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类补完计划 [book_author]考德维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43151 [book_dec]二十世纪最震撼的科幻预言! 人类终极进化的补完之路。 半个世纪的科幻神作,日本90年代最成功的科幻动漫《新世纪福音战士EVA》原型出处,无数粉丝追捧的神秘概念,科幻大师考德维纳•史密斯作品集国内首次推出。全书40万字20个故事相互串联,建立起让人惊叹的“人类补完计划宇宙”世界观。 从1995到2020,风靡全球25年的日本动漫《EVA》,其故事内核人类补完计划,心之壁垒等多种构想就出自本书。 毁灭世界的,究竟是战争,还是人类?一部包罗万象的科幻作品,融汇宗教、哲学、心理学、神秘学,无数脑洞大开的构想与谜题等你揭开。人类补完计划、心之壁垒、生命神经机械学、精神污染、地下避难所、使徒……EVA作品中的谜题将在这里揭开。 [book_img]Z_9287.jpg [book_title]猎人机十一型 岁月如滚轮般碾过,地球活了下来。一个被击中的忧伤人类,悄然穿过代表昔日的辉煌遗迹。 Ⅰ . 一位女士的坠落 即使人们早已忘了要将这般夜晚称作六月,群星仍安静地在初夏的天空中转动。 莱尔德试着闭上眼睛看星星。这是一种让心灵感应者期待又害怕的游戏:当他的心灵触碰到近处星群的影像,随时都可能感觉到天堂对他大大开启,也随时可能跃进恒久坠落的噩梦中。每当他遇上这种恶心、骇人、可怖、窒息又无边无际的坠落感,就必须把脑袋关起来,屏蔽心灵感应,直到能力复原。 他将心灵朝着地球上空的物体伸出。能源耗尽的太空站在多重轨道中飞行,永不停歇地旋转着,那是古代核战残存的遗留物。 他抓到了其中一个。 那个东西古老到没剩下任何低温电子控制器,它的设计老旧得不可思议。使它脱离地球大气层的原因显然是化学试管。 他张开眼,却马上就失去了它的踪迹。 他闭上眼,再次用心灵向外搜寻、摸索,直到找到那古老的遗弃物。当他的心思触及它,下巴的肌肉顿时紧绷。他可以感觉到里面有生物,是跟这台旧时代机器一样古老的生命体。 他立刻联络他的朋友,计算机阿东。 他把目前的信息倒进阿东脑中,阿东也跃跃欲试,他丢回一个轨道,能切进那台旧装置的抛物线航迹,并把它向下拉进地球的大气层里。 莱尔德花费了极大气力。 在看不见的朋友的帮助下,他再次搜索那一堆奔驰于空中、闪闪发光的隐形废弃物,找到那台旧机器,设法推了它一把。 就这样,在离开希特勒帝国一万六千年后,卡洛塔·冯·阿赫特踏上重返人类地球的归途。 这么多年来,她一点都没变。 而地球,变了。 旧火箭跌落。在与大气层相互摩擦四个小时后,靠着低温与时间抵抗一切改变,因此存活下来的古老控制器,终于又开始发挥功效。它们逐渐解冻,开始运作。 飞行路线转成水平。 十五个小时后,火箭开始搜寻目的地。 电子控制器在毫无变化的宇宙时空中独自失灵了几千年,如今又开始寻找德国的领土,试图筛选出纳粹特有的电子通信搅乱器模式反馈。 音讯全无。 机器怎么会晓得呢?毕竟它在一九四五年四月二日就离开了帕尔杜比斯城,跟军队扫荡德国人最后藏身处是同一时间。它怎么会知道这里已经没有希特勒、没有帝国、没有欧洲、没有美国、没有国家了?机器是用德文程序编写,也只有德文的程序。 这并不影响反馈机制。 它们仍寻找着德文密码,但一无所获。火箭上的计算机开始变得有点神经质,像只生气的猴子那样对自己吱吱叫,然后休息一下,又开始吱吱叫。接着,它将火箭导向了某个依稀有些电子反应的物体。火箭开始下降,女孩醒了过来。 她知道自己在一个盒子里,是爸爸将她放进来的。她知道自己跟父亲所不齿的那些纳粹分子不一样,那些家伙是懦弱的猪猡,而她是来自高贵军人世家、温顺乖巧的普鲁士女孩。父亲命她待在这个盒子里,父亲吩咐她的事,一定要完成。像她这样十六岁的容克阶级[1] 的女孩,这是最高守则。噪声渐渐变大。 电子嗒嗒声爆炸了,变成某种混乱又狂野的咔嚓声。 她闻到某些很糟糕的东西正在燃烧,是某种闻起来很可怕又腐败的东西,例如血肉。 她很怕那是她自己,可是她不觉得痛。 “爸爸、爸爸,我到底怎么了?”她呼喊着父亲。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一万六千多年。可想而知,他无法回答。 火箭开始旋转,扣住她的老旧皮带松开了。纵使身在火箭中不比棺材大多少的空间,她仍旧伤痕累累。 她哭了起来。 她还吐了,虽然几乎吐不出什么东西,她滑进了自己的呕吐物中,并因为这极为单纯的本能反应感到恶心、羞耻。 噪声交织成一阵刺耳、尖锐的声响,达到最高峰。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前向减速器开始喷火。因为金属疲劳,那些喷气管不只是向前喷火,还朝着侧边炸出了管子的碎片。 火箭坠毁时她已失去意识,或许这算是救了她一命。因为,在那种状况下,即便是最轻微的肌肉张力,都会导致肌肉撕裂和骨头折断。 Ⅱ . 有个笨蛋找到了她 他穿着那身华丽的制服,在漆黑的森林里像野生动物般仓皇疾走。他身上的奖牌和徽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真正的人类对政治或治国完全没兴趣,他们把世界政府留给笨蛋已经很久了。 卡洛塔的身体(而非意志)拉动了逃脱杆。 她的身体一半躺在火箭里,一半露在外面。 她的左手臂碰到火箭灼热的外壳,被严重烫伤。 那个笨蛋离开树丛,靠了过来。 “我是七十三区的大行政长。”他按照规定表明自己的身份。 失去意识的女孩没有回应。他在靠近火箭的地方起身,伏低身体,唯恐夜里的不知名危险会吞噬他,然后专心听着嵌在左耳后方头皮下的辐射计数器。他利落地抱起女孩,将她轻甩上肩,转身跑回树丛,然后转九十度角跑了几步,犹豫不决地四处张望(虽然他还不太确定,但是脚步也像兔子般轻盈),奔下了溪谷。 他在口袋里找到烫伤药膏,在她手臂烫伤的地方涂了厚厚一层。那能止痛、保护皮肤,并包覆她的伤口,直到复原。 他朝她的脸上泼冷水,她醒了过来。 “我是谁?”她用德文说。 在世界另一端,心灵感应者莱尔德此时早已忘了什么火箭。如果是他,可能会懂得她在说什么,但他不在这里。丛林围绕着她,里头充满生命、恐惧、憎恨和无情的致命物体。 那个笨蛋咿咿呀呀地说着他自己的语言。 她看着他,以为他是俄罗斯人。 她用德文说:“你是俄罗斯人还是德国人?你是弗拉索夫将军手下的人吗?我们离布拉格多远?你务必以礼待我,我是个很重要的人……” 那笨蛋注视着她。 他逐渐绽开笑容,脸上漾开纯真无瑕的欲望。真正的人类从不觉得必须抑制笨蛋的生育习性。要在“野兽”“杀无赦”和“猎人机”环伺下生存,对任何种类的人来说都非常困难。真正的人类需要这些笨蛋继续繁殖、带回报告、收集一些必需品,并适当分散世界上其他居民的注意力,好让真正的人类能够拥有宁静和沉思的空间,让他们那高贵但令人疲倦的脾性歇一歇。 这名笨蛋是这个族群的典型。对他来说,食物就代表吃,水就代表喝,女人就代表欲望。 他也一样。 虽然疲倦、困惑、伤痕累累,但是卡洛塔仍认出了那个表情。 一万六千年前,她曾想过可能会被俄罗斯人强暴或谋杀。而眼前的这名士兵是个奇怪的矮小男人,圆滚滚,满脸笑意,就一位苏联大将来说,奖章够多了。她在月光下见到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舒服。可这么单纯又傻气的一个人,实在不像居于高位的将领。可能俄罗斯人都是这样的吧,她想。 他向她伸出手。 虽然很累,但是她还是打了他一巴掌。 这名笨蛋一时间思绪混乱。他知道自己有权把自己抓到的每个女性笨蛋都当成俘虏,但他也知道,要是对真正的女性出手,下场会比死还惨。那这个东西,这股力量,这个从星间降临的存在,她是哪一类呢? 怜悯和欲望有着同等的年岁与激情。当欲望消退,属于基本人性的怜悯便显露出来。 他把手伸进紧身上衣的口袋,捞出一些食物碎屑。 他给了她。 她吃了,然后对他露出信任的眼神,像个孩子。 森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爆裂声。 卡洛塔不禁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第一眼看到他时,他满脸关怀。然后他笑着、说话,接着又充满淫欲,可是最后,他的举动很绅士。而今,他的眼神一片空茫,脑袋、皮肤、整副骨架都专注在聆听上——他在听某个除了爆裂声之外的情况,一些她听不见的情况。他转向她: “你快跑。你一定要跑。站起来跑——我叫你跑啊!” 她完全无法理解,听着他胡言乱语。 他再次缩身聆听。 然后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卡洛塔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三个长得更怪的小人从树林里冲出,穿得跟他一模一样。 他们像一群在森林大火中逃亡的鹿或麋鹿,因为太拼命奔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双眼直瞪前方,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这样还能避开树木,简直是奇迹。落叶随着他们从斜坡上往下冲的态势一路散落,他们粗鲁地踏过小溪,搞得花四溅。而在一阵似人似动物的嚎叫声中,卡洛塔身边的笨蛋加入他们。 她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他远远地跑进树林中,脑袋因为卖力奔跑而上下摆动。从那群笨蛋奔来的方向,树林里响起一阵神秘又诡异的哨音,隐隐约约、咻咻低响,伴随一阵非常低调的机器运作声。 那股噪声听起来仿佛世上所有的坦克都被压缩成一体,变成坦克的幽魂,然后全塞进某台机械的心脏,它从自我毁灭中幸存,像幽灵一样在昔日的战场上游荡。 卡洛塔转向那股逐步逼近的声音,试着站起身,却做不到。她迎向危险(每一个普鲁士女孩都注定成为军人之母,她们受到的教导是要面对危险,而非转身背对)。当那个声音靠近,她可以听到一股高亢又疯狂的电子音正低声喋喋不休。这声音让她想到自己某次在父亲研究室里听到的声呐,那是来自帝国秘密办公室的诺那赫特计划。 机器从林子里出来了。 看起来的确像鬼魂。 Ⅲ. 全人类的死神 卡洛塔盯着那台机器。它有蚱蜢般的腿,十英尺长,仿佛乌龟的身体,以及三颗在月光下焦躁转动的头。 一只隐藏的机器手臂从表层外壳前缘向前弹出,比美洲豹更迅速,比眼镜蛇更致命,安静无声,更胜一只飞掠月色的蝙蝠。它几乎就要打中她。 “不要!”卡洛塔用德文尖叫。机器手臂在月光中倏地静止。 由于动作停得太急,它的金属材质像弓弦一样发出“砰”的一声。 机器上所有的脑袋都转向她。 它看起来像是被某种类似惊讶的情绪震慑,哨音压低,化成一阵柔顺的呼噜声,电子声嗒嗒涌出,越来越强,然后戛然而止。机器膝盖着地跪了下来。 卡洛塔爬向它。 她用德文说:“你是什么东西?” “对所有反抗第六德意志国之人而言,我是他们的死神,”机器像唱歌一般流畅地说出德文,“若帝国公民想辨识我的身份,型号与编号都写在机壳上。” 机器的跪姿之低,让卡洛塔可以伸手抓住其中一颗头,在月光下查看表壳边缘。它的头和脖子虽然是金属制品,但感觉起来比预期中更轻薄脆弱。整台机器散发出度过漫长岁月的氛围。 “我看不到,”卡洛塔哀声说,“我需要光。” 久未使用的机械结构发出一阵绞磨声,仿佛疼痛般露出另一只机器手臂,一边移动,一边散落几乎结晶化的尘埃。那手臂的末端发着光,湛蓝又充满穿透力,陌生而且诡异。 溪水、森林、小山谷、机器还有她自己,都被那柔和、有穿透力又不伤眼睛的蓝光点亮。那道光甚至给了她某种幸福感。有了光,她就能读了。沿着那三颗头上方的机壳,有一串德文刻着: 第六德意志国武器 艾森豪威尔堡,公元二四九五年 而底下是字体大上许多的拉丁文: 猎人机十一型 “猎人机十一型,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机器尖声说,“如果你是德国人,怎么可能没听过我?” “我当然是德国人,你这笨蛋!”卡洛塔说,“我看起来像俄罗斯人吗?” “什么是俄罗斯人?”机器说。 卡洛塔站在蓝光中猜测、幻想,为已化为现实将她包围的未知情况感到不安。 当诺那赫特计划的物理数学教授(汉兹·霍斯特·里特·冯·阿赫特博士,也就是她的父亲)把她射上天空,他自己则等着苏联士兵来临,让他痛苦死去。他从来没跟她提过第六帝国、她可能会遇到什么,或任何跟未来有关的事。她脑中浮现一个想法:或许这个世界已经灭亡了,那些奇怪的小人也不在布拉格附近,也许她是在天堂或地狱,她已经死了;又或者,假如她还活着,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然就是原先世界的未来之中,不然就是某种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东西,或者是在一个无人能解开的谜团里。 她又昏了过去。 猎人机不知道她已失去意识,还在用十分正经、十分高亢、唱歌一般的德文对她说:“德国公民啊,请相信我会保护你。我就是为此而造的。我会辨识德国思想,并杀掉所有没有真正德国思想的人。” 机器迟疑了一下。它正试图编汇出自己的想法,安静的树林里回荡起巨大、频繁的电子咔嚓声。要从长久未用的字库里,为这既陌生又古老的场合选出适合字眼,并非易事。它站在自己的蓝光中,四周只剩溪水以无人可挡、自顾自向前奔流发出的声音,轻轻缓缓,不问世事。 就连树上成群的鸟儿和昆虫都因这台发出哨音的可怕机器陷入沉默。 对猎人机的声音接收器来说,那些跑出两英里外的笨蛋只剩下非常微弱的啪嗒脚步声。 机器陷入两难:一边是杀死所有非德国人——它长年执行这项任务,对此非常熟悉,而且本来就在进行中;另一边则是它早已忘却的一项古老职责——帮助德国人,不论他们是何种身份。机器又嗒嗒响了一阵子后,再次开口说话。它恍若歌声的德语摩擦音中带有一种奇怪的警告音,是随着它的移动发出的提醒哨音,代表它正用身上的机械与电子构造进行极大的努力。 机器说:“你是德国人。这世上已经很久都没有德国人了。我环绕世界两千三百二十八圈,杀了七千四百六十九个确定与第六德意志国为敌的人,还可能额外杀了其他四万两千零七个;我进过自动修复中心十一次,那些自称真正的人类的敌人总是躲着我,我已经超过三千年没杀过他们任何一人了。我最常杀的是被称为‘杀无赦’的一般人,但我也经常会抓到笨蛋,然后杀了他们。我为德国而战,但我找不到德国。德国里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我只听令于德国人,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 机器的电子脑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它接连说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三四百次。 在机器自言自语说着梦话,不断以悲伤且几近疯狂的语气说“到处都没有德国人”时,卡洛塔醒了过来。 “我是德国人。”她说。 “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除了你,除了你,除了你。” 机械声终结于一阵单薄的尖叫。 卡洛塔试着站起来。 最终,机器再次找到它想说的字眼:“我——现在——要——做——什么?” “帮我。”卡洛塔坚定地说。 这道指令似乎启动了这台古老机器的某种操作反馈机制:“第六德意志国的成员,我没有办法帮助你。若要这么做,你需要的是救援机。我不是救援机,我是猎捕人类的猎手,是为了杀死德意志国所有敌人而设计的。” “那就找一台救援机给我。”卡洛塔说。 蓝光消失,站起来的卡洛塔被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的脚在颤抖,猎人机的声音朝她而来。 “我不是救援机。没有救援机了。到处都没有救援机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除了你。你必须向救援机求援。现在,我要离开。我必须杀人,杀那些与第六德意志国为敌的人。那是我的任务。我可以永远战斗下去,我该去找个人,并且杀了他。我玩忽职守了。” 哨音和咔嚓声再次响起。 机器踏着跟猫一样轻盈的步伐,以难以置信的优雅姿态越过溪流。卡洛塔在黑暗中专注听着。猎人机走过枝繁叶茂的树影底下,就连去年的干燥落叶也没碰着。 一切突然静了下来。 卡洛塔听到猎人机体内的计算机正痛苦地啪哒啪哒响,蓝色的灯光重新亮起,整座森林成了一片奇怪的剪影。 机器转过身。 它站在遥远的溪边,用仿佛吹笛般沙哑高亢的德文对她歌唱。 “现在起,我每几百年会跟你报告一次我有没有找到德国人。嗯,大概是这样。我也不确定。我的设计是要向军官报告,而你不是军官。但不管怎样,你是德国人,所以我会每隔几百年报告一次。与此同时,请小心卡斯卡斯基亚效应。” 再次坐下的卡洛塔正嚼着笨蛋留给她的那些方方的干燥食物碎屑。它们尝起来像巧克力的仿冒品。她用塞满食物的嘴试图对猎人机大叫:“那是什么?” 机器显然听懂了,因为它回了话:“卡斯卡斯基亚效应是一种美国武器。美国人都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 “不要再重复了。”卡洛塔说,“你说的那个效应是什么东西?” “卡斯卡斯基亚效应会阻止猎人机、阻止真正的人类、阻止野兽。你可以感觉到它,但看不到也测量不到。它像云一样移动,只有思想干净、生活快乐的单纯人类才能够住在里面。鸟类或普通的动物也可以。卡斯卡斯基亚效应像云一样四处飘,总共有多达二十一至三十四个卡斯卡斯基亚效应在地球上缓慢移动。我曾经把其他猎人机带回去修复和重建,但修复中心找不到问题所在。卡斯卡斯基亚效应毁了我们,所以我们开始逃跑……虽然军官曾经告诉我们不可以逃避任何事物。但如果我们不逃,就会灭亡。你是个德国人,我认为卡斯卡斯基亚效应也可能会杀掉你。现在,我要去猎捕人类。当我找到人时,我就要把他杀掉。” 蓝光灭去。 机器发出哨音和嗒嗒声,一路走进漆黑安静的丛林夜色。 Ⅳ . 与中型熊的对话 卡洛塔毋庸置疑是个成年人。 她离开希特勒德国时,国家正从波希米亚的前哨站开始崩毁。她顺从地让父亲(里特·冯·阿赫特)将她和她的姐妹送进发射器。发射器原本是设计来运送人员和补给品到德国民族社会主义的第一月球基地。 他和他那不长进的兄弟(约哈希姆·冯·阿赫特博士)用安全带把女孩们稳稳地固定在发射器里。 博士叔叔将她们发射出去。 卡拉最先离开,然后是茱莉,然后是卡洛塔。 那天晚上,围满铁丝网的帕尔杜比斯要塞,以及试着躲避红军和美国战斗轰炸机空袭的德意志国防军卡车,在死亡面前画出一条单调的弧线。隔天晚上,就莫名长出这片“不知到底在什么鬼地方”的神秘森林。 卡洛塔昏昏欲睡。 她在溪边找到一块平坦空地,枯叶堆得很高,她没有多考虑可能面临什么危险,就这么睡着了。 当树丛再次分开,她只睡了几分钟而已。 这次来的是一只熊。他站在暗处边缘看着溪水流过洒满月光的谷地。他没有听到笨蛋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冷冷机”(这是他和他的族人称呼狩猎机器的方式)的哨声。确定一切安全后,他甩甩爪子,轻巧地将手爪伸进脖子上用皮绳挂着的皮袋,缓缓拿出一副眼镜,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昏花的双眼前。 他在女孩身旁坐下,等她醒来。 她再次闭上双眼,一路睡到破晓。 阳光和鸟鸣唤醒了她。 有没有可能,这其实是来自莱尔德心灵能力的试探?有没有可能,这是他范围宽广的感应力在告诉他,有个女人自一艘古董级的火箭中神秘且奇迹地幸存?有这样一名与其他人种都不同的人类,在曾被称为马里兰的溪边醒来? 卡洛塔醒来,但她生病了。 她发烧。 她背痛。 她的眼皮几乎被白沫粘在一起。自她最后一次站在地表上,这个世界有大把时间发展各种新的过敏原。四个文明社会诞生又消失,它们和它们的武器显然留下了会让黏膜发炎的后患。 她的皮肤发痒。 她的胃不舒服。 她的手臂没有知觉,上面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黏稠物体。她不晓得那其实是烫伤,外加上笨蛋前天晚上给她敷的药膏。 她的衣服很干燥,并且碎成一片一片,从身上掉下来。 她的状况很糟糕,以至于当她看到熊时,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闭眼躺在那儿,又把自己身在何处重新想了一遍。 熊以标准的德文开口说:“你在公有区的边缘,被一个笨蛋所救,还不可思议地阻止了一台猎人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读取德国人的大脑,并了解了‘冷冷机’应该是猎人机——猎杀人类的猎手。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住在这片树林的中型熊。” 那个声音说的不仅是德文,而且还是最正确的那种德文。听起来就像卡洛塔从父亲口中听了一辈子的那种德国口音。那是一个男性的声音,自信、稳重、令人放心。她闭着眼,意识到在说话的是一只熊。然后她想起来了:那只熊还戴着眼镜。 她坐起身,说:“你想怎样?” “没想怎样。”熊和善地说。 他们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卡洛塔说:“你是谁?你的德文在哪里学的?我会怎么样?” “请问小姐,您希望我按照顺序回答这些问题吗?”熊问。 “别说傻话,”卡洛塔说,“我才不在乎什么顺序。不管怎样,我饿了,你有什么我可以吃的东西吗?” 熊缓缓答道:“我想你应该不会喜欢吃昆虫的幼虫。我的德文是读取你的大脑学的。像我这样的熊,是真正的人类的朋友,而我们都是很好的心灵感应者。笨蛋怕我们,但我们怕冷冷机。无论如何,你不用担心太多,你的丈夫马上就会到了。” 卡洛塔正走向溪边,想要喝水,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她停下脚步。 “我丈夫?”她倒抽一口气。 “这应该可以确定。把你带下来的是莱尔德,一位真正的人类。你现在在想什么,他都知道,而我可以看得出来,能找到这样一位既狂野又陌生,但又不会太狂野、太陌生的人类,他有多高兴。现在他在想,你跨越这么多世纪,又把生命的活力带回人类中,你和他的孩子将会非常优秀。他现在正在跟我说,不要把他的想法告诉你,怕你会因此逃跑。”熊轻轻笑了起来。 卡洛塔呆站在那儿,嘴巴大开。 “你可以坐在我的椅子上,”中型熊说,“又或者你可以在这里,等到莱尔德来接你。不管怎样,你都会被照顾得很好。你的病会康复,伤痛会消失,你会重新快乐起来。我是所有熊中最有智慧的一只,所以我很清楚。” 卡洛塔生气、疑惑又惊恐,又觉得自己不太舒服。她跑了起来。 有个厚实的东西击中了她,恍若一阵强风。 不用多说,她知道熊延伸出了自己的心灵,将她紧紧包围。 它的力量冲击了她——砰!就这样。 她从没想过一只熊的心能这么舒服。感觉就像在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躺上一张好大好大的床,母亲就在一旁照顾你,你享受被宠爱的感觉,认为无论是什么,都很快会好起来。 怒意从她心里流了出去,恐惧离开体内,不适感开始变得轻微。这个早晨是多么美丽。 她觉得自己好美,然后她转过身。 一名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从蓝色天空中迅速且优雅地降下。 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那是莱尔德,我的爱。他来了,他来了。我将永远幸福。 那是莱尔德。 她也将永远幸福。 [1] Junker Class:以普鲁士为代表的德国东部贵族,是军国主义支持者,名字中往往会有一个von(冯)。 [book_title]午后女王 她苏醒时,在所有事物中,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家人。她呼唤着他们:“Mutti、Vati、卡洛塔、卡拉!你们在哪里?”像她这样一个好普鲁士女孩,喊这些话时当然是用德文。然后她才终于想起—— 距离父亲将她和另外两个姐妹放进太空胶囊,过去多久了?她完全没有概念。即使是她的父亲(里特·冯·阿赫特)和叔叔(约哈希姆·冯·阿赫特博士),都料想不到后来的情况。从他们在一九四五年四月二日的德国帕尔杜比斯主导整个发射行动开始,这些女孩竟然会进入假死状态长达数千年。但这种事确实发生了。 午后的阳光在战斗树深紫色的树荫中闪烁着澄橘、金黄的光芒。恰尔斯看着这些树。他知道,现在随着黑暗从西边地平线蔓延过来、正由橘变红的夕阳,明天还是会再次燃起沉静的火焰,并发出光亮。 究竟要过多久,这些树才能让那些来自地表及储存在地里的水再次变得澄净?战斗树——真正的人类是这么称呼它们的。这种树会将粗大的根扎进泥土中,找出土壤及下方水源中的放射物质,然后将有毒废物集中在坚硬的豆荚,再让那些光滑如蜡的豆荚落到地上。然而还得等待多久?恰尔斯没有答案。 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只要碰到其中一棵树,只要直接摸到它,就必死无疑。 他很想折一根树枝下来,但他不敢。不只因为那是一种“禁忌”,更因为他怕生病。他的族人在过去几个世代以来已进化许多,能让他们偶尔不害怕面对真正的人类,还能与他们争论。但疾病不是可以与之理论的东西。 一想到真正的人类,一股毫无来由的沉重感立刻哽住他的喉头。他变得多愁善感、温柔又充满担忧。掳获他的那种想望是某种爱的感觉,但同时他也知道那不可能是爱,因为他以前只隔着一段远远的距离看过真正的人类而已。 那么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么多跟真正的人类有关的念头?恰尔斯想着,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某个真正的人类就在这附近? 他看着已经变红、可以安全直视的夕阳,觉得大气中有某种令他不安的事物。他呼唤他的妹妹: “欧妲、欧妲!” 她没回话。 他又叫了一次:“欧妲、欧妲!” 他听到她粗鲁地拨开草丛过来的声音,欧妲有时太没耐性,他希望她有记得避开战斗树。 她一瞬间跑到他面前。 “你叫我吗?恰尔斯?你叫我吗?你找到了什么?我们要一起去哪个地方吗?你想做什么呢?妈妈跟爸爸在哪里?” 恰尔斯大笑不已。欧妲每次都这样。 “一次问一个问题,老妹,你都不怕全身发热死掉吗?居然用那种方式穿过树林。我知道你不信什么‘禁忌’,但会生病这件事是真的。” 她摇着头:“才不是咧。以前或许是那样……我猜以前那都是真的。”她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但是过去一千年来,你有认识任何一个因为这些树死掉的人吗?” “当然没有,傻瓜。我还没活到一千年呐。” 欧妲涌上一阵不耐烦:“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而且,不管怎样,我觉得这真的太无趣了,我们都会不小心擦过这些树木,所以呢,某天我干脆吃了一个树荚。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傻了:“你吃了一个树荚?” “对,你没听错。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 “欧妲,总有一天你会玩太大的。” 她朝他一笑:“你现在是不是要跟我说,其实海床以前也不会长草?” 他生起气来了:“当然不是,我才没那么呆。我知道那些草被放进海里的原因,就跟为什么要种战斗树是一样的,那都是为了吸收掉古人在古时候的大战时代留下的有毒物质。” 他不知道他们吵了多久,但这时,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阵陌生的声响。他知道这是真正的人类在高空中冲来冲去、执行神秘任务时会发出的声音。他知道,要是他太靠近城市,它们会发出不祥的嗡嗡叫声;他还知道,仅存的几台冷冷机穿过荒野时发出的咔嚓声是在警告所有非德国人,它们就要去猎杀他们了。这些盲目的可怜机器总是会轻而易举地遭到蒙骗。 但这个声音不太一样,这是他从来没听过的东西。 那阵哨声爬升,在他听力范围的高频区不断震响。那奇怪的音色旋绕,一下靠近,一下远离。当那声音朝他逼近,恰尔斯满怀恐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接着欧妲也听到了。她忘了他们还在吵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恰尔斯,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他听起来充满犹豫,也充满疑惑。 “是真正的人类在进行些什么吗?他们要做什么我们没听说过的事情吗?他们是不是想伤害我们,或者把我们变成奴隶?我们应该不想被抓到吧?恰尔斯,告诉我嘛!我们会被抓到吗?是不是有真正的人类要来了?我好像闻到了真正的人类的味道。他们以前真的来过一次,抓走了我们一些人,然后对他们做奇怪的事,把他们变得像真正的人类,对不对?恰尔斯,有没有可能,真正的人类又要来了?” 除了恐惧以外,恰尔斯的心里还累积了一定程度对欧妲的不耐烦。她实在太多话了。 噪声持续增强。恰尔斯觉得那是从他头顶正上方传来的,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恰尔斯,我觉得我看到了。你有没有看到啊?恰尔斯?”欧妲说。 突然之间,他也看见了那个圆圈——一片糊白,像一列大小和音量都不断增加的蒸汽火车。随之增强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的耳膜就要炸开,这是他生活的世界中从不曾有过的事物。 某个念头击中他。那个念头坚实得像一道实体强风,以前所未有的姿态重挫他的勇气和男子气概。他不再觉得自己正值强壮的青年期,他连话都说不完整。 “欧妲,那会不会是——” “是什么?” “会不会是远古时代那些非常、非常古老的武器之一?它是不是跟传说中的预言一样,要回来消灭我们大家?大家都说他们可能会再回……”他的声音渐弱。 无论那是什么类型的危险,他知道自己都无能为力。既无力保护自己,也无力保护欧妲。 在那些古老武器面前,他们毫无防备。这里不比那儿更安全,那儿的危险也不比这里少。人们依旧活在遥远的亘古武器阴影之下。他听说过,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恰尔斯握住欧妲的手。 欧妲在面对危险时显得格外勇敢,她把他从陷落的岩洞拉起来,拖上岸边。他有些恍惚地想,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离开水中。她揽住他的手臂,两人并肩坐着。 然后他才意识到,现在要回去找父母或其他族人已经太迟了。他们的家人有时得花上一整天才有办法聚齐,而这玩意儿正毫不退让地持续下降。恰尔斯觉得自己全身无力,甚至不想再说话。他对着她想:我们在这里等就好。而她捏了一下他的手,想了回来:好的,哥哥。 光圈中的长盒子持续下降,势不可挡。 太怪了。恰尔斯可以感觉到某个人类的存在,而且那个人类的心智距离他极近。他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感觉过的心灵质地。他曾在真正的人类从遥远天边飞过来时,读过他们的心。他也了解自己族人的心。他还能辨识大部分的鸟类与走兽。要侦测冷冷机人工大脑中原始的电子饥饿,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 但现在这颗心的质地未经沾染,原始、滚烫,而且封闭。 盒子现在已经非常近。它会坠落在这村,还是下一村呢?里头发出的尖叫声极为尖锐,恰尔斯的耳朵和眼睛因为巨大的噪声和高温而刺痛。欧妲紧握住他的手。 那东西坠毁在地上。 它把陷落的岩洞对面的坡地整个撕裂成两半。恰尔斯突然意识到,要不是欧妲本能地离开岩洞,那个盒子将会击中他们。 恰尔斯和欧妲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盒子一定用某种方法减了速。它很烫,但又没热到会让周围的残木爆出火焰。残破的落叶堆中蒸气四散。 噪声消失了。 恰尔斯和欧妲走到离该物体十人远的地方。恰尔斯构筑出能力所及最清晰的念头,将它朝盒子丢去:你是谁? 那个东西显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实际的状态,一个直接针对所有生物的猛烈念头传了出来: 蠢货!蠢货!快帮我!快把我弄出去! 恰尔斯收到了这个念头,欧妲也一样。她在精神上向前跨了一步,发出一个清楚有力的问题,恰尔斯不禁心中讶异。那个问题很简单,但结实又坚硬。她想了一个念头: 怎么做? 盒子里再度传来一阵暴怒,换为命令式地乱喊乱叫:把手啊,你们这些蠢蛋。外面有把手。用那些把手放我出去! 恰尔斯和欧妲看向彼此。恰尔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想让这个生物出来。然后他又想了想:也许从盒子里散发出的不愉快氛围,是受到监禁所造成。他知道,如果是自己,就不喜欢像那样被关起来。 恰尔斯和欧妲决定冒险。他们一同踏上碎叶堆,小心翼翼走近盒子。盒子又黑又旧,看起来很像老长辈称为“铁”的东西,但从来没人碰过。他们看到了那些把手,凹陷损坏、伤痕累累。 恰尔斯露出一丝微笑,向妹妹点了点头,两人各自抓住一根把手,向上一抬。 盒子的边缘裂开。铁热乎乎,但还不至于无法忍受。在一阵锈蚀的刺耳声响中,那扇属于远古时代的门被掀开。 他们向盒子里望去。 里面躺了一名年轻女人。 她长了一头长发,却没有毛皮。 她身上有一种奇怪、柔软的东西取代了毛皮,却在她站起来的瞬间四分五裂。 女孩起初看起来很害怕,接着,当她看到欧妲和恰尔斯,便笑出声音。她的念头流了过来,清楚明白,甚至可以说是残忍:在小狗狗面前我应该不用担心自己端不端庄。 欧妲似乎不在乎这种念头,但是恰尔斯被伤到了。女孩用嘴说了一些话,他们听不懂。他们各抓住女孩一只手臂,带着她踏上地面。 他们走到陷落洞口的边缘,欧妲用手势叫那个奇怪的女孩坐下。她照做,然后说了更多的话。 欧妲跟恰尔斯都很困惑,但没多久她就笑了起来。女孩还在盒子里时可以使用意念交谈,现在为什么不行呢?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奇怪的女孩似乎不知道怎么控制念头。她想的每件事都对全世界公开了——河谷、夕阳,以及陷落的岩洞。她好像不知道自己正把脑中每个想法都大声喊出来。 欧妲问这个年轻的女子:你是谁? 那颗滚烫又奇异的脑袋迅速回应:当然是茱莉啊。 恰尔斯在这时插嘴,哪有什么“当然”啊,他用念谈这么说。 我到底在干吗?女孩的念头迅速流动。我竟然在跟小狗人心电感应。 在恰尔斯和欧妲的注视之下,她的想法就这么泼洒出来,当场陷入一阵尴尬。 她不知道怎么关闭自己的想法吗?恰尔斯想。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在盒子里时她的头脑感觉那么封闭? 小狗人。我到底是流落到什么鬼地方,才会跟小狗人混在一起?这里还是地球吗?我去了哪些地方?我离开多久了?德国在哪?卡洛塔和卡拉呢?爸爸和妈咪和约哈希姆叔叔在哪里?小狗人啊! 她的脑中顿时充满这些念头。恰尔斯和欧妲可以感觉到那些尖锐的意念,而每当她想到“小狗人”,似乎都伴随一阵残忍的笑声。他们可以看得出来,这颗脑袋就跟真正的人类中最有智慧者一样聪明,但两者还是不同。这颗脑袋不像真正的人类,心中充满专注奉献,或谨慎得宜的智慧。 然后恰尔斯就想起来了:他的父母跟他提过,曾有一颗跟眼前这个很相像的心。 茱莉持续不断把自己的想法倾倒出来,犹如炙热的火花,或大雨里飞溅出的水珠。恰尔斯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欧妲则开始对这个奇怪的女孩感到反感。 但恰尔斯随后发现,其实茱莉自己也吓到了。她叫他们“小狗人”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没有直接对着茱莉发散念头,只是暗自想着:就算吓到,也不代表她有权力大大咧咧地对我们想这些伤人的事。 或许是肢体动作泄漏了他的想法,茱莉似乎收到了这个念头。 她突然又噼里啪啦地开始说起那些他们听不懂的话,但字字句句听起来都像在恳请、要求、辩护与谴责。她似乎喊着某些特定的人或物品的名字。诸多话语涌出,都是真正的人类会用的名字。是她父母吗?情人?兄弟姐妹?无论是什么,一定都是她在进入那个尖叫盒之前就认识的人。她被困在那里,待在蓝天之上过了多久呢? 她突然安静下来,注意力转到别的东西上。 她指着战斗树。 夕阳已经暗到某种程度,树木开始发亮。柔和的火光渐渐鲜明,一如恰尔斯与先祖有生以来见识过的那样。 茱莉指着树,又开始说话。她重复着一些字眼,听起来像是v-a-s-i-s-d-a-s。 恰尔斯不禁有点急了。她为什么不用想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就读不到她的想法。实在很怪。 虽然恰尔斯没有对着她发问,但茱莉依旧接收到了。从她的方向传来一股火焰般的单一念头,仿佛是由这名疲惫又娇小的女人脑中跃出的喷火涌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然后,那个念头稍稍转移了焦点。Vati、Vati,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到底变成了什么?这个念头中带着一股孤独和凄凉。 欧妲温柔地朝女孩伸出手,茱莉看着她,传回一阵刻薄又可怕的念头。随后,欧妲的手势中蕴含了纯粹的同情心,似乎吸引了茱莉的注意。当她松懈下来,立刻溃堤。原先巨大可怕的念头消失无踪,茱莉哭了出来。她用长长的手臂圈住欧妲,欧妲轻拍她的背,茱莉啜泣得更厉害。 从她的啜泣中,传来一阵可爱、友善的想法,充满了爱,不再是轻蔑:亲爱的小狗狗、亲爱的小狗狗,请帮助我。你们应该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请帮助我吧…… 恰尔斯竖起耳朵:有些东西,或有些人正越过坡顶而来。 茱莉发出这么巨大又尖锐的念头,当然会吸引到数公里内所有种类的生命体,甚至会吸引到冷漠而危险的真正的人类。 不一会儿,恰尔斯放松下来。他认出那是他父母亲的脚步声。他转向欧妲: “有听到吗?” 她微笑着说:“是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定有听到这个女孩庞大的念头。” 恰尔斯神情骄傲地看着父母靠近,的确可以感到自豪:比尔和凯依一如往常那样敏锐而有智慧,此外,他们的毛色也非常相配。比尔的毛皮是美丽的焦糖色,只在颧骨、鼻子和尾巴尖端有黑白斑点;而凯依则有一身如初生小鹿般的浅红毛,和她那双美丽的绿眼形成鲜明对比。 “你们两个都还好吗?”比尔在他们靠近时问,“那是谁?她看起来很像是真正的人类。她友善吗?她有伤害你们吗?那些猛烈念头的来源,就是她吗?我们隔着山坡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 欧妲咯咯笑了起来:“你问这么多问题,跟我好像噢,爸爸。” 恰尔斯说:“我们只知道有个盒子从天上掉下来,她就在盒子里。你们是先听到盒子落下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对吧?” “哪有可能没听到?”凯依笑了。 “盒子就掉在那里,你们可以看到它撞击山坡的位置。” 盒子降落的区域一片漆黑,又深又丑,倒下的战斗树在周围乱七八糟地躺成一团,发出暗光。 比尔看向茱莉,摇了摇头:“我不懂,如果撞击这么强烈,她怎么活得下来?” 茱莉又开始用言语说话,但她似乎比较搞清楚状况了,知道乱喊乱叫自己的语言不会有什么帮助。相反地,她开始用想的:拜托,亲爱的小狗狗,请帮助我,请谅解我。 比尔想维持自己的尊严,却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尾巴正像是有自我意志一般摇来摇去。他发现那种冲动实在无法克制。他对着她想回去时,感到不满又快乐:我们当然懂你,也会试着帮你;但请不要把念头想得这么用力又这么鲁莽。它们太耀眼、太尖锐,会伤到我们的脑袋。 茱莉试着降低念头的强度,恳求地说:带我回德国。 这四个非法人族——母亲、父亲、女儿和儿子——互相对望,完全不知道“德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欧妲转向茱莉(年轻女孩对年轻女孩),用念谈说:对我们想想德国,这样我们就知道那是什么。 美得不可置信的影像从怪女孩那里传过来。数个清楚的景象接连浮现,直到这一小家人几乎因为这场展示之宏伟而眩盲。整个远古世界在他们的注视下活灵活现,皎白的城市矗立在绿意围绕的世界;那里没有漠然无生气的真正的人类,相反地,他们在茱莉脑中看到的每个人都跟茱莉很像。他们充满活力,有时甚至有些凶狠,而且强劲。他们很高,直立着身体,手指修长,当然不像非法人族一样有尾巴。他们的孩子都美得超乎想象。 而那个世界最让人惊讶的地方在于:里面充满数量庞大的人。人群比迁徙中的鸟群还浓稠,比洄游时的鲑鱼更拥挤。 恰尔斯自认是个游历广泛的年轻人。除了家人之外,他至少遇见过另外五十个人,还看过真正的人类从头顶上的天空飞过数百次。他时常看见城市发出的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亮光,并不止一次绕着它们的周围行走,直到确定真的找不到进去的路才停下。他喜欢自己所住的溪谷,再过几年,等年纪够大,他就能拜访邻近的其他谷地,替自己找个老婆。 但茱莉脑中的这些景象……他无法想象这么多人要怎么生活在一起。早上要怎么向每个人打招呼呢?他们怎么可能在任何事上达成共识呢?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意识到彼此的存在和需求呢? 其中,有个影像特别鲜明抢眼:装着小轮的箱子沿着平坦滑顺的道路行走,以毫不留情的速度追杀人类。 “原来这就是道路的用途啊。”他暗自吃惊。 在人群之中,他看到了许多狗,它们和恰尔斯的世界的生物长得完全不同。既不像非法人族鄙视的那些远亲(身型修长、长得像水獭),也不像非法人族本身。而比起那些外表跟真正的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改良动物,它们更是完全不同。茱莉的世界中的狗是某种雀跃、快乐、身上肩负某些责任的生物,它们和那里的人关系似乎非常亲密,总一同欢笑、一同哭泣。 茱莉闭上双眼,试着把德国带到他们面前。她极其专注。然而,现在这幅美丽、幸福的画面里加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扔下火焰的可怕飞行物;雷声与噪声;一张正在怒吼、令人极为不快的脸,嘴唇上方有一小撮黑毛;夜色里的火舌;死亡机器轰鸣。在这片巨大的雷响之中,茱莉和另外两个跟她很像的女孩出现了。有个男人正和她们一起走向三个铁盒,那人显然是她们的父亲。而铁盒长得就像茱莉降落时乘坐的那个。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这就是德国。 茱莉跌坐在地。 他们四人温和地探进她的脑中。对他们来说,那就像颗钻石,澄澈透明,一如洒落林间的阳光。但是朝他们射来的光芒不仅仅是反射,而是饱满、明亮、耀眼的事物。当这颗心暂时休息,他们便能深入地看它。他们看到了渴望、伤痛与孤独。他们看到的孤单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忍不住彼此轮流想办法去缓解。爱,他们想,她需要的是爱,以及同类。但他们要上哪儿去找上古之人呢?真正的人类会有答案吗? “只能这样了,我们得把她带到智慧老熊的家,他能和真正的人类联系。”比尔说。 欧妲大喊:“但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事!” 父亲看着她:“亲爱的,我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个上古之人,在太空睡了一觉,然后又回到这个世界。她生活的那个世界距离现在已经几千年了。我想,她就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会休克。我们需要协助,我们这一族也许曾经是狗,她现在就是这样看我们的,但我们不能受到这件事的干扰。无论如何,她还是需要一个家,而我唯一知道的非法人族的屋子,就属于智慧老熊。” 恰尔斯看着他的父母,眼中充满忧虑:“那个狗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一想到真正的人类就感到心情复杂吗?我对她的感觉也很困惑。你们觉得我是真的想被她拥有吗?” “不是这样的。”他父亲说,“那只是长久以来遗留的感觉。现在,我们的生活由自己主导,但这个女孩对我们来说是个麻烦。我们把她带到熊那里去,至少这么做能让她有个家。” 茱莉仍不省人事,她的体型对他们来说太大了,他们分别抬起她的四肢。虽然很不容易,但他们仍设法将她背起来。经过不到十分之一个夜,他们就到达智慧老熊的屋子。他们很幸运,没遇上任何一架冷冷机,或是森林里的其他危险。 他们将女孩轻轻放在智慧老熊的家门前。 比尔大喊:“熊啊,出来,快出来!” “是谁呀?”屋里传出一阵低吼。 “比尔一家。有个古代人跟我们在一起。出来吧,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从门口流泻的黄色灯光突然缩小,变成勉强可见的亮度。熊庞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站在他们面前。 他从腰带上挂的盒子掏出眼镜,戴在鼻子上,眯着眼睛看茱莉。 “老天保佑我的老灵魂啊。”他说,“又来一个。你们去哪儿找来这个古代女孩的?” 恰尔斯自豪又愉快地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一个尖叫的盒子里。” 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后,比尔开口:“你刚刚说‘又来一个’,是什么意思?” 熊轻轻一颤。“忘掉我说的话。”他对他们说,“我不小心忘了你们不是真正的人类了。请忘掉这件事。” 比尔说:“你的意思是,非法人族不应该知道这件事?” 熊不高兴地点点头。 比尔表示理解:“好吧,如果哪天你可以告诉我们,请告诉我们好吗?” “当然。”熊回答,“现在,我想我最好先叫管家照顾她。黑尔基、黑尔基,过来。” 有个金发女子现身,紧张地四处张望。她的蓝眼睛显然有些毛病,但似乎还是行动自如。 比尔从门边退开。“那是一个实验人种。”他说,“是一只猫!” 熊对他说的话完全不感兴趣:“你觉得是就是,但你应该看得出她眼睛有缺陷,所以她才能来当我的管家,所以她的名字不是C开头。” 比尔懂了,真正的人类在繁殖下等人的过程中产生的瑕疵品大多都会销毁,但如果它们足以完成某些日常工作,偶尔会有一两个被允许能活下来。熊在真正的人类中有人脉,如果他需要管家,带有缺陷的改良动物就是挺理想的选择。 黑尔基弯下腰,看着动也不动的茱莉,困惑地看着她的脸,然后抬头看向熊。“我不明白,”她说,“这怎么可能?” “晚点再说,”熊说,“私下谈。” 黑尔基睁大眼睛,用力地看进黑暗,终于意识到狗人一家。“噢,我懂了。”她说。 比尔和恰尔斯有点不好意思,欧妲和凯依则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比尔挥了挥手:“那么,再见了。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谢谢你把她带来。”熊说,“真正的人类应该会给你一些回报。” 虽然并非自愿,但比尔感到自己的尾巴又摇了起来。 “我们以后还会再看到她吗?”欧妲问,“你觉得我们以后还能再看到她吗?我爱她、我爱她……” “也许吧,”她父亲答道,“她知道救她的人是谁,我认为她会来找我们的。” 茱莉慢慢苏醒过来。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她重新记起了那些片段。小狗人。他们在哪里?她注意到身边有人,便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焦急地望着她的忧伤蓝眼。 “我是黑尔基,”女人说,“熊的管家。” 茱莉觉得自己仿佛在一间精神病院醒来,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小狗人之后,接着是熊?这个眼睛不好的金发女人肯定也不是人类吧? 黑尔基拍拍她的手。“你一定很疑惑。”她说。 茱莉吓了一跳:“你在说话!你在说话!而且我听得懂?你说的是俄文,我们不是用心电感应在沟通。” “当然,”黑尔基说,“我说的是正统的俄语,那是熊最爱的语言之一。” “熊最……”茱莉戛然而止,“这太莫名其妙了。” 黑尔基再次轻拍她的手:“当然,是有那么一点。” 茱莉再次躺下,看着天花板。我一定是到了其他世界。 没有,黑尔基对着她想,但你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熊进到了房里。“好一点了吗?”他问道。 茱莉微微点头。 “我们明天早上会决定要怎么处理,”他说,“我认识一些真正的人类,我想我们最好带你去见冯马克特。” 茱莉像被闪电击中似的坐起身:“你说‘冯马克特’?那指的是什么?那是我的名字啊——冯·阿赫特!” “我想应该是。”熊说。在床边盯着她看的黑尔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我确定就是。”她接着说,“你应该喝碗热汤,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事情就会解决了。” 茱莉的体内仿佛累积了数年的疲惫。我确实需要休息,她想,我得把事情都想清楚。接着,她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立刻睡着了。 黑尔基和熊仔细地观察她的脸。“实在太像了。”熊说。 黑尔基同意地点点头:“可是我担心的是时间差距。你觉得那会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毕竟我不是人类,我不知道他们会因为什么事感到困扰。”黑尔基回答。她站直身体,延伸到最长。“我知道了!”她说,“我知道了!她一定是来帮助我们解决暴动的!” “不,”熊说,“她在时间里待了很久、很久,她到来的时机不太可能是刻意为之。她的确会帮助我们,也一定乐意这么做,但我认为她出现在此时此地只是偶然,应该不是计划好的。” “有时我以为自己能理解人类某部分的心理,”黑尔基说,“但我想你是对的。我等不及要看她们相见了!” “没错,”他说,“虽然,我担心那可能会造成另一种伤害。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当茱莉从沉睡中醒来,她发现体贴的黑尔基已经在等着她了。 茱莉伸了伸懒腰,而她还不受控制的脑袋就这么发问了:你真的是猫吗? 对,黑尔基想了回来。但你得收敛一下想事情的过程。这样每个人都能读到你的想法。 对不起,茱莉用念谈想着,我还不习惯这种心电感应的方式。 “我知道。”黑尔基换成德语。 “我还不知道你德文怎么学的。”茱莉说。 “这说来话长。我是从熊那里学的,我想你应该去问他是怎么学的。” “等一下,我想起睡着之前发生的事了。熊有提到我的姓氏,冯·阿赫特。” 黑尔基扯开话题:“我们帮你做了一些衣服。原本我们试着照你本来的样式去做,但它们碎得太严重了,所以不确定这件新衣服有没有做对。” 她似乎急着想让茱莉感到舒适,所以茱莉立刻向她保证,合身就好了,我想一定可以的。 会合身的,黑尔基用念谈说。我可以跟你打保票。好了,现在,请你在盥洗和用餐之后换好衣服,我和熊会带你去城市。像我这样的下等人不太被允许进入城市,不过我想这次应该能例外。 她生了云雾般的蓝眼的脸庞散发贴心与智慧,茱莉觉得黑尔基应该是她的朋友。我是,黑尔基以念谈说。茱莉再次意识到自己必须得学会控制念头,或者,至少不要一直把它们广播出去。 你会学会的,黑尔基想。只是需要一点练习。 他们走路去城市,由熊领头,茱莉跟在他身后,黑尔基压队。他们一路上遇到两架冷冷机,但熊远远地向它们说了正统的俄语,它们便安静地转过身,悄悄离开。 茱莉被勾起好奇心。“它们是什么?”她问。 “它们真正的名字是‘猎人机’,设计的目的是要杀死那些想法跟第六德意志国不一样的人。现在它们只剩少数几架还在运作,而我们大多人都学会了俄语,就是从……从……” “嗯?” “从你马上就会在城市里发现的情况开始。我们先继续走吧。” 他们靠近城墙时,茱莉注意到那阵嗡嗡声,以及一股将他们排除在外的强大力量。她的头发全竖了起来,并感到一阵微弱电击产生的刺痛感。很显然,城市周围有一道力场。 “这是什么?”她大叫着说。 “用来不让荒野入侵的静电荷。”熊平静地说,“别担心,我带了一个阻尼器。” 他用右爪举起一个小型装置,按了上面的按钮,面前马上出现一条走廊。 当他们走到城墙边,熊仔细地沿着墙上缘摸索,然后在某个点停了下来,伸手去拿自己脖子上一支形状奇怪的钥匙。 茱莉看不出这段墙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但熊将钥匙插进某个刚找到的凹洞,这段墙面就向上掀开。他们三人走了进去,墙又安静地回到本来的位置。 走在充满尘土的街道上,熊一路催促着他们。茱莉看到不少人,但大多都很冷漠。这些人满脸严肃,对她不屑一顾,和她记忆中剽悍的普鲁士人完全不同。 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古老又雄伟的建筑物的门前,门旁题了字。熊催促他们进去。 噢,熊先生,拜托,我可不可以停下来看一看? 叫熊就可以了。可以,当然可以。我想这应该也可以帮助你了解今天要知道的事。 题字是用德文,写成诗的形式,看起来仿佛已经刻在上面数百年。而它确实也是这样,但这时的茱莉不知道。 黑尔基往上看:“噢,首先……” “嘘。”熊说。 茱莉暗自默念诗句: 青春 消逝、消逝,不断前进 流动 如我们脉中的血…… 鲜少存留。 那些灿烂的脸 都被反射着泪的 抹去、 取代, 岁月 就这样过去了。 噢,青春, 再多停留一会儿吧! 再对我们 微笑吧 这可怜的 崇拜你的 一小群人…… “我不懂。”茱莉说。 “你会懂的,”熊说,“幸也不幸,你会懂的。” 某个身穿亮绿镶金边长袍的官员走了过来。“您许久未莅临了。”他恭敬地对着熊说。 “我太忙了,”熊回答,“不过,她过得如何?” 打从这场对话的一开始,茱莉就发现他们没有用心灵感应,而是说德文。怎么这些人都懂德语?她下意识又将念头传了出去。 黑尔基和熊同时传来嘘一声。 茱莉觉得自己仿佛遭到痛骂。“对不起,”她像在说悄悄话一样,“我不晓得该怎么学会那种技巧。” 黑尔基马上就露出同情。“那的确是种技巧,”她说,“但你已经比刚到的时候做得更好了。只是得小心一点,你不能让自己的念头到处乱飞。” “先别管那个了,”熊说,他转向穿着绿色长袍的官员,“我们可以获得接见吗?我认为这件事很重要。” “您可能得等一会儿,”官员说,“不过我想她永远都愿意见您。” 茱莉注意到熊似乎对这件事有点自豪。 他们坐下来等待,黑尔基时不时安抚地拍拍茱莉的手臂。 没过多久,官员就再次出现。“她可以见您了。”他说。 他领着他们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大房间,底部有个高台,上面放了张椅子。“算不上什么宝座。”茱莉心想。那张椅子上坐了一个女人,她好老、好老,老得超乎想象;她满是皱纹的双手已经与爪子无异,但那张枯槁、满是皱褶的脸上仍保有一丝美丽的痕迹。 茱莉莫名升起一股困惑。她认识这个人,但不知道她是谁。因为过去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她好不容易才有一点熟悉感,现在又要四分五裂了。她抓住黑尔基的手,像是觉得那是这无法理解的世界中唯一熟悉的事物。 女人开口说话,声音年迈而衰弱,但,她说的是德文。 “茱莉,你终于来了。莱尔德跟我说他要带你下来。我好高兴能见到你,看到你平安无事。” 茱莉激动了起来。她知道,她认得,只是不敢相信。太多东西在她重新复苏的这段短暂时间中大大改变。这之中发生了太多事情。 她带着渴望、试探地悄声问道:“卡洛塔?” 她的姐姐点点头:“对,茱莉,是我。这是我的丈夫,莱尔德。”她朝自己身后一名英俊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他在两百年前带我回到这个世界。返老手术在我们离开地球之后就发展出来了,只是很可惜,身为古代人的我无法进行改造。” 茱莉啜泣起来:“噢,卡洛塔,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你竟然这么老了!你明明只比我大两岁而已。” “亲爱的,我过了两百年的幸福日子。他们没有办法让我永生,但至少能延长我的寿命。现在,我让莱尔德带你回来,其实也出于一点自私的原因。卡拉还在外面,但因为她被冻结时只有十六岁,所以我们觉得你会比较适合这项工作。 “事实上,我们把你带下来没让你获得任何好处,因为现在你也会开始变老了。但是,永远处于冻结状态其实也算不上活着。” “当然不算。”茱莉说,“再说,如果我拥有的是普通人的生活,我还是会变老。” 卡洛塔倾身亲吻她。 “至少我们还是见到面了。”茱莉叹道。 “亲爱的,”卡洛塔说,“即使相处时间只有这么一点,那也很好。如你所见,我就要死了。这副身体已经让科学家用上一切科技,现在它已经走到尽头了。我们需要帮助,我们要帮助反叛军。” “反叛军?” “是的。为了对抗‘君子’。他们是华亚人、哲学家,这个地球当今的统治者。而我们不过是他们附属的强化组织,或说警力——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能力不用于掌控人类的躯体,而是灵魂。这个字几乎已被这个世界遗忘,现在的人们改为使用‘心灵’。君子自称完人,并试图以自己的形象重塑人类。但他们孤傲、疏远,而且冷血无情。 “他们对所有种族的每个个体进行征召,但人类对此反应冷淡,只有一小群人对君子理想中的完美美学感兴趣。因此,君子运用对于药物和镇静剂的知识,将真正的人类变成一群冷静又漠然的人,以便进行管理与控制。不幸的是,我们……”她顿了顿,朝莱尔德点点头,才继续把话说完,“有几位子孙加入了他们。” “我们需要你,茱莉。我从远古世界回来之后,就和莱尔德一起尽力将真正的人类从这种奴隶制度解放出来,因为那是奴役;那些生命毫无生命力、失去一切意义。我们以前有个专门用来形容这个状态的字。你还记得吗?‘僵尸’。” “你希望我怎么做?” 在两姐妹对话时,黑尔基、熊和莱尔德始终保持沉默。 现在,莱尔德开口说话:“在卡洛塔来到我们这里之前,我们都在君子的掌控中随波逐流,对事物冷漠、毫不关心,不晓得作为‘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以为生命的唯一目标就是服侍君子。毕竟,如果他们这么完美,我们还能发挥什么其他的作用?所以满足他们的需求就成了我们的责任。我们维护、保护城市,将荒野阻挡在外,管理药物,等等。某些强化组织还会捕捉非法人族、杀无赦,甚至是真正的人类,以供他们实验之用。 “但现在,有许多人不再相信君子的完美。或者说,我们开始相信比‘人的完美’更高一层的东西。以前我们服务的是人,但我们应该服务的是全人类。 “我们觉得该终结这种暴政了。卡洛塔和我在我们的后人,以及某些杀无赦族群中都有盟友,甚至,如你所见,也有一些非法人族及其他的动物人种。我认为这一定跟从前人类养‘宠物’的时期有关。” 茱莉看着黑尔基,发现她正默默地发出呼噜声。“对,”她说,“我懂你的意思。” 莱尔德继续说:“我们想要建立的是真正的强化机构,形成一个不为君子而为全人类服务的势力。我们确信人类不该再背叛自己应有的模样,我们将创立人类补完组织,是为了仁善,而非操控。” 卡洛塔缓缓点头,年迈的脸庞上浮现忧虑:“我将在几天内死去,而你会嫁给莱尔德,成为新的冯马克特。如果运气不错,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后代和我一部分的后人应该就能脱离君子的掌控,让地球回归自由。” 茱莉再次感到一阵混乱:“我要嫁给你的丈夫?” 莱尔德再次开口:“我深爱你的姐姐超过两百年,我也会同样爱你,因为你和她极为相像。请不要认为我的行为是一种不忠。在我带你下来之前,我们已经讨论这件事好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她将要死去,我会持续对她忠诚。但我们现在需要你。” 卡洛塔表示同意:“这是真的。他让我非常幸福,也会让你在这一生的岁月感到快乐。茱莉,如果没把你的未来安排好,我无法就这么把你带进来。如果让你跟那些遭到下药、处于镇静剂效力下的真正的人类在一起,你不会快乐的。关于这一点,请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出路。” 茱莉的眼中盈满泪水:“好不容易找到你,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失去你,这实在是……” 黑尔基轻拍她的手,茱莉抬起头,看到那双仿佛蓝色云雾的双眼溢满同情的眼泪。 卡洛塔在三天后死去,脸上带着微笑,莱尔德和茱莉分别牵着她的手。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时说了话,然后握了握他们的手:“再见,在群星之间。” 茱莉无法抑制地啜泣起来。 他们为了丧祭,将婚礼延后七天。城门难得敞开,静电场被阻断。因为就算是君子,也无法控制动物人种、非法人族(甚至一部分真正的人类)对这名从远古世界来到他们之中的女人的感情。 而熊特别悲伤,他对莱尔德说:“找到她的人是我,你知道吗?就在你把她带进来之后。” “我记得。” 原来这就是熊说“又来一个”的意思,比尔说。 恰尔斯和欧妲、比尔和凯依都在送葬的队伍中。茱莉看到他们,心想,我亲爱的小狗人啊,不过这次,她的念头中充满慈爱,而非蔑视。 欧妲的尾巴摇了起来。我想了一些事,她对茱莉念谈。两天后,你可以到陷落的岩洞那里跟我碰面吗? 好,茱莉想,并且对自己能如此确定感到自豪。这是她第一次只对接收对象发出念头。当她瞥向莱尔德的脸,意识到他没有读到这个念头时,她便知道自己成功了。 当她和欧妲在岩洞碰面时,茱莉并不知道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也猜不到会碰上什么状况。 你必须非常小心地操纵自己的想法,欧妲用念谈说。我们永远不知道君子什么时候会偷听。 我觉得自己已经在学了,茱莉用念谈回答。欧妲点头。 我的想法是,我们应该利用战斗树。真正的人类还是会怕生病,但实际的情况是,我知道那些疾病都已经消失。之前,我每次经过这些树都得提心吊胆,实在很烦,所以决定放手一试,吃了其中一个战斗树的树荚——什么事都没发生。从那之后,我就不怕它们了。所以,如果我们这些反叛军选在战斗树的树林里碰面,那些君子的官员就不会来找我们。他们会害怕,不敢进去抓我们。 茱莉的表情亮了起来。这个方法很好。我可以跟莱尔德讨论一下吗? 当然,他一直都是我们的一分子,你姐姐也是。 茱莉又感到伤心。我觉得好孤单。 别这样。你有莱尔德,还有我们、熊和他的管家。而且,等时间到了后,还会有其他人。好了,我们该道别了。 当茱莉结束和欧妲的会面,从岩洞回来,莱尔德正在和熊及另一个年轻人热烈讨论着什么。年轻人和莱尔德(还有茱莉记忆中年轻的卡洛塔)长得极为相似。 莱尔德对她一笑:“这是你的外孙,也就是我的孙子。” 关于时间和年纪之间的概念,茱莉觉得自己再次受到冲击。莱尔德看起来就跟他的孙子一样年轻。我要怎么习惯这种事呢?她想,结果一不注意就又把念头广播了出去。 “我知道这一切都让你很难理解,”莱尔德牵起她的手,“卡洛塔当初也有些难以适应。不过就试试看吧,请不要放弃尝试,亲爱的,因为我们非常需要你,而我——尤其是我——非常依赖你。如果没有你,我没有办法面对失去卡洛塔的事。” 茱莉感到一阵茫然与窘迫。“我的……”她说不出口,“他叫什么名字?” “噢,抱歉,他叫约哈希姆,跟你叔叔同名。” 约哈希姆对她微笑,快速抱了她一下。“这么说吧,”他说,“我们之所以需要你帮助反叛军,是因为你的姐姐——我的祖母——建立起来的次宗教。当她以上古之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地球上,人们以她为中心,发展出一种类似宗教的文化。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变成‘冯马克特’,而你也必须如此。对于与君子政权相左的我们来说,那里是一个集散地。在这个地方,卡洛塔奶奶拥有一座小小的王国,就连君子也无法阻止人们追随她。你应该已经在她的哀悼会上意识到这点了。” “嗯,我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卡洛塔一向是个正直的人,如果她支持的是反叛军,我想那就是正确的选择。那么,我现在一定得告诉你们欧妲的提议。”她说出在岩洞会面的事。 “这个主意也许可行。”熊说,“真正的人类一向都很小心在观察战斗树的‘禁忌’。不过,我想我有个点子,可以让欧妲的计划变得更好。”他兴奋起来,还把眼镜掉到地上。约哈希姆捡起来。 “熊,”他说,“你每次一兴奋就这样。” “我觉得这就表示我想到的办法很好。”熊说,“你们想想,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利用冷冷机呢?” 其他人困惑地看着他,莱尔德缓缓地说:“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虽然剩下的冷冷机已经不多,但它们只对德文有回应,而——” “而君子的领导者是华亚人,太过高傲,不愿意学其他语言。”熊微笑着插话。 “没错。所以,如果我们在战斗树林里建立总部,让其他人知道那里有一位新的冯马克特——” “再用冷冷机包围树林——” 他们不断接过彼此的话,一个想法开始逐渐成形,一股兴奋感蔓延开来。 “我觉得会成功。”莱尔德说。 “我也这么觉得。”约哈希姆附议。“我会去召集兄弟帮,等你在战斗树安置好后,我们就突袭药品中心,把镇静剂都带进树林,我们可以在那里销毁它们。” “兄弟帮?”茱莉问。 “就是卡洛塔和我的后人中没加入君子强化组织的人。”莱尔德告诉她。 “怎么会有人想加入他们呢?” 莱尔德耸了耸肩:“贪婪、权势,各种出于人性的理由,甚至是对肉体永生的幻想。我们试过要给孩子们一些更理想的念头,但权力腐化人心的力量太大。你应该懂的。” 茱莉点头,想起了属于她的时代的一张令人憎恶的咆哮面容——他的嘴唇上方有一撮黑色小胡子。 黑尔基和熊、恰尔斯和欧妲、比尔和凯依陪茱莉进入战斗树林中。比尔和凯依起初还不愿意,但在欧妲坦承自己吃了一个树荚后便同意了。但接下来,比尔的反应就跟普通的父亲一样。 “你怎么可以冒这种险?”他问欧妲。 “我必须这么做。”欧妲说。她的双眼又圆又亮,怒气冲冲地摇着尾巴。 “如果做这件事的是她……”他看向黑尔基。 “我认为好奇心和猫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被夸大了,”黑尔基将自己的身体完整地伸展开,“我们其实非常小心。”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比尔急忙说。黑尔基看到他的尾巴垂了下去。 “那是常有的误解。”她体贴地说,比尔的尾巴便又竖了起来。 抵达树林中心时,他们聚在一起,发食物给每个人。茱莉饿坏了。她在城市时吃的都是人造食品,虽然富含维生素,而且毫无疑问非常健康,但完全满足不了古代普鲁士女孩的胃口。动物人带来的则是真正的食物,茱莉吃得非常开心。 熊特别注意到她的愉悦。他说:“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这样做的。” “做什么?”茱莉问,嘴里塞满面包。 “就是对大多数真正的人类下药的方式。真正的人类太习惯依靠人造食物,以至于当君子将镇静剂加入那些合成物,他们根本分不出差异。如果到时兄弟帮成功截断药物供给,希望真正的人类的戒断症状不会太严重。” “我们的确应该考虑这点,”比尔抬起头,“如果真的产生重度戒断症状,一部分真正的人类可能会为了取得药物而选择加入君子。” 熊点点头:“我就是这样想的。” 莱尔德、约哈希姆还有兄弟帮在几天后才跟他们会合。到这个时候,茱莉已经习惯了由于战斗树的厚枝浓叶变得黑暗的白昼,以及散发温和光芒的夜晚。 莱尔德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很直接地说:“我好想你。我竟然已经这么喜欢你了。” 茱莉红着脸转移话题:“你们,或者该说兄弟帮,成功了吗?” “当然。我们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打从他们控制大部分真正的人类的心灵,已经过了好几个世代,君子的官员已经变得非常草率了。约哈希姆只要假装自己处于镇静状态,就能自由进出药物室。他在几天之内就把所有药物以安慰剂调包,并全部移交给兄弟帮。我还在想这件事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呢。” “照我看,应该是在第一批戒断症状出现的时候。”约哈希姆大胆地提出假设。 这时,某个一直悬在茱莉脑海深处的事情突然浮出:“这里有你的孙子和兄弟帮,但你跟卡洛塔的孩子在哪里?你们有自己的小孩吧?” 莱尔德脸上的表情变得忧愁:“当然有。但因为他们有一半古代血统,所以无法接受回春手术,而且因为某些化学物质结合的效应,甚至也无法延长寿命。他们都只活到七八十岁就过世。这对卡洛塔和我来说是非常伤心的事。亲爱的,如果我们有小孩,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种状况。不过,他们的下一代拥有的古代人血统会被稀释,到时就可以接受返老手术了。就像约哈希姆,他今年已经一百五十五岁了。” “你呢?”她说。 “我想这对你来说应该不容易——我已经超过三百岁了。”他看着她说。 茱莉无法反驳,但同时也不太能理解。莱尔德看起来是如此英俊、年轻,而卡洛塔却那么老了。 她试着甩开脑中难解的蜘蛛网:“我们现在要怎么处理这些镇静剂?” 欧妲从对话的后半段加入。她双眼发亮、激动地摇着尾巴,大声说:“我有个想法。” “希望这个想法也跟你上一个提议一样好。”莱尔德说。 “我也这么希望。那个,我们为什么不把镇静剂喂给官员吃呢?君子大概永远也不会发现。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考虑要怎么对抗他们了。他们会慢慢死光,或是说……你们觉得……我们能不能把他们送进外太空?送到另一个星球上?” 莱尔德缓缓点头:“你的主意真的都不错。把镇静剂喂给他们,但是,该怎么做?” “我们应该很适合合作。她的提议让我想到另一个方法。”熊指着欧妲,小心翼翼地戴起他的眼镜。“我这里有一份附近的地形图。除了陷落的岩洞之外,方圆数公里之内都没有任何水源。如果我们把镇静剂全都丢到岩洞,并让兄弟帮的其中一员替君子的官员准备人造食物,而且把食物弄得非常辣,这样应该就可以解决问题。” “兄弟帮里的确有人已经渗透到君子里面,但有什么办法能引诱他们去喝水呢?”莱尔德说。 “我听说过,”恰尔斯加入讨论,“古代有一种广受欢迎的香料,会让人口渴。在海洋长满草之前,人们可以在海里找到这种香料,有部分现在还能在海岸上找到。我记得那个东西的名称应该是‘盐’。” “经你一提,我也觉得好像听过这个说法。”熊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盐’。我们把‘盐’加进他们的食物,然后放风声给他们,说新的冯马克特和反叛军的一个核心成员在这里,引诱他们到树林里来。这么做风险很大,但我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提议——最好的提议的组合。” 莱尔德同意:“就像你说的,是有风险,但应该会成功。就算失败,我们之中也不会有任何人遭到处决,他们只会用药让我们镇静下来。若想获胜,我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次机会。再说,要是真正的人类没有振作,不从这种镇静又冷漠的束缚中解脱,我相信整个种族都会在几百年内绝种。人们已经到了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地步了。” 每个世界都知道最后这个计划该怎么付诸实行。一切都如熊的预测:因为食物里掺了大量盐分,口渴的君子官员争先恐后地喝下陷落的岩洞里的水,迅速进入镇静状态。自战斗树的掩护中涌出的反叛军成员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我有一个兄弟加入了他们。”约哈希姆难过地说。 “你这样想吧,他只是被镇静了,只要能脱离那种状态,我们说不定就能帮助他。”莱尔德揽着约哈希姆的肩膀安慰他。 “也许是吧,但这违反了我所有的原则。” “我们不能那么傲慢,约哈希姆。有原则是好的,但世上还有个东西叫‘康复’。” 将在未来治理许多不同世界的人类补完组织就这样成立。身为冯马克特的茱莉,理所当然名列于第一首席女士,而她的丈夫莱尔德也是首席之一。 茱莉亲眼见证自己的后裔成为最优秀的太空审视者,并为他们感到骄傲。这时的她已经十分老迈,而莱尔德一如以往,依旧年轻。茱莉的动物人朋友都过世许久。虽然莱尔德从没背弃过她,但她还是非常想念他们。 最后,当她老到连行动都有困难,茱莉把莱尔德唤到身边,抬头看着他英俊的脸庞:“亲爱的,你让我非常幸福,就像你过去对待卡洛塔一样。现在我已经老了,应该很快就要死了,可是你还是如此年轻、充满活力。我好希望我有办法接受返老手术。但既然办不到,我想也该把卡拉带回来了。” “没错,我也觉得该把卡拉带回来了。”他回答得如此迅速,让她觉得有些受伤。 他迅速地转过身背对她。 “我知道你也会让她快乐,也会非常爱她。”她说,声音里隐约带着伤感。 莱尔德沉默着,直到他重新转向她。 突然间,她看见他脸上出现了一些线条——一些她从没看过的纹路。 “你怎么了?”她问。 “亲爱的,我最后的爱人,”他说,“我承受不起失去你两次。我从医师那里拿到能抵销返老效果的药,一个小时之后,我就会跟你一样老了。我们一起离开,我们会在太空的某处和卡洛塔相遇,然后我们要手牵着手,三个人一起变成星星。卡拉会找到属于她的男人,以及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他们并肩坐着,看着卡拉的宇宙飞船玤从天上缓缓降落。 [book_title]审视者的徒劳人生 马特尔气坏了。他甚至懒得花时间调配血液,从愤怒的情绪中离开。他凭借直觉——而非视觉——重重地踏着步伐穿过房间。当他看到桌子倒在地上,露西的表情让他知道,桌子倒下时一定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有没有断——没有。但身为一个扎扎实实的审视者,他得整个把自己扫描一次。那是一个自发性的反射动作。盘查项目包括脚、腹部、监测仪上的胸腔盒、手掌、手臂、脸,然后再用镜子检查背,而这一切动作,都只是为了让马特尔可以回去继续生气。即使知道太太不喜欢他那刺耳、嘈杂的嗓音(她比较喜欢他用写的),他还是选择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我跟你说,我一定得进行卷缩动作。我一定要,就算要担心,也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吗?” 露西回答时,他只能从她的唇形读出部分句子:“亲爱的……你是我丈夫……全心爱你……危险……这么做……危险……等……” 他面对着她,用喉咙发声,让那刺耳的声音再次给她伤害:“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进行卷缩。” 当他瞥见她的几个表情,就稍微有些懊悔,于是转而温柔一点:“难道你不懂那对我有多重要吗?为了逃离我脑中那可怕的监狱,为了再次当个人——听到你的声音、闻到烟味,重新拥有感觉——感到自己的双脚踏在地上、感觉风吹过我的脸,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吗?” 她张着大眼、满怀顾虑的担忧表情,再次将他推回全然的恼怒中。她的嘴唇一开一阖,但他只读到几个字:“……爱你……你自己好……以为我不希望你能重新做个真正的人……为你自己好……太过了……他说……他们说……” 他对她大吼大叫,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定是糟糕透顶。他知道那种声音对她造成的伤害不比嘴里说出来的话少。“你以为我希望你嫁的是一个审视者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们就跟哈伯曼人一样低等。你听好,我们算是死人。我们得先死去,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有谁会想去外界?你能想象全然原始的太空长什么样吗?我都警告过你了,可是你还是嫁给我。那好,你嫁的对象毕竟是人,拜托你,亲爱的,让我当个人吧。让我听你的声音,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感觉身为人类的温暖,不要管我!” 她的脸上出现虽感到受伤但还是同意了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赢了这场争论。他没再出声说话,而是拉起垂在胸口的刻写板,用右手食指的尖锐指甲——这是审视者的沟通指甲——在上头以整齐的速写笔迹写下:拜托你,亲爱的。卷缩线在哪? 她从围裙口袋拉出那条裹在黄金保护层里的长电线,让它的力场球掉落在铺了地毯的地板。身为审视者之妻,她非常服从,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迅速又尽责地将卷缩线缠绕在他头上,然后一路盘旋,往下围到他的颈子和胸膛。她避开装在他胸口的那些监测仪,甚至闪过监测仪周围的放射状疤痕,它们像污点一样标记了那些去过外界的人。他机械式地抬起脚,让她把线穿过他两腿之间。她把小小的插头“啪”一声压进他心脏判读器旁的高负荷控制器,然后扶他坐下,帮他把手摆好,将他的头向后推进座椅顶端的罩子中。然后,她转过身,正对着他,让他能清楚地读到她的唇。她的表情十分镇定: “准备好了吗,亲爱的?” 她跪下去,捞起线头另一端的球体,然后冷静地起身,背对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扫描了她,她的姿势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只有一股哀伤,是除了审视者之外没有人能察觉出的哀伤。她说了些话,他可以看到她胸口的肌肉在移动,她意识到自己没面对着他,于是转过身,让他能看到她的嘴唇: “真的准备好了?” 他微笑,表示对。 她再次转过身背对他(他的线要上去时,露西始终无法忍受那个画面),然后把电线绕成的空心球体抛向空中。球被力场捕捉,悬在那儿,霎时亮了起来。就这样,这就是完整的过程了。然后他会在艳红恶臭的怒吼中恢复知觉;他会跨越狂暴的痛觉阈限,再次回归。 Ⅰ 当他在上线状态下醒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才刚开始卷缩。虽然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二次,但他觉得自己的状态还不错。他躺在椅子上,听着空气与房中事物接触所发出的声音流泻进耳里。他听到露西在隔壁房间呼吸,她正把线挂起来,等待冷却;他闻到但凡是人的房里都能闻到的平凡气味:清新、微焦的抑菌灯,加湿器特有的酸甜,他们刚才吃的晚餐的香气,还有衣服、家具和人的味道。一切都让人感到那么愉快。他唱起自己最爱的歌: 这杯敬哈伯曼,高空外界! 高空!外界!高空外界! 他听到露西在隔壁房偷笑,心满意足地听着她走到房门口时裙摆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她歪着嘴角对他一笑:“你感觉起来还不错。你觉得怎么样呢?” 即使在饱满的知觉包围下,他还是进行了扫描。他用了自己专业技能中最基础的快闪盘点,监测仪传来的信息霎时席卷他的双眼。除了神经压迫程度挂在“危险”等级边缘,此外没什么数值超标。但他没空担心神经盒,卷缩之后本来就会这样,你不可能又要上线,又不要神经盒出现反应。那个盒子迟早会“超载”,然后“死亡”,那就是哈伯曼人的下场。你不可能什么都想得到。曾经进入外界的人,总得付给太空一点代价。 无论如何,他是该担心一下。好歹他是个审视者,而且也知道自己其实还不赖,如果连他都不能扫描自己,还有谁能?这次卷缩还不至于过度危险——是危险没错,但没有过度危险。 露西伸手搓揉他的头发,仿佛读到他的心思,不只是追在它们后面跑。“但你知道,你不需要这么做的!一点也不需要。” “但我这么做了!”他咧嘴对她笑。 她刻意装出愉悦的心情:“来吧,亲爱的,我们来做点有趣的事。我把东西都备齐了,放在冰箱——你最爱的味道都有,我还有两张充满气味的新纪录片。我自己试过了,是连我都会喜欢的味道。你知道的,我——” “是哪种?” “你说是哪种呢?老家伙?” 他轻轻将手放上她肩膀,一跛一跛走出房间。他再也无法在神志清楚、手脚利落的情况下重新感受脚下的地板,以及擦过脸的空气了。这一切,让他觉得只有卷缩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而身为哈伯曼人只是一场噩梦。但他确实是哈伯曼人,他是一个审视者。“你懂我意思,露西……就是你手上的那些味道。你喜欢记录上的哪一种?” “嗯,我……我……”她谨慎地说,“有些羔羊排的味道真的非常奇怪——” 他打断她:“羔羊排是什么?” “等你自己闻了再猜猜看。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好几百年前的味道了,是他们从旧书里找到的。” “羔羊排是一种‘野兽’吗?” “我才不要告诉你,你得有点耐心。”她笑着扶他坐下,然后将味觉盘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他想要先重新回顾一次晚餐,再试一次那些被他吃掉的可爱小东西。这回,他要用已经活过来的嘴唇和舌头细细品尝。 当露西找到音乐缆线,并把线球向上丢进力场时,他又跟她提了一次那些新的气味。她拿出长形的玻璃纪录片,把第一片放进转送器里。 “现在吸气!” 一阵诡异又令人震惊与兴奋的气味在房间扩散,传了过来。闻起来一点也不像这个世界或外界会有的任何东西,但又如此熟悉。他开始分泌唾液,心跳加快。他扫描了自己的心脏盒(果然变快了)。但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在茫然困惑的情绪中,他抓住她的手,直视她的双眼,大声咆哮: “告诉我!亲爱的!快告诉我,不然我会把你吃掉的!” “这很正常。” “什么很正常?” “你的反应很正常。它的确会让你想吃我。那是肉。” “肉是谁?” “那不是人,”她以专业的口吻说,“是野兽,一种以前人们会吃的野兽。羔羊是一种小绵羊,你在荒野里看过绵羊吧?而‘排’就是中间——‘这里’的一部分!”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马特尔没听到她说什么。他的每个盒子的指针都甩向“警告”区域,有些则是“危险”。他奋力抵抗着正在怒吼的脑袋,他的身体被迫进入过度兴奋的状态。当你(以哈伯曼人的方式)脱离自己的身躯,并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要当个审视者是非常容易的。你可以用那样的状态去控制身体,即使在太空中无穷无尽的痛苦中,也能冷眼地进行宰制。但是,当你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那具躯体,而那个东西正控制着你——你的心灵能够轻而易举地让身体陷入恐慌——这种感觉真的很糟。 他试着回想自己进入哈伯曼装置之前的日子,回想自己因为外界而被切开之前。那时的他是否一直受制于那些从心智涌向肉体、又从肉体再涌回心智的情绪,因而无法进行扫描呢?但是,他那时明明就还不是审视者。 他知道冲击他的是什么东西,即便他被自己血液中的怒吼团团包围,他依旧非常清楚。在犹如噩梦的外界,当他们的船一把将金星烧尽,那些哈伯曼人以赤手空拳抵挡不断崩塌的金属,那股味道曾以强硬的姿态朝他涌来。他把他们都扫描了一遍:全处于“危险”状态。环绕着他的胸腔盒不断向上冲到“超载”,接着又跌至“死亡”,然而他从一个人移向另一个人,一面推开挡住去路的飘浮尸体,一边努力扫描每个人,然后拼命挣扎着从他来不及推开的断腿中间看出去,然后关上某些人的睡眠阀——那些人的监测仪指针都已无可救药地接近“超载”范围。工人们曾因为他审视者的身份对他破口大骂,他则靠着心中对自己职业的满满热忱,力图在宇宙的剧痛中完成任务,努力让他们都能活着——在那时,他闻过那股味道。那气味越过了哈伯曼断口,越过所有肉体纪律和心智纪律的防线,沿着他重建过的神经一路过关斩将。在那场悲剧最狂暴的巅峰时刻,他大力地嗅闻。他记得,那就像一次糟糕的卷缩,将所有包围他的愤怒与噩梦都串联起来。他甚至曾停下手上的工作来扫描自己,害怕第一效应随时都要发生,突破所有哈伯曼断口,带着宇宙剧痛前来摧毁他。但他撑过去了。他身上的监测仪维持在那里,始终只在“危险”,没朝“超载”靠近。他完成了任务,因此获得一张赞许状。他甚至都要忘了那艘燃烧的宇宙飞船玤。 除了那股味道。 现在,那味道又再次涌了上来——那种被火烧过的肉的味道…… 露西露出了妻子都会有的担忧神情。她很自然地认为他卷缩过头了,也许马上就要进入哈伯曼人状态。于是她试图表现得轻快一点:“你应该休息一下,亲爱的。” 他低声说:“把、味、道、关、掉。” 她没多加质疑,便关掉了转送器,走到房间另一边开大空调,直到地板吹起微风,将气味全吹到天花板上。 他站了起来,疲惫不堪、浑身僵硬(他的监测仪都正常,除了心跳还是有点快,神经盒仍挂在“危险”边缘)。他难过地说: “原谅我,露西。我知道我不应该卷缩,我不应该这么快。可是亲爱的,我得稍微逃开哈伯曼人的生活。这个样子的我,到底要怎么再靠近你一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活着,却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我要怎么再当个人?亲爱的,我爱你。我是不是从此以后都无法接近你了?” 然而,她的自傲仿佛反射动作,而且一丝不苟:“可你是个审视者!” “我知道我是审视者,那又怎样呢?” 她开始重复那套说辞,仿佛为了自我安慰,将这故事讲上了一千次:“你是最最勇敢的勇者,最高超的技师;审视者让人类居住的每一颗地球团结一致,它们是全人类的荣耀。审视者是哈伯曼人的保护者,是外界的法官,能让人在那个求死不得的环境中活下来。他们是最尊贵的,连补完组织总长团也会向他们致敬!” 他带着一种无法化解的哀伤反驳了她:“露西,这些话我们都听过,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回报?” “‘审视者的回报无法衡量,他们是人类最强大的守卫。’难道你都忘了吗?” “但那是我们的生活啊,露西。作为审视者的妻子,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嫁给我的?我只有在卷缩的时候才像个人,在其他时间里,你很清楚我是什么东西:一台机器,一台由人变成的机器,一个被杀死、然后只因为任务而还有一条命在的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亲爱的,我当然——” 他继续说:“你觉得我会不记得自己的童年吗?你觉得我会不记得身而为人、而不是哈伯曼是什么感觉吗?走着路,感受自己的双脚踏在地上,感受那种还属于人的利落疼痛,不用时时刻刻观察自己的身体,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掉——你觉得我会不记得吗?我要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你曾经想过这问题吗?露西?我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有没有死掉?” 她努力安抚他,试图忽略这场情绪风暴中的不理性:“坐下吧,亲爱的。我帮你倒杯喝的,你太累了。” 他下意识又扫描自己:“不,我没有!你听我说。当我身在外界,必须让整队人马安稳待在太空中,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当我看着他们睡觉,你觉得我是什么感觉?我随时都能感到宇宙剧痛撞击着我身上的每个部分,试图越过我的哈伯曼屏障,然后我必须扫描、扫描、日复一日地扫描,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你觉得我会喜欢持续按时间叫醒所有人,然后让他们因此讨厌我吗?你看过哈伯曼人打架吗?那些壮汉打起架来,双方都感觉不到痛,总是要打到某方‘超载’为止。你想过这些吗,露西?”他得意扬扬地加了一句,“我每个月只有两天能卷缩一下,当个普通人,你能因此怪我吗?” “我没有怪你,亲爱的。我们好好享受你卷缩的时候,好吗?坐下,喝点东西。” 他坐下,把手枕在脑后休息,而她用装在瓶子里的天然水果加上食用级生物碱调饮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为她嫁给一名审视者感到可惜。然后,又觉得这件事太不公平,于是对于自己可怜她这件事开始生气。 就在她转身把饮料拿给他时,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电话响了。它不该响的。他们已经把它关了,但它还是响起,用的显然是紧急线路。马特尔越过露西,大步走向电话,接起来看:冯马克特注视着他。 依据审视者的惯例,马特尔在特定情况下有权不受制式约束,就算是对审视者元老也一样。而他就是其中一位。 冯马克特还来不及开口,马特尔也没管这位老者是否读得懂唇语,直接朝着板面说了几个字: “卷缩。在忙。” 然后就把开关切了,走回露西身边。 电话又响起。 露西温柔地说:“亲爱的,我可以去问是什么事。来,饮料给你,你坐一会儿。” “别管它。”她的丈夫说,“没人有资格在我卷缩时打来,他知道的。他应该要知道才是。” 电话再次响起。马特尔气冲冲地起身,走向金属电话板,又把开关打开。荧幕上依旧是冯马克特。马特尔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就将沟通指甲举至与心脏盒平行的位置,马特尔又变回原来纪律严谨的模样。 “报告长官,审视者马特尔在此听候指示。” 那双嘴唇严肃地说出:“顶级动员令。” “报告长官,我上线了。” “顶级动员令。” “长官,你没听懂吗?”马特尔用明显的嘴型又说一次,确保冯马克特都能听懂。“我……上……线……了……不……适……合……上……太……空!” 冯马克特重复道:“顶级动员令。向中央配置所报到。” “可是长官,没有什么紧急情况像这样——” “没错,马特尔,没有这种紧急情况,从来没有。向配置所报到。”冯马克特露出一丝丝隐约如微光的仁慈表情,补了一句。“不需要解压,就这样去吧。” 这次,被挂电话的是马特尔。他的荧幕变成一片灰蒙。 他转向露西,火气已从声音里消失。她走过来,吻了他,揉揉他的头发。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说: “我很抱歉。” 她知道他很失望,于是又亲了他一下:“好好照顾自己,亲爱的。我等你。” 他扫描了一次,然后滑进透明的飞行外套,在经过窗前时停下来挥手。她喊着说:“祝你好运!”气流吹拂着他。他则对着自己说: “这是我十一年来第一次感受到飞行。老天,能有活着的感觉真的让飞行变得容易多了!” 中央配置所在遥远的前方发着白光。马特尔仔细观察着,没看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强光或回程船舰,太空中也没有失控的大火会发出的闪动光芒。一切都很平静,就像休假日的晚上该有的模样。 但冯马克特还是打来了。他发出一道比整个太空层级更高的紧急动员通知。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但冯马克特还是这样说了。 Ⅱ 马特尔到达后发现,审视者中有半数都到场,有二十几人。他把沟通指甲举起来。大部分的审视者都面对面站着,两两读唇交谈,有几个年纪比较大、较没耐心,就在各自的刻写板上潦草书写,然后把板子塞到其他人面前。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哈伯曼人那种呆滞又死气沉沉的松弛表情。马特尔一走进房间,就知道所有人大概都在各自孤单又隐秘的心中哈哈大笑,想着一些无法以正常的话说出来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审视者在卷缩状态下过来开会了。 冯马克特还没来。也许他还在打电话给其他人,马特尔想。电话灯不停闪烁,铃声大响。当马特尔意识到自己是在场唯一能听到那震天响的铃声的人,便觉得非常奇怪,而这也让他了解到,为什么普通人不喜欢跟一群哈伯曼人或审视者混在一起。马特尔到处张望,寻找同伴。 他的朋友小张也到了,但他正忙着和某个上了年纪又暴躁的审视者解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冯马克特会打电话来。马特尔又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看到帕里强斯基。他动作灵活地穿越人群走了过去,好像想表示他就算不用盯着自己的脚,也能感觉到它们。有好几个人以死气沉沉的表情注视他,并试图微笑,但因为没办法完全控制肌肉运动,所以全都歪成一种可怕的鬼脸。毕竟,审视者失去了对脸部的掌控能力,对做表情这件事实在不怎么在行。马特尔对自己说,我发誓,除非我进入卷缩状态,不然我再也不要笑了。 帕里强斯基给他一个要用沟通指甲的手势。他们面对面,他说: “你都卷缩了还来这里?” 帕里强斯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他吼出来的句子听起来就像从坏掉而且刺耳的电话里传来似的。马特尔愣了一下,但他知道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恶意。这位直率的波兰人脾气比谁都好。 “冯马克特打来。顶级动员令。” “你有跟他说你卷缩了吗?” “有。” “他还是要你来?” “对。” “所以这件事不是为了上太空?你没办法去外界对吧?你现在就跟普通人一样。” “没错。” “那他为什么要打给我们?”大概是成为哈伯曼人之前留下来的习惯,帕里强斯基在问问题的时候总会挥舞双臂。他的手撞到身后一位老人的背,拍击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但只有马特尔听得到。他本能地扫描帕里强斯基和那位老审视者,他们也扫描了他,接着,那位老人才问马特尔为什么要扫描他。当马特尔要解释他处于上线状态时,老人飞快地走开,把“配置所里有个处于卷缩状态的审视者”这件事给传了出去。 不过,即使是这种带点八卦意味的消息,也没办法让大部分审视者不担心顶级动员令。有个去年才刚进行第一趟运程的扫描的年轻人,他用夸张的动作卡到帕里强斯基和马特尔中间,非常戏剧化地对他们挥舞刻写板: 冯马克特,疯? 较年长的两人摇了摇头。马特尔想起,这个年轻人不久前才刚成为哈伯曼,于是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稍微缓和了有点凶狠的拒绝氛围。他以正常人的声音说: “冯马克特是审视者的元老,我相信他不可能发疯。他绝对会先注意到自己盒子的指数吧?” 马特尔得用比较慢的速度把话再重复一次,然后夸大嘴型,那个年轻人才听懂他的意思。年轻人试着微笑,不过又扭成一张滑稽的鬼脸。他抓起刻写板,潦草写下: 你对。 小张从他朋友那里挤了过来。他有着一半中国血统的脸孔在这暖和的夜里仿佛闪闪发光。马特尔想:其实这件事也没那么怪。仔细想想,他们从来没把他们的哈伯曼人配额用完。中国人太喜欢过好生活了,会来扫描的都是比较好的人。小张看到马特尔在卷缩状态,就用声音说话: “你开例了。放你出来露西一定很生气吧?” “她还好。小张,这太怪了。” “什么东西太怪?” “我卷缩了,而且我可以听得到。你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错。你是怎么学会的啊,就是像普通人一样说话?” “我会对着录音练习啊。老天,你居然注意到了。我想我应该是这个地球,或所有地球中唯一会被误认是普通人的审视者吧。我就靠着镜子,还有录音,找到可以骗过去的方法。” “但你没办法……” “不行。我没办法感觉,或者尝、听、闻东西,我没办法像你现在这样。其实说话对我也没多少好处,但我发现这可以让身边的人高兴一点。” “也许这也能让露西的生活有点变化。” 小张一脸睿智地点了点头:“我父亲坚持要这样。他说:‘你或许认为身为审视者很自豪,但我很遗憾,你根本不是个人。你要会藏拙。’所以我就尝试了。我很想告诉那老头关于外界的事,还有我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但他根本不在乎。他说:‘对孔子来说,有飞机就很够了,对我来说也一样。’这老糊涂!古中文也看不懂就这么努力想做中国人。不过他品味不错,而且,就一个活了两百年的人来说,他还挺能东跑西跑的。” 马特尔一想到那画面就笑了出来:“你说他开他的飞机吗?” 小张也笑了。小张对于脸部肌肉的控制力着实惊人。旁人大概不会觉得小张其实是个哈伯曼人,他正以冰冷无情的智慧控制他的眼睛、脸颊和嘴唇。马特尔看着帕里强斯基和其他死人似的冷漠脸孔,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对小张的羡慕。他知道自己看起来还不错,但他当然是这样。他都卷缩了。马特尔转过身跟帕里强斯基说: “你听到小张说他爸的事情了吗?那老家伙居然在开飞机。” 帕里强斯基的嘴动了动,但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他把刻写板拿起来给马特尔和小张看: 嗡嗡嗡。哈哈。好家伙。 此时,马特尔听到外头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不由自主地朝门望去,其他眼睛也跟着他的视线往那个方向看。 冯马克特走了进来。 所有人重新整队,排成四条平行线,立正站好,彼此扫描。许多人伸手去调整心脏盒开始向上攀升的电化控制器。某名审视者递出了一根断指(这是他旁边的审视者发现的),等待接受治疗,并夹上夹板。 冯马克特拿出他的权杖,杖顶的小方块闪烁的红光穿透整个房间。队伍重整,所有审视者都比出同样的手势:在此听候指示! 冯马克特改变站姿,用以回应,表示:我是元老审视者,听我命令。 所有人的沟通指甲都举起来,呈回应姿势:我们一致同意,且全心托付。 冯马克特举起右臂,让手腕像断掉那样垂在那儿。这意思是:在场有普通人吗?有任何尚未绑定的哈伯曼人吗?是否只有审视者在? 在场的人中,只有卷缩的马特尔听到那阵沙沙作响的怪异脚步。所有人没有移动半步,只是原地后转了一百八十度,以犀利的眼神对视,然后用腰带上的灯照遍房里所有漆黑角落。当他们再次看向冯马克特,他比了下一个手势: 确认完毕。听我命令。 马特尔发现,只有他呈现放松状况。其他人不知道放松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的脑子被关在头颅之中,只跟双眼连接,至于身体剩下的部分,只透过控制非感觉神经和胸口的监测盒进行联结。马特尔还发现,因为他是卷缩状况,所以他以为自己会听到冯马克特的声音,毕竟这位元老已经讲了一段时间的话,但他的双唇之中一片安静(冯马克特从不费心发出声音)。 “当第一批前往外界的人去到月球上,他们找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找到。”唇语如合唱般无声回应。 “他们因此去了更远的地方。去到火星,去到金星。船舰一年一年向外推进,但从未复归,直到太空纪元年。那时,有艘船带着第一效应回来。审视者,我问你们,什么是第一效应?”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 “永远没人知道。因为它千变万化。我们要透过什么才得知第一效应?” “宇宙剧痛。”合唱继续着。 “下一个迹象是什么?” “是渴求!对死亡的渴求!” 冯马克特继续问道:“是谁阻止了对死亡的渴求?” “太空纪三年,亨利·哈伯曼征服了第一效应。” “那么审视者,我问你们,他做了什么?” “他创造了哈伯曼人。” “各位审视者啊,哈伯曼人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 “由断口造就。将大脑与心脏、肺脏切开;将大脑与泪水、鼻子切开;将大脑与嘴唇、肚腹切开;将大脑与欲望、疼痛切开——将大脑从世界分离,留给双眼,控制血肉躯体。” “各位审视者啊,肉体如何受到控制?” “透过设于血肉中的盒子,透过设于血肉中的控制器,透过专为主宰活人身躯设定的读数。躯体倚着读数而活。” “哈伯曼人要如何活过每分每秒?” “哈伯曼人靠着控制盒活下去。” “哈伯曼人从何而来?” 马特尔听着这个问题引来的回应,感到一阵沙哑的巨大吼声响彻整个空间,所有审视者(他们也是哈伯曼人)都不仅是动了嘴型,还加入声音: “哈伯曼人是人类中的渣滓。哈伯曼人软弱、残忍、容易上当、格格不入;哈伯曼人受判的刑罚更甚于死,哈伯曼人独活于自己脑中。他们因太空而死,也因太空而活;他们控制连接所有地球的船舰。当普通人沉睡于冰冷的运程中,他们则活在剧痛里。” “各位兄弟、各位审视者,我现在问你们:我们到底是不是哈伯曼人?” “我们是哈伯曼人。我们被切割为二——大脑与肉体。我们全都进过哈伯曼装置,做好前往外界的准备。” “那我们‘只是’普通的哈伯曼人吗?”问出这项仪式性的问题时,冯马克特的双眼熠熠生辉。 同样,只有马特尔听见伴随着吼声、整齐划一的回答:“我们是哈伯曼人,但又不只如此、不只如此。我们是依自由意志成为哈伯曼人的天选者,我们是人类补完组织的探员。” “其他人必须对我们说什么?” “他们必须要说:‘你是最最勇敢的勇者,最高超的技师。审视者让人类居住的每一颗地球团结一致,它们是全人类的荣耀。审视者是哈伯曼人的保护者,是外界的法官,能让人在那个求死不得的环境中活下来。他们是最尊贵的,连补完组织总长团也会向他们致敬!’” 冯马克特站得更挺:“审视者的秘密职责为何?” “只依审视者律法服从补完组织。” “审视者的第二个秘密职责为何?” “保守我们律法的秘密,消灭被收买之人。” “如何消灭?” “‘超载’两次,跌落,然后‘死亡’。” “如果哈伯曼人死去,有何职责?” 审视者全都紧闭双唇(沉默即为答案)。马特尔觉得这整个过程有些无聊——他对这些答案已经太熟悉了——他注意到小张的呼吸太重,于是伸手调整小张的肺部控制器,然后得到对方一个感谢的眼神。冯马克特看到他们干扰仪式的动作,于是瞪着两人。马特尔放松下来,试图模仿其他人那种仿佛死人、冷冰冰的沉默——处于卷缩状态时实在是很难做到。 “如果其他人死掉,届时又有何职责?”冯马克特问道。 “审视者会一起通知补完组织,审视者会一起接受惩罚,审视者会一起解决问题。” “如果惩罚太过严厉,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审视者不受尊敬,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有审视者得不到报酬,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外人’和补完组织没有随时随地、全心全意将对审视者应有的义务放在心上,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那么,各位审视者,如果无船出发,会发生什么事?” “所有地球将分崩离析,荒野再度入主,古代机器与野兽重新回归。” “审视者最为人所知的职责是什么?” “不在外界中陷入沉睡。” “审视者的第二职责是什么?” “永不想起恐惧之名。” “审视者的第三职责是什么?” “在小心谨慎的态度下,适度使用尤斯塔司·克兰奇之线。”在这个嘴形的合唱团继续唱下去之前,几双眼睛快速看了马特尔一眼。“只在家中、只在朋友间进行卷缩;仅能为记起回忆、为放松或为生育子嗣而进行卷缩。” “审视者的承诺为何?” “在死亡围绕下仍保忠诚。” “审视者的格言为何?” “在沉默围绕下仍然清醒。” “审视者的工作为何?” “在高如外界之处依然劳动,在深如诸地球处依然忠贞。” “如何评判一名审视者?” “我们了解自我,我们虽死犹生,我们以刻写板和指甲交谈。” “守则为何?” “守则是审视者友善、古老的智慧。简言之,将对彼此的忠诚铭记在心,并以此为喜。” 这时,照惯例应该要继续回答说:“我们履行了守则,是否有必须交予审视者的工作或讯息?”但冯马克特却说(而且说了两次): “顶级动员令。顶级动员令。” 他们对他比出手势,在此听候指示! 每只眼睛都迫切地追随他的嘴唇。冯马克特说: “你们有没有人听过亚当·史东的研究?” 马特尔看到有些嘴唇在动:“红色小行星。活在太空边缘的‘外人’。” “亚当·史东向补完组织宣称自己的研究成功,说他找到了滤除宇宙剧痛的方式,说可以让外界变得安全,足以让普通人在其中工作,还可以保持清醒。他说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审视者了。” 整个房间的腰灯都开始闪烁,审视者呼求发言权。冯马克特朝年纪较长的人之一点了点头:“审视者史密斯发言。” 史密斯盯着自己的脚,缓步走入光中。他转过身,让他们都能看到他的脸,他说:“我认为这是谎言,我认为史东是个骗子。我认为,补完组织绝不能遭到蒙骗。” 他停顿一下,然后回答了底下群众发问的一个问题——有许多人没办法看见发问过程。 “我要援引审视者的秘密职责。” 史密斯举起右手,让所有人注意到这个紧急状况。 “依我之见,史东必须死。” Ⅲ 审视者因兴奋而忘我,发出噪声,努力用死气沉沉的身体对彼此失聪的耳朵说话。那些嘘声、低哼、呼喊、尖叫、咕哝和呻吟,令仍处于卷缩状态的马特尔不禁打了个冷战。腰灯疯狂地在整个房间乱闪,审视者朝主席台涌去,在上面成群乱转,争夺注意力,直到帕里强斯基(他完全是靠体型)将其他人撞到一旁,然后转过身对整群人用唇语说话: “审视者弟兄,给我你们的眼睛。” 站在房内的人不停移动,麻木的身躯彼此推挤,最后还是冯马克特走到帕里强斯基前面,对着其他人说: “审视者,好好尽审视者的责任!给他你们的眼睛。” 帕里强斯基不善公开发言,他的嘴唇动得太快,挥舞的双手也往往拉走其他人对他嘴唇的注意。尽管如此,马特尔还是跟上了他大部分的语意: “不能这么做。史东有可能真的成功了。如果他成功,那就代表审视者的终结,也代表哈伯曼人的终结。没有人需要再去外界拼死活,也不会再有人只为了当几小时或几天的人类必须得上线。每个人都会变成‘外人’,没有人需要卷缩,再也不用了。人可以当人,而哈伯曼人能够以体面而且适当的方式——以远古时候人们行刑的方式——被处死,再不需要谁来维持他们的生命,也不用在外界里工作了!再也不会有剧痛。你们想想吧!再……也……没……有……剧……痛!我们要怎么知道史东是不是真的骗——”结果灯光开始直接对着他的眼睛狂闪(这是审视者对彼此最粗鲁的侮辱)。 冯马克特再度运用他的权威。他站到帕里强斯基面前,对他说了些其他人看不到的话,帕里强斯基从主席台上退下。冯马克特再次发言: “我想有些审视者不同意帕里强斯基弟兄的看法。我提议,在我们可以进行私下讨论之前,先不使用主席台。我会在十五分钟之后再次召开会议。” 马特尔在冯马克特重新加入人群后就一直在找他。他一边找,一边匆忙地在自己的刻写板上写下一些笔记,等机会就要把板子塞到冯马克特眼前。他是这样写的: 卷缩了。请求执行我现在有的权限,等候传令。 因为经过卷缩,马特尔变得不太一样。他过去参加的会议感觉都像一场鼓舞人心的正式庆典,能够照亮他心中属于哈伯曼人的无止境的黑暗。当他不处于卷缩状态,他对自己身体的意识,搞不好还比不上一座大理石半身像对下方基座的注意力。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和其他人一起站上好几个小时,直到简直没有尽头的仪式冲破双眼后方那团可怕的孤寂,他清楚地感觉到,审视者(虽是一群背负诅咒的人们)仍因为他们在职业要求下受到的伤残与毁损,永远受到尊敬。 但这次不一样。在卷缩状态下,他仿佛全副武装般配备着嗅觉、听觉、味觉前来,让他对事物的反应多少更像个普通人。他看到朋友和同事时,仿佛看到一群本性残暴的幽魂,在无法摆脱的地狱中以装模作样的姿态,进行一连串毫无意义的仪式。一旦成为哈伯曼,这些东西又能造成什么差异呢?为什么要这样去比较哈伯曼人和审视者?哈伯曼人就是罪犯,或是异端分子;而审视者是有绅士风度的志愿者?但实际上他们都处于同一种困境,差别只在于大家认为审视者有资格使用卷缩线回到地球一小段时间,而哈伯曼人则会在宇宙飞船玤入港时直接被切断联结、维持在搁置状态,直到发生某个紧急情况,或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再次被叫起来,在这地狱轮班中再当一次差。能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哈伯曼人都非常稀有——他们多半拥有某些特长,抑或是特别勇敢,获得允许,能从那具机械化身躯的恐怖牢笼中注视人类。但是,审视者同情过哈伯曼人吗?在履行职务之外的时间,审视者曾经尊敬过哈伯曼人吗?当某个哈伯曼人因为和审视者相处太久,偷到了几招扫视技巧,学会如何以自己的(而非审视者强加的)意志活着时,身为同样族群、阶级的审视者,除了伸手一扭杀死他们外,他们曾为哈伯曼人做过任何事吗?那些“外人”——也就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了解船里发生什么事?“外人”都睡在各自的筒舱里,处于幸福的无意识状态,一直要到运送目的地的那个地球才会醒来。“外人”又怎么能理解那些必须在船中活着的人呢? 有哪个“外人”能了解任何关于外界的事呢?他们能理解广阔太空群星那刻薄的美吗?剧痛,从骨髓悄悄蔓延,一如酸痛,随后发展成每个神经细胞、脑细胞和身上所有接触到外部的地方都能感受到的疲惫、反胃,到最后、到最后……生活本身变成剧痛,是极度渴求沉默、渴求死亡所诱发的疼痛。对此,“外人”又能了解多少呢? 他是个审视者。没错,他是。打从一切事物看起来都很正常的初始时期,他就是一名审视者了。他站在阳光下,在补完组织次长面前说出誓言: “我以我的荣誉和生命发誓效忠人类。我自愿为全人类的福祉牺牲自我,为了接下这危险又严苛的荣誉任务,我在此将自身所有的权利让予受人尊敬的补完组织总长团,以及受人尊敬的审视者兄弟会。” 他是宣誓过的。 他进入过哈伯曼装置。 他记得他的地狱。再没有什么经验比那更糟,那感觉起来仿佛持续了一亿年那么久,而身在其中,他没有一天阖过眼。他学会了如何以眼睛去感觉,也学会如何去看,尽管他的眼球后方装了厚重的遮蔽板,其目的是将眼睛和身体其他部位隔开。他学会如何观察自己的皮肤。他还记得,有次他发现自己的上衣湿透,到拉出审视镜后才发现,因为靠在一台正在震动的机器上,身侧被钻出了一个洞。这种事现在不会再发生了。对于如何判读监测仪,他已经驾轻就熟。他记得前往外界的路程,也记得在触觉、嗅觉、感觉和听觉都失去作用的情况下,那剧痛又是如何钻入他体内。他记得自己杀过哈伯曼人,也保全过其他人的性命,并和可敬的审视者领航员肩并着肩,一连站上好几个月。期间两人都没睡过。他记得在第四地球着陆的情景,也记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任务。那天他恍然大悟,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回报。 马特尔站在其他审视者中间。他讨厌他们移动时笨手笨脚的模样,讨厌他们立定不动时的僵硬外表;他讨厌他们的身体会不自觉地散发出各种奇怪的味道;他讨厌他们因为听不见而发出的低吼、咆哮和粗野叫声。他讨厌他们,还有他自己。 露西怎么能受得了他?在跟她求婚的时候,他任凭自己的胸腔盒指数一连几周呈现“危险”状态,违法带着卷缩线到处走,一次又一次地卷缩,完全不担心自己所有指数都爬到“超载”的边缘。他追求着她,几乎没考虑要是她没说“我愿意”会怎么样。但她说了。 “他们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古书上这么说,但在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过去半年,他总共只上线了十八天!即便如此,她还是爱他,现在也还是爱,他很清楚。在他去外界的那几个月,她会一直挂心着他。即便他是个哈伯曼,她仍试着去营造家对他的意义:把食物做得漂亮——虽然尝不到味道;把自己打扮得讨人喜欢——虽然他不会吻她——他最好还是不要比较好,哈伯曼人的身体跟家具没两样。而露西很有耐心。 然后,现在竟然冒出个亚当·史东!他让刻写板的字迹淡去: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离开? 老天保佑亚当·史东啊! 马特尔无法压抑,有点为自己感到遗憾。他再也不需要用如山高的责任感让自己撑过两百多年的“外人”时期了(对他来说,则是两百万次的来世)。他可以发懒、放松,忘记高等太空,把外界留给“外人”去顾。只要他够勇敢,可以一直这样卷缩下去。他可以正常地——百分之九十九正常——过上一年、五年,又或是不到一年。但不管怎样,至少能待在露西身边。他可以和她一起深入荒野,野兽和远古机器还在荒野中的暗处里游荡。又或许,他会在狩猎的刺激感中死去,在一台上古的铁制“冷人机”从巢穴中跳出来时对它扔出长矛,或对着那些至今仍在荒野中漫游的杀无赦土著丢掷滚烫的力场球。他还有人生可过,还是可以很体面、很正常地死去,不必在死寂与剧痛中拼命想办法钻出一条细如针尖的出路! 他不安地走来走去。马特尔的耳朵已经习惯一般说话的声音,所以完全不想去读弟兄的唇语。他们似乎得出了某个结论,冯马克特正朝着主席台走去。马特尔找了找小张在哪,跑去跟他站在一起。小张低声说: “你怎么那么焦躁?简直像飘在空中的水!怎么回事?解压了吗?” 他们两个都把马特尔扫描了一遍,但监测仪很稳定,没有卷缩已结束的迹象。 一道强光爆开,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再次排好队形。冯马克特把那张消瘦的老脸伸入强光中。 “各位审视者、各位弟兄,我在此号召投票。”他摆出“我是元老审视者,听我命令”的姿势。 一道表示异议的腰灯闪起。 是亨德森老头。他走向主席台,跟冯马克特说话,然后——在冯马克特点头允许下——转过头把问题重复一次: “在外太空,谁能替审视者讲话?” 没有腰灯或手势做出回应。 亨德森和冯马克特面对面讨论了一会儿,亨德森再次面对他们: “我服从于元老指挥官,但不服从这场兄弟会会议。六十八位审视者中,到场的只有四十七位,其中一个还卷缩上了线。因此,我提议元老指挥官只拥有主持兄弟会紧急委员会,而非正式会议之权力。各位可敬的审视者,是否理解并同意这点?” 众人举手同意。 小张在马特尔耳边悄声说:“差别还真大!谁分得出会议跟委员会的不同?”马特尔同意他的说法,但对于小张在哈伯曼状态下对声音的掌握力之强,讶异不已。 冯马克特回到主席身份:“现在,让我们对亚当·史东一事进行投票。首先,我们可以假设他并未成功,而且所言为假。我们可以从审视者的实际经验中知道这点。宇宙剧痛只是扫描工作的一部分。” 却是最核心的部分,是一切的基础,马特尔心想。 “而我们可以确定,史东无法解决太空戒律所面对的问题。” “又是这种废话。”小张低声说。只有马特尔听到。 “我们兄弟会的太空戒律维护高等太空不受战火和纷争骚扰,让六十八位训练有素的弟兄掌控高等太空。我们因誓言和哈伯曼人的身份远离地球上所有的情感。 “如果亚当·史东克服了宇宙剧痛,让‘外人’破坏兄弟会,并把地球上的问题和毁灭带进太空,我必须说亚当·史东错了。如果他成功,审视者的人生就只是徒劳了! “其次,如果亚当·史东没有克服宇宙剧痛,那他将为所有地球带来大麻烦。补完组织和次长给我们的哈伯曼人数量可能会不够驾驶人类宇宙飞船玤。这种荒谬的异端邪说如果传开,到时候就会出现一堆乱七八糟的捏造故事,我们的征召会变得很困难,而最糟的是兄弟会的纪律可能会溃散。 “因此,如果亚当·史东成功,就等同在威胁摧毁兄弟会,应该处死。 “如果亚当·史东没有成功,那他就是骗徒、异端分子,应该处死。 “我动议处死亚当·史东。” 冯马克特比出手势,请敬爱的审视者准备投票。 Ⅳ 马特尔慌乱地去抓他的腰灯。早一步猜到的小张事先就把灯拿出来准备好,那道明亮的光线直直打在天花板上,投出了反对票。马特尔掏出灯后,把光向上投射出去,也表示不赞成,然后他看了看四周:在场四十七位出席者中,只看得到五六道灯光。 又有两束灯光投了出来。冯马克特像一具冰冻的尸体般直挺挺地站着,双眼在人群中来回扫视,寻找灯光——又多了几道。最后,冯马克特终于结束投票:能否请审视者计票? 三个年纪较大的审视者来到主席台,跟冯马克特站在一起,扫视整个房间。马特尔心想:这些天杀的死人,他们是要用投票决定一个真实的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的死活吗?他们没有权力这么做。我要把这件事通报补完组织!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一想到露西,还有亚当·史东的成功可能为她带来的好处,马特尔差点无法承受这场令人伤心的烂投票。 三名计票员在票数达成一致结果后,便举手以手势比出同样的数字:十五张反对票。 冯马克特礼貌地鞠了个躬,将他们请下台。他转过身,再次以身体姿势表达:我是元老审视者,听我命令。 马特尔一边在心中幻想自己的爱人,一边把腰灯的光打了出去。他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可能引来任何一个弟兄伸手直接把他的心脏盒转到“超载”。他觉得小张正要伸手抓他的飞行外套,但他躲开了,并且用一名审视者不该有的飞快速度往主席台跑去。他边跑边思考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控诉。他不会有多少发言时间,也没办法让所有人都看见,所以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至少不是现在。他必须诉诸法律。 他跳上主席台,站到冯马克特旁边,摆出姿势:各位审视者,这是违法行为! 他违反发言礼节,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委员会没有权力以多数投票决定死刑,要这么做,需要在全体会议上票数达到三分之二。” 他感到冯马克特的身体从后方冲上来,他跌下主席台,撞到地板,弄伤膝盖和充满着知觉的双手。他被人扶起、扫描了一次。几个他几乎不认得的审视者伸手将他监测仪的指数调低。 马特尔感到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也更超然了些。他讨厌自己冒出这种感觉。 他抬头看向主席台。冯马克特正摆出姿势:整队! 审视者开始重新调整队伍,马特尔两旁的审视者抓住他的手臂,他则对他们大吼,但他们将眼神别开,完全放弃沟通。 房里安静下来后,冯马克特再度开口说话:“有位审视者在卷缩状态下来到这里,各位尊贵的审视者啊,我为此致歉。这并非我们的朋友马特尔——这位伟大又杰出的审视者的错。他受命前来,是我告诉他不用解压的。我的本意是想省去麻烦,不让他浪费时间再进入哈伯曼状态。我们都知道马特尔的婚姻幸福美满,也祝福他这勇敢的企图能有好结果。我欣赏马特尔,尊重他的判断,也希望他出席,我也知道你们都希望他在场,但他处于卷缩状态,不是能够分担审视者崇高职务的状态。因此,我提出一项能在各方面达到公平的解决办法:我们将审视者马特尔依其违纪行为,判为违反会议秩序。如果他是处于非卷缩状态,这项判决是完全无法宽恕的。 “与此同时,为求公平起见,我提议我们也应该讨论由这位杰出但失格的弟兄,以极不适切的方式提出的观点。” 冯马克特打出手势,请敬爱的审视者准备投票。马特尔试着去拿自己的腰灯,但因为那几只紧抓着他的强壮手臂,他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只有一道灯光高高举起:是小张——毋庸置疑。 冯马克特的脸孔再次进入灯光照耀中:“在为了一般提案出席的所有杰出审视者的同意下,我在此动议,敦请本委员会宣布本会拥有会议的完整实权,并请委员会让我为本会可能行使之一切不当行为负责,同时对下次的全体会议全权负责,但不包括限制性阶级与机密阶级审视者外的任何权力者。” 这次,由于冯马克特的胜算高得显而易见,他以炫耀的气势摆出投票姿势。 寥寥几道灯光亮起。显然远远少于四分之一。 冯马克特再次开口,灯光在他宽阔、冰冷的前额,以及犹如死去般垂下的颧骨闪闪发亮。除去照到微光的地方,以及正对着光的嘴唇,他清瘦的脸颊和下巴有一半都陷在阴影里。因此即使冯马克特表情平静,看起来也流露出残酷神情。据说,冯马克特是某位远古时期女士的后裔。她曾在一夜之中以某种不合理且匪夷所思的方式穿越几百年的光阴。这位冯马克特女士的名字早已成为传说,但她的血和古老的支配欲望仍活在后人无声且专横的体内。马特尔深深相信那些古老的传闻,他盯着主席台,猜想到底是哪种无法言传的突变,令冯马克特一族成为人类中的掠食者。冯马克特以嘴形大声疾呼(他仍没出声): “请尊敬的委员会再次确认针对异端分子及公敌——亚当·史东——的死刑判决。”又是那个投票姿势。 又是小张的灯独自表示抗议。 冯马克特于是下了他最后一步棋: “我要求,将本次出席之审视者元老指定为本判决负责人,并赋予他权限,任命能彰显审视者意志与威严的一名或多名行刑人。我请求为行为本身负责,而非手段。这是为了保护人类安危及审视者尊严的高尚行动;但对于其手段,我只能说,这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法,仅此而已。有谁知道该如何在这个拥挤又众目睽睽的地球上杀死‘外人’的方法?这不只是要卸除沉睡者或升级哈伯曼人的针那类的问题。在这里死去的人和在外界死去的人不同,他们并非自愿。如各位弟兄与审视者所知,在地球上杀人并不是我们平时的任务,你们必须让我去选择我认为最合适的执行者,否则,单单只是知晓此事,就会成为一种叛变。如果单由我一人承担责任,就只有我可能叛变。万一补完组织前来搜索,你们也不必在外人中找叛徒。”马特尔想:那你挑的那个杀手怎么办?他也知道啊——除非——除非你了结了后患。 冯马克特摆出姿势:请敬爱的审视者准备投票。 一道反对的灯光亮起,还是小张。 马特尔仿佛能看见冯马克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残酷、愉悦的笑容——当那个人知道自己得到公义,而该公义还受一群有权力的好战分子支持、当作后盾,脸上就会露出这种笑容。 马特尔试着做最后的抵抗。 然而,抓住他的手纹丝不动,犹如咬紧的钳子,除非主人的眼睛将它们解锁,才会松开,不然这些人怎么有办法月复一月地紧握飞行杆呢? 于是马特尔放声大喊:“可敬的审视者啊,这是司法杀人。” 没有人听到。只有他卷缩,只有他。 但他不管,再次大喊:“你们危害了兄弟会。” 悄然无声。 回音从房间一端传至另一端。没人转头,没人看他。 马特尔发现,那些正两两成对交谈的审视者全都避免和他对眼。他清楚地注意到,没人想看他要说什么。他知道在这些朋友冰冷表情的后方,都藏着同情或讶异,他们都知道他卷缩了——好可笑、好普通、好像人,而且此时暂且不是审视者。他也知道,审视者的智慧在这种情况下完全不值一提。他知道,只有卷缩的审视者才能亲自理解,这种“讨论出来的”谋杀,会激起“外人”怎样的愤慨与怒意。他知道兄弟会正让自身踏入险境,也知道法律所拥有最古老的特权,就是对死亡的垄断。就算是古代的那些国家,在大战期间(在荒野机器和野兽出现、人们进入外界以前),连那些古人都知道这个重点。他们是怎么说的呢——唯国家才有杀人的权力。国家都消失了,但补完组织留了下来,而补完组织不会容许地球上有任何超越他们权限的事物存在。在太空里,死亡是一项工作,是审视者的权力。补完组织该如何在但凡醒来就等同死于剧痛的地方执行法律?他们很明智地把太空留给审视者,而兄弟会也识相地没有插手地球事务。而现在,兄弟会竟然把自己弄得像一帮土匪,就跟杀无赦部落那些愚蠢、鲁莽的流氓没两样。 马特尔会知道这点,是因为他卷缩了。若他还是哈伯曼,他就只会用脑,不会以自己的心脏、胆量、血液去思考。其他审视者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冯马克特最后一次回到主席台:委员会已达成共识,其意志将被执行。然后口头加上一句,“我以元老的身份要求你们的忠诚与沉默。” 这时,那两个审视者放开了马特尔。他一边揉着发麻的手掌,一边甩手指,想办法让冰冷指尖里的血液再次恢复循环。重获自由后,他开始思考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扫描自己:卷缩状态还没退,他可能还有一个小时或一整天。坦白说,就算回到哈伯曼状态,他也还是可以继续,只是到时说话就得用手指跟刻写板,会很不方便。他寻找小张的身影,他的朋友正以平和、一动也不动的姿势站在某个安静的角落。马特尔缓慢地移动过去,不想引来任何没有帮助的注意力。他面对着小张,一直走到自己的脸孔进入光照。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不会让他们杀掉亚当·史东吧?你应该知道,如果史东的研究成功对我们会有多大意义吧?再也不用扫描,再也不会有审视者和哈伯曼人,外界也不会再有宇宙剧痛了。我告诉你,如果其他人跟我一样都卷缩了,就会用比较人性的角度看事情,而不是像今天在会议里那种狭隘、疯狂的逻辑。我们得阻止他们。我们该怎么做?能怎么做?帕里强斯基觉得怎样?谁被选上了?” “你要我先回答哪个问题?” 马特尔笑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能笑的感觉还是很好——感觉像人。“你会帮我吗?” 小张回答,眼睛扫过马特尔的脸:“不会。不。不行。” “你不帮?” “不帮。” “为什么,小张?为什么?” “我是个审视者,表决已经进行了。如果不是因为处于这种奇怪状态,你也会这么做的。” “我不是处于什么奇怪状态,我是卷缩了,这最多表示我有能力用‘外人’的眼光看事情,而我看到了愚蠢、鲁莽和自私。这等于谋杀。” “什么是谋杀?你杀过人吗?你不是‘外人’,你是一个审视者。如果不注意一点,你会为自己将去做的事情后悔万分。” “那你为什么要投票反对冯马克特?难道你看不出亚当·史东对我们所有人有什么意义吗?审视者徒劳的一生……真是感谢上天。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不是。” “但你跟我说了话,小张,你是我朋友吧?” “我是跟你说了话,我是你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马特尔。我什么都不会做。” “你会帮我吗?” “不会。” “连救史东也不会?那我去找帕里强斯基。” “不会有用的。”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比你更像个人。” “他不会帮你的,因为他有职责在身。冯马克特派他去杀亚当·史东。” 话到马特尔嘴边就停了下来。然后,他突然摆了一个姿势:感谢你,弟兄,我出发了。 走到窗前时,马特尔转过头看向房间。他看到冯马克特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于是也向他比出了同样的姿势:感谢你,弟兄,我出发了,然后再补上有元老在场时会用的装饰性敬语。冯马克特看到了他的手语。接着,马特尔便看见那两片残忍的嘴唇开始蠕动,似乎说了几个字:“自己保重。”但他没留下来确认,只是向后退开,奔离窗前。 当马特尔向下飞去,远离窗户的视线范围,便将飞行外套调整至最高速。他用懒散的姿势飞在空中,把自己彻底扫描一遍,调低肾上腺素的摄取量。然后他伸了个懒腰,感受冷风像不停流动的水那样冲刷他的脸。 亚当·史东一定在主降落埠。 亚当·史东一定在那里。 对亚当·史东来说,今晚肯定充满惊喜。他将看到世上第一个审视者叛徒,并因此目瞪口呆。这真是有史以来最诡异的存在。马特尔突然庆幸起自己是在自言自语。审视者的叛徒!马特尔!听起来好怪又好糟糕。那如果是“人类的诚徒!马特尔!”呢?多少算好一点吧。如果这次他赢了,就能赢得露西;如果输了,赔上的也没多少——他只不过是个不受重视、随时可牺牲的哈伯曼,只不过这名哈伯曼刚好是他。但与面前的巨大报酬、与全人类、兄弟会、露西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马特尔在脑中对自己说:“亚当·史东今晚将会有两位访客,两个本是朋友的审视者。”他暗暗希望,帕里强斯基一直会是他的朋友。 “而这世界会如何?”他又想着,“就全看我们哪个先到了。” 一层叠一层的主降落埠灯光从前头的迷雾中慢慢透出。马特尔看到城市的外城塔群,瞥见那抵御荒野——无论是野兽、机器或杀无赦——发着磷光的轮廓。 马特尔再次向众神祇祈祷,保佑他能有好运:“请让我被误认为‘外人’吧!” Ⅴ 马特尔在降落埠遇到的问题比预想得少。他把飞行外套披在肩上,遮住监测仪,然后拿起扫描镜,从身体内部妆点脸部。他加强血液和神经的速率及兴奋程度,直到脸部肌肉开始发出光泽,皮肤也泛出一层健康的汗水。他看起来就跟刚飞了一整夜的普通人没两样。 等他整理好衣服,并把刻写板材藏进夹克,就得思考该怎么处理沟通指甲。要是留着指甲,审视者的身份就会曝光。的确,他会因此受到尊敬,但也很容易被指认。补完组织肯定在亚当·史东身边部署了守卫,他也可能被他们拦下来。可是,如果把指甲折断……他不可能这么做!兄弟会历史上,没有哪个审视者自愿把指甲折断,那么做等于递出辞呈,但对审视者而言,没有辞职这回事。离开的唯一选择就是高空外界!马特尔把指甲放进嘴里咬断。他看着那实在不像样的手指,自顾自叹了一口气。 他把手滑进夹克,朝城门走去,并将肌肉强度拉高到正常的四倍。他正要扫描,却立刻想到:他的监测仪都被遮住了。干脆赌一把吧,他想。 守卫用搜索线把他拦下来,线末端的球体倏地抵到马特尔胸口。 “您是人类吗?”一个看不见人影的声音问道。马特尔知道,如果是处于哈伯曼状态下的审视者,他的力场电荷会马上让线球亮起来。 “我是人类。”马特尔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错。他希望自己不至被误会成某个有模仿能力、想要进入人类城市和港埠的冷人机、野兽或杀无赦者。 “请报上姓名、编号、阶级、目的、职务、上次离开时间。” “马特尔。”他背出自己以前的编号,而非三十四号审视者,“向阳四二三四,太空纪一八二年。阶级:准次长。”他没说谎,这是他实任的阶级。“目的:合法个人事务,不超过城市边界。无补完组织职务。离开主起飞埠时间为二○一九。”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对方是否相信他,或是转而向主起飞埠确认。 那声音扁平而制式:“城内留待时间。” 马特尔用了标准官腔:“请阁下尽量宽限。” 他站在沁凉的夜风中等待。在头顶上方极远之处,透过云雾间的缝隙,他可以看到那群讨人厌的东西正在属于审视者的天空中闪烁。群星是我的敌人,他想,我征服了星群,星群却痛恨我。哈,这话听起来好古老!听起来像“书”似的。我真是卷缩过头了。 那声音回答:“向阳四二三四之一八二准次长马特尔,依法进入城门。欢迎。请问需要食物、服装、钱或是陪同人员吗?”那声音中没有任何欢迎的情绪,是纯粹的公事公办。若是以审视者的身份进入城市,肯定不会是这样!那些低层职员会跑出来,把腰灯的灯光打在他焦躁的脸上,他们会带着荒谬无比的敬意,装腔作势地说话,然后对着审视者失聪的耳朵大喊大叫。原来这才是身为次长会被对待的方式。其实不算太糟,还算可以。 马特尔回答:“我需要的都有了,但要请城市方面帮个忙。我的朋友亚当·史东在这里,我需要见他。是正当的个人要事。” 声音回答:“您跟亚当·史东有约吗?” “没有。” “市方可以帮您找到他。他的号码是?” “我忘了。” “忘了?是补完组织的亚当·史东?您真的是他的朋友?” “真的是。”马特尔在声音中偷偷放入一丝不耐烦,“守卫,要是怀疑,就打给你们次长。” “当然会怀疑。您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号码?这点必须记下。”那声音又说。 “我们是童年玩伴,他之前跨越了——”马特尔正打算说“外界”,立刻想起这个词只在审视者之间使用。“他先前都在地球与地球间来去,才刚回来而已。我跟他很熟,只是刚好要找他,要传他亲人的话。愿补完组织庇佑。” “知道了。我们会找到亚当·史东。” 虽然不太可能,但马特尔还是冒着险——力场球也许会发出“非人类”的警示铃——接上夹克里的审视者通话装置。一看到微微抖动的光针正在等待他的讯息,马特尔就下意识用已经钝掉的手指在刻写板写东西。这可不行,他想,然后慌张了一下,直到发现自己梳子上一支一支的梳齿相当锐利,可以拿来写字。他写下:非紧急通话。审视者马特尔呼叫审视者帕里强斯基。 光针抖了一下,发着光的回复文字浮现,然后渐渐散去:审视者帕里强斯基正在执行勤务中,无法联系,通话转由审视者中继站接收。 马特尔关掉通话装置。 帕里强斯基就在附近。他是要直接飞越城墙、触发警铃,然后在可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