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长夜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4845
[book_dec]《长夜》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创作的长篇小说,是她的后期作品之一,作品中并没有出现侦探的角色。 故事讲述了迈克尔和富家女艾丽相恋结婚,然而结局出人意外。吉卜赛庄,美丽宁静的山庄,却被传言是一所遭受了诅咒的住所。这里曾发生过诸多的不幸,没有人能逃过悲惨的命运。然而英俊潇洒的穷小子迈克尔还是一眼看中了这里。他奢望成为这里的主人。富家小姐艾丽在这里爱上了他,她是一个生而甜蜜的姑娘。他们像一对金童玉女,在这里结婚,在这里定居。然而最终艾丽死于意外,真凶让人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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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献言 / 题记
『献言』
献给诺拉·普利查德,从她那儿,我第一次知道吉卜赛庄的传说。
『题记』
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
有人生来就为不幸伤神。
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
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
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
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
——威廉·布莱克[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天真的预言》
[book_title]第一章
开头往往就是结局——经常听到有人说这句话。虽然听上去不错,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是否真有这样的地方,你可以指着它说:“这就是一切的开头,正是从这时起,才有了后来所有的事。”
如果有的话,那么属于我故事的开头,或许就在一家名为“乔治与龙”的公司墙上。那里贴着一张海报,出售高贵宅邸“古堡”。除了占地面积等基本资料,还有一些好看的照片。这些照片也许是在“古堡”最鼎盛时期拍摄的,距今少说也有八十到一百年了。
当时我正在金士顿大街上散步。这条街并不出名,我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来到这里,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销售海报。至于为什么偏偏被那张海报吸引住了目光——是命运的恶作剧,还是美好的未来在向你招手?这种事情从来就没人知道。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所有的故事,是从遇见桑托尼克斯开始的。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他红扑扑的脸和明亮的双眼。他用一双结实而又灵巧的手,寥寥几笔就画出了房子的平面图。一幢别致又漂亮的房子,宛若人间仙境。
长久以来我都想要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美丽舒适的家园。而眼前的房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渴望在里面度过一生。这是一个只能在两人世界里分享的甜蜜幻想,桑托尼克斯一定会替我们盖好——如果他能活到那么久的话。
我会和我心爱的女孩在这梦想中的房子里生活,就像童话里说的“从此以后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虽然完全是异想天开,但这说明我内心深处潜藏着一股汹涌的渴望——渴望得到一些我从来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或者,假如这是个爱情故事的话——其实就是个爱情故事,我可以发誓——为什么不从那个瞬间开始说起呢?在吉卜赛庄,我看到艾丽站在一排枞树下的那个瞬间。
吉卜赛庄?对了,从吉卜赛庄开始说起是最合适的吧。我转身离开销售海报的时候,冷不防打了个寒战,当时一片黑云正好遮住了和煦暖阳。我漫不经心地开口向旁边一个当地人问了个问题,那个人正在东一剪西一剪地修着树篱。
“这幢房子叫‘古堡’啊?看着不像城堡的样子。”
那位老先生瞥了我一眼,我到现在还能清楚记得他当时的样子。
“古堡?这是什么叫法!哼,我们这里的人可不这么叫。”他的口气听起来极为不满,好像对我嗤之以鼻,“自从有人住进去之后,就叫它‘古堡’,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说完他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于是我问他,那你叫它什么呢?他的眼神游移了起来,满是皱纹的老脸上表情古怪,好像在窥探我的背后,又或是某个角落。乡下人就喜欢这样,不和你爽快地说,总要装作警惕一下,好像他们看到了一些你看不到的危机似的。然后,他才告诉我:“这里的人都叫它‘吉卜赛庄’。”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我问。
“不知道是哪儿流传出来的,众说纷纭。”他接着说,“反正,就是出灾祸的地方。”
“出过车祸?”
“所有的灾祸。现在这年头,出个车祸太容易了。你看到了吗?那个转角处可是个危险地段呢。”
“嗯。”我应声道,“如果在那里急转弯的话,确实容易出车祸。”
“乡议会竖了块警示牌,但是没用,照样有车祸。”
“为什么是‘吉卜赛’呢?”见话题扯开,我又问他。
他的眼睛又往我身后看来看去了,回答依然含糊其辞。
“就是有个传说嘛。他们说,这里以前是吉卜赛人的土地,后来他们被赶走了,就在这个地方下了毒咒。”
我大笑起来。
“哼。”他说道,“你还笑得出来?这里确实被下了毒咒!你们这些精明的城里人什么都不了解!这个地方真的被毒咒缠上了,有人在采石场运石头盖这座房子时突然就死掉了。而老乔迪,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晚上从阳台边上摔下来,脖子都摔断了。”
“是喝醉了吧。”我提醒他。
“也许是喝醉了。但也有别人喝多了不小心摔下来——摔得巧——都没什么大伤,乔迪却把脖子给摔断了,就在那个地方。”他手指着满是枞树的山丘,“偏偏就在吉卜赛庄里。”
对了,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只不过当时的我完全没有注意,现在也只是恰好想起。
仔细想了想之后,我才能慢慢把这些记忆片段重新规整好。我又问他,这里还有吉卜赛人住着吗?他回答说几乎没有了,因为警察一直赶他们走。
“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吉卜赛人呢?”
“他们尽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虽然他的口气不以为然,但双眼却更加认真地盯着我,“我看你是不是也有吉卜赛人的血统?”他说话拐弯抹角,眼神流露出凶狠。
我说我没有。不过我长得确实有点像吉卜赛人,也许正因如此,我才会对“吉卜赛庄”这个名字产生兴趣。我转身离开老人,心想刚刚的对话还蛮有意思的,说不定我真有吉卜赛人的血统呢。
我经过一条弯曲的路,再从一片黑压压的枞树林旁蜿蜒而上,来到了吉卜赛庄。从山丘顶部放眼望去,大海和船舶尽收眼底,景色简直美极了。在这一刻,我想无论是谁都会产生同样的念头:“如果这吉卜赛庄是我的,感觉不知会是怎样?”——而这一类念头,终究只是白日做梦罢了。
当我再次经过树篱旁,老人对我说:“如果你要找吉卜赛人的话,有一个黎婆婆在,少校给了她一户农舍住。”
“谁是少校?”我问道。
“费尔伯特少校啊!”他大吃一惊,“当然是费尔伯特少校啦。”
我问的这个问题居然使他有些狼狈,想来这位费尔伯特少校在当地是极有权势的,而黎婆婆可能是他的一个什么亲戚,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照顾。
费尔伯特家在当地应该已经住了好几辈了,多多少少在管理这片地方吧。
我向老人道别,转身正要走,他又说:“这条街的尽头,有一片农舍,就是黎婆婆住的地方,或许你会看到她正在外面。这些吉卜赛人,都不喜欢待在屋里。”
我嘴里吹着小调,向那个地方闲逛而去。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吉卜赛庄的事,以至于当我看到一位高大的黑发老人时,几乎都快忘了老人刚刚跟我说过的话。她隔着一道花园树篱望着我,我想这一定就是黎婆婆了,于是停下来和她攀谈。
“我听说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吉卜赛庄的事儿?”我说道。
她的眼睛透过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乌黑头发,盯着我。
“别干傻事,年轻人。你最好听我的话,忘掉它。你是一个帅小伙,千万别和吉卜赛庄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事,从来不会。”
“可我看到它正在出售。”
“哼,你要是买它的话,就更傻了。”
“那谁有可能会买下它呢?”
“有个建筑商盯着要买,不光是他一个人呢。你等着吧,肯定会卖得更便宜。”
“你说会卖得更便宜?”我好奇地问,“那不是一个争相购买的好地方吗?”
她没有理我这个问题。
“如果被一个建筑商买下了,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突然间她自己笑了起来,是一种带着恶意、让人不愉快的笑。
“当然,他会把那些破旧腐朽的宅邸推倒重建,盖二十户——或者三十户——全部都是受过毒咒的住宅。”
她的后半句话我权当没有听到,急忙打断她:“那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哈,你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到时候楼梯会打滑,涂料会被打翻,楼顶上的石板会往下掉,把人砸个正着。还有那些树,也会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倒。哈,你等着瞧吧,没有一个人会在吉卜赛庄过得安稳,他们最好就别打扰那个地方,你等着瞧吧。”说到起劲处,她频频点头,然后又轻声地自言自语,“在吉卜赛庄里捣乱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从来没有例外。”
我听着笑了起来,她厉声说:“不要笑,年轻人,我看你这几天笑脸就要倒转过来,变成哭丧的脸。在那幢宅子里也好,附近的土地上也好,从来都没有过好事。”
“宅子里出过什么事呢?”我问,“为什么让它空了这么久?为什么又把它推倒呢?”
“最后一批住在里面的人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
“他们是怎么死的?”我觉得好奇,便接着问。
“最好不要问起这件事情。反正从那之后就没有人再搬进去住了,就让那宅子发霉腐烂吧。现在既然大家已经快忘记这件事情了,最好以后也不要再记起来。”
“但你可以给我讲讲啊。”我用好话哄她,“你对吉卜赛庄的事不是一清二楚吗?”
“我不会和你闲聊那个地方的。”然后她压低声音,语气突然变得谄媚,“漂亮的小伙子,要是你愿意,我给你算算命吧。给我一个银币,我就会把你的命运告诉你。最近这段时间,你好像会很走运呢。”
“我才不会相信算命这种骗人把戏呢。”我说,“我没有钱。就算有,也不会花在这上面。”
她凑近我,用讨好的口吻说:“六便士!我算你的命只要六便士,怎么样?这根本不算什么。因为你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嘴巴又伶俐,我才只收你六便士,所以我说你最近会走运吧。”
我从口袋里摸出半角银币。倒不是因为我听信了她那套愚蠢迷信,而是觉得就应该这么做。具体是什么原因我还看不透,但我不反感这个老神婆。她把银币一把抓过去,说道:“好了,把你的手伸出来,两只手都要。”
她那瘦骨嶙峋的双手握住我的手,眼睛盯着我摊开的掌心,沉默了一两分钟,又看了一会儿。突然,她甩开我的手,几乎像是挣脱一般。她后退了一步,大声对我说:“如果你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的话,那就马上滚出这里,远离吉卜赛庄!再也不要回来,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再也不要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再也不要回来?”
“如果你回来的话,就会有伤心,就会有损失,或许还会有危险!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情在等着你。我警告你,连你今天经过这个地方的事情,最好也统统忘掉!”
“这……”
没等我说完,她就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农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并不迷信,但我相信有命运,当然了,谁不信?关于那幢被下过毒咒的废宅,关于那些充满迷信的故事,我虽然不相信,心里却多少有点难以释怀。这个老丑八怪在我的掌心到底看到了什么呢?我摊开自己的双手,仔细看了看。一个人的命运怎么可能在自己的手掌上,并被别人看到呢?谁都知道算命就是胡吹乱扯——一种赚钱的伎俩——从你傻乎乎的轻信当中牟利。我抬头仰望天空,太阳不知何时钻进了云里,这一天从此刻开始变得不同了,阴沉沉的气氛里,似乎潜藏着某种压抑的威胁。只不过是暴雨的前兆吧,我想。风刮了起来,树叶翻飞,沙沙作响。
我再次吹起口哨,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沿着穿越村庄的小路离去。
走过张贴销售海报的地方,我又看了一眼,甚至把具体的拍卖日期都记了下来。我这辈子还没有参加过房地产竞拍,但这一次我告诉自己,我要参加。要是看到有谁买下了“古堡”,那会多有趣——换句话说,我很想看看吉卜赛庄的下一个拥有者长什么样子。
对了,我想这才是整个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浮现在我脑中:我要参加“古堡”的竞拍,我要和当地的建筑商互相叫板!他们也许会打退堂鼓,死了这条捡便宜的心。然后我顺利买下它,到鲁道夫·桑托尼克斯那里,跟他说:“给我盖一幢房子,我已经把一个好地方买下来了!”接下去我还要去找一个女孩,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从此和她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我常常有这样的白日梦,当然从来都没实现过,不过幻想却非常有意思,当时我就处在这样的幻想当中。真有趣!不过天哪,要是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还会觉得有趣吗?
[book_title]第二章
那天能来到吉卜赛庄附近纯粹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开着公司的车,从伦敦载几个人过来参加一个拍卖会。这次要拍卖的不是房子,而是房子里的一些家什——这幢坐落在郊外的大房子,本身奇丑无比。车上坐着我这次的雇主,是一对老夫妇,从谈话来看,他们对所有混凝纸[纸浆加入胶质后经浇铸、干燥、固化后可加工为器物或饰品。]做的模型都非常感兴趣。在我的印象中,仅有的一次听到混凝纸模型是从我妈妈那儿,她说混凝纸做的洗碗盆比塑料做的要好。有钱人居然会自己跑到乡下来买一堆这种东西,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然而我并没有开口问,只是把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我想我以后得找个机会翻翻字典,或者阅读一些有关的书籍,看看混凝纸模型究竟是什么;它到底有什么魅力,会让一些人专门租一辆车跑到乡下来出高价买下。
那年我二十二岁,对各种新奇的知识都抱有强烈的兴趣,尤其精通汽车,可以说是一个优秀而且谨慎的司机。我曾经在爱尔兰管理过一些马匹,差点被一批毒贩子缠上,还好我机灵,及时脱了身。当一个租车公司的司机,这份工作还算不错,小费多,还不用花大力气,但是工作内容极其单调乏味。
我也曾在夏天帮别人摘水果,这份工作给的钱虽然不多,我却乐在其中。除此之外我还干过很多工作:三流饭店的侍者、海滩救生员、百科全书和吸尘器推销员……我还在植物园待过一阵子,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花的知识。
我从未被任何工作捆绑住。凭什么我要被捆绑住?我发现自己对任何事物都感兴趣。即使有些工作比较艰苦,我也从未介意。我不懒,只是觉得自己安定不下来。
我想到处走走,到处看看,多做点不同的工作。我想找到某种东西——对,我就是在找某个东西。
自从离开学校,我就在找这样一个东西,但我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在哪儿能够找到。在我的概念里,它还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不过我知道它就在某个地方,迟早我会将它看清。或许那是一个女孩。我喜欢女孩子,但我还没有遇到在我生命中占重要地位的那个人。你可以喜欢其他一些女孩,但总会产生厌倦,想要去找下一个,直到那个她出现为止。她们就像我曾经做过的工作,我都挺喜欢的,但时间久了,就又要离开去找下一个了。所以离开学校之后,我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
很多人不赞成我的生活方式。虽然他们的出发点是为我好,但他们并不了解我的性格。他们希望我牢牢盯住一个好姑娘,存钱、结婚、在一份好工作上稳定下来,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着这个世界一成不变。天啊,这才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肯定有比这更精彩的生活,不会平平淡淡终其一生,等着年迈的时候靠这个国家半吊子的福利维持生活。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现在这个世界,人类都能把卫星发射到天外,大谈特谈造访其他星球。一定会有某些事情能将你唤醒,让你的心怦怦狂跳,这才是值得踏遍全世界去寻找的啊!我记得做酒店侍者的时候,有一天在邦德街[以英王查理二世的密友托马斯·邦德爵士命名。街上汇集最昂贵、最独特的奢侈品牌,十八世纪以来一直是时尚购物者的天堂。]上闲逛,看到路边橱窗里展示的一双双鞋子,那样的帅气逼人。就像广告中说的那样:“聪明人今天穿的鞋。”通常旁边还会配一张可疑的成功人士肖像。要我说的话,这位“成功人士”长得就像一个废物,我经常被这种广告逗笑。
过了鞋店,是一家画廊。橱窗里只展示了三幅画,为了烘托艺术气息,他们用一些天鹅绒覆盖在金色相框的边角上。太娘娘腔了!我对艺术了解得不多,有一次,纯粹是出于好奇走进了国家美术馆,结果大为恼火。一幅色彩明艳的巨幅画,上面画的居然是两支军队在峡谷中浴血奋战,或者憔悴的圣徒浑身被箭矢插满,又或者是一些穿着丝绸和天鹅绒蕾丝花边服装的贵妇们,坐在那里傻笑。当时我就明白了,我与艺术无缘。但我现在看的这幅油画却有些与众不同。那三幅画里,有一幅画的是风景,画了一些我每天都能看到的景色;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个古怪的女人,完全不成比例,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女人。我想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新艺术”[约一八九〇至一九一〇年间流行于欧美的一种装饰艺术风格。]吧,我完全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儿。第三幅画就是我认为与众不同的画,它好像不止是一幅画这么简单,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它看起来——我该怎么形容呢——似乎很简单。大部分都是空白,只有几个圆圈毫无规则地彼此相扣。它们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并且都很古怪,你根本不会想到用这种颜色涂上去,这里来一下,那里来一下,随心所欲地点缀在画布上。它们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是,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莫名地好像有一种意思在其中。我不善于形容或者描述,我只想说,它把我的视线牢牢吸引住了,久久不能移开。
我愣愣地站着,好像有某些不寻常的事情降临到了我头上,让我感觉浑身发毛。那些迷人的皮鞋,我现在竟也想穿。着装确实是门大学问。我喜欢衣着讲究,给人带来好印象,但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要到邦德街来买一双漂亮皮鞋。我知道这里的货品开价是多么昂贵,也许要十五镑一双。手工制作的或者其他什么——他们总能为昂贵找到各种理由,其实那就是在浪费钱!上等的皮鞋,没错,不过同时你也会拥有一张“上等的”账单——我觉得我想问题再有条理不过了。
但是这张画值多少钱呢?我当时想。
如果我想买这幅画呢?你疯了——我对自己说——你别傻乎乎地想搞一幅什么油画了。
但我就是想要买下它,想要拥有它;想把它挂在家里,坐在它面前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因为我知道它现在是属于我的了!我要买下它!产生了这个疯狂的想法后,我再次望向这幅画,我没有任何理由拥有它,而且很有可能也付不起这笔钱。二十镑?二十五镑?总之肯定是一大笔钱吧。但不管怎么说,问一下价钱也不要紧,他们又不会吃了我,对吧?于是我走进了这家店,内心波澜起伏。
店内非常安静,但是装饰豪华,带着一种严肃庄重的气氛。素色的墙下摆着一张丝绒沙发椅,可以坐下来欣赏画作。有一个穿得像广告模特那么讲究的男人走过来招待我,他低沉的嗓音和这里的环境异常般配。有意思的是,他不像邦德街其他高级店面的店员那样趾高气扬。听完我的话后,他从橱窗里把画拿了出来,捧在手里,然后站在墙的前面任我观赏。当时我想,很多众人皆知的规则并不能应用到这些卖油画的人身上。比如百万富翁故意穿着破旧衣服前来,只想添置一些收藏,或者就是来淘便宜又好看的东西。也许还有其他人像我这样,为了一幅喜欢的画,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凑满这笔钱。
“这幅画是这位画家的代表作。”拿着画的男人介绍道。
“多少钱?”我问得很干脆。
他的回答让我险些停止了呼吸。
“两万五千英镑。”他的嗓音依然那么斯文。
我成功地保持了脸色没有改变,至少我认为自己并没有把心理活动泄露出来。接着他又说了一个名字,应该是这个画家的名字吧。这幅画刚刚从一幢乡间小屋运到这个市场上,住在乡间小屋里的人对这幅画能换到什么完全没有概念。我将沉着冷静保持到了最后一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呢,不过我觉得这幅画值得。”我说道。
两万五千英镑,这玩笑太过头了吧!
“是的。”他一边说,一边也叹了口气,“它确实值得。”他非常绅士地把画放了下来,摆回橱窗。
然后他微笑着看着我。“您的眼光不错,先生。”
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他和我可以彼此理解。我向他致谢,走回邦德街。
[book_title]第三章
我对写作这件事情不是很在行——不是很在行的意思是,我不会用一个普通作家常用的方式写作。举个例子,关于我看到那幅油画,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作用,也就是说这件事情不会有下文,但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存在着一些意义,就像吉卜赛庄对我有一些意义,或者像桑托尼克斯对我也具有一定意义。
我还真没怎么说起过桑托尼克斯。他是一个建筑师,你们或许已经猜到了。建筑师是另外一件与我无缘的事物,虽然我对造房子多少知道一点。因为开车这份工作,我才得以认识他。当司机那一阵子,我跟着有钱雇主去了几次国外。有两次是德国,我稍微懂一点德语;还去过一两次法国——法语也是半吊子;还有一次是葡萄牙。雇我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的财富和健康状况总是成反比。
经常载着这些人出去跑,你会慢慢知道财富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有心脏病的话,你就得随身携带很多瓶瓶罐罐的小药片,也更容易对酒店的食物和服务产生抱怨。我认识的大部分有钱人都很悲惨,他们有自己的烦恼。
比如纳税和投资。听听他们围在一起谈论的东西,或者他们对朋友抱怨的话语,太苦恼啦!这些苦恼把他们的半条命都给磨没了。
他们的性生活也并不称心如意。娶回来的长腿金发尤物,不知道在哪儿养着男朋友呢,用的却是他们的钱。或者和一个只会抱怨的女人结了婚,那生活简直就像地狱,妻子一天到晚就会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不,我宁愿一个人。迈克·罗杰斯,看看这个世界,只要你喜欢,你可以在任何地点跟着一个漂亮姑娘下车。
当然,世上的事情并不像说起来这么容易,但我能接受。生活是非常有趣的,我也能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发现乐趣,这种态度将伴随我的青春。当有一天青春逝去,很多乐趣也会随之流逝。
我还认为,人的一生中也需要其他的——比如某个人,比如某件事……扯远了,我还是接着讲刚才的话题吧。有一位老先生,我常常载他去里维埃拉[地中海沿岸区域,包括意大利的波嫩泰、勒万特和法国的兰岸地区。],他正在那里造一幢房子,要经常过去监工。桑托尼克斯就是那幢房子的建筑师。我不知道桑托尼克斯究竟是哪国人,一开始我猜他是英国人,虽然我从来没听过像他这么滑稽的名字。后来我又觉得他应该是从类似于斯堪的纳维亚这种地方来的。他身体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很年轻,身材瘦削,皮肤苍白,有一张古怪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是歪的,并且两边不对称。他对客人态度很差。你一定以为他们付钱之后就会对他颐指气使吧?不,事实上反而是桑托尼克斯气势汹汹,而且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
这让我们这位老先生气疯了。他一到工地就开始看他们是怎么干活的。我以司机兼杂工的身份在工地上帮忙的时候,好几次都担心这位康斯坦丁先生会被气得引发心脏病或者中风。
“你没照我的话去做!”他嘶吼着,“你花钱太多了!太多太多了!这些都没经过我的同意,这样下去会严重超出预算!”
“你说得没错,”桑托尼克斯说,“但是这些钱非花不可。”
“绝不能再花了!绝不能!完工的时候你必须将费用牢牢控制在预算之内,听懂了吗!”
“那你就拥有不了你想要的那种房子了。”桑托尼克斯说,“我很清楚你想要什么。我现在盖的这幢房子就是你最想要的,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别把你那套中产阶级的精打细算用在我身上!你想要一幢有档次的房子,你马上就要拥有了。这会让你在朋友面前特别有面子,他们也会羡慕你。我告诉过你,我不会随随便便替人盖房子。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会用我的双手给你造一幢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房子。”
“惨了!这下惨了!”
“不,你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而其实你是知道的,只是说不上来,不能看清楚它。但是我知道!人们所追求的是什么,人们所渴望的是什么,这些事情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的就是一幢有档次的房子,没问题,我会让它特别有档次!”
他经常会说这些话,我就站在旁边听着。不知何故,我仿佛已经可以看到这幢房子了,它在松树丛中拔地而起,俯瞰海面,绝不普通。它不是以传统的方式朝向海面,而是望着内陆,直到山峰的一处转弯,可以一眼瞥见山林间的天空。这是一幢古怪的房子,一幢非比寻常的房子,简直可以说它巧夺天工。
我下班之后,桑托尼克斯常常和我聊天。他说:“我只给我愿意替他造房子的人造房子。”
“你的意思是,有钱人?”
“他们当然一定要有钱,否则也没实力造房子啊。但我计较的并不是钱。我的客人必须富有,因为我造的房屋都耗资巨大。但光有房屋可不行,你也知道,还得选一个好地方,这一点同样重要。漂亮的石头只是一颗漂亮的石头,就像一颗红宝石或翡翠,不会给你带来更多奇妙的感受。但如果有一个陪衬,那看上去就脱胎换骨了,而且所有的陪衬也都离不开宝石的点缀。你看,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作它的陪衬。这块土地原本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直到我的房子在这上面建起,它才会发出珠宝般美丽的光芒。”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看着我,“你听得懂吗?”
“我想我听不懂。”我说得很慢,“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似乎又懂了。”
“也许吧。”他很有兴趣地看着我。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来到里维埃拉,房子快竣工了。我不打算将它描绘一番,因为我想不出合适的词汇。但它确实很特别,也很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幢可以让你引以为豪的住宅,在任何人面前夸耀都不为过。然后有一天,桑托尼克斯突然对我说:“我可以为你造一幢房子,我已经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房子了。”
我摇头。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
“也许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然后他又补上一句,“可惜现在你没钱。”
“以后也不会有那么多钱的。”我说。
“不要这么说。”桑托尼克斯说,“出身贫寒未必说明你永远不会富有。发财之道可能就在不远处等着你。”
“我的野心不够。”我说。
“你没有足够的雄心壮志,你身上这份野心还没被唤醒,但它不会一直沉睡下去,你知道的。”
“好吧。”我说,“等有一天我唤醒了壮志雄心,赚够了钱,我会来找你,对你说:‘给我造一幢房子吧。’”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不,我等不了。恐怕我等不了那么久,我来日无多了。再盖个一幢两幢,可能就差不多了吧。谁都不想在年轻的时候就死去……有时候却不得不……我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可得尽快唤醒我的野心了。”
“算了。”桑托尼克斯说,“你现在身体很健康,生活也有很多乐趣可言,没必要改变生活方式。”
我说:“嗯,那就不改了。”
我想那是对的。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方式,每天都有很多乐趣,健康也从没出过什么问题。我开车载过很多赚大钱的人,他们辛苦工作,结果却得了溃疡、肿瘤,还有很多其他的病痛,都是积劳成疾。我不想为了工作而辛苦自己,尽管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一切工作。这都没什么难的,但是我并没有野心,或者说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桑托尼克斯倒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看到他设计图纸,然后又把它们付诸实际。设计、画图这些我完全应付不来的事情,全部都是他一手做出来的。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我认为他为了满足自己的雄心壮志而做的这一切工作,总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我不想工作,就这么简单;我觉得工作是一件让人反感的事儿,人类发明了这个不幸的东西,终究是自讨苦吃罢了。
我经常会想到桑托尼克斯。我对他产生的兴趣,几乎超过了所有我认识的人。我认为人的一生中最古怪的事情就是记忆。有些事情你可以选择记得,或者忘却;但有些事情,你却一定会记得,怎么也忘不掉。
桑托尼克斯和他的房子,还有邦德街的油画、废墟上的拜访、古堡,以及吉卜赛庄的传说,所有这些都是忘不掉的记忆!当然有时我也会回想起曾经遇见过的姑娘,或者载去国外旅游的客人。这些客人都一模一样,沉闷至极。他们总是住在一成不变的旅馆,吃着千篇一律的食物。
在我内心深处,依然有那种奇怪的感觉:要找一个什么东西——找一个专门为我准备的东西,或者专门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件。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在找一个女孩子,一个恰好适合我的女孩子。我不是指一位漂亮的、门当户对的女孩,那是我母亲的想法,或者其他一些亲朋好友的想法。我那时对爱情可是完全不懂,对我来说它只意味着男女之事,可能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对爱情谈论得很多,也听到了很多,把它看成是一件非常严肃神圣的事情。但我们不知道,当爱情真正降临在我们头上时,紧接着会发生什么。我们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每当有女孩经过,都会仔细打量人家,欣赏她们的曲线,她们的大腿,还有她们瞟过来的眼神,然后我们会问自己:“她们愿不愿意呢?我该不该在她身上耗时间呢?”当你经历的女孩子越多,你就越老练,越容易飘飘然,觉得自己深具吸引力。
我想每个人迟早都会碰到爱情的,而且是突如其来的。我还真的不知道那时到底会怎么样。并不是如别人想象中那般:“也许这就是我的女孩吧?她一定就是我的那个女孩吧?”至少当时的我不会这么想,我并不知道爱情来得如此突然。要是我能知道的话,也许我会说:“我是属于这个女孩的,我是她的。我完完全全地属于她,因为我一直都是她的。”不,后来我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是有个老喜剧演员曾经说过吗——这是他的拿手笑话之一——“我曾经体验过爱情降临的感觉,要是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再次降临的话,我肯定会躲到国外去。”对我来说也是这样,如果我早知道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也应该溜之大吉——当然,如果我有那么聪明的话。
[book_title]第四章
我没有忘记要去参加拍卖会的计划。
但只剩下三个星期了,这期间我还得去欧洲大陆跑两次,一次法国,一次德国。当我在汉堡时,事情有了变化。
仅仅因为一件小事,我开始讨厌这次坐我车的男人和他的妻子,他们简直是我最憎恶的那类人当中的佼佼者。他们粗鲁、不体谅人、凶神恶煞。给我的感觉是,每天对这种人阿谀奉承,这样的生活我可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不过我跟你说,我依然小心翼翼,尽管觉得多一天也无法忍受了,我还是没有直接说出口。跟付你钱的人搞得不愉快,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于是我打电话给他们住的饭店,告诉他们我生病了,然后打给伦敦的公司,撒了同样的慌。我说我的病需要隔离治疗,最好还是派别的司机过来接替我。没有人会为此而责怪我,他们甚至连问都没问,可能觉得我烧得太厉害了,不便多说。然后我应该再回到伦敦,跟他们描述一下这次的病情。不过我想我可能不会这么做了,因为我对开车这份工作腻了。
这次反抗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因为这件事——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事情——我才得以准时参加拍卖会。
广告板上之前贴着“本宅出售,除非另有私人议价”这样一句话,现在它还在,说明没有人私下议价把它买了。这让我兴奋得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如我之前所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拍卖会。本来我还以为场面一定非常刺激呢,可是我错了。何止不刺激,这简直是我参加过的最沉闷的场合!在半明半暗的气氛中,只有六七个人在场,拍卖会的主持人也和我见过的那些拍卖家具的主持人风格完全不同。那些人满肚子都是笑话,说句话马上就能把你逗乐。而这位先生,用半死不活的声调说了几句这个地产的好话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就有气无力地开始叫价。马上有人开价五千英镑。
主持人病怏怏地笑了一下,就像听到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他作了几句评价,接着陆陆续续又有人开价。周围站着的看起来以乡下人居多,有一个人我看着像种田的,有一个我猜是建筑商竞争者之一,还有两个律师。那边还站着一个看上去像是伦敦来的城里人,他神情严肃,衣着考究。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开价,也许已经开过了吧,想必是用那种安静优雅的手势。
不管怎样,开价竞标的声音渐渐变少,然后没有了,主持人用一种悲凉的声音表示,这次的竞拍价格没有达标,本次拍卖流产了。
“这种买卖很无聊啊。”走出会场的时候,我对身后一个看上去像乡下来的人说道。
“就和往常一样吧。”他说,“你参加过这种拍卖会吗?”
“没有。”我说,“今天是第一次。”
“出于好奇?我好像没看到你开价啊。”
“嗯。”我说,“我只是想看看拍卖会是什么样子的。”
“哦,这就跟其他买卖一样,他们只想知道谁对他们的商品感兴趣。”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我跟你说,这次拍卖只有三个人在竞争。”这位朋友说,“从海明斯特来的威斯拜,他是一个建筑商,你知道的;还有戴克汉和柯布,他们替利物浦的一家公司开价。我知道还有一匹黑马,可能是个律师。当然了,也会有其他人参与竞拍,但这几个是主角。而且这个地方会贱卖,大家都这么说。”
“因为它的名声不太好吗?”我问。
“哦,你已经听说过一些吉卜赛庄的传闻了啊。只有乡下人才会说这些风言风语。几年前乡议会就把那条路改造了——那里出事太多了。”
“但确实有很多人说那地方的坏话。”
“我跟你说,这只不过是迷信罢了。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说的,真正的交易都是在幕后进行的。他们会再去出价,也许利物浦来的那帮人会得到它。我可不认为威斯拜会出多高的价钱,他就喜欢捡便宜,最近有的是地盘等着开发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能买下这片地的人并不多,得把房子推倒然后再盖一幢,他们会这么做吗?”
“如今这种人好像是不多了。”我说。
“太难了,要交税啊,还有这样那样的一大堆麻烦事,而且在乡下也找不到可以干活的人。现在的人啊,宁愿花几千英镑去城里买一幢摩登公寓十六层中的一个房间。乡下这种又大又空旷的房子,在市场上是一种累赘。”
“但你可以自己建一幢现代化的房子啊。”我表示反对,“这样还能省下点儿钱。”
“可以啊,不过这里的地皮也不便宜,而且人们不太愿意孤零零地住在一个地方。”
“也许有些人喜欢。”我说。
他哈哈大笑,然后我们便分手了。我独自向前走着,紧皱眉头,感觉自己刚刚的争执有点莫名其妙。我并没有特别注意方向,只是信步走上了一条路,道路两旁树木丛生,沿着这条逶迤的路,最终会到达一处荒野。
就在这条路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艾丽。之前我说过,她当时站在一棵大树底下,看上去就像——如果非要我解释的话——就好像一个人前一秒还不在那里,下一秒突然出现了,如同从大树中钻出来的一样。她穿着一身暗绿色粗呢大衣,一头如秋天落叶那样柔柔淡淡的棕色头发,身上散发出梦幻般的气质。一看到她我就停下了脚步。她也看着我,朱唇微启,略带惊讶的神色。我想我自己看上去应该也是一脸慌乱。我想上前和她聊两句,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我还是开口了。
“抱歉,我……我并不想吓着你,我以为这里没人呢。”
她也说话了,轻柔而温和,好像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又并不完全是。
她说:“不要紧,我也没想到这里还有其他人。”她向周围看了看,“这里——这里是一个安静的地方。”然后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天下午确实寒风料峭,但也许并非风的缘故,我说不清。我又上前了一两步。
“这里有点吓人,是吗?”我说,“你看,这些房子都被夷为平地了。”
“古堡。”她若有所思,“它以前叫这个名字。不过,也没看出来它哪里有城堡的样子。”
“我想那只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我说,“有些人就喜欢给自己的房子取个类似于‘古堡’这样的名字,会显得比较高贵。”
“我想是这样的吧。”她浅笑着说,“也许你听说了,这块地方要被卖掉了,今天举行了拍卖会。”
“嗯。”我说,“我刚从拍卖会上回来。”
“啊。”她似乎吃了一惊,“你……你有兴趣吗?”
“不,我不可能买那么一大片废墟,”我说,“没那个打算。”
“它被卖掉了吗?”她问。
“没有,他们出的标还没到它的底价。”
“哦,我明白了。”她听上去如释重负。
“你也想买它?”我问她。
“啊,不是。”她说,“当然不是了。”说到这个话题,她显得有点紧张。
我犹豫了一下,但是话到嘴边,不由得脱口而出:“我是混进去的。”我说,“我买不了——当然,因为我没钱,但我确实很感兴趣。我很想买下它,等有钱了我会买下它的。如果你想笑我的话,尽管张开嘴巴笑吧,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它明明已经那么破旧了……”
“对,没错。”我说,“我的意思不是说想要它现在的样子。我要把它推平,再把残屑全部运走。这幢房子太难看了,我认为它是一幢悲伤的房子。但是这块地方不难看,也不悲伤!相反,它太美了,你看看这里,过来一点,透过这些树,看看这片景致。你可以看到那边的山和沼泽,看到了吗?把这排树木清除掉——接着你到这边来——”
我拖着她的胳膊带她到下一个位置,然后把眼前的景色指给她看。她并没有注意我们之间的举止不太合适。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强迫她,我只是想把我看到的风景和她分享。
“这边,”我说,“在这边你可以一眼望到海边,还能看到岩石。那边有一个小镇,但是我们看不到,因为山丘上有一个坡鼓起来了。接着你再看第三个地方,往那边隐隐约约的山谷望去,现在你明白了吧,如果砍掉一些树,开辟一条路,再把房子周围弄干净,你知道你会在这里看到一幢多么美丽的住宅吗?不要在原来的旧址上重建,你得把它向右挪五十到一百码,就在这里,你会拥有一幢美轮美奂的房子,由一位天才建筑师亲自打造。”
“你认识天才建筑师吗?”她的声音听起来略带怀疑。
“我认识一位。”我说。
然后我告诉她关于桑托尼克斯的一些事情。我们坐在一棵倒下的树上,就这么聊了起来。没错,对着这个我之前从没见过的亭亭玉立的女孩,我毫无保留地对她倾诉起我的经历,还有我的梦想。
“我知道这不会实现,”我说,“不可能。但是我能想象出来。我们砍掉这些树,开辟一些空间,再种上一些杜鹃花。我的朋友桑托尼克斯就会过来。虽然他咳得太厉害,可能得了肺痨一类的毛病,但他还是能替我做好这件事情。他能在死之前把这幢房子盖好,一幢美得无与伦比的房子,你想象不出它会是什么样子。他专为那些富翁造房子,还一定得是追求好房子的富翁。不是人们常说的好房子,而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房子。”
“我也想要这种房子。”艾丽说,“你让我看到了它,感觉到了它……没错,这里是一个安家的好地方。一个人梦想中的东西都成真了——住在这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一些你并不想做的事情,而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却一直没法完成。唉,我讨厌自己的生活,还有那些整天围绕着我的人和事。”
整个故事的开头就是这样。艾丽和我在一起,我有我要追求的梦想,她有她要反抗的生活。然后我们不说话了,我凝视着她,她也回望我。
“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迈克。”我又补充了一句,“迈克·罗杰斯,你呢?”
“芬妮娜。”她犹豫了一下,“芬妮娜·古德曼。”[艾丽是芬妮娜的昵称]她看着我的表情有点苦恼。
似乎我们并未因此而加深了解,但我们还是看着对方。我们都想再次见面——只不过当时都手足无措。
[book_title]第五章
好了,这就是我和艾丽故事的开始。这段关系的进展不算很快,因为我们都有各自的小秘密不想让对方知道,所以我们一直不能倾诉情感,吐尽心声。这让我们始终很机警,时时刻刻都提防着彼此之间的界限,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你住在哪里?”因为,你也知道,如果我问了她这些问题,她也会问我同样的问题。
告诉我名字的时候,她显得有些惊慌,所以我想这可能不是她的真名。也许是现编的吧,不过我告诉她的是我的真实姓名。
那天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分手,太尴尬了。天气开始转冷,我们都得从古堡走回山下去——但下去之后呢?
我笨拙地试探:“你住在这附近吗?”
她说她住在查德威市场,那个市场所在的小镇离这里不远。我知道那儿有一家三星级的大酒店,可能她就住在那里。她以同样支支吾吾的方式问我:“你住在这边吗?”
“不。”我说,“我不住这边,只是今天过来而已。”
然后又是一阵局促的沉默。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开始起风了。
“我们最好走走。”我说,“让自己暖和一点。你——自己有车,还是要搭公交车?”
她说她的汽车在村子里,又说:“但是没关系。”
她看上去有点紧张。我觉得她可能想摆脱我,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说:“那我们走一下,走到村里去,好吗?”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于是我们就顺着这条车祸频传的公路蜿蜒而下。当我们来到一处转角时,有个人突然从一株枞树的阴影处冒了出来,把艾丽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出来的是一个老女人,就是那天我在她家村舍中见过的那个黎婆婆。她今天看起来更粗野了,纠结的黑发随风摆动,一件猩红色的斗篷披在肩上,居高临下的姿态使她看起来高大了许多。
“你们在干什么呢,亲爱的孩子们?”她说,“是什么风把你们刮到吉卜赛庄来了?”
“啊。”艾丽说,“我们并没有擅入私宅,是吗?”
“我看未必!这里过去一直是吉卜赛人的领地,而吉卜赛人却被别人驱赶。你们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在吉卜赛庄徘徊对你们来说绝对不会是好事。”
艾丽不是那种好勇斗狠的人。她温和而有礼貌地回答:“如果我们确实不该来这里的话,那我道歉。我还以为这地方今天被卖掉了。”
“谁买下它谁就倒霉!”老太婆说,“我告诉你,漂亮的姑娘——你真的相当漂亮——不管谁买下了这块地,都会倒霉!这是一个被下过毒咒的地方,这个毒咒已经下了很长时间,很多很多年了。你们最好离它远远的,别再打吉卜赛庄的主意,那只会给你们带来死亡和危险。回你们海外的家吧,不要再到这里来了,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
艾丽微怒了:“我们又没有恶意。”
“行了,黎婆婆。”我说,“别再吓这位年轻的小姐了。”
我转身向艾丽解释:“黎婆婆住在这个村子里,她有一间农舍。她还会算命,能未卜先知,简直什么都会,是吗,黎婆婆?”
我对她打趣道。
“我有天赋!”她轻巧地说,同时将自己那副吉卜赛人的身板挺得更直了,“我有这个天赋,天生的,每个人都有。我可以替你算命,小姑娘。把一枚银币放在我的手上,我就会告知你的未来。”
“我想我并不需要。”
“知道未来是很明智的,如果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就知道怎么避开灾祸,知道该在哪里当心一点。来吧,你口袋里有的是钱,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让你变得明智吧。”
我相信每个女孩对于知晓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是不会抗拒的。我以前就见识过了,每次我带女孩子去集市,几乎总会掏点钱让她们去占卜者的摊位。果然,艾丽打开她的包,放了两枚五角银币在老太婆的手上。
“哈,漂亮的小宝贝,这就对了嘛。来听听我会告诉你什么吧。”
艾丽脱下手套,把她那双小巧精致的手放到了老太婆的手中。老太婆一边低头看,一边喃喃自语:“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
她突然一下子把艾丽的手甩开。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马上离开。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我要告诉你的就这么多,而且句句属实,我在你的手心里都看到了。忘掉吉卜赛庄吧,忘掉你所见到的一切。那里不是一座废宅那么简单,那里被下过毒咒啊!”
“你在这件事情上太狂热了吧!”我说得很难听,“再怎么说,这位小姐也和吉卜赛庄没有半点关系。她只是恰好今天走到这里,和这一带根本就没关系。”
这个老太婆没有理我,依然严肃地说:“听我说,漂亮的姑娘,我这是在警告你。你的一生都会很幸福,但你一定要懂得躲避危险。千万别到一个藏着危险或者受过毒咒的地方,去那些安全无忧的地方吧,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千万记住,否则——否则——”她打了个冷战,“我真不忍心看到,真不忍心看到你的手掌告诉我的一切。”
忽然,她用一种奇怪的手势把两枚五角银币塞回艾丽的手里,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我们听不清楚的话,好像是“太惨了,太惨了,这些要发生的事情啊”。然后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好……好可怕的女人。”艾丽说。
“别理她。”我粗声粗气地说,“我觉得她的脑袋已经坏了一半了,只想把你从这儿吓跑。也许她对这片土地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
“这里有过什么灾祸吗?出过什么不幸的事情?”
“肯定有灾祸,你看这条公路的转角,多窄。乡议会从来没有针对这个有过什么措施,那当然会发生一些车祸啊!他们都不重视。”
“只有车祸吗——会不会有什么别的?”
“听我说,”我跟她说,“每个人都喜欢说三道四。而这里也确实常常有一些事故发生,所以呢,关于这个地方的风言风语就这么传开了。”
“所以他们才说这地方会贱卖?”
“也许吧,当地人都这么说。不过我想不会卖给当地人,它应该会被盖成商业建筑。你在发抖了。”我说,“来吧,别发抖了,我们走快一点。”然后我又加了一句,“你希望在回到镇上之前和我分开吗?”
“不,当然不啊。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我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你看。”我说,“我明天会在查德威市场。我……我想……我不知道你明天还在不在那儿,我想说,我还有没有机会……见你?”
我慢吞吞地走着,脸转向一边。我觉得脸变红了。不过我现在要是不说点儿什么的话,事情就不会有下文了。
“哦,好啊。”她说,“我要明天晚上才回伦敦呢。”
“那么或许……你愿不愿意……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有点唐突。”
“不,不唐突。”
“呃,也许你可以来喝杯咖啡。蓝狗,我想那家店是叫这个名字,那地方不错。”我说,“我想说的是,那里——”我明明不想说这个词的,但我还是说了出来,这个词我只在我妈妈那里听过一两次,“那里蛮高雅的。”我说得很冒失。
艾丽笑了。这个词在如今这年头听起来确实有点怪。
“我想那肯定是个不错的地方。”艾丽说,“我会来的,大概在四点半左右,你看好吗?”
“我会在那里等你。”我说,“我……我很开心。”
但我说不出来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我们走过了那条路的最后一个转角,周围的房屋渐渐多了起来。
“那么,再见吧。”我说,“明天见。还有,别再想那个老巫婆说的话了,她只是想吓唬人。她不是一直在那儿的。”我又补充了一句。
“你觉得那地方吓人吗?”艾丽问我。
“吉卜赛庄?不,我不觉得。”我说。也许我的口气太果断了,但我真的不认为那个地方有什么吓人的。我仍然像以前那样觉得,那是一个好地方,是一个可以造出漂亮房子的好地方。
好了,这就是我和艾丽初识的经过。第二天我就在查德威市场的“蓝狗”咖啡厅等她,她也来了。我们一起喝茶、聊天。我们依旧对自己谈论得很少——我是指对自己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里,聊的都是我们的一些想法,一些感受。然后艾丽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说她得走了,因为要搭五点半的火车去伦敦。
“我还以为你有辆车在这儿。”我说。
她看上去有点尴尬,说昨天那辆不是她的车。但她没告诉我那车是谁的。尴尬的气氛再次笼罩了我们,我伸手把服务生叫过来埋了单,然后老老实实地跟艾丽说:“我……我还能再见你吗?”
她没有看我,而是低下头盯着桌子。她说:“我要在伦敦住两个星期。”
我说:“那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然后我们定了三天后在摄政公园见面。那天天气不错,我们在一家露天餐馆吃了点东西,接着走到了玛丽女王花园,坐在两张椅子上聊了起来。从那次起,我们开始聊关乎我们自身的事情了。我告诉她我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学到的东西并不多。我还告诉她我做过的一些工作,以及我如何不安于现状,不愿被束缚,一直在徘徊游移,做做这个,又干干那个。说来真怪,她对于这些都听得相当入迷。
“太特别了。”她说,“太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和我不一样。”
“你是个有钱人吗?”我带着点揶揄的口气,“你是个可怜的富家千金。”
“没错。”她说,“我确实是个可怜的富家千金。”
然后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她的富家背景,还有那无聊到令人窒息的悠闲生活。她无法自己去交几个真心的朋友,从来没有随心所欲地做过想做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都能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却不能。当她还在襁褓中时,母亲过世了,父亲也随即再婚。又过了许多年,父亲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这样诉说着。我推测她不太喜欢继母。艾丽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美国,偶尔也到国外旅行一阵儿。
这年头,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居然能生活在一个封闭束缚的环境之下,对我来说有点难以想象。没错,她也去一些聚会和娱乐场所,但从她说话的方式来看,这似乎和距离我五十多年前的生活一般,没有半点亲切和乐趣可言。她与我的生活截然不同,简直判若云泥。我听得很起劲,但同时也觉得,这样的生活真乏味。
“你从来没有交过真正的朋友吗?”我难以置信地说,“男朋友呢?”
“他们是为了我而挑选出来的。”她说得有些悲痛,“他们都太乏味了。”
“这就像坐牢一样。”我说。
“差不多。”
“你真的没有自己的朋友吗?”
“现在有了,我有格丽塔了。”
“格丽塔是谁?”我说。
“一开始她是一个互惠生[指未婚女孩(极少情况下也有男孩),到另外一个国家,以完全平等的客人身份在某个家庭生活一段时间,帮助这个家庭照顾儿童或做一些家务。这个家庭为互惠生提供膳宿,每月支付固定数额的零用钱。]——不,也许不是那样的。总之,以前有个法国姑娘跟我住了一年,教我法语。格丽塔是德国人,教我德语。但是格丽塔与众不同,她来了之后,每件事情都不一样了。”
“你很喜欢她吗?”我问道。
“她会帮我。”艾丽说,“她是站在我这边的。有她的安排,我就可以做一些事情,去一些地方,她会替我隐瞒。如果格丽塔没去过吉卜赛庄,我也不会去。我继母在巴黎时,她一直在伦敦陪着我,照顾我。我事先写了两三封信,如果我要去什么地方,格丽塔就会每隔三四天替我寄掉一封,每一封上面都是伦敦的邮戳。”
“但你为什么要去吉卜赛庄呢?”我问道,“为了什么?”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
“格丽塔和我安排的,她真是太好了。”她接着说,“我想事情,她出主意帮我做。”
“这位格丽塔长什么样呢?”我问。
“噢,格丽塔很漂亮。”她说,“一个高挑的金发女郎,而且她什么都办得到。”
“我想我不会喜欢她。”我说。
艾丽笑了。
“不,你会的。我敢保证你会的。她还很聪明。”
“我不喜欢聪明的姑娘。”我说,“而且我也不喜欢高挑的金发女郎,我喜欢有着秋天树叶般头发的小女孩。”
“我认为你是在嫉妒她。”艾丽说。
“也许吧。因为你太喜欢她了,不是吗?”
“是的,我非常喜欢她,她让我的生活变得截然不同。”
“而且是她建议你到那个地方去的,我在想这是为什么。世界这么大,那块小地方没什么好看、也没什么可做,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艾丽看上去有点局促不安。
“你的还是格丽塔的?告诉我。”
她摇摇头。“我必须保留一些自己的秘密。”她说。
“你的格丽塔知道你在和我约会吗?”
“她知道我正和某人在一起,就这么多了。她不会问我什么的,她知道我很快乐。”
那天之后,我们有一个星期没见面。她的继母从巴黎回来了,还有一个被她称作弗兰克叔叔的人。几乎是在偶然的闲谈中她才说起自己过了一次生日,他们在伦敦为她准备了一个大聚会。
“我没法脱身。”她说,“那个星期不行。但是再往后——再往后,就又不一样了。”
“为什么再往后就不一样了?”
“那时我就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了。”
“又是格丽塔帮的忙吗?”
我说到格丽塔时的口气,常常会让艾丽觉得好笑。她说:“你嫉妒她,真是太傻啦。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见见她,你会喜欢她的。”
“我不喜欢爱指挥的姑娘。”我固执地说。
“为什么会觉得她爱指挥别人呢?”
“从你的话里感觉出来的。她总是在张罗着什么事情。”
“她非常有效率。”艾丽说,“她把事情都安排得很好,所以我的继母才那么信任她。”
我又问她弗兰克叔叔是谁。
她说:“我对他了解得真的不多。他是我姑姑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亲戚。我感觉他老是游手好闲的,还惹过几次麻烦。你知道社会上管这种人叫什么吧?”
“社会败类?”我问,“一个坏蛋吗?”
“不,我认为他其实不坏,只是经常在有关财务的事情上陷入窘境。于是他的受托人、律师,或者其他一些人总是要花点钱让他脱困。”
“那就是了。”我说,“他是这个家里的害群之马。比起那位模范的格丽塔来,但愿我能与他相处得更好一些。”
“如果他愿意的话,能让自己非常受欢迎。”艾丽说,“他是一个好伙伴。”
“但你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人吧?”我尖锐地问。
“我想我是喜欢他的……有时候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觉得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在计划些什么。”
“可能在想着什么大生意呢。”
“我看不出他的真实面目。”艾丽再次说道。
她从来没有提过要我见见她的家里人。有好几次我都在犹豫,是不是我应该主动开口,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最后我还是对她开诚布公了。
“听我说,艾丽。”我说,“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见见你的家里人?或者你觉得没这个必要?”
“我不想让你和他们见面。”她马上就这么回答。
“我知道我不怎么样。”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完全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肯定会大惊小怪,我受不了他们这样。”
“有时候我感觉——”我说,“我们太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了,一点儿都不光明正大,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不是小孩子了,可以有自己的朋友。”艾丽说,“我快二十一岁了,到了那个年纪,我自己交个朋友没有人可以干涉。但是现在,你懂吗——你看,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会小题大做,然后为了阻止我们相见,把我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那样就——不,还是让我们保持现在这种关系吧。”
“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那我也觉得这样合适。”我说,“我其实并不是想……嗯,把什么事情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了解不了解的问题。我只是想有个朋友可以聊聊天,能对他倾诉一些事情,能和他一起……”她突然微笑了起来,“一起幻想一些事情。你不知道这种感觉多美妙。”
没错,接下来就发生了好多这种事情——幻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越来越多地以那种方式度过,有时候是我,更多的时候是艾丽。她会说:“幻想一下,我们已经买下了吉卜赛庄,现在正在那里盖一幢房子。”
我告诉过她很多关于桑托尼克斯和他所建造的房子的事情,也试着向她描述那些房子的样子,以及桑托尼克斯的思考方式。我不认为我把它们都描述得很好,因为我不善形容。毫无疑问艾丽对房子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们的房子。我们从没有说过“我们的房子”这个词,但我们心领神会。
于是我有一个多星期见不到艾丽了。我取出我的积蓄(虽然并不多),给她买了个小小的三叶草指环作为给她的生日礼物,是绿色的爱尔兰沼石材质。她爱不释手,看上去非常开心。
“真漂亮。”她说。
她并没有佩戴很多珠宝首饰,如果要戴的话,毋庸置疑她也会戴上真正的钻石翡翠这类高档品。但她却喜欢我送的爱尔兰绿戒指。
“这是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她说。
然后我收到一张她匆匆写就的纸条,说过完了生日,她就要跟家人动身到法国南部去。
“但是你别担心,”她这么写,“两到三周后我们会回来的,还会顺便去美国。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肯定会见面的,我有一些特别的事情要和你谈。”
知道艾丽要到法国去,这让我感到坐立难安,心神不定。我也打听了一些吉卜赛庄的新消息,似乎有人私人议价买下了它,但具体买主是谁就无从得知了。很明显买主是通过伦敦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出面购买的。我尝试去打探更多消息,但是无功而返,这家公司在这个问题上非常谨慎,我也没办法接近负责人。我跟他们那儿的一位员工混熟了,但也只打听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据说是被一个很有钱的客户买了下来,他看中了吉卜赛庄良好的增值空间。当这个小镇发展起来之后,这片土地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要想在一家垄断消息的公司那里打探些什么出来简直太难了,每件事情都是独家机密,好像他们是军情五处[英国负责国内反间谍、反恐怖主义活动的情报部门]还是什么似的。
每个人都代表着其他一些人,而那些人的名字是秘密,投标购买的价格也是秘密!我陷入了一种焦灼难安的可怕状态。随后我决定,还是先别管这些事情了,去看望一下妈妈吧。
我好长时间没去看望她了。
[book_title]第六章
我的妈妈在同一条街上住了至少有二十年,那条街上的房子虽然质量很好,但缺乏美感,了无生气。
我来到四十六号的门前,台阶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门铃响过之后,妈妈开了门,站在门口看着我。她看上去也和从前一般无二:高高瘦瘦,灰白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嘴巴像一个捕鼠夹般紧闭着,眼神里永远装满了猜疑。她如同一颗钉子那么强硬,不过只要是和我有关的事,都会触及她心里柔软的部分,即便她从未表现出来过,我也知道这一点。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我干出一番大事业,但我从来没有办到过。所以我们一直都处在僵局中。
“哦,”她说,“是你啊。”
“没错,”我说,“是我。”
她后退了几步让我过去。我走进屋子,穿过客厅的门来到厨房,她跟在我后面,随后站住了看我。
“真是有好长一段时间啦。”她说,“你都在干什么呢?”
我耸了耸肩。
“到处做做呗。”我说。
“哦。”我妈说,“跟以前一样,是吗?”
“跟以前一样。”我同意这句话。
“从我上次见你到现在,你换过多少工作啦?”
我想了一下,说:“五个。”
“但愿你已经长大了。”
“我确实长大了,”我说,“我的生活方式是自己选择的。你过得怎么样?”我又加了一句。
“也跟以前一样。”我妈说。
“身体挺好的吧?”
“我可没时间浪费在生病上。”她说,然后又突然问我,“回来有什么事?”
“一定要有事我才能来吗?”
“以前都是有事才来的。”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强烈地反对我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我说。
“开着豪车到处跑,这就是你说的看看这个世界?”
“当然了。”
“这么做你可没法成功。把客人丢在陌生的城市,突然通知说自己生病了,然后把工作甩一边,这样子怎么可能成功。”
“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你的公司打电话过来了,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地址。”
“他们找我干吗?”
“可能还想聘用你吧。”我妈说,“我不清楚。”
“因为我是个好司机,客人们也都喜欢我。不管怎么说,生病的事我没法控制,是吧?”
“我不知道。”妈妈说。
她看起来态度很明显,那就是生病的事我可以控制。
“你回英国的时候为什么不向他们报到?”
“因为我有其他重要的工作。”我说。
她眉毛扬了起来。“你心思又活络了?又有什么疯狂的主意了?那之后你做的是什么工作?”
“加油站,修车厂,小夜总会餐厅里的临时洗碗工。”
“真是越来越走下坡路了啊。”妈妈的话里带着一股悲凉。
“根本不是。”我说,“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计划的一部分!”
她叹了口气。“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这儿都有。”
我要了咖啡,我已经过了喝茶的年纪了。我们坐了下来,杯子放在前面,她拿了一块自己做的蛋糕出来,我们一人切了一片。
“你不一样了。”她突然说。
“我?怎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但是你确实不一样了。发生了什么吗?”
“没发生什么啊,能发生什么事呢?”
“你看上去很兴奋。”她说。
“我准备去抢一家银行。”我说。
她并没有被我逗乐,只是说:“不,我倒不担心你干那个。”
“为什么?这年头,抢银行是最简单快捷的致富方法。”
“那需要做太多的工作,”她说,“还要想很多方案。你可不会去做这么费脑筋的事情,而且也不安全。”
“你认为你很了解我。”我说。
“不,不了解。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你,因为你和我完全不同。但是我知道你准备做一些事情,你想做什么,迈克?和一个姑娘有关?”
“为什么你觉得会是一个姑娘?”
“我就知道有一天这事儿会发生的。”
“你说的‘有一天’是什么意思?我也有过很多女朋友啊。”
“不是那个意思,那只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无事可做时的一些消遣。你的女朋友们从来就没断过,但只有这次你是认真的。”
“你觉得我这次认真了?”
“是个姑娘吧,迈克?”
我没有看她的眼睛。我看着别处说:“可以这么说吧。”
“她是哪种类型的女孩?”
“适合我的那种类型。”我说。
“你准备带她来见见我吗?”
“不。”我说。
“觉得没必要?”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
“你没有伤害我的感情。你不想带她来见我,是担心我跟你说‘不行’,是吗?”
“就算你真这么说,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也许不会,但是它能动摇你。这会让你在内心深处产生一些疑虑,因为我说的话和我的想法你都很在意。我猜中过你的很多事情——猜得很对,你也知道。我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动摇你内心信念的人。是一个坏姑娘把你套牢了吗?”
“坏姑娘?”我大笑着说,“你是没见过她!你这话太好笑了。”
“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你肯定想要些什么吧,你一直是这样。”
“我想要点钱。”我说。
“打消这个念头吧,你想要钱干吗?花在那个姑娘身上吗?”
“不,”我说,“我要买一套合身的上等衣服去结婚。”
“你想和她结婚?”
“如果她要我的话。”
她吓了一跳。
“只要你想跟我说什么事,”她说,“我就知道要糟糕了。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情,那就是你选错对象了!”
“选错对象!见鬼!”我气得咆哮起来。
然后我摔门而出。
[book_title]第七章
我到家时,发现有封电报在等我——一封来自昂蒂布[法国东南部海港。]的电报。
明天四点半老地方见。
艾丽不一样了,我立刻就这么觉得。我们又一次在摄政公园见了面,刚开始彼此之间还有点羞涩和尴尬。我有话要对她讲,但找不到一种比较好的表达方式。我认为任何男人在求婚的关头都会这样。
她好像也因为什么事而显得有些奇怪,也许是正在考虑如何用最委婉的方式拒绝我。但不知为何,我不相信真是如此。我生命中全部的信念,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那就是艾丽爱我。而仅仅因为长大了一岁,她身上就多了某种我几乎难以察觉的新的信心和自主性。过个生日不会给一个女孩带来什么不同吧?她和家里人去法国南部的事情,我也没听她讲多少。
她有点胆怯地开口道:“我……我去看过那幢房子了,你跟我说过的那幢,你的建筑师朋友建的。”
“什么——桑托尼克斯吗?”
“是的,我们有一天去那边吃午饭。”
“怎么办到的?你继母认识住在那儿的人?”
“德米特里·康斯坦丁?这个……并不认识,但我们见到了他——好吧——其实是格丽塔安排我们去那里的。”
“又是格丽塔。”我的声音中渐渐出现了平时常有的恼怒。
“我跟你说过,”她说,“格丽塔很善于安排事情。”
“好的,所以她安排了你和你继母……”
“还有弗兰克叔叔。”艾丽说。
“好一个家庭聚会。”我说,“格丽塔也去了吧,我猜。”
“格丽塔没有来,因为,呃……”艾丽有点迟疑,“寇拉——我的继母,她不会这样对待格丽塔。”
“她不是家庭的一分子,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是吗?”我说,“事实上,她只是个互惠生,被这样对待,格丽塔肯定有时候会怨恨的。”
“她不是一个互惠生,她是我的同伴。”
“一个女伴。”我说,“一个导游,一个保姆,一个家庭教师——这种词多的是。”
“好了,不要说了。”艾丽说,“我想告诉你,我现在知道你对你那位朋友桑托尼克斯的看法了。那幢房子美轮美奂,的确太……太与众不同了,我想如果他替我们造一幢房子的话,肯定也是无与伦比的。”
她相当无意识地用了这么一个词,我们,她是这么说的。她去里维埃拉,让格丽塔安排所有事情,就是为了看看我曾经向她描述过的房子。因为她要更清楚地瞧瞧我们想要的房子是什么样,那幢梦想世界中的我们的房子,由鲁道夫·桑托尼克斯亲手打造的房子。
“你能这么想我非常高兴。”我说。
她说:“你最近做了些什么呢?”
“还是乏味地工作。”我说,“我还去了一次赛马大会,在一匹不被看好的马身上压了些钱,一赔三十呢。我把所有的钱全压在了上面,最后它以领先一个身位的优势取得了胜利。谁说我还没开运呢?”
“我很高兴你赢了。”艾丽说,但是她的口气听上去一点都不兴奋。因为——把你的全部身家都压在一匹不被看好的赛马身上,而它居然赢了——这件事情在艾丽的世界里根本不代表什么,不像对我来说意义那么大。
“我还去看望了我妈妈。”我加了一句。
“你没怎么说起过你妈妈的事。”
“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不喜欢她吗?”
我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说,“有时候我会这么觉得,毕竟一个人长大了——难免会对父母有点抵触。”
“我觉得你很在乎她。”艾丽说,“否则你不会一说起她就这么支支吾吾。”
“在某些方面我真的很怕她。”我说,“她太了解我了,我的意思是,连我最差劲的地方她都相当了解。”
“总是要有这种人的。”艾丽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像是个大作家还是谁说的,在贴身仆人的眼里,没有一个人是英雄。也许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个贴身仆人,不然总是活在他人的赞美里,太累了。”
“好吧,你确实挺有想法的,艾丽。”我牵起她的手,“那你对我的一切都了解吗?”
“我想是的。”艾丽说道,她的口气非常冷静。
“我可没和你说太多啊。”
“没错,很多事情你确实闭口不言。但我对你的性格,你这个人本身,却很了解。”
“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了解。”我接着说,“这听起来相当愚蠢,因为我要说,我爱你。似乎我说得太晚了,是吗?我想你早就知道这回事儿了,实际上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是不是?”
“是的。”艾丽说,“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吗——关于我的想法。”
“问题是,”我说,“我们该怎么做?这件事可没那么简单,艾丽。你完全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回去看望母亲,她住在一条看起来不错的老街上,那是和你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艾丽。我不知道这两种生活要怎么共处。”
“你可以带我去见你的妈妈。”
“可以是可以,”我说,“但我宁愿不要。我能预料到她会对你说一些很刺耳的话,可能还很残酷。你要明白,我们会一起过一种奇怪的生活。这不是你以前过的生活,也不是我以前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在这种新生活里,我们的一切都将汇集在一起,包括我的贫穷和没文化,也包括你的财富和有教养。我的朋友会认为你是一个傲慢自大的上流人士,而你的朋友则会认为我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社会底层混混。所以这一切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会告诉你,”艾丽说,“到底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要住在吉卜赛庄的一幢房子里,而这幢我们梦想中的房子由你的朋友桑托尼克斯为我们建造,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然后她又加了一句,“当然我们要先结婚,这也是你的意思,对吗?”
“是的,”我说,“这就是我的意思,如果你觉得这么做对你来说合适的话。”
“那太容易了。”艾丽说,“我们下周就可以结婚。你看,我已经到了法定年龄,现在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这一切都不同了。我认为你对亲朋好友的顾虑也许是对的,所以我不告诉我的家人,你也别告诉你的妈妈,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他们就算再反对也没什么关系了。”
“太棒了。”我说,“这太棒了,艾丽。但是有一件事,我真不忍心告诉你。我们不能在吉卜赛庄生活了,艾丽,我们也不能在那里盖我们的家了。因为那儿已经被卖掉了。”
“我知道那儿被卖了。”艾丽笑着说道,“你不知道,迈克,买下那块地的人就是我。”
[book_title]第八章
我坐在一片草地上,旁边是莲花丛生的溪流,一条小径和几块脚踏石环绕着我们。还有很多人也在我们周围坐着,但我们并没有注意,或者说我们的眼里根本看不到他们。因为和他们一样,我们也是年轻的情侣,正在畅谈着未来。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边的女孩,说不出话来。
“迈克。”她说,“有一些……有一些事情我想告诉你,是关于我的。”
“你不用……”我说,“不用把所有事都告诉我的。”
“但我必须说出来。我之前就应该告诉你的,而我没有,因为——因为我怕这会把你吓跑。但是它能解释一些关于吉卜赛庄的事。”
“你买下了它?”我说,“但你是怎么买的呢?”
“通过律师。”她说,“最普通的方法。它真的是一块投资的好地方,你知道的。那片土地肯定会涨价,我的律师对这件事情很得意。”
突然听到艾丽说这番话,感觉有点怪怪的。温柔腼腆的艾丽,对买卖生意居然有这种认知和信心。
“你是为我们而买的吗?”
“是的,我找了个私人的律师,而不是家庭律师。我告诉他我想要做什么,让他去调查一下那个地方,我就着手将一些事情筹备妥当。还有两个人也看中了它,但他们并非真的很渴望得到,出价也不高。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所有事务都准备就绪、安排妥当了,只等我年龄一满就签字。现在我签过字了,整件事情也就办成了。”
“但你肯定得有一些存款,或者事先准备过什么啊。你有足够的钱去做这些事吗?”
“没有。”艾丽说,“我事先并没有足够多的钱去做这件事,但肯定会有人给你垫付一下的。如果你找一家新开的法律顾问公司,他们会很乐意和你合作,只要你是一笔巨款的继承人。他们愿意冒这个险,只要你别在生日之前就突然去世。”
“听上去很有条理。”我说,“你让我大吃一惊啊。”
“别再想生意的事情了。”艾丽说,“言归正传吧,我说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但我不清楚你是否意识到了。”
“我不想知道。”我说话的声音拔高了,几乎是喊了出来,“什么都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你做过些什么,你喜欢过谁,还是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
“根本不是那种事情。”她说,“我真不知道,你还怕那种事情呢。不,不是那些,不是什么感情方面的事情,除了你我没爱过别的人。我想说的是,我——嗯,我很有钱。”
“我知道啊。”我说,“你早就说过了。”
“是的。”艾丽带着微弱的笑容说道,“而且你说我是‘可怜的富家千金’,但其实比这个还要多一点。我的祖父,你要知道,富可敌国。石油,大部分是石油,还有其他一些产业。他的太太们都已经过世了,只剩下我爸爸和我,因为他的另外两个儿子都死了,一个死在朝鲜,还有一个在车祸中丧生。所以在我爸爸突然撒手人寰之后,庞大的财产都落到了我头上。我父亲身前已经给我继母做过安排,她拿不到更多了,全归我所有。事实上我是全美国最富有的女性之一。”
“老天!”我说,“我不知道。你说得没错,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想让你知道。所以我说我叫芬妮娜·古德曼的时候有点担心。其实我姓顾特曼,我想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姓氏,所以把它稍微含糊了一下,变成了古德曼。”
“是的。”我说,“我依稀听过顾特曼这个姓,但尽管如此我当时也不会马上联想到。很多人的姓名听上去都差不多。”
“这就是为什么,”她说,“我总是被人围困住,好像在坐牢一样。还有一些侦探在暗中监视我,年轻人和我说话前甚至还要被审查。不管什么时候我交了个朋友,他们都会去调查清楚这个人适不适合做我的朋友。你不知道这有多恐怖,简直是可怕的牢狱生活啊!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当然不介意。”我说,“我们将会有很多乐趣。事实上——你的钱再多一点我都不怕。”
我们都笑了。她说:“我喜欢的正是你的自然坦诚。”
“只不过,”我说,“我猜你要为这笔遗产付很多税吧?像我这样的人,总是会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随便多少钱到了我的口袋,我都不会轻易让人家拿走。”
“我们就要有自己的房子啦。”艾丽说,“我们在吉卜赛庄的房子。”就在这时她突然微微哆嗦了一下。
“你不冷吧,亲爱的?”我看着头顶的阳光,说道。
“不。”她说。
那天非常暖和,我们一直沐浴在阳光底下,几乎就像是法国南部的天气。
“不冷。”艾丽说,“只是因为那个——那个女人,那天那个吉卜赛女人。”
“噢,别再想她了。”我说,“她反正是个精神病。”
“你觉得她真的认为那块土地上有毒咒吗?”
“我觉得吉卜赛人都这样,你知道——总是围绕着一些诅咒唱唱跳跳的。”
“你对吉卜赛人了解得多吗?”
“事实上一无所知。”我如实回答,“如果你不想要吉卜赛庄,艾丽,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买个房子。在威尔士的高山之巅,西班牙的畔海之滨,或者在意大利的山麓之下,桑托尼克斯也可以在那些地方给我们造房子。”
“不。”艾丽说,“我就要那个地方。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见你走上公路,突然来到转角处,然后你看到了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这一幕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也不会。”我说。
“所以,房子就要盖在那个地方,然后由你的朋友桑托尼克斯设计。”
“但愿他还活着。”我带着一丝不安的痛苦说道,“他有病在身。”
“噢,是的。”艾丽说,“他还活着,我去见过他了。”
“你去见过他了?”
“是的,我在法国南部那阵子,他在那边的一个疗养院里。”
“每一分钟,艾丽,你似乎都能让我感到越来越惊奇——关于你所做和所安排的这些事情。”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艾丽说,“同时也相当可怕。”
“他吓到你了吗?”
“是的,因为一些原因,他把我吓了一跳。”
“你跟他说了我们之间的事?”
“是的。噢,当然了,我对他和盘托出了我们之间的事,还有吉卜赛庄和房子的事。他告诉我,我们要和他一起冒冒险了,因为他的病情相当严重。但是他说他还能在剩下的日子里去看看地形,画画图纸,然后让房子慢慢成形。他说就算在房子竣工之前他就撑不住了,那也没关系。但是我告诉他,”艾丽接着说,“房子完工之前不许死,因为我想让他看着我们住在里面。”
“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是不是知道和你结婚意味着什么,我说我当然知道。”
“然后呢?”
“他说他怀疑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当然也知道啊。”
“‘顾特曼小姐,你总是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说,‘你总会去到你想去的地方,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但是迈克,’他说,‘可能走上了一条歧路,他还没有成熟到真正了解自己想要什么。’”
“我对他说,”艾丽说,“他和我在一起会非常安全。”
她有良好的自信。我对桑托尼克斯说的话感到非常愤怒,他就像我母亲,似乎总是比我本人还更了解我自己。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说,“我要走的就是我自己想走的路,而且是你和我一起走。”
“他们已经开始把古堡的废墟推平了。”艾丽说。
她开始把话题转为现实。
“只要规划一完成,接下来就是急急忙忙地干活了。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桑托尼克斯是这么说的。我们下周二结婚好吗?”艾丽说,“下周二是个好日子。”
“我们谁都不邀请。”我说。
“除了格丽塔。”艾丽说。
“让格丽塔见鬼去。”我说,“我们结婚不用她来。只有你和我,没有旁人。必要的证婚人我们可以在大街上随便拖几个进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book_title]第九章
就这样,我和艾丽结婚了。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太突然,但你看,事情真的就是这样,我们决定结婚,于是便结婚了。
但事情并不像爱情小说或童话故事所描绘的结局一样——他们结婚了,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毕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了。
结婚之后,我们两个人都很快乐。在别人还没来得及给我们制造困难和骚乱之前,这都将是一段愉快的时光,我们也已经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整件事情出奇的简单。为了渴望中的自由,艾丽现在会很巧妙地掩饰行踪,那位得力的格丽塔也采取了所有必要的措施,在她身后时刻警戒着。不久我也开始意识到,其实没有人真正在乎艾丽,关心她在做什么。她的那位继母沉浸在自己的社交生活和风流韵事中,如果艾丽不愿意跟她去什么地方,不管那是世界的哪一处角落,她都可以不去。艾丽自己就有家庭教师、女仆,还有很好的见识。如果她想去欧洲,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呢?如果她想要二十一岁生日在伦敦过,那也有何不可呢?
现在她有了一大笔财产,可以自由支配在任意开销上。如果她要一幢里维埃拉的别墅,或者一座科斯塔布拉瓦[西班牙沿海地区]的城堡,又或者一艘游艇之类的东西,只要她开口,自然会有很多专门绕着富翁打转的跟班替她办到。至于格丽塔,我猜她已被艾丽的家人视为一个得力助手。她很有能力,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并善于讨艾丽的继母、叔叔和一些古怪的表兄弟的欢心。艾丽自己雇的律师至少有三位,经常替她打理事务。她的身旁还有一张巨大的财务关系网,包括银行家、律师、基金管理员等。
只有从艾丽无意间的谈话中,我才会时不时窥探到这个世界。当然她也从来没有意识到我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她从小就生活在其中,耳濡目染,自然而然认定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情,以及如何去管理、运作等。
事实上,从对方的生活中窥探到一些自己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风景,居然成了我们新婚期间最大的乐趣。说得直白一点吧——我自己说话一向很直白,这也是我习惯新生活的唯一方法——穷人不知道富人是怎么生活的,反之亦然。找出这些不同的地方,对我们来说都很有趣。
有一次我很不安地问她:“我说,艾丽,我们的婚姻会不会因为一些可怕的压力而宣告终结?”
艾丽想了想,我注意到她并不是很关心这个问题。
“噢,没错。”她说,“可能会有一些可怕的压力,”她又加了一句,“但我希望你别太介意。”
“我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倒是你,他们会因此为难你吗?”
“我觉得他们会的。”艾丽说,“但用不着理会,因为他们无能为力。”
“但他们还是会试一下?”
“是的。”艾丽说,“他们会试一下。”深思熟虑后她又加了一句,“也许他们会收买你。”
“收买我?”
“别这么惊讶。”艾丽微笑着说,这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般的笑,“事实和传言总是有很大出入。”她接着说,“米妮·汤普森的那位就是被收买的,你不知道吧。”
“米妮·汤普森?人们常说的那个石油继承人?”
“是她,没错。她离家出走和一个海滩救生员结婚了。”
“我说,艾丽,”我有点不安地说道,“我在利特尔汉普顿也做过海滩救生员。”
“啊,是吗?好有趣!是长期工作吗?”
“不,当然不是了。只做了一个夏天,仅此而已。”
“我希望你不要担心。”艾丽说。
“米妮·汤普森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把价钱提高到二十万美元才把那男人打发走,”艾丽说,“他不接受更少的条件了。米妮喜欢男人,可脑子也太笨了。”她加了一句。
“你真让我大吃一惊,艾丽。”我说,“原来我不只是娶了位太太,而且还获得了一个机会,可以随时将其转换为金钱。”
“你说得没错。”艾丽说,“找一个厉害点的律师,告诉他你愿意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他就会安排你离婚,还有你的赡养费事宜。”艾丽继续对我进行“教育”,“我的继母就结过四次婚,捞了一大笔。”然后她又说,“噢,迈克,别这么吃惊。”
有意思的是,我真的很吃惊。这个愈富裕愈堕落的现代社会,真让我感到厌恶。像艾丽这种小姑娘,对世俗事务居然如此熟悉,而且表现得理所当然,让我觉得很惊讶。尽管我知道艾丽本质是善良的——她天真纯洁,有一种毫不矫揉造作的可爱——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对周遭环境毫无知觉。她所了解和接受的,不过是人性中小小的一部分罢了。对于我的世界,她了解得就不多。这个世界有专门骗钱的人,有赛马赌博和贩毒团伙,还有生活中乱七八糟的危险。很多道貌岸然的人生活在我们周围,他们衣着得体、受人尊敬,但一心只想着钱,这个世界我太了解了。还有一位妈妈靠自己的双手辛劳工作,就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过得体面。她省吃俭用,攒下每一分钱,而儿子却不负责任地浪费一次次机会,还把所有家当都压在一匹赛马身上——这些艾丽都不会了解。
她非常感兴趣地听着我的生活,就像我也很感兴趣地听着她的生活。我们两个仿佛在探索一片陌生的天地。
回过头看,我和艾丽的新婚生活是多么快乐啊。那时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艾丽也这么觉得。我们在普利茅斯登记结婚。顾特曼这个姓并不是很罕见,所以不论是记者还是其他人,没有一个知道顾特曼家的继承人在英国。偶尔报纸会模模糊糊地提到几句,说她在意大利或是某某人的游艇上。给我们主持婚礼的是登记处的一位先生,他的秘书和一个中年打字员则充当证婚人。他一本正经地提出了一些忠告,告知我们在婚姻生活中所要担起的重大责任,并祝我们幸福。然后我们出了那个门,就变成了已婚但自由的罗杰斯夫妇!在一家海滨旅馆住了一星期后,我们出国了。接下来的三个星期过得无比畅快,我们想到哪儿玩,就到哪儿玩,完全不用在乎费用。
我们去希腊,去佛罗伦萨,去威尼斯,徜徉在海滨圣地,再去蓝色海岸[法属地中海岸的一部分,众多富人和名流的汇聚地],去白云岩山脉[位于意大利东北部],那些地方如今我有一半都忘了名字。我们坐飞机,包游艇,或者是租又大又漂亮的汽车。我从艾丽那儿得知,当我们沉浸在享受当中时,格丽塔依然在家里为我们做着一些后勤支持。
她也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旅行——把艾丽留给她的信和各式各样的明信片都转寄出去。
“将来肯定都会结算的。”艾丽说,“他们会像一群秃鹰,向我们猛扑下来。但是在那之前,让我们尽情享受吧。”
“格丽塔怎么办?”我说,“他们发现了之后肯定会对她相当愤怒。”
“那是肯定的。”艾丽说,“但格丽塔不在乎,她很坚强。”
“这会让她很难找到别的工作的。”
“干吗要找别的工作?”艾丽说,“她会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不!”我说。
“你说‘不’是什么意思,迈克?”
“我们不要任何人和我们一起住。”我说。
“格丽塔不会妨碍我们。”艾丽说,“相反,她还能帮我们不少忙。说真的,要是没了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她几乎帮我处理了所有事情。”
我紧皱眉头。“我不想这么做。再说,我们想要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的梦中家园,艾丽——这房子是我们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尽管如此——”她踌躇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格丽塔没地方住,太可怜了。好歹她和我在一起,替我安排种种事情已经四年了。正是有了她帮忙,我才可以和你结婚,才可以发生这一切。”
“我不想我们之间总是有个人碍手碍脚。”
“但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啊,迈克,你都还没见过她呢。”
“是,没错,我知道我没见过她,但见没见过和……和喜不喜欢她根本没关系。我只想要我们两个在一起,艾丽。”
“亲爱的迈克。”艾丽轻柔地说。
我们停止争执,把这件事暂且搁下。
在旅行途中,我们见到了桑托尼克斯。那是在希腊,他住在海边的一个小渔屋里。他看起来病得很严重,比一年前我见到他时更糟了,这让我吓了一跳。他热情地向我和艾丽问好。
“所以你们两个已经结婚了?”他说。
“是啊,”艾丽说,“接下来要盖房子了。”
“我已经给你们画好了图纸,整个平面图。”他对我说,“她跟你说了吗?她是如何过来,如何把我找出来,然后告诉我她的——命令。”他考虑了一会儿,才决定用这个词。
“噢,不是命令!”艾丽说,“只是恳求。”
“你知道我们买了那地方?”我说。
“艾丽发电报告诉了我,还给我寄了很多照片。”
“当然你还是得亲自去看一下。”艾丽说,“也许你不喜欢那地方呢?”
“不,我喜欢。”
“还没见到之前,可不能说喜欢不喜欢。”
“但我已经见过了,孩子。五天前我坐飞机去过那里,还见到了你的一位脸瘦瘦的律师——英国的那位。”
“克劳福德先生?”
“就是他。事实上,整个工程的运作已经开始了,推平地面,从老房子那儿把残砖破瓦运走,打基石,修下水道。你们回到英国时,我会在那里等你们。”然后他把平面图拿出来,跟我们一块儿坐下,边看边谈论房子的模样。除了那份建筑平面图,甚至还有一张简单的水彩素描。
“你喜欢吗,迈克?”
我深深吸了口气。
“当然。”我说,“正如我想的一样,就是要这样的房子。”
“你说起它的次数够多啦,迈克。有时候我甚至会胡思乱想,莫非那片土地在你身上施了什么法术,让你爱上了那幢房子,就算它不属于你,就算你看不到它,或者就算它根本不会被建起来。”
“但现在这幢房子就要开始建造了。”艾丽说,“美梦要成真了,是吗?”
“但上帝是不是允许,”桑托尼克斯说,“这却由不得我了。”
“你没有——没有好一点吗?”我怀疑地说。
“你的笨脑袋还记得吗?我不会好起来了,命中注定不会了。”
“胡说八道。”我说,“人们一直在发明新的疗法。那些医生都是阴险的坏蛋,他们放弃了治疗,让病人去等死,结果被别人嘲笑,因为病人又多活了五十岁。”
“我欣赏你的乐观,迈克,但我的病不是那种。他们把你送进医院,给你换血,然后你又能活短短一阵子,如此循环,但每做一次你都会越发虚弱。”
“你很勇敢。”艾丽说。
“噢,不,我不勇敢。一件事情已经无能为力了,那就谈不上什么勇敢了。你能做的,就只是给自己找点安慰。”
“盖房子吗?”
“不,不是那个。生命力越来越弱,盖房子也就越来越艰难了,不再轻而易举,力气不断地流失。我说的安慰是指别的,有时候是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无法理解。”我说。
“对,你不会理解的,迈克。我不知道艾丽是否能理解,也许吧。”他接着说下去,好像不是在对着我们,而是自言自语,“虚弱和强壮,这两样东西一直是在一起的,它们轮流支配你。现在正是虚弱让我的生命丧失活力,力气也逐渐衰竭。现在在做什么事情完全不重要,你明白吧?不管怎样你总是要死的,所以你可以随自己高兴,做任何事情,没什么能阻挡你,没什么能妨碍你。我可以在雅典的大街上走着,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哪个看着不顺眼,就一枪把他打死。你们好好想想这种景象。”
“警察照样可以把你逮捕。”我指出这一点。
“当然他们可以,但他们还能做什么?最多要了我的命,但我这条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要被一股比法律更强大的力量拿去了。那他们还能做什么?把我送到监狱里,待个二三十年?不是更讽刺了吗?已经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给我去服刑了。半年、一年,最多一年半吧,没有人可以对我做什么了。所以在这段剩下来的时间里,我就是国王,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有时候这真是一个叫人兴奋的想法。只不过——只不过,你明白吧,对我来说没有太多诱惑了,因为没有什么特别轰动,或者无法无天的事情是我想做的。”
在我们离开他,驶回雅典的途中,艾丽对我说:“他真是一个怪人,有时候我有点怕他。”
“怕鲁道夫·桑托尼克斯?为什么?”
“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有一种——我不知道怎么说,有一种冷酷和傲慢在他身上。而且我认为,他试着告诉我们,在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的情况下,他会更傲慢无情。假如……”艾丽看向我的表情有点激动,她带着强烈的情绪接着说,“假如他替我们造好了那幢可爱的宅邸,房子就在悬崖边缘,围着一圈松林。假如我们搬过去了,他在家门口欢迎我们,让我们进去,然后——”
“然后怎样,艾丽?”
“然后,假如他跟着我们进去,从后面把门缓缓关上,在门口把我们杀了,割断我们的喉咙或者什么的。”
“你吓到我了,艾丽。你想得太多了!”
“你和我之间的麻烦,迈克,就是我们没有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梦想和幻想中的事情也有可能永远不会发生。”
“别再想一些关于吉卜赛庄的坏事了。”
“都是因为这个名字,我想,还有它上面的毒咒。”
“根本没有什么毒咒。”我大声喊道,“都是胡扯,快忘了吧!”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希腊。
[book_title]第十章
我想,事情是那之后的某一天发生的吧,当时我们正在雅典。
参观雅典卫城时,艾丽忽然看到某个认识的人,于是向她跑去。那是一群从希腊游轮上下来的游客,其中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离开旅行团,也向着我们奔过来,高兴地呼喊着:“真没想到啊,是你吗,艾丽·顾特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旅游吗?”
“不。”艾丽说,“只是逗留一下。”
“但是能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好啦!寇拉呢,她也在这儿吗?”
“不,我想寇拉现在应该在萨尔茨堡[奥地利城市]吧。”
“这样啊。”
然后这个女人看向我,艾丽平静地说:“让我来介绍一下——罗杰斯先生,本宁顿太太。”
“幸会。那你们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呢?”
“明天我们就走。”艾丽说。
“啊,亲爱的,如果再不走的话,我可就要脱团了。关于这些景点的介绍我一个字都不想错过,他们有点急急忙忙的,你知道,每一天下来都搞得我都筋疲力尽。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一起喝一杯?”
“今天可不行了。”艾丽说,“我们就要走了。”
本宁顿太太急匆匆跑回了旅行团。艾丽跟着我一步步走上雅典卫城的城楼,然后又转身往下走。
“现在事情都摊开了,不是吗?”她对我说。
“什么事情摊开了?”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艾丽叹了口气:“我今晚必须写封信。”
“写给谁?”
“噢,写给寇拉,还有弗兰克叔叔。我想,还有安德鲁叔叔。”
“安德鲁叔叔是谁?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他。”
“安德鲁·利平科特,他并非真是我叔叔,而是我的监护人,或者说是财产受托人,随便你怎么叫吧。他是个律师——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
“你要和他们说什么?”
“告诉他们我结婚了。我可不能贸然对诺拉·本宁顿说‘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丈夫’,她会大呼小叫的,还有‘我从来没听说你已经结婚了啊,快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亲爱的’诸如此类的话。只有让我的继母、弗兰克叔叔、安德鲁叔叔他们先知道这件事情,才是正确的做法。”她叹了口气,“好了,目前为止我们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
“他们会怎么说?或者采取什么措施?”我说。
“小题大做,我猜是这样。”艾丽用她那平静的口吻说着,“如果他们有所行动,那也不要紧,过一阵子他们会想通的。但还是免不了要和他们面对面谈一下。我们去纽约吧,好吗?”她探询地望着我。
“不,”我说,“我不愿意。”
“那也许可以让他们来伦敦,或者他们中的几个人来,你看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一点都不好!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到桑托尼克斯那儿去,看着我们的房子一砖一瓦地盖起来。”
“我们当然可以。”艾丽说,“毕竟,和我的家人见个面不会太久的,一会儿就好了。不是我们飞到他们那儿,就是他们飞到我们这儿。”
“你说你的继母在萨尔茨堡。”
“噢,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那就显得有点古怪。没错——”艾丽叹了口气,说,“我们要回家挨个见见他们,迈克,我希望你别太介意。”
“介意什么——你的家人?”
“是的,他们如果为难你的话,你别太介意。”
“我想,这是和你结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说,“我可以忍受。”
“那你妈妈呢?”艾丽考虑良久后说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艾丽,别安排你那位衣着华丽、爱摆架子的继母和我那位住在偏僻小街的妈妈见面。你觉得她们之间能说些什么?”
“如果寇拉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们之间就有很多话题可以说了。”艾丽说,“我希望你别太纠结于社会地位,迈克。”
“我?”我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们美国人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出身贫寒,是吗?”
“但你也不用老是把这个说出来,搞得尽人皆知啊。”
“我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是合适的。”我苦涩地说,“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谈事情是正确的;我对画画、艺术、音乐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我才刚学会应该给谁小费,以及给多少合适。”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更有趣吗?我是这么认为的。”
“无论如何,”我说,“别把我妈妈牵扯进你们那一家子人里面。”
“我并不打算把任何人牵扯到任何事里面去。但我还是认为,迈克,回到英国后我应该去见一下你妈妈。”
“不!”我爆炸般怒吼道。
她看着我,明显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迈克?我觉得,抛开别的不说,我不去看一下她显得很没礼貌。你告诉她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说?”
我没有回答。
“告诉她你结婚了,等我们回英国后,再带我去见她,不是最简单不过了吗?”
“不。”我又说了一遍。这次我态度没有那么火爆了,但语气依然相当郑重。
“你不想让我见她。”艾丽缓缓说道。
我当然不想,这已经很明显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艾丽解释一下,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想这么做不太合适。”我缓缓地说道,“你一定要见她的话,肯定会惹出麻烦的。”
“你觉得她不会喜欢我?”
“没人会不喜欢你,但是这样做——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会让她心烦,给她带来困扰,毕竟……我和你的身份地位太悬殊了,就因为这种老式的观念,她不会喜欢的。”
艾丽缓缓摇了摇头。
“现如今还会有人抱这种观念吗?”
“当然有了,在你的国家也有这种人。”
“是,”她说,“可能是这样,但——也有一些成功人士……”
“你意思是一个赚了很多钱的人。”
“嗯……也不止是钱。”
“不,”我说,“就是钱。如果一个人赚了很多钱,那别人就会欣赏他,尊重他,这个时候就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出身了。”
“看来在哪儿都一样啊。”艾丽说。
“求你了,艾丽,”我说,“别去看我妈妈了,好吗?”
“我还是觉得不礼貌。”
“不,这么做反而是为我妈妈好。我跟你说过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烦躁不安。”
“但你一定要告诉她你结婚了。”
“好吧,”我说,“我会告诉她的。”
我想,从国外写封信告诉我妈妈,这样更容易开口一些。那天晚上,当艾丽给安德鲁叔叔、弗兰克叔叔,还有她的继母寇拉·范·史蒂文森特写信的时候,我也在给我母亲写信,信很短。
“亲爱的妈妈,”我写道,“有件事情我本该早就对你说,但当时我难以启齿——我已经结婚三个星期了。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她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姑娘,而且非常有钱,所以有时候我会有点尴尬。我们打算在乡下盖一幢房子。目前我们正在欧洲旅游。祝一切都好,你的迈克。”
那天晚上两封信寄出之后,等来的答复却很不一样。隔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了母亲的回信,内容很显然是她的风格。
“亲爱的迈克,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希望你会幸福。亲爱的妈妈。”
正如艾丽所料,她那边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捅了个马蜂窝,大群记者围追堵截要报导我们的婚事,报纸上到处充斥着顾特曼家族继承人浪漫私奔的故事。银行家和律师们的信也纷至沓来,最后终于定下了正式的会面。我们先在吉卜赛庄和桑托尼克斯碰了个面,看了他的计划,讨论了一些细节,将工程安排就绪之后便来到伦敦,在克拉里奇酒店订好套房——就像书里老话说的——准备接受检阅。
第一个到的是安德鲁·利平科特先生,他是一个老人,高高瘦瘦,举止彬彬有礼,看起来很严肃,一丝不苟。他来自波士顿,但口音听上去不像美国人。我们在电话里就商量好了,他会在两点来我们房间拜访。我知道艾丽很紧张,尽管她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利平科特先生亲吻了艾丽,然后对我伸出手,脸上挂着令人舒心的笑容。
“噢,我亲爱的艾丽,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您好吗,安德鲁叔叔?您是怎么来的,坐飞机?”
“不,我是坐玛丽王后号[皇家邮轮玛丽王后号(RMS Queen Mary),隶属英国卡纳德轮船公司,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欧洲上流社会歌舞升平的奢华生活达到顶峰时的产物,是一座浮动的海上皇宫]来的,真是一次美妙的旅程。这位就是你的丈夫吧?”
“是,他就是迈克。”
我表现出很得体的样子,或者说我认为自己很得体。
“幸会,先生。”我说。
然后我问他要不要喝一杯,他客气地谢绝了。他在一张带着镀金扶手的直背椅上坐了下来,依旧面带微笑,在艾丽和我之间来回看着。
“好了,”他说,“你们年轻人真让我们吃了一惊。这一切都很浪漫,是吧?”
“我很抱歉,”艾丽说,“真的非常抱歉。”
“是吗?”利平科特先生冷冷地说。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式了。”艾丽说。
“在这一点上我可不认同你,亲爱的。”
“安德鲁叔叔,”艾丽说,“您很清楚,如果不是用那种方式的话,所有人都会大惊小怪的。”
“为什么大家要大惊小怪?”
“您知道他们一向如此。”艾丽说,并略带谴责地加了一句,“您也会的。”她接着说道,“我已经收到两封寇拉的信了,昨天一封,今天早上又来了一封。”
“你就别太较真了,亲爱的。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焦急也是正常的,不是吗?”
“我要和谁结婚,怎么结婚,在哪儿结婚——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要知道,无论哪家的姑娘都不会被允许这么做的。”
“说真的,我还替大家省了很多麻烦。”
“你可以这么说。”
“这是事实啊,难道不是吗?”
“但你也确实一直在欺瞒我们,在某人的帮助下——那个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更适合的。”
艾丽脸红了。
“您说格丽塔吗?她做的事都是我要求的,他们对她很不满吗?”
“当然了,无论你还是她,应该早就知道最后肯定会这样,不是吗?本来——记住——本来她深受我们信任。”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我说的是你成年之前。欺瞒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不是吗?”
“你不能责怪艾丽,先生。”我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接下去会怎样,加上她的亲戚都在另外的国家,沟通起来也不方便。”
“据我所知,”利平科特先生说,“格丽塔给范·史蒂文森特夫人以及我本人寄过一些信,而这些信是艾丽要求她转寄的。这件事情,要我说的话,做得真的很漂亮。你见过格丽塔·安德森了吗,迈克——因为你是艾丽的丈夫,所以我就直呼你迈克了。”
“当然,”我说,“就叫我迈克吧。我还没有见过安德森小姐。”
“真的?太让我意外了。”他注视着我的脸,考虑了很久,“我还以为你们婚礼的时候,她也在场呢。”
“不,格丽塔不在。”艾丽说。她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感到有点不安。
利平科特先生依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我感觉很不自在。他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又改变主意了。
“恐怕,”过了一会儿,他说,“迈克和艾丽,你们两个不得不承受一些来自艾丽家庭的批评与责难了。”
“我想,这些都会一下子朝我们扑来的。”艾丽说。
“非常可能。”利平科特先生说,“我试着在中间调解一下。”他又加了一句。
“您站在我们这边,安德鲁叔叔?”艾丽笑着对他说。
“对一个审慎的律师来说,我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生活经验告诉我,接受既定事实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你们两个彼此相爱并结婚,而且据我所知,还在英国南部买了一块地,准备造一幢房子。看来,你们打算在这个国家生活?”
“是的,我们打算在这里安家。你反对我们这么做吗?”我的声音带着微怒,“艾丽已经嫁给我了,她现在是英国公民,有什么理由不能在英国生活?”
“是没有理由。事实上,艾丽住在任何喜欢的国家都没有理由遭到反对,或者还不止一个国家。你在拿骚[巴哈马首都]还有一幢房子呢,记得吗,艾丽?”
“我一直以为那是寇拉的呢,她表现得就像是那房子的主人一样。”
“可实际上产权归你所有。在长岛[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岛屿]也有一幢你的房子,你随时可以去。你还是西部很多油田的主人。”他的声音和蔼可亲,但我有一种感觉,这番话好像是冲着我说的,他是想要在我和艾丽之间制造一些芥蒂?我不确定。对一个一文不名,但妻子家缠万贯的男人说这番话,似乎不太合适。要我猜的话,他应该希望限制艾丽的产权、钱财,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如果我如他所想,真的是贪图艾丽的财产,那么这才是我在乎的。但是我也意识到利平科特先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想要了解他的意图都很困难,一切都被他隐藏在了彬彬有礼的外表之下。他是在试图用自己的方法让我感觉不自在,让我意识到我那块“贪图钱财”的招牌有多明显吗?
他对艾丽说:“我带了很多法律文件来,需要你和我一同商议,艾丽。其实还有些需要你的确认和签字。”
“好的,安德鲁叔叔,随时都行。”
“正如你所说,随时都行,我们不着急。我在伦敦还有其他一些事情要办,我会在这儿待十天左右。”
十天,我想,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我不希望利平科特先生在这里待满十天。他表现出对我很友好的样子,尽管如此,在某些事情上他还是保留了自己的意见。想到这里,我却又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我的敌人。如果是的话,那他就是不和你正面交锋的类型。
“好了,”他接着说,“开场白已经说完了,就像你会说的——是时候为未来去达成一些协定了。我想和你这位丈夫做一个短暂的单独交流。”
艾丽说:“你可以对着我们两个说。”她有点激动地抗议,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别激动,宝贝儿,你现在可不是要保护小鸡的母鸡。”我温柔地把她推到卧室门那里。
“安德鲁叔叔想了解了解我。”我说,“他有权这么做。”
我温柔地把她推过双重隔门,然后把它们都关上了,回到房间。这是一间又大又漂亮的客厅,我拿了把椅子,坐在利平科特先生的对面。
“好了,”我说,“开火吧。”
“谢谢你,迈克。”他说,“首先请你放心,我并非如你所想的是一个敌人,在任何方面都不是。”
“哦,”我说,“很高兴你这么说。”我对此表示怀疑。
“我坦率地跟你说吧,”利平科特先生说,“比面对艾丽时更加坦率地说几句。你可能还没有真正了解,迈克,艾丽是一个过于温柔和可爱的女孩。”
“你不必担心,我真的很爱她。”
“那不是一回事。”利平科特先生用他那干巴巴的口气说,“我希望就像你用心爱她一样,你也可以了解她的可爱之处,以及有时候她是一个多么脆弱的人。”
“我会尽力的,”我说,“而且我也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艾丽太出色了。”
“所以我就接着说下去了。我想把话都摊开在台面上,开诚布公地聊聊。你不是我希望艾丽嫁的那类年轻人,就像她家里人那样,我也希望她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
“换句话说,一个富家少爷。”我说。
“不,不单是钱的问题。相似的家庭背景,在我看来,是美满婚姻的基础。我所说的并不是什么势利的想法。毕竟,赫尔曼·顾特曼,她的祖父,是从做码头工人开始的,最后他变成了美国最有钱的人之一。”
“你知道,我也可能会这样。”我说,“我也许会变成英国最有钱的人之一。”
“凡事皆有可能。”利平科特先生说,“你有这份野心吗?”
“不只是钱。”我说,“我想有所成就,干一番大事,还有——”我犹豫着,没有继续往下说。
“你确实有野心,可以这么说吗?不错,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确定。”
“我还差得远呢。”我说,“一切从零开始。我一无所有,是个无名小卒,可也不会去冒充什么别的身份。”
他点头表示同意。
“说得不错,也足够坦白,我很欣赏。迈克,我和艾丽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是她的监护人,她祖父将她托付给了我,要我管理她的财产和投资事宜,这些都关乎我的责任。所以我要尽可能多地了解她选择的丈夫。”
“嗯。”我说,“你可以去调查一下,我想,很容易就能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确实如此。”利平科特先生说,“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方法。但是说实话,迈克,我更想让你亲口告诉我这些事。我很乐意听你自己讲述之前的生活经历。”
我当然不想说。料想他也知道,处在我的位置上,没有一个人愿意说。人的第二天性就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我从上学那会儿就开始这样了,把一些小事夸夸其谈,再添油加醋一番。没什么好羞愧的,我觉得这很自然。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这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为自己营造一个好形象。别人对你的看法取决于你的自我评价,我不想成为狄更斯笔下的那个小伙子——很多人是在电视上认识他的,我必须承认那真是一个好故事。他好像叫尤利亚[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人物,尤利亚·希普(Uriah Heep)]吧,总是卑躬屈膝地搓着双手,其实在谦卑的伪装下,不知道正打着什么坏主意呢。我可不要像他一样。
我随时可以跟遇到的小伙子吹嘘一番,或者在一个即将成为我雇主的人面前留下绝好印象。毕竟,你有最好的一面,也有最差的一面,后者就没必要反复提及了。没错,在我自己的描述里,目前为止所有的经历都是最棒的,但在利平科特先生面前,我不想吹嘘。他虽然表现得不屑于进行私人调查,可我还是不敢保证,他是否真的没有去挖我过去的经历。所以我把一切都不加粉饰地和盘托出。
一开始很悲惨,我父亲是个酒鬼,但是我母亲很好,她拼命工作,供我上学接受教育。我并没有隐瞒曾经游手好闲的事实——我的工作像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地换。他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鼓励你一直说下去。尽管如此,我仍然时不时察觉到他的精明。他只是偶尔插几个小问题,或者几句评论,但有些评论会让我不设防地扎进去,急于承认或否认。
没错,他给我一种感觉,我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十分钟之后,他靠在椅背上,这次审讯——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尽管不太像——结束了。我如释重负。
“你对生活有一种冒险进取的态度,罗杰斯先生——迈克,这没什么不好。再给我讲讲你和艾丽正在盖的房子吧。”
“好的,”我说,“它离一个叫查德威市场的小镇不远。”
“是的,”他说,“我知道在哪儿。其实我已经去看过了,确切地说,就在昨天。”
我感到很惊讶,这表明他是一个老奸巨猾的人,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中更多。
“那是个漂亮的地方。”我小心地说道,“我们也准备造一幢漂亮的房子。建筑师是个叫桑托尼克斯的人,鲁道夫·桑托尼克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
“噢,听说过。”利平科特先生说,“他在建筑界很有名。”
“我相信他在美国也造过房子。”
“是的,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建筑师,前途无限。不幸的是,我知道他健康状况不太好。”
“他认为自己快要死了,”我说,“但我不这么认为。我相信他会痊愈康复的,医生说的话不可尽信。”
“我希望你的乐观不是随口说说的,你是个乐观的人。”
“我只是对桑托尼克斯乐观。”
“希望你的愿望都能成真。我要说,你和艾丽进行了一次绝佳的投资——你们买的那块地。”
他用了“你们”这个代词,我觉得很中听。他没有挑明,其实那地方是艾丽一手买下来的。
“我已经咨询过克劳福德先生了。”
“克劳福德?”我微微皱起眉头。
“‘里斯和克劳福德’的合伙人,那是一家英国的律师事务所。他亲自经手了交易。这家律师事务所不错,用很便宜的价格就完成了交易。我甚至在想,这未免也太便宜了。我对英国的地价很熟悉,这么便宜的价格让我想不通,我猜克劳福德先生自己也很惊讶,居然这么便宜就买下了。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个中原因,为什么售价低得如此离谱。克劳福德先生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想法,事实上当我问他的时候,他还显得有些尴尬。”
“噢,是这样的。”我说,“那地方被下了毒咒。”
“麻烦你再说一遍,迈克,你刚刚说什么?”
“一个毒咒,先生。”我向他解释,“吉卜赛人的警告这一类的,当地人都爱叫它‘吉卜赛庄’。”
“有什么故事吗?”
“是的,太混乱了,我不知道有多少是人们杜撰的,有多少是真实情况。很久之前那里有一桩凶杀惨案,一对夫妇,还有另一个男的。有些版本说丈夫开枪打死了另外两个,然后饮弹自尽,至少法院是这么判的。但是还有其他版本的故事满天飞,我认为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太久远了。那地方也被转手了四五次,不过没人待得长久。”
“啊,”利平科特先生恍然大悟,“是的,相当典型的英国民间传说。”他好奇地打量着我,问:“你和艾丽不怕毒咒吗?”他语气轻松,脸上带着一丝浅笑。
“当然不怕。”我说,“艾丽和我都不相信这种谣言。事实上,正因为它,地皮才被贱卖了,我觉得挺幸运。”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对普通人来说确实是幸运,但艾丽有这么多财产,价格是便宜还是昂贵,她都不会在乎。转念一想,不,我刚才的想法不对,毕竟她祖父是从码头工人发展成百万富翁的,他们这类人总是想着低买高卖。
“好,我并不迷信。”利平科特先生说,“那地方也着实不错。”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我只希望,当你们住进去的时候,尽量别让艾丽听到这些传闻。”
“我会尽我所能。”我说,“我想不会有人对她说这些的。”
“乡下人非常喜欢散播这一类故事。”利平科特先生说,“而艾丽,记住,并不像你这样坚强,她很容易就会受到影响。在某些方面,我……”他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用手指敲着桌面。然后他又说:“现在我想和你谈一件不太好办的事。你之前说你从没见过格丽塔·安德森?”
“是的,如我所说,我还从没见过她呢。”
“好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奇怪吗?”我带着询问的眼光看他。
“我本以为你肯定见过她了。”他缓缓说道,“你对她了解多少?”
“我知道她跟着艾丽有一段时间了。”
“从艾丽十七岁起,她就一直跟在旁边。她身上是有责任的,我们也很信任她。刚开始她在美国担任艾丽的秘书及同伴,当范·史蒂文森特夫人不在家的时候,她也充当监护人的角色,而且我可以说,这种情况频繁发生。”说到这里,他的口气变得十分生硬,“我想,她出身良好,有一半瑞典血统和一半德国血统。自然而然地,艾丽开始信赖她。”
“我想也是。”我说。
“有时候,我觉得艾丽过于依赖她了。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不,当然不介意。其实我——好吧,我也这么想过。格丽塔这个,格丽塔那个。虽然我知道与我无关,但有时候会感到很厌烦。”
“那她还没有表示过希望你见一下格丽塔吗?”
“怎么说呢,”我说,“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没错,她是对我提过一两次,但是……但是我们都把精力集中在对方身上。而且,我也不想见格丽塔,我不希望我和艾丽之间有别人。”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但是艾丽没有提议让格丽塔来参加婚礼吗?”
“她确实这么提议过。”我说。
“但是——但是你不想让她来,为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位格丽塔——不管她是小女孩还是大姑娘,我永远都不想见她。她什么事都想插一手,你知道的,她替艾丽安排各种事情,寄明信片、寄信、填文件、安排行程、给家里人通报一些事情,等等。艾丽对格丽塔太依赖了,简直到了让她操纵自己的地步,她想做的事情都是格丽塔想做的,我——啊,不好意思,利平科特先生,我或许不该说这些,我可能只是出于嫉妒。无论如何,我当时有点愤怒,说我不想让格丽塔来参加婚礼,这场婚礼是属于我们的,和别人都无关。所以我们找了家婚姻登记处,就让那里的职员和打字员当证婚人。我敢说拒绝让格丽塔参加婚礼完全是我的主意,我只想自己拥有艾丽。”
“是的,我能理解。并且我也认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你做得很聪明,迈克。”
“你也不喜欢格丽塔吗?”我试探地问。
“你不能用‘也’这个字,迈克,你还没见过她呢。”
“是的,我知道。但是……要是你听说了某个人很多事,就可以对他产生一些想法,做一些判断了。当然你也可以说我纯粹是嫉妒。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格丽塔呢?”
“我是没有偏见的,”利平科特先生说,“不过你是艾丽的丈夫,迈克,我衷心希望艾丽能过得幸福快乐。我不认为格丽塔对艾丽带来的影响是什么好事,她管得太多了。”
“你觉得她会试着给我们制造点麻烦吗?”我问。
“我认为,”利平科特先生说,“我没有权利对此发表看法。”
他坐在那里仔细打量我,像一只皱巴巴的老乌龟一样眨着眼。
我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还是他先开口了,他小心谨慎地选择措辞:“那么,关于格丽塔·安德森要和你们住在一起,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同意。”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你们讨论过?”
“艾丽说过几句,但我们才刚刚新婚,利平科特先生,我们想要自己的房子——我们的新房。当然她有时候可以过来住几天,我觉得这挺正常的。”
“就像你说的,这很正常。但你应该意识到,如果要找新工作的话,格丽塔的处境相当困难。我是想说,这不是艾丽怎么看待她的问题,而是那些雇用她、给予她信任的人怎么想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和那位叫范什么什么的太太,都不会让她待在类似的岗位上了?”
“不,我们不能这么做,又没有法律约束。”
“你认为她会到英国来,靠艾丽生活?”
“我不想让你对她产生更多的偏见,毕竟这些都是我的想法。我不喜欢她做过的一些事,还有她处理事情的方式。我认为艾丽是个很慷慨的人,如果她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毁了格丽塔的前程,可能会冲动地坚持要她过来同住。”
“我不认为艾丽会坚持。”我缓缓地说道。我的声音却流露出一丝担心,利平科特先生应该注意到了。“难道我们就不能——我是说艾丽——艾丽就不能给她一笔退休金吗?”
“我们不能明确地给她这笔钱。”利平科特先生说,“退休金让人联想到年龄,而格丽塔正值青春——要我说还是一个很俊俏的小姑娘,长得真的很漂亮。”他又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补充了一句,“对男人来说也很有吸引力。”
“嗯,也许她会结婚的。”我说,“如果她真有你说得这么好,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单身?”
“肯定有很多人为她着迷,我相信,但格丽塔从来没有考虑过。不过你的想法对我很有启发,可以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就把这件事情了结。艾丽到了法定年龄,然后在格丽塔的全力帮助下结了婚——于是给了她一笔钱,表示感谢,顺理成章吧。”利平科特先生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就像柠檬汁一样酸。
“嗯,这样很好。”我高兴地说。
“我又看到你的乐观了,让我们期待格丽塔会接受这个安排吧。”
“为什么不接受?如果她拒绝,那才是疯了吧。”
“我不知道。”利平科特先生说,“我也觉得如果她不接受的话,就太特别了。当然,她们两个还是会保持很好的友谊。”
“你希望得到什么结果?”
“我希望她对艾丽的影响就此结束。”利平科特先生站了起来,“我也希望你能帮助我,竭尽所能,让格丽塔的事快点过去。”
“你放心,”我说,“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格丽塔总在我们中间掺一脚。”
“等见到她之后,你的想法会改变的。”利平科特先生说。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不喜欢管家婆,不管她多有本事,或者多么漂亮。”
“谢谢你,迈克,耐心地听我讲了这么多。我希望你能赏光和我一起吃个晚饭,你们两个都来,下周二晚上如何?寇拉·范·史蒂文森特和弗兰克·巴顿到时候可能也会在伦敦。”
“我想,我必须和他们见一下了,是吗?”
“是的,这是躲不开的。”他对我微笑着,这次的微笑似乎比以往都要真诚,“你不要介意,”他说,“我想寇拉会对你非常粗鲁,弗兰克也只是个粗人,鲁本应该赶不过来。”
我不知道谁是鲁本——可能是另一个亲戚吧。
我把卧室的两扇门打开。
“来吧,艾丽。”我说,“审问结束了。”
她回到客厅,目光在利平科特先生和我身上快速移来移去,然后她走到利平科特先生跟前,吻了吻他。
“亲爱的安德鲁叔叔,”她说,“看得出来,您并没有为难迈克。”
“嗯,亲爱的,如果我不对你丈夫好一点,你将来也不会对我多好,不是吗?我还有这个责任,要时不时对你们提出点忠告呢。要知道,你还很年轻,你们两个都是。”
“好,”艾丽说,“我们会洗耳恭听的。”
“现在,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单独说两句。”
“这次我变成多余的人啦。”说着,我走进了卧室。
我特意把两扇门重重关上,但进去之后,我又把里面那扇门打开了。我可不像艾丽那么有教养,所以我急着想知道,两面派的利平科特先生是否会露出他的另外一面。而实际上,我听到的话都无关紧要,他对艾丽说了一两句建言,告诉她必须意识到,一个穷小子娶了个富家女,有时候也挺困难的。接着他又跟艾丽说了处理格丽塔的方法,她马上就同意了,说本来正打算问问他的意见呢。他还建议对寇拉·范·史蒂文森特也要另作安排。
“你原本就没必要照顾她。”他说,“光靠前几任丈夫的赡养费,她就能活得很好了。而且你也知道,她还能从你祖父留下的信托基金中拿到收入,虽然并不是很多。”
“那你认为我还要多给她一点吗?”
“我认为无论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来说,都不必。我想说,就算你这么做了,她的狡诈和——原谅我这么说——阴险都不会减少。我可以把她每年拿的钱调高一点,你也可以随时取消。如果你发现她散播一些恶意的谣言——关于迈克或者你自己,再或者你们的生活——你就可以提醒她这一点,她会收敛一下自己的毒舌。”
“寇拉一向忌恨我,”艾丽说,“我都知道的。”然后她有点羞涩地追问了一句,“您喜欢迈克,是吗,安德鲁叔叔?”
“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利平科特先生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嫁给他。”
我想,这是我期望中最好的回答了。而我也知道,我并非真的是他喜欢的类型。我轻轻把门关上,一两分钟之后,艾丽过来叫我出去。
当我们两人站起身来,准备向利平科特先生道别时,听到有人敲门,一个小听差拿着份电报走了进来。艾丽接过,打开一看,欢喜地惊呼了一声。
“是格丽塔,”她说,“她今晚到伦敦,明天会来看我们,太好啦!”
她看着我们两个。“难道不好吗?”她说。
然后她看到两张苦巴巴的面孔,听到两句礼貌的回答。一个说:“的确很好,亲爱的。”另一个说:“当然,很好。”
[book_title]第十一章
第二天我出门买东西,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比预想中晚了。我看到艾丽坐在大厅休息室,她对面有一位高挑的金发女郎,一定就是格丽塔了。她们两个正起劲地说个不停。
我从来不善于描述一个人的长相,但对于格丽塔的外貌我倒有几句话要说。首先,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就像艾丽说的,她很美,也正如利平科特先生不太情愿承认的,她很漂亮。
美和漂亮其实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说一个人很漂亮,那并不代表你真的欣赏她。我想利平科特先生就不欣赏她。而当格丽塔走过酒店的大厅,或者经过餐厅的时候,男人们都会转头看她。她具有典型的北欧特征,一头纯正亮丽的金发被时髦地高高盘起,而不像普通人那样垂在脸颊两边。一眼就可以看出,她身上有瑞典或德国的血统。说真的,她要是插上一对翅膀,就可以直接跑到化装舞会上扮演瓦尔基里[瓦尔基里(Valkyrie),北欧神话中的女神]了。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湛蓝色,面部轮廓简直无可挑剔。不得不承认,她天生丽质。
我走向她们坐着的地方,希望能以一种自然、友好的方式和她们打招呼,但还是忍不住有点小尴尬,我可不是什么都会演。
艾丽看到我,马上说:“终于见到了吧,迈克,这位是格丽塔。”
我想我的语气有点开玩笑的性质,而非真正高兴的态度。
我说:“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格丽塔。”
艾丽说:“你知道的,要不是格丽塔,我们不可能结婚。”
“总会有办法的。”我说。
“如果我家人像一吨煤一样压在我们身上,那就不会有别的办法,他们会想方设法把我们拆散。告诉我,格丽塔,他们是不是很生你的气?”艾丽问道,“你从来没有给我写信或者讲过这些。”
“一对正在开心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格丽塔说,“我想还是不要写信打扰为好。”
“但是他们很生你的气吧?”
“当然了!你觉得还能怎么样?不过我对此早有准备,没骗你。”
“他们说什么了?做什么了?”
“所有他们能做的。”格丽塔很高兴地说,“当然第一件事就是解雇我。”
“是的,我想这无法避免。那——那你怎么办?他们总不能拒绝给你写推荐信吧?”
“他们当然可以拒绝。毕竟在他们眼中,我是被给予信任的,可是我无耻地滥用了这份信任。”她又加了一句,“而且乐在其中。”
“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已经找了份工作,马上就要上开始做了。”
“在纽约吗?”
“不,在伦敦,做一个秘书。”
“不过……你还好吧?”
“亲爱的艾丽,”格丽塔说,“你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并且已经给过我一张可爱的支票了,我怎么会不好呢?”
她的英语很好,听不出任何口音。只不过她爱用一些俗语,有时候会用错。
“我去了一些地方,然后在伦敦安顿下来,还给自己买了很多好东西。”
“迈克和我也买了很多东西。”艾丽说。她回想起一些事情,笑了起来。
的确如此,在欧洲时,我们对购物总是不遗余力,毫无节制花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们在意大利买了很多锦缎和面料,都是用来装饰新家的;还买了一些画,意大利和法国的都有,价格昂贵得匪夷所思。一个从未梦想过的世界,在我面前开启了。
“你们两个看上去很高兴啊。”格丽塔说。
“你还没见过我们的房子呢,”艾丽说,“它会非常漂亮,就像我们梦想的一般,是吗,迈克?”
“我见过。”格丽塔说,“回英国的第一天,我就雇了辆车去看过了。”
“怎么样?”艾丽问。
我也问道:“怎么样?”
“嗯……”格丽塔踌躇了很久,摇着头。
艾丽大失所望,非常伤心,但我立刻就发现了,格丽塔是在跟我们开个小玩笑。当时我闪过一个念头,她这个玩笑并非出于善意,不过我没有往下细想。格丽塔突然大笑起来,周围的人纷纷转头看向我们这边。
“你们真该看看自己的表情,”她说,“尤其是你,艾丽。我只是逗你们一下嘛,那房子太漂亮了,可爱至极,建筑师简直是个天才!”
“是的,”我说,“他确实出类拔萃,等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我也见过他了,”格丽塔说,“那天他正好在。你说得没错,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而且还有点吓人,你们觉得吗?”
“吓人?”我惊讶地问,“在哪方面?”
“噢,我说不出来。似乎……他能看透你——从里到外全看透,这就让人有点不自在。”然后她又加了一句,“他看起来病得也不轻。”
“确实,病入膏肓。”我说。
“真可惜。他怎么了,肺结核,还是别的什么?”
“不,”我说,“我觉得不是肺结核。好像是——啊,是血液方面的。”
“我懂了。现在的医生差不多无所不能,什么都能治好——除非先把你治死了。不过我们不谈这个了,说说房子的事情吧。它什么时候能竣工?”
“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应该很快了,超乎我的预期。”我说。
“噢,”格丽塔漫不经心地说,“因为钱嘛。两组工人轮换,再加上奖金和其他的一些激励。你自己都不知道,艾丽,像你这么有钱多美好啊!”
但是我知道。我一直在学,这两个星期学得尤其多。因为这场婚姻,我踏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站在外面想象时有太多不同。就在前不久,在赌博中赢得双倍赌注,是我概念里最好的意外之财,如果赢到了,我就尽快把它花掉。当然,它符合我这种社会阶层的粗俗作风。但艾丽的世界就截然不同了,和我最初想象的上流生活也不一样,并非无穷无尽的奢侈。不是更大的浴室、更大的房子、更多的电器,以及更好更快的汽车,也不是为了花钱而花钱,只想在别人面前炫耀。相反,这个世界出奇的简单,这种简单是超越挥霍之上的。你用不着三艘游艇或四辆轿车;你不会在一日三餐之后想再多加几餐;如果已经买了一幅最昂贵的画,你也不会想在房间添置其他的装饰——就是这种简单。你所拥有的,都是同一类别里最好的;并不一定是最贵的,但肯定是你最喜欢的。完全脱离了费用的考量,因为你从来不会说“我恐怕买不起”这种话。所以在这样出奇简单的生活中,会有一些事情让我无法理解。我们以前考虑过一幅法国的印象派画作,是塞尚[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著名画家,是后期印象派的主将,从十九世纪末便被推崇为“新艺术之父”,现代艺术的先驱。西方现代画家称他为“现代艺术之父”或“现代绘画之父”]的——我不得不认真牢记这个名字,我老把他和某个吉卜赛管弦乐队搞混。后来有一次我们在威尼斯街头漫步的时候,艾丽停下来看路边画家,他们正在给来往的游客画像,一个个都画得差不多,牙齿整洁,金发披肩。
然后她买了一幅很小的画,画的是流淌着的运河一角。那个街头画家仔细打量着我们,要了六英镑。有趣的是,我非常了解艾丽的心情,她想要这幅六英镑的街头画作,就跟想要塞尚的画作一样。
还有一天在巴黎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她突然对我说:“我们去买一条真正香脆的法式长面包吧,然后抹点黄油,加点奶酪——肯定很有趣!”
我们真的买了,而且我觉得,比起前一晚二十英镑的大餐来,艾丽更享受这顿饭。刚开始我无法理解,后来才渐渐明白,而且还明白了一件有点棘手的事情:和艾丽结婚不是只有开心和玩乐。你还有家庭作业要做,你要学习如何去餐馆,如何点菜,如何给小费,以及在什么情况下,你要多给一点。你还要记得点什么菜应该配什么酒。基本上,我都是靠自己的观察来学习,我不能问艾丽,因为她不会了解我的苦衷。她会说:“但是,亲爱的迈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侍者认为你该点哪种菜,配哪种酒,又有什么关系呢?”对她来说没关系,因为她就生长在这种环境中。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没到这么“简单”的境界。穿衣打扮也是,不过在这方面艾丽能帮我很多,因为她能理解我,只要把我带到合适的地方,然后告诉我,让做衣服的伤脑筋去吧。
当然,目前的我,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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