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镰仓战神源义经
[book_author]司马辽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37495
[book_dec]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备受推崇也广受欢迎的历史大河小说巨匠司马辽太郎,描写平安时代与镰仓时代交替之际,战神源义经(一一五九─一一八九年)独特而短暂一生的杰作。 义经是源氏首领之子,但他的名字被提及时总是伴随著悲剧性的音调。虽然出身武家,却被寄养于鞍马山,之后则辗转于关东、奥州度过黑暗的少年岁月。但矮小清秀的义经一鸣惊人,以轰轰烈烈之姿登上历史的舞台,将木曾义仲赶出京都,接著转战平家,先后在一之谷、屋岛、坛浦战役中奇兵制胜……义经建立了辉煌的战功,登上英雄的宝座,满心只想为父报仇和赢得哥哥赖朝的垂青,就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毁灭之神却悄然到来。 纵然有军事天才,可是义经对政治却迟钝到令人悲哀的地步,因此,对苦心经营镰仓幕府的哥哥赖朝而言,弟弟义经便如毒药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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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初陽之卷
[book_title]睡著等死的官差
1
京都是个繁华的贵族之都。
以下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么一个古老的世界里。不过,人类的悲喜是古今皆同的。
※※※
一提到京都的一条坊门附近,大家都知道路旁有棵樰树。
在枝叶茂密的大树南方,有面残破的围墙,墙内住著一个名叫藤原长成的中年官差,“一条长成”是一般人对他的通称。
他还有个外号叫“睡著等死的官差”,因为他一脸穷酸相,不管何时遇到他,总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他虽然姓藤原,可是出生时已经家道中落,根本毫无前途可言,直到四十多岁,才好不容易当上大藏卿。虽然也是大藏省的长官,却不能算贵族,只不过是朝廷官差。
“我恐怕一生就要这样睡著等死啰!”
这是他的口头禅,意思是不可能再有出头的希望,这辈子只有睡著等死了。
“可是,为了证明我曾经活过,我想要娶个好女人。只要肯嫁我,甚么女人我都愿意接受。”
因此,他四处托人,也向神佛祈祷(虽然很愚蠢),让人觉得他好像已急得坐立不安了。
这么一个睡著等死的人,也是有朋友的。
那是个叫“指头法师”的邋遢男子。
此人虽然号称法师,却不是寺庙僧院里的和尚。他住在市井小巷中,打扮成法师的模样,每天从早到晚闲聊些与色情有关的事。
他也出身藤原家,跟小官差长成是表兄弟。虽然同姓,可是因出自较卑微的血统,所以年轻时就连个小官职也谋不到。他原本住在五条附近让妓女供养,中年后才跑来领妹妹的遗产。
“不可以白白给他!叫他剃光头,缠上一块黑布,并供奉妹妹的灵位,才能让他继承遗产。”
族里的人这么说。
因此,他便打扮成法师,成为一个领遗产的和尚。
有一段日子,雨连续下了好几天,指头法师向人借了辆网代车【注:外型如牛车,车顶与车厢两侧,皆以桧木或竹片纵横交织成】,来到一条坊门拜访长成。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有人在吗?”
法师钻进土门。所谓“土门”,就是在围墙中央挖开的没有屋顶的入口。不知为甚么,法师到别人家都爱走土门。
“喔!是法师啊!”
长成正觉得无聊,便立刻邀法师进正厅──虽说是正厅,可是在前年的暴风雨中,屋檐已损坏得很严重。
他两人铺上圆坐垫,相对而坐。
(这个人还是一副穷酸相!)
两人不约而同这么想。
法师十分看不起长成的长相及“睡著等死”的性格,而长成对法师的处世态度也毫无敬意。奇怪的是,两人越是彼此讨厌,就越合得来。
“我今天是有事情才来找你的。”
“真难得啊!”
“我给你带福气来了。不过不是跟土地有关,当然啰,土地可以长出五谷,我带来的这福气也会生长东西。”
“是硬的东西还是软的?”
“当然是软的!”
“女人吗?”
长成发出令人怜悯的叫声。
“在我讲之前,先请我喝杯酒吧!”法师精明地说。
“喔!当然!我真是招待不周。”
长成也不叫佣人,自己就冲到厨房去准备酒,看来他相当兴奋。
藤原长成的心情,可说十分值得怜悯。
去年,他的妻子过世了。
这应该是前途惨淡、毫无出头之日的长成,大半生中唯一的幸福吧?因为他有了重新娶妻的希望。
(我也有迎娶好女人的机会了!)
他这么想著。
本来,男人只要长得风流倜傥,依照京都的风俗,可以拥有几十个女人。可是长成从年轻时开始,就没有被女人迷恋过。
结果,符合住进北厢房条件的女人──正妻,从来没有出现过。于是,二十年来,他就任由另一个像狐狸似的女人成为他的妻子,盘据在此,还好她去年过世了。
(我这一生,总算还有光明啊!)
长成从那时起,开始浮现再娶的念头。
拿了酒回到座位上后,他积极地问:
“法师,快说吧!是甚么样的女人?”
“不是处女。”
“没关系啦!女人难免会有过四、五个男人的。”
“事实上,她有四个小孩了。”
“啊……”长成呆住了。
法师用手势制止他开口,继续说道:
“等一下!先听我说完。那女人的姿色,连汉朝的李夫人、唐朝的杨贵妃也比不过她喔!”
“法师,这么美的女人肯嫁给我吗?”长成脸色略变,但随即话锋一转:“要是有这么美的女人,就算她带来几个小孩也无所谓,都交给我来养育吧!是哪家的姑娘呢?叫甚么名字?”
“你要是听了她的名字,可别昏倒喔!”
“该不会是关白【注:日本天皇成年后的辅弼官】离婚回娘家的女儿吧?”
“甚么啊!她只是无官无位的寻常百姓之女。”
“也好,我是不重家世的。”
长成当然无法注重家世,因为贵族家如果有貌美之女,一定会成为家族升官的工具,这是当时很普遍的现象,所以不可能有贵族出身的美女,下嫁到他这种小官差之家。甚至族人来向他提的亲事,也都是一些相貌平凡的女人。
“总之,我已经决定好选妻的方针了。与其拣拾同姓藤原却长相丑陋的闺女,还不如挑选隐藏在市井小民中的小家碧玉。”
“聪明!”
法师用力点头。他是深谙人情世故的下级贵族,非常了解长成的方针乃上上之策──娶美貌的平民女子为妻,会生出美貌的女儿。若刚好让藤原氏的宗家或权贵子弟看上,那么,父亲也会有出头的希望。
“法师,你还没说她的名字呢!”
“听了可别昏倒喔!”
“这句话你刚才就说过了!”
“好吧!我告诉你──是常磐。”
“常……常磐?是‘那个’常磐吗?”
“是的!就是‘那个’常磐。”
法师冷静的点头,表情仿佛刚丢了颗石子到水池里,正等著看水面泛起涟漪。
“这……这可太毒了!”长成叫喊著。
他知道,常磐御前是京都内外排名第一的美女,这点连街头巷尾叫卖东西的女人也知道。
然而,“毒”这个字眼,却不自觉地从他口中溜了出来。
他说得应该没错吧?常磐御前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就是──明明知道河豚肉很好吃,可是河豚的血却有毒,令人想吃又怕中毒致死。
2
常磐的母亲名叫关屋,由于她是混迹尘世的市井小民,所以常磐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她受到全京都人士的注意,是在十三岁之时。
那一年,九条院举行选美。
贵族藤原伊通成功的使自己的女儿多子(九条院)获选为近卫天皇的皇后。为了庆祝此事,他想挑选一名绝代空前的美女当多子的侍女。
(那是久安六年的事吧!)
长成回想著。
顶多不过是十年前的往事,可是,对藤原氏贵族而言,似乎像个遥远的繁华梦。因为十年来,由于平家、源氏这两派武家势力忽然抬头,京都不断发生战乱。后来,在平治之乱中,源氏没落,平家兴起,甚至进出宫廷,压制藤原家,宫廷中的要职全被平家全族独占,平家甚至成为日本六十多州的统治者。
(真像大梦一场!)
长成回想著藤原伊通举办的选美。这场选美,是否象征著藤原氏贵族最后的繁华景象呢?
在京都寻常百姓家中选出一千名美女,于其中挑选出一百人,然后再过滤至尽剩十人,最后,从这十人中剔除九人。这千中选一的美女,就是常磐。
(选美闹得市井沸腾啊!)
十年前,长成也曾前去祝贺,在院子里看过常磐。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女,却已经美得如鱼篮观音再世,令人看了不禁屏息。
常磐的身分,不过是九条院多子的打杂女佣,是最下级的侍女。当时,藤原氏的权势强大到可以为了选一名帮小姐打杂的女佣,而使得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
(谁会得到常磐呢?)
下级官差们议论纷纷。
而贵族子弟们则似乎故意不理会这回事。他们虽好色,但目标是同样身为贵族的小姐。他们通常是不会跟打杂女佣扯上关系的。
“好像跟源义朝搞上了!”
长成在选美结束两年后听到这消息。那时常磐已十五岁了。
(身体都还没成熟吧?)
当时,长成曾垂涎不已地想著,却又对此事冷笑置之:
(这两人真是物以类聚啊!)
武家不是贵族。
即使是源氏和平家的首领,也都只有卑微的官位,在藤原氏眼里,只不过是站著走路的狗罢了。事实上,他们也正像狗似的,在藤原氏的权贵之门中进出,负责看门狗的任务,只要回报一点小小的官位,就会令他们欣喜若狂。
当时,武家分为源氏与平家两派。
他们的势力范围划分得十分清楚──源氏拥有东国,擅长骑马战;平家盘踞西国,善于海战与贸易。
源氏的首领是为义、义朝,平家的首领是清盛。
其实,他们两人也等于是流氓头子。
在法律上,也就是以国家的制度来讲,他们并不是统治各国武士之人,“武士的首领”只是私下的称呼。各国武士其实就是地主,他们尊源氏、平家的首领为争取众人利益的代表,驻守京都,为众人的利益辩护。于是,两派首领经常出入藤原氏贵族的府邸,尽力周旋,以便为地方争取更多权益。
所以,从藤原氏的立场来看,答应源氏、平家首领的要求,也可相对的要他们在政争中为藤原家出兵打仗。
(物以类聚啦!)
长成当时的想法是,源义朝就只配跟打杂女佣在一起。当然,一想到十年后的现在,经过保元、平治之乱,武家身价暴涨,平家竟然还一统天下,真是令人深切感受到今昔的差异。不管怎么说,源义朝和常磐在一起的那段时期,武家给人的感觉的确类似“与打杂女佣同一阶级”。
但是,即使在那时,武家不仅在军事上,连财力也都比一般朝臣强。
他们还拥有很多女人。
长成很羡慕这一点。例如义朝的父亲为义,总共有四十六个孩子,其中甚至有些还叫不出名字来,不过,长子义朝与八子为朝,都可说是较为出色的。
义朝好色不让其父。他跟常磐在一起时,才刚过三十岁,可是却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而且还是跟不同女人生的──
淀川沿岸桥本宿的妓女,为他生了恶源太义平;下级官差修理大夫范兼的女儿,为他生了朝长。此外,他在往返东国与京都途中,爱上了热田大宫司【注:神社的最高神官】藤原季范的女儿,她为他生下了赖朝。
(武家全都是有德者。)
长成如此认为。所谓有德者,不是有品德的人,而是有钱人的意思。
义朝似乎特别宠爱常磐。
他对常磐一直不曾厌倦,连续和她生了今若、乙若、牛若三个儿子。
牛若两岁时,源氏的首领义朝,以三十八岁的英年早逝。
他死得并不寻常。在被后人称为“平治之乱”的政争中,天皇、上皇、公卿与源、平两家分属两派。后来,源氏败给平家,义朝只得逃离京都,成为落难武者。不料逃到尾张之后,却被自己的家仆杀死,而且还是死在澡盆里。
(武家的世界实在残酷啊!)
长成回想起义朝的首级被人从尾张送回来,挂在六条河原的狱门前示众的情景──
他头上的肉已经剥落腐烂,可是不知道为甚么,眼睛就是不闭上,反而挣得斗大瞪视著天空。地基般排列的牙齿,则像要吞没大地似的森然发光。只剩下首级,却还能将怨气留在世上,这种气势是一般朝臣所没有的。一样是日本人,可能义朝是不同的人种吧?
(可怕!)
长成那几天一想到那颗人头,身子就直发抖,怕得连饭都吃不下。
义朝死了,源氏的武家地位瓦解,平家控制住京都与各国,开始搜捕义朝的族人,一逮捕就处以死刑。
(常磐怎么样了呢?)
京都中的人都交头接耳议论著。
常磐替义朝生的三个孩子,分别处于少年、幼童、婴儿阶段。
当然,她一知道义朝死了,就已逃离京都,只知道她刚开始是在雪地中逃往清水寺。那是平治二年正月的事情。常磐牵著八岁的今若与六岁的乙若,抱著去年才出生的牛若,爬著夜阴、清水的上坡路,到达参笼所【注:一定时期闲居神社、寺庙吃斋念佛之处】,对著观音宝像,站在灯前彻夜为三个孩子的前途祈祷。
常磐虽拥有美丽的身躯,但没有相对的教养。不过,她却能背诵普门品三十三卷以及法华经三部。
她跪拜低诵经文直到天色既白的景象,成为京都人口中的美谈,久久传诵不已。
后来,常磐母子四人藏匿在清水山内某个塔头僧处,可是隔天晚上便离开寺院,远离京都,沿路在山中徘徊,最后进入大和,躲在一个叫宇陀郡龙门的乡下伯父家。
※※※
“就这么回事吧!”
长成对指头法师确认自己的记忆。
“你记得真清楚。后来京都的人知道常磐离开京都,生活艰苦,都不禁掩袖哭泣。”
常磐不可能长期躲在大和。
清盛已下令严密搜查,既然不知道她的去向,便抓走常磐的母亲关屋,将她带到六波罗役所严刑拷问。
常磐听说这件事后,立刻赶来京都,前往以前工作过的九条院御所。
“请送我跟孩子到六波罗去救我母亲。”她拜托九条院的人。
九条院是太后、公主等人的住处,没有卷入政争之中。她们马上让常磐换上干净的衣服,并借车给她,送她到六波罗。
常磐到达之后,清盛决定亲自审问。他一开始就对常磐很有兴趣。
(传说中美得惊人的常磐,是甚么样子的女人呢?)
他这么想著,不觉间来到了审问处──此事日后成为这个男人永远的败笔。
清盛才走到门口,常磐就已经哭得昏天暗地,像朵雨夜花,而九条院为她穿戴上的华丽衣裳,也为这情景增添了许多效果。
至于常磐的言行举止,更是楚楚可怜。她直嚷著──杀了我、放了我母亲!
“我不敢请求您们饶了我三个孩子,可是,先杀了我吧!我无法忍受日夜叹息的生活。”她说。
她数度哽咽著说不出话来,使得身边才刚满六岁的乙若担心的对她说:
“别哭,好好把话说完!”
这景况使得平家的审问者都落泪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半途离座。跟强悍、报复心重的东国源氏武者比起来,西国平家武士的共通性就是容易掉泪。平家这种纤细的性格,使得日后《平家物语》的作者有了美丽动人的主题。
清盛也不例外。
他虽然板著脸坐著,但已经泪流满面,连自己都感到不快。他已经失去审判者的资格了。
“常磐,抬起脸来。”
他在审判中这么说。这不是单纯的体贴人情,而是多少有点好色。
可以说,历史在这一刹那便决定了。
审问结束后,清盛对执行官说:
“放了她吧!”
众人都很惊讶,因为义朝的长子恶源太义平在逢坂山被捕后,在六条河原被斩首。
可是,清盛已有过一次奇妙的例外:放义朝的三子赖朝一条生路。赖朝十二岁就从军,跟父亲一起落难东国的途中,因为疲劳及暴风雪,与父亲一行人走散了。他在美浓被捕,然后被送到六波罗来。
那时,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替赖朝求情,那人就是清盛的继母池禅尼。
平家式的想法在这尼姑身上发挥到极致。对禅尼来讲,赖朝只是素未谋面的源氏之子。而禅尼自己的亲生儿子家盛,很小就夭折了。
“他跟家盛好像,就当作是慰藉家盛亡灵吧!放了那孩子好吗?”她哭著求清盛。
“武门之子太可怕了。”清盛以这理由拒绝。
然而,他继母一听,就发狂似的又吵又闹:
“因为我只是继母的身分,所以你看不起我,哎,要是你父亲(忠盛)还在世的话,你就不敢这样对我了!”
清盛只好闭口不言,饶了赖朝一命,只将他放逐伊豆,算是从轻发落。
清盛没有判刑的标准。既然他被池禅尼的奇怪论调所迫而放了赖朝,也就不可能只为难常磐。况且常磐柔美的体态,也动摇著他的心。
“也放了他们三个吧!”他说。
如果常磐长得很丑,清盛应该不会这么情绪化地处置她吧?这个推论是有证据的──
清盛后来召常磐前来六波罗,拉她进入涂笼【注:从妻户出入的房间,可当衣物间或寝室,四面墙以厚泥围起,装有天窗】,享用她的身体。就结果来讲,这也可说是放了她三个小孩的代价。
就藤原长成的观察,清盛本来就是个好奇心很重的男人。
“义朝心爱女子的皮肤,是甚么样的呢?”
他一定是怀著这种孩子气的兴趣,剥掉常磐的衣服。
“这个时候,义朝都怎么做呢?”
京都所特有的多话个性,一定会让清盛一边紧抱著常磐,一边恶意的如此询问吧!
(大概很有趣吧?)
长成是个无法有任何作为、无力地活著的人,他只有兴奋的想像这一切。
对清盛而言,源氏的首领已经被斩首了,占有源氏留在世上的情妇常磐,让她赤裸著处于寝室中,被自己闻著肤香,抚摸肚脐,触碰si处,随心所欲的拨弄,这才开始品味到胜利的真正感觉吧?这并不是变态,而是藤原系贵族怎么样都无法想像的英雄豪杰般的体验。
“了不起的男人。”
指头法师也点头称赞。男人梦想中最想做的事情,清盛做到了。
后来,清盛在六波罗附近盖了栋小房子,让常磐搬进去住,偶尔也会偷偷去她那边过夜。
义朝留下的孩子都已安排妥当:哥哥今若进了醍醐寺,弟弟乙若寄养在叡山,即将出家。只有最小的牛若,因为还要吃奶,所以留在常磐身边。
常磐哄那孩子入睡之后,再被清盛抱在怀中时,是甚么样的心情呢?这一点藤原长成一直无法理解。
(在女人的观念中,可能没有源、平之分吧?)
女人有身体,有伴随身体而来的情欲,可是没有理性吧?
这并不是甚么大问题。
对常磐来讲,生小孩是个令人惊叹的自然原理。在常磐的肉体中,根本没有源、平之分。
如果清盛的孩子是男孩,当然会成为平家的公侯,并与源氏对立吧!不过,幸好是女儿。
附带一提,清盛这女儿后来被称为“三条殿”,善弹琴、书法,风靡一世,不久成为大纳言藤原有房的妻子,远离源、平的争乱,一生过著贵族女性的幸福生活。
但是──
常磐又帮清盛生了一个儿子。然而,清盛似乎已经厌倦了她的姿色,或者应该说,本来清盛对她有兴趣,是因为她是义朝的情妇,现在她成了自己众多小老婆之一,他当然兴趣大减。
“有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常磐?”
前几天,清盛把指头法师召来,要他想办法。
法师就是靠这类事情在贵族社会中生存的。
“您觉得大藏卿长成怎么样?”他立刻回答。
清盛好像一时想不起长成是何许人。
“甚么样的男人?”
“人称他是‘睡著等死的男人’,不会唱歌,不会书法,只会稍微吹点笛子,〈春莺啭〉这首曲子吹得还不错,唯一的优点就是老实。”
“好,送去给他。”清盛立刻做了决定。
他是平家的族长,平家的族风几乎可说是滥情。他能立刻下这决定,不是因为无情,而是认为长成很适合。常磐只因为美貌,就在源、平相克之中受尽命运的折磨,但是,她也需要休息啊!
“长成应该会让常磐幸福的。法师,一定会吧?”
“一定会的。”
“他有多少财产呢?”
“在远州和备前都有庄园,可是,最近负责看管庄园的武士工作懈怠,年贡常常没有交。”
清盛是“武士”这新兴阶级的首领,他说:
“好!我来教训教训他们吧!另外,我想在山城再给长成一个庄园。”
“真是感激不尽。”
法师代长成言谢,随后便前来一条坊门拜访长成。
“原来如此。”
长成也认为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他一开始听到常磐的名字时,因为想起她是背负源、平恩怨于一身的女人,不禁背脊发凉:
(娶这种女人,会不会引来凶事呢?)
可是听法师表示,是清盛指名将常磐送给自己,此事应可视为走投无路时的幸运之卦。跟常磐结合,会使自己也获得受平家保护的好运吧?
(而且,要是平家倒了,转为源氏当权,我的状况也不会太差吧!)
不过,这个想法,可不能告诉守不住口风的法师,他只是一再点头。
“就拜托你去答复他吧。”
“太好了!”
指头法师拍著手,既然如此,事情就要赶快进行了。
“我马上去六波罗。”
他慌忙起身辞行。
法师走后,长成蹲在竹帘下,茫然的看著细雨中庭园内的树木、泉水。源义朝、平清盛这两个具有戏剧化命运的男子都爱过的女人,为甚么会成为一个平凡官差的妻子呢?
(真是世事难料啊!)
大藏卿藤原长成已经变成一个宿命论者了。
3
一个月后,长成在同一个竹帘下,眺望著庭园里下著的雨。
常磐在他身旁。
只有这一点跟一个月前不同。常磐嫁来这里,成为他的妻子,已是第五天了。
(以女人来讲,也许没有这么接近完美的女人了。)
长成内心暗想。其实,他还没有对这戏剧性的女人行使过丈夫的权力。
婚礼以及接踵而来的祝贺宴席,照朝廷的惯例要持续三天。法师来过,平家的管家也来过。
第四天,常磐因为宴席的疲惫而躺在床上休息,但长成却连爱抚常磐一下子的时间都没有。
“你应该比较习惯我了吧?”
长成必须这样说。虽然同样都是男人,他毕竟跟源义朝或平清盛不同。
“我是个平凡的男人。”
他用一种令人讨厌的口气装模作样说著。装模作样对藤原氏贵族而言,就像呼吸一般自然,所以,这时候长成的口气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如果你以为男人全都像义朝或清盛,那就不太好喔!”
长成流畅的说著。然而这句话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们并不是普通人。
这是长成话中的真意。说得好听点,这两人可说是英雄,至少自桓武帝奠都平安以来,在三百多年的平安贵族文化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类型的男人。
“可怜的源氏,那么快就灭亡了,平家则在乱世中突然兴盛起来。不管是义朝或清盛,都宛如游龙驾云狂奔、蛟自九天而降,创造出剧烈多变的命运。不只是这两派武家的首领,应该说,武家每个人都具有这种命运和性格。可是,靠武力而获得暂时权势的人,很快也会被武力所灭。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藤原氏自大织冠镰足公以来历经五百年,没有武家的兵马,也没有他们的武勇,只靠著制度运作就持续到今天。”
他为了说明“人生平凡才是好”的道理,却得从源、平之论讲起,这大概是娶了常磐这命运奇特的女人为妻的滑稽之处吧!长成用藤原氏平凡的好处以及数百年的历史,来美化自己睡著等死的个性。
可是常磐依旧沉默著。
(我似乎没听过这女人的声音。)
长成哑然无语,不禁慌忙偷看常磐。她皓洁的肌肤似乎飘荡著香气,睫毛微微颤动著,唯一能证明她还活著的迹象,是她肩上小褂【注:女性平常的礼服】的浮织图案,正因她的气息而微微晃动著。
“怎么样了?”长成问。
可是常磐动也不动。也许她个性拘谨吧?长成慌忙为她解释。事实上正是如此。可是,常磐的沉默给长成一股威严的压迫感。长成气势减弱了,常磐的默然不语,似乎含有源、平武力那股无言的魄力。
“你讲点话吧!”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啊?)
常磐表情惊讶,第一次抬起双眼,似乎无法理解长成的惊惶。
“我该说甚么才好呢?”
她看著地面,小声的自言自语,毫无抗议之意。可是长成却觉得她的语气有抗议的味道,更是惊惶不安。
“说说头殿(义朝)或平三位殿,说说他们有多爱你吧。”
他竟然讲出这么出乎意料之外的话。
常磐再度沉默了。
她持续著长长的沉默,最后伏在竹帘上,用扇面遮著脸,开始哭泣。
(我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长成觉得后悔。在常磐还不习惯新身分时,这些话应该是禁忌。
(可是,这女人的身后,立著源氏与平家的影子,也难怪我会如此脱口而出。)
常磐保持著原来的姿势,那姿态美得令长成嫉妒。
“我心中没有义朝,也没有清盛。”
常磐终于开口了。她还表示,既然已经是藤原长成的妻子,就希望自己能安分的守著这个身分。
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长成听来却感到有点失望。
(原来,她不过是个平常女子。)
在长成想像中,常磐应该更戏剧化一点。他因为有这种期待,反而越是害怕,因而激发出激烈的情欲。
常磐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两人开始平静安稳的对话。
暮色逐渐笼罩整个庭园,长成终于知道,常磐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子。
(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五条附近的歌舞伎中,可能会有更具个性的女人吧?常磐从十三岁起就住在九条院御所,受到贵族习惯的陶冶,把自己塑造成藤原氏贵族要求的样子。除了哭泣、悲伤,完全不知道应该表现个性。
(也就是说,她是个跟我一样平凡的人,她只不过是回到该回去的地方。)
长成这么想著。妄想与刺激感消失后,亲密感突然涌现,他安心了。
那一晚,长成在常磐的身体上展现丈夫的权威。就像自古以来的丈夫一般,他舒服的抱著常磐,以一种几乎是怠惰的动作,刺激著常磐的身体,中途还在黑暗中张望,打了两个喷嚏。
常磐对这样的长成似乎也很安心。
对长成而言,女人可说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常磐在房里的安心,改变了她日后的举止。长成突然有种已经结缡二十年的老夫老妻之感。至少常磐的笑容改变了,长成看到一名美女因过于松懈而露出的松垮脸颊。
长成高兴的认为,这是她没有心机的一面。
(常磐习惯这里了。)
他隐约有种别家的弃猫终于安心在自己家住下来的感觉。
4
翌年六月,常磐生下长成的孩子。她悲剧性的命运并不影响她乐天的生理状况。她生过源氏的孩子、平家的孩子,现在又生了藤原氏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她日后还生了几个男孩,可是都跟以下的故事没有直接的关系。
至于她帮清盛生的女儿,则被平家收养,请奶妈照顾著。
义朝的儿子今若、乙若,如先前所述,已经进了寺院。
只有牛若还留在常磐身边。
“父亲。”
他如此称呼长成,平安的在一条坊门这栋房子里成长,相信自己是藤原家的孩子。而继父长成也很疼爱义朝的后代,彼此相安无事。
可是,牛若六岁的时候,弟弟诞生了,母亲自然忙于照顾婴儿。
“母亲为甚么只疼菊丸呢?”
牛若脸色大变向常磐抗议过。这行为让常磐相当痛苦,但也无可奈何。
(这孩子真讨厌。)
连亲生母亲都不得不这样想。
牛若想要霸占常磐所有的爱,一知道无法得逞,就以恶作剧吸引常磐的注意。他有一次还故意爬到院内的树上,倒栽葱掉入水池,伤势严重得把池水都染红了。
然而,他的个性并不刚毅。他爱哭,爱撒娇,怎么样都看不到日后“源义经”的鳞毛片爪。换个观点来讲,也许可以说,牛若小时候的性格,可能以改变的形式继续存在源义经体内。
(牛若这孩子个性不好。)
连藤原长成都这么想,于是便开始疏远他。
与其说是疏远,还不如说长成中年得子,溺爱著菊丸,根本没空照管牛若。牛若如果会像大人般思考,应该会认为:
(我不幸福。)
牛若的性格相当异常,他有种需求父母盲目爱自己的心态,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够整天跟常磐的肌肤紧密接触。常磐应该这么做,因为这么一来,牛若的心就会拥有常人的平衡感,野性也会消失,会长成一个平凡的大人,变成僧侣,日本历史没有了他,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
牛若总是生活在寂寞中。他的寂寞使他感到忧郁无聊,也使他的心变得敏锐,对大人们的对话敏感起来。
(说不定,我不是这家的孩子。)
虽然这不像是六岁小孩应有的心情,可是他常常有这种疑心,也更注意大人们的谈话。
即使像长成这样的小官差,家里也有很多佣人,他们最爱说长道短。
牛若的幼童时期,很自然的就在偷听佣人的对话中度过。
──牛若不是这家的孩子。
可是,这种话他从来没有听过。
虽然如此,佣人们的态度却显示出这种可能。他们对待菊丸像崇拜神子似的,但对牛若就不是。
六岁那年的秋天,牛若偷听到更具冲击性的话:
“牛若少爷明年就不在这里了。”
这表示要把他赶离这个家吗?离开家?进入寺院?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进入寺院表示要远离尘世,跟母亲及弟弟分开,不是吗?
牛若马上跑去向常磐确认。
“他们是乱讲的吧?”
这个幼童用一种祈祷般的心情询问母亲。
可是,常磐突然改变的态度,却证明佣人们所言属实──她开始哭泣。
不过,常磐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件事情之后,家中的佣人们在牛若面前,都突然不说话了。
(为甚么呢?)
牛若毕竟太小,还不懂其中缘由。
藤原长成也在这件事情后,惊讶的发现牛若长大了,对待牛若的态度也变得谨慎起来。
“虽然只是个孩子,也不能太大意。”他也警告常磐。
长成必须抚育牛若到七岁,然后送他去寺院。养育牛若、监视、送往寺院这三个步骤,是平家赋予长成毫无通融馀地的义务。
在法理上说,牛若虽然是个小孩,但却是当时政权中判死刑而获免刑的罪犯。长成奉命照顾他,万一出了事,平家将会降罪长成。
“明年初就送他去鞍马山吧。”长成表示。
可是,常磐认为那个季节山中太冷了。
“至少等到春天。”常磐哀求。
长成虽感到不安,还是答应了。
牛若在长成家所受到的待遇改变了──连外面也不能去,日子过得很无聊。
“太冷了。”这是搪塞牛若的理由。
“到了春天,我再带你出去玩吧!”佣人们安慰他。
然而,佣人们知道,这只是个借口,等春天天气暖和了,便要带他前往鞍马山,然后,他就再也不会回到这栋房子里了。
不让他出门,是因为不知道外面会有甚么人,万一被源氏残党骗走就糟了!而且,京都人都爱说长道短,不知道会灌输甚么论调给牛若。
隔壁或对面官差家的孩子也不能来玩,因为他们也很危险,不知道会从父母口中听到甚么话,难保不会告诉牛若。牛若一下子被孤立,每天只能在屋内自己玩耍。
又过了一年,牛若七岁了。在正月的某一天,长成透过寝室的竹帘,看到牛若在水池边专注的游玩。
(都七岁了,还不太聪明。)
这也使长成感到安心,而且──
(他毕竟是虎子啊!他会不会带有源家强悍的血统呢?)
长成有这一层恐惧。可是,最近牛若却突然变乖了。
(虽然是义朝的儿子,却一点都不像义朝。)
听说十三岁就被放逐到伊豆的左兵卫佐赖朝,也是个像妇女般的文静男子,每天过著专心读经的放逐生活。
(看这状况,平家权势可以万世太平了。)
长成虽然是藤原氏的族人,可是因为跟常磐结缡,获得平家的保护,有时候也去六波罗服侍清盛,因此可以过著平安的官差生活。平家继续掌权对长成来说,并不是件坏事。
(可不能让源氏卷土重来。)
长成本质上很讨厌源氏。也许,几乎所有朝臣都是如此。
粗犷、不知天高地厚、全身马粪臭味──这就是众人对源氏的印象。义朝虽然在京都长大,却只是强壮善战,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其他的东国武者也一样,他们的言语、风俗、习惯,跟西国完全不同,让人觉得怪异、不舒服。
(他们不是日本人,是东人。)
在长成这些宫廷中人的心中,都有这种强烈的想法。东人是前一代的虾夷人,京都人士相信,东人跟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种。
(牛若应该多少有一点常磐的血统吧?)
长成相信,牛若多少会受到常磐安稳个性的影响。在当时的观念里,人们相信血统、个性都是男人播下的种,女人只是接受这个种的容器罢了。
但是,眼前那孤独游玩的身影,大大违背了长成的愿望,因为──
那个小孩并不是牛若,而是侍从的儿子木山。他身上穿著牛若的水干【注:少年的礼服】。
“牛若跑去哪里了?”又起了一阵骚动。
据木山招认,牛若常常用这一招偷溜出去。
长成仰天叹息。
(七岁孩子这么聪明吗?)
他感到无限害怕,立刻派人到京都大街小巷寻找牛若。
这时候,牛若正走在勘解由小路的高仓附近。
他梳著童式垂发,穿著凉爽的儿童水干,脚著草鞋。来往行人看到他,大概会觉得是个中等家庭的孩子吧!
他外出没有特定目的地,视线只是自然的四处飘动,看看来往大路的人,并往市集走去。
他来到顶妙寺西侧围墙时,看到了一幕华丽的景象──
5
一行人自北而来。
其中有缠著腰布的武者、穿著水干的人、童仆、女佣等约三十多人,正中央有辆镶金银的紫线毛牛车,车轮辗过地面,发出吱咯声。
这一行人吸引著牛若的目光。
他不知不觉靠近队伍,混在随行的人群中向前走。
(啊──)
牛车主人发现有异,命人掀开帘子。只见坐在车里的,是个年纪非常小的孩童。
他跟牛若年龄相仿。
牛若没有剃眉毛,而车中的孩子画著一双天上眉,脸上还有淡妆。
若是其他大人看到,应该会知道这孩童是平家公卿之子。
可是牛若不懂,他想要更靠近点,看看这个孩童。这时,行列中的人发现牛若了。
“小子!”
缠著腰布的武者叫住他,捉住他脖子后的头发,突然殴打他的脸。
以牛若的年龄,还不会反问对方在干甚么,他只会拼命大哭,还咬住武者的右手。刚开始他只咬到武者的护腕,然后牙齿一滑,就咬进肉里了。
武者惨叫一声,其他人立刻用长柄大刀的刀柄敲打牛若的头。
牛车停了下来。
“我要看!”牛车中的孩童说。
观看同龄少年挨打,是场好看的热闹。
知道小主人有兴趣,殴打就变得像拷问般严酷。
一名武者把牛若像小皮球般丢出去,其他武者则用脚踢他。
牛若没有逃。
他的水干破得像网子似的,这模样更像在向武者挑战。武者又用刀柄敲他的脚。
一个年迈的女佣跑了过来,叫道:
“住手!”
要是再不制止,牛若可能会被打死。
牛车又开始走动了。
女佣们扶起牛若。牛若看了看牛车中的少年。少年的眼睛微妙的眯得很细──
他在笑!
“笑甚么!”
牛若这时才喊叫起来。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时紫线毛牛车中少年的冷笑,但他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他是谁?”牛若问留下来照顾自己的女佣。
“你讲话太无礼了,那是平三位大人的孙子啊!”女佣说。
原来是清盛的孙子,那应该是重盛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维盛或资盛,从年纪来看,也许是资盛。资盛后来率领一之谷七千骑,被源义经打败,逃往西海,后来在屋岛遭义经突击,终于在坛浦海战中投海身亡。
(平家的公子吗?)
牛若想。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也没有甚么感觉。
“你是哪家的孩子?”女佣问。
牛若沉默著。他只要说出自己是一条坊门大藏卿长成的儿子就好了,可是,这件事情要是被父亲知道,恐怕会挨打。
牛若继续保持沉默。
女佣对牛若的倔强感到很不愉快。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不过,肯定是不得人疼的孩子。”
她说著就把牛若丢在路边。
可怜的牛若在泥地中打滚了几下,正想站起来时,突然感到悲伤,于是像小狗似的哭了起来。
女佣离开了。
牛若无奈的站了起来,朝与女佣相反的北方走去。
除了走路,他不知道还能做甚么。
从高仓往北走有条小路,可通往一个似乎有兔子藏匿其中的森林。森林上方的天空,蔚蓝得令人心痛──牛若日后成为义经,仍无法忘怀当时的景象。
几天后,这件事传到长成耳中。
长成不知道用甚么方法,查出那个小孩就是牛若。
他被叫到六波罗,让平家的管家平家贞严重的申饬一番。
“那孩子知道自己是源义朝的儿子吗?”
平家的管家还关心这一点。牛若故意挑衅平家的人,只会令人以为他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应该不知道才对!)
长成急得快哭了,直向平家的管家叩头,拼命否认。
“他如果知道自己的身分,就不能再让他活著。武家的孩子不是朝臣之子,现在虽然只是小猫,可是若放到野地,以后会变成老虎。”
长成拼命辩解,表明已经安排好初春要送牛若去鞍马山。于是,太阳西下时分,他才好不容易踏出六波罗大门。在回程的车子里,长成自问:
(娶到常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他没有答案,却有种模糊的预感,觉得将来上天可能会告诉他。这份预感刺痛著长成的心。
(先等初春来临吧!)
到了初春,鞍马山的云珠樱开了,就可以上山祈福除厄。
牛若如果成了寺里的稚儿【注:寺院用以参加祭礼的金童玉女】,监护人的责任就转移到寺院,而不在长成身上了。
不过,牛若那疯狂的模样,绝不寻常。
(义朝的血统这么浓烈吗?)
长成不得不对武家这种人感到诡异的战栗。
[book_title]四条圣人
1
那一年春天,牛若消失在京都的大路上。他爬上鞍马山,硬被送进禅林坊当稚儿。这是跟平家的约定。他很快就会被剃掉头发,成为僧侣,自血肉之躯的人类世界除籍。
他在洛北的山中过了一年。
……
这一年,在京都,平家的权势高涨到极点,甚至平家的平大纳言时忠还骄傲的表示:
“不是平家的人,就不是人。”
这一门权贵的骄纵及奢豪无度,是过去的日本历史中没有的。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任何势力像平家一样,以这么强的姿态统一日本。
平家是日本历史上第一次品尝到权势的滋味,且沉迷其中者,甚至以后也没有人像他们那么沉迷。平家之后,出现过源氏、足利氏、织田氏、丰臣氏、德川氏等统一者,可是,他们全看到平家的前车之鉴,而产生强烈的自制心。
京都出现了一群秃发少年。
“有没有人讲平家的坏话?”
他们在京都的大街小巷边走边喊。
“若有人讲平家一门的坏话,绝不饶赦。”
他们正是平家设立的警察队,专抓讲平家坏话的人。
这群秃发少年约有三百多人,留著一头剪齐的河童式短发,穿著红色的直垂【注:服装的一种】,一看就知道是探听队。
“秃发来了!”
一听到这句话,大家就赶紧闭嘴逃进屋内。要是谁讲坏话被听到,秃发们就会闯进那户人家中吵闹,捣毁家具,并抓住说坏话的人,送往六波罗役所。
秃发们可以自由出入皇亲贵族的家门,随意走动,甚至还会出现在公卿的重要会议上。普天之下,他们谁都不怕。
创设秃发少年警察队,正是平家天真的沉醉于权势的表现吧!
只有一个男人不怕秃发队。
那是个来路不明的僧侣,被称为“四条圣人”。有人说,他是隐居避世的源氏武者镰田正近乔装而成。他号称有信徒三千多人,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跟从义朝的士兵很多,以镰田次郎正清为首。
《保元物语》中如此记载著。镰田正清的儿子就是正近。由于是源氏最强的跟从者,正清甚至还获得兵卫尉的官职。可是,在前几年的平治之乱中,源氏溃败,首领义朝在逃难途中,被尾张的长田庄司谋杀身亡,跟从者正清也被杀了。
然而,正清的儿子还活著。他在京都巷战中被打败时,由于跟同伴失散,没有逃往东国,而躲在洛北大原的寺院“来迎院”里。
“来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男子。”
来迎院的僧侣们起了一阵骚动,但不是惊异于来了一个落难武者,而是惊异于正近的长相。
“真像阿弥陀如来。”
原因在此。在浓眉的东国人中,正近是难得一见的细眉圆脸,两眉间甚至有颗痣,看来像佛像眉间发光的宝石。这张脸救了正近。
“真高兴你来这里,”僧侣们说:“也许这是某种法缘,快点出家为僧,脱掉盔甲吧!我赶紧去拿剃刀,你当了僧侣,也可以躲避平家的耳目。”
说著就来到他身边,帮他剃了头,披上黑色衣服。正近无奈地顺从他们的建议,更名为“正门房”,在洛北的盆地中成为一名念佛僧。
附带一提,来迎院的僧侣跟叡山等官立寺院不同,他们信奉新派教义──融通念佛。
开创这一派的,是出生于尾张知多郡富田一位叫良忍的僧侣,他本来在叡山修行,后来下山开创新宗派。
“所谓念佛,就是要彼此融通。”
这是良忍独创的说法,亦即一个人念佛,足以拯救全人类;全人类念佛,足以拯救一个人。也就是说──
一人即一切人,一切人即一人。一行即一切行,一切行即一行。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这种印度式辩证法般的理论,本来《华严经》里就有。良忍就是从此经中悟出这种理论,加以活用,应用在念佛修行上,想出一种跟以前完全不同的“往生极乐世界的方法”。
当时,不论贵族或平民,每天都一心一意想著:
“要信仰甚么教义,死后才能前往极乐世界呢?”
于是,良忍的融通念佛就大大流行起来。良忍更想出新的传教方式:他制作了一本“念佛者名册”,告诉众人:
“凡记载在这名册上的名字,极乐世界的主人阿弥陀如来都会看到。如此一来,就确定能够往生于极乐世界了。”
他带著名册四处游走,连当时的上皇鸟羽院都曾请他到皇宫里,把自己的名字登录在名册中。
但是,这么流行的教义,在良忍死后四十年就开始衰退──不!应该说已经衰退了。
知道这宗派现状的镰田正近是东国武士,也是具有都会冒险性格的男子。
(我来复兴这宗派吧!)
他开始有了这念头。他在大原的来迎院修行数年后,熟背了佛经,并学会说法。他的容貌风姿,就像用香薰出来一般的庄严。
“正门房,你说不定真的是阿弥陀如来再世。”
连跟他同修的僧众们也都认真赞叹。如今谁也料想不到,他曾是在平治巷战中浴血斩人的东国武士。
正近来到京都。用后世的话形容,他是用“揭竿而起”的气概,热烈地开始传教活动。
他在鸭川河滨的四条找了一处空地,立上竹柱,用粗席子围起来当墙壁,盖了一间可容百人的小屋,当作传教场所。他的传教十分成功,因为他说法的声调微妙悠远,念佛声似乎具有怒潮汹涌之力;而光是瞻仰他的容貌,似乎就会不知不觉有股法喜涌现,因为他酷似阿弥陀如来。
(真奇妙!当我拿著弓箭奔驰在坂东原野时,做梦都想不到会有现在这样子。)
镰田正近虽然出生于武士之家,不过,他可能本来就有这方面的才华。
一提起“四条圣人”,京都内外的平民几乎无人不晓,朝夕涌入小屋者超过百人,进不去的人就坐在砂砾上,似乎要让全身都沉浸在屋内传出的念佛声中。
可是,正近并不骄傲。
(这只是暂时性的热度,稍一疏忽,人们马上会退热。)
他开始研究新的传教方法,虽然有点过火,可是,他想要创造肉身的“毘沙门天”。
其实,那是开山祖师良忍用过的类似法门:良忍带著“念佛者名册”在京都四处走动时,曾遇到一名和尚,恳切地拜托他:
“请将我的名字登录在名册中。”
良忍惊讶于这僧侣的不凡相貌,便询问其名。
“我是坐镇于鞍马山的毘沙门天。”
僧侣回答后就消失了,良忍低头一看名册,其上正是墨迹犹新的梵文署名:毘沙门天。这件事更提高了良忍的知名度,令他一时声名大噪。同样由正门房正近来搞这一手,应该效果不差。
(有没有适合的人选呢?)
他想,尼姑也许比和尚好吧!毘沙门天虽然在印度神祇里是和尚,可是有时也会以婉约秀丽的美女姿态现身。就用尼姑好了!
(嬉野最适合。)
正近内心暗暗选中这女子。他是个行动派的人,一想到自己的计划,不禁越来越兴奋。
※※※
正门房忍不住想要马上行动,于是希望能尽早结束讲经。结束之前,要跟群众一起唱一百遍佛。这庄严的景象,连笔墨都难以形容。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正近类似佛像般俊美的脸庞,令人不禁想要瞻仰,加上他用天生的清朗声音唱著佛号,群众随声附和著,就像潮涨潮落一般,甚至有人因为感动于唱佛号的法喜而哭泣,有时候,还会有人兴奋得冲进鸭川深渊而死。唱佛号达到高潮的时刻,有人或许会希望就此死去,快快前往极乐世界吧?因为现世是一片秽土,活著实在太苦了。
这一天,开始唱佛号时,十几个秃发掀开草席围墙,冲入小屋。
“六条那灶墨在吗?”
秃发们说著踩上众人的膝盖,推开大家的肩膀,开始找人。所谓灶墨,就是炉灶里的煤,这可能是在富贵人家工作的下女之名吧!
群众沉浸在法喜中,无视于秃发们的喧闹,使秃发们更加情绪高昂。
“你们不怕六波罗大人吗?”
他们开始将看来面目可憎的人一个个往外拖。
群众立刻散开,有的人一面逃还一面唱佛号,也有人被踩到而高声惨叫。
只有端坐坛上的正近纹风不动。
他闭著眼睛,似乎连耳朵都听不见似的,仍悠扬地继续唱著佛号。不过,他内心可没这么悠哉。
秃发们推开群众,来到坛下,仰头看著正近。
“秃驴!”
他们叫著,并推倒法坛。正近从坛上跌落,但仍用手脚撑著爬行,闭上眼睛,重新在草席上坐好,依然故我地继续唱佛号。
这一来,秃发们也感到兴趣索然,在正近脸上打了两三个巴掌后,便叫骂著离去。
小屋已经暗了下来,到处飞舞著草席的尘埃。众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近一人。他张开眼睛,站了起来。
“骄傲的平家维持不久了。”
如果正近此时知道后世这句名言,应该会这么喊叫出来吧!
可是,正近没有可以喊叫的话。他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发泄自己的愤怒,他只能脚步凌乱走出小屋。
河滨已经暗下来了,只有鸭川上还映照著一点点西山的残影。
2
正近在鸭川边洗了脸,卸了妆。这时期的和尚有个奇怪的风俗:登坛讲经时,必须上点淡妆。
他沿著河滨往下游走去,想快点找到嬉野。
嬉野住在更下游处,离九条有段距离的宇贺松原。其实,应该说是正近让她住在那边才是。
因为她是正近的女人。
“有人在家吗?”
正近敲著河滨松原里那栋房子的门。他必须小声的敲,因为他可是人尽皆知的圣人。
当时,和尚不可犯女戒,不只不能娶妻,甚至不可跟女人接触,这才是国家认可的僧侣。僧侣必须受戒、接受位阶,登入叡山南都的僧籍中,也就是所谓的“官僧”。而正近则是“私僧”,擅自剃光头,穿黑衣。他并没有僧籍,所以可以自由娶妻生子。
可是,正近既然被尊为“四条圣人”,为了保护名声,还是必须守住女戒,所以世人都不知道嬉野之事。
“是我,圣人。”正近凑到窗边小声说道。
一个月前,正近在万里小路的三条角捡到嬉野,那时她正在街上拉客。
然而,她本来并不是妓女。
嬉野是肥前武士的女儿,陪同父亲来京都办理土地诉讼事宜,不料随行人员在路上陆续病死,父亲才刚到京都,也因相同的病死去,只剩嬉野孤身一人,不得不当妓女维生。她站在外面拉客那天,正好碰上正近。
“当我的女人吧!”
正近说,并提出送她一栋房子和一个煮饭下女的条件。嬉野答应了。
(当僧侣的妻子吗?)
嬉野才十七岁,未经世事,只感到十分奇特。
她开了门。
一进门就是泥土地,右边是上木板地的边沿,那边沿的横木非常高,显示出从屋外看不出的特别质感。上了木板地,在宽广的地上放置著五个座垫,这也是一般庶民家所没有的,也透露出这个家的生活有多优渥。
嬉野准备好食物。
餐盘上,放著位于内陆的京都难得一见的海鱼。这是从日本海经过丹波的鲭街道运来的鲭鱼,通常只会出现在贵族的餐盘上。
“很贵吧?”
正近一问,嬉野睁大眼睛不说话,慢慢点头。那种天真烂漫的表情,带著佛的法相。
“起码可以让我纾解一下心情。”
自源氏灭亡,正近被打败后,平家搜括各国的财富,享用史上空前的荣华富贵。在义朝麾下的镰田正近,则变成奇怪的圣人,在京都的河滨盖了一栋小屋,靠慰藉平民之心过活。而他舒解心情的方式,就是吃一些过去当权时没有吃过的佳肴美酒。
“真是奇妙!”他边剔著鱼肉边说:“若在黑暗中吃这么好吃的鱼,会怎么样呢?嬉野,你觉得呢?”
“不好吃吧!”
“对。有灯光照著鱼肉,才显得好吃。可是,更好吃的方式,是跟众多同伴一起喧闹著吃。舌头真是奇妙!”正近话锋一转:“我真是可怜。被尊为四条圣人后,本来是连鱼肉都闻不到的。大家可能做梦都没想到,我这四条圣人会在京都郊外的松原里,顶著和尚头吃著鲭鱼吧!我避人耳目地偷吃,其实跟在黑暗中吃鱼没甚么两样。”
“不好吃吗?”
“还好啦!”他用纸擦著嘴说:“欲望真是无止尽啊!女人也一样。与其让你住在这么僻静的小地方,而我躲著京都数万人的眼睛,沿河滨偷跑来这里,还不如留在市区,光天化日下住在一起,那不知会有多快乐!”
“你可以不当圣人啊!”
“不可以!”
正近慌忙挥著手。不当圣人,就等于将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出来,一定会被平家逮捕。而且,就是因为当圣人,才可以像现在这样奢侈,否则大概只能饿死河滨。
“我恨这世界,所以我要当圣人,来满足我的五欲。”他说著前后矛盾的话。
“吃鱼是一种复仇吗?”
“当圣人赚钱也一样。”
“为甚么呢?”
“我也讲不清楚。我只知道,像这样卷起黑袖子吃鱼,吃完后坠落地狱深渊,并拥抱著你,是我发泄胸中积郁的唯一方法。”
“会下地狱吗?”
“坂东武者所走的路,一定下地狱。”
正近说完突然警觉起来,因为他从来没让嬉野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是坂东武者。
“你听到了吗?”
“听到甚么?”
嬉野疑惑地抬起头,她似乎没听懂甚么是坂东武者。
“今天……”正近恢复阿弥陀如来般的表情,说道:“我有事情拜托你。”
“甚么事?”
“我要你先答应我。”
“要我的命吗?”
“很类似。”
“我已经是孤身一人,只要你不抛弃我,我甚么都愿意做。”
“这说得有点夸大了,其实,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希望你不要当人。”
嬉野沉默了。
她不是个美女,不过,她的脸色很苍白,透明到看得见蓝色的静脉,黑眼珠则大得有点不太协调。光是这样,她的脸就给人一种黑白分明的印象,看到她的模样,人们会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
(南无不可思议光……京都没有这样的女人。)
正近在万里小路拣到她时便这么想。
“很容易,你会默默的跟随我吗?”
“我会。”
嬉野点头。正近站起来准备煮开水,嬉野也跟著帮忙。
正近将柴火丢进炉灶中时,不禁想著,以前源氏的首领义朝十分欣赏自己的纯良,可是,自从脱下盔甲,成为河滨圣人,开始传讲人们见都没见过的极乐世界后,自己就变坏了。
(小时候,我就认为僧侣好像是坏人的工作。)
坂东士兵喜爱杀生,嗜好复仇,都是无法往生极乐世界的人──京都人都这么说。不过,正近认为,或许他们还比僧侣好。
“伸出头来。”
十一点时,正近对嬉野这么说。
“要做甚么呢?”
“剃头。”正近回答。
嬉野很惊讶,可是,她极力克制自己,保持镇静。她不想违抗正近。在这广大的人世里,她只能靠四条圣人活下去。
“要我当尼姑?”她怯怯的问。
“不是普通尼姑。”
“那……”
“是当毘沙门天的化身。”正近说著,一会儿工夫便剃完嬉野的头发。
接下来要备妥尼姑的法衣。
第二天,正近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让嬉野穿上法衣。只见嬉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清秀的尼姑,连正近都忍不住看呆了。
“从明天开始,接连三、四天,你要参加我的四条法坛。做法很简单,只要混在群众中听法就可以了。”
(大家一定会对她谈论不已吧?)
人们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个引人注目的年轻尼姑。
“我会先对众人说,我做了个梦,毘沙门天出现在梦中,表示想知道融通念佛的好处,想听我说法。然后我再说:‘恐怕毘沙门天就站在这法场的某个角落,跟众人一起听法吧!’那么,众人应该都会相信才是。因为在良忍上人的时代,鞍马的毘沙门天就已经现身过,将自己的名字登录在念佛者名册中。很快的,狂热份子必然会注意到你起身回去,并且跟踪你。”
“我要回九条吗?”
“这里是京都南方,毘沙门天一定是回到北方。北方有鞍马山,你要往北方走。”
“该怎么应付追踪者呢?”
“反正是黄昏时刻,你可以在市区把他们甩掉,只要让人知道你往北方去就行了。”
“可是,他们如果跑来问我呢?”
“你只要说‘回鞍马’就可以了。人们光听到‘鞍马’两个字,就会产生无限想像。那种想像带有力量,会变成事实,很快流传开来。然后,你不要再在四条出现,就躲在这里,让头发渐渐留长。”
※※※
正近的计划如愿以偿。
才不过十天,这件事就在京都城里传开了。正近窄小的河滨小屋内,听法的信徒爆增到无法容纳的程度。
“圣人,毘沙门天真的化身为尼姑来听法吗?”
不知道有几十个人问过正近相同的问题。
正近一律回答:
“拙僧亦不知。拙僧说法、唱佛号的时候,身体已坐于净土之中,身旁有大慈大悲的阿弥陀如来。我无暇注意当时是否有类似毘沙门天的下级佛天(下级的佛法守护神)在听法。”
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传到后来,大家都说,鞍马寺的毘沙门天每天在空中飞来四条河滨听法。
“进行得很顺利。”
正近很感谢嬉野。四条圣人的名声越来越大了。
到了夏天,嬉野的头发稍微留长了,她面对人世的智慧,也随著头发而增长。
她轻易的明白,世人都被正近的小把戏骗了。
“如果死去的父亲也有这种手腕,晚年就不会那么惨了。”
她对正近说出平常绝口不提的事。
“对了!我都没听你提过父亲的事。”
“我只是个女人,不太了解详细情况……”
根据嬉野所说,她死去的父亲河野次郎直政,出生于肥前藤津郡嬉野小庄园里的庄官之家,家里有一点私田,也算是个土财主,由于幼年丧父,由叔父越智十郎代管财产,不料长大后,叔父仍不肯将代管的土地交还。
其实,这种事情十分常见。地方武士争斗的火苗,通常都起于土地问题,而嬉野家这种情形可说是典型。
最后,叔父与侄子数度刀兵相向,但还是没有结果。
后来,平家在京都崛起,一统天下,也成为地方武士权益的代言人。诸国武士竞相要求加入平家阵容。
河野家族中,嬉野的亡父河野次郎不谙世故,叔父越智十郎却对局势很敏感,一听到在平治之乱中,平家把源氏赶了出去,并控制宫廷的传闻,他马上从遥远的九州西部来到京都,到六波罗役所拜会,发誓要当平家的家臣,并要求平家保护他的领地。
平家当然答应了。结果,越智十郎抢来的土地,就名正言顺成为他的财产。
嬉野的亡父河野次郎,因而在家乡没落了。
后来,次郎来到京都,向六波罗役所投诉。
“那块土地是我的家臣越智十郎所有,不会错的。”
平家拒绝他的投诉,次郎只好黯然回乡。
不过,河野次郎还是不死心,他带齐了同乡熟稔的武士所写的介绍信、证明等资料,变卖了仅剩的田财家产当旅费,带著嬉野再度来到京都,不巧却染上夏季传染病而亡。他可说是个缺乏生存手腕的人。
“原来如此。”
正近也是因为源氏败亡,而失去位于坂东的领地,成为无依无靠的男人。他很能了解嬉野亡父的心情。
“你没有兄弟吗?”
“我有一个弟弟,可是,他身处遥远的家乡,无法跟京都联系。”嬉野继续说道:“平家最好灭亡!这样一来,就可以收回亡父的领地,说不定还可以再见到留在家乡的弟弟。源氏……不会再卷土重来了吗?”
嬉野的声音转小了。连这么不涉世事的女人,都知道“源氏”这个武家集团的称呼以及悲惨的结局。
“目前还不会吧!”正近答。
就连源氏排名第一的部下镰田家的嫡长子正近,都抛弃了尘世,当起怪异的僧侣了。而原属于源氏的坂东武者们,现在也都各自成为平家的家臣,接受平家的统治,受平家保护私有领地或庄园。
“平家会灭亡吗?”
“目前,除非大地崩溃,否则平家大概不会灭亡。”正近黯然地说:“而且,本来只是武家的平家,现在还当上了公卿,独占了大臣、大将、大纳言、中纳言、参议等官职,连还没成年的孩童都担任右近卫少将、左近卫少将等。他们掌握武力与权力,还行船往来于大宋国(中国),财宝丰富,这一族怎么会灭亡呢?”
正近绝望的话,听在嬉野耳中好像在赞美平家。
“和尚可以为平家效力吗?”她突然以充满恐惧的表情问。
“甚么?”正近慌忙挥手辩解:“我是服侍阿弥陀如来的人啊!”
“可是,”他又补充:“只有源氏能消灭平家,因为藤原氏是文官,没有兵力。”
“‘那个’源氏?”
“是的,目前正销声匿迹的源氏。”
帮嬉野煮饭的厨子是个老妇,这日,她在灶间听到了这一席话。
(原来我的女主人也是有身分的人。)
老妇很高兴。虽然不是太高的身分,可是,也算是偏远地区庄官的女儿。尽管是在偏远的乡下,毕竟还是出生在有点名望的家庭里。
常常有人问老妇:
──你家女主人是甚么人啊?
每当有人这样问,她就很困扰。她想,现在总算有足以夸口的材料了。她舌根蠢动,等待著几天后的机会。
偶尔再被人问起,她总算有话可答了:
“虽然是在偏远地区,可是在肥前,也算是中等人家的孩子。她是因为土地诉讼的事情,来找平家帮忙,结果平家不受理,因此他们的土地才被别人拿走。”
虽然平常老妇的口风很紧,不过,这点小事情,她还是会积极的告诉旁人。
“是这样吗?”大家都十分佩服。
京都的市井小民,几乎没有人会照实传话。他们总是彼此观察对方的动静,互相打探,用巧妙的方式来散布听到的传言。幸好在京都市井中发展出的丰富语言,比其他乡下地方还出类拔萃,最适合传述谣言。
京都人不爱转述单纯的真相,他们对操纵语言有一种艺术性的兴趣与嗜好,谣言在人们口口相传中,变得更加精巧细致,自然也远离本来的面目。
“那位独居在九条宇贺松原的女人,可不是普通人。她是西国某武士家的女儿,追溯她的家谱,听说还是孝灵天皇的后裔。”
事实上,九州肥前的河野家族里,真的传说自己是孝灵帝最后的子孙。
“听说她逝去的父亲,因为平家而失去了财产,因此怀恨在心,于是跟一群随从在六波罗殿前互相对刺而死。”
最后,传言更加戏剧化了:
“她女儿也因此怀恨在心,便住在离六波罗殿不远的九条宇贺松原,想要用一把太刀【注:长刀】替父亲雪恨,所以每天都徘徊在六波罗街上。”
结论是:这女人真是孝女啊!
当然,这谣言也传入京都少年警察队那帮短发少年耳中。
“去剥掉那个孝女的假面目。”他们兴奋地说。
某日,天色未明时,将近一百个人包围了宇贺松原,然后逐渐缩小范围,锁定嬉野的家。
运气不佳的是,四条圣人镰田正近从前天晚上就住在这里。
“嬉野,有人敲门!”
正近跳了起来,心想不妙。他是隐世而居的源氏,又是德高望重的清僧,被人在此地发现可不好。
他快速穿上黑色僧衣,用粗草绳绑住衣服的腰部,卷起宽袖子夹在背后,以方便逃跑。
不只如此!他还把纯白的五条袈裟从头上套下,蒙住脸,类似叡山荒法师裹头巾的方式。
他往房间角落跑,拿起藏在那里的太刀。他把刀藏在嬉野这里,是为了以防万一。
然后,他靠近窗边,从缝隙中往外看,惊讶地发现外面竟有这么多火炬,可见来人之多!他马上跑回嬉野身边。
“嬉野,看来我的身分暴光了。抱歉,我没把过去的身分告诉你,现在也不需要隐瞒了。我是源氏首领排名第一的部下镰田兵卫尉正清的长子正近。我现在要逃离这里。平家不会对女人下手,你好好在这里生活吧!”
他说著就往下跳到泥土地上,打开门锁,脚一抬往门外冲。
立刻,鲜血迸裂──他砍了近在眼前的一个红直垂。
不愧是坂东武者中的杀人高手,他才跑十步,便又砍了一个人。在跑出松原这段时间内,他每十步就杀一个人,尸体七横八竖倒在地上,掩映在未明的阴暗天色中。
被留在屋中的嬉野和厨子最倒楣。红直垂重新布好包围队形后,敲坏门窗,乱箭便往屋里射。不久,太阳升起,整个松原天色大亮,他们蜂拥而入。
嬉野跟厨子是不可能存活的。
衣物间、墙壁、地板……到处都插满了箭。在无数乱箭中,嬉野和厨子只不过是被射中的物体而已。
3
正近后来辗转躲藏在信徒家中,他很注意京都里的流言,终于,他听到了嬉野的消息:
“七条碛有女人被斩首示众了!”
这种流言甚嚣尘上。
通常是不会把女人斩首示众的。可是,此时至少有两颗女人的首级被悬挂出来。
(不会吧?)
他想。
他摸黑前往七条碛,并用钱贿赂附近的河原人【注:穷人】,让他靠近悬挂头颅的地方。他看到一颗短发的头颅,那正是为了正近而暂时当过毘沙门天化身的嬉野;另一颗头颅一定是厨子。头颅上的眼鼻倾斜著,朝向东山上的月,眼睛虽闭著,仍令人感觉栩栩如生。
“您是四条圣人吗?”
五、六个河原人怀疑地靠近。正近抱著两颗头颅伏在泥地上,咬著草根偷偷哭泣著。
遇到这种事情,连刚硬的坂东武士也不得不流泪。
嬉野是一个只为了正近的生存需要而活著的女人。她默默的满足正近的情欲,甚至为了满足正近的物欲,还剃头当尼姑。当正近撇下她独自逃走时,她更因此牺牲了性命,落得身首异处。
(嬉野活著是为了甚么呢?)
这是人人都会问的问题吧?正近忘了自己平常是对付死亡的圣人。在一切众生中,只有嬉野是例外,只有嬉野的生命是飘渺的。
“圣人,这样对身体不好喔!”
河原人担心地说。河原人是这个刑场的监视者,他们做的是不洁的工作,可是对四条圣人却很客气。
他们小心地想从正近手中拿走两颗头颅。如果有所闪失,可能会被平家役所责备。
“你们要拿走头颅吗?”
“是的。”
“这样会无法往生极乐世界的。”
“您是说死者吗?”
“你们忘了念佛之心吗?”正近不小心说了句坂东的方言。
“圣人,你出生于坂东吗?”
河原人毫不在意地问著。正近却愕然了。
“我只是好玩啦!我的家乡在备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我们知道。”
“头颅还你们,可是,请别把我来这里抱著头颅哭泣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们不会说。”
他们虽这么回答,可是,这么值得谈论的新话题,他们是不可能默默埋藏在心中的。
(对著头颅哭泣的僧侣是四条圣人,要是红直垂知道了,自然会猜出那天晚上跑出来的僧侣是我,我不能继续留在京都了。)
正近迅速离开七条碛。
跟随正近的狂热信徒很多,只要他不抛头露面,躲藏的地方实在不少。因此,他继续在信徒家中辗转迁徙。然而,平家搜索四条圣人的风声越来越紧,正近渐渐无处可藏了。
正当他躲在六条坊门的麻布商人家时,不幸遭到检非违使与平家武士的搜查,商人一家都被逮捕,正近则好不容易才逃到屋后的麻田里。
“我会死在这里吗?”
在麻田里,他抽出短刀,抚摸著下腹部。若此刻自杀,就不必再经历不断逃跑的凄惨与痛苦。活得越久,就会有越多好人为了自己而被杀、被逮捕、受鞭打,不断发生不幸。
(只有死才会解脱。)
一刹那间,他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宗教情操。对这个半路出家当起圣人的男人来讲,这可能是第一次欣求净土的心境经验吧!
但正近毕竟不是圣人。
就在接下来这一瞬间:
(不!我要活著整垮平家。)
想要活下去的欲望猛烈涌现出来。除了消灭平家,他没有别的足以让自己继续活著,安身立命的理由……可是,真的能够打倒强大的平家吗?
(我虽然软弱,可是希望的线不会断。)
原来,正近知道常磐的秘密。
※※※
正近见过常磐。义朝生前住在室町押小路的宅邸中──现在已经变成能登守平教经的房子了,正近常陪侍在侧,也到过位于有栖川边的常磐家。
随著局势的转变,常磐的命运也一再改变,她现在委身于一条坊门的藤原长成,成为长成的妻子。常磐为义朝生了三个儿子,她答应全让他们去当和尚,以免除他们的死罪。两个大的已经进了僧门,而最小的牛若,前年也上了鞍马山。这些事情是正近去年偷偷探望常磐时,常磐亲口告诉他的。
“我不该讲这些事情。”
常磐看到正近,不禁想起死去的义朝,不知不觉说出许多事,她突然感到有点狼狈。
“正近殿下,请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就算做梦也别讲出来。”常磐舍泪叮咛。
──义朝之子牛若,在洛北的鞍马山。
这个秘密,连最爱讲闲话的京都人都不晓得,知道的人只有藤原长成、平家首领清盛和几个部下,以及收留牛若的鞍马寺中一、二个僧侣而已。
而且,连身在鞍马山的牛若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具有源氏首领血统的人吧?牛若一定还以为自己是藤原长成的儿子。
“我不该说的,我真后悔跟你见面。你千万别去找遮那王。”
“稚儿取名叫遮那王吗?”
“我又说了!”
常磐用手掌遮住自己的嘴。她害怕的与其说是平家,还不如说是源氏的馀党。馀党一知道遮那王的存在,一定会心痒难耐,偷偷跑去山里找牛若,恐怕还会把牛若的身世告诉他。
牛若如果知道一切,可能会变身为狮子吧?牛若一直以为自己是猫,如果猫知道自己原来是狮子,就会抛弃城市往旷野奔去吧?
“如果这样的话,奉六波罗殿之命照顾牛若的僧侣们就会被判罪,连我家的大藏卿也无法幸免。而且,最不幸的就是牛若,我不想再让他落入战争的世界。”
“我不会说的。”
那时候,正近露出春阳般的微笑安慰常磐。他绝对不会说,更不会想去见牛若。
“看看我这身圣人打扮,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正近举起长袖给常磐看。事实上,当时的正近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源氏重振旗鼓的事,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而且是连想都不可能的事。梦想著办不到的事情,根本就是白痴。
“我至少是个有名的圣人。”
他的意思是──我可不是只会吃的笨蛋!
“那我就放心了。也是因为你被称为‘四条圣人’,我才会毫无防备地讲出这个秘密。我怕出事情,请你以后也别再来找我了!”
以常磐的立场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一个出生于京都,拥有非常普通的性情的女人而言,喜欢报复与战争的坂东武者,是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生物。这种人偷偷来访,必然会引起平家的怀疑,一举瓦解她现在的平静生活。
“我知道,我不会再来了。”
正近说著就起身辞行。当时正近说的话,并不是谎话。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在麻田里,正近思考著。他并不是梦想家,他正在筹算现实的情况。
(如果一样要切腹死去,我可不要以这副僧侣的样子而死,我要在战场上轰轰烈烈的死。)
正近体内流窜的坂东武者之血正在沸腾。不论胜败,要死得其所,就得举兵。要举兵,就必须让源氏的遗孤牛若知道自己的身世,并劝他起义。
(源氏有百分之一的胜算。若换源氏掌权,现在天地不容的我,就可以安心地在世上的大小路上行走了!)
正近弯下身,在麻田里快跑。麻高过肩,绵密如云,覆盖住整个地面,掩护著正近不被追踪者发现。
4
由朱雀大路往北走,过了莲台野,就会到达京都的边境。正近离开京都,走贵船道,穿越洛北的丘陵地,一心一意往北方走,不久就进入洛北群山中。他选择右边的山路,前往鞍马山。
过午之后,他到达鞍马山的山麓。山麓上耸立著双层的大楼门,似乎象征著这坐巨刹的繁华。
(啊──)
正近抬头看著那山门,觉得自己好像被这股气势压制住了。山门的另一边,是闻名的九十九转石阶,一直通到山上的本堂。山腰上到处都有寺院庙宇,整座山仿佛是个宗教都市。这座山对正近而言,太具权威感了。身为一介私僧,进入这个王城镇护的敕愿寺的山门,他多少有点忌惮。
山麓上有几个地下人【注:布衣平民】的聚落。
这些地下人都在寺院里工作,由于必须住在当地,于是在山谷间形成村落。其中,有个聚落的成员,被通称为鞍马法师的僧兵,他们没有资格住在山上,只能住在山麓,身分不是官僧,而是私僧,外表虽是僧侣,但其实就是寺院的佣兵,必须保护寺院的权益。他们大多性情凶暴,虽然不是像叡山僧兵那么庞大的军团,可是,据说他们的勇猛胜过叡山僧兵。
正近知道,有许多源氏武者混在这些僧兵中。
他找到其中几人,并拜托他们:
“请让我加入!”
大家都慨然允诺。
细究僧兵们的来历,不过是从各国流亡来的浪人,然而他们的组织十分严密,以合议制运作,很少让人加入,加入后也会被要求履行入伙的义务。可是,正近却是个例外。
──他是首领排名第一的部下镰田正清之子正近。
光凭这一点,正近就受到大家的敬畏,入伙的手续也相当简单。
只要在鞍马山,镰田正近就稍微安全了一点。山域具有王法不入的特权,也不容国权介入,就算平家要求鞍马山交出犯人,僧兵们的口风很紧,同伴意识很强,很少会把人交给俗界的役所。
但是,正近不是为了藏身才加入这种无赖的佣兵团,他的目的在找遮那王。
僧兵中,有个名叫相模房陆的人。“相模房”是种想像性的称呼,类似于后世流氓胡诌的出生地。
此人本来叫金川喜平次,是义朝的长子恶源太义平的部下。他长得虽很凶恶,可是对各种事务都很有见识,所以正近先来找他商量。
“义朝首领的遗孤牛若,听说在这山上的某个寺院里当稚儿。”
正近一说完,相模房就惊讶的仰起头。
“真的吗?”
他从来没听过这回事。曾听说常磐有三个儿子,两个大的已经当了和尚。和尚要还俗简直就难如登天,所以几乎与死了没两样。但是老幺因为年纪还小,不能剃度,所以还处于可还俗的状态──这一点相模房也想到了。
问题是,不知道牛若寄养在这山上的哪个寺院里。
“稚儿取何名?”
“你有听过吗?说是叫遮那王。”
“没听过!”
稚儿的人数太多了。而且,他们在山上,僧兵在山麓,如果看到山路上有可爱的稚儿,同伴们常会彼此窃窃私语:
──是哪个寺院的稚儿啊?
可是,仍无法知道那些稚儿的名字。
“相模房,我们去找!”
“我是想找,可是……”
相模房认为会有一些困难。僧兵等于是地下人,很少跟正式的僧侣世界有往来。而且,山里的寺院庙宇太多,要找一个孩子实在不容易。
“请伙伴们分头去找吧?”
可以由混在鞍马法师僧兵中的源氏残党里,选五、六个可靠的人,去寻找遮那王。
“相模房,就拜托你领导了。”
“好!”
相模房答应了,可是,他并没有正近那份热情。如果找到,也只能暗地保护遮那王,而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会一跃而使源氏揭竿起义呢?就算是梦,也离现实太远了。
终于,有一天──
“找到了!”
相模房虽然不起劲,仍兴奋得牙齿打颤。
“太难找了!他似乎拜在东光坊的阿阇梨(僧侣的学位)中一名叫莲忍的弟子下。可是,事实上,遮那王没有住在东光坊。莲忍的弟子很多,而且他年纪大了,所以将遮那王寄放在禅林坊住持阿阇梨觉日那里,每天的日常生活起居都在那边。”
“喔──”
正近听到这消息,不觉双脚颤抖,甚至觉得头顶上的杉木都发出光晕。他当然兴奋,如果遮那王智勇双全,说不定真的可以一反天下。
[book_title]稚儿忏法
1
对遮那王而言,鞍马山上所有的事情都很不可思议。
“那是甚么?”
一天傍晚,遮那王看著男佣人文头法师把油装进拳头大小的壶里,还不断的闻著。
文头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遮那王抛弃了“牛若”这个俗名,离开藤原长成家,进入鞍马寺后,这个男人就以随从的身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遮那王并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
这个人一笑,小鼻子上就会皱起卑微的皱纹,因此,遮那王不太喜欢这皮肤黝黑的男人。
“这个吗?”
文头那小鼻子笑了。平常文头的言行举止,对遮那王有点轻慢,遮那王也隐约知道为甚么。
遮那王的本家藤原长成家,并非有权有势的家族,也不是有钱人家,因此给文头的薪水很少。
文头另外还照顾两个稚儿:叫少将公的少年以及叫小观音的小孩。少将公是平大纳言时忠的庶子,小观音是前任关白的孙子。他们都出于权贵之门,家里给文头的薪水自然很多。
文头对平家这位少将公更是特别,不只是文头,整个禅林坊(僧舍)的僧侣们,对他的态度简直就像对肉身佛一样。
“你闻看看!”
文头说著拿掉壶盖,放在遮那王面前。遮那王没有伸手去拿,只将脸凑近。
那是股挥发性极高的强烈香气,好像会刺激鼻子内侧的黏膜似的。
──很香吧!
文头意味深长的笑著。
“嗯!”
遮那王抬起头。他细长单眼皮下的双瞳黑白分明,清澈明亮,而绑起稚儿发髻后清秀的模样,更是引人注目,不时成为山中僧俗的谈论话题。
“是从丁香子里采出来的油喔!师父要你今晚跟我去涂。”文头说。
“涂在哪里?”
“你还不知道啊?少将公、小观音他们一年前就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
“涂在身体的菊之座上,用这种笔。”文头说。
他给遮那王看一支全新的笔,笔杆上涂著朱红色。
遮那王不懂。虽然如此,可是,他的自我还没成长到知道反抗,他必须遵从师父们的指示。他推测,自己到达某个年龄后,也会照著释迦祇园精舍以来的僧侣修行规律,做一些适合他年龄的修行。
那一晚,在稚儿的房间里,只有遮那王的被褥没有铺好。
“怎么回事?”他去问文头。
这男人鼻子皱成一团,说道:
“今晚,你必须去师父房中听故事。”
他说著便带遮那王进入一间空无一人、以唐狮子装饰的房间,脱下他的水干裤,叫他进入一旁盛有热水的黑色盆子内。
遮那王觉得很不可思议。文头开始仔细的清洗遮那王身上脂肪较多的部份。
“有这种规矩吗?”
文头默默地在遮那王背后工作著。他已经开始用干布擦拭遮那王的皮肤,然后拿起小壶,用笔在小壶里沾了一下。整个房间立刻飘荡著一股香气。他用左手将遮那王的脂肪捏成圆球往外翻。
“你在做甚么?”
遮那王想大叫,可是,文头竟意外地严斥他,然后继续工作。接著,文头在僧侣们所说的“菊之座”上,仔细的涂丁香油。遮那王感到一股奇妙的快感,可是突然觉得很羞耻,以致不敢发出声音。
文头涂完后收好笔,帮遮那王穿上水干,换上白绸小袖睡衣。
“不管师父做甚么,你都要当作是佛在做,不可以抵抗。记住,任何行都是菩萨行。”
遮那王像个失声者般站立著。文头牵起他的手。
十一点过后,遮那王已经在师父阿阇梨觉日的床上。
觉日是东光房莲忍的弟子,四十几岁就获得阿阇梨的学位,相当优秀。他拥有细长温和的脸形,从来没有对弟子们大声过。也只有他,对遮那王与其他稚儿没有差别待遇,故乡送来的点心,他也会毫不吝惜分给遮那王吃。
“遮那王,认字有进步吗?”觉日坐在床上温和的问道。
稚儿每天都要学习认字、写字,遮那王虽然不太喜欢读书,但也已经临摹千字文超过一百次了,现在正开始学背诵经典。
“你知道‘东’这个字吗?”
觉日说了句奇怪的话。遮那王心想,师父怎么了?“东”这个字,不就是幼童时期学的第一个字吗?
“写在我的侧腹上看看。”
遮那王立刻举起手指,在觉日的侧腹上写字。觉日似乎觉得很痒,笑著说:
“这是个很奇妙的字。”
他讲解著,“东”是太阳从树中升起之意,“木”加上“日”就是“东”。
“也可以读成‘东吾妻’。”觉日又说。
东吾妻是东方一处未经开发之地,住著武士这种蛮夷之民。当然,觉日隐约知道遮那王具有东夷统治者血统的身世秘密。但是,在鞍马山上,确实知道这秘密的人,只有觉日的老师东光房莲忍。
“也可以读成‘春’,例如‘春风’又叫‘东风’。东风一吹,天、地、人都会苏醒,你的身体也将展现春的气息。”
觉日举起手指,碰触著遮那王的肌肤,写下“东”这个字的楷书、行书、草书。
遮那王产生一股战栗感,掺杂一种像醋的滋味般的温暖快感。
“还有,”觉日用手指继续写著:“东下面接不同的字,也会产生有趣的意义。若加上‘司’,写成‘东司’的话,在中国是厕所的美称。”
觉日的手转到遮那王背后,那里有丁香油的芳香。
“接上‘西’的话,就变成‘东西’,在中国就是指前面这个……”觉日碰了碰遮那王前面,又说:“是它的暗语。”
(到底师父要教我甚么呢?)
觉日拉出枕边的小箱子,从箱内抽屉里拿出一包锦布打开,取出一条像木炭般的东西。遮那王辨别不出那可疑的东西是甚么,他从师父认真的表情知道不能随便发问。
这位少年长大后才获得这项知识──那不是木炭,是在鞍马山上采的黄蜀葵的根,晒干后磨成粉末,用了香油熬炼凝固而成。
此物当然不能吃,但是──
可以舔!
只见师父把那根东西放进嘴里,似乎在不断的给予水分。然后,他用手碰著遮那王的身体,沉默的要遮那王趴下。遮那王顺从了。
接下来,遮那王一直忍受著激烈的痛。他不知道师父在做甚么,只能咬著棉被一角,拼命忍著不敢哭出声。
“我正在进行仪式。”
师父靠在遮那王身上说道。这种仪式好像非常神圣。
“忏悔!”师父说著:“我们诚心发此弘誓,请二十八天众赐福。”
他开始重复背诵诸神佛的名号──
雷电霹雳大恶龙 天龙八部诸鬼神
大辨吉祥正了知 十方十世二界天
梵王帝释及四天 风雪云雨各方神
……
遮那王不知不觉昏倒了,醒来时,他已经睡在稚儿房间内,自己的床上。
2
“听说遮那王受宠于觉日师父。”
流言传遍整座山,似乎在说遮那王情窦初开。而从那晚起,僧侣们看他的眼神也变了,甚至有人在暗处拉他的袖子,要跟他说话。
还有人用力抱紧他,把信放在他水干服的带子里,然后说:
“别告诉觉日师父。”
只见信上写著──
昨日见你袖湿池畔,
为何不告诉我你拧不干呢?
(在讲甚么啊!)
遮那王无法理解这种痴情。可是,那件事之后,这少年周围的人际关系,跟孩童时便大不相同,突然完全改变了,这一点他倒是很肯定。不只僧侣大人们的态度,连同室的稚儿也变了,这使他感到很意外。
少将公与小观音比他大一岁,似乎去年起就一直受宠于觉日。
──被夺宠了。
他们好像这么认为,所以拒绝跟遮那王说话。本来他们就视他为小官之子,看不起他,老对他白眼以待,家里送来的糖果、甜酒等食物,也从来都不分给遮那王。
而遮那王的脾气也不好。他虽然只是幼童,可是,对家世高过自己的子弟们,应该采取较卑屈的态度才是。文头常常如此提醒他,但他却从来不理会。
──你这么目中无人,真是太愚蠢了。
文头常常教训他。即使进入僧侣世界,权贵子弟也可以一帆风顺晋升僧侣阶级,而遮那王这种家世的子弟,只能一辈子侍奉他们。
就连目前在京都市区中名望很高的说教僧──黑谷的法然──也是如此。他在叡山修行时,被众人评为“智慧第一的法然房”,可是,他不过是地方武士之子,在叡山顶多不过是一名学生,于是,为了一展抱负,他不得不下山,抛弃官僧身分,成为市井中的私僧。
“浮世或僧侣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少将公与小观音将会成为此山之主,你若像随从般服侍他们,他们应该不会对你太坏。”
(哼!)
以遮那王现在对人的感受,要他尊敬这两人是不可能的。不管是掷骰子、丢扇子、爬树、打架,他们没一样比得过遮那王。他们根本就太弱了。在小孩的世界里,没有尊敬弱者的法则。
──不过是大藏卿之子,看了真讨厌。
他们两人也只能情绪化地看著遮那王。他们跟遮那王的不同点就是可以陪师父睡觉,这使他们有一种跟遮那王有差别的优越感。可是,现在连遮那王也受宠了。
有一晚,两个人商量好后,突然用被子把熟睡的遮那王包起来,然后在上堆叠一层又一层棉被。遮那王无法呼吸,痛苦地挣扎,想要挣脱,可是,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实在太重,他怎么挣扎都没用,渐渐地,他没有体力了。
(我会死吗?)
他认真地这么想。突然,世界变成暗绿色,开始有许多星星般的东西在闪烁,他以为死亡来临了。可是,他竟然是被少将公与小观音这类弱者闷死的,这可怎么说啊!他筋疲力尽,流下眼泪。
两人看到遮那王不动了,慌忙搬开棉被。遮那王喘著气站起来,这时,他看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原来敌人不只是这两个稚儿,还有一个大和尚──文头。
似乎是他们两人命令这个大和尚帮忙闷死他。
“文头!”遮那王哭著抗议。
“我是奉主命而行。”文头毫不觉羞耻地说。
“主命?”
遮那王差点惨叫出声。文头是服侍他们三人的男佣人,既然如此,遮那王不也是主人吗?
可是,他们要让遮那王知道,这种理论在现实世界是行不通的。人类不是靠理论或道理在行动,人类只会向身分越高、势力越强,且奖赏给得越多的人靠拢。遮那王日后就会了解更大规模的此类现实──那批忠诚的东国武士们,以前跟随源氏,靠首领过活,交出名簿,发誓当源氏的臣民,现在正大举变节投靠平家,受平家的支使。因此,文头现在的举动,也不过是这现实世界最微小的表现吧!
后来,文头若无其事的伺候遮那王喝水。他接下来对遮那王的照顾,只是工作而已。然而,遮那王无法压抑那股恨意。
但是──
少将公与小观音还不罢休。
他们接下来做的事情,巧妙得令人无法想到竟然出自小孩之手。两人只要在觉日师父房中,便不断称赞遮那王。如果说遮那王的坏话,觉日只会以为是嫉妒而一笑置之。痴情似乎给了他们一种跟年龄不相称的智慧。他们一边称赞,一边还说些遮那王跟谁半夜相会之类的话。稚儿当然被要求贞洁,绝对不可以有不伦之事。
觉日开始不安。
遮那王到他房中时,他都尽量露出慈祥的表情。
“人有道路。”
他用这类说法似的话语来责备遮那王。遮那王不懂。孩子本来就很容易适应所处的环境,可是,在觉日房中被染指,还受到意义不清的斥责,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般世间的小孩,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吗?)
遮那王突然产生这样的疑问。可是,既然身在此山中的宗教社会,就无法跟别人比较,他只能无条件的接受。遮那王若继续在山里成长,他将会溶入这个稚儿跟僧侣的异常社会中,最后失去与生俱来的野性吧?
但是,四条圣人镰田正近,已在这座山里寻找他。
3
正近加入了应说是鞍马山佣兵团的鞍马法师那一团,继续寻找跟遮那王见面的机会。
他也可以突然造访禅林坊,要求见遮那王,可是,身分低微的僧兵,不可以用这种形式前往寄放贵族子弟之所。而且,他必须告诉遮那王的事情极为机密,不能有别人在旁。
山麓的鞍马街上,沿路散布著许多茅草屋顶的小屋,供法师睡觉用。
遮那王所在的禅林坊位于山腹。过了山麓的仁王门,到达禅林坊之前,有一条斜坡路,坡度如藤制箱子编织的路线般曲折,也许有人数过吧?据说到山顶共有九十九个转角。“似近又远的鞍马九十九转”这句话,在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也出现过。斜坡两侧,则是高耸得仿佛要压住人般的杉木。
正近每天早晚都经过那山坡,希望有一天能遇到遮那王。
他也好几次在禅林坊后门窥探。
“谁?”
他还有过被发现而赶紧逃跑的经验。由于他的出没,更令人无法否定遮那王四周越来越怪异的气氛。
“爱慕他的人在此处徘徊。”大家谈论著。
少将公与小观音把这流言告诉觉日。自然,觉日也开始不安了,于是便命令文头等居住僧去监视遮那王。
遮那王失去了生活的自由,每天都郁郁寡欢。
不只是同室的稚儿对他冷淡,就连他想要出门,也立刻会有僧侣来责问:
“要去哪里?”
如果他非出去不可,就会有人跟著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年龄充满了生物性的活力,必然会渴望自由。成为陪师父睡觉的稚儿以来,面对自己完全改观的遭遇,遮那王产生动物性的反弹。
这个少年以前不过是个普通稚儿,但如今他的外表变得异常“狡猾”,眼神转为奸诈,唇角总是紧绷著。在僧坊中,他有时候还会发狂般抓著纸门,或用身体撞坏板窗,还把院子里师父最珍贵的白茶花摘得一朵不剩。
“可能有怪物附身!”
觉日真的担心起来,他把遮那王拉到护摩坛前开始作法,想驱除附身的怪物,可是仍压不住他的疯狂。
终于,遮那王开始常常推开僧侣,不分昼夜胡乱往外冲。他快得像飞鸟般,令人想追也追不到,在山中奔跑如履平地。他也爬树,不只是爬,更在树间飞跳,那高超的技巧简直不像人类。
“是鼯鼠附身吗?”
僧侣们觉得有点恐怖。鞍马山在环绕京都的群山中,以拥有众多会在树间飞行的小动物而闻名。他们认为,一定是那种奇特动物的灵魂附体了。
一天晚上,天上挂著一弯镰刀般的月亮。遮那王对那弯月亮感到很好奇,便跑出僧坊,在群树间跳跃。突然,他看到山坡下走来一名顶著大光头、腰上配著太刀的法师,还拉著一支柏树枝当拐杖,正爬上坡来。
正近不是普通的法师,他年轻时就以作战技巧为唯一谋生之道,在兵马中训练出灵敏的五官感觉。
他停下脚步──头顶的杉树树梢不断发出声音。
(是怪物吗?)
他马上抽出太刀。
当时人们把太阳落下后,东方天空灰暗,西方天空尚有夕阳残照的时刻,称为“逢魔时刻”,他们相信,那时路上会出现有魔性的东西。虽然坂东武士具有旺盛的验证精神,跟京都人截然不同,可是,正近也隐约相信这种说法。
(真是奇特的法师。)
树上的遮那王想。这法师手按太刀,刀鞘尾抬起,与身体构成自然的姿势,样子看来像名人之舞,具有要抵抗运动秩序那种进退两难的美。
呀──
遮那王跳落在法师眼前十步之远,在开始昏黄的薄暮中,定眼凝视。
“你是稚儿吗?报上名来!”正近问。
不过,不能太大意,也许是化身为稚儿的怪物。
“你先说!”
那是种清澈透明的声音。正近觉得这稚儿的嗓音,就像在空中鸣叫的北国暴风雪般凛烈。
(真是个优秀的孩子。)
他这么想著,如果这位就是源家的后人,那该多令人高兴啊!
正近说出自己的法名。
“你呢?”
他改变态度,露出类似祈求的眼神问道。
然后,他听到那孩子的回答:
“遮那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倾身向前问了一次。稚儿再讲了一次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清澈,在正近耳中听来,就像天上的美妙音乐一般。这时候,正近两脚跪下,伏在地上。
他想哭!
比正近更惊讶的是遮那王。自孩童时期来到这座山里后,就没有人向他下跪过。
(这男人也……)
他起疑了,最近老是有僧侣拉著他的袖子,对他吐著难闻的气息。这男人也是这种人吗?
然而,他的疑心马上就消失了。正近厚实的肩膀及伏坐在地的举动,似乎没有那种痴狂的臭气。而且,正近说的话也很不寻常:
“遮那王,您虽然是出于常磐夫人之腹,可是,您并不是大藏卿长成的孩子。您的亲生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说甚么?”遮那王压低声音。
很意外地,他并不惊讶。因为,自从他在一条坊门的长成家成长以来,他就感觉到自己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一直都怀疑自己不是那家的孩子。而且,长成不是亲生父亲这件事,也没有对这少年造成冲击。那个睡著等死的官差,根本无法符合这少年的美感意识,他甚至还梦想著,在天地之间,有个足以成为自己偶像的父亲。
“我父亲是谁?”
“这里是路上,而且四周都很昏暗。”
正近不敢大意地小心查看四周。
“不知道甚么地方会有人偷听。这件秘密要是被外人知道,可能会使遮那王您遭遇不幸祸事,等一下找别的地方再告诉您。”
“要去甚么地方说?”
“鞍马山的深处有个‘僧正谷’,那里没有日夜,就在那谷中的不动明王祠前面好了。”
“好,时间呢?”
“子时。那个时候,整座山的人应该都睡了吧!不过,公子,”正近这么称呼他:“您溜得出来吗?”
“可以!”
遮那王体内,似乎诞生了一个可以作主的自己。若有人要阻挡他,这个崭新的自己似乎就连攻打对方、砍杀对方也无所谓,绝对要照自己的意思行动。
4
当晚,亥时过半,遮那王就离开睡铺,进入僧坊的佛间,打开须弥坛后面的窗户,偷偷爬了出去。这扇窗是为了预防火灾可以搬出正佛。
月亮已经消失了。
一片黑暗。星星聚集在老杉树的树梢,大地黑暗得似乎快要无法呼吸。遮那王把准备好的火把点上,火焰摇曳著,他开始在坡道上奔爬。
山顶有供奉毘沙门天的本堂,跑到本堂后面,就可看到险峻的山路。
不久,他来到有“魔王尊的影子”之称的千年杉树下。它的树枝在天空中舒展著,听说天狗们会降临在树梢开会。很多僧侣都说,曾经听过天狗们开会的笑声与呼唤声。
鞍马深山里有座僧正谷
……
那里只有天狗的窝巢
夕阳偏西之后,怪物鸣叫
扰乱经过的路人
也没人敢去参佛修行
僧正谷已经在遮那王脚下,透过杉木林的隙缝看去,山谷中央,有一盏明灯闪烁。遮那王穿过树林,下到山谷,走近那座神祠。
“欢迎您来!”
一个像是先前那位法师的人影站了起来,把遮那王拉到木板窗外的窄廊上,然后下到地面跪著,拿出一卷族谱图。
“请看!”
这人探身拿出火把。遮那王解开卷轴的钮扣──
人皇五十六代清和天皇
那是源家的家谱。源家是到清和帝的孙子经基那一代,才降为臣籍,受赐源姓。经基之下是满仲、赖信、赖义。赖信是镇守府将军,赖义也再度被任命为镇守府将军,坂东善用弓马之士全都成为其门客。接著,赖信的子孙中,还出现了一位被称为“军神”的八幡太郎义家。接下来是义亲、为义,他们都是连遮那王也熟知的开启本国武门的闻名武士。为义的儿子就是不久前因平治之乱败给平家的义朝,他名声中的荣耀以及悲惨的命运,到现在还被众人传诵不已。
源家首领左马头义朝之下有九个孩子:长子另名恶源太义平,被平家所杀,号称源家第一勇者;次子朝长也一样是平治之乱后在逃亡中死去;四子义门早夭……遮那王逐项看下去,到了九子的位置──
平治元年出生、母九条院女佣
牛若
很意外的,他竟然看到自己孩童时期的名字写在上面。
“您看到了吗?”
正近将烧得吱吱价响的火把再往前照,火花迸裂,灰飞散落,那名字的墨迹似乎亮得刺眼。
“所以,您是源家的九公子。”
遮那王没有点头。他紧盯著那一排如群星般耀眼的名字,再看看自己的名字,几乎快要忘记呼吸。
火把烧完后,在黑暗中,他与自称是其父义朝的部下──镰田三郎正近──对坐。
正近诉说著源家往年的光荣历史,诉说著义朝的武勇,以及他临死的情况。
“可是,首领还继续活著。”
“咦?”遮那王在这方面还不失童真,他纯挚且认真地抬头问道:“他在哪里?”
“在公子的血脉中。”
“在我的血脉里?”
“是的。”
正近不愧被称为“四条圣人”,他知道,光是用辞汇或理论,无法迷惑人心,于是他抽出短刀,让遮那王握著刀柄。
“请割开您的手,让血流出来。”
遮那王依照他的话,在手背上划了一刀,血喷了出来。
(……啊,好幸福啊!)
正近在内心呻吟。是啊!一个小孩,竟然可以不怕痛,用刀在手上划上一痕,这么果敢的举动,绝对是继承了八幡太郎义家这种勇者的气质。消灭平家的愿望,应该可以寄托在这位公子身上吧!
遮那王翻过袖子,将嘴凑在伤口上吸吮著,血,有一点点海水的咸味。
“那种味道,正是连鬼神都不怕的源家之血。”
(这种味道吗?)
他相信了正近的话。正近立刻开始讲述源家历代的勇敢事迹,也告诉他旁支名将的故事,远的如驱除大江山之鬼的赖光,甚至源家四代前跟兄长义家一起征讨奥州蛮夷的新罗三郎义光;近的则说到遮那王的叔父镇西八郎为朝,也讲了他大哥恶源太义平的故事。不管是哪个人物,似乎都是日本史上从未有过的男子汉。他们的血,就跟自己现在吸到的血是一样的──这个发现,应该是遮那王生平最大的冲击吧?这份冲击,使这位少年变成一个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人。
正近让少年看到了鲜艳强烈的幻觉。四条圣人说的所有事情,对这位不知世事、在僧侣间长大的少年来讲,简直就是法术的咒语。正近在四条河原让群众的心沉睡,让大家往生弥陀世界,而在鞍马山的僧正谷中,他想要捕获这位少年,让他前往战争的世界。
“请您为父报仇。”
正近重复的这句话,渐渐如锥子般尖锐的刺进少年的心。
“您有复仇者的资质。”正近继续说道。
──不要贪图这浊世的富贵发达,不要向往财富荣华。
正近的话,一点一滴渗进少年的心。正近告诉他中国卧薪尝胆的故事:复仇者的一生,只能追求复仇的快乐,只有复仇,才是此生最大的目标,平常就要磨练出如利刃般锐利的心。要知道,这个世界最大的目标就是复仇,你就是为此而生……正近鼓动著迷惑过京都内外群众的口才说服少年,少年的心几乎已在他掌握之中,可以供他自由使唤了。
他真是个奇妙的男子!
四条圣人正门房,俗名镰田三郎正近,这号人物,出现在历史的这一瞬间,然后便永远消失了。在僧正谷的这一夜,是他最后一次出现,接著他便在鞍马山上消失,遮那王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遮那王直到黎明才回禅林坊。僧坊的人惊讶于他的失踪,著急得正打算出去找他。
“你去哪里了?”
文头质问他。遮那王只说了句“不知道”,然后就一脸被瀑布打到般的表情。不管旁人问甚么,他的表情都没变,保持著完全的沉默。
终于,觉日把他叫到房里,不断询问他。但这稚儿的表情还是不变。
刚开始,他以为这稚儿的心,一定是被谁偷走了。他怀疑是不是那个爱慕遮那王、受遮那王迷惑的情敌出现了,然后通宵达旦与遮那王拥抱共寝?这么想自然令他深受嫉妒所苦,他带著挣扎的心情不断追问,可是又突然想到:
(不是这样吧!)
觉日也是个很优秀的祈祷师,他用平常锻炼出来的直觉,领悟到遮那王奇特的表情──可能是被附身了!
(是甚么附身呢?是山神?树怪?怪兽?或是群聚在这山里的天狗呢?)
觉日试著做了三天三夜驱逐附身物的法事,可是遮那王还是一样,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可爱的稚儿了。
觉日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他走下山坡路,来到位于由岐明神旁的东光坊,找老师莲忍解惑。
莲忍是以前源家首领义朝的祈祷师,他也接受寺院领主的供奉,因此常磐才会拜托他,将遮那王寄养此地。可是,他毕竟年事已高,而且弟子又多,实在无法面面俱到,所以就将遮那王托付在继承衣钵的爱徒觉日身边。对觉日而言,既然是老师托付的徒弟,有任何异常,都必须来找老师商量。
“附身吗?”
莲忍思考著,好像在修止观行般闭上眼睛。活著所不需要的脂肪,在他脸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位枯老的八十老僧的冥想,会产生出与年轻的觉日不同的直觉吧!不久,他张开眼睛,断言道:
“附身的不是怪物!”
他继续说著:
“觉日,这是个秘密。我告诉你,遮那王不是那个温和老实的大藏卿的儿子,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老师过于夸张的说法,令觉日露出害怕的表情。
“他是武门之子。”
老人这么说著,觉日更加战栗。他真想如此形容“武门”那个种族──一群具有异常精神的人。他们的气质、风俗、嗜好、感情、伦理,一切的一切,不只是觉日,就连公卿或僧侣们,都感到难以理解。这个超越众人理解范围的种族,只会令人既轻视又害怕。以前,他们受到王朝的主角──公卿或僧侣们的轻视,但是,在保元、平治的源平争斗后,这一族势力大大抬头,终于,平家夺取了政权。先不谈他们的好坏,光是他们的实力,就足以震撼世界。
(遮那王是义朝的遗孤吗?)
觉日出身于藤原氏,他在生理上既厌恶武家,又惧怕武家。在老师面前,他的表情相当奇特。
他不知道遮那王是义朝之子,还蹂躏过他的肌肤,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秘密,连遮那王也不知道。六波罗御所严格命令,不准让他知道身世,要把他像猫一般养大,等成年后,就让他落发为僧,截断他与人世的一切关连。这也是他生母常磐的恳切请求。可是,最近一定是有人告诉他,他不是猫子,而是虎子……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你实在监督不周。”
老莲忍温和地斥责觉日,然后两人一起推测著,到底是谁把这秘密告诉遮那王。可是,再怎么推敲,他们都觉得这山里不可能还有人知道这秘密。
“一定是有外面的人混进来,会是谁呢?”
第二天,觉日派人去山顶的僧录所,调查僧俗的出入情况。根据纪录,住在山麓的僧兵集团中,最近有人入山,而且没有向守卫报告就跑了出去。那是个脸孔长得很像阿弥陀佛的男人。
他立刻派人前往山麓,到僧兵集团中询问,但仍问不出那男人的来历,只知道这是集团中的不成文规定:不问同伴的来历或前科。
“他家乡是哪里?”
“他说京都话,但有一点坂东的腔调,就只知道这样。”
“就是那男人!”觉日想。
可是,现在也拿他无可奈何。
5
岁月流逝。
这段日子对鞍马山上的遮那王而言,有如黄金般贵重。他一心一意等待著自己身体与年龄的成熟。
同时,这段岁月似乎也只使平家得利。平家的繁华富贵有如毫无尽头一般。平治二年,消灭了义朝的清盛,受封为三位【注:宫中官位的阶级,排名第三】,他以一个武门出身之人,列于公卿之位,还当上太政大臣,虽然他不久就落发了,可是仍未改变他身为日本国执政官的地位。
平家一门升为公卿者有十六人之多,殿上人【注:能上殿觐见天皇者】有三十多人,获赐诸国领地或卫府重职者有六十四人,在日本六十六国中,平家的知行国【注:封建时代武士的领地】就有三十多国,庄园(私领)有五百多个。而且,从被称为伊势平氏的草创时代开始,他们就很擅长贸易,借此将财富累积到无法估计的程度。
他们还想独占宫廷的血统。清盛已经是高仓帝的准外祖父,尽管高仓帝现在才十一岁,清盛就让自己十五岁的女儿德子入宫,当上高仓帝的王妃。隔年,也就是承安二年,她晋升为中宫【注:皇后】。算算自义朝逃离京都,死于尾张,前后已经有十三年了。
对在鞍马山中的遮那王来讲,要数算亡父的年忌很简单,只要数自己的岁数就知道了。义朝的死,是在遮那王出生的第二年。
又过了两年。承安四年的春天,有个高个子男人来到京都。他脸上才刚剃掉胡子,还带点恐怖的青色。
“吉次来了!”
这男人越过逢坂山,从粟田口进入三条时,整个京都已经在谈论他了。
他可说是个奇特的男子,虽然是商人,却有百来个戴著武士乌帽、缠著腰布、打扮像武士的人跟随著他。更厉害的是,这一群人竟随意带著引人注目的百匹骏马背负行李。
吉次来自奥州。
在以京都为中心的畿内地区,牛只很多,但几乎没有马匹的牧场,马的价值很高,被视为财宝。
可是,在奥州,马的数量听说比人还多。
吉次毫不吝惜地把勇猛的好马当成背行李的马使用,一方面是炫耀奥州的富强,一方面也是宣传的手段之一吧!
这是有必要的。
在京都,坂东被视为未开发的地方,而比坂东更远的奥州,就更被视为令人厌恶的异国。
事实上,不只是人的长相、语言有很大的差别,在行政上,白河以东到津轻海峡,都宛如是独立国。被称为“奥之俘囚”这个种族的酋长,世袭统治著这广大地带。他们窃用藤原氏的姓氏,以平泉为首都,都城的规模模仿京都,那种富庶的景象,常常刺激著京都人士童话般的想像──奥州不仅有马,还出黄金。
“奥州”这两个字的语感,给京都人一股如黄金般闪闪发亮的感觉。如果用后来历史的印象──广大土地上的黄金干涸后,只不过是一块寒冷之地──来联想当时的奥州,那可就错了。
可是,从奥州来的人并不受尊敬,因为以前虾夷给人的印象太强烈了,而且,他们确实有虾夷的血统,是化外之民。
吉次也是化外之民,他内心有一种故意不服输的心态,就像在运奥州黄金到京都的途中,故意用好马来背行李一样,想要让别人吓一大跳。
“他们献的东西是黄金。”
人们从吉次的商队越过逢坂山开始,就成群结队跟在后面窃窃私语。
吉次一行人遵守著进入王城的规定,在粟田口各自换下武士装扮,改穿普通衣著,渡过鸭川。
他们的住处在三条。
吉次进入一栋屋子里,那儿有几个京都女人靠奥州黄金过活。吉次一进去,马上向女人们打听京都的情况,结果有点失望。
“平相国(清盛)不在?”
他问的就是这件事。清盛拥有三个贸易港。这家族从远古开始,就使用伊势的白子和筑前的博多津,以及清盛现在正热中于维修的摄津福原(神户)。清盛正在福原建造壮丽的别墅,不久前才离开京都。
“相国也真是的!”吉次用精巧的京都话说著,并要女人们帮他斟上京都的酒。
“甚么意思?”
“很有精力啦!”
“甚么精力?”
“做生意啊!”
在吉次眼中,平相国入道也不过是个商人。清盛靠海赚钱,吉次靠陆地的产物赚钱。两人应该算同行吧?清盛没有吉次运来京都的黄金,就无法与大宋进行贸易。自大宋用船载来的物品,都是奥州藤原氏透过吉次,用在京都卖黄金的钱支付的。也就是说,吉次跟清盛在“商人”的立场上是对等的,关系深厚。
(影响天下财富的人,是我跟清盛吗?)
吉次内心暗想。本来,像吉次这样的人,是根本不够资格在百尺内拜谒清盛的。
“连法皇都不在吗?”
吉次更加惊讶。连后白河法皇都带著宠妃,跟著清盛一起去福原了。
“京都不就空无一人了?”
这么一来,吉次就不能做生意了。宫廷的统治者和国家的统治者偕伴离开京都,公卿、殿上人、官人们也都会随之而去。
“很快会回来吗?”
“不,听说法皇还要到安芸的严岛明神那里。”
“这样啊?”
吉次笑了出来。严岛明神是平家的守护神。以法皇的身分,竟然还要专诚去参拜臣子的守护神,就算前有先例,也难免遭到没有见识的讥讽。
“听说法皇并不是个懦弱的人,然而,看来也不得不对平家的势力低头了。”
“嘘!”
女人们脸色苍白向四处张望。要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下人听到这种闲聊,胡乱传出去,吉次可就性命不保了。
“放心!”
吉次张开那仿佛可以咬下天花板梁柱的大嘴巴笑著。
“我吉次是奥州人,虽然是商人,可是一回到奥州,我就是平泉藤原家的被官【注:诸侯直属的下级武士】,是披戴盔甲的人。平家再怎么强盛,目前也不敢对奥州出手。平家就算想以全族的军力进攻东部,奥羽十七万骑的武士,也不会让平家的一兵一卒越过白河关。”
“好可怕!”
“我们是十七万骑呢!”
吉次把脸凑向女人。虽然喝醉了,可是,这夷狄商人气焰也太大了。
(还是跟虾夷人不同。)
女人们想著。他在愤慨甚么呢?总觉得他感情的发泄有点异常。
“对了!”他干笑了一声:“讲点京都最近发生的趣事来听听吧!”
“……这……”
大家全低下头,有个叫志女的歌舞伎嘴巴才张开,就好像改变心意般合上。
“怎么了?”
吉次伸手到女人的唇上,要她开口。女人摇摇头,可是仍抬起了脸。
“是某个师父偷偷告诉我的。”
“说!”
“可是,不能让爱说闲话的京都人知道……啊!好可怕。”
女人又想住嘴,可是吉次不准。
“听说有个以藤原为姓的源家公子,偷偷躲在京都周围的某座山里。”
“在哪座山?”
“上人没有明示。”
“嗯!”
吉次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他放下酒杯,但立刻又像改变主意般举起杯子,恢复阳刚而粗卤的喝酒姿态。
[book_title]镜之宿
1
京都市区的树木都已发出新芽。
在这个季节里,吉次半夜离开京都,来到洛北的山中。当他渡过鞍马川的溪流时,天亮了,他看见眼前一片青翠山峦。
(就是这里吗?)
吉次抬起头。这里是鞍马山,树缝间有霭霭的朝雾,那是被阳光蒸发后的雾气,树木的新芽散发出醉人的气息。
(那孩子就在这座山里吗?)
吉次穿过红色的仁王门,准备去见那孩子。
──见到他后,要做甚么呢?
吉次脑中还没有理清这一点。一开始,当他从女人口中得知源家后代在鞍马山时,他想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这个好!)
其实,吉次每次前来京都,都对平相国清盛这日本国统治者的脑筋感叹不已。他建了兵库港,对宋贸易频繁,增加了不少平家的财富,而他对宋帝国输出的日本特产,就是黄金。也就是说,吉次从奥州运来的黄金,由清盛买下后再卖给宋国,平家由此而累积下日本有史以来最多的财富。
(如果由奥州藤原家直接对宋贸易,就可获得更多财富吧?)
这是连儿童都懂的道理。而且,最好是打倒平家,使源氏掌权,然后再操纵源氏对宋贸易。
(那么,鞍马那孩子……)
于是他想到,如果以奥州十七万骑来支援那孩子,说不定可以搞垮平家。
(可是,这毕竟是场梦!)
吉次从空想中醒来。奥州十七万骑之主是平泉的藤原秀衡,他是个温厚笃实的人,根本不太可能有颠覆日本权力核心的野心。
(虽然是梦……)
吉次想,那孩子还是有些价值,他毕竟是源氏首领的遗孤,血统很宝贵。
奥州人很不寻常的一点是,对中央权贵的血统有病态的憧憬。公卿们次子之下的孩子,或是姓藤原的一般小官,往往在京都无法得志,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若下放到奥州,将会受到奥州藤原家多么热烈的款待。藤原家族会惊喜若狂,还会分配族中的女子给他们,就为了想要引进权贵血统。
“东夷的远酋”是奥州藤原氏自卑的谦称。从这一代的秀衡往上数四代,只有一个“散位藤原经清”的名位而已,如果能混入没有获得官职的贵族旁支血统,那么虽然是蛮夷,却可以自称为藤原氏。秀衡的母亲拥有来自京都自称是平氏旁系者的血统,而秀衡的儿子泰衡之妻,也是流放官差的女儿。
(源氏的血统目前还没进入奥州藤原家,足以成为珍贵品种。我如果把这孩子带回去,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吉次认为,拥有珍贵血统的孩子,是送给奥州最好的京都礼物。
他慢慢的往两旁长满新叶的坡路上爬去。
一到山顶的本坊,他马上叫随从人员献上黄金给寺院。寺院中人为之大惊,立刻招待这位蛮夷贵客进入客殿。
“我有事相求,希望可以在寺院中礼佛一段时间。而且,我希望住在禅林坊,可以吗?”
他提出这个请求。听说禅林坊有个有问题的遮那王,所以吉次请本坊的人前去斡旋。
黄金还是很有效的,他的请求获准了。吉次立刻下到山腹处,进入位于由岐明神旁的禅林坊。
几天后,吉次命令随从人员:
“暗中跟遮那王接触。”
随从人员旁敲侧击打探禅林坊的状况,终于跟遮那王联系上。
薄暮中,这位少年来到庭院,随从马上走近他。
“这……这位少年,”随从小声地问:“你是遮那王吧?”
随从小心地确认后表明,自己的主人是自奥州来此做黄金买卖的吉次,想要与他见面。
遮那王张大眼睛,沉默地点头。
奥州人──很童话味的名称──吸引著少年的心。
“你也来自奥州吗?”
“不!在下是京都人。”
“难怪是普通京都人的脸孔。”
双方约好隔天早餐后,在后山的树根道见面。
第二天飘著细雨。遮那王一放下早餐的筷子,就马上戴起斗笠,穿上蓑衣,偷偷从禅林坊的后门溜了出去。他沿著后山小路往上爬,进入密林里。由于百年杉树密布,鞍马山即使在白天也很阴暗,充满雾气。若不是遮那王很熟悉这座山,绝对无法走这种小路。
穿过树林间的缝隙,他终于来到约定的地方。许多树根浮出地面,好像一张丢在地上的网子,被雨淋得湿透。
“你是吉次吗?”
遮那王拿下斗笠,问著坐在对面倒下树干上戴蓑笠的男人。
男人无言地站起来,做势要解开斗笠的钮扣,结果并没有解开。他大概轻视遮那王是没落贵族的孩子吧!
“我是奥州的吉次。”斗笠下的脸庞说著:“你是遮那王吗?”
遮那王没有正面回答,却说:
“你是奥州的蛮夷啊!”
他必须争回面子,不容旁人侮辱自己。
“拿下斗笠,戴上乌帽子。对贵人讲话不可以这么无礼,这是京都的礼貌。”
(原来如此!)
吉次苦笑著,不得已拿下了斗笠。他失望地想著,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要当作京都礼物带回奥州的话,最好是个楚楚可怜、配得过沉香香气般的孩子。
(脸孔长得如何?)
吉次右膝触地,保持弯腰的姿势,看著遮那王在斗笠下的长相。吉次的期待没有落空──遮那王肤色白皙。
(不愧是常磐生的!)
恐怕是遗传自母亲吧?只见他薄嫩的肌肤上,似乎隐约可看到一条条蓝色的血管,站在浓绿的杉树群中,显得异常清秀。
(好个稚儿!)
吉次用人口贩子般的眼神,紧盯著遮那王。不久,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一端详遮那王的长相后,发现他眼睛似乎一大一小,鼻梁不正,唇形也不好,但却让人一见就觉得俊俏,大概是因为眼瞳乌黑,睫毛鲜亮,皮肤细腻光滑的关系吧?所谓美貌,似乎不是用看的,而是用感觉的。
(行了!)
吉次猛然双膝跪地,打算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拐走遮那王。不料──
“吉次,带我去奥州。”
遮那王先提出要求。
以他的地理知识,还不知道奥州是甚么地方,可是他听说,那里自古以来都遵循日本的律令,目前还是平家势力无法触及之地。如果要逃离鞍马,就只能去奥州了。
“拜托!”遮那王说。
他已经十六岁了,能够当稚儿当到这年龄,已经是奇迹,今年大概会落发为僧,永远无法再还俗了吧?师父觉日、老师莲忍以及所有平家的人,也都在催促他剃度了。
“去奥州?”
吉次耸肩,夸张地表现他的惊讶,然后非常认真的摇头:
“这不行啊!”
吉次毕竟是商人,如果对方主动说要卖,他就必须装出根本不想买的样子。
“如果带你离开,这寺院的和尚们会恨我的。”
“你不用担心,”遮那王露出寂寞的表情说:“出了一些事情,寺院里的人都觉得我很麻烦,如果我离开了,整座山的僧俗都会松一口气。”
“我不懂你在讲甚么!”
吉次故意要套他的话。遮那王的意思吉次当然懂,义朝的遗孤在鞍马山中接受监视,当然备受拘束,讨厌留在寺院内。
可是遮那王并不说:
“因为我是义朝的儿子。”
他不提源氏或平家,只是微微一笑道:
“因为我太爱恶作剧了。”
吉次听到这句话后,内心重新修正对遮那王的印象。
(他虽然是小孩,不过,却不是可以任我摆布的。)
吉次也很狡猾,他并不提这种话题:
──你是义朝的遗孤吗?
他只是以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说:
“实在麻烦,不过,你真要去的话,就跟我一起走吧!改天我派随从通知你。”
吉次的交易成功了。既然遮那王拜托他,他就可以采取高姿态,如此一来,以后他想要如何对待遮那王,都可以随他高兴。
2
不久──
遮那王趁半夜逃离鞍马山,出现在前往京都的街道上。吉次的部下还在路上喘不过气来,可是遮那王气不乱脚不慢。
(好敏捷的孩子!)
使者惊叹著。在途中一处叫松崎的京都入口,遮那王换了衣服,穿上寻常百姓常穿的麻质儿童水干。
他将先前穿的红梅色绢质水干,交给了吉次的使者。
“从现在起,请叫我牛若。”
少年恢复俗名。不过,他已经到了该行成人礼的年龄,今年就必须换掉童名了吧!
到达位于三条的吉次家时,天色还没亮,可是已经是出发的时刻了,路上挤满了人马,门前烧著好几堆篝火,屋内烛光辉映,灯火通明。
“吉次大人要回去了。”
城中守门的人已经起来了,周围聚集了很多从京都各地前来送行的人。
吉次一行人约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一些想从京都前往东国的人,因为怕在路上遭到强盗抢劫,因而拜托吉次让他们加入商队,其中包括武士、僧侣、妇人、商人。
而众多繁杂的行李也不只是吉次在京都买的商品,还有朝臣、僧侣等交代要送给沿途诸国的信件。
吉次也是个送信者。
(有如一支大军!)
牛若没想到,在鞍马木根道上全身湿淋淋跪著的奥州人,竟有这么强的实力。
吉次在房间里跟一些女人及京都熟悉者开著饯别宴会。
“孩子,你来啦!”
牛若听到吉次的声音。然而,吉次的态度傲慢,有如长者对待奴隶似的。
“倒酒!”
(这家伙!)
牛若心中暗骂著。可是,他又反过来想,吉次可能是想帮他掩饰身分,才故意这样演戏吧?于是他进去倒了酒──这个举动,他在鞍马已经做习惯了。
就快天亮了,吉次退到另一个房间,脱下市集商人的萎乌帽子、水干、四幅裤等装扮,换上武士乌帽子跟直垂。他一边叫女人们帮他换装,一边说:
“孩子,过来!”
吉次叫牛若进来,命令道:
“路上要带著太刀。”
吉次在牛若面前调戏女人们,女人们虽然尖声大叫,可是并没有躲开吉次的手指。
天一亮,吉次的大队人马出发离开三条。牛若扛著大刀,跟在吉次的马后走著。
从粟田口上了逢坂山,京都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
(我正要离开故乡。)
他这么一想,不禁对这个从小都没让自己经历过一丁点好事的城市,产生了一点点愁绪。
(别哭!)
他骂自己,但却无法止住流出的泪。他很想再见母亲一面,可是,继父和弟弟已经是常磐的世界了,根本没有他插足的馀地。他也不愿意去想在鞍马山经历的一切。小观音或少将公应该不久就会成为僧官,在京都的贵族社会里,继续享受著荣华富贵吧?简单的说,牛若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处。
“你在哭甚么?”
吉次在马上回头问他。牛若慌忙别开脸,他可不能让蛮夷来可怜自己。
(我只有自己!)
他这么鼓励著自己。他跟平家或藤原贵族的公卿们不一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籍贯的,活著的目的就是要为父报仇,打垮平家。因此,他必须领悟到,除了这个单纯而强烈的目的之外,他在这个世界,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男人。
(要这么想才行!)
如此一来,跨越逢坂山的脚,也会凛凛生风吧?
(不哭了吗?)
吉次再度回头看。他很在意牛若的动作或情绪。
吉次的商队是支强行军,不容许缓缓步行,大家都快步疾走,扬起一股灰尘,整队人马好像不断往前倾倒似的。早上他们就过了濑多的大桥,从琵琶湖附近北上。
过午之后,到达了草津。这一天大家决定分别住在草津到守山、野洲、镜之宿之间。吉次和随从、牛若住在最前端的镜之宿。
此地是奈良朝以前就存在的老站,后来改称镜山,虽然就要废站了,可是由于前临近江平原,后据有如富士山缩影的三上山,被人称为“湖东第一景”。
吉次等人没有投宿客栈,而是住在当地长者家中。镜之宿的长者家在当地被称为“泽殿”。
女人们出来接待,她们也兼陪宿。听说以前若有贵人来,长者的女儿会去陪宿,可是现在女人们已经都半职业化了,跟妓女没两样。
吉次照例又召开酒宴。他坐在熊毛皮上,伸出多毛的腿,火光照著他如岩石般的脸。他拍著胸口大口喝酒,那喝醉的样子真有东国武士之风。
“我母亲是京都的女人呢!”吉次自豪地说。
吉次出生于奥州的金成,父亲是烧炭的藤太。有一天,一个自称是京都官差之女的女人留宿在藤太的烧炭小屋,后来就住了下来,成为藤太的妻子,生了吉次等三个兄弟。因为母亲是官差的女儿,所以吉次在奥州的首都平泉也受到重视,并受到藤原家提拔。
──这是京都语言。
他母亲亲自教授他京都语言。然而,等他来到京都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在鸭川河原搭棚子住的河原人讲的话。他母亲恐怕是在木偶戏团中混饭吃,然后流浪到东国,再飘流到奥州,听说奥州很重视京都来的人,所以如此诳骗人,最后成了烧炭者的妻子。
总之,吉次对牛若的态度,越来越傲慢了。
──你是我的奴隶。
他的态度有如这么宣告。
不但老是叫他斟酒,而且,当牛若有几次不小心把酒溢出来时,还严厉的责备他:
“你连斟酒都不会吗?”
吉次企图在旅途上驯服牛若,使他日后能完全听命于自己。
(这家伙!)
牛若虽然心中不快,可是由于吉次提供三餐,他无法提出任何抗辩。
这个“以边土远国为巢穴,令土民百姓臣服”的少年,后来在吉次卑躬屈膝的样子中,重新回想到这段日子的悲哀。可是,现在无论如何,在吉次面前他是无可奈何的。
这一晚,牛若跟其他佣人一起睡在吉次隔壁的房间。大家各自抓著棉被一角睡著了,只有牛若辗转难眠。
他只好起床。
然而,他马上动手解开包袱,决定要做一个戏剧性的举动:
──行成人礼。
他要抛弃儿童打扮,变成大人。
一般若在贵族或武士家里,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必须聚集全族人和家臣,举行严肃的典礼。
牛若的族人──后来的镰仓三代将军实朝,他的成人礼就很豪华。当天,文武百官都参加典礼,北条时政和儿子义时、大江亲广、武藏守源义信等镰仓幕府下的权贵之家,都各自担任侍者,帮实朝理发、加冠。
就算再简单,成人礼最少也需要六个人:加冠者、理发者、戴乌帽子者、敬酒者、打乱箱者、镜台者。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为进行成人仪式者加冠之人,一般称为“乌帽子亲”。
可是,现在面壁沉吟的牛若甚么都没有。
──我一个人来吧!
他解开头发,自己担任理发者,梳开头发,然后拔出短刀,切断发尾,在头上绑了一个元结【注:发髻】。
接下来是加冠。
逃离鞍马时,他偷走了一套乌帽子和直垂装束,现在派上用场了。他把乌帽子戴在头上,在下颚绑好带子──仪式完成了。严格来讲,他已行过成人礼,应该被称为“冠者”【注:接受加冠之人】了!当然不能再用“遮那王”这名字,也得跟“牛若”之名分手。
(该叫甚么名字呢?)
既然是义朝的九男,当然通称就是“九郎”了。依照惯例,名字要从父亲之名中取一个字,就取“义”吧!可是,他迷惘著,“义”下面该加哪个字呢?通常是从乌帽子亲的名字中取用一个字,可是,他并没有乌帽子亲。
源氏是自清和天皇开始的,清和天皇之子是贞纯亲王,贞纯亲王之子是经基,从经基开始就被降为臣,受赐源姓,就取他的“经”,名为“义经”吧!
(源九郎义经……)
他念了一遍,感觉音调流畅,字面上看来也不错。
这位冠者的异常情况,很快就引起房中二、三个人的注意,其中还有人爬出被子,坐下来祝贺他说: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不过,恭喜你成年了。”
冠者接受祝福,像个大人似的点点头,要求他们:
“今天起,请叫我九郎。”
然而,他的口气还是很稚气。他站了起来。
此时,他的成人礼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没有人注意到,村子的出入口有人影晃动著。这些人影很快就增加为二、三十人,不久便静悄悄的包围整栋房子。
是强盗!
──听说奥州卖金子的吉次已离开京都,要回奥州去了。
从听到这个风声开始,远近的强盗都聚集到京都附近,汇聚成一个集团,观察著吉次的动静。
──他们会住在镜之宿。
强盗们甚至调查到这一点。因此从昨天起,他们也分别住进这长者家附近。强盗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最远的竟然还有从出羽国由利郡附近流浪来的人,其他还有出生于越后国颈城郡、名叫藤泽入道的老人;出生于信浓,自称是三之权正之子的年轻人;出身于远州的蒲、一个叫与衣的跛子;骏河的兴津十郎;名为丰冈源八的大刀队,以及上州人。其中东部人比较多,大概是因为最近东国到北陆道的饥荒越来越恶化之故,没得吃的人,比较懦弱的就去当乞丐,比较好强的则成了强盗,有志一同的一聚在一起就有七、八十人。
其中,藤泽入道穿著褐色直垂,没有戴头盔,身上一件不知道哪里偷来的黑色皮盔甲,配著一把刀鞘尾装饰著熊皮的太刀。他挥舞著太刀,威风地指挥同伴。他很自豪于自己的力气,便往门上丢了一块大石头,乱喊乱叫,这时候,亥时已过了一半。
“吉次,出来!”
兴津十郎跑了过来。这群强盗有固定的仪式,他们各自叫唤自己的名字向前跑。
“……?”
在最里面的房间里,吉次醒来了。他旁边躺著个女人。他一知道这些吵杂声是有人来攻,马上就跳了起来,带著螺号,踢开板窗,跑到晒谷场上。他面向南方,开始吹起螺号。风往西南方向吹,他想通知住在南方的野洲、守山等地的部下们。接著,他丢下螺号,躲入黑暗里,转身逃走。其实吉次弄错了!他以为攻来的人不是强盗,而是发现牛若逃走后派人来追的六波罗手下。
(我玩了个无聊的恶作剧。)
他在黑暗中奔跑著,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偷偷带走源氏的孩子。吉次再怎么强悍,也无法抵挡六波罗的军队。
另一方面,冠者九郎在房里帮自己取好名字后,便听到四周的动静。不知道是否天性使然,他没有思考得太复杂,完全不像吉次会判断是六波罗的追兵。
“强盗!”
他直觉这么想,然后对这个直觉毫不怀疑,马上便开始行动。
他没有太刀,于是往吉次的房间跑去,握住吉次平常佩带的太刀,再跑回房内。
“别逃,听我指挥!”
他一举控制住吉次的佣人们,然后说出自己的本姓。
一听说他是源氏首领源义朝的儿子,佣人们都很惊讶。这个八幡太郎义家以来的武门总帅之名,像个护身符般使佣人安心,这也可说是一种对血统的信仰吧!就因为有这种信仰,吉次才会将这年轻人从京都带走。
“熄灯!”
佣人们听从嘱咐。
“要先找到强盗的带头者,一找到后,我就尽快提刀砍去。然后,大家要立刻一涌而上,尽量往那人身上砍。强盗就算有一百个人,只要打死了带头的三、四人,他们就会马上瓦解退走的。”
这种战略的运用,是他在鞍马时由“鬼怪”那里听来的。自四条圣人镰田正近出现,到他满十六岁这一年,他每天晚上都在僧正谷挥舞著太刀,自己练剑术及体力。这期间,偶尔会有“鬼怪”出现,跟他对打或谈论战术之类的话题。在鞍马也传说有天狗以僧正谷为窝巢。
强盗来了!
他们占据了整个走廊,其中一人咆哮著冲向房间,只见九郎小小的身影冲了过去,几乎与对方同一时间行动。他真像鬼神般敏捷!
强盗连重新握好大刀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砍断了颈项,他摇晃了二、三步,佣人们纷纷往他背后猛砍……他终于成了一具尸体。原来是藤泽入道。
九郎冲入强盗群中砍杀,强盗们在走廊上走避不及,一个个被砍倒。
虽然他身材矮小,力道不足,砍的刀痕都很浅,可是,强盗们被他迅速的动作吓到了,又因自己受伤而感到惧怕,再加上佣人们的攻击,使他们的小伤蔓延扩大,终于纷纷失血致死。
这时,吉次偷偷回到现场,了解了全盘情况。
(那个孩子……)
他歪著头思考著。他混在强盗群中乱跑,很快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平家派来的。他也冷静下来了。
“大家听著!吉次在野洲、守山的部下冲过来了。”
他喊著,想要让强盗们害怕。接著他从背后杀了进去。
其实,接下来发生的事跟吉次毫无关系──强盗群中有个奇怪的男子,他刚开始时勇敢作战,可是中途却突然害怕起来,丢掉手上的武器,匆忙逃走。其他的强盗因此也害怕了,便跟著一起撤退。
(赢了!)
吉次这么想著,却有点不尽兴。
“你们知道我吉次有多勇猛吗?”
吉次后来对从野洲、守山赶来的部下自夸著,可是,部下们全都知道是谁打退这些强盗。
──听说是那个冠者。
大家窃窃私语。而且,因为这次事件,大家都知道了这位冠者的来历,不过,没有人敢讲出来。在平家政权下,他的姓氏令人战栗。
只有冠者本人另有思想与行动。他拜托屋主准备一张告示牌,在上面写了一篇文告。他要昭告天下自己打退这帮强盗。
告示牌竖立在屋旁,边缘还挂著五个人头,上面写著强盗的名字及他们的可怕,最后才写上打败强盗之人的名字。他是这么写的──
恕我无法详细说出姓名,这也是为了黄金商人吉次好。昨天我已经加冠。想知道详情的人,请去鞍马山的东光坊询问。
吉次十分惊讶。
“公子!”他小声的叫著。
昨天晚上看到这位冠者出乎意料的勇气后,吉次的态度变得相当客气。
“请别立那种告示牌吧!这不是故意引六波罗的人追来吗?”
“你这混蛋懂甚么!”
九郎想要讨伐杀父仇人平相国清盛,想要颠覆平家政权,为了号令天下,募集战友,他必须有武勇的声名。近江镜之宿告示上的事情,这两天必定会传到京都,等大家知道是鞍马山的遮那王所为,必定还要再几天的时间,然后,京都人就会永远记得这件事。将来,当他成为讨伐平家的一员大将,成为世上的重要角色之时,他们就会发现,他的武名不是浪得虚名。
──那名大将就是当时告示上的人吗?
“一切都是为了将来。”
年轻人省略所有的想法,只是这么说。然而,吉次明白了。
(他未来真的要讨伐平家吗?)
吉次害怕了,他提出其中的危险性,想劝九郎不要这么年轻气盛。
“不用管将来,这份告示马上就会让你惹祸上身。”
“这就是我跟你这混蛋不同的地方。你想想看,以后要讨伐平家的人,要是怕这么点危险,还能做甚么呢?”
“别逞英雄啊!”
吉次难过地讽刺他,可是内心却很佩服他的勇气。这个告示牌兼具被追缉的危险以及将来的利益。踩在危险上争取利益,这就叫勇气吧!
“你真是个令人敬畏的勇者。”
“你是说我吗?”
冠者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有勇气的人。如果他生在和平的藤原贵族家中,他只会每天唱歌跳舞过一生,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十分平凡的人。毕竟他的本性是胆怯懦弱的,所以,他不断渴望能拥有足以完成胸中大志的勇气。
商队开始前进。
吉次对冠者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给冠者一匹马和一个马伕。冠者戴著折乌帽子,穿著直垂,配著铜制的太刀,看来俊秀异常。
吉次在马上担心著之前对他的严苛待遇,为了掩人耳目,他想一进近江路,就向年轻人道歉,改变对他的态度。
“请你原谅我,我是真心的。”
“你在说谎吧?”
年轻人抬头说。他的个性虽然很容易相信人,可是却无法原谅吉次。
(吉次是商人,他只把我当成商品。我有甚么用处?值多少钱?赚还是赔?他似乎常常在想这种问题。)
年轻人也了解这些。过了番场,到了醒井乡下时,左边森林隐约出现了一个看似樵夫的男子,他拉住冠者的马。
“你忘记我了吗?”
他满脸胡须,笑著仰望冠者。他身材高大、脸形修长、鼻梁挺直,一副东国人的脸孔。
“我是出生于上野(群马县)的丰冈源八。”
“啊!昨晚那个人。”
年轻人的声音中流露出亲近之意。此人是昨晚那群强盗的指挥者之一,似乎是个性格悠哉的男子,昨晚来攻击,现在却笑著来搭讪。
(难以理解的场面!)
骑在马上的吉次,无法了解年轻人与强盗之间的欢谈。
“至少让我帮你牵马到边界吧!”
强盗用尾音高昂的坂东腔说著。年轻人自有主张,他答应让对方牵马。
(这个常磐的孩子是笨蛋吗?)
吉次想著。
对面耸立著自古以来就以强盗窝巢闻名的伊吹山。让强盗帮忙牵马,搞不好会被带到山里的甚么地方去。
而且,对吉次而言,年轻人跟强盗之间光明磊落的对谈十分奇妙,那是一种令他丝毫无法插嘴的紧密情谊。
来到柏原,强盗把缰绳还给年轻人,郑重的鞠躬说道:
“我必须回伊吹了。”说完便消失在树林里。
吉次好像早已等得不耐烦似的,策马靠近问道:
“你认识他吗?”
冠者摇头。昨晚他攻进长者家时,年轻人才和他第一次照面。
“他叫丰冈源八。”
“是的,他昨天晚上自称是这个名字。”
吉次曾经到过中山道、丰冈、上野等地,这些都是碓冰郡沿岸的村落。从“源八”这名字来看,此人可能是出生于源氏旁系家族里的八男。昨晚,当他报出名号时,冠者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马上小声对他说:
“我是源氏首领的儿子,叫九郎。”
对方立刻有了回应,马上率领自己的部下撤退,使得整个强盗集团瓦解。
源八埋伏在醒井,是想为昨天的事情向九郎道歉,另一方面,他知道败亡的源家公子还活著,喜不自胜,于是就像弃狗爱慕旧主人般想要接近九郎。在吉次这种跟源、平毫无关系的奥州居民眼中,只觉得这是血缘间不可思议的互相吸引。
“以前的源氏武士已堕落成强盗了吗?”吉次语带讽刺的说。
可是,他内心却感到一股冲击,令他直想呻吟。源氏的血流、枝叶、以前的主从关系,没想到是这么强大的力量。
(他们也许会再度兴盛起来。)
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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