈的,发疯了的私生子!……” 他们都是一个村里的人,都是一条街上的人,就是两家的房子也都是在大柳树下紧挨着的。每天早晨,他们的母亲赶牲口出来,在篱笆跟前遇到就谈起天来。当年这两个孩子一块儿骑竹马,一块儿在晶莹的库班河里捉虾子,总是一块儿在河里洗澡。不久以前,一块儿同姑娘们唱着故乡乌克兰的民歌,一块儿去当兵,一块儿在那硝烟弥漫的开花弹下,同土耳其人拼命,打过决死战。 可是现在呢? 现在哥萨克叫道: “你在这儿干吗呢,你这臭婊子?!同该死的布尔什维克勾结在一起吗,光肚子的土匪?!……” “谁?!……我是土匪吗?!你这最可恶的富农……你的老子不问死活剥人皮……你也是这一流的剥削家伙啊!……” “谁?!……我是剥削家伙?!你这家伙!!”于是就掷了枪,把手一挥,干起来了! 一下子就把何慕甲的鼻子打得肿得好像一个大梨。何慕甲也把老拳一挥,瞧吧! “试试吧,狗东西!” 哥萨克就变成一个独眼龙了。 他们拼命地互相扭打起来! 这两个哥萨克牛一般地咆哮着,瞪着牛肉色的眼睛,握着拳头扑来了,满花园都发着一股熏死人的酒气。战士们好像得了传染病似的,都跳出来拳斗,都忘了枪——仿佛都没有枪一样。 啊哈,可斗开了!……都气呼呼地叫嚣着,咔嚓咔嚓地往脸上、鼻梁上、咽喉上、嘴巴上乱打。不堪入耳的、从来没有听过的恶骂的号叫,在那翻来翻去的活肉堆上震荡着。 哥萨克军官和指挥官们,都拼命哑着嗓子喊着,握着手枪跑着,尽力想把他们拉开,叫他们都拿起枪,可是全都枉然。他们不敢开枪——双方一大片人都纠成一团,乱滚着,冒着一股冲人的酒气。 “啊——啊,混蛋!……”战士们喊着,“可喝够了,你们有的是酒……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 “这样宝贵的酒,难道给你们这些猪仔糟蹋吗……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哥萨克叫道。 于是又都扑上去。都拼命纠缠着——把鼻子打坏了,不顾一切地又拳战起来。粗暴的疯狂的憎恶,不许敌我之间有任何东西,都只想掐死对方、闷死对方、压死对方,都想在自己的拳头的打击下,直接感觉到对方的鲜血飞溅的嘴脸,令人不堪入耳的恶骂和令人难耐的熏死人的浓重酒气,笼罩了一切。 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可是依然是疯狂的拳斗,依然是疯狂的恶骂。谁也没有觉到天黑了。 两个战士气呼呼地恶骂着,在黑暗中拼命乱打了好久,忽然停下来,互相细看着: “这是你吗,奥巴纳斯?!你妈妈的,为什么把我当作打谷场上的庄稼捆一样来打呢!” “是你吗,米科迦?……我想着你是哥萨克。你这混蛋,你为什么把我的脸都打破了,你就这样随便打吗?” 拭着鲜血模糊的脸,互相骂着,在黑暗里找寻着自己的步枪,都慢慢归队了。 旁边有两个哥萨克,喊了好久,用拳头互相打着,轮流地互相骑到身上,后来细细一看: “你为什么骑到我身上呢,你这家伙,怎么简直像骑老马一样呢?!” “这是你吗,迦拉斯喀?!你干吗不作声呢?好像疯子一样光骂人,我想你是红军呢。” 于是都拭着血,回到哥萨克后方去了。卑鄙下流的谩骂终于停止了,于是听见河水哗哗流着,桥板咚咚震动着——无穷无尽的辎重车开着,火灾的余焰映照着黑云的边缘,微微发着红色在浮动。士兵的散兵线,沿着花园伏在地上,周围的草原上,都是哥萨克的散兵线。他们都不作声,裹着发肿的青紫的脸。桥板总在咚咚发响,河水哗哗流着。到天亮的时候,村镇全都撤退完了。最后一连骑兵,在桥板上咚咚响着过去了。桥上起火了,紧跟着部队走了以后,全村的排枪都射击起来,机枪也响起来了。 [book_title]六 哥萨克和侦缉营 7 都穿着紧身的契尔克斯装,长长的衣襟摆动着。他们唱着歌,在村镇的街上走着;飘带在黑毛皮帽子上闪着白光。他们满脸都是伤痕:有的人眼睛肿成青紫色;有的人鼻子肿成一个大血包;有的肿着两颊;有的嘴唇胀得向外翻着,好像枕头一样——没有一个哥萨克脸上没有青紫伤痕的。 可是他们都愉快地密集地走着,斩铁似的进行曲,和着那齐整的步伐,在脚下腾起的灰尘上飘荡: 愤怒起来了, 暴动起来了…… 花园的里里外外、草原上、村镇上,都腾起了一片浓重有力的歌声: ……失掉了乌克兰! 哥萨克女人都出来迎接,每个女人都在寻找自己人——找到了,就欢喜地扑上去。找不到的就没奈何地忽然哭起来,哭声淹没了歌声,年迈的母亲撕着白发,浑身发抖,有力的手把她架到屋里去: ……暴动起来了…… 哥萨克的孩子们都在奔跑……他们真多啊!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好久都没见他们了;他们跑着喊道: “爸爸!……爸爸!……” “梅科拉叔叔!……梅科拉叔叔……” “我们吃了红牛 8。” “我用弹弓把一个人的眼睛打瞎了——他喝醉了,睡在花园里。” 在大街小巷里,在从前别人扎着野营的地方,现在都驻扎着自己的野营。夏季的厨房,在每家院子里都已经腾起了炊烟。哥萨克女人都在忙着家务。藏在草原里的牛,都赶回来了;把家禽也都弄回来了;都在煮的煮、烧的烧。 河上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工作——斧子争先恐后地响着,甚至把河水声都遮住了,白木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向四面飞去——哥萨克为着赶快追击敌人,就拼命修复烧毁的桥梁。 村镇里干着自己的工作。整编哥萨克的新队伍。军官们带着笔记本。抄写员就在大街上坐在桌旁编着名册,点着名。 哥萨克望着来往的军官们,他们的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光辉。不久以前,六七个月以前,情形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那时在广场上,村镇的街道上,胡同里,就是这样的军官们,被撕掉了肩章,血肉模糊地到处乱躺着。那些躲在田庄上、草原上、山谷里的军官们,都被捉回来,带到村镇里,遭到痛打、绞杀,把他们吊在那里好几天,叫乌鸦吃他们。 这大约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俄国革命的熊熊烈火,蔓延到土耳其战线。 什么人?!……怎么回事?…… 一点也不明白。只有那神秘的布尔什维克来了以后,就一下子仿佛把所有人眼睛上的白眼障揭开了——突然间,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世世代代所不曾看见、可是世世代代都感觉到的事物:军官、将军、陪审员、亚达曼 9 ,大批的官僚以及使人倾家荡产、不堪忍受的兵役。每个哥萨克都得自费替儿子办理服兵役的事:要是有三四个儿子的话,那就得给每个儿子买马匹、马鞍、军服、武器——于是就倾家荡产了。贫农去当兵时,一切都发给,从头到脚都得供给他穿。这样哥萨克群众就慢慢变穷了,破产了,分化了:有钱的哥萨克阶层就爬起来了,腰杆子硬起来,繁荣了,其余的就慢慢没落了。 小小的太阳,眩惑人目地照射着下边展开的整个的地带。炎热的暑气,战栗地抖跳着。 人们都在说: “没有比咱们这地带再好的了……” 眩惑人目的光辉,在平底的海面 10上戏弄着。碧绿的玻璃色的波纹,若隐若现地波动着,懒洋洋地冲洗着沿岸的沙粒。鱼儿成群地游着。 接着就是另一个海 11 ——无底的碧蓝的海,那深蓝色一直反射到海的最底层。炫目的光辉,裂成了无数碎块——望着真是耀眼。轮船远远地在碧蓝的海上冒着烟,拖着一条将消失的黑尾巴——这是来运粮食,运钱的。 海岸上是重重叠叠的碧蓝的群山,山顶上堆着万年的积雪,山间隐现着蔚蓝的波纹。 无边无际的山林里、峡谷里、洼地里、山谷里、高原和山岭上——有各种飞禽走兽,甚至还有全世界都找不到的封牛 12 。 那峰峦起伏、被水冲刷的深山里,蕴藏着铜、银、锌、铅、水银、石墨、水泥,真是什么都有,而石油就好像黑血一样,从所有的缝隙里流出来,流到小溪里、河里,油乎乎的薄膜散开来,闪着虹一般的光辉,散发着石油气…… “最美的地带啊……” 从山下、海边起,就是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原啊。 “真正是无边无际啊!……” 无边无际的麦田闪着光泽,牧草发着青绿色,无边无际的芦苇在池沼上沙沙作响。村镇、田庄、乡村,都好像白色斑点似的,在一望无际的茂密的花园里发着白光,塔形的白杨的尖顶,高高地耸入灼热的天空,灰色的风磨的长翅,在炎热的抖颤的土岗上伸开来。 一下不动的密集在一起的大羊群,在草原上发着灰色;成千成万的牛虻、昆虫、蚊子,嗡嗡叫着,在空中飞舞。 良种的家畜,半截腿都懒洋洋地映到草原上的池水里。马群摇着头,向山谷走着。 可是令人疲倦得难忍的暑热,把这一切都笼罩着。 拉着车在路上跑的马头上,都盖着草帽——不然的话,在非常毒的太阳光下会中暑的。那些不当心的光着头的人,中了暑,脸色突然变紫,倒在路上灼热的灰尘里,两眼无神……到处都是致命的暑热。 沉重的犁,套着三四对直角的牛,在无边的草原上犁地,雪白的犁铧,翻着肥沃的土壤,那肥得简直不是土壤,而是抹到面包上可以吃的黑油啊。不管你用沉重的犁犁得怎么深,不管你用雪白的犁铧怎样去翻——总是犁不到死泥板上,那闪闪发光的钢犁,总是翻动着没有人动过的、世界上唯一的处女地的地层——黑土——有些地方竟有一俄丈 13 厚呢。 这真是多大的力量,真是超人的力量啊!小孩子玩的时候,把扔在地下的杆子往地里一插——瞧,很快就生出芽来,瞧,树枝像天幕似的伸开了。至于葡萄、西瓜、甜瓜、梨、杏、西红柿、茄子等等——难道能数得尽吗!这些都是挺大的、少见的、超自然的啊。 云在山上旋卷着,浮在草原的上空,下着雨,贪得无厌的土地,饱饮了雨水,后来狂热的太阳晒起来,这一带就成了罕见的丰收年景。 “没有比这地带再好的地方啊!” 谁是这绝美地带的主人呢? 这绝美地带的主人就是库班哥萨克。他们有做活的人,有做活的老百姓,有多少哥萨克,就有多少做活的老百姓;他们也唱乌克兰歌,也说乌克兰家乡话。 两人是亲弟兄——两者都是从可爱的乌克兰迁来的。 不是哥萨克自己来的,是一百五十年前女皇叶卡德琳娜把他们赶来的;她破坏了自由的查坡罗什营地 14 ,把他们赶到这里来;把当时荒凉得可怕的这个地带赐给他们。因为她这恩惠,查坡罗什营地人洒着血、哭泣着、怀念着乌克兰。可怕的疟疾从池沼中、芦苇里爬出来,不分老少,残酷地吞噬了好多哥萨克。契尔克斯人用锋利的短剑和准确的子弹,来对付这些被强迫来的人——查坡罗什营地哥萨克洒着血泪,怀念着自己的故乡,日夜同疟疾、同契尔克斯人、同荒地战斗,当时得赤手空拳去开发这自古以来没有人动过的荒地啊。 可是现在呢……现在是: “没有比咱们这地带再好的地方啊!” 现在人人都在羡慕这地带,就好像羡慕从来没见过的聚宝盆一样。为穷困所迫的人,都从哈尔科夫省、从波尔塔瓦、叶卡德琳斯拉夫、基辅一带迁来,这些穷人都带着什物和孩子,在各村镇里落了户,像饿狼一样,觊觎着这块美丽的土地。 “可好!去喝北风吧——想要土地呢!” 于是迁来的人就都成了哥萨克的雇农,并且给他们一个称号叫“外乡人”。哥萨克千方百计压迫他们,不让他们的孩子入哥萨克国民学校,对他们房子跟前或花园跟前的一小块土地,都加倍剥削,他们为了租一点地,村镇上一切费用都加到他们身上,而且极其轻蔑地称他们为“鬼魂”“尖肚子奇加” 15 “哈木赛尔”(即靠哥萨克土地为生的奴隶)。 铁打的外乡人,因为自己没有土地,不得已就去搞其他各种行业,去从事工业劳动。机灵人就去搞学问,搞文化教育——他们用同样的话来回答哥萨克们:“古尔古利”(富农)、“加克陆克” 16 “普迦奇” 17 ……相互间的仇恨与轻视,就这样燃烧起来,而沙皇政府、白党将领、军官、地主们,都乐意煽起这兽性的仇恨。 18 苦汁似的、泼辣的、恶毒的仇恨和轻贱的烟雾,笼罩着这美丽的地带。 不过,并非所有哥萨克,并非所有外乡人都是这样相互仇视呢。那些用自己的机敏、毅力和铁一般的劳动,从贫困艰苦中冲出来的外乡人,也受到富裕哥萨克的尊敬呢。他们承包一些磨坊,向哥萨克租好多土地,从那些和自己一样由外乡来的贫民中雇用雇农,他们在银行里有存款,他们贩卖粮食。那些有用铁页铺着房顶的,以及那些粮食多得把仓房的棚木都压断了的哥萨克们,都尊敬他们。——因为乌鸦是不会啄乌鸦的眼睛呢。 为什么哥萨克们都穿着契尔克斯装,歪戴着毛皮帽子,呼啸着,骑着马在街上前后跑,马蹄子把三月的很深的泥泞都溅起来,为什么枪火在春天的蔚蓝的天空里乱闪呢?是过节吗?快乐的钟声,在村镇上、田庄上拼命响。人人穿着过节的衣服,哥萨克、外乡人、姑娘们、小伙子们、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没牙的老太婆——一切人,一切人都来到春天过节的街上。 是复活节吗?不是的,不是神甫的节日啊!是人的节日,是从古以来第一个节日。是从古以来,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节日。 打倒战争!…… 哥萨克互相拥抱着,拥抱着外乡人,外乡人也拥抱哥萨克。已经没有哥萨克和外乡人的区别了——有的只是公民。没有什么“古尔古利”和“鬼魂”的区别了——有的只是公民。 打倒战争!…… 二月间 19 把沙皇赶走了,十月间b在老远的俄国发生了什么变故;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变故,可是只有一件事深入到人心里: 打倒战争!…… 深入到人心里就十分明白了。 于是军队就一团跟着一团,从土耳其战线退下来。哥萨克骑兵也退下来,库班侦缉营也紧接着撤下来了,外乡人的步兵团也撤下来了,骑炮兵也撤下来了——这些都带着全副武装、给养、军用品、辎重,都好像连续不绝的急流似的,向库班、向自己故乡的村落奔流着。他们沿途把一切酒坊、仓库打开,喝得醺醺大醉,都活活淹死、烧死在打开的酒海里,幸免于难的都回到老家了。 库班已经建立苏维埃政权了。各城市的工人以及把军舰凿沉了的水手们,都来到库班,从他们口里一切都忽然明白了:地主、资本家、亚达曼,以及沙皇在哥萨克和外乡人之间,在高加索各民族之间所煽起的仇恨,都一目了然了。于是白党军官们就人头落地,把他们装到口袋里,投到河里了。 可是得耕田,播种呢,可是太阳啊,美丽的南方的太阳啊,为着丰收,越来越热地晒起来了。 “啊,咱们怎么耕田呢?应当把土地分一分,不然,会错过农时呢。”外乡人对哥萨克说。 “把土地给你们?!”哥萨克们说着,面色阴沉起来。 革命的欢乐的光焰,开始暗淡起来了。 “把土地给你们吗,恶棍?!” 于是就不再杀自己的军官、将领了,于是他们都从所有的地洞里爬出来,在哥萨克的秘密会议上,拍着自己的胸膛,带着煽动的口气说: “布尔什维克决议:把哥萨克人的土地都完全没收了,交给外乡人,叫哥萨克都去当雇农。不同意的——就流放到西伯利亚,把他们所有财产都没收,交给外乡人。” 库班暗淡起来,开始燃烧的野火,顺着草原、山谷、芦苇丛、村镇和田庄的后院,秘密地暗暗蔓延着。 “没有比咱们这地带再好的地方啊!” 于是哥萨克人就又成了——“古尔古利”“加克陆克”“普迦奇”了。 “没有比咱们这地带再好的地方啊!” 于是外乡人就又成了——“鬼魂”“哈木赛尔”“尖肚子奇加”了。 一九一八年三月间就闹得一塌糊涂了;只得自作自受。八月的时候,这一带太阳还正热,炎热的尘雾到处弥漫的时候,闹得更厉害了。 库班河的水不会往山上倒流,旧的一去不复返了;哥萨克们一回想起那些骑在自己头上的军官们,就不再给他们行礼,就给他们吃耳光,把军官们砍成了肉丸子。可是现在又听着军官的演说,执行起他们的命令了。 斧子在响,白木片在飞,桥梁架到对岸了。骑兵队飞快地、咚咚过了桥;哥萨克们慌忙地追着逃跑的红色敌人。 [book_title]七 辎重车吱吱响着,战士们摆着手走着。有人眼睛发肿,有人鼻子胀得像一个大李子,有人脸上结着血块——没有一个人脸上没有青紫伤痕的。都摆着手走着,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我照着那人的鼻子狠狠地给了一下——他把腿一伸就完蛋了。” “可是我抓住了一个人,把他的头夹到我的大腿中间,照他屁股上捶起来……可是那个狗东西一下子咬住我的……” “啊——啊——啊!……哈——哈——哈!……”各队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现在怎么见老婆呢?” 都兴高采烈地谈着,没有一个人想到为什么当时都不用刀、不用枪,却都在粗暴的狂喜中,照脸上来了一场凶恶的拳战。 在村里捉住了四个哥萨克,就在路上边走边审问。他们的眼睛都黯然无光,脸上都是青紫的伤痕和瘀血,这些使他们和战士们接近起来。 “你们这些死家伙,为什么想到用拳头照脸上干呢?难道你们没有枪吗?” “喝醉了有什么办法呢?”哥萨克抱歉地弯着腰。 战士们的眼睛闪着光: “你们在哪弄的酒?” “白党军官们来到附近村里的时候,把窖在花园里的二十五桶酒挖出来,也许那是咱们的人把酒坊打开的时候,从阿尔马维尔弄来窖到那儿的。军官们叫我们站好队,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把村镇占领了,就给你们烧酒喝。’我们就说:‘你现在给我们喝,我们就把他们打得鸡飞狗上墙。’啊,他们就给我们每人两瓶,我们喝了——想叫我们喝得大醉,就不让我们吃东西。于是我们就扑上来,可是因为枪碍事,就都不要了。” “唉——唉,混蛋东西!!……”一个战士跳到跟前,“你这猪崽子。”把老拳用力一挥,想照那人的牙关打去。 把他挡住了: “等一等!军官们叫他们喝的,打他干吗?” 走过转弯的地方都停住了,哥萨克们就给自己挖起公共墓坑来。 无穷无尽的辎重车,扬起滚滚的灰球,把一切都笼罩起来。车辆吱吱响着前进,在村道上蜿蜒数十俄里 20 。群山在前边发着蓝色。扔在马车上的枕头,闪着红光;耙子、铁铲、小木桶都竖着;镜子、火壶,都眩惑人目地反着光;小孩头、猫耳朵都在枕头中间,在衣服堆、铺盖、破布中间摇动着;鸡在鸡笼里叫着;系成一串的牛在后边走着;长毛狗满身粘着刺果,伸着舌头,急促地喘着气,躲在马车的阴凉里走着。马车吱吱乱响,车上乱堆着家用东西——哥萨克叛乱以后,男男女女离家外逃的时候,都贪婪地匆忙地把落到手边的一切东西,全都装到车上了。 外乡人这样逃难不是初次了。近来反苏维埃政权的哥萨克的个别叛乱,把他们从那住惯了的窝里赶出来,已经不止一次了,可是那都不过是继续两三天光景;红军一到,秩序一恢复,大家都又回家了。 可是现在可拖得太久了——已经第二个星期了。带的面包只够吃几天。天天等着,等着这样一句话:——“好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可是越拖越久,越拖越没头绪;哥萨克越来越凶了;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村里立着绞刑架,绞杀外乡人。什么时候这才会完呢?留在家里的东西现在怎么办呢? 货车、大马车、篷车,都吱吱乱响。镜子在太阳下反着光,小孩头在枕头中间摇摆着,战士们形形色色,成群结队地顺着路,顺着路旁的耕地,顺着瓜田走着。瓜田里所有的西瓜、甜瓜、南瓜、向日葵都被这些蝗虫一样的人群吃得一干二净了。不分连、营、团——都混在一起,搅在一起。大家都自由自便走着。有的唱歌,有的吵嘴,嚷闹,谩骂,有的爬到马车上,睡意蒙眬地摆着头。 谁也没想到危险,没想到敌人。也没有人想到指挥员。如果要想把这洪流似的人群随便组织一下——那就要把指挥员骂得狗血喷头。枪托朝上,好像背木棍似的,把步枪往肩上一扛,吸着烟,或者哼着下流的淫歌——“这个不是旧时代任你来管教的”。 郭如鹤沉没在这川流不息的洪流里,好像压紧的弹簧一般,胸口觉着压得很紧:要是哥萨克攻过来,大家都要死在他们的马刀下呢。希望只有一个——一看见死,好像昨天一样,大家都会相亲相爱,顺从地归队了,只是来得及来不及呢?于是他希望快点有什么虚惊传来才好呢。 走在这粗暴而喧闹的洪流里的,有沙皇军队复员的士兵,有苏维埃政权动员的战士,有志愿参加红军的士兵。大多数都是小手工业者——箍桶匠、钳工、锡匠、细木匠、鞋匠、理发匠,最多的是渔民。这些都是生活艰难的“外乡人”,都是劳动人民,苏维埃政权的出现,突然给他们带来了一线光明——突然感觉到或许这不像从前那样的狗政权了。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农民。这些人几乎全都带着自己的家财逃走了。留在家乡的只有富人、军官们,殷实的哥萨克是不会危害他们的。 穿着紧身的契尔克斯装的身材端正的一批人,骑着漂亮的马,看来令人惊奇。这是库班哥萨克——不,这不是敌人,是革命弟兄,是穷哥萨克,大多数都是前线战士。在硝烟中、炮火中、九死一生中,革命将那不灭的火花,投到他们心里了。 骑兵连戴着毛皮帽子,帽上缀着红带子,一连跟着一连前进。肩后挂着步枪,镶着银子的短剑和马刀,闪闪发光——他们在这混乱的洪流中,井然有序地前进着。 漂亮的马摆着头。 他们要同父老兄弟一起战斗。家里一切都扔掉了:房屋、家畜、坛坛罐罐,一切都丢了——倾家荡产了。他们整齐地、敏捷地前进着,爱人亲手在帽子上缀的红带子,发着红光,用年轻有力的嗓子唱着乌克兰歌。 郭如鹤亲切地望着他们:“好,兄弟们!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他亲切地望着,可是更亲切的是望着那些在尘雾里自由自便地乱走着的、穿得破破烂烂的、光着脚的外乡的流民群。要知道他同这些人是骨肉相连的啊。 他的一生好像斜长的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这影子可以忘掉,可是摆脱不掉。这是草原上最平常的劳动者的饥饿的影子,灰色的、目不识丁的、黑暗的斜长的影子啊。母亲还年轻,脸上已经起了皱纹,好像疲惫的老马一样,一群孩子抱在手中,牵着她的衣襟。父亲一辈子给哥萨克当雇农,力量都用尽了:可是不管你怎样拼命,反正总是穷。 郭如鹤从六岁起,就给人当牧童。草原、山谷、牛羊、森林,彩云在天空浮动,云影在下边奔走——这就是他的课程。 后来他在村里一家富农铺子里,当一个伶俐活泼的学徒,慢慢学会识字;后来去当兵,战争,土耳其战线……他是一个出色的机枪手。他带着机枪队爬到山上,到了土耳其人的后方,到了山谷里——土耳其战线在岭头上。当土耳其师下山退却时,他就用机枪扫起来;人都好像草一样,成堆倒下去,流出的热血冒着气,他先前从来不曾想到人血能有半膝深流着,可是,这是土耳其人的血,于是也就把这忘记了。 因为他这罕见的勇敢,就把他派到准尉学校去了。那是多么难啊!脑汁都绞尽了。他用一股顽强的牛劲把功课学会了,可是……结果还是不及格。军官们都嘲笑他,训育官、教官、士官候补生,都嘲笑他说:庄稼汉还想当军官呢!真混蛋……乡下佬……蠢货!哈——哈——哈……想当军官呢! 他不作声地恨着他们,咬着牙,恶狠狠地望着他们。作为没有才能的人,又把他打回本团了。 又是榴霰弹,九死一生,血,呻吟;又是他的机枪(他有惊人的眼力)扫着,人像草一样,成堆倒下去。在异常的紧张中,死神每分钟都在头上飞的时候,是不会想到为什么人血会成半膝深地流着——为沙皇,为祖国,为正教的信仰吗?或许如此,可是都模糊得很。而最近,最明显的是想当军官,想在这呻吟、血海和九死一生里,得个军官的头衔。这就好像他从牧童升学徒一样,能升为军官。于是他沉着地带着那铁石一般的颚,在榴霰弹疯狂爆裂的地方,好像在自己的草地上刈草一般——扫得敌人像草捆一般躺了一地。 第二次又把他派到准尉学校去了——因为缺乏军官,在战斗中,军官是常常缺乏的,事实上他是担任着军官的职务,有时他指挥着很大的部队,而且还没有打过败仗。要知道对兵士们说来,他是自己人,是农民,是同他们一样的农民。因此他们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跟着这罗圈腿的、有一副铁颚的人,赴汤蹈火。为着什么呢?为沙皇,为祖国,为正教的信仰吗?或许如此。可是这些都好像在血雾里一般,目前是——必须前进,一定得前进:因为背后是死,于是大家都更乐意跟着他,跟着自己人,跟着这罗圈腿的庄稼汉前进了。 那是多么难啊,真难得要命啊!脑袋都要炸了。学会十进位的小数,真比平心静气地在机枪火力下去赴死还要难得多呢。 可是军官们都嘲笑他——学校里塞满了,需要的和不需要的军官们——一大半是不需要的:因为后方从来总是安乐窝,这儿尽是些躲着不上前线的人,而且替这些不上前线的人还设置了千千万万的无用的闲差事。军官们都嘲笑他:庄稼汉、老粗、肮脏的混蛋!……都任意嘲弄他,他虽然把作业完全答对了,可最后还是不及格。 于是又把他打回头了,派回本团了……因为没有才能。 猛烈的炮火,开花弹的爆炸,无情的机枪的扫射,血与火的飓风,“四面八方都是死与地狱”,可是他这治家的庄稼汉啊,就好像处在家里一样。 这位治家的庄稼汉,像牛一样顽强,像石堆一样压倒一切;他真不愧是乌克兰人,头盖骨一直压到眼睛上,压到那锐利的小眼睛上。 因为他在那死的重围里转战有功,第三次把他派回,第三次把他派回学校了。 可是军官们嘲笑道:又来了吗?庄稼汉……混蛋……罗圈腿!……于是……又把他派回本团了,因为没有才能。 于是司令部来的公文上,愤激地写道:让他做准尉吧——军官损失得太多了。 嘻——嘻!军官损失得太多了——有的在火线上损失的,有的开小差逃到后方去了。 就轻蔑地让他做准尉了。他回到连里,肩上的肩章闪着金光——可弄到手了。他又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的是:总算弄到手了,用自己极大的艰苦和超人的毅力得到了。不高兴的是:肩上金光闪闪的肩章,把他和自己人,和亲人,和农民、士兵们隔开了——把他和士兵隔开了,可是没攀上军官们:郭如鹤的周围,形成了一圈真空。 军官们都不再大声说“庄稼汉”“混蛋”“罗圈腿”了,可是在营地、在食堂、在帐篷里,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三两个戴肩章的人一见面,他周围就形成了一圈真空。他们不用话说,都默默地用眼睛、脸色,用各种动作说:“混蛋、庄稼汉、臭罗圈腿……” 他不动声色地痛恨着他们,石头般地、深深地把这憎恶埋藏在心里。又痛恨,又轻蔑。他用冷静的、出生入死的大无畏精神,把这种憎恨,把自己和士兵的隔阂,掩盖起来。 突然间,一切都震动起来:亚美尼亚的山脉、土耳其的师团、士兵们、神色仓皇的将领们、沉默的大炮、三月 21 的山顶的积雪,真像天崩地裂一样裂开了,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奇迹——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奇迹,可是从来总是秘密地生长在隐蔽的处所,生长在深密的处所;虽然叫不出名称来,可是一旦弄明白的时候,却是——简单明了,而且是必然的。 普通的、面孔又黄又瘦的工人们来了以后,就把这裂缝宽而又宽地扩大起来。那缝里边隐藏着世世代代的憎恨,隐藏着世世代代的压迫,以及令人愤慨的世世代代的奴隶制度。 郭如鹤对自己用铁石的刚毅得到的金光闪闪的肩章,才第一次悔恨起来:他发现自己处在工人、农民、士兵们的敌人的行列里了。 十月的日子 22 传来了以后,他怀着厌恶的心情,把肩章撕下来扔了。混在那归心似箭、不可遏止地叫嚣着的部队的洪流里,躲到暗角里,尽力不让人看见,坐在那拥挤不动的颠簸的暖车 23 上。喝醉酒的士兵们高声唱着,搜捕着躲藏的军官——要是把他发现,怕他也回不到老家了。 他到家时,一切都毁了,整个的旧制度、旧关系,都崩溃了,可是新的却很模糊、不清楚。哥萨克同外乡人都互相拥抱着,捉住军官就干掉。 从工厂来的工人们,从凿沉了的军舰上来的水手们,好像一粒粒酵母似的落到这狂欢的居民中间,于是库班流域的革命,就像发面似的膨胀起来。在大小村镇里、田庄里,都建立了苏维埃政权。 郭如鹤虽然不会说“阶级、阶级斗争、阶级关系”等术语,可是从工人口中深深感觉到这个,他用感觉,用情感把这个抓住了。在他那满心铁石般的憎恨里,军官这玩意,目前在这种伟大的阶级斗争的感觉面前,在这种情感面前,显得何等渺小啊——军官,这不过是地主和资本家的可怜的走狗罢了。 从前他曾用超人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获得的肩章的痕迹,烙着他的双肩。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自己人,可是对他都侧目而视。 他决心用乌克兰人的那样铁石般的坚忍不拔的精神,用烧红的铁,用自己的鲜血,用自己的生命,来烧毁这些痕迹。而且同样来服务,不,更多地替自己的骨肉难分的贫民大众来服务。 恰巧这种情况就到来了。穷人们铲除了资本家。因为凡有一条多余裤子的,都算资本家,所以小伙子们就挨门搜起来,把所有人的箱子都打开,拿出东西就分,分了马上就穿到自己身上:因为必须做到大家平均。 瞅着郭如鹤不在家时,也都去光顾了,顺便捡到衣服就拿走,郭如鹤回来,穿着破烂的军便服,戴着荷叶边旧草帽,穿着破鞋,还是从前他那一身,他的女人只穿一条裙子。郭如鹤把手摆一下就算了,他心里只充满着一种感觉,充满着一种坚忍不拔的思想。 小伙子们也均起哥萨克的产来了,一均到土地时——全库班流域就沸腾起来,连苏维埃政权也被扫掉了。 现在郭如鹤在吱吱的马车声、说话声、喧闹声、马的鼻息声和无边无际的尘雾中前进。 [book_title]八 山前边的最后一个村子里,一片混乱:喧闹、叫喊、哭泣、极难听的谩骂、凌乱的部队、零星小股的士兵,村背后是枪声、叫喊、混乱。有时大炮轰轰响着。 郭如鹤同自己的部队和难民也在这里。史莫洛古洛夫同自己的部队和难民也来了。别的部队也不断赶来——受哥萨克压迫和追击的部队,都从各处汇拢来。千千万万无路可走的人,都拥挤到这最后的一小块地上——沙皇军官团和哥萨克,不管老少,对谁也不留情的——一切人都要死在他们的马刀下,死在机枪下,或被吊死在树上,或被推到深谷里活埋了。 不断传来绝望的呼声:“叫人家出卖了……指挥官们把咱们出卖了!”当排炮的响声加紧了时——突然大叫起来: “能逃的就逃吧!……都散开吧,弟兄们!” 郭如鹤部队的小伙子们,勉强把哥萨克和这一阵惊慌制止住,可是觉得这是不会持久的。 指挥员们不断商谈着,可尽是空话,谁也不晓得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 郭如鹤发言了: “唯一的救星是——翻过山,顺着海边,用强行军速度,绕道同咱们的主力军会师。我现在出发。” “你要出发试一试,我就照你开火,”长着浓密大黑胡子的大个子史莫洛古洛夫说,牙齿闪闪发光,“应当光荣地防御,而不是逃跑。” 过了半点钟,郭如鹤的部队出发了,谁也不敢去阻挡。这支部队刚一出发——千千万万的兵士、难民、马车、家畜,都惊慌地跟在后面,拥挤着,把公路塞得水泄不通,都争着向前赶,把碍事的人推到沟里去。 一条无穷无尽的活蛇往山上爬去。 [book_title]九 整天整夜走着。天亮以前,马不解鞍地停着,占着好多俄里长的公路。山口上空,很大的星辰在附近闪烁。潺潺的流水,不绝地在山谷间哗哗乱响。到处是一片黑暗和寂静,仿佛没有群山、森林,也没有悬岩一般。只有马在大声吃着草料。眼睛还没来得及闭时,星辰就要落了;远远的山林露出来;白蒙蒙的雾,罩在山谷间。又行动起来了,在数十俄里的大道上爬着。 一轮朝阳,炫目地从远远的山脊背后浮出来,驱除了山间长长的蓝色的影子。先头部队登上山口。一登上山口,每个人都吃惊起来:山脊那面是万丈悬岩,一座城市好像幻影一般,模糊地在下边闪闪发光。无边的大海,好像一堵蓝色的大墙,从城市跟前竖起来,这样罕见的巨大的墙壁,它那碧蓝的色彩,把人眼都映蓝了。 “啊,瞧,海!” “为什么它会像墙壁一样耸立着呢?” “咱们要从那墙壁上爬过去呢。” “为什么当你站在海边的时候,它平展展地、老远地一直平铺到岸边呢?” “难道没听说过,当摩西把犹太人从埃及的奴隶地位救出来的时候 24 ,就像咱们现在似的,大海好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于是他们就像在陆地上一样走过来吗?” “或许也会把咱们隔住过不去呢。” “这都是因为加拉斯加,他穿着新鞋,怕把鞋弄湿了。” “应当叫神甫来,他会马上想出办法的。” “把长头发的神甫装到你裤裆里去吧……” 部队迈开更大的脚步,下着山,手也摆得更快活了,部队里响起一阵说话声和笑声。大队越下越低了。一只德国战斗舰,好像一只大熨斗,停泊在海湾里。 25 它一下不动地含着凶兆,闷沉沉地冒着烟,把碧蓝的海湾的景色都破坏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它。船周围排列着好多细线条——这是土耳其的水雷艇,也都在冒黑烟。 部队快活地走着,一批批地从山那边翻过来,碧蓝的耸入天空的峭壁,使他们同样吃惊起来,他们的眼睛同样映成了蓝色,他们兴奋地挥着手,迈着阔步,顺着白色的弯弯曲曲的大道上往下走。 那里也有辎重。马摇着溜到耳上的马套。牛轻快地奔跑。孩子们骑着竹马,尖声叫着。成年人匆忙地扶着向下转动的马车。都在那弯弯曲曲的道路上左右拐着弯,快活地急忙去迎接那不可知的命运。 后边耸起的山脊,遮住了半边天空。 下来的先头部队,好像无穷无尽的长蛇一样,绕过了海湾和水泥厂中间的城市,形成了一条窄窄的长带子。一面是光秃秃的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