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银色鱼鳞谜案
[book_author]安东尼·韦恩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1027
[book_dec]杜克伦城堡是苏格兰高地上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 一天深夜,在城堡里发现了玛丽·格里高尔的尸体,她是迪克兰的莱尔德家的妹妹。 她在卧室里被刺死,但房间是反锁的,窗户是锁着的。 唯一能找到罪魁祸首的线索是放在玛丽尸体旁边地板上的银鱼鳞。 邓达斯被派往杜克伦调查此案。格里高尔一家和他们的仆人们很快,也许是太快了,就解释说玛丽是一个善良仁慈的女人。 邓达斯发现了一个更复杂的事实,这个死去的女人的性格残暴。 不久,同样不可能的死亡事件又发生了,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迷信的当地人认为附近水域的鱼类是罪魁祸首,但对邓达斯探长来说,天才的业余侦探尤斯塔斯·海利出现了,为这个最邪恶的阴谋找到了一个更合乎逻辑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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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言
《银色鱼鳞谜案》[1]初版于1931年,出自一位早已淡出读者视野的侦探小说大师之手,堪称“不可能犯罪”解谜题材杰作之一。故事发生在作者的故乡——苏格兰,地方检察官在一个深夜突然拜访正在接待尤斯塔斯·黑利医生的约翰·马卡里昂上校。他带来噩耗,玛丽·格雷杰在杜克兰城堡被杀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伤口。”她蜷缩在床边,但是四周却找不到凶器,房门和窗户也全都上了锁……
紧接着,第二起凶案接踵而来,嫌犯范围也缩小到几人之中。这时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出现了:为什么犯罪现场会有一片鲱鱼鱼鳞(这便是本书题目的由来)?好在黑利医生正好擅长解决这类谜案,但是他不喜欢与警方合作:“我只是一个外行,不是专业的。我对罪案的研究仅仅是因为被其吸引……在调查的过程中我也经常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可受不了要论证和解释其中的每个步骤……我认为,侦破罪案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一种艺术,就像医学实践一样。”他还补充道:“侦探工作就像在解一道谜题,答案就在你的眼前,只是你看不到……因为有些细节颇为显眼,从而把你的注意力诱离了那些基本的重要细节。”
要知道,黑利医生可是“侦探小说黄金年代”大名鼎鼎的人物“大侦探”的原型。他的塑造者安东尼·韦恩在本书出版4年后,专门为黑利写了《遇见侦探》一书。黑利在书中自白道:“最精妙的罪案往往是由那些循规蹈矩的普通人所犯下的。绝不能一味拘泥于犯罪事实本身而疏于发现并感受罪犯身上的悲剧。”黑利始终秉持着罪犯心理关键论:“很多情况下,我都是通过理解罪犯在罪案即将发生前所承受的特殊压力而间接地破解了谜案。”
在当时,黑利和他的塑造者广受赞誉。多萝西·L.塞耶斯对其评价很高:“安东尼·韦恩先生是驾驭‘不可能犯罪’谜题的高手。”黑利首次登场是20世纪20年代中期,其职业生涯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但彼时读者的口味发生了改变,错综复杂的谜案已经不再是潮流——当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著作除外。权威著作《密室谋杀案》作者罗伯特·艾迪曾列出韦恩所著的33部包含“不可能犯罪”元素的作品,他指出“韦恩很快就引领了‘不可能犯罪’中的一派:无形谋杀。他笔下的侦探面对死者时常常孤立无援,因为尽管有目击证人存在,他们却无法解释死者受到的近距离打击是如何发生的。”
精巧绝伦的诡计设计和深入的犯罪心理分析在描写上必然存在矛盾。韦恩则更加注重于前者。他的作品不像以“各类密室谜案”作品见长的美国作家约翰·迪克森·卡尔那样既有扣人心弦的恐怖场景描写,又有诙谐的幽默。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他的作品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是他的出色作品依然吸引着那些喜爱精巧诡计的读者。
安东尼·韦恩是罗伯特·麦克尼尔·威尔逊(1882~1963)的化名,威尔逊出生于格拉斯哥,是一名医生。他在传记中写道,自己曾经是詹姆斯·麦肯齐爵士的助理医生,后来转行做心脏病医生。麦克尼尔·威尔逊发表过一系列科学和医学成果,对历史——尤其是与法国大革命相关的课题也有所涉及,曾对政治(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他两次作为自由党的议会候选人竞选失败)和经济表现出兴趣。在《泰晤士报》刊登的威尔逊讣告上这样写道:“他曾对货币问题产生浓厚的兴趣,有段时间甚至三句不离货币。曾写下一些质疑被金钱利益所支配的不合理权力方面的著作。”其中包括《承诺付款:高级金融骗局论》(1934年)。
麦克尼尔·威尔逊威尔逊担任《泰晤士报》医学记者长达近30年,其间深得《泰晤士报》创办者北岩勋爵的青睐。《星期日画报》曾撰文评论威尔逊:“他求知欲极强,无论一个多么有趣、多么精彩的话题,他都不会局限太久。”威尔逊讣文中写道:“写作和采访是他最大的快乐。”威尔逊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多年里没有创作太多作品。但倘若他知道在21世纪,人们对黄金年代侦探小说的兴趣让黑利医生沉寂多年后重新登场,《银色鱼鳞谜案》这部构思精妙的小说也将被重新出版,他也会感到无比欣慰吧。
马丁·爱德华兹
* * *
[1]本作另一版本名为《谋杀一位女士》。
英国警衔说明
由于“侦探小说黄金时代”系列小说的故事发生地主要在英国,书中机警睿智的侦探也以英国警察为主,所以在读者阅读本书之前我们先对英国的旧时警衔和称呼做一些简略介绍,以便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背景。
英国的旧时警衔主要分为5等(从高到低):
警察总监(Chief Constable);
警司(Superintendent)/总警司(Chief Superintendent);
督察(Inspector)/总督察(Chief Inspector);
警长(Sergeant);
警员(Constable)。
伦敦以外地区的警署还有以下几种职级(从高到低):警察局长(Chief Constable)、警察局副局长(Deputy Chief Constable)、助理警察局长(Assistant Chief Constable)。
另外,对于担任刑事调查部门或其他某些特别部门职务的警务人员,一般会在他们的职级之前加有“侦探(Detectives)”前缀,本书中译为“警探”。此类警务人员由于职责性质特殊,所以一般不穿制服,而着便衣执行任务。
在警务人员的升迁或训练等临时过程中,他们的职级还会加有“实习(Trainee)”“临时(Temporary)”“代理(Acting)”的前缀。
[book_title]第一章 杜克兰凶案
阿盖尔郡中部的人喜欢将地方检察官莱奥德·麦克莱奥德先生称作“峡谷君王”。他脑袋的形状以及独特的身材都让人不由觉得这个绰号真是太贴切了。他生得魁梧,一张高原人种特有的脸庞透出一种大山般不怒自威的气质。他的脾气则如同山间的暴雨,像古希腊的戏剧般捉摸不定。晚上10:00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了达罗克摩尔庄园。他没有理会管家对他的问候,径直冲进了吸烟室。尤斯塔斯·黑利医生被他吓了一跳,那滑稽样子倒是把庄园主人约翰·马卡里昂上校给逗乐了。
“先生们,我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到大家。”
麦克莱奥德先生一边说一边像在风暴中摇曳的幼苗般鞠了一躬。
“你不如先坐下来吧?”
“好的,谢谢您。我的天啊,现在已经是10:00了吗?”
约翰·马卡里昂向管家示意,让他把放着苏打水瓶和玻璃酒杯的桌子往新来的客人面前挪了挪。他让莱奥德不用客气,自便即可。
“太感谢您了……”
麦克莱奥德先生往玻璃杯里灌了大半杯威士忌。黑利医生还在想他倒的酒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就见他也不掺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莱奥德放下杯子后,才从嘴里冒出一声叹息。
“相信我,先生们。”他的语气非常严肃,“我也不想来麻烦你们,我听说黑利医生今晚会住在这里。这案子事关重大,这里又这么偏僻,我不得不来请求他的帮助。”
他不安地换了一个坐姿。黑利医生发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
“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在杜克兰城堡。玛丽·格雷杰小姐被杀了。”
“什么?”
“没错,马卡里昂上校,千真万确。那个可怜的女人昨晚在睡梦中被杀了。”地方检察官举起手,做了一个愤怒又可怕的手势。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想杀玛丽·格雷杰呢?”约翰·马卡里昂转向黑利医生,“连流浪汉和补锅匠都会在这个姑娘经过他们身边时为她祈祷。她心地那么善良,总是会帮助他们。”
“马卡里昂上校,我知道。”麦克莱奥德说道,“阿盖尔郡谁不知道呢?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就那么躺在那里,被人杀害了。”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伤口。”
[book_title]第二章 一片鱼鳞
麦克莱奥德先生擦了擦他的额头,他总是很容易出汗。他的鼻翼微张,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那绝对不是一般的刀造成的,伤口附近的血肉都被撕开了。”他转向黑利医生,“人们发现格雷杰小姐时,她靠在她的床边。”他顿了一下,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了,“房间的门从里面上了锁,所有窗户的插销也都锁得好好的。”
“那是一个密室吗?”约翰·马卡里昂问道。
“没错,马卡里昂上校。没人能进那个房间,也没有人从那个房间出来过。我已经亲自检查过那些窗户了,门也检查过了,再怎么尝试也是无法从外面把窗户关上的,从外面也的确打不开那扇门。”
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冥想,在接受上帝对他的指引。沉默了一会儿,他对黑利医生说:
“伤口在左肩,靠近脖子,目前我只能判断出深约10厘米,像是用斧头劈出来的。但奇怪的是,出血量似乎很少。阿德莫尔的麦克唐纳德医生检查了尸体。他认为死因更像是遭到惊吓身亡,和伤口无关。格雷杰小姐似乎已经受心脏病困扰好几年了。我想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出血量这么少了吧?”
“也许是的。”
“她的睡衣上也有一些血,但是不多。”麦克莱奥德先生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我联系了格拉斯哥的警局总部,但由于今天是安息日,邓达斯督察明天早上才会回来上班。当我听说今晚黑利医生会留在这里,我想要是黑利先生愿意帮忙马上去现场检查一下房间和尸体,到明早就能有一些进展了。”说着,他站起身来,“我已经安排车子在门口等着了。”
约翰·马卡里昂一路陪同他的客人来到了杜克兰。
死者的哥哥哈米什·格雷杰上校早已在城堡的大厅中等候。麦克莱奥德先生称他为“杜克兰”。杜克兰看上去像一只老鹰。他一言不发,用力握了握黑利医生的手。然后,他带着约翰·马卡里昂去往与大厅毗连的一个房间里休息,让麦克莱奥德先生带医生上楼。
“唉,这次对他来说可能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地方检察官和医生一起走上橡木楼梯时低声说道,“杜克兰和他的妹妹相依为命。”
楼梯的尽头是一条走廊,往前分出几个拐弯口。他们径直往前走过第一个岔口,来到一扇门锁已经被拆卸下来的门前。麦克莱奥德先生停下了脚步,对医生说:
“就是这个房间。只有门锁被破坏了。我当时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我建议你也先做好心理准备。”
黑利医生看着神情严肃的检察官,点了点头,准备开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睡裙的女人跪在床边。梳妆台上有一盏闪着微光的煤油灯,窗帘拉得紧紧的。在灯光下,白发女子跪在地上,似乎只是在进行祈祷。
他看了看四周,墙上挂着一些装裱好的刺绣样品和作品,还有很多画。家具都是些又大又沉的物件:一张挂着篷帐的四帷红木柱大床,一个仿佛是为巨人而设计的洗手台,一个像封建古堡般矗立的衣橱。几张椅子和桌子就像是无措的小鹿,被围困在褪色暗淡的巨兽中央。
黑利走进房间,低头看向死去的女人。麦克莱奥德先生并没有夸大其词:她的锁骨都被割裂了。他弯下腰,把睡衣稍稍后拉,露出整个伤口。他脸上的表情突然从怜悯转变成了惊讶。他转过身,示意麦克莱奥德先生过来,并指向尸体胸口的一道从伤口末端偏上一直延伸到心脏上方的伤痕。
“你看。”
麦克奥莱德先生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说明什么?”他小声问道。
“这是一道已经愈合的伤疤。目前我只能推测出她很久以前受过和今晚一样严重的伤。”
“会不会是动过什么手术?”
“没有缝合的痕迹。缝线留下的疤痕是不会消失的。”
麦克奥莱德先生又摇了摇头,他确定地说道:“我从来没听说格雷杰小姐受过什么伤。”
他看到医生通过他的单片眼镜仔细地观察伤口,并不停地拿下镜片。他的额头上又开始出汗了。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猫头鹰的尖啸,让他吓了一大跳。
“这道旧伤,”黑利医生说道,“是被利器划伤的。你也看到了,这道伤已经愈合了,就像缝合过似的,留下的疤很浅。你看这道伤疤形状狭窄,边缘齐整。如果用的是钝器,那肯定会扯开旁边的肌肉,造成伤口边缘开裂。”
他指向新伤:“这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个伤口就是用钝器造成的。我现在可以进行初步的猜测:格雷杰小姐很久以前曾经被想要杀她的人捅伤了。没经验的人经常会认为心脏在胸腔上方,其实心脏的位置较低。”
他原本一直弯着腰,现在站直了身体,他比麦克莱奥德先生高出不少,硕大的脑袋和他高大的身躯反而刚好相称。麦克莱奥德先生抬头看着他,想到了一幅给他的童年留下阴影的画:《迦特巨人歌利亚》。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想要杀害格雷杰小姐。”
“据约翰·马卡里昂的描述,我想她绝对不会是那种想要自杀的人。”
“绝对不是。”
医生又弯下腰仔细地观察那道伤疤。
“捅自己时,往往捅进凶器后就会拔出来,所以会留下一道短伤疤;而用刀捅别人往往会往下用力,留下的伤疤会更长。你也能看到这道伤疤显然很长,而且越往下越宽,完美符合用刀造成的伤口特征。”
他将他的单片眼镜移到新伤上:“而这次致命的伤口则恰恰相反,这是有人用某种—我认为应该是某种长柄把手的钝武器—用力击打所造成的。凶手当时面朝着被害者。她是死于惊吓过度。因为如果她的心脏一直在跳动,伤口肯定会喷涌出大量的血。”
窗外不时飞过的猫头鹰发出的尖啸让麦克莱奥德先生越发心神不安。
“只有疯子才会下这么重的手。”他激动地说道。
“也许是的。”
黑利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医用探针,仔细查看伤口。然后他打开了一盏医用灯,照亮了死者的脸。他听到麦克莱奥德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从那张脸上的血痕可以看出,格雷杰小姐在死去之前,手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他蹲下来,拿起她握紧的右手,并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上沾满了血。黑利医生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她抓住了凶器,”他说,“那就说明她被砍中的时候并没有死。”
他看了一眼她左手的手指:上面并没有血。他站起身来,对麦克莱奥德先生说:
“她并没有用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抓住了武器,然后再按住了自己额头。鉴于出血量不多,造成伤口的凶器很可能直到她死后仍插在她的伤口中。也许在她倒地后,她试图拔出伤口中的凶器。凶手后来拿走了他的凶器,所以他目睹了她痛苦挣扎的过程。”
麦克莱奥德先生把床脚的栏杆攥得咔嗒作响。
“没错,没错。但是凶手怎么从这个房间里逃离的呢?你看那扇门。”他指向之前破坏门锁而锯下的一大块红木门板,“他根本不可能从门逃离,也不可能翻窗逃走的。”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走向离床最近的窗户,拉开厚厚的窗帘,并打开了窗户。月光携八月夜晚的暖风一起涌进了房间。他打开了医用灯,仔细地查看窗框后,再关上了窗户,开始检查窗户的紧固件。
“你说这扇窗户的插销当时是插好的吗?”
“是的,另一扇窗户也是。”麦克莱奥德先生又擦了擦他的额头,并补充道,“这间卧室就在杜克兰书房的正上方。”
黑利医生前后拨动着插销。固定的弹簧力度不是很足,看起来磨损很严重。
“格雷杰小姐睡觉的时候是开着窗户的吗?”
“我想她在这种天气是开窗睡觉的。我已经确认过昨晚这里的窗户本来是开着的。”
医生将灯光移到窗户下的地板上,突然发现了什么,俯身查看。地板上有几滴血迹。
“你看。”
“你觉得她是在这里受伤的吗?”麦克莱奥德先生低声问道。
“很有可能,不然就是她受伤后跑到了这个位置。你看这里的血量很少,只有一两滴。当时凶器肯定还插在她的伤口中。”黑利医生弯下腰,仔细地盯着血迹研究了几分钟,“她很有可能就是在这里受伤的。如果刀刃还插在伤口上,血液会过一两秒后才会流出来。她肯定是回到床边,在拔出凶器的时候不支倒地。”
“凶手不是从窗口逃走的。”麦克莱奥德先生肯定地说道,“下面的花坛上并没有鞋印。那里的泥土非常松软,连麻雀在上面跑过的脚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明天再来看看,还会发现外墙面和你的手背一样光滑,根本不可能沿着墙面爬上爬下,得搭个脚手架才能够到窗户。”
麦克莱奥德先生说完又擦了擦额头。他显然已经考虑了所有的可能性,又逐一推翻。黑利医生走到燃着火的壁炉边,像检查窗户一样仔细检查。
“至少我们能肯定没人从烟囱里进来过。”
“这点几乎可以肯定,我已经考虑过了。烟囱里容纳不了一个人,我亲自确认过了。”
现在只剩下尸体跪坐的区域还没有仔细查看了。地板上已经有不少血了,要不是人死后伤口便会快速凝结,出血量肯定会更大。
黑利医生拿着医用灯,上下查看着那个蜷缩的身体。看到值得注意的地方就会停下来仔细端详一番。在快要结束对尸体的检查时,他突然发现伤口上的睡衣领口边有一道银光,如同草叶上的露珠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黑利医生弯下腰,发现皮肤上黏着一片圆形的物体。他伸出手摸了摸,圆片马上掉了下来——那是一片鱼鳞。
[book_title]第三章 哥哥和妹妹
黑利医生让麦克莱奥德来确认一下这到底是不是鱼鳞,检察官看了一眼就肯定了他的猜测。
“没错,这是鱼鳞,鲱鱼麟。这种鱼鳞非常独特,在法恩湾边生活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要找的凶器可能是捕鲱鱼的工具。”
黑利医生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点激动。麦克莱奥德先生也同意他的看法:
“看上去没错,一定是这样的。虽然我和渔民们没打过什么交道,但是我知道他们偶尔也是会用斧子的。奇怪的是这里竟然只有一片鱼鳞。如果你处理了一条鲱鱼,手上肯定会沾上几百片鳞片。”
“有可能是凶手清洗过刀刃。”
“这种鳞片很难洗干净。因为这种鳞片不管碰到什么东西都会黏在上面,所以总会漏掉不少。”
麦克莱奥德先生感到越来越不安了。这片鲱鱼鳞的发现给他带来的震惊程度不亚于这场谋杀案。这很可能是因为阿盖尔郡有太多人都是直接或者间接靠在法恩湾捕捞鲱鱼为生。黑利医生打开一把小折刀,非常小心地轻轻用刀尖挑起了那片鱼鳞。他将鱼鳞放在了梳妆台上的煤油灯下。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片鱼鳞能交给我来保管吗?好在你之前也看到了这片鱼鳞就贴在那里,可以证明它的存在。”
他边说边放下刀,并从西装马甲口袋里掏出了怀表。他打开怀表,准备把鱼鳞放进怀表盖中。但是麦克莱奥德先生还是表示反对,这么重要的证据应该让邓达斯督察看。
“医生,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把这片鱼鳞留在这个房间里,让邓达斯督察看到。他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可不会感谢你给他提什么建议。如果我们动了任何证据,他可能不会太好说话。”
“好吧。”
黑利医生把鱼鳞放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中,然后关上了抽屉。
“我想在下楼之前再开窗看看。我刚刚看到有一艘船停在城堡附近。”
“那是一艘汽艇,是杜克兰儿子奥恩的。”
拉开窗帘,煤油灯发出的光在月光之下显得可怜又刺眼。黑利医生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法恩湾平静的水面。一条泛着银光的溪流从城堡窗户下方流过,汇入了一条小溪中。他可以听到流水的潺潺声。楼下书房的窗户中透出的灯光照亮了楼下的花坛,花坛外是从正门口一直延伸到窗户左侧下方的车道,车道再往左是陡峭的河岸。
那艘小船就停靠在溪流的河口。白色的船体在月光下闪着光芒,和小河口内的黑色码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黑利医生对麦克莱奥德说:“能否帮我把煤油灯拿出去。”
麦克奥莱德先生照做了。他拿起了煤油灯,走到走廊上并关上了门。黑利医生转过头,将视线从外面空旷的景象上转回到血腥的凶案现场。月光洒在格雷杰小姐的白发上,让她的白色睡裙都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在黑暗的卧室中,她看上去非常遥远,就像一个可怜的幽灵。
麦克莱奥德在走廊上重新点亮了煤油灯。当黑利医生出来的时候,麦克莱奥德双手端着那盏灯,灯罩微微地抖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我受不了在那里看着那个可怜的女人。”麦克莱奥德坦陈道,“你看到月光照到她头发上的样子了吗?她在最后的弥留之际肯定是在做祈祷。”
黑利医生看了看麦克莱奥德,担心煤油灯会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这座房子总让我感到很瘆人,听说这里曾经还闹过鬼。”
黑利医生看上去一点都不想离开犯罪现场。恐惧似乎给他带来了一种别样的享受。这也许和他对宗教与迷信的看法有关。毕竟,在黑利医生看来,人类连搞清楚圣人与魔鬼都用了好几个世纪。
“恐怕格雷杰小姐受到重创后,没有撑太久。”
“主啊,‘我们生活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麦克莱奥德虔诚地点了点头,说出这句熟悉的话。他也像那种老一辈的人,喜欢从俗语中寻找力量和安全感。但是他心中的恐惧让他不想再多逗留下去了。
“想到凶手现在可能还在这城堡里,真是可怕。”
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像一只窥探着阴影的小狗般看着黑利医生。犯罪现场在他丰富想象力的润色下,让他越发不安。
他重复道:“没错,玛丽·格雷杰弥留之际是跪在地上进行祈祷。她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祈祷上。”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意识到那女人死前的祈祷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的语气里又带上了深深的恐惧:
“主赐予的,由主夺去。”
他像是知道了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东西,摇了摇头。煤油灯又开始晃动。黑利医生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他们下楼来到了杜克兰的吸烟室。黑利医生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一间古董陈列室。房间里摆放着橡木的家具,随处可见填充动物标本,墙上还挂着很多鹿角。老上校见他们进来就站了起来,做了一个仪式性的手势,请他们坐到扶手椅上。他还能做出这种反应,不是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打击得神志不清,就是礼法的教育已经在他脑中根深蒂固,就算这种时候也不会置之脑后。
“怎么样,医生?”他的语气略带尖锐。
“恐怕目前我也无法给出什么有用的看法。”
黑利医生摇了摇头。他打量着这个房间,和这个地方的主人,而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认为楼上的卧室和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应该有某种值得注意的关联。这两个房间的布局透露出一种错乱的感觉,似乎房间的主人都想要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摆出来。杜克兰收藏着他捕猎到的鸟兽的犄角和毛皮;他的妹妹则收藏着她的刺绣样品和作品。兄妹二人的品位都与大众审美大相径庭,甚至还会让人感到隐隐的不舒服。黑利医生坐的扶手椅磕得他的背部有些疼痛;他在格雷杰小姐房间里见到的那几张椅子也一样丑陋和笨重。但这些椅子是格雷杰家族世代传下来的。杜克兰城堡似乎容纳了几代人传承下来的过时物件。
杜克兰说:“我亲爱的妹妹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敌人。我根本不相信有人会对她怀恨在心。”他轻柔地抚平他的苏格兰裙,“相信我,她是无比虔诚的。”
他的语气像主持神父般坚定,脸上面无表情,像是戴着一个面具,但是却微微泛红。他补充道:
“她受到主的庇佑,一路安好。”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黑利医生觉得很不自在。老上校的话肯定句句属实,但是他毫不掩饰的家族自豪感让人觉得他在称赞妹妹同时,也是在称赞他自己。
“你能把你知道的信息都告诉医生吗,杜克兰?”麦克莱奥德先生问道。
“恐怕我没多少可说的。我们的生活很平淡。”杜克兰转向他的客人,双手抓紧了椅子上雕花的扶手。他的手指干枯苍白,像蜘蛛腿一样上下摩挲着扶手,“我和我亲爱的妹妹昨晚像往常一样一起吃了晚饭。我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累,她昨天忙了一整天。”
他停了下来,调整着腰上的银饰。黑利医生注意到那上面有一个盾形纹章。他的动作还是那么轻柔,似乎在享受作为一家之主的满足感。他继续说道:“我的妹妹告诉我她头疼。我在晚饭前建议,能取消一次晚餐风笛的演奏。但是她拒绝了。她说‘亲爱的哈米什,你肯定还记得我们的父亲就算在过世的那一晚也吩咐风笛手进行了演奏。’她很重视我们高地人的传统,不仅因为这种传统本身,还因为这种传统所代表的意义。我知道她很难受,但是她还是得体地接待了我的风笛手安古斯,在他演奏结束后,还站起来给他递赞颂杯。他肯定也明白她的苦心。黑利医生,这就是我亲爱的妹妹昨晚所做的事,还是这么关心照顾他人,忠于我们家族的习俗和传统。”
杜克兰的眼中闪着泪光,他伸手擦了擦。
“席间只有我和她,因为我的儿媳身体不舒服,而我的儿子还没有回来。我总是会回想起我的父亲,已故的老杜克兰还住在我城堡中的时候,他的子孙都觉得他是一个至善之人。玛丽的想法和我一样,她曾告诉我,她觉得我们的父亲是这世上最高尚的人。她说‘他的房子里都充满了他的善良。’然后她提到了我的小孙子,她多么希望那孩子也不会辜负他所继承的家族传统。‘他要是能知道除了服兵役以外不该有任何特权就好了。’一年前,这孩子的父亲被派驻到马耳他后,他们家就住了过来。她十分高兴,因为有机会能够亲自教导这孩子了。”
“她在对那孩子的教育上可谓是不遗余力。她深信良好的品格基础肯定是宗教。她总是不停地重复‘对上帝的敬畏是智慧的启蒙。’她努力给那孩子灌输这种敬畏。她有一种独特的天赋,总是能够渗透孩童的心。我觉得也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她能用一个手势表达出无数的想法。她的内心充满了爱与美,但是她的想法永远不会逃脱良心的束缚。她认为就算是应该原谅的事,也要分清楚其中曲直。她曾经认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主的神圣是跟空气和阳光一样的必需品。他必须要学会人内心蕴含的爱意,但同时也要学会爱也是以正义为条件的。她经常会说一些关于人生来就是圣洁的,以及就算是最美好的情感也需要限制和净化的话。”
杜克兰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举起手,做了一个像是赞同,又像是抗议的手势。
“我不瞒你们,一些照顾教育孩子的人并不赞同我妹妹的想法。现在这个时代到处都透露着一种松散感。一些看起来很感性,而本质上非常腐坏的想法,往往取代了正义和责任。当今的孩子听说了太多关于宽恕、慈悲、爱和善良的故事,对于违背道德法律的后果却了解甚少。我们逐渐背离了我们的父辈所流传下来的朴素美德。玛丽认为她神圣的职责就是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纠正这种错误的观念。”
他的语调低沉平缓,似乎是在背诵早就想好的说辞。这种压抑的氛围让黑利医生不由得小心提出现代的一些观点不一定全是错的,毕竟与其说忽视了人性的黑暗,倒不如说这是基于人性的美好。然而他的话却引发了老人激烈的反驳。
“我亲爱的妹妹深信人性本善。但是这种信念是基于她虔诚地认为人生来有罪。她痛恨人性中的‘恶’,绝对不会妥协,甚至不会装作那只是小小的错误。她经常和我说:‘我对那些以爱的名义原谅所有错误的多愁善感之人没有任何耐心。’接着她还会引用《圣经》中的那句话:‘主所爱的他必管教。’”
杜克兰的语气很激动。黑利医生对他提出的小小质疑似乎触及了他灵魂中原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压制的疑虑。他上下挥动着瘦削的手掌:
“相信我,玛丽的信仰非常坚定。当我自己有所动摇时,她总是能为我提供帮助和寄托的灯塔。她是一个非常坚韧的人。她的意志坚定,不可动摇。我不是一个像她那样能够坚定抵抗邪恶的人,但是她给了我力量。”
老人又擦了擦他的眼睛,充满歉意地说道:
“我很抱歉多说了一些无关的事。您是个善良的人,在发生这种惨剧后愿意来帮助我。我觉得就算是为了缅怀她,为了帮助你,我也该让你知道我亲爱的玛丽到底是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一生。”他低下了头,“她在晚餐后不久就回房间去了。她的女佣克里斯蒂娜在10点左右给她送了一杯牛奶。她总是会在入睡之前喝一杯牛奶。克里斯蒂娜在10:15离开她的房间。她喝完牛奶就上床了,看上去已经入睡了。克里斯蒂娜离开时吹熄了房间里照明的那根蜡烛。”
“她的女佣是格雷杰小姐死前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吗?”黑利医生问。
“是的。”老上校直起了身子,“这让我感到算是些许安慰,她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亲爱的父亲,老杜克兰去世时,是克里斯蒂娜合上了他的双眼。三十年来,她陪伴着我们度过了很多快乐和痛苦的时光。”
杜克兰每次提到他的父亲时,声音便会低下去。他对他的缅怀不言而喻,但是黑利医生脑中总是会想到约翰·马卡里昂先生对老杜克兰的描述。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脾气暴躁,顽固不化,不接受任何与他对立的立场,到了晚年时期还重度酗酒。他的纵情狂饮给他的家族带来了恐惧和耻辱。这不由让人好奇,他的儿子和女儿是否是因为那些难堪的往事才变得如此互相依赖。显然孩童时期的他们只能互相关爱。
“你妹妹在房间里不用煤油灯吗?”
老人的嘴角扯出一丝假笑:“不,先生。你肯定认为我们的生活落后于这个时代,玛丽的确对煤油灯抱有一种旧思想与新事物碰撞时所产生的焦虑。我们生于蜡烛的年代,成长于蜡烛的年代。对于我们俩来说,摇曳的烛火有着其独特的吸引力。我们的休息室也是一直用蜡烛进行照明。烛光照映下,就算是已经习惯电灯照明的人也会不禁发出赞叹。我的儿子最近提过要在城堡里安装电灯,但玛丽恳求他等到她去世以后再着手落实这种革新之举。”
玛丽的请求必然包含着她对于传统的深情,但是上校言辞激烈,则让这番话的效果听起来大打折扣。医生再一次产生了老人其实只是一个传声筒的想法。他的妹妹虽然已经不在这世上,却仿佛依然在他身后为他灌输思想,教他字斟句酌。让人不禁想要好好问问他自己对于抚养孩童、煤油灯和电力的看法。
“你的妹妹今年离开杜克兰的次数多吗?”
“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生命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很久以前,她还会偶尔去爱丁堡游玩。在很少数的情况下,她会在这种季节时去伦敦住上一周。但是近来她没有出过远门。”杜克兰向后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她全权负责打理这座城堡和周围院子,所有的细节她都烂熟于心。不会出错,不会出现烤煳的食物或者疏漏的细节。她是一名优秀的管家,优秀的主管,优秀的负责人。她做所有事也都是不慌不忙,恰到好处。我敢说,要是没有她的高瞻远瞩和卓越的管理能力,单凭我一个人是绝对没办法在这座城堡里待到今天的。我也许每年都会出去打猎,也许就会搬进庄园内的某个较小的屋子里住下了。玛丽一直都很担心我有一天真的会这么做。”
医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质的盒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开盒子,吸了一下。他的动作非常优雅,然而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他问道:
“你们是怎么发现她死亡的?”
“是女佣芙洛拉在送我妹妹的早茶时发现的。她发现我的妹妹锁了卧室门,这很不寻常。于是她就去找来了克里斯蒂娜和安古斯,但是他们敲门也都没有听到里面有反应。于是安古斯就来找我了。”
老人停顿了一会,垂下了头。他继续说道:“我的儿子一直随军队派驻在埃尔郡,前一天晚上刚回来。我叫醒了他。我们一起找了一名木匠,让他把门锯开。我们还去找了阿德莫尔的麦克唐纳德医生,门被锯开之前他就到这里了。”
杜克兰再次靠到椅背上。他的脸像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如死尸般惨白。他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黑利医生继续问道:“你确定格雷杰小姐没有锁上卧室门的习惯吗?”
“非常确定。”
杜克兰的黑色瞳仁闪烁了一下。
医生摇了摇头:“那也就是说,她昨晚颠覆了她保持了一辈子的习惯。”
老人没有答话。他在椅子中不安地换了一个坐姿,手指不经意地敲着把手。突然,他身子前倾,做出凝神细听的动作。大家都听到有一辆车开到了前门的声音。
[book_title]第四章 邓达斯督察
罗伯特·邓达斯督察第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精明的年轻人。他迈大步走入杜克兰城堡吸烟室的架势都透露着十足的侵略性。他亲切地向城堡主人问好,但语气和姿态中透露出的几分冷漠则表现出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干扰他履行职责。
虽然他的身材不很高,但身段精悍足以让人忽略身高。黑利医生的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能够形容他刚柔并济的词:健美。邓达斯的眉眼如同女孩子般清秀,但是他的嘴巴似乎随时都能把对手咬下一块肉。他的嘴唇特别薄,嘴角下弯。麦克莱奥德先生一眼就认出了他,并将约翰·马卡里昂和医生介绍给他认识。邓达斯督察表示很高兴认识他们,然而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高兴的神色。
“如你所见,我没有多少时间,检察官。”他对麦克莱奥德先生说道。
他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像殡仪馆人员般职业化的悲痛神情。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则四处打量着整个房间。当他听到黑利医生做的事后,眼中露出了一丝寒意。
“在我亲自上楼之前,我要知道现在有谁住在这座城堡中。”邓达斯督察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本薄薄的笔记本,转向杜克兰,“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列一张详细的清单。”
他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像是医生在评估病人的症状,只有他自己清楚病症的严重与否。
杜克兰颤巍巍地鞠了个躬:
“首先是我自己,然后是我的儿子奥恩和他的妻子。我还有四名室内仆佣……”
邓达斯举起他明显精心打理过的手。
“请稍等一下。你是哈米什·格雷杰上校,阿盖尔郡人和萨瑟兰高地人的后裔,阿盖尔郡杜克兰城堡的主人。”他记录的速度和语速一样快,“您的年龄,先生?”
“74岁。”
“死者是您的姐姐还是您的妹妹?”
“妹妹。”
“您的儿子呢?他是军队中的军官,对吗?”
“奥恩是皇家炮兵团的上尉。”
“休假中吗?”
“不,我的儿子一个月前刚从马耳他回来。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一年。目前他在艾尔郡执行特殊任务。”
“我知道了。那他是只在这里待一两天吗?”
“他昨晚到的。我不知道他要什么时候走。”
“年龄呢?”
“32岁。”
“他是您的独子吗?”
“是的。”
“您是一名鳏夫吧?”
“是的。”
“您的妻子过世多久了?”
杜克兰的眉头皱了皱,但不久又舒展开来。
“在我儿子4岁那年。”
“那就是28年了。”
“没错。”
“这段时间里,您的妹妹一直和您住在一起吗?”
“是的。”
“那您的儿子是她养大的吗?”
“是的。”
忙碌的笔头跟不上问话的速度。邓达斯停止了问话,埋头写了几分钟,然后猛地抬起头来问道:
“您的儿子结婚多久了?”
“三年零几个月。”
“有孩子吗?”
“有个两岁大的儿子。”
“他的妻子叫什么?出嫁前的全名叫什么?”
“奥纳格·格林诺。”
“是爱尔兰人吗?”
杜克兰的唇角挤出一丝笑:
“我想是的。”他认真地说。
“格雷杰夫人陪同丈夫一起去马耳他了吗?”
“没有。她因为要照顾她的儿子而留在这里。”
“那她跟他一起去艾尔郡了吗?”
“没有。”
“她多大?”
“24岁。”
“那她……”邓达斯再一次猛地抬起头来,前额在烛光下微微反光。这种习惯性的动作让接受询问的人略有些不安,“她和您已故的妹妹关系好吗?”
黑利医生有些不耐,但依然留心观察老人听到问题后的反应。杜克兰眯了眯眼。
“由于你并不认识我的妹妹,我就原谅你会提出这种问题。”
“无意冒犯,先生。”
“我想也是。”杜克兰把手放在长长的下巴上,“我的儿媳妇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尊重与敬爱她。”
邓达斯低头边写边用一种让黑利医生觉得非常别扭的语气说道:“关系和睦,也不能一概而论。”他满意地抬起头,“很好,接下来该说仆人们了。领我进来的应该是您的管家吧。”
“他是我的风笛手,安古斯·麦克唐纳德。”
“他的举止就像一名管家。”
“很抱歉,邓达斯先生,但你好像不熟悉高地的风俗。安古斯是我和我们家族的老朋友。他曾是我父亲——也就是前任杜克兰的风笛手。我父亲很珍惜与他的友谊。如果我早于他过世,我祈祷他能继续为我的儿子吹奏。我们的风笛手和普通的仆从地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在困难时期,我们不得不请求他们身兼数职。”
邓达斯淡淡地说:“这不是半斤八两吗,先生?不管那个老人是不是风笛手,他实际上就是一名管家。”
“不。”
督察耸了耸肩膀。他像是一个走进哥特式教堂的低劣建筑开发商,他无法领略其中的美丽,只会关注其久远的年代和恢宏的气概,好让他出去后能更加夸张地对旁人进行形容。黑利医生敢说邓达斯回去后肯定会吹嘘他的杜克兰之行,甚至还会夸大其词。杜克兰的脸上已经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种只有人和食肉的鸟类会露出的怒意。
“先生,那就请你行行好,不要去管那些你无法理解的事。你做你该做的事就好。”
“好吧。您的风笛手多大年纪?”
“68岁。”
“已婚还是单身?”
“单身。”
“其他的仆人呢?”
杜克兰想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里依然闪着愤怒的光,但是他压制住了心中的情绪。
“我有一名厨娘和一名女佣,她们是坎贝尔姐妹。除此以外还有我儿子的老保姆,克里斯蒂娜。她的地位也高于普通的用人。”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邓达斯发表高谈阔论。然而督察只是盯着地毯。
“克里斯蒂娜60岁了。她是一名寡妇,姓格雷姆。她之前是我妹妹的女佣,也是我孙子的保姆。”
“坎贝尔姐妹是本地人吗?”
“是的。”
“她们的教名是什么?”
“玛丽和芙洛拉。玛丽是我的厨娘,今年28岁,她的妹妹芙洛拉今年25岁。”
老人叙述的语气中带有一丝轻蔑。他像狗一样露出牙齿,表达对督察和他的笔记本的不屑。但是在医生看来,他的嘲弄下隐藏着一种解脱:只要回答这寥寥几个问题就能解决这起谋杀案了。
[book_title]第五章 飞溅的水花声
屋里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
终于邓达斯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在上楼前想问一个问题,您之前知道您儿子昨晚会回来吗?”
“我们只知道他很快会回来。”
“请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事先不知道他昨晚会回来。”
“他怎么来的?”
“开摩托艇。”
“什么?”
杜克兰的眼神又闪烁了一下。
“他是开摩托艇来的。”
“这是最快的交通方式吗?”
“这你得去问他了。”
黑利医生和邓达斯一起来到了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在他们进入房间之前,督察告诉医生,他希望自己单独进行调查。
“我知道你作为一个业余侦探非常有名,医生。当然了,我很感激你之前所做的工作。如果你同意能陪同我进行对证人的询问,我也不胜感激。但本次调查将由我全权掌控并负责,我不希望出现私下调查的情况。”
他看到医生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好的。”
“请不要生气。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失败了,可能再也不会遇上这种事了。我是一个习惯单干的人,我不喜欢和别人合作。如果有人和我提出别的想法,我就无法集中注意力。你可以说我有我独特的思维方式。所以如果我说‘你跟我来,但是不要扰乱我的想法。’,以及‘不要跑到我前头’,这并不是冒犯你,而是实话实说。”
督察的表情很诚恳,甚至让人不自觉地体谅他话中的直率。
医生笑了笑,友善地说:“你的意思是,我只要好好坐着就可以了吗?”
“没错。就当一个与此事无关的人。”
“那如果我拒绝你的好意呢?”
“那我会很遗憾。但你也只能独自对本案进行调查。”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还会留在达罗克摩尔庄园一周,在此期间你需要我的服务可以随时来找我。”
“你不会再来这里了吗?”
“不会。”
黑利医生的幽默感让督察增添了几分安心。他的脸上没有敌意,也没有表示出轻蔑。虽然他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但是总会让人觉得非常温和。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表现出一股自信的气质。他淡淡地说:
“我希望你能够大获成功。没人比我更加明白成功破获这种案子所带来的机会是多么可遇不可求。这就像打桥牌,再好的水平拿到一手烂牌也无法发挥。”
“没错,你明白就好了。”
邓达斯说话的语气似乎放下了心,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他打开了一个金属烟盒,笑着拿出一支烟递给医生,似乎为了表示自己的友好。
他向医生道歉:“我觉得你可能会认为我表现得非常粗鲁自大。其实不是的。破案是你的业余爱好,但却是我的本职工作。如果你失败了,没有人会怪你;而如果我失败了,以后就会换人来处理这种案子。”他停顿了一下,“还有一点。如果我们合作抓到了凶手,不管你做出了多少贡献,功劳都会是你的。大众就喜欢业余侦探。而声誉就是我这行的标杆,这是我唯一在意的东西。”
“我非常理解。相信我,我不是主动参与调查的。”
邓达斯点了点头。
然后他突然问道:“你怎么看这起案子?”
医生笑着反驳他:
“亲爱的先生,如果我告诉你了,不就是在扰乱你的判断吗?”
他笑着看到督察的脸微微发红。
“这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前提是如果你已经有成型的想法。”
黑利医生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什么想法。你到的时候我正在听杜克兰说他的妹妹。从他的独白中,唯一清楚的是整个城堡完全由格雷杰小姐一人掌管。她的哥哥允许她做任何她自己想做的事。我觉得他没有任何主见,除非是她的主见。现在她死了,他就像一个失去领导者的信徒,紧紧地抓住她的主张和想法不放。他不能允许任何人对此发表一点点的反对意见。”
邓达斯抬了抬眉毛。他显然觉得这些私人关系的细节对他没有任何帮助。
“恐怕我会更加关注那些希望除掉格雷杰小姐的人,而不是觉得没有她就活不下去的人。”
医生下楼的时候想到,这是他第一次被要求不要插手案子。但是他还是决定遵守他的承诺。到了休息室后,他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杜克兰和其他人。
“邓达斯就是这样的人。”麦克莱奥德的语气有些懊悔,“他总是想什么事都自己干。但是不得不说,到目前为止他的运气一直都不错。”
“那就希望幸运会一直眷顾他吧。”
约翰·马卡里昂站起身准备离开。他向杜克兰伸出了手。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非常痛苦,恐怕这个警察只会让你雪上加霜。”
“谢谢你,约翰。”杜克兰握了握他的手,转向黑利医生,“我真的很感激你。很遗憾不能让你继续调查下去了。”他边说边摇头。虽然他做出了难过的表情,但是医生觉得他说的话就像他刚刚离开邓达斯督察时听他说的话一样。杜克兰和格拉斯哥的警察都希望他赶紧离开。杜克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怀表,又仔细看了看。
他问约翰·马卡里昂:“需要我派车送你们吗?”
“不用了,谢谢。”
“那我能送你们到门房那里吗?我正需要透透气。”
“亲爱的杜克兰,已经很晚了。你确定你还是要出去吗?”
“让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才让我受不了。”
他们从城堡中出来时看到月亮已经升到了西边的天空。朦胧的月色下,这座伪半中世纪风的城堡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别扭了。杜克兰城堡先前的主人就像高地那些在十九世纪暴富的地主一样。他们都试图将自己原本光秃秃的老房子改成英格兰式的封建城堡。加筑的塔楼、栏杆,还有其他贵族派头的装饰,让原本虽然简陋却不失气度的庄园变成一道不伦不类的风景线,也成了当地建筑商捞油水的宝地。
老人走得很慢,一行人花了很久才走到了门房边。约翰·马卡里昂好几次试图劝他回屋内休息,但老人似乎不想理会他。黑利医生发现杜克兰经常会停下来,每次停下来时,他都会回头看向海湾对面。他似乎在细细聆听些什么。当一只海鸟偶尔尖叫一声时,他甚至不小心把拐杖摔到了地上。医生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早就想好了要出来走走。但是他到底在听什么?夜晚的杜克兰城堡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老人边走边和他们说:“我的妹妹很喜欢这条小道。她去过很多地方,但坚持认为门房北边的风景是最优美的。也许她现在正看着我们呢。”
他又转向黑利医生,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高地人懂得山川和大海中蕴藏的精神。所以那些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低地人,会觉得我们高傲。没错,我们的确高傲,但这高傲来自我们的血脉、我们的家族、我们珍爱的土地。高地人有着为他们的高傲而献身的觉悟。”
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但话语中却充满了感情。杜克兰显然深信那一切就是他生命的根基。在医生看来,他是一个坚定的信徒。然而狂热信徒的内心深处往往是一个怀疑论者。
他们走到了门房边。老人划亮了一根火柴,看了看他的怀表。
“已经是凌晨2点了,至少我看来是的。你觉得呢,医生?”
“恐怕我的手表停了。”
约翰·马卡里昂扬起手腕对着月亮看了看,说道:
“没错,刚好2点整。”
“希望你们睡个好觉,先生们。”
杜克兰庄重地向他们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他们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夜色中。
约翰·马卡里昂正准备走出大门,但是医生伸手拉住了他。
“我应该送杜克兰回到屋子里。”
“这里可是他自己的地盘。”
“听着,伙计。你先回达罗克摩尔庄园,给我留着前门。等我这边忙完了,一切都没事了,我就马上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去。”
医生摇了摇头。
“很抱歉,我想自己一个人去。请允许我稍后再向你细细解释。”
“亲爱的黑利啊。”
“我自有我这么做的原因。”
约翰·马卡里昂属于少数会让别人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自己事务的人。他点了点头,掏出自己的烟斗,塞了些烟草。
“好的。”
黑利医生转身快步顺着杜克兰离开的路追了上去。如他所料,那个老人在必要的时候能走得飞快,他没有追上他。当他回到城堡时,他觉得杜克兰还没有回来。书房的烛光依然亮着,但里面却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跨过车道和窗户中间的花坛,凑近冒出光的窗户前看了看。
那个老人去哪里了?他绕着城堡前部走了一圈,从车道走到了在格雷杰小姐窗口看到的河岸。他沿着河岸往下走,四处仔细地张望,但是走到河边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码头的浪很大、水很深。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那艘摩托艇。他举起镜片,想看看有没有人在岸上,却一无所获。他考虑过去码头看看,然后觉得要是河对岸的树林里有人看到他的话,肯定会觉得他很可疑。他开始回想起促使他跑回来的种种推理中的疑点,但是当他开始细想时,还是选择先把这些放在一边。杜克兰在离开城堡和抵达门房的时候都摆弄了一下他的怀表。他希望给他的访客们留下他在2点整后才离开他们的印象。这似乎说明他想要撇清某件2点整发生的事与他的关系。
河对岸的树林中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黑利医生转过身,凝神细听。听到有一扇窗户打开的声音,他赶紧蹲下了身。一阵脚步声传来,然后又慢慢远去。医生转头看去,一个女人正在往码头走去。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似乎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他隐约能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走到码头尽头,停了下来,转过身。在月光下,他隐约能看到她的脸。她的头部一直保持着一个很紧张的姿势。她突然间举起手臂,指向城堡,维持这个动作几秒钟后,就放下手臂,转向码头下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河对岸似乎传来了一声咳嗽声。那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医生不由得转过头,盯着对岸的树影想看个究竟。还没等他看出什么,飞溅的水声把他的目光拉了回来,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book_title]第六章 奥纳格·格雷杰
黑利医生赶紧往码头跑去。那个女人就在离码头一两米外的水里挣扎。他脱掉了大衣,一头扎进了水中。
当他游到她身边时,她已经往下沉了。黑利潜入水中,过了一会儿,他便将她拖上了岸。月光下,他终于能好好地看清楚她的脸,他发现她已经晕过去了。他将她放到河岸上,开始准备做人工呼吸。
一开始并不是很顺利,黑利医生不得不停下来喘几口气。他打开了医用灯,好好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
她长得很美,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当他把灯光往下移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她的脖子上有两道环形的瘀伤。他蹲下来仔细检查。深紫色的瘀伤触目惊心,已经造成至少12小时了。显然有人曾试图想掐死这个女孩。
这个发现让他非常震惊。但是医生明白当务之急是什么。他关掉灯,继续对女孩进行急救。终于,她能够进行正常的呼气了。当他停下来确认她能否进行自主呼吸时,身后似乎传来了脚步声,然而医用灯却没有照见任何人。她的呼吸断断续续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停止。他又努力了很久,才让她微弱痛苦的气息慢慢恢复成正常的呼吸,脉搏慢慢回复了。他拨开她的眼皮,用医用灯照射她的眼睛,希望强光的刺激能够让她的大脑恢复反应。她动了动,又紧紧闭上了眼,似乎在抗拒他。她的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他好不容易才分辩出几个词:“为了你”和“失败”。
他用手拍打她的脸颊,让她醒来。过了一会,她睁开了眼睛,无神地看着黑暗的夜空。
“我好害怕。”
她抬起手,似乎在寻求帮助。他握住她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感觉到她的手指僵直地蜷在一起。
“我好害怕……”
“别担心,你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严重的空洞现在变成了恐惧,猛地抽出了手。
“我在哪里?”她的声音中带着巨大的痛苦。
“你没事了。”
“不,不。”她喘着气,迅速地推开他的手,移走照在她脸上的光。
“我掉进水里了吗?”
“是的。”
“你不该救我的。”
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我觉得好虚弱……太可怕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酒壶,打开递给她:“喝点这个。”
“这是什么?”
“白兰地。”
她顺从地喝了几口。酒精似乎激发了她的焦虑。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喃喃道,语气中突然充满了苦涩,“你是谁?”
他如实和她说了。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我叫奥纳格·格雷杰。奥恩·格雷杰的妻子。”
“我猜到了。”
她不再过多解释。他听到她开始发抖,于是又让她喝了些酒。
“你现在有力气走回城堡里吗?”
“不,不。”
“你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她发出一声啜泣:“不要逼我回去。我……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她的牙齿颤动着,呼吸非常急促。他发现她在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求求你不要逼我,黑利医生。我不能回去。”
“好吧,那我就要马上把你送到达罗克摩尔庄园。”
“不必了。”
“不行。”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这时候才意识到他因为蹲下抢救太久,已经有些筋疲力尽,腿也有些僵硬。湿透的衣服紧紧地黏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想拉她起来,但是她没有懂。
“请不要管我了,请你自己回达罗克摩尔庄园吧。”她颓然地坐在地上,声音中带着哭腔,越说越轻。
医生温和地劝道:“听着,不管你到底为什么要跳水,现在你也已经失败了。上帝救下你的命肯定是有他的原因。你不能再试图寻死。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到明天早上。我比你更强壮。如果到了明天早上,我认为你还有一点再度寻死的可能,我就会把你交给警察。”
“你不明白。我这条命根本不值得拯救,我保证我的命根本就不值得。”
“你还有你的儿子。”
她哭喊道:“不要和我提他!”
“我必须要提他。”
“他会忘记我的。他不会记得的,他不会知道……”她双手紧攥,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你愿意把他托付给陌生人照顾吗?”
“陌生人?我才是那个陌生人。”
黑利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我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瘀伤。”
她连忙用手拉了拉裙子的领子,包住了自己的脖子。她没有回答。
“作为一个医生,我一眼就能看出你在24小时内遭到了攻击。”
她还是保持沉默。
医生等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劝她说出实情:
“如果你愿意如实告诉我,我也许能够帮助你。相信我,在这种情况下,隐瞒实情才是最愚蠢的。”
“我不想说。”
她突然抬头看向他。
“你看出这些瘀伤应该算是职业秘密吧?”
“可能吧。”
“请保证你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医生考虑了一会。
“好吧。”然后他伸出手,“我还是坚持你要起来走走。你不能一直坐在这里,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抬起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握住了他的手。他觉得她的体力已经慢慢有所恢复了。但过了一会儿,她晃了几下,要不是有他扶着,她可能就要摔倒在地了。
“我觉得我还走不动路。”
“你必须努力试试。”
他又把酒壶递给她,让她喝了几口。他搀扶着她,沿着河岸,慢慢走向通往车道的小树林。当他们走到树林边时,他停了下来,让她能够休息一下。
“我觉得如果你能说出为什么想要轻生,也许你会轻松一些。”
“不。”
“杜克兰早就知道你准备跳水。”
她拖着脚步走到旁边,抓住了一棵树。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医生能听到城堡边不停传来猫头鹰的尖啸声。
“你怎么知道的?”
“他不久之前来过这里。”
“这是他告诉你的吗?”
“不,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她舒了一口气,又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的工作就是猜测出人们隐瞒我的事,这也慢慢变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如果你的公公早就知道你要这么做,他没有来阻止,就说明他希望你去死。那只能说明他认为你跟他妹妹的死有关。”
他停顿了一下,发现她正在仔细听他说的话。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但是你并不否认我的推断。”
“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他想了想要不要继续刺探这个秘密。终于他还是开口道:
“也许我说的是错的,但是我认为杜克兰是一个愿意为了家族荣誉而牺牲任何人的人。我觉得他认为自己身为家族中最位高权重的人,不管怎样都要承担对于这个家族的责任。他准备放任你溺死。我认为他觉得你会给他的家族带来危险。”
“请你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我……我受不了了。现在的我真的受不了。”
与其说她是在抗议,倒不如说她是在祈求。她靠着他的手臂才能勉强站立。
“请原谅。”
他们走到了车道上,往左边准备前往达罗克摩尔庄园。走了几段路后,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你就不能不管我吗?”
“不能。”
“要是你能理解我的处境就好了。”
“也许我理解。”
她看上去仿佛鼓起了全身的勇气,缓慢又痛苦地独自走向杜克兰之前回头离开他们的那个门房。
“我去不了达罗克摩尔。”
他以为她是想逃离他,但是当他看到她支撑不住而跪地倒下时,才意识到他是高估了她的体力。他弯下腰,把她扶起来,用双臂支撑住摇摇欲坠的她。
“你还能走吗?”
“嗯,我想可以。”
她努力尝试了一下,但是失败了。他想再扶着她走,却发现自己也有些体力不支。
“我们在河边待了太久了。”
她没有接话。她似乎已经不在乎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他要带她去哪里,只要他不要带她回杜克兰城堡就好。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到达了达罗克摩尔庄园的大门口。这时,她突然退缩了:“我不能进去。”
她抬脸看向他。医生看到她的脸上布满了惊恐,像是一只遭到捕猎的小动物。
“那你能去哪里?”
她不停地摇头:“你不明白。”
“我不会丢下你的。马卡里昂上校很快就会来找我了。”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你救我上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吗?”
“是的。”
“但是杜克兰在看着吗?”
“也许是的。”
“他看到你把我救上来了吗?”
“我不知道。”
她抬头看向月亮。
“如果他在看,那他肯定知道我们来这里了。”
“也许吧。”
她开始发抖。
“他会让奥恩过来的。”
她突然一动不动,凝神细听。他们都听到从杜克兰城堡的方向有脚步声正在靠近。
黑利医生转过身。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向他们走来。他用医用灯照亮了那个人的脸,身边的女孩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鸣。
[book_title]第七章 见鬼的女人
丈夫的出现让她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似乎迅速恢复了理智和仪态。当奥恩焦急又愤怒地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杜克兰城堡时,她回答道:
“因为我有话要和黑利医生说。”
月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语气非常坚定。医生觉得格雷杰肯定注意到他妻子的衣服都湿透了。但是怒火显然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无暇顾及任何其他的事。
他冲着她大喊:“你实在是太任性了,特别还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专门还派我来找你!他非常担心!”
“他知道我有话要和黑利医生说。”
“在这种时候吗?你指望我会信吗?”
“是你父亲告诉你到哪里找我的吗?”
“他说你可能会在这里。”
“他知道我在哪里?”
奥恩没有说话,盯着他的妻子。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黑利医生看到他的表情非常难过。
“我希望你马上跟我回去。”
“不,奥恩。”
“什么?”
“我不能回杜克兰城堡。”
奥恩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为什么?”
“我就是不能回去。”
“你必须要回去。”
她摇了摇头。
“黑利医生会让约翰·马卡里昂收留我住一晚上。”
“奥纳格……”
奥恩想抓住他妻子的手臂,但是她躲开了。
“别这样。”
“医生,你肯定不会允许她做出这种事吧?我们杜克兰城堡上下已经很痛苦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黑利医生想了想,对他说道:
“我希望你们俩都跟我先进去,我有话和你们说。”他看了看奥纳格,她似乎想开口反对,“如果你们实在不想来,我不会强迫你们。我只是想告诉你和你的丈夫一些事实。”
“我不想听。”
他意识到她误解了他的意思,害怕她的丈夫会发现她试图自杀,想尽力避免这种情况。然而那并不是他的目的。他权衡了一下,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决定告诉奥恩。
“我刚刚从水里把你的妻子救上来。”
“什么!”
“没错,城堡边的河岸太过于陡峭了,一失足跌落就很可能掉到河里。再碰上涨潮的时候,河水很深。”
他的语气毋庸置疑:“不要再问我多余的问题,我不会回答。”
奥恩脸上的表情从难过变成了惊恐,这一切都被医生收进眼里。他攥紧了拳头,突然用力抓住了妻子的手臂。她这一次没有躲开。三人没有说话,一起走向庄园大宅。大门半开着,黑利医生带他们走进吸烟室,打开了灯。当奥恩终于看清了妻子的样子,他不由地发出了难过的声音。他用手环住她的肩膀,扶她到椅子边坐下,然后走到壁炉边往炉火里填了点木头。奥纳格环顾四周,但是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虽然她看上去还是很虚弱,但是她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复杂。虽然经历了痛苦的事,但还是掩不住她身上独特的活力。黑利医生看了一眼奥恩,他也是一个有活力的年轻人,然而却被悲伤的神情掩去了几分。医生心里觉得,奥纳格是需要依靠男人指引的那种女人。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能让她依靠,不会让她的活力变成危险吗?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今晚查看了格雷杰小姐的尸体。我认为她是被一个非常强壮的人用渔船上的工具作凶器所杀。这是我希望告诉你们的第一件事。”
他坐了下来,戴上了单片眼镜。尽管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让他很难受,但是他依然没有失了风度。
奥恩问道:“你为什么觉得凶器是渔船上的工具?”
“因为我在伤口边发现了一片鲱鱼鳞。”
奥纳格猛地抬起了头。
“那说明那片鱼鳞是从凶器上掉落的吗?”
“我想是的。不然我想不出为什么在那种地方会出现一片鱼鳞。我只发现了一片鱼鳞,所以我认为凶手在使用凶器之前擦拭过。”
奥纳格将椅子往壁炉边挪动了一些。她伸手抓住扶手时,黑利医生发现她的指节都一片煞白。
奥恩说:“那就很奇怪了。我昨晚从河对岸回到家时从一艘渔船上买了几条鲱鱼。我经过时他们正在收网,我实在忍不住就买了几条,船上全是鲱鱼鳞。”
他的语气很镇定,但他的妻子听完这番话后却陷入了不安。她向壁炉弯下身子,想掩饰她的表情。在炉火映照下,她脸上的神色非常紧张。
“不过你没有去看你的姑妈吧?”
“我去看过她。”
“据你父亲说,他是今天早上找你帮忙破入格雷杰小姐的房间。”
“是的,但是我昨晚上床之前也去过她的房间。但是她的房门上了锁。”
黑利医生挥了挥手,表示他现在并不想关心这些事。
“我要告诉你们的第二件事是格雷杰小姐受到袭击和死亡之间还有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凶手一直在房间里。这是肯定的。因为如果凶器当场就被拔了出来,现场肯定会喷溅更多血迹。”
奥恩问道:“你现在知道他是怎么进到房间里的吗?”
“可能是从门进去的。第二天早上门是上着锁的,但是……”
“我昨晚11点想去看她的时候,门已经锁了。”
“就算如此,你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上的锁,对吗?”
奥纳格突然淡淡地说道:“我知道。”
“什么?”
她看向黑利医生。他发现她的眼中似乎又有了光芒。
“我昨晚10点后去了玛丽姑妈的房间,敲门后打开了房门。克里斯蒂娜当时刚要离开房间,我便接过了她的蜡烛,走到玛丽姑妈的床边。玛丽姑妈看到我后突然坐了起来,开始喘气。我很害怕,就离开了她的房间并关上了房门。我听到她下床,跑到了门边,锁上了门。克里斯蒂娜也不见人影。”
奥纳格抬高了声音,但依然很柔和。她语气中的肯定让人不由得相信她的说法。
黑利医生问:“你怎么知道是格雷杰小姐锁上了门?”
“因为我试了试扳动把手。我觉得她可能病了,我应该进去再确认一下。”
“你确定吗?”
“确定,我扳了好几次把手。”
“你在扳动把手的时候有呼唤格雷杰小姐吗?”
“我叫过了,但是她没有理我。”
黑利医生看向奥恩:
“你转把手的时候,有没有叫她?”
“我也叫了,但是她也没有理会我。我以为她当时睡着了。”
奥纳格继续说道:“玛丽姑妈好像很害怕我,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她那么害怕。”
“她不是一个很容易受到惊吓的人吧?”
她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是,之前都是我害怕她。”
“你觉得她当时是在求救吗?”
“不,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觉得她只是非常害怕、惊恐。就像一个看到鬼的女人。她没有叫克里斯蒂娜回去。”
黑利医生往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你当时穿着什么衣服?”
“我穿着我的睡裙,一条蓝色丝绸晨衣。”
[book_title]第八章 丈夫与妻子
吸烟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奥纳格拨开额头上厚厚的刘海,露出一对粗眉毛。
黑利医生问她:“你为什么要去格雷杰小姐的房间?”
她在回答之前先看了一眼她的丈夫。
“玛丽姑妈和我在晚餐前吵了一架,我是想找她谈谈。”
“为了讲和吗?”
“是的。”
她的回答很简短。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杜克兰告诉我你在晚餐前就上床休息了,因为你的身体不舒服。”
“我的确很不舒服,但那是因为我和玛丽姑妈大吵了一架。”
医生站了起来,掏出鼻烟盒。
“我的处境有些微妙。我和邓达斯督察保证过我不会背着他对本案进行调查。如果我再问下去,我可能就要违背我的承诺了。我带你们进来不是为了问你们些什么,而是要告诉你们一些信息。希望你们知道这个案子非常错综复杂,警察肯定会投入大量的精力进行调查。”
他捏了一撮鼻烟。
奥恩问道:“你为什么希望我们知道这些事?”
“这样你妻子也许会愿意与你一起回杜克兰。”
“我没有听懂。”
黑利医生看了一眼奥纳格,她摇了摇头。他不想马上接话,于是又捏了一撮鼻烟后才说:
“我认为我还是说实话吧。你的妻子之前想跳河自杀,我救了她。”
奥恩震惊地跳了起来。
“什么!”他的脸涨得通红,质问奥纳格,“这是真的吗?”
“是的。”
“你真的想跳河自杀吗?”
“是的。”
他惊恐地看向黑利医生。
“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妻子在晚上这种时候怎么会和你在一起?我父亲怎么会知道她和你在一起?”
“最后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前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我看到她从码头上跳了下去,于是跑过去救她。你的父亲当时很可能就在边上看着。”
奥恩冲向他的妻子,握住了她的手。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的声音很痛苦。
奥纳格的身子倾向壁炉,她很虚弱,没有回答他。当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后,她低下了头,但还是没有回答。
医生坐了下来。
“我觉得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你的妻子害怕你与你姑妈的死有关。”
“我不明白。”
“她的死肯定会被认为是畏罪自杀,这样就能保护你。”
奥恩呆呆地站着。
“奥纳格,真的吗?”
她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医生对奥恩说:
“也许她的害怕不无理由。就像你现在真的害怕你妻子的自杀是因为她有罪。”医生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现在还要互相隐瞒又有什么意义呢?两人爱得越深,就越容易为对方担惊受怕,害怕成为对方的负担,在言语相激之下,还很有可能失控。我之所以告诉你我检查了你姑妈的伤口,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女人是不可能造成那样的伤口的。你的妻子没有杀死你的姑妈。而你担心她是否真的犯下了这桩罪行,则恰恰证明你也是无罪的。”
奥纳格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几乎难以形容的轻松感。她向她的丈夫伸出手,奥恩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黑利医生继续说道:“你们俩的担忧,都有各自的理由。我只能推测出,你们之前并没有睡在一个房间里。不管其中有什么缘由,都无法影响我的结论。”
他看向奥恩:“开约翰·马卡里昂的车带你妻子回家吧,车库的门没有上锁。”
[book_title]第九章 热浪
从杜克兰城堡回来后,黑利医生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听到警方公布关于格雷杰小姐凶杀案的正式信息。但是他倒是听说邓达斯督察完全没有闲着。这个年轻人自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他已经在城堡周围安插了重重的警力。他禁止城堡中的人以任何理由离开,同时征用了所有的船和摩托艇。据说城堡上下的人都处于恐慌之中。他的调查不仅仅局限于杜克兰城堡,阿德莫尔的2000多个村民都成了他的怀疑对象。
“但是,”阿德莫尔的麦克唐纳德医生对黑利医生说,“他一点进展都没有。他还没有搞清楚凶案的动机,没有锁定任何嫌疑人,而且对于凶手怎么进入或者离开格雷杰小姐卧室的问题也是毫无头绪。”
麦克唐纳德医生的话里透出一丝苦涩和无奈,他近来也被邓达斯使唤得够呛。
“这家伙太挑剔了。他每个细节都不放过,结果什么都找不到。他总是想用一只手抓住所有的麻雀还不够,还想用另一只手来拔毛。”
麦克唐纳德医生自己都被自己的类比逗笑了。
“邓达斯这样的低地人总是抱着我们高地人是傻子或无赖的想法先入为主。他们总是试图哄骗我们、吓唬我们。但这些招式都没有用,因为我们高地人内心充满了勇气。杜克兰的女佣芙洛拉·坎贝尔问邓达斯他是不是要捞出河里的所有鲱鱼,数清楚它们的鳞片。现在所有的渔民们都管鲱鱼鳞叫‘邓达斯’了。”
黑利医生淡淡地说:“有时这种方法会成功的。”
“如果调查的人不是他,那这种方法可能真的会有用。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是个坏人。先前有一个渔民忍无可忍,甚至当面骂他是一只‘小松鼠’,他也欣然接受了。但是你总会觉得这个人一直在盯着你,等待合适的时机咬断你的脖子。”
麦克唐纳德医生打开他的烟斗,用一小片纸开始清理,他的动作非常粗暴。
“我经常抽烟,这能让我的神经平静下来。精神紧张的时候,邓达斯的声音简直难以忍受。”
他取出纸捻儿,尝试着吹通烟管。虽然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但是这样做似乎能让他平静下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吧?虽然你可能是无辜的,但是当你知道有人在怀疑你,你总会觉得很不安。”
“是的。”
“邓达斯根本不懂怎么让一个被怀疑的人放下警惕,松松口。只要有他在,就算是最健谈的人也会变成一只闭上口的蚌,因为你说的每句话都会被他扭曲,用来对付你。奥纳格拒绝回答问题应该就是因为他暗示她知道她丈夫是有罪的。当他对老杜克兰也来这一套后,老杜克兰赌咒发誓绝对不会再见他,还写信给格拉斯哥的警局,让他们把他召回去。”
“他不会因为这种事就被召回去的。”黑利医生冷冷地说。
“也许不会,但是在一个小郡里激起众怒对一个督察来说可没有好处。苏格兰本应该比英格兰更加民主,但那只是幻想。我没有见过其他地方像这里一样让土地主人坐拥这么大的影响力。如果邓达斯失败了,他的前途肯定就完了。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现在也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每过去一天,他所面临的麻烦就更大。”
黑利医生取了一小撮鼻烟。
“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他的。就算他说话有些冒犯,但他的内心并不坏。”
“你是个英国老好人。”
“什么意思?”
“高地人是全世界最难打交道的种族,因为他们是全世界最敏感的人。他们最受不了被人取笑,而邓达斯往往开口就带着取笑的意味,也许更应该说是嘲讽。他们绝对不会原谅他的,我敢打包票。”
麦克唐纳德医生边说边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身材高大、脸色红润、骨节突出。一条木头腿让他的行动有些不便。他既具有梦想家的特质,也拥有着过硬的专业知识和过人的风度,他蓝色的双眼中闪着光芒。
黑利医生说:“我保证过不会干预他查案。”
“他和我说过,他并不认为一个外行人能抓到罪犯。”
“我看出来了。”
麦克唐纳德医生眯了眯眼,从椅子中起身把他的木头腿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然后问道:“你有没有看到格雷杰小姐胸口上的那道旧伤?”
“我看到了。”
“你怎么看。”
黑利医生摇了摇头:“你不能问我这个问题。”
“好吧,但是邓达斯现在紧紧抓住了这条线索。是谁10年前伤了格雷杰小姐?他觉得如果他能搞清楚这个问题,那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了。奇怪的是,没有人能,也没有人会告诉他。他查出那个可怜的女人就是在家中受伤的。但是杜克兰、安古斯和克里斯蒂娜都对这道伤口一无所知。”
麦克唐纳德医生停顿了一下。他显然希望激起这位同僚的兴趣,但黑利医生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该问我的意见。”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我之前说到邓达斯非常关注你找到的那片鲱鱼鳞。他在伤口里又找到了一片鱼鳞。他认为造成伤口的凶器肯定是从厨房拿的,于是,我之前也说了,厨房里的仆人可就倒霉了。他在厨房里发现了一柄黏着几片鱼鳞的斧子,但是这个线索也没有下文了。”
“然后他又冒出一个主意:杜克兰也许就是凶手。他试图编出一套理论,说杜克兰和其他土地主一样捉襟见肘,也许他想要他妹妹的钱。还好那个老人可不喜欢这套说辞。杜克兰是个好人,但是近来他的脾气也不大好。”
麦克唐纳德用了第二张纸捻儿才终于清理干净了烟斗。他盖好盖子,叼在了嘴上。烟斗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让他暂时无暇继续讲下去。他开始往里面塞烟草,然后继续说道:
“他的盘问自然会激起很多久远的记忆。作为一个医生,我会听到各种小道消息。村里有个女人被村民们称作是巫女,据说她的母亲也曾是村里的巫女。虽然大家都叫她‘安妮奶奶’,但是我记得她叫马卡里昂,天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称呼她。她还记得杜克兰的妻子,也就是奥恩的妈妈。她昨天告诉我那个可怜的女人曾经寻求过她的帮助。她说:‘她盯着我看了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她问我是否真的能预言会发生的事。我当时也还年轻,看到一个土地主的年轻妻子走进我的小屋,原本就有些害怕,于是我告诉她其实那不是真的。’不过后来她还是在她的央求下为格雷杰太太做了预言。她说她预言到邪恶的事。”
黑利医生耸了耸肩膀。
“已婚妇女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去找算命的,也许邓达斯会有不一样的解读。”
“格雷杰夫人过了不久就死了。奇怪的是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的死很突然,我记得当时村民们都很惊讶,因为没人知道她有什么病。杜克兰不愿意说,也没有人敢问。”
“她被埋葬在哪里?”
“在他们庄园的家族墓地。我记得葬礼没有邀请任何人。虽然这可能并不代表什么,因为格雷杰家族的传统就是趁夜下葬死去的成员。我记得杜克兰父亲的葬礼就是在晚上打着灯进行的。”
“我想知道格雷杰小姐当初有没有参加她嫂子的葬礼。如果我是邓达斯,这个信息会很有用。”
麦克唐纳德摇了摇头。
“恐怕这个问题很难得到解答。你只要提到杜克兰的妻子,大家就会纷纷缄默不言。”
“她和阿德莫尔的女巫提到过她的小姑子吗?”
“没有。她什么都没有提,没有怪任何人。她只说她是爱尔兰人,相信预言未来。她还很害怕会让她丈夫知道她去过那里,不过他不知道。”
麦克唐纳德点着了他的烟斗。
“安妮奶奶对她的印象很好。这可不是什么奉承之言,大家都说杜克兰的妻子是个好女人。她说‘她对每个人都那么温柔、善良,却坐在我的小屋里哭泣,真让我心碎。’”
医生又捏了一撮鼻烟。
“父子二人都娶了爱尔兰女人可真是有点奇怪。”
“是的,而且她们二人还是如此相似。还记得奥恩母亲的人说,他的妻子和她简直一模一样。奥纳格在村子里的人缘其实比格雷杰小姐还要好。”
“那城堡里的仆人们呢?”
“他们都很爱戴她。邓达斯也从这个角度入手过。他猜测坎贝尔姐妹并不喜欢格雷杰小姐,他想查出她们是否有人在她被杀那晚进过她的卧室。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有其他用人在格雷杰小姐的女佣克里斯蒂娜那晚离开后还去过房间。”
“邓达斯依然希望能自己解开这个谜案吗?”
“不。”麦克唐纳德医生又挪动了一下他的木头腿,“其实,我是来充当一名大使的:邓达斯需要你的帮助,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向你开口—毕竟他都对你夸下了海口。他表示我作为你的职业同僚,可以帮他伸出橄榄枝。”
“我想还是算了。”
“希望你不要太纠结于礼节的问题……他已经低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黑利医生又捏了一撮鼻烟,“如果我现在去杜克兰,就必须要配合邓达斯督察的思路。我知道他的思路肯定是好的,但那不是我的思路。那只会打乱我和他的节奏。”
“我明白了,你坚持要由你来主导调查。”
“也不是。我想要的是自主思考,我不想要合作。你可以告诉邓达斯,我会独立调查这个问题。当然了,我的发现都将会是他的功劳。”
“他不会同意的。除非你做什么都带上他,他才会让你来主导调查。”
两人一时无话,然后黑利医生做出了决定:
“告诉他我无法接受这些条件。我只是一个外行,不是专业的。我对罪案的研究仅仅是因为我被其所吸引。我独自调查的时候,会任由我思路发散,寻找感兴趣的点。我在调查的过程中经常也不知道我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可受不了要我论证和解释我的每个步骤。但邓达斯肯定会坚持要我全都解释清楚。我认为对罪案的侦破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一种艺术,就像医学一样。”
麦克唐纳德医生没有反驳他,倒是有些同意他的看法。他起身离开了,并称如果邓达斯同意他的条件,他还会回来找他。
黑利医生走出门。约翰·马卡里昂正坐在屋前的松林下,边上还有一张显然是为他准备的折叠椅。他走过去坐下。天气很热,很闷,甚至连法恩湾都似乎没有一丝波澜。
“怎么样?”
“是邓达斯派他来的。但是我无法和邓达斯共事。”
约翰·马卡里昂点了点头。
“你当然没办法了。你们在屋内的时候我和邮差聊了聊。他说邓达斯在这里布满了耳目,大家都处于恐慌中。”
“麦克唐纳德医生也是这么说的。”
“邓达斯查出奥恩·格雷杰负了不少债。奥恩是他姑妈的遗产继承人,可想而知这会让他得出什么结论,但是凶案发生的地点又是一个密室,于是那家伙就调查了阿盖尔郡的每一架梯子。”
“窗户上了插销,没有人能从窗户进到那个房间里。”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知道邓达斯这种人,满眼只有细节,细节和细节,直到他的眼里只能看到一棵树而看不到整座森林。”
奥特湖上笼罩的水雾和延绵的考瓦尔山似乎都挟着火焰和热浪。就算躲在树荫下,你也能感受到地面冒出的热气。医生脱下外衣,卷起了袖子。
“没想到高地会这么热。”
他往后靠去,看着头顶那片绿色的松针。
他突然开口问他的朋友:“你了解格雷杰小姐吗?”
“不是很了解。我从印度回来后就没有怎么见过她。我对她的印象都来自我的少年时期。我的父亲经常说她是一个现代的圣人。我想这个想法已经在我脑海里根深蒂固了吧。”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几分钟,而医生在边上一直笑着看他的脸。他觉得约翰·马卡里昂是那种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看法的人,他也尤其不会反对他父母的教导。
“我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十九世纪年代的人。他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标准,不会退让。格雷杰小姐不仅符合他的标准,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全阿盖尔郡都知道她最害怕的就是‘不得体’,但这种范围的界定标准非常模糊。比如说,我记得她的嘴里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先生’和‘女士’。先生们和女士们就应该过着灭绝欲望的生活,有着绝对得体的礼仪,才能算是有价值的人。”
“我知道。”
约翰·马卡里昂叹了一口气。
“我想这种观点自有其可取之处,不过总体来说只会给人带来残忍和伤害。他们认为只要能让那些恶行不改的人感到羞耻或痛苦的事都是对的。这些老好人生活在一圈谎言之中。他们其实并不是他们伪装成的那种高高在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们的情感和欲望都是通过某些隐藏的、不会被人发现的方式来宣泄。”他停顿了一下,“残忍就是其中一种方式,这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容易招致怨恨的。”
黑利医生问:“格雷杰小姐残忍吗?”
“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应该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了’,但是这其实得看你对残忍的定义是什么。在她眼里肯定有很多无法饶恕的罪孽,让人无比震惊的罪孽;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也能非常和善、慷慨。我说过连流浪汉和补锅匠都会为她祈祷。她总是会去帮助那样的人。我记得有一次,南门房河岸边,有个补锅匠的孩子得了肺炎。她亲自去照顾他,还支付了医药费。当教区的人想送那孩子去洛赫基尔菲德的济贫院时,她坚决拒绝了他。因为她认为这些人无法在体面的住所里生存。他们警告她如果那孩子死了,那就是她的责任。但是这种威胁根本吓不倒她。这件事当时在阿德莫尔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来那孩子慢慢恢复以后,大家都觉得是她救了他的命。”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当时她愿意拿自己的声誉冒险。”
“是的,她根本不会去在意其中的罪孽。”约翰·马卡里昂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要遇到肉体上受苦的罪人,她就会无比仁慈。我想她可能甚至会找理由为一个盗贼开脱—那些补锅匠可都是小偷。”
“证实他没有罪孽吗?”
“是的。不仅只有她有这种想法,我父亲也是一样。”
“你父亲会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教区的人,对吗?”
“是的,所有人。”
马卡里昂站了起来,难过地摇了摇头:“我和我哥哥小时候经常会遇到格雷杰小姐的马车。当时我们的保姆告诉我们应该脱帽行礼,但那时的我们认为那样太麻烦了。有一天,马车经过的时候,我们没有摘掉帽子,而是吐出舌头。我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位小姐脸上的惊恐神情。她叫停了马车,走了下来,给我们好好上了一堂得体礼仪的课。我们当时并不在意,但是她还写信给我们父亲。我记得当我们俩在接受惩罚时,我想,她并不算是我心目中的圣人。”
他微微笑了笑,转头看到黑利医生听得入迷,不由得吃了一惊。
“当时的格雷杰小姐几岁?”
“那时她肯定很年轻,我想应该也就二三十岁。”
“你后来再遇见她时呢?”
“我们当然脱帽行礼了。”
“那她呢?”
“我记得她像往常一样向我们鞠躬。有意思的是,我后来对她就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
“你知道杜克兰的妻子吗?”
“当然了。”马卡里昂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个度,“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都很喜欢她。我记得我哥哥有一次说格雷杰太太要是看到我们对她吐舌头也绝对不会向我们父亲告状。可惜她结婚不久后就死去了,可怜的女人。”
黑利医生接着问道:“奥恩·格雷杰的妻子似乎和她很像,是吗?”
“是的。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儿时的记忆总是很模糊的。当我第一次见到奥纳格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在哪里见过她,而我肯定之前与她从未见过。爱尔兰女人身上肯定有着吸引杜克兰和他儿子的某种特质。”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也许不是某种非常健康的特质。”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的婚姻似乎都充满了波折。恐怕格雷杰小姐会迫使家族所有人都像她一样。但杜克兰的妻子和奥纳格是更喜欢说‘男人’和‘女人’,而不是‘先生’和‘女士’。”
黑利医生皱着眉头说:“她的小姑子时时刻刻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肯定也很不好受吧?”
约翰表示无比赞同他的看法:“她肯定会觉得非常枯燥。任何人家的妻子都会受不了在那种情况下生活。事实上,我觉得收拾和管理城堡都是由格雷杰小姐负责的。杜克兰的妻子从头到尾都一直像个客人。天知道她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有人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当然有,但是没有人会去多此一举。我听年纪大的人说过,他们就看着那个可怜的姑娘慢慢凋谢。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土地主的妻子,贸然向他们提出应该做些改变,结果人人都要她不要多管闲事。大家都说格雷杰太太忠于她的丈夫,不会在意外界的批判或者褒扬。但是我依然认为,疲于应付那些条条框框让她的健康每况愈下。”
黑利医生抬手摸了摸额头。
“她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白喉。她死得很突然。”
那个下午,黑利医生躺在躺椅上,整理着脑中的思绪。他并没有掩饰因为不被允许参与调查的失望,但是他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依据。晚饭后,他又和约翰讨论了一会儿案子,但是也没有什么进展。
约翰·马卡里昂说:“我相信邓达斯肯定已经排除了存在暗门或者密道的可能性。我觉得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为了寻找线索而拆掉整个城堡的心理准备。我的邮差朋友听杜克兰的风笛手安古斯说,他一无所获。根本没有什么密室、密道或者暗门。”
“凶手没有其他进出卧室的办法了吗?”
约翰·马卡里昂抬起头:
“反正我们知道他的确进入了那间卧室,作案后逃离了。”
医生又取了一小撮鼻烟:“这是我第四次遇上在看似密室和封闭空间的条件下发生的凶案。我觉得这次的真相会比之前几个案件的更难……”
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然后补充道:
“过去50年来最扑朔迷离的谋杀案往往是发生在封闭的空间,或者无法找到冲突的不在场证明。其实这两种情况是一样的,因为你需要在现有利用证据的情况下,证明你要寻找的凶手在某个时间点出现在了某个位置。相信我,这比要证明是否是某个人下毒,或者某个意外其实是人为造成的更难。”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们都听到门口传来汽车的声音。过了一会,麦克唐纳德医生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同意了,黑利。”他握了握医生的手,“邓达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也和约翰·马卡里昂握了握手,然后又转向黑利医生问道:“你今晚能来杜克兰一趟吗?”
[book_title]第十章 “杜克兰不胜荣幸”
邓达斯在他的临时卧室里接待了两位医生。他的房间在格雷杰小姐原本房间的隔壁,从窗户望出去也能看到外面的海湾。他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他只穿了一条长裤和一件衬衫,正在安静地记些什么,似乎丝毫感受不到炎热。
“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黑利医生。”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非常失礼,看来骄兵还是必败。”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当时那样的态度无可厚非。”
医生坐到了敞开的窗户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发现邓达斯似乎已经心力交瘁,他已经没有惯常那种精干的感觉。如此大的转变说明他已经失去了自信。他原本将全部希望都寄于自己的才智和手段,而当这一切全都失败后,他就没有退路了。
邓达斯说:“我先和你说一下我目前所做的一些工作吧,我已经查出了一些事。”
他的语气干巴巴的,似乎都没有起伏。黑利医生摇了摇头。
“还是由我来问你问题吧。”
“好吧。”
医生站了起来,脱下外套。再次坐下来之前,他看了看窗外的海面和明月。随着夜幕的降临,北方的天空又变得晴朗无云。考瓦尔山脉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安静地趴在闪着银光的河边。他听着脚下溪流的溅水声和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在暗夜中流淌着。干旱让这条原本奔涌的小溪仿佛只是在发出轻轻的浅笑。他的目光顺着溪流,汇入城堡外闪着波光的海湾。湖面上有几艘扬着风帆的渔船,还有几艘小船停靠在河谷和岸边,偶尔还能听到渔民们说话的声音。他对站在身边的医生说:
“他们好像撒了网。”
麦克唐纳德医生往外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是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是在这么近岸的地方捕鱼的。”
“是的。鲱鱼群往往到了晚上会到浅水域觅食。阿德莫尔的渔民到了晚上总是能满载而归,这是百年来的传统。收成好的时候,一箱鱼能卖上2~3镑,一网能捕上两百多箱鱼。但现在不行了,曾经全国各地都爱的法恩湾鲱鱼,如今已经没有了。那种鲱鱼是蓝色的,身形扁平,而如今的鲱鱼颜色更淡,形状也更圆。”
“所以阿德莫尔现在已经没落了吗?”
“是的。阿德莫尔还有杜克兰家族这样的土地主。没有工作的话就交不起地租。”
“人们对这种落差有什么反应吗?”
“反应?”
“艰难的时期会让本性不佳的人更加堕落。”
邓达斯笑了笑。
“你在考虑会不会有渔民爬到上面吗?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是我敢肯定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从墙面爬上来。”
黑利医生坐了下来,擦了擦他的镜片并架在了鼻子上。
“我考虑的不仅是这个。我一直很喜欢船,特别是渔船。我小时候就梦想能在捕鱼船上过一晚。”黑利医生的身子微微往前倾,“麦克唐纳德医生告诉我,你发现了格雷杰小姐胸口上的旧伤。”
“是的,我试图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但是一无所获。这里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奇怪吗?”
“非常奇怪。但是说实话,医生,这里的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和杜克兰说,那种伤是无法掩饰的。但是他只是耸了耸肩膀,你说我能怎么办?那道伤口有些年头了,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受的伤。”
“是的,但那说明她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很久以前,有人想杀格雷杰小姐。我有这个想法后,就一直想了解一下这位女士。到目前为止,我有一些发现。”
“什么发现?”督察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大家似乎都认为她是一个圣人,但是没有人很了解她。”
“先生,”麦克唐纳德医生突然打断了他们,“我了解她,这附近的人都了解她。”
“你了解她的形象,但是不了解她这个女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有什么密友吗?”
麦克唐纳德医生双手扶着腿,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那些土地主和他们的家人吧。”
“约翰·马卡里昂说他曾经会偶尔见到她乘车出游。大人们教导他要对她恭敬有礼,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
“他还是个单身汉。”
“是的,但是他四处游历。昨天,他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格雷杰小姐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她经常做好事,但是她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她没有女性的朋友,也没有男性的朋友。在这种地方,闲话在父子母女之间代代相传。这位小姐显然一直都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
麦克唐纳德医生皱了皱眉头,固执地说:“我从来没有觉得她是这样的人。恰恰相反,我觉得她是一个很有热情的人。相信我,她对于本地大小事务的干涉甚至到了令人头疼的地步。她最关心的是当地的医生工作,尤其是我。她总是乐此不疲地监督着我们。她自称是‘抱有轻微的兴趣’,但其实就是干扰工作。”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些日常该做的事。这个国家的土地主阶层与民众的界限非常明确,就算熟识也不会带来任何麻烦。我认为格雷杰小姐帮助贫苦的人在她看来就像帮助她的宠物一般。他们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位女善人一向都是善待那些依附于她的人,对和她地位相当的人则保持距离。”
麦克唐纳德医生不由得同意他说的话:“的确是这样。我经常发现格雷杰小姐对越是需要依靠她帮衬的人就越是上心。她扶助的那些人总是对她充满溢美之词。”
“没错。”
“抚养她的侄子则是她这一生的头等大事。我还能回想起她说‘麦克唐纳德医生,一想到我即将要照顾一个年轻的生命,我就不由得紧张。在我接下来的生命中,我要把奥恩的健康和幸福放在第一位,好好照顾和教育他。’”
“你这是确认了我的看法吗?格雷杰小姐的一生就存在于这里,禁锢在这座城堡中,这几面高墙内。”黑利医生的单片眼镜掉了下来,但是他没有扶正,“我一直在思考奥恩出生之前,她的兴趣在哪里。相信我,聪明活跃的女人总是需要找些事或者找些人来吸引自己的关注。”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邓达斯显然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兴趣。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风笛手安古斯端着一个满当当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摆满了玻璃杯和一个冰桶。一瓶香槟酒像是从笼中探出头的小鸟般,在冰桶里冒出了一个镶金边的瓶口。
安古斯说:“各位先生,请接受我们为你们提供的一些酒水,杜克兰不胜荣幸。”
他站在门口,等候他们做出决定。邓达斯向他挥手示意将托盘放在梳妆台上。
“需要我帮你们开酒瓶吗?”
“好的,请吧。”
安古斯的动作很有风度。他将香槟斟入托盘上的三个杯子中,然后递给了三位先生。黑利医生无意中瞥了一眼他的脸,却发现他的表情非常难以琢磨。这个风笛手显然是一个藏得住话的人。
安古斯离开房间后,邓达斯说他之前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礼遇:“我开始有些懂杜克兰这个人了。他这是在向我暗示他对我的看法,香槟可不会用来招待普通的警察。”
他边说边笑得脸上有些发红。虽然他看上去有些粗鲁,但他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
“今晚是这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黑利医生温和地打了个圆场。
“我到这里后每天都是这么热。”
邓达斯一饮而尽。如此好的香槟被他一口喝下,似乎有些糟蹋。他讲了一个关于一个农夫在晚宴上喝一杯香槟的笑话,但是似乎没有人觉得好笑。黑利医生小口地喝着酒,看着从杯底浮上来的小气泡就像融在黄金中的珍珠。香槟冰镇得恰到好处,入口便能感受到醇香和清凉。
终于,医生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你觉得杜克兰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高地的土地主,他们都一样。”
“怎么说?”
“高傲又贫穷。”
“格雷杰小姐好像很富裕。”
督察的神情舒展了开来。
“啊,你已经知道了。”
“约翰·马卡里昂和我说的。”
“是的。她的一个叔叔做生意赚了不少钱,10年前去世给她留了一大笔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遗嘱里没有给杜克兰留任何东西。”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杜克兰帮过你吗?”
“没有。”
“那奥恩·格雷杰呢?”
邓达斯耸了耸肩膀。
“他也一样。但是我发现那家伙把自己的钱都输在赌桌上了以后,我也没指望他会帮上什么忙。”他的身体突然往前倾,“奥恩·格雷杰在他的姑姑死去那一天就丢了魂。但他的姑姑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他。”
他似乎在紧张地等待大家对他说的话做出什么反应,但是黑利医生似乎无动于衷。
“毕竟是他姑姑将他一手抚养成人。”
“没错。他早就知道她会把钱全部都留给他。”
“如果他开口的话,她难道不会把钱借给他吗?”
“我觉得不会,她绝对不会借钱给他偿还赌债。格雷杰小姐对于任何形式的赌博都是深恶痛绝。”
邓达斯看了一眼麦克唐纳德医生,希望他能证实他的说法。
麦克唐纳德医生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她认为所有靠概率取胜的游戏都是恶魔的发明。我曾听她称纸牌为‘恶魔的工具’。我相信如果她怀疑自己的侄子沉迷于赌博,她绝对会坚守原则,剥夺他的继承权。”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邓达斯继续说道:“每起谋杀案都有三个需要解答的问题: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怎么干的?我也许已经找到了两个问题的答案:‘是谁干的’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举起了右手,像一个指挥家般,“但是第三个问题还是找不到答案。这扇门显然就是从房间内锁上的。你也知道,他们找了一个木匠来才切开了门锁。那个木匠告诉我,他还检查过窗户,确认窗户全部上了锁。麦克唐纳德医生在木匠到达这里之前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可以确认他的口供。这也就是说那个房间被一扇厚重的木门和四面薄薄的墙壁封得死死的。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进去。但是那个房间里却没有强行入室的痕迹。”
督察不安地擦了擦他的眉毛。
麦克唐纳德医生问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凶手可能是在另外的房间犯案的?”
“什么?但如果是那样,尸体怎么会在那间卧室里?我敢保证从外面用钥匙根本打不开门。我对各种万能钥匙都很有研究,但是没有一种万能钥匙能够打开这种门。这种锁的钥匙末端不会往外突出。这座城堡中的门锁设计都非常精巧。听说都是杜克兰的祖父设计的,他对门锁设计非常感兴趣。”
“就像路易十六世。”
邓达斯看起来很茫然:“我不知道路易十六世对门锁感兴趣。”他显然对这个帝王一无所知。
“他很感兴趣,还带动了一阵潮流。我不禁怀疑当年的老杜克兰对于机械的喜好是因为他可能去过伦敦或巴黎。我在几年前专门研究过十八世纪的锁,有些的设计极为巧妙。”
“不管怎么说,这是那个房间的锁。”邓达斯边说边拿出从格雷杰小姐的门上割下来的锁,交给医生查看。他指了指钥匙孔,说道,“你可以看到内外侧的钥匙孔在不同的高度上。这种设计能保证外面的人不可能用万能钥匙或者镊子撬开大门。看上去这像是两个锁,但其实只有一个,这两个锁是相连的。”
黑利医生用镜片仔细看了看这一小块机械结构,然后还给了督察。
“我同意,从外面不能锁上这扇门,也不能打开这扇门。”
“格雷杰小姐锁上了门,别忘了。”
“我想是的。”
督察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你和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窗户都是从里面锁上的。”他又揉了揉眉毛,绝望地高声道,“我的大脑似乎在徒劳地转圈。我只能说致命伤是格雷杰小姐自己造成的,因为没有人能进她的房间,也没有人能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然而这道伤又绝对不可能是她自己造成的。”
“的确不是。”
邓达斯的表情非常严肃。正是这个问题,让他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耗尽了他的精力。他低落地摇了摇头,他遇到的问题又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黑利医生开口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所有窗户都紧紧地关着。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甚至和今晚相比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人在这种天气里会关着窗户睡觉。”他看向麦克唐纳德医生,“你知不知道格雷杰小姐是否对于开窗睡觉有莫名的恐惧?”
“我想没有,我想她在夏天喜欢开着窗睡觉。”
“既然如此,她在遇害的那一晚应该也是开着窗户的。”
邓达斯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得没错。但这样你就需要解答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那晚的窗户却是关上的?为什么她在一年中最闷热的夜晚关上了窗户?我认为如果你找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就相当于离真相近了一大步。”
黑利医生问道:“我记得奥恩·格雷杰的太太在她的姑妈上床休息之后去过她的房间吧?”
“是的,我知道。她自己和我说的,她说格雷杰小姐当着她的面锁上了门。”
“格雷杰小姐会不会就是在那时候锁上了窗户?”
“为什么呢?”
“也许和她锁上门的理由一样。”
“你能说说这个理由吗?”邓达斯边说边猛地抬起了头。
“奥恩·格雷杰的太太认为她的姑妈很害怕她。”
“怎么?难道是害怕她会从窗户里爬进来吗?”
“恐慌没有理由,往往是来源于直觉,在有正当的理由之前就产生的一种情绪。直觉只会为你竖起一道面对恐慌原因的屏障。”
邓达斯看起来有些苦恼。
“你觉得格雷杰小姐这一辈子一直害怕有人会袭击她吗?”
黑利医生捏了一小撮鼻烟:“是的。”他说道,“恐慌分两种。一种是瞬间的恐惧,还有一种是微小的不安。很难分辨出哪一种会让我们更加害怕。有时这种恐惧可能来自记忆深处。多年的不安出现在眼前也许会让人丧失理智。”
“但是这个女人怎么会多年来一直害怕会被人杀害呢?”
“别忘了,她好几年前就受过伤。”
督察摇了摇头:
“这种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消散。”
“你错了,时间的流逝反而会加深这种记忆的影响。曾经有一位参与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一直生活在对罗伯斯庇尔的恐惧中。他活了90岁,临终之时已经距离法国大革命有60年之久。而他躺在病榻上,却让自己的曾孙女不要放罗伯斯庇尔进他的卧室。”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邓达斯起身去应门。只见奥恩·格雷杰走了进来。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家族魔法
奥恩脸色苍白,一脸着急。他对麦克唐纳德医生说道:
“你能去看看哈米什吗?他应该又痉挛了。”
他站在门口,显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麦克唐纳德医生赶紧起身跟着他离开了。
“真是太不幸了,”邓达斯显然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说话,“痉挛本质上来说就是抽搐吧?”
“本质上来说是的。”
“那孩子就是个可怜的受害者。麦克唐纳德告诉我在格雷杰小姐死前几天,他也犯过一次病,但是他觉得他们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是的,父母们往往不会太在意。”
“很多孩子都会得这种病吧?”
“是的。”
黑利医生突然意识到,虽然他对于侦破此案抱有极大的兴趣,但是他更想去行使他作为医者行医救治的职责。他真希望奥恩·格雷杰也能邀请他和麦克唐纳德先生一起上楼去看看他的孩子,这让他突然产生一种对于继续查案的抗拒感。当邓达斯还在继续追问痉挛是否是神经衰弱的征兆时,医生觉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认为杜克兰和他的儿子都非常易怒。”督察压低了嗓门,像个在和医生讨论大病的外行人似的,“我承认我也在顺着这条思路进行调查。你也许也听说了,第一代的杜克兰尽管脾气有些古怪,但也是个不错的土地主。他的妹妹,格雷杰小姐,似乎抱有一些非常糟糕的观念—这些观念也被大家称作高地的另一面。而第二代的奥恩·格雷杰是个赌徒,也有着赌徒的脾气。最小的孙子则是第三代。”
他又停了下来,期待得到些什么回应,但医生显然无动于衷,正在撮他的鼻烟。
“婴幼儿痉挛往往是因为消化不良而造成的。”他冷冷地说。
“是吗?”邓达斯有些窘迫。
“是的,也许那孩子吃了些树莓或青苹果。”
“麦克唐纳德医生说他担心可能是脑膜炎。”
黑利医生没有回答。他凝神细听,仿佛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但是他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想象。虽然这桩案子非常错综复杂,但是他还是有种放弃的冲动。他的脑内总是浮现出奥纳格·格雷杰焦急地俯身照看孩子的景象。她肯定不希望他的调查再为她带来更多的痛苦,对犯罪的调查肯定让她愈加焦虑。格雷杰小姐已经死了,查出是谁杀了她又能怎么样呢?然后他突然意识到,是邓达斯让他有这种感觉。猎犬和猎物相比总是更加冷酷,更加无聊。
黑利医生说:“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想回去休息了。”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然而邓达斯的眼神却让他又有了几分犹豫。他突然发现督察显然非常失落。
“医生,事实上,如果我在接下来的一两天内还无法得出一些具体的结论,我就要被召回去了。我经手过不少案子了,如果我失败了,但后来的人成功侦破了,那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的确是很自私的想法,但是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我知道的,因为我今天收到了一封总部的信。”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他打开这封信,念了起来:
“格雷杰小姐并不是自杀,肯定有人进过她的房间。而你的报告显示你忽视了这重要的一点,转而去追查一些细枝末节。想要成功破获案件就必须集中注意力。你好好思考一下:凶手是怎么进入卧室的?当你解答了这个问题,也许你就离找到下一个问题的答案不远了:是谁进入了卧室?”
“我一直觉得这种方法在疑难的案子中行不通。”黑利医生温和地安慰道。
“但是你也看到这封信写的了,他们越来越不耐烦了。小报们都在催促局里破案,但是他们给不出什么有用的进展。”
黑利医生又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往前倾。
“我破案的方法往往是通过人来联系罪案,而不是通过罪案来联系到人身上。我往往最感兴趣的人,是被杀害的那个人,这起罪案也不例外。当你摸透了被害者身上需要了解的一切时,凶手是谁也昭然若揭了。”
邓达斯摇了摇头:“我认为我知道凶手会是谁,但是这样也没有用。”
医生疲惫地擦了擦自己的眉毛,似乎想要驱赶自己的睡意。
“你有没有发现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就像一个古玩店?”
“那个房间的确摆了很多东西。墙上的那些样品……”
“没错,那个房间的摆饰算不上讨人喜欢。但是每一件摆饰都与格雷杰小姐息息相关。你对民间传说有兴趣吗?”
邓达斯摇了摇头:“恐怕没有。”
“我有兴趣。我曾经研究过好几年。人类社会从原始时代起,就认为人的品德,或者说是人的本质,是可以从物质上体现出来的。比如说,士兵持有的剑能体现出他的个性。如今的我们诚然也在身体力行这一观念,但是大多数人只是停留在浅层,将物质用来纪念精神的存在。如今,一位母亲会好好保存在战场上牺牲的儿子所留下的剑,但是她并不会认为这柄剑保留了或者代表了她儿子的个性。不过总还是有人抱有古老的观点。他们认为他们做的东西,或者在感情中保留下来的东西是非常神圣的,根本没有办法扔在一边。那些物件仿佛被施了魔法,赋予了更深的意义。格雷杰小姐显然就是认为她的手工作品和她的先辈留下来的物件是无比重要的,她绝对不会允许这些东西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如果我没有错的话,这是她最主要的性格特点。”
黑利医生顿了顿。邓达斯的表情有些迷惑,但是他显然在努力跟上医生的思路。
“然后呢?”他出言问道。
“她的性格源自过去的时代,从过去的时代诞生,在过去的时代中孕育,在过去的时代中成长。但是她的性格也会接触到未来,因为未来才有传承。她的哥哥杜克兰的思维方式就和她一样。但是她敢确定下一代也会延续传统吗?在她死后,她的这些神圣又珍贵的收藏又会何去何从?被家族的魔法驱使的人,往往也会被这种想法所困扰。杜克兰的儿子,奥恩,就是他们的下一代。格雷杰小姐和她的侄子关系怎么样?”
“情同母子。”
“是的。那么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她和他的母亲关系怎么样?别忘了,杜克兰的妻子是爱尔兰人,也就是说她并不遵从高地人的传统。如果她现在还活着,亲自将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那么他还会传承这个家族的信条吗?换句话说,杜克兰的妻子是怎样的女人?她在这个地方生活得怎么样?她和她的小姑相处得怎么样?我想查清的是这些问题的答案。”
“你查不清楚的。那个老家伙对自己家族的事闭口不谈。我和你说了,他称对他妹妹胸口上的旧伤一无所知。他的仆人们也和他一样一问三不知。”
“大警官,土地主就是土地主,总有人会知道大城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邓达斯耸了耸肩膀。
“我已经把阿德莫尔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黑利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拧开了他的钢笔盖。他埋头写了几分钟,然后解释道他在边思考边记录案件时,能在脑内激发出关于案件新的看法。
“书写似乎能在某种奇怪的程度上刺激我的大脑。我记录的时候,仿佛就会产生新的不同看法。”
他把钢笔放在香槟杯边,微微往后靠。
“侦探工作就像在看着一个谜题。答案就在你的眼前,只是你看不到。因为有些细节更为明显,导致你的眼睛看不到一些重要的细节。我一直认为一个高明的画家如果想的话,可以在自己的画作中隐藏某个人物的脸,或者某件特殊的东西。只有具备一定专注度和鉴赏能力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举个例子,格雷杰小姐的房间在我们看来就像一个没有人能够进出的封闭盒子。这种想法就导致我们无从得知这个可怜的女人是怎么被杀害的。但是,相信我,作案手法其实就藏在你我都能看到的细节中。我在用笔记录的时候能产生出与我所说的话无关的新视角。比如说……”他又微微前倾,打开了笔记本,“我写道你发现杜克兰和他的仆人对过去的事讳莫如深。你和我说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怎么想过为什么。现在我明白了,他们肯定认为如今这起案子与过去的事有关系。这也顺理成章地说明,死者胸口上的疤隐藏的秘密会导致家族的动乱,甚至有可能导致谋杀。”
“的确有这个可能。”
“我是想说必然是这样的。”
邓达斯不安地拉了拉自己的衬衫,他还是不甚信服。
“我还是难以相信有人为了谋杀这个可怜的女人而蛰伏了20年,或者说杜克兰在明知自己的妹妹面临这种危险时选择了袖手旁观。”
“我不是这个意思。谋杀的苗头像其他人类活动的苗头一样,存在于不同人的思维深处—不一定只有真正的凶手有……”
“什么?”
“我们目前对格雷杰小姐的性格知之甚少,但是毋庸置疑,她是一个掌控欲强、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这种人,特别是女人,总会引起不少冲突,引发的反应也是多种多样的。弱者倾向于顺从与讨好她;个性略强的人则会表示愤怒;而再强一些的人则会表示明确的抗拒。但是虽然这些人的反应不同,但都是来源于对她的讨厌。那些表面顺从的人其实内心也是抗拒格雷杰小姐的,他们也能理解激烈反抗者的情绪。也就是说,这座城堡里的所有人都恨格雷杰小姐。”
“我的天啊!”
“我知道你现在想到了杜克兰和奥恩。我认为他们俩都痛恨她。”
“为什么?”
“因为她令人生恨。”
邓达斯摇了摇头。
“阿德莫尔的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也许吧。我想说的是这起凶案可以说是压抑好几年后的结果。人们常说‘没有人想要杀害他,这简直是个奇迹。’,这句话其实就暗示了‘我想要杀死他。’这个暗示就是新伤和旧疤之间联系的关键,也是没有人愿意开口的原因。没有人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督察又耸了耸肩膀。他抬起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显然觉得这种推测只是浪费时间,于是他再次强调他反复调查了仆人们和过去的联系。
“我原本觉得从安古斯和克里斯蒂娜身上最有可能问出些什么,但是他们似乎觉得连提及有人不喜欢杜克兰的妹妹都是一种罪。我根本没法从他们嘴里问出任何东西。”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邓达斯耸了耸肩膀。
“我觉得他们自认为不该用普通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我是苏格兰低地人,我们觉得那些高地人都一样。他们都是一群傲慢又无聊的人,脑中又是空空如也。安古斯提到杜克兰的语气俨然把他当上帝一般。而克里斯蒂娜的思维似乎只停留在他们的辉煌时期。”
他用手挠了挠浅黄色的头发,眼里流露出作为一个凯尔特人碰上撒克逊人时的愤怒和无奈。在黑利医生看来,他应该是最不乐意处理这个案子的人了。
“他们表示并不知道旧伤的事吗?”
“是的。”
“那只能说明,也许他们没有直接的了解。”
“天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还是有可能让他们想起些什么。”
黑利医生说到一半突然转过头来。麦克唐纳德医生走了进来,站在他的后面。黑利医生便站了起来。
麦克唐纳德医生说:“我想请你上来看看这个男孩。他的病有些不好判断。”他犹豫了一下,“可能只是消化不良,但也有可能是脑部的疾病。我目前只能猜测是脑部的疾病。”
黑利医生便向邓达斯道别,并保证第二天一早再来找他讨论案情。他拿上自己的帽子,跟着麦克唐纳德医生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当他们走到通往婴儿房的楼梯口时,黑利医生突然记起自己的钢笔落在了房间中,于是他告诉了麦克唐纳德医生。
“我去帮你拿。”医生说道。
麦克唐纳德医生顺着走廊往督察的房间走去。突然,他听到有人惊恐地呼喊他的名字。他连忙冲向邓达斯的房间。
那位督察蜷缩在床边的地板上,玉米色的头发间透出触目惊心的血色。
[book_title]第十二章 第二起谋杀案
麦克唐纳德医生跪在督察身边,试图摸到他的脉搏。他的同僚冲进房门后只见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惊恐。
“他死了!”
“什么?”
“他死了!”
黑利医生环顾了一圈房间,他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又扫视了一圈,似乎想察觉到有人的存在。然后他摸了摸发间的伤口,惊讶地说道:
“他的头骨被击碎了,就像一个蛋壳似的。刚刚门是关着的吗?”
“是的。”
“我们在走廊上没有碰到任何人,这段走廊上也没有其他房间,不可能有能躲人的地方。”
黑利医生终于确认邓达斯已经死了。他走向大开的窗户。外面的夜晚还是很平静。他仔细聆听,却只能听到窗户下小溪和浪花微微拍打岸边传来的声音。捕鲱鱼的渔船依然静静地停靠在岸边。他探出头向下看去,这扇窗户下的墙壁比格雷杰小姐房间外的石墙还要光滑,往下便是溪流,不可能有人能从这一侧上来。
麦克唐纳德医生直起了身,但还是盯着督察的尸体。他的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不时地伸出舌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
“没有挣扎的痕迹。”他的声音很嘶哑。
黑利医生点了点头。香槟的杯子依然放在原处,只有香槟酒瓶往冰桶里更下陷了些,显然没有其他人动过。
“你没听到什么喊声吗?”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觉得我们离开那个房间有多久?”
“不到半分钟。”
“这些煤油灯会投下长长的黑影,我们要找的凶手肯定是藏不住的……”
黑利医生边说边走到了走廊上。他打开他的医用灯,左右照了照。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朝向和杜克兰卧室的窗户一致。这扇窗户到卧室之间有一米的距离—足够一个人在这里进行躲藏。他灭掉他的医用灯,楼道上的煤油灯虽然很微弱,但还是照亮了窗户下的走廊空间。他示意麦克唐纳德医生出来。
“这里如果有人,你肯定会看到的。”
“当然了,这里根本躲不了人。”
“那他肯定是躲在了其他的地方。”
黑利医生的语气非常肯定,就像一个在检查调皮学生的老校长。
“当然了,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
“任何人。”
他们俩目光相接,交换了一下恐惧的眼神,又看了看走廊四周。
“我们必须要进行详细的搜查,我们肯定是漏了什么。我们的神经……”
麦克唐纳德医生突然不说话了。他盯着他,张大了嘴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突然冲向窗户,往外张望,然后跑了回来。
“我能把门关上吗?”他问道。
“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肯定有。如果我们把门开着,他很可能会逃走。”
麦克唐纳德关上了门。他像一头困兽一般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黑利医生从他的眼睛中能看到笼中兽的那种疯狂。他在等待、期盼,同时也处于绝望之中。他在衣柜里翻找,趴到床下查看,然后又开始翻找衣柜。然后他锁上了衣柜的门。
“我觉得这里还有别人。”
他的语气很激动,手也一直在调整他的领结。但是黑利医生摇了摇头:
“恐怕你这样做也没有用。”
“你不觉得我们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不觉得。”
麦克唐纳德伸手扶了扶额头。
“看来是我神经过敏了。但是我没有看到任何人……这儿这么高,我也没有听到什么其他声音。”
他继续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的看法。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往常的活跃,只有深深的惊惧。突然,他大喊道:“我觉得我们应该下去确认凶手没有用什么梯子或者绳子。”
“好的。”
黑利医生回到死者身边,检查了他的伤口。然后他陪同着他的同行,走到楼梯口。杜克兰和他的儿子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黑利医生。”奥恩·格雷杰先开了口,但他马上便发现麦克唐纳德医生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出什么事了?”
“邓达斯刚刚被杀了!”
这对父子显然大为震惊。
“什么?”
“他的头骨被击碎了……”麦克唐纳德对于细节部分含混了过去,“我和黑利要去楼下,调查一下窗户下的地面。”
杜克兰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及时克制住了自己。他让到一边,让两位医生过去,然后跟着他们下了楼,奥恩也跟在他的后面。黑利医生问他们有没有电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奥恩带着他们来到了邓达斯的房间窗户下方。黑利医生打开了他的灯,在强光照射下仔细查看着河岸两边,然而却一无所获。他将灯光照向城堡一侧,发现邓达斯的卧室下方有一扇落地窗。
“这是哪个房间?”他问杜克兰。
“写作室。”
“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吗?”
“是的。”
杜克兰伸手放在了医生的手臂上。
“我刚刚好像看到那些船的边上有东西闪了一下。”
“真的吗?”
老人面向海湾看了几分钟,然后又转了回来。
“月光总是很有迷惑性,在水面上的倒影也一样。”
“是的。”
“没有人能进到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卧室里。我和奥恩刚刚没有看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
医生也点了点头:“没有人离开过房间,”他的语气很肯定,“也没有人进去过。”
“是的。”
杜克兰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他的话题:
“据说在法恩湾里有些地方没有河床,深不可测,还有很多可怕的传说。”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我听我的父亲,也就是前一任杜克兰说过关于水鬼的故事,半人半鱼,他们只会……”
他突然不说话了。他语气中的敬畏之情已经充分表示出他的恐惧。他又看向海湾,希望还能捕捉到他之前所看到的闪光。
“低地人觉得高地人的迷信都是无稽之谈。”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他们会嘲笑我们。但是这就像盲人嘲笑视力健全的人一样。要是我们的科学家都是瞎子,他们也肯定会得出视觉只是一种幻觉的铁证。”
“你刚刚看到发光的东西是什么?”黑利医生有点不耐烦了。
“像是一条鱼。像是在月光下闪光的鲑鱼;但是比普通的鲑鱼更大,而且就在水里。”
“你只看到过一次吗?”
老人点了点头。
“是的,就一次。我一直盯着海面,想再看到一次,但是一直没有看到。”
他似乎很肯定他所看到的东西绝对不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医生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明白这个老人已经确信这起凶案是鬼怪为之了。他转向奥恩和麦克唐纳德,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什么。
“没有。”奥恩说道。
“你呢,医生?”
“我也什么都没看到。”
麦克唐纳德显然不是很肯定。他一直盯着城堡的大门,似乎想得到什么启发。突然,他转过身,将一只手放在眼睛上,另一只手指向那些渔船。
“如果那边有人没有睡着的话,可能会听到些什么。”
但黑利医生正忙着摆弄他的灯,他照亮了墙壁。
墙壁上没有攀爬的痕迹。他左右走了几步,继续检查,草地上也没有搭放梯子爬上窗户后会留下的痕迹。他看向身边的杜克兰。
“地方检察官和我说他那时候也查看了你妹妹窗户下的地面。”
“是的,我当时和他一起去查看的。那时候还是在白天,但是窗户下也只是一片花坛,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没有鞋印,也没有梯子的痕迹。”
“这里好像也什么都没有。”
“是的。”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远处偶尔传来渔船上的人说话的声音。黑利医生转过身,往岸边走去。他走到最近的一艘船边,船上有一位口音不重的高地人。
“你有看到那扇亮着的窗户里有什么人吗?”
“没有,我们一直在睡觉。我们是被你们的声音吵醒的。”
“你们有听到其他什么声音吗?”
“没有,先生。”
这个人平静的口吻让黑利医生有些不悦,于是他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发生的凶案。渔民听了以后露出了惊讶和感慨的神情。
“我以为你们负责守夜的人可能会看到那个窗口发生的事。”
“我们停靠在岸边时不会安排人守夜,但是我们睡眠都很浅。我也说了,我们都是被你们的声音吵醒的。那间卧室里没有传出什么喊声,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行人回到了城堡中,先走进了杜克兰的书房。黑利医生向奥恩·格雷杰表示希望在调查邓达斯的案子之前,先去看看他的孩子。他和麦克唐纳德医生一起离开了这对父子,前往顶楼。
奥纳格正站在楼梯口。“他又发作了。”她的哭腔中带着焦急。
她在说“发作”之前停顿了一下。黑利医生意识到她并不想说出“痉挛”二字,这两个字所带来的恐惧让她难以承受。她带他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里。房间的墙壁上贴满了从《圣经》上撕下来的纸页。一个小男孩躺在那里,一个戴着软帽、穿着围裙的老妇人正弯腰在照顾他。看到医生走进来,老妇便直起身来让到了一边,连脸上的皱纹里都满是泪水。黑利医生抬起孩子额头上的冰袋,看了看他瞪圆的双眼。突然,他抬起手里的医用灯,照向那张小脸。孩子在强光下不由眯起了眼,他点了点头。
“症状检查呢?”医生问麦克唐纳德。
“都是阴性。”
“克尼格氏征[1]吗?”
“是的。”
孩子的手虚握着,摊在身侧的床单上。黑利医生拍了拍他的手,让孩子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孩子清楚地回答道:“杜克兰家的哈米什·格雷杰”。连杜克兰城堡的孩子们都被教育要清楚地声明对领地的占有权。
黑利医生问道:“谁教你这么说自己的名字的?”
“玛丽姑婆。”
他弯下腰,用指甲轻轻地划过孩子的前臂。保姆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他。过了一会,他刚刚触碰过的前臂皮肤突然迅速红肿了起来,肿块中央呈现出一丝白色。他的手臂仿佛被人用鞭子抽打了一番。奥纳格和老保姆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这是什么意思?”奥纳格问道。
“没什么。”
“什么?”
“这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他的痉挛也是这个原因,很快会过去,但也会复发。”黑利医生对他的病人笑了笑。小男孩原本惊讶地看着自己的‘鞭痕’,看到他的笑容后也咧了咧嘴。黑利医生又补充道:“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以后也没事。”
奥纳格真诚地对他表示了感谢。医生发现她的状态已经和被救上来那晚大不一样,不过现在的她非常焦虑。他不知道那孩子的病是不是遗传自她,但是他觉得邓达斯的观点很可能是对的。尽管她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但是她的身体非常健康。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仔细听他对她的孩子的医嘱,并一边向老保姆强调应该注意的地方。
黑利医生又对老保姆说道:“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这孩子很容易出现瘀伤,有的时候甚至碰一下就会出现。”
“是的,医生。”老妇人灰白的脸愈加阴沉,“我以前还会说他是‘伤害自己的哈米什’,因为他身上似乎总是有瘀伤。有的伤还是凭空出现的,他都没有磕碰到自己。我当时并不知道是神经的问题。”
她的声音很温和,语速却很急促,就像一条奔涌的小溪。言语中还透露出一丝半信半疑的味道。看来杜克兰所谓的他们的仆人就像朋友一样的说法并不假。
“他长大后就会好了。”
老保姆犹豫了一下,脸上微微有了些血色。
“我应该告诉你的,医生。哈米什最近一直有些神志不清。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了生气,总是很难过。我觉得他似乎在害怕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孩子们对这种东西总是比大人更敏感。”
她看了一眼奥纳格,仿佛怕她会阻止她说下去。但是她点了点头:
“我也注意到了,在我们爱尔兰都管他这样的叫‘中邪’。”
克里斯蒂娜再次说道:“孩子们对这种东西总是比大人更敏感。他们能察觉到会伤害他们的东西;他们会难过,会感到害怕。你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怎么能知道孩子们的想法呢?”
她的语气平和,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她显然已经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
黑利医生表示同意:“恐怕的确很难知晓。”
“是啊,的确很难。你是专业的医生,知道这是神经的问题,但是这神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想知道。”
医生摇了摇头,坦白道:
“这个其实也很难说,风湿有时会引起这样的神经过敏。但是肯定也是有其他原因的。我曾经见过一个因为极度恐惧而导致这种症状的人。我还见过因为焦虑而导致筋疲力尽的病人,那可怜的孩子无比害怕自己的醉鬼父亲。”
老保姆的脸突然红了。
“高地人认为有些病通过专业的诊治也查不出原因。”
她吐字有些不清楚,但是却十分真挚。黑利医生看到麦克唐纳德医生似乎轻轻地笑了。这是在影射奥恩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吗?从奥纳格的眼神中,黑利医生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问克里斯蒂娜:“你认为孩童能够明白和理解成人的感受吗?”
“没错,医生。我还认为人的思想和身体一样,都会受到毒害。”
两位医生离开婴儿房后,麦克唐纳德医生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也看到了,高地人就是这样,我们一点都没有变。”
“不仅仅只有高地人对精神疾病抱有迷信的看法,所有人类都害怕这类事。在中世纪,人们会崇拜身上容易出现瘀伤的人。历史上有上千关于会在手上、脚上和额头上产生十字圣痕的男男女女的记录。人们认为这些人肯定能够与圣灵进行接触。还有些人的疤痕则被污蔑为被魔鬼所碰触或者受到了邪眼的影响。据说亨利十三世想要赶紧除掉安妮·博林皇后就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块据称只有女巫的后代才会有的疤痕。他可是比这些高地人还要迷信。”
他们回到了吸烟室,杜克兰和他的儿子正在等着他们。随后,风笛手安古斯走了进来。他说有一位年轻的渔民想找土地主。
“带他进来,安古斯。”
一个穿着蓝色针织衫的高个年轻小伙子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他的黑色头巾帽。走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像个在拆刺绣线的女人般整理起手中的帽子。杜克兰走出去,热情地接待了他。
“杜加德,你今晚怎么来了?”还没等那年轻人回答,杜克兰就向大家介绍,这是他的两位朋友和得力助手—玛丽·坎贝尔和芙洛拉·坎贝尔的兄弟。
杜加德慢慢回过神来。他说他听朋友们说,土地主想找适才几个小时内没有睡着的渔民,于是他就来看看城堡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最远的船上,我也没有睡着。我一直能看到这幢城堡。”他补充道。
安古斯搬了一张椅子过来,那个年轻人坐了下来。黑利医生问道:
“你刚刚一直看着城堡吗?”
“是的。”
“你看到了什么?”
“有一扇窗户一直亮着灯。先是一个大个子站在窗前,过了很久,窗前的人换成了一个小个子。”
“你没有看清他们的脸吗?”
“没有,先生。因为他们都是背着光。虽然月光照着窗户,但是房间里的光太亮了。”
医生点了点头,表示他的说法合乎常理。
“有道理。那你记得哪个人在窗前的时间更久呢?大个子还是小个子?”
“大个子,先生。”
黑利医生和他们说:
“我到了他的房间后先站在窗户边往外看了一会儿。因为天气很热,所以我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目前看来,他的说法都没有问题。”他又转向那个渔民,“你能描述一下你看到那个小个子做了什么吗?”
“我先是看到他在窗前,过了一会儿就走了。”
医生身体微微往前倾。
“他出现和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有,先生。”
“请你仔细地回想一下。”
“没有,先生,我没有注意到任何奇怪的事。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就像之前的那个大个子一样。”
“没有喊声吗?”
“我没有听到任何喊声。”
“那层楼只有那一扇窗户是亮着的吗?”
“是的,先生。”
“你确定吗?”
“是的,先生。”
“你怎么看,杜克兰?”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
“他说得没错。我当时在这里和奥恩一起;婴儿房不是面向海湾的。”
黑利医生戴上了他的镜片:
“你说你看到月光照在这座城堡上吗?你有没有发现城堡的墙壁和屋顶有什么不自然的?”
“没有,先生,完全没有。”
“你觉得如果有人用梯子爬到那扇窗户边,你会注意到他吗?”
“当然了。”
“尽管窗户里很亮吗?”
“是的。就算是一只猫爬进了那扇窗户,我也能看到。根本没有什么梯子。”
“你敢保证吗?”
“我保证。”
杜克兰突然开口问道:“告诉我,杜加德。那个小个子在窗口时,你有没有看到你船边的水里有什么东西?”
年轻人的眼里掠过一丝恐惧。他扬起了眉毛,然后紧紧皱起了眉。
“没有,大人。”
“发光的东西。”
“没有,大人。”
杜加德捏紧了他的头巾帽,眼中的恐惧更深了。他显然听说过像鱼一样的水鬼的传说。他狐疑地看着杜克兰。
老人缓缓地说道:“我觉得我看到那些船边上有东西在发光,但是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只是月光。”
杜加德越发不安起来。
“我什么都没看到,大人,什么都没有。但是桑迪·德雷西说今晚肯定很倒霉,因为我们去船上的时候连着经过了四个女人。今晚果然什么鱼都没捞着,桑迪在河口边明明看到了鱼群,我们撒网下去却什么都没捞着。”
小伙子的语气很认真,杜克兰听得也很认真。渔民和土地主仿佛都认为那的确是导致今晚收成惨淡的原因。
黑利医生不由问道:“上船的时候见到女人是坏兆头吗?”
“是的,先生。很多人甚至会直接回家,不出海了。”
医生对杜克兰说:
“诺森伯兰海岸边圣岛的渔民只要听到有人说‘猪’,就不会出海。他们自己也不会说这个词。猪在圣岛上都是圣洁的,他们称它们为圣物。”
老人庄严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发表什么看法,显然他觉得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
安古斯为渔民端来了一杯酒,然后离开了。杜克兰突然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样子,问道:
“黑利医生,你能确定你们离开房间后没有人再进去过吗?”
“我能确定。”
“那也就是说门和窗户都是锁上的,无法进出的吗?”
“看上去是的。”
“就像我可怜的妹妹的房间一样无法进出吗?”
“是的。”
老人坐直了身子。
“你对这两起惨案能给出什么解释吗?”
“还不能。”
“这两起案子一模一样吗?”
“是的。”
“手法和模式都一模一样吗?”
“是的。”
“那肯定是同一个人杀死他们的吗?”
“看起来是的。”
所有人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不安地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杜克兰打破了沉默:“现在看起来,这两起案子似乎都不可能是人为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开始在椅子中不安地变换坐姿。他只要碰到迷信的事,都会有这种反应。他现在的恐惧显然也是因为他想到了一些关于这方面的猜测。
黑利医生说:“我们应该马上联系马卡里昂先生。如果我想得没错,我们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已经发生了两起命案,很可能会发生第三起。”
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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