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长夜漫漫路迢迢
[book_author]尤金·奥尼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9863
[book_dec]《长夜漫漫路迢迢》为奥尼尔最后一部作品,根据作者要求在其死后才能上映,该剧被作者自认为和公认为其最好的作品,并再次获得普利策奖。 1939年夏天,大战阴影笼罩的旧金山,在一座俯视着湾区、名为“道庵”的房子里,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尼尔,开始撰写在内心深藏多年的自传戏《长夜漫漫路迢迢》。他决心将自己家中不可告人之事毫无保留地诉诸笔墨。往事如幽灵般纠缠不休,逼他非写不可,否则永远不得安宁。这部自传性剧作成为奥尼尔代表作。按作者本人的要求,这部作品在他去世后,直到1956年才首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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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奥尼尔的自传戏
奥尼尔的自传戏一
去年十月,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市的议会一致通过,将本地商业中心的“大街”(Main Street)改名为“尤金·奥尼尔大道”(Eugene O’Neill Drive),用以纪念这位伟大的美国剧作家。1奥尼尔是一八八八年十月十六日在纽约百老汇一家旅馆出生,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波士顿一家旅馆逝世的。他在世的六十五年中,饱尝颠沛流离的滋味,也居住过许多不同的地方,可是他唯一的、真正的“家”——也是《长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这出戏发生的地点——新伦敦。
以先后四次获得普利策戏剧奖、美国剧作家唯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资格2,奥尼尔现在总算得到自己家乡的追认和赞许。可是,就连身后的这项荣誉,得来也不容易,是新伦敦的老百姓、社会贤达和民选官员经过三年之久的争辩,才顺利通过的。在这期间,新伦敦的前任市长公开骂奥尼尔为“不务正业的酒鬼”,又说过一句令人绝倒的妙语:“奥尼尔除了写戏以外还做过些什么?”当地的一家银行起初也反对,因为换了路名,所有银行信笺、单据上的地址通通要重印,损失不赀。可是最后,还是精神的价值战胜了物质。市议会开会的那天,拥护奥尼尔的占绝大多数。一位发言人承认奥尼尔生前“饮酒过度”,不过他赞扬这位剧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并且说他不但会发愤与酒魔搏斗,而且做人有决心、有勇气,受尽一切磨难,终于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剧作家”。另一位发言人说:“‘尤金·奥尼尔大道’的路名足以鼓励新伦敦的青年一代,使他们奋发有为。”
新伦敦市民的这个举动,在无意中也有它的讽刺意味。第一,奥尼尔在幼年时代多半时间跟随他父母东奔西跑——他父亲是有名的舞台演员——根本没有过固定的家。后来,他父亲在美东新英格兰这个海滨工业地区不大不小的市镇里盖了一幢房子。尤金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学校住读,每年放假回家,在此处消夏。3第二,奥尼尔的母亲显然对这幢“别墅”十分不满,同时憎恨新伦敦这个城市和当地的人士。在《长夜漫漫路迢迢》第一幕里,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玛丽:……我一向就讨厌这个城市,讨厌本地这帮人……我当初并不愿意住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你父亲老是喜欢这里,一定要盖这所房子,我也只好每年夏天跟着来这儿住。
小儿子并不同意,他说:“这个城嘛,也不太坏。我倒蛮喜欢,也许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一个家。”母亲说:“我才不认为这是我的家呢……”
从奥尼尔的戏剧来看,新伦敦对他早年的生活与成长,无疑有过深刻的影响。他青年时代航海归来,曾在《新伦敦电信报》学习当记者。就是在那个阶段,他以《醇酒妇人》而出名,时常光顾本地的酒吧和妓馆。后来,在奥尼尔的剧作中不但有两部作品——《啊,荒原!》(Ah, Wilderness!)和《长夜漫漫路迢迢》全部以新伦敦为背景,戏里面充分利用地方色彩和自己生活的片段,而且在许多其他自传性并不如此浓厚的作品中也散见对新伦敦的“人”与“地”的影射。4
二
如果地方在自传文学中是重要的因素,那么人物就更不用说了。《长夜漫漫路迢迢》明摆着写的是作者自己的家庭(此处改姓蒂龙):父亲詹姆士·奥尼尔(James O’Neill,剧中也叫詹姆士),母亲埃拉·昆兰·奥尼尔(Ella Quinlan O’Neill,剧中叫玛丽),哥哥小詹姆士·奥尼尔(James O’Neill, Jr.,剧中叫杰米),以及尤金自己(戏中改名为埃德蒙)。四个主角的背景、性格,以至可以称得上是“剧情”的发展,也都是奥尼尔一家在同一时代的事迹,几乎原封不动地搬上了舞台。
尤金的父亲原是爱尔兰荒年移民来美的子弟,家境赤贫,后来凭借自己的能耐和一表人才,成为舞台名伶,即美语所谓叫座的红星(matinee idol),而且以演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名剧受到重视。可惜的是,他少年得志,后来排演根据法国浪漫派作家大仲马的小说改编的《基督山恩仇记》(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也译为《基督山伯爵》)新戏而获得票房的成功,于是年复一年,到处翻演,舍不得丢掉这棵“摇钱树”,因而就此断送了自己在艺术上可能更有成就的前途。戏中最精彩的两段就是第四幕蒂龙酒醉之后对小儿子自述身世的长道白,解释小时候怎样吃苦,因此老来视钱如命,同时追溯早年在剧坛上不该贪图小利,以一念之差酿成终生遗憾。
詹姆士的太太——作者的母亲,是“大家闺秀”下嫁一名戏子,以一时的感情冲动换来了一辈子的委屈。虽然夫妇之间自有他们的恩爱,可是这位小姐一生也忘不了自己为爱情所做的牺牲:怎样跟着丈夫风尘仆仆,“从来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怎样养儿育女,但“并没有机会好好照料和教养三个儿子”。因为产后病痛,她误信庸医而吸毒,结果精神上退缩、逃避现实、染上吗啡瘾,整日恍恍惚惚地生活在过去的幻梦中。玛丽在第二幕责骂大儿子杰米“永远讥笑别人”,同时又替他解释,所说的话其实就是表白自己、表白全家、表白所有受命运支配的人:
我想大概他一生的遭遇使他不得不如此,他自己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倒霉的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错误,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大哥小詹姆士与剧中的“杰米”同出一个模型,是个吃喝嫖赌、“不成器”的家伙。形容这种人往往用“cynical”一词,中文普遍译作“愤世嫉俗”,然而“愤世嫉俗”似乎还不能充分代表这种否定一切的人生观——“永远讥笑别人,永远找别人最坏的错”——包括否定自己在内。奥尼尔在另一出戏里对这个天资聪颖而不务正业的人物有全面性的造像,此处只交代了手足之间的矛盾:一种友爱、维护而兼嫉妒和猜疑的错综复杂的心理关系。杰米对他的小弟“心疼”得要命,处处爱护和关切,同时又嫉妒他,藐视他在写作方面的些微成就,嘲笑他是“妈妈的宝贝,爸爸的宠儿”。在最后一幕,杰米恶狠狠地撕破了脸,承认自己至少一半的心理是故意害弟弟,希望他失败,一直不愿意他出头,“唯恐相形之下更显得我不行”。这真是暴露儿童心理学家所谓“同胞竞争”(sibling rivalry)最深刻的原形。可是,杰米这番表白本身就是最大的友爱和牺牲。他警告弟弟要提防他自己,尽管弟弟听了会恨他,他还是要说老实话。
作者尤金自己,在一九二一年(亦即《长夜漫漫路迢迢》戏中的年代),跟蒂龙的幼子“埃德蒙”的处境一样,正在写作方面初露头角之时,突然发现生了肺病,要住疗养院,于是也卷入这一家四口彼此怨天尤人、爱恨交织的悲剧里面。他长得像他母亲,脆弱、敏感,而且母亲的苦闷和疑惧先天就遗传给了他。
玛丽:你一出娘胎就害怕。那是因为我怀着你的时候就害怕,不敢让你出世。
玛丽也对她丈夫说过:“我怀着埃德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怕,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我知道像我那样丢下尤金不管(尤金是早年夭折的儿子),我是不配再生小孩的。”在这种“胎教”之下养出来的儿子,有多少机会快乐?在最后一幕父亲说完他忏悔的独白后,埃德蒙也醉醺醺地大发诗兴,并且倾吐他以前漂泊五湖四海时的心情。他的结论是:
埃德蒙(苦笑):真是一个大错,我生而为人。假使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岂不是更好?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生活不惯的外人,一个自己不怎么要,也不怎么被人所要的人,一个无所依归的人,始终不免有一点儿爱上了死亡!
《长夜漫漫路迢迢》这部冗长的四幕剧,整个故事所演的是蒂龙家的一天,从早到晚在他家介乎前客厅和后客厅之间的起居室里。故事轴心旋转在母亲戒毒挣扎的失败和小弟生“痨病”、要送去住疗养院这两件事上。开幕时是早晨,全家刚吃完早点,阳光从窗外透入。起先,大家有说有笑,可是无情的打击接二连三来临:先是埃德蒙的“身体不舒服”,后来又是母亲的“昨夜没睡好”,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埋怨父亲吝啬、舍不得花钱请医生。从第二幕午餐时分起,阳光逐渐消逝,外边海上的雾越来越浓,屋子里面的气氛也由轻松、充满希望,转为沉重、失望、猜疑、抵赖、诟骂和忏悔。母亲“旧病复发”,在执拗与超脱的两种神情之间反复。父子三人,绝望之余,借酒浇愁。到了第四幕,深更半夜,男人们都酩酊大醉,一件件旧账翻出来,毫不留情地彼此撕掉面具、揭开疮疤,同时各人从心灵深处做痛楚的独白。最后,母亲再一次出现,已经深深地麻醉,忘掉一切,恍如隔世,在众目睽睽之下返回修道院少女的童真时代。这一家人就此面对茫茫的前途,永远是漫漫的长夜……
三
大凡文学创作多少总有一点儿自传的成分。西方文学中,尤其是长篇小说——如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毛姆的《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乃至美国作家沃尔夫(omas Wolfe)的全部作品——往往用小说体裁来写自传,虽然有的平铺直叙,有的改头换面、添油加醋,而且工拙各有不同。《长夜漫漫路迢迢》在自传文学中占有独特的地位:第一,因为它是戏剧,不是小说,而以往以戏剧方式写自传的倒不多见;第二,奥尼尔写这部自传戏,并不将事实加以粉饰或篡改,而是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把他自己家庭里最痛苦、最不可告人的真情实事由心灵深处挖出来公诸世人。奥尼尔在《长夜漫漫路迢迢》卷首写给他夫人卡洛泰·蒙特瑞(Carlotta Monterey)的献词中称,这个剧本为一部“消除旧恨,用泪和血写的戏”。他“终于能够以爱的信心面对死去的亲人,写这部戏——以深深怜悯、谅解和宽恕的心情,写蒂龙一家这四个饱受折磨的人”。奥尼尔不仅是一字一泪、白纸黑字地将自己家里不可告人的事写成书,而且是通过对话和独白构成戏剧,在舞台上活灵活现地演出来。
《长夜漫漫路迢迢》是尤金·奥尼尔晚年写成的作品,剧本末尾注的脱稿日期是“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那个时期,他和他夫人在几次三番地迁徙之后,卜居旧金山三十五英里5外一座山坡上自建的、定名为“道庵”(Tao House)的房子。6早一年,奥尼尔夫人的日记里有如下记载:
“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整夜闷热,不能入眠。金同我长谈数小时——关于他脑中计划所写的讲他母亲、父亲、哥哥和他自己的一部戏。”7
“长”剧一九五六年在纽约上演的前夕,奥尼尔夫人接受记者的访问,谈到这部戏写作的经过时说:“他(奥尼尔)那时身体已经不好,晚上常常失眠。有时,他忧虑和紧张到不能自已,就把我叫醒来谈话,常常谈一整夜,谈他的工作或是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可怕的事是否即将来临……他向我解释他不能不写这部关于他青年时代和他家庭的戏。这些往事就像幽灵一样纠缠着他,逼着他非写不可。就像在他心灵深处跟他作祟,不倾吐出来,他就永远无法安宁。他不得不写,写出来他才能谅解当初存在于他和他父母之间的莫名的悲哀。”
奥尼尔夫人接着说:“他开始写《长夜漫漫路迢迢》的时候,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在写作的过程中怎样每天折磨自己,让自己受罪。每天工作完了,他从书房里出来,面容憔悴,有时还流眼泪,两眼往往哭得通红,看上去比早上走进书房的人要老了十岁。我想他写完这部戏,把心里要说的话倾吐出来,才好像恢复了自由。写这部戏是他唯一跟他的父母、兄弟得到平安的方法——自己心里得到平安。”8
在奥尼尔的笔下,父亲吝啬,母亲吸毒,哥哥是酒鬼,自己害肺病。至少他父母的隐私在《长夜漫漫路迢迢》问世之前并非众所周知,甚至至亲好友多半都不知情。这出戏将多年累积的“家丑”公然揭露出来,其大胆可想而知。当时,詹姆士·奥尼尔尚存的亲友有出来替他辩护的,也有批评家认为虽然“长”剧最终的效果是“谅解”“怜悯”和“宽恕”,可是,奥尼尔刻画他父母时用笔的残酷,好像回想起当初的家庭关系余恨未平。事实上,作者把他的骨肉三人写得足够深刻,而他的自画像相形之下反而显得比较单薄。也许一个人分析自己终究不免有几分主观和隐藏。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在历届“长”剧上演中,埃德蒙这个角色演来总不易讨好。
从写实方面看来,《长夜漫漫路迢迢》中的一事一物都有根据,甚至有些年、月、日都与真事相符。然而,作者也有些地方动用“诗人的特权”,将事实稍加改动,以便增强戏剧性的效果。比方说,父亲的出身虽穷,但未必像剧中所说的那样家中一贫如洗。富家小姐玛丽由她父亲带着去后台会见大明星,与蒂龙一见钟情,事实上奥尼尔的父母结识的经过并没有那样罗曼蒂克。而结婚时,疼爱她的父亲已死,也与戏剧中所说的帮女儿买结婚礼服不同。但与事实出入最大的还是作者自己。戏中把埃德蒙写成一个少不更事的青年——“未成人的大孩子”,而事实上,奥尼尔那年(一九二一年)已三十三岁,并已经娶妻生子。埃德蒙即将被送去肺病疗养院,似乎前途黯淡,甚至可能病死。事实上,奥尼尔本人当年住疗养院只有五个月,而且就在这个阶段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
四
奥尼尔在写作《长夜漫漫路迢迢》之后,只写过一部完整的戏,就是一九四三年写成(而在“长”剧之前上演)的《月照不幸人》(A Moon for the Misbegotten)。从那时起一直到一九五三年他去世,这最后的十年中,他就不再有作品问世。《月照不幸人》也可以算是自传性质的剧作,有人称之为《长夜漫漫路迢迢》的续集,写的是作者哥哥的下场。“杰米·蒂龙”——此处叫“吉姆·蒂龙”——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由于长年沉湎酒色,后来邻居一位爱尔兰乡下大姑娘给予了他一份纯洁的爱,他也无法接受,因为他的灵魂早已死去,只剩下一个躯壳。
与《长夜漫漫路迢迢》最接近,也可以说是相辅相成的一部戏,乃是另外那部以新伦敦市为背景的《啊,荒原!》。这是奥尼尔一生的作品中唯一的喜剧,写成于一九三三年,比“长”剧早七年。构成此戏的元素大同小异:也是新伦敦的夏天,也是写少年纵酒放荡,也有受欧洲新潮影响的一套叛逆思想,也有一位长兄和亲密的家庭关系。所不同的是,整部戏是乐观的,充满了朝气和光明(不像“长”剧那样走向黑暗),流露着美国小城人家的天伦之乐(不像蒂龙一家四口那样彼此怨恨和摧残)。同样是根据他的家庭回忆,奥尼尔写《啊,荒原!》的时候,心情是比较恬静的。但是七年之后,在他晚景凄凉、身心衰退的时候,他终于用同样的资料,绞尽脑汁,挖出自幼至老内心蕴藏的痛苦,和着血与泪,写出《长夜漫漫路迢迢》来。就像在传统舞台代表的“笑脸”和“哭脸”之间,他放下了喜剧的面具,而换上更合乎他的脾胃、更合乎他的人生观的悲剧面孔。
奥尼尔从小跟着父母走江湖、跑码头演戏,在后台的耳濡目染,让他日后能够在他的剧作中运用高超的舞台技巧。不过同时,也使他缺乏安全感,一生永远像在追寻什么——不只是寻找一所可以“定居”的房子,也是觅取自己的“认同”,探讨人生的意义,在失去宗教信仰之后追求一个新的“神”。
他最初在半业余性的“普罗温斯城剧团”(Provincetown Players)时期所写的航海生涯独幕剧是根据青年时代在货船上打工、做海员,漂泊中南美洲的经历写成的。在他早期的重头戏《安娜·克瑞斯蒂》(Anna Christie,1921)和他后期划时代的作品《送冰人来了》(The Iceman Cometh)两剧中,地点都是借助他当年潦倒时常常光顾的一家纽约“下城”酒吧——也就是“长”剧中提到的“吉米神父客店”(Jimmy the Priest’s)。他早年住肺病疗养院的经验也体现在了他的戏剧里,叫作《一线生机》(The Straw),写一个孤苦伶仃的爱尔兰女孩在疗养院中与青年记者同病相怜,并协助他写作、投稿。不用说,这位颇有前途的青年记者就是奥尼尔自己的写照。
可见,奥尼尔是惯用自己一生的片段和见闻作为创作素材的。在他幼年脆弱的心灵里留下的最深的创痕是他家庭的悲剧。夫妻之间身份和性格的不协调,以及因为这种情形对子女所产生的影响——这个题材在《长夜漫漫路迢迢》中不过是得到最终的、最露骨的处理。“长”剧出来后,大家才得到一把钥匙,开启了过去奥尼尔作品的奥秘;才体悟到以前奥尼尔写过许多看似客观的剧本,实际上也是在用种种方法旁敲侧击地尝试着处理这个同一的自传性主题。
最足以令人玩味的是奥尼尔一九二三年写成的一出戏——《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飞》(All God’s Childen Got Wings),表面上这是一部刻画黑白种族歧视的戏(在半个世纪前,奥尼尔就在舞台上正视美国的种族问题,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和勇气),可是奥尼尔天生不是一个“问题剧”作家,他处理社会问题还是逃不了自己私人的“情结”。现在我们可以发现,此剧的男女主人公分别命名为“吉姆”(Jim)和“埃拉”(Ella),正是一字不改地借用奥尼尔自己父母的小名。奥尼尔(也许下意识地)这样毫不避讳,是因为“吉姆”是一个黑人,全剧故事所讲的是黑白通婚导致的悲剧,观众怎么也不会联想到作者的亲生父母身上。剧中的吉姆和白人女孩埃拉同在纽约的穷人区长大,两小无猜,彼此怜爱,后来埃拉遭人遗弃,因吉姆的爱护而“下嫁”于他。可是,她禁不起外界的指责和内心优越感的矛盾,以致精神错乱,逼令她丈夫抛弃学当律师、自力更生的雄心,使他心甘情愿地终其一生服侍他病倒的太太。这对黑白夫妇的爱恨关系与“长”剧中蒂龙和玛丽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相同的:一个用象征的手法,一个用写实的手法,都是在描写奥尼尔自己父母的结合。虽然彼此相爱、彼此需要,但是其中没有快乐,也没有平安。
被公认的奥尼尔早期的一部杰作——《榆树下的欲望》(Desire Under the Elms,1924),地点换到新英格兰的农庄,描写了一个老迈而顽强的农夫和他的敏感的幼子两人之间的冲突。在此剧中,母亲早已含冤死去,儿子因为眷念亡母而仇恨父亲,又跟年轻的后母通奸而导致乱伦、杀婴的惨剧。作者在形容父亲“伊富连·加伯”(Ephraim Cabot)时,同情与敌对的情绪交织,也跟塑造蒂龙的笔法一样。据说,奥尼尔向他的一位好友表示过他很偏爱伊富连这个角色,“因为他里面的自传性很浓”!9
奥尼尔用各种手法去处理他自己家庭成员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里还有两部重头戏值得一提。一部是去年刚在纽约重新排演过的《大神勃朗》。这出戏里的角色用假面具来代表双重人格,主旨在于表现精神与物质的对抗和人对神的追求。可是,剧中的主人公,象征创造力的“狄安·安东尼”(Dion Anthony,奥尼尔自己),在说起他的父母时也提供了似曾相识的人物:一个是脆弱、逃避现实的母亲,一个是跟儿子彼此无法谅解的父亲。另一部就是奥尼尔把希腊神话现代化和美国化的三部曲《素娥怨》(Mourning Becomes Electra,1931)。在这里,夫妻间的冲突和两代间的互相责怪、良心责备,又一次从奥尼尔自己家庭的痛苦里演绎出来,只不过加以高度的戏剧效果:一方面脱胎于欧里庇得斯的古希腊悲剧,另一方面掺入现代弗洛伊德的变态心理。
谈到家庭悲剧,我们常常引用托尔斯泰小说里的名句:“快乐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快乐的家庭各有不同。”10还有中国人的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奥尼尔家这本难念的经他不只是翻来覆去通过不同的故事和舞台技巧去检讨,而且是一直等到晚年,在这部成熟的作品里才能够和盘托出的。11
五
如果按照作者的原意,《长夜漫漫路迢迢》这出剧的内容至今还不会有人知道。当初,剧本写成后,奥尼尔把稿子交与他的出版者兰登书屋封锁起来,并且双方立约,要在作者逝世二十五年之后才能发表。等到奥尼尔死后,关于他这部遗著谣传甚多。不到三年,即一九五六年二月十日,出人意料,“长”剧在瑞典斯德哥尔摩首次上演(同年二月二十日,剧本也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刊出)。美国戏剧界如此的一部巨作怎会让外国观众先睹为快?究竟百老汇何时能够排演?这些都是当时议论纷纭的大疑团。就在那年七月,奥尼尔的遗孀卡洛泰·蒙特瑞毅然发表书面声明,排除有关“长”剧问世前因后果的种种误解。声明说:
“这部戏写成之后,先夫的确表示过,并且与他的出版人兰登书屋签约言明,在身后二十五年内不得出版。他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 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有什么理由不愿让这部戏演出,而是他的长子小尤金·奥尼尔,根据他儿子自己的理由,坚决要求的结果。
“他儿子后来在一九五〇年去世。之后不久,先夫对我说他认为没有理由继续不让这部戏出版或公演。在他过世之前,我们已经讨论过许多次,满心指望这部戏能早日问世。”12
根据其他方面的记载13,奥尼尔死后不到两年,卡洛泰便向兰登公司要求打开密封,把《长夜漫漫路迢迢》的稿子取出来付印。当时,兰登的老板为保持出版者信誉并遵守诺言起见,予以拒绝。于是,奥尼尔夫人就以她亡夫遗产执行人的身份,执行她法律上的权利,把“长”稿收回,另交耶鲁大学准备出版。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通过联合国秘书长哈玛绍斡旋,卡洛泰又将原稿副本致瑞典“皇家剧院”的院长。无疑,这是为酬答瑞典国家多年前授予她亡夫诺贝尔奖的隆情。更重要的是,奥尼尔生前对“皇家剧院”一向有好感,尤其对他们演出《月照不幸人》一剧的成功表示感激。14
斯德哥尔摩的首次演出,顿时获得世界性的注目和赞赏。当地的剧评家承认,“长”剧的坦白,使他们看后从心底里感觉“震撼”。第一晚的观众,包括瑞典国王和王后,走出剧院时一个个都闷声不响,若有所思。瑞典报纸认为奥尼尔的成就已经超过易卜生和斯特林堡15,有些甚至将他与厄斯启拉斯、莎士比亚相提并论。“长”剧在瑞典的轰动,引起了纽约的舞台演出者和导演竞相申请排演这部戏。经过几个月的犹豫,卡洛泰最后选中青年导演昆泰罗(Jose Quintero)予以这项重任。此人当时正在“百老汇外”(off-Broadway)的小戏院重排《送冰人来了》,并大获成功。成绩不但远胜该剧十年前的首次演出,而且就此展开英美剧坛迄今未衰的“奥尼尔复兴”的洪流。16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七日,“冰”剧在纽约市格林威治村的“坊圆戏院”(Circle in the Square)演得正叫座时,昆泰罗排演的《长夜漫漫路迢迢》在上城百老汇西四十六街的“海伦·海斯戏院”(Helen Hayes Theatre)揭幕。第二天早上,《纽约时报》照例刊载剧评家阿金生(Brooks Atkinson)的专栏。这位老报人刚为“长”剧剧本写过书评,说蒂龙和玛丽“这两个角色刻画了奥尼尔一生的悲剧理论。他们被他们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所支配”。17现在,他肯定“长”剧的演出能与他心目中两部最伟大的奥尼尔戏——《榆树下的欲望》和《素娥怨》相媲美,是一部使美国剧坛陡然扩大和拔高的作品。他说明他所说的扩大并不是指“长”剧之长(虽然一部耗时三小时四十五分钟演出的戏也非同小可),而是指奥尼尔把舞台扩张作为“史诗文学”(Epic literature)园地的大魄力。在交代过蒂龙一家四口的性格与戏中一天自明趋暗的故事后,阿金生在他的剧评中说:
“剧情大致如此,可是作者叙述起来把它带到奥尼尔式悲剧的境界中,观点远远超越于资料之上。戏中人一个个被无情地剖露出来。每一场都是大戏,每一段道白都不留余地。悲剧一幕一幕循着无可奈何的节奏向前推进,最后使人昏迷了。好像眼前所看到的不是生活,而是在幻灭边缘的挣扎。”18
阿金生的结论是,《长夜漫漫路迢迢》是值得观众期待的,“它把戏剧恢复到文学的领域,把舞台重新提高到艺术的境界”。
除了日报的反应一致良好以外,有较多时间去回味的周刊评论家进一步探讨“长”剧的普遍意义。比方《星期六评论》的许士(Henry Hewes)把人的生活分为几个不同的阶层:有时,生活在“冲动”的阶层上,即对事物做不假思索的直觉反应;有时,生活在“社会”的阶层上,装模作样地去应付,甚至欺骗别人;有时“妥协”,对一切因循苟且;有时“自省”,向内心搜寻真理;再有时,生活却在“逃避”与“幻觉”中。他说在《长夜漫漫路迢迢》里,奥尼尔把自己、哥哥和父母表现得在这几个阶层上此起彼落,跳着人生的魔舞。“他并不伤感化,不做假道学,也不将这个家庭集体的失败怪在什么外在的因素上面。”19
这位批评家说,对奥尼尔生平和他以往的作品略知一二的人固然会欣赏这部赤裸裸的自传戏,但即使其他的观众也会了解这部“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写实戏。许士认为比起其他描写家庭毁灭的美国戏剧,如米勒的《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和威廉士的《豪门荡妇》(Cat on a Hot Tin Roof),“长”剧的伟大,在于能包含所有别人的论点,而拒绝以“情节”来做支架。
在我所看到的当时的剧评中,只有一篇是公然否定的,就是登在《纽约客》杂志,由讽刺作家吉勃士(Wolcott Gibbs)执笔的剧评。他对“长”剧的批评不外乎说戏太长、太散漫、太多重复的语句。[这一点许多人也提到。阿金生在书评里也说“长”剧“冗长而重复”,不过他指出奥尼尔的悲剧演出来有幅度、有分量,常常能盖过文字上看似欠缺的地方。名演出者克吕门(Harold Clurman)也说:“奥尼尔所写的戏往往在舞台上看远胜过在书本里读。”]20他又提到美国剧评界一贯抱持的观念,那就是奥尼尔文笔笨拙、生硬,缺乏美感和幽默。他认为虽然奥尼尔自命与几位爱尔兰大师一脉相通,实际上却无爱尔兰剧作家的机智与诗意。他说:“虽然面对一大批与我意见不同的强有力的好评,我仍然认真地怀疑《长夜漫漫路迢迢》将来会历久不衰,成为我们当代剧坛的一部杰作。”
吉勃士这句预言显然已经证明是错的了。“长”剧不但在初演时博得几乎一致的喝彩,而且后来几次三番地重排,直至搬上银幕,改编成电视剧,在美国,在英国,每次都大获成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但如此,奥尼尔的声誉和地位,虽然经过长时期的没落,但现在凭《长夜漫漫路迢迢》全部恢复,而且更加稳固和提高了。
六
在纽约百老汇上演时,原班四位主角的做功大家都认为尽善尽美:演蒂龙夫妇的是老牌电影明星费德烈·马史(Frederic March)和他的太太佛劳伦斯·艾菊治(Florence Eldridge),两人此番重登舞台,有炉火纯青的表现;饰埃德蒙的是狄尔曼(Bradford Dillman);饰长兄杰米的小杰森·罗巴兹(Jason Robards Jr.)更显得出色,把这个颓唐、沉沦、口出狂言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从此奠定了他在舞台剧和电影剧两方面的声誉。我最先注意到这出戏,看的还是电影——主演者:理察生(Sir Ralph Richardson,饰演蒂龙),凯萨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饰演玛丽),又是罗巴兹饰演杰米,另请史达威尔(Dean Stockwell)演埃德蒙。当时虽然印象很深,但总觉沉闷一些。(有一段时期,我个人的宗旨是:世界上丑恶与痛苦已经够多了,要看戏还是看音乐喜剧为妙!)随后有一次,我请几位朋友去华盛顿有名的“圆场舞台”(Arena Stage),那天的戏码碰巧是《长夜漫漫路迢迢》。“圆场舞台”是一个艺术水准相当高的剧团(repertory theatre),以同一班底每季排演几出古典及现代的名剧。演员的姓名虽不熟悉,在“长”剧里演来却功力非凡,把这出戏的长处演得周到而突出:最后一幕玛丽出场,口中喃喃自语,飘飘然魂游太虚的样子;舞台上灯光的圈子渐缩渐小,黑暗笼罩着这四个苦命的人,最终把他们吞噬;蒂龙一家似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使得观众也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
一九七一年,“长”剧的演出达到了最高潮。先是在纽约有一次极受欢迎的“复活”(revival,美国剧坛术语,“重新排演”称为“复活”),此次又是两位“过气”电影明星挂头牌:男的是罗伯特·莱恩(Robert Ryan);女的是年轻时在《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与《芳华虚度》(Dark Victory)等名片中令人难忘的爱尔兰演员杰拉丁·菲茨杰拉德(Geraldine Fitzgerald)。继而是七十三岁高龄的舞台明星海伦·海斯(Helen Hayes)宣布退休,特别选定“长”剧,在华盛顿公教大学的“哈特基剧院”(Hartke eatre)作为临别纪念的登台表演。最后,在同年十二月,英国“国家剧院”排演了《长夜漫漫路迢迢》。主演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戏剧泰斗奥利维爵士(Sir Laurence Olivier)。奥利维那时六十五岁,正是“蒂龙”的年纪。可是他与剧中人不同,他一生小心地培养自己的艺术,没有让他的天才早年被名利所摧毁。奥利维的表演被公认为老练而又含蓄。他演的蒂龙是可笑、可恨,又可怜的。最精彩的一幕,他酒醉糊涂,一时慷慨,扭开头顶上三盏电灯,又从台面上踉跄着跳下来,身手和做功都令人叹服。
奥利维在英国排演“长”剧的成功,引发了美国电视界一项创举。今年“美国广播公司”的全国联播网,不顾电视节目时间的珍贵,破例在一个星期六晚上用整整三个小时播出《长夜漫漫路迢迢》,由奥利维和英国“国家剧院”原班演员出场演出,使这出家庭悲剧打动了千千万万美国家庭。
七
尤金·奥尼尔的作品,中国人并不陌生。以电影来说,老一辈的影迷还记得神秘的嘉宝第一次在银幕上说话,就是在奥尼尔的《安娜·克瑞斯蒂》影片中。此外,《奇异的插曲》《啊,荒原!》《归程茫茫》和《榆树下的欲望》都拍过电影。奥尼尔的剧本有哪几部翻译成中文我不清楚(最近的一部是一九六八年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王敬羲译的《素娥怨》)。截至现在,奥尼尔对中国戏剧界最大的影响恐怕还是通过曹禺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写的几部深受欢迎的话剧。刘绍铭在他的《曹禺论》中曾仔细比较《榆树下的欲望》女主角爱碧和《雷雨》中蘩漪两人的性格,又指出《原野》一剧在表现派技巧上取法于奥尼尔的《琼斯皇帝》(The Emperor Jones,1920)。
对于《长夜漫漫路迢迢》,我最初的感觉是这出戏倒很适合改编为中国话剧。记得年轻时在上海“卡尔登戏院”看过洪深改编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竟然轰动一时。我在暨大附中的英文老师顾仲彝也改编过一部外国剧本,叫《梅萝香》。“长”剧中,蒂龙一家与一般西方人家的各自为政不同,很有中国家庭的团结,彼此休戚相关,而毛病就出在这上面。詹姆士是老法严父的典型,可是自己也有理屈和亏心之处,在儿子面前不能维持尊严。玛丽的打吗啡针很容易就可以换成中国旧家庭太太的抽鸦片烟。其实我常想,犹太民族和爱尔兰民族跟中国人很有相似之处。会有人用学者的眼光把《长夜漫漫路迢迢》剧中代表爱尔兰人的各种民族性一一分析出来,包括家庭观念、礼教的束缚、幽默感、酗酒、激动、爱说话、唯恐被人出卖、对信仰和对爱情的矛盾心理等。在这里面,中国人可以找出许多“认同”的地方。当然,在中国传统家庭里,儿女对老子不会这样出言不逊,父子之间也不会有这种相对豪饮的场面。
我不是戏剧家,只能在文字圈中打滚。话剧原是用对话组成的故事。虽然奥尼尔在剧本里有详细的“舞台指示”——换到舞台和银幕上时,导演都很忠实地遵照作者的指示,并不擅改,可是翻译成中文,怎样处理对白,有时极其冗长而又时时重复的语句,仍然是最大的问题。我的做法是逐字逐句地翻出来,不过同时也要像中国话、像口语,而不仅是把字义译对就可以了。以前,英国汉学家、译过《西游记》《源氏物语》等小说的韦理(Arthur Waley),谈到翻译中“声口”(voices)的问题,他说:
“我们翻译散文对话的时候,应当使书中人物说的话,与英国本国人可能说的话一样。我们应当写出来如闻其声,与小说创作家能听到他自己笔底下的人物说话一样。”
正如他所说:这是显而易见、不必多辩的原理,但是有些翻译者却并不这样做。假使我们以“中国人”代替引文中的“英国人”,这里所说的就是我翻译西方文学作品努力的方向。四十五年前(说起来不信),我还在中学念书时,就用这种方法译过一部戏——英国谢里夫(R.C.Sharif)的反战剧《末路》(The Journey’s End)。
既然用“口语”,就不免有“方言”的问题。上次翻译美国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我原想把一两个配角的话语完全用上海人的“声口”翻出来,以求接近文学手法中所谓“逼真”(verisimilitude)的效果,可是这种想法被编辑否决了。后来,我的译文中仍带一些源自吴语的词句,这当中,因素很多(当然与本人是在上海长大的不无关系):第一,我觉得菲茨杰拉德笔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纽约颇似某一时代的上海社会;第二,更重要的是,我认为自己间或所用的“吴语”实在是传达原文某某语句最恰当的媒介,而且这些词早已收入中国人通用的语言之内,严格说来已经不是“方言”。这次,我并不故意把沪白放到“长”剧人物口中,可是我也不认为美东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市这家爱尔兰人应当说一口的“京片子”。所以,我用的只可以算是“普通话”:以普通话为主,但杂七杂八、兼收并蓄,希望一般读者都能懂的普通话。借用严复的一句老话,“我罪我知,是存明哲”。至于万一有人要根据这个译本把奥尼尔这出戏搬上中文话剧舞台,那么有什么修正词句、改换语气的地方,就在乎他们了。
乔志高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九日
吐露港
献给卡洛泰(Carlotta)
纪念我俩结婚十二周年
最亲爱的:
我把这部戏,这部消除旧恨、用泪和血写的戏的原稿献给你。在庆祝欢乐的今天,这份礼物是非常不合适的吧。可是,你会谅解的。我愿以此颂扬你给予我的恩爱,使我终于能够以爱的信心面对死去的亲人,写这部戏——以深深怜悯、谅解和宽恕的心情,写蒂龙一家这四个饱受折磨的人。
我的爱人,过去这十二年对我是一个走向光明——走向爱——的旅程。你知道我心里怎样感激,你知道我心里的爱!
金(Gene)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二日
道庵(Tao House)
[book_title]第一幕
第一幕景
一九一二年八月的一天早上,詹姆士·蒂龙家消夏别墅的起居室。
舞台后方有两道挂着门帘的双门。右面的门道前客厅,看上去摆设得整整齐齐。另外一对门通过一间暗淡无光、没有窗户的客厅,除了用来做起居室与饭厅不常用的屋子之间的走道外,别无其他用处。两道门之间靠墙有小书橱,上面挂着一幅莎士比亚画像,书橱里放着巴尔扎克、左拉和司汤达的小说,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恩格斯、克鲁泡特金和麦克斯·施蒂纳21等人的哲学与社会学论著,易卜生、萧伯纳和斯特林堡22的戏剧,斯温伯恩23、罗塞蒂24、王尔德、欧内斯特·道生25和吉卜林26的诗集,等等。27
右边墙壁朝后是一扇纱门,通到外面绕着房子两边的阳台。再往前一点儿有一排三扇窗户,望出去是前花园门外的海港和沿着海边的马路。窗户一边靠墙放着一张小藤桌,另一边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橡木书桌。
左边墙上也同样地有几扇窗户,窗外可以看见房子的后院。窗前,头冲着后台,放着一张藤榻,上面有椅垫。再往后有一个带玻璃门的大书橱,里面有整套的大仲马全集、雨果和查理斯·利佛28全集、三套莎士比亚戏剧集、五十厚册的《世界文学精选》、休谟的《英国史》、梯也尔29的《法国执政与复辟时代史》、斯摩莱特30的《英国史》、吉本31的《罗马帝国兴亡史》,以及其他拉杂的旧剧本、诗集,还有好几部爱尔兰历史。32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整套的书,一卷一卷看上去都有人读过,而且读过不止一遍的样子。
屋子里的贞木地板上差不多全部盖上了一张地毯,花纹和色调看上去都不讨厌。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圆桌,桌上有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电线插在顶上的四个吊灯插口中的一个上。桌子周围台灯光线所及之处有四把椅子,三把是藤圈椅,另外一把(在桌子的右前方)是一张油得光亮的橡木摇椅,上面有皮垫子。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阳光从右边的几扇窗户射进来。
幕起时,全家方才用过早点。玛丽·蒂龙和她的丈夫一同从饭厅里穿过后客厅出来。
玛丽年纪五十四岁,中等身材。她身段依旧苗条,只是丰腴一点儿,虽然未穿紧身内衣,但并无中年妇人腰身臃肿的现象。她的脸一望即知是爱尔兰人,年轻时一定非常俊俏,即使如今,相貌还是出众。可是,她面容苍白、消瘦,颧骨很高,比不上她身体的健美。她的鼻子长而且直,嘴很宽,嘴唇丰满而又敏感。她脸上没有涂脂抹粉,高高的额骨上面一头厚厚的头发已经全白,加上面色苍白使她深棕色的眼珠显得乌黑。她的双眼特别大而美,眉毛很黑,眼睫毛又长又卷。
她这人一眼就看得出非常紧张,两手一直不停地动。这是一双一度很美的手,手指纤细修长,可是因为害风湿病,现在弄得骨节粗硬、手指挛曲,怪难看的。大家不好意思看她的手,尤其是因为她怕人看,怕不能控制自己的神经质而惹人注目,让自己丢脸。
她打扮得很简单,但天生很会挑选合适的衣服。她的头发很花了一番工夫梳理。她说起话来声音柔和可亲,高兴时还带一点儿轻盈的爱尔兰腔调。
她个性中最可爱的一点是她从小在修道院做学生时就养成的,直到如今还没有失却的那种少女的单纯、含羞、毫无做作的神态——一种内在的、无邪的天真。
詹姆士·蒂龙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可是看上去至少还年轻十岁。他身高五尺八33左右,胸肩宽阔,体格看上去似乎比实际上还要颀长,因为他习惯地昂首挺胸、腰身挺直,颇有军人的气概。
他的面貌已经开始显得颓唐,可还是不减当年英姿:广额、高鼻、眼睛很深、眼珠浅棕色,一表人才。他的灰白头发已经稀落,头顶秃了一块,像和尚一样四周留下一团短毛。
他这人一望便知是戏子出身,倒不是故意摆出舞台明星那种左顾右盼、不可一世的架子,他生性朴实无华,未脱他爱尔兰种田人家的寒微本色,可是一辈子的梨园生涯不期然地在他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这些表现有一点儿像科班出身苦练出来的技巧。他的嗓音特别出色,说起话来声音响亮而有弹性,他对于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
从他的衣着上看,他实在不像是扮演什么英雄、才子的角色。他穿的是一套破旧、便宜的灰呢便装,脚上是一双没有刷亮的黑皮鞋,衬衫不带硬领,只用一条厚料子的白手绢松松地围着脖子打了个结。这并不能算是潇洒、不修边幅的装束——老实说,简直是一副寒碜相。他穿衣服的宗旨是非穿到不能再穿为止。目前,他正准备去院子里工作,因此对于自己的外表更不在乎。
他有生以来从未真正害过一天病。他的精神特别健全。他有乡下种田人鲁钝的底子,可是粗中带细,间或也容易伤感,偶尔出其不意还会本能地体贴人。
夫妻两人从后客厅走出来,蒂龙一手挽着玛丽的腰,走进门口时带玩带笑地把她搂了一把。
蒂龙
玛丽,你现在重了二十磅34,抱起来可以抱个满怀了。
玛丽
(亲热地一笑)你的意思是我太胖了。我真应该减肥才对。
蒂龙
没有这话,我的太太!你现在正好,不多不少。我们不许说什么减肥的话。是不是为了这个缘故,你吃早点吃得那么少?
玛丽
那么少?我还以为我吃得挺多的呢。
蒂龙
你没有吃多少。我巴不得你多吃一点儿。
玛丽
(逗着他玩)你这个人!你要每一个人都像你那样吃一大堆早点。别人要是那样塞,早就胀死了。(她向前一步,站在圆桌的右边。)
蒂龙
(跟着她上前来)我希望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一个大饭桶。(自鸣得意)可是感谢上帝,我的胃口还好。我的消化力跟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强,尽管你说我六十五岁了。
玛丽
一点儿也不错,詹姆士。谁也没有你饭量大。(她笑起来,一面在圆桌右边一张藤椅上坐下来。蒂龙从她背后绕到前面桌上烟盒里选了一根雪茄,然后用小剪刀将烟尾剪掉。从饭厅里传来杰米和埃德蒙的说话声。玛丽把头掉转过那边去)我不懂两个孩子为什么还待在饭厅里。凯思琳一定在等着收拾桌子。
蒂龙
(半开玩笑,同时骨子里微带愠意)两人又在捣什么鬼不愿意我听见。我敢打赌他们又在想什么新主意来敲老爹的竹杠了。(她听了这话也不作声,只把头转向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的两手在桌面上不安地动来动去。他点起雪茄,在桌右边的摇椅——他惯坐的椅子上坐下,心满意足地抽着烟)早饭后第一根雪茄,味道再好不过了,如果是上等雪茄的话。我新买的这一批就不错,烟味很醇,而且价格公道得不得了,讨了一个大便宜。是麦桂告诉我在哪儿买的。
玛丽
我希望他没同时告诉你再去哪儿买块地皮,跟着他讨便宜买地皮结果总是倒霉。
蒂龙
(维护着自己)也不能这么说,玛丽。你还记不记得,不是他劝我买下栗树街那幢房子的吗,结果我买进卖出很快就赚了一笔?
玛丽
(听了这话不禁微笑,又亲热地逗着)我怎么不记得?你破天荒第一次走运。麦桂做梦也没想到——(说到这里她忽然止住,轻轻地拍拍他的手)算了吧,詹姆士。我知道说你没有本事做地产生意发大财,你一辈子也不会相信的。
蒂龙
(气嘟嘟地)我并不想做。不管怎样,地皮究竟是地皮,总比华尔街那帮骗子向你推销股票、公债票靠得住一点儿。(息事宁人地)算了吧,我们这一大早不要为了做买卖的事彼此多费口舌了。
(两人话停。这时,他们又听到里面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忽然一人大咳了一阵。玛丽听着,心里焦急的样子,她的手指在桌面上紧张地动弹着。)
玛丽
詹姆士,你该骂埃德蒙不吃东西。他早饭除了咖啡什么都没动,他得吃东西才能维持体力。我老是告诉他,可是他说他简直没有胃口。当然,夏天重伤风是最倒胃口的事。
蒂龙
不错,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你也不用发愁——
玛丽
(快快地)我才不发愁呢。只要他自己当心,我知道他一两天就会好的。(似乎想不再谈这件事,但又不能)话是这么说,刚碰上这两天又病了,也真倒霉。
蒂龙
是呀,真倒霉。(他心里不安地向她快快地偷看了一眼)但是,你也不要为这件事发愁,玛丽。别忘了,你还得当心你自己的身体。
玛丽
(急忙地)我没发愁,没有什么可以发愁的事。你干吗以为我会发愁?
蒂龙
并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这两天你似乎稍微紧张了一点儿。
玛丽
(勉强露出笑容)我似乎紧张?别瞎说。这是你自己神经过敏。(忽然紧张起来)詹姆士,我不是叫你不要一天到晚眼睛不停地监视着我吗?别的没有什么,你这样弄得我挺不自然的。
蒂龙
(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局促不安的手上面)好了,好了,玛丽。这一回是你神经过敏了。要是我眼睛不停地看你,那是因为我要欣赏你近来长得多么肥、多么美。(他忽然间深深地感动起来,声音发抖)我的心肝,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心里多么快乐,看见你自从这次回家之后身体这样好,就像你从前的老样子一样,多么可爱。(他弯下腰来情不自禁地亲亲她的面颊——然后又转过身来声音不自在地加了一句)那么就这样继续努力吧,玛丽。
玛丽
(把头转过去)一定。(她心绪不宁地站起身来,走到右边窗前)谢谢老天爷,雾总算散了。(转过脸来)我今天早上倒是觉得浑身不对劲。那个讨厌的雾笛整夜不停地叫,弄得我简直睡不着觉。
蒂龙
可不是。就像后院子里养了一头害了病的鲸鱼一样,把我也吵得睡不着。
玛丽
(又心疼又好笑)真的吗?你睡不着觉的样子还真是与众不同。打呼噜打得那么响,我听上去根本分不出是你还是雾笛的声音。(她走到他面前忍不住笑,用手开玩笑地拍拍他的脸)十个雾笛也不会惊醒你的。你的神经才强壮呢。你一向是如此。
蒂龙
(感到有点儿丢脸——不高兴地)胡说。一提到我打呼噜,你老是言过其实。
玛丽
怎么会言过其实?你自己听不见——(正在这时,从饭厅传来一阵大笑声。她回过头去,带着笑说)两个人不知道在笑什么。
蒂龙
(气冲冲地)在笑我。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敢打赌,开起玩笑来,总是寻老爹开心。
玛丽
(像是逗小孩)不错,我们大家都欺负你,是不是?多么委屈!(她哈哈一笑,然后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管怎样,随他们笑什么,只要听到埃德蒙笑,我就放心多了。近来,他老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蒂龙
(不理会这句话——还是满肚子不高兴)我跟你说,一定又是杰米在那里说话损人。他永远瞧不起人,拿人家开玩笑,这家伙。
玛丽
好吧,不要又跟杰米作对了。(缺乏自信地)他到头来总会变正经的,你等着瞧。
蒂龙
就算这么说,也该开始了,他今年快三十四岁了。
玛丽
(不理这句话)我的天!他们真的要在饭厅里待一整天不成?(她走到通往客厅的门前喊一声)杰米!埃德蒙!你们两个到外边来,让凯思琳好收拾桌子。
(埃德蒙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妈,我们来了。”她回到圆桌前。)
蒂龙
(咕哝声)不管他做什么,你总会找话来原谅他。
玛丽
(在他身旁坐下,拍拍他的手)嘘。
[他们的两个儿子——小詹姆士(昵称“杰米”)和埃德蒙一同从客厅出来。两人还在咧着嘴笑,笑的是先前引他们发噱的什么事,走上前来看见他们的父亲,嘴咧得更大了。]
老大杰米今年三十三岁。他跟他父亲一样,体格魁梧,身材还要高一英寸35,体重轻一点儿,但看上去似乎比较矮胖,因为言行举止没有蒂龙那副架势。他也没有他父亲那种精力,人还没老就已经显得颓唐了。他的相貌相当有风度,可是多年沉湎酒色已经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从来没有像蒂龙那样被人称为美男子,虽然大家都说杰米像父亲比像母亲多些。他的两眼炯炯有神,眼珠是棕色的,深浅介于他父亲与母亲的眼睛之间。他的头发开始稀疏了,已经有蒂龙秃顶的现象。他的鼻子却与家中其他人不同,完全是鹰钩鼻。这样的鼻子再加上他一天到晚对人冷嘲热讽的态度,就给他脸上好像戴了一副魔鬼式的面具。可是,偶尔当他无意讥嘲别人的时候,他也会露出温暖的一笑。在那个时候,他就会显出他那天生的爱尔兰人可爱的根性——幽默的、罗曼蒂克的、毫不在乎似的,像是一个又讨人喜欢又不成材的大孩子,带着一股诗人多情善感的气质,女人见了心疼,男人也乐于跟他交往。
他身上穿了一套便装,衣服虽旧但没有蒂龙那样寒酸,脖子上还戴了硬领,打着领带。他原来白白的皮肤现在让太阳晒成了棕红色,一脸的雀斑。
埃德蒙比他哥哥小十岁,但长得比哥哥高两英寸,身材瘦削、挺拔。杰米长得像父亲,毫无母亲的模样,埃德蒙则像父母两人,而且更像母亲。在他瘦长的爱尔兰脸上有他母亲那样又大又黑的眼睛,特别引人注目。他的嘴也跟他母亲一样,显出高度的敏感。他高高的额角比她的更为凸出,一头深棕色的头发,被太阳晒得发根呈褐色,一律向后面梳着。只有他的鼻子像父亲,因此从侧面看他很像蒂龙。至于他的双手,手指特别修长,显然是像他母亲的手,甚至也有一点儿像母亲那样容易局促不安地动弹。总的说来,埃德蒙最像他母亲的地方就在于一种极端敏感的神经质。
一望便知他身体不好,人太瘦了一点儿,两颊凹下去,眼睛像在发烧。他的皮肤虽然被晒成深棕色,但看上去又干又黄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衬衫,也打上硬领和领带,但外面没穿上衣,底下穿的是一条旧法兰绒裤和一双棕色胶底鞋。
玛丽
(含笑转过脸来,说话的声音强作欢笑)我正在这里笑你们的父亲打呼噜打得那么响。(转向蒂龙)詹姆士,让儿子评评看,他们一定也听见了的。算了吧,杰米,你也不行。我睡在穿堂那一头老远就听见你打呼噜,跟你爹差不了多少,真是一对,一倒在枕头上就呼呼地睡去,十个雾笛也吵不醒你们。(她突然住嘴,看出来杰米的眼睛在深刻而不安地窥看她。她脸上的笑容马上不见了,举动变得不自然起来)杰米,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她的手轻飘飘地举起来弄弄头发)我的头发没梳好吗?这一阵子,我很不容易好好地梳头。我的眼睛越来越坏了,我那副眼镜也老是找不着。
杰米
(觉得内疚,把眼睛望到别处去)妈,你的头梳得蛮好的。我刚在想,你今天气色不错。
蒂龙
(大声嚷叫)可不是,杰米,我正要这样说。她这个肥婆,嘴巴又厉害,再搞下去没人制得住她了。
埃德蒙
不错,妈,你身体看来真是挺好的。(她听了这话才放心,很慈祥地对她的小儿子笑了笑。他挤挤眼睛,带玩笑地)至于爸爸打呼噜的声音,我可以帮你做见证,哎呀,好厉害,像雷响一样!
杰米
我也听见了,(引用莎士比亚剧词,同时装出做戏模样)“那个摩尔人的喇叭!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引得他母亲和弟弟都笑了。)
蒂龙
(毫不留情)假使非要我来打呼噜,你才能记得莎士比亚的台词而忘掉你赌马的马经,那么我巴不得我一直能打呼噜给你听。
玛丽
好了,詹姆士!不要这样一碰就发火。
(杰米不在乎的样子,耸一耸肩,在她右边的椅子上坐下。)
埃德蒙
真的,爸爸,留着一点儿吧!一吃完早点就吵嘴。(他一瘫,瘫倒在圆桌左边靠近他哥哥的一把椅子上。他父亲不理会他。)
玛丽
(埋怨声)你父亲又没跟你找碴儿。不要老是向着杰米,人家还以为你比他大十岁呢。
杰米
(感觉无聊)吵吵闹闹的干吗?大家住嘴算了。
蒂龙
(藐视的口吻)算了,算了!什么事都算了,什么事都不管!这倒是很方便的想法,要是你一辈子不想做什么,只想——
玛丽
詹姆士,别再说了。(一手搂住他的肩膀——带哄着)今天早上是怎么了,发什么起床气?(对两个孩子,换一个话题)刚才,你们两个进来的时候咧着大嘴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蒂龙
(好不容易勉强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是呀,我的两个宝贝儿子,说出来大家听听。我告诉你母亲,我早已知道你们又在拿我开玩笑。不过没关系,我听惯了,脸皮也厚了。
杰米
(冷冷地)不用拿眼睛瞧着我,让小弟来讲。
埃德蒙
(忍不住笑)爸爸,昨晚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后来忘了。昨天,我出去散步,后来又到酒店去了一会儿——
玛丽
(担心地)埃德蒙,你不应该再去喝酒了。
埃德蒙
(不理会这句话)你猜我在那儿碰到谁——还不是帮你种田的那位宝贝佃户尚纳西,喝得醉醺醺的。
玛丽
(笑起来)那个讨厌的家伙!可真是滑稽。
蒂龙
(一脸的不高兴)要是你是他的地主,你才不会觉得他滑稽呢。他是个调皮得要命的爱尔兰大滑头,一肚子的鬼。他又在咕哝些什么?你告诉我,埃德蒙——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咕哝。大概他又要减租钱,是吗?我把那块地差不多等于白送给他种了,因为我要有一个人在那里管着。可是,要不是我每次警告他要赶他走,他连一文也不会出的。
埃德蒙
你猜错了,他没咕哝些什么。他昨天高兴得不得了,还自己拿出钱来买了一杯酒喝,真是闻所未闻的事。他高兴是因为他跟你那位朋友、美孚石油公司的财主哈克打了一场架,结果他大获全胜。
玛丽
(又气又好笑)哎呀,不得了,詹姆士!你得想法子管管他——
蒂龙
该死的尚纳西,我早就说!
杰米
(幸灾乐祸)我敢保证你下次在俱乐部撞见哈克,跟他毕恭毕敬地鞠躬时,他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埃德蒙
不错。哈克怎么还会拿你当上等人?窝藏着这样一个不懂尊卑的佃户,面对美国煤油大王还不跪在地上叩头。
蒂龙
不要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简直像一个社会主义者。我不愿意听——
玛丽
(来解围)埃德蒙,后来怎么了?
埃德蒙
(龇着牙挑衅似的朝他父亲笑)爸爸,你记得哈克先生住宅里的冰池是在那块田的隔壁,还记得尚纳西养猪吧?是这样的,据说篱笆破了一个窟窿,那些猪都跑到隔壁财主家的池塘去洗澡。哈克先生的管家对他说一定是尚纳西故意把篱笆弄破让他的猪过去洗澡的。
玛丽
(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天!
蒂龙
(一面赌气,一面忍不住佩服)这个浑蛋,我也相信他是故意捣乱,只有他做得出。
埃德蒙
所以,哈克先生就亲自过来责骂尚纳西。(忍不住好笑)真是很蠢的举动!我一向认为我们这帮财阀统治阶级脑袋有问题——尤其是托庇祖宗余荫的这帮无能的家伙,这件事更证明我的想法不错。
蒂龙
(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不错,他哪里是尚纳西的对手。(随即疾言厉色)这种无政府主义的瞎话你自己放在肚里,不许在家里乱说。(可是又急于知道)后来怎样了?
埃德蒙
哈克怎么是他的对手?那简直等于叫我去打杰克·强生。36
尚纳西早灌了几杯酒下肚,站在门口等着欢迎他。他告诉我他就干脆没给哈克开口的机会。他一开口就大嚷大叫,说他不是美孚油行的奴隶,可以随便受压迫,说假如有公道的话,他今天早已成为爱尔兰的王族了,又说出身下贱的人到底还是下贱,不管他剥削穷人发财,搞到多少钱。
玛丽
我的老天爷!
埃德蒙
他接着又赖哈克,说他支使他的管家故意把篱笆弄破,引那些猪过去,到池塘里好把它们宰掉。尚纳西还大声嚷嚷着说,可怜的畜生,一个个都着了凉,有好几只得了伤寒症就快死了,还有几只喝了池里的脏水染了霍乱症。尚纳西告诉哈克要请律师去法庭告他,要他赔偿损失。最后,他说他种这块田整天受罪,不是要对付毒草,就是要对付虱子、虫子、草蛇和臭鼬鼠。他虽然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忍受的,他宁愿死也不让什么美孚油行的贼来串门子。所以,他问哈克先生可否他妈的滚蛋,要不然他就叫狗上来咬他一口。果不其然,哈克听了这话马上滚蛋了!(他和杰米两人大笑。)
玛丽
(一面吃惊,一面忍不住咯咯笑)我的天,这家伙嘴好凶!
蒂龙
(表示钦佩,未加思索)这个老贼!他妈的,谁都搞不过他!(哈哈大笑——突然又停住,面有怒容)这个浑蛋!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要连累到我。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知道了会大发脾气——
埃德蒙
我告诉他爱尔兰人大获全胜,你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你看,你不是大为高兴吗?别装腔了,爸爸。
蒂龙
我并没有那么高兴。
玛丽
你怎么没有?你不是开心极了?
蒂龙
我才不是,玛丽。开玩笑是一回事,不过——
埃德蒙
我同尚纳西说他应该告诉哈克,美孚油行的大财主喝冰水尝到一点儿猪臭才够味呢,他应该欢喜才对。
蒂龙
你怎么说那种话,太荒唐了!(眉头皱起)不要老是用你那种浑蛋的社会无政府主义思想来干预我的事!
埃德蒙
尚纳西听了我的话懊悔死了,只怪自己早没想起来,但是他说他还要写封信给哈克。信上可以提到这一点,再加上几句别的早先没想到的骂人的话。
蒂龙
你们两人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是一个好儿子,帮着那个无赖家伙弄得我吃官司!
玛丽
好了,詹姆士,你也不用发脾气了。
蒂龙
(转向杰米)你比他更坏,还在旁边怂恿他。你大概恨不得你也在场好教唆尚纳西骂几句更毒的话。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别的你什么都不会。
玛丽
詹姆士!为什么骂起杰米来?
(杰米本来想要回他父亲一句嘴,可是耸一耸肩算了。)
埃德蒙
(忽然神经质地表示不耐烦)我的天,爸爸!你要是再讲这种话,我就走了。(他跳起来)我还有书留在楼上。(他到前客厅去,一边走,一边嘟囔)天哪,爸爸,你这种老调子自己听了也不恶心——(他走了,蒂龙怒目送他出去。)
玛丽
詹姆士,你绝对不要跟埃德蒙计较。你知道他身体不舒服。
(埃德蒙一边走上楼,一边不停地咳嗽。她很不安地补了一句)夏天伤风什么人都受不了。
杰米
(真正地表示顾虑)不只伤风而已,小弟病得很厉害。(他父亲狠狠地望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了,但他没注意。)
玛丽
(转过身来埋怨他)为什么说这种话?他只不过是有点小伤风!谁都看得出来!你这人老是无中生有!
蒂龙
(再向杰米望了一眼表示警告——安详地)杰米的意思不过是说也许埃德蒙除了伤风之外还得了一点儿什么别的病,那当然更不舒服了。
杰米
对了,妈妈。我不过是这个意思。
蒂龙
哈代医生说也许他在热带地区的时候染了一点儿疟疾。如果是的话,吃几粒金鸡纳霜(奎宁)就会治好的。
玛丽
(脸上突然闪出一种仇恨而藐视的表情)哈代医生!即使他的手放在一大堆《圣经》上赌咒发誓,我也不相信他的话!我看透了这帮郎中先生!他们都是在骗人,什么话都肯说,只要想法子骗你的钱。(她忽然中止,发觉别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看,令她感觉到极端的不自在。她两手突兀地举上去弄头发,脸上装出笑容)什么?你们都在看什么?是不是我头发——
蒂龙
(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内心责备而外表假装豪爽,带玩带笑地搂她一把)你的头发一点儿也不坏。你长得越是又白又胖,越是要俏了。再不小心我看你会站在镜子面前一站老半天,只顾自己打扮。
玛丽
(多少放心一点儿)我真得再去配一副眼镜,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
蒂龙
(爱尔兰人灌迷汤的腔调)你明知道你的眼睛是最美的。(他用嘴亲了她一下。她顿时容光焕发,带着羞答答的娇美。就在这一刹那,我们猛然在她脸庞上找到她少女时代的风采——并不是早已消逝的鬼影,而是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地呈现在眼前。)
玛丽
你不要在这里胡闹,詹姆士。杰米都看见了!
蒂龙
杰米也看穿了你的把戏,他知道每次你抱怨你的眼睛和头发,就是恨不得有人夸赞你漂亮。是不是,杰米?
杰米
(他脸上也没那么难看了,像年少时代讨喜的样子朝他母亲亲热地笑着)可不是!妈妈,你怎么瞒得过我们?
玛丽
(笑起来,口音里面有一种爱尔兰人轻松的格调)你们两个人都算了吧!(忽然又转回少女的神气,郑重其事地说)可是说老实话,我头发曾经的确很美,是不是,詹姆士?
蒂龙
你的头发是全世界最美的!
玛丽
是一种很少见的,带一点儿红棕色的头发,长得长长的,一直到我膝盖下面。杰米,你也应该记得。我直到埃德蒙出世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在那以后就开始变白了。(少女的风采此刻在她脸上消逝。)
蒂龙
(快快地加一句)变白了只有更美。
玛丽
(听了这话脸上不好意思,心里又舒服起来)杰米,你看你父亲还是这样——结婚已经三十五年了还是这样!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最会演戏呢!你干什么做出这种样子,詹姆士?是不是因为我笑你打呼,你就这样报复?那就算我没说好了。我夜里听见的一定是海上的雾笛。(她笑了,大家也跟着一起笑。她随即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时候不早了,我不能老待在这儿听你们这些恭维话。我得去跟烧饭的安排今天买菜和晚饭的事。(她站起身来故意长叹一声,引人发笑)毕妈这个人真是又懒又刁,一天到晚不停地跟我讲她家里人的长短,弄得我没法子插嘴,想骂她做错了事都没机会。算了吧,早晚也得对付她,不如现在打发掉。(她走到后客厅门前,转过身来,脸上又显出焦虑)别忘了,詹姆士,别叫埃德蒙帮你在院子里做工。(脸上又摆出一种古怪、倔强的神气)倒不是他身体不够健壮,他一出汗就会着凉的。(她穿过后客厅走了。蒂龙转身责怪杰米。)
蒂龙
你真是一个大笨蛋。难道一点儿脑筋都没有?我们最要紧的就是避免说什么话叫母亲为埃德蒙发愁。
杰米
(耸耸肩膀)好,好,随你怎么说吧。照我看总是让妈妈自欺欺人是不对的。这样下去,到了她不得不面对事实的时候,打击只会更大。你可以看得出她拿夏天着凉那套话明明是在骗自己。她心里有数。
蒂龙
有什么数?真正的情形现在没有人知道。
杰米
不瞒你说,我知道。礼拜一埃德蒙去看哈代医生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去的。我也听见医生说染了一点儿疟疾的话。其实那是胡扯。他现在的看法可不同了。不但我明白,你也明白。你昨天上街不是去找哈代医生谈过话吗?
蒂龙
他当时还不能肯定说什么。他答应今天在埃德蒙没去看他之前跟我打电话。
杰米
(慢吞吞地)他说是痨病,是不是,爸爸?
蒂龙
(不情不愿地)他说可能是。
杰米
(伤心地,手足之情油然而生)可怜的小弟!他妈的!(他掉转脸来狠狠地指控他父亲)要是当初他一生病的时候,你就让他去看一个真正靠得住的医生,事情绝对不会弄成这样。
蒂龙
哈代医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家在这里不是老找他看病?
杰米
他什么都不对!就连在这个倒霉的乡下地方,他也只能算作三流的医生!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蹩脚郎中!
蒂龙
你骂好了,尽管骂好了!什么人你都骂!什么人在你眼中都是骗子!
杰米
(侮蔑地)哈代医生每次诊费只收一元,凭这个,你就认为他是一个好大夫!
蒂龙
(似乎被人打了一巴掌)住嘴!你现在并没喝醉!你没有理由这样——(他勉强按捺住自己的火气——微带狡辩的口吻)你是要说我请不起那班专门敲阔佬竹杠的时髦医生——
杰米
请不起?你是这一带地产最多的财主。
蒂龙
地产多也不一定就是财主,都抵押掉了——
杰米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付清就要再买,老是要买地,没完没了地买。假如埃德蒙是一块倒霉的地皮,你要想买,那么天大的价钱你都舍得出!
蒂龙
胡说!你刚才藐视哈代医生也是胡说八道!他只不过不讲究门面,不把诊所开在阔人的住宅区,不坐奢华的汽车。你要是去请教那种一把脉就要你花五块钱的医生,那等于白花钱帮他们维持排场,并不是他们的医道值钱。
杰米
(轻蔑地把肩膀一耸)算了吧,不说了,跟你辩不出道理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蒂龙
(按捺不住怒火)一点儿不错,本性难移。我早就在你身上发现了,你的本性一辈子也改不了。你还敢教训我,要我舍得花钱?你从小就不知道钱的难处,到老也不会知道!一辈子也没看见你有余钱,一年到头都是一个穷光蛋!每个礼拜,拿到了薪水就喝酒、嫖女人,马上花光!
杰米
别提薪水了,我的老天爷!
蒂龙
你的薪水也不少,要不是我,凭你的本事,你还赚不到呢。要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没有一家戏团老板会请你的,你的名声实在太臭了。就连现在,我还得不顾体面地到处替你求情,说你从此改过自新了——虽然我自己知道是撒谎。
杰米
我一直都不想演戏,是你硬逼着我上舞台的。
蒂龙
又胡说!你没有动过一个手指去找别的工作,完全依赖我去替你找事做。我当然只好去戏团里找,别的地方我毫无办法。还说我逼着你!你一天到晚都在酒吧里闲游浪荡,从来也不想做别的事!一辈子不务正业,吃喝都在你老子身上也不在乎!你想,我花了多少钱让你受教育,等于白花了,上哪一所大学结果都被开除!
杰米
哎呀,老天爷呀,不要再把那些旧事翻出来了!
蒂龙
什么旧事!每年夏天还得回家来靠我过日子,这并不是旧事!
杰米
我不是帮你在花园里做工,省得你雇工人来抵我的房饭费吗?
蒂龙
呸!花园里做工,逼到不得已才做!(他怒气渐深,化为埋怨的老调)只要你稍微有一丁点儿感激的意思,我也不会在乎。可是不然,你唯一的表示就是讥笑你老子是个吝啬鬼,讥笑你老子的职业,讥笑世界上一切东西——除了你自己之外。
杰米
(苦笑)你这可冤枉我了,爸爸。我怎么不讥笑自己,你听不见我自言自语罢了。
蒂龙
(眼睛瞅着儿子似乎不解,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忤逆不孝,毒草之尤!”37
杰米
我知道这句话又要来了!我的天,听了几千几万遍,(他忽然止住,对这种争吵感觉厌倦,耸一耸肩)好了好了,爸爸。我是一个无业游民,随你怎么说,只要把这场辩论结束掉。
蒂龙
(改口做理直气壮的劝告)只要有一丁点儿志气,不要那么胡闹,多好!你年纪还轻,还有很好的前程。你本来就有演戏的天分,很有可能成名!就从现在努力还不太晚。有其父必有其——
杰米
(厌腻这种话)别再讨论我了。你我对这个题目都不感兴趣。(蒂龙无可奈何,只好罢休。杰米随口继续道)我们怎么会讲起来的?啊,是因为讲哈代医生。他说什么时候打电话来谈埃德蒙的病?
蒂龙
午饭的时候。(稍停——又像替自己辩护的样子)到哪儿去找一个更好的大夫来替埃德蒙看病?每年,他来到这儿有什么病痛总是找哈代医生看,从小就是如此。哪儿有别的大夫像他那样懂埃德蒙的体质?你尽管那么说,这并不是我舍不得钱的问题。(痛心地)就算把全美国最著名的专家请来为埃德蒙看病又有什么好处?像他这样胡搞,糟蹋自己的身体,不用说大学开除之后,就是以前还在私立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胡搞,学你的榜样要做百老汇的花花公子,可是又没有你身体的底子。你是力大如牛,跟我一样——至少你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他天生就是神经脆弱,像你母亲。这些年来,我提醒他不知道多少次了,告诉他,他的身体是禁不住的,可是他不听我的话,现在太晚了。
杰米
(厉声)什么意思?太晚?听你这口气似乎认为——
蒂龙
(恼羞成怒发作起来)不要装傻了!听我什么口气,不是明摆着,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他的身体已经被搞得一塌糊涂,这一下子可不容易复原了。
杰米
(瞪眼看着他父亲,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我知道按照爱尔兰乡下佬的看法,痨病是治不好的。也许住在泥坑边破破烂烂的房子里,那种情形之下是如此,但是在美国,现在有新式的治疗方法——
蒂龙
我怎么不知道!要你唠唠叨叨干吗?还有,提起爱尔兰来嘴里干净一点儿,不许说什么乡下佬、泥坑、破房子,那些瞧不起人的话。你忘了!(反过来指控)关于埃德蒙的病,你最好少说话,免得自己的良心受责备!就是怪你不好,他才会生这个病的!
杰米
(受了打击)胡说!爸爸,你这种话我可不答应!
蒂龙
我这是真话!你一直是他最坏的榜样。他从小到大就拿你当英雄一样崇拜!多么帅的英雄!我从来也没看见你做哥哥的怎样好好教导他,做点儿什么好榜样出来给他看,只晓得教他做坏事、引他上邪路!你把他弄得人还没老,心态都老了,把你所谓的人情世故都灌到他脑子里去,可惜他年轻不懂事,不知道你满肚子牢骚是因为你自己一直没有成就,你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在你眼中,所有的男人都是出卖灵魂的坏蛋,所有的女人不做妓女就是傻瓜。
杰米
(又要争辩又做出嫌烦而不在乎的样子)好吧,就算我指点了埃德蒙,可是他那时已经在昏天黑地地胡搞了。要是我装出老大哥、道学先生的口吻去劝导他,我知道会被他嘲笑的。所以,我只好想法子让他信任我,彼此像知己朋友一样,有什么事我好坦白地跟他说,免得他再犯我的过错而——(他把肩膀一耸——用讥诮口吻)懂得这个道理:自己不能学好,至少不要上人家的当。(他父亲轻蔑地嗤之以鼻。忽然间,杰米感情冲动起来)爸爸,你要怪我才是冤枉死人了。你明知道我多么心疼小弟,我们一直在一起,多么接近——与一般的兄弟不同!为他我什么都肯做。
蒂龙
(有点感动——好言相慰)我知道你本意大概是为弟弟好。杰米,我并不是说你存心伤害他。
杰米
不管怎么说都是狗屁!我不知道有谁能够去影响埃德蒙,除非他自己情愿。你不要看他外表驯良就以为可以随便支配他,其实他心里倔强得很。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出于自愿的,别人要他怎么做他才不理呢!最近几年,他所做的那些荒唐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去当水手,走遍了五湖四海。还不知道干了一些什么别的。我当时就认为那是荒唐到极点的举动,我明确地告诉了他。你要是以为我会高兴在南美洲海滩上流浪,或者一天到晚住在肮脏不堪的狗窝里,喝着烂掉肚肠的烧酒,那才怪呢!这种生活我是不敢领教的!不如待在百老汇,在旅馆里住,去酒吧喝两杯上等的波旁威士忌。
蒂龙
你还提百老汇!就是百老汇把你害成今天这样!(稍带一点儿得意口吻)不管埃德蒙怎么做,他至少有种,一人做事一人当,跑得老远的,并不会一花光了钱就跑回来伸手向我讨。
杰米
(受了打击,嫉妒起来,反唇相讥)对了,他有种,怎么每次钱花光了就回家?跑得老远的有什么好处?你看他现在搞成这样!(忽然满面羞惭)我的耶稣!这句话太对不起弟弟了,我不应当说的。
蒂龙
(决意不予理会)他这阵子在报馆做得蛮好的。我心里在想,也许这次他终于找到他喜欢做的工作了。
杰米
(又嫉妒起来)小城的破报纸!不管他们怎样唬你,他们对我说小弟不过是个三流记者。要不是你儿子——(又感觉惭愧)不,这句话也不对!他们很欣赏他的工作,不过他的长处是写特稿。他写的一些诗和小品讽刺文章好得很。(又小气起来)当然,那些玩意儿在大报上是登不出去的。(连忙补充一句)但是,他总算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蒂龙
不错,他总算开了头。你呢?你从前也一直说要做新闻记者,但是你不肯从底下做起。你一上来就想——
杰米
啊,看耶稣基督的面子,爸爸!不要老是跟我唠叨了!
蒂龙
(瞪眼看着他——又掉转脸,停了半晌)也真倒霉,早不病晚不病,埃德蒙非得赶在这个时候生病。真是太不巧了。(他又加一句,心里不安但又不敢胡说)为你妈也太不是时候了。倒霉的是,正赶上她最需要安安静静养息、不能发愁的时候,偏偏又出了这件事来让她心里难受。她自从回家之后,这两个月过得多么好。(他的嗓子变哑了,声音有点儿发抖)这两个月对我来说真像是天堂的日子。我们这个家又像一个家了。但是,杰米,我也不用对你说了。
(儿子第一次用了解与同情的眼光看着父亲,忽然间似乎父子之间有了一种深厚、共同的情绪。面对着这种情绪,两人彼此间的怨仇是可以消灭的。)
杰米
(态度几乎温柔)爸爸,我这一阵子也感觉很快乐。
蒂龙
不错,这次回家,你可以看得出她是多么强壮而有自信,跟以往几次比简直像两个人。她能控制住自己的神经,不紧张——至少在埃德蒙生病之前。可是,现在她表面上虽然还好,骨子里又在紧张起来、害怕起来了。我真巴不得老天爷帮忙,不让她知道,但这怎么办得到,要是得送他到疗养院去的话。倒霉的是,她父亲也是生痨病死的。她从小崇拜她父亲,所以就永远忘不了这个打击。唉,这件事她真要受不了啊。可是,她有这个勇气!她现在意志坚强,能够应付!杰米,我们大家都得帮她的忙,尽量想法子帮她!
杰米
(受了感动)当然了,爸爸。(吞吞吐吐,不敢说出口)除了神经有点儿紧张,她今早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蒂龙
(此刻又恢复信心,大声地)不错,没有再比今天这样好的了。你看她高高兴兴的,还同家人开玩笑。(忽然又皱着眉怀疑杰米)你为什么说,看上去她没有事?她会有什么事?你这句话究竟是何居心?
杰米
不要又向我发脾气!我的天,老爸,别的事我们老是争吵,这件事我们总可以开诚布公地讨论讨论,不必打架了吧。
蒂龙
怪我不好,杰米。(紧张起来)可是,我还是要你告诉我——
杰米
没什么可告诉的,完全是我神经过敏。就是昨晚,我以为——喏,你也明了这种情形,我怎么也忘不了从前的事,动不动就起疑心。你不是也如此?(怨恨极了)这种日子多么难过。最难过的还是妈妈!她一天到晚监视着我们,生怕我们监视她——
蒂龙
(伤心)我晓得。(又紧张)那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话就讲啊!
杰米
我告诉你没什么。我倒霉的神经过敏,今天一大早三点的时候,我睡醒了,听见她在没人用的那间空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她又到洗澡间去。我就假装睡着了。她还在穿堂里停下来听听,好像要听听我到底是不是睡着了。
蒂龙
(勉强装作不以为意)我的老天,不过如此而已?她自己早告诉我雾笛的声音吵得她通宵睡不着。还有,自从知道埃德蒙病了之后,她每天夜里总得来来去去走几趟,到他屋里去探望探望。
杰米
(急于同意)一点儿不错,她的确是走到弟弟卧房外边去听的。(又不敢直说)叫我吃惊的是听见她在那间屋子里。我记得每次她要一个人搬到那里去睡,总是表示——
蒂龙
这次不是!原因很简单。昨晚,我打起呼噜来吵得她睡不着,她不搬到那间空屋去还能搬到哪里去?(忍不住大发雷霆,拿人出气)我的天!我真不懂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疑神疑鬼,什么事都往坏处想,跟这种人怎么能一起过日子!
杰米
(受了委屈)不必装腔作势了!我不是已经承认神经过敏吗?只要没有事,我跟你一样高兴!
蒂龙
(敷衍)我知道你的意思,杰米。(稍停。然后又脸色一沉,慢吞吞地,说话声含有莫名的恐惧)假使她真为了埃德蒙急出事来,那也是命中注定的,逃不了的——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出世,她生了一场大病,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杰米
不是她自己搞出来的!
蒂龙
我不是怪她。
杰米
(咬牙)那么你怪谁?怪埃德蒙不该出世?
蒂龙
你这个蠢猪!什么人都不能怪。
杰米
怪他妈的那个大夫!照妈妈的话说,那个大夫跟哈代一样,也是一个庸医!你那时也是不肯拿出钱来请一个高明的——
蒂龙
胡说八道!(狂怒)好,又怪起我来!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是?你这个心术不正的流氓!
杰米
(听见他母亲在餐厅里,警告)嘘!(蒂龙慌忙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前往外看。杰米整个改了一副口吻说话)好吧,你说我们今天要剪前面的冬青树,我们就动手剪吧。(玛丽从里面小客厅出来。她带着怀疑的目光快快地望望这个人,又望望那个人,神气紧张而不自在。)
蒂龙
(从窗前掉转身来——像在台上演戏一样,声音亦异常响亮)对,今天天气这么好,犯不着待在屋子里吵嘴。玛丽,来向窗外望一望,海上没有雾,我们这一阵子的大雾一定都散了。
玛丽
(走到他身边)亲爱的,但愿如此。(向杰米,嘴边勉强露出笑容)我没听错吧,杰米,你真的说要去前花园剪冬青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敢情你口袋里又空空如也,急等着要零用钱吧?
杰米
(逗她玩)我什么时候不要钱?(向母亲挤一挤眼睛,同时带嘲笑地向父亲望了一眼)做完一个礼拜的工,我指望至少能领到一块银圆的薪水——好拿去吃喝嫖赌!
玛丽
(不欣赏他的幽默——两手的手指不停地在胸前衣襟间动来动去)你们俩刚才争论什么?
杰米
(耸耸肩)还不是老话题。
玛丽
我只听见你说什么大夫,你父亲骂你心术不正。
杰米
(快快地)啊,让你听见了。我还是在说我那句老话:哈代大夫在我眼中不能算世界上第一流的医生。
玛丽
(知道他在撒谎——支吾过去)可不是,这一点我也同意。(改换一个话题——勉强装笑)该死的毕妈——拖着我不放。把她圣路易当警察的那个表哥的事从头到尾都讲给我听。(又紧张又不耐烦的样子)好,两个人要去剪冬青树,干吗不去呀?(慌忙地)我的意思说,趁太阳大,雾还没出来。(声音奇怪,好似自言自语地)我知道雾还会再出来的。(忽然间,她很不自在,觉得他们两人都在盯着她——慌慌张张地把两手一举)我的意思是说,我手上骨节的风湿病告诉我了。我的骨头预测天气比你还灵呢,詹姆士。(她瞪眼望着双手,又怪又怕)唉,好难看的手!有谁会相信我的手一度是很美的?
(他们目不转睛望着她,心里恐惧起来。)
蒂龙
(抓住她的手,轻轻往下推)好了,好了,玛丽。你又来了。你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她微笑,面孔泛出光彩,亲了他一下,表示感激。他掉转身来跟儿子说话)来,来,杰米。你妈骂我们骂得对,要做工作就得去做。在太阳里出一身汗,你这酒鬼的大肚子也可以弄瘦一点儿。(他把纱门推开,走到外边的阳台上,走下几步台阶到草地上去。杰米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脱掉外褂,一面走向纱门。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但避免去看他母亲,她也不去看他。)
杰米
(声音柔和,但很不自然,很不安宁)妈妈,我们大家都说你真是了不起,我们为你高兴得不得了。(她听了这话身子忽然挺直,眼睛带着害怕而又不服的样子,盯着他看。他没有法子,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下说)可是,你还得小心,不要老是惦记埃德蒙。他会好的。
玛丽
(脸上一股倔强、怨恨至极的神情)当然,他会好的。再说,我并不懂你有何用意,嘱咐我要小心。
杰米
(碰了钉子,满腹委屈,只好耸一耸肩)好吧,妈妈,就算我多嘴。(他走到外边阳台上。她紧张地站得笔挺,眼看着他走下台阶。然后,她嗒地往后一坐,坐在先前杰米坐的那张椅子上。她面部露出一种惊恐而私底下绝望的表情,两手在桌面上动来动去,毫无目标地移动桌上的物件。她听见埃德蒙从前面穿堂的楼梯上走下来。他快要走到楼梯底下时,忽然一阵咳嗽,咳得厉害。她跳起身来,好像要逃避咳嗽的声音,快步走到右边窗前。过了一会儿,埃德蒙从客厅里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站在那里往窗外望,表面上很镇定,听见儿子进来就掉转身来欢迎,脸上露出一种慈爱的笑容。)
玛丽
你来啦,我正想到楼上找你。
埃德蒙
我故意等他们出去了才下来。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我不要卷进去。我身体太不舒服了。
玛丽
(几乎埋怨他)哎呀,不要装腔了,哪有那样不舒服。你真是个宠坏了的小宝宝。你要大家都惦记着你的身体,一天到晚疼你、惯你。(赶快又加一句)我是说着玩的,我的儿子。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多么难过。可是,你今天觉得好一点儿,是不是?(心焦地,手握着他的脖子)不管怎样,你近来实在太瘦了。你需要好好地休养。来,坐下来,让我来帮你舒舒服服地坐一会儿。(他坐在摇椅上,她拿一个枕头过来放在他背后)喏,这样好吗?
埃德蒙
好极了,妈妈。谢谢你。
玛丽
(非常慈爱地亲亲他)只要有妈妈在这儿照顾你就好了。就算你长大成人,在我眼里你还是一家最小的宝宝,你知道。
埃德蒙
(握住她的手)不用管我。我只要你好好照顾你自己,别的都不要紧。
玛丽
(避开儿子的眼睛)我当然要照顾我自己。(勉强一笑)你看,我吃得这么胖!这样下去,我得把我所有的衣裳都拿去放一放才行。(她又转过身来,走到右边窗前,故意装出轻松好笑的声音)你看,他们已经在那儿剪冬青树了。可怜的杰米!他最恨在前院子里做工,什么人走过都能看见他。喏,查特菲尔一家坐着簇新的迈西地牌车刚过去。你看,多么漂亮的车子!不像我们那辆买来就半旧的派卡车。可怜的杰米!他几乎整个身子蹲在冬青树后面,躲着不让人看见。他们坐在车子上向你父亲打招呼,你父亲忙着鞠躬回礼,就好像在戏台上谢幕一样。哎呀,他还是穿着那套又脏又破的衣服,我不知道几次叫他扔掉。(她一边说,一边声音里面发出怨气)真的,这个人,一点儿也不顾体面。
埃德蒙
爸爸不在乎别人笑他,那是对的。杰米是个傻瓜,怕查特菲尔他们干吗?要不是住在这倒霉的乡下小地方,还有谁认识他们?
玛丽
(听了这话很满意)埃德蒙,你的话不错,谁认识他们?小泥塘里的大蛤蟆。杰米太傻了。(她停了一停,往窗外看看——然后语气带有一点儿孤寂、怅惘的意味)话是这样说,查特菲尔这一类的人毕竟在社会上有点儿地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一个个住的都是富丽堂皇的房子,没有什么拿不出、不能见人的地方。他们一个个都有朋友,彼此来往应酬,并不是与外界隔绝,没人理会的。(她从窗前掉转身来)我也不是要跟这帮人有什么来往。我一向就讨厌这个城市,讨厌本地这帮人,你是知道的。我当初并不愿意住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你父亲老是喜欢这里,一定要盖这幢房子,我也只好每年夏天跟着来这儿住。
埃德蒙
噢,比起整个夏天住在纽约的旅馆里总好一点儿。这个城市嘛,也不太坏。我倒蛮喜欢,也许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一个家。
玛丽
我才不认为这是我的家呢。当初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什么事做得都挺寒酸的。你父亲从来也不肯花点儿钱照规矩做一做。我们在这儿没有朋友也罢,就是我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上门。可是他,他从来也不愿意有朋友到家里做客。他最恨彼此客气,礼尚往来。他只喜欢一到晚上就去俱乐部或是酒吧跟那帮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杰米和你也是一样,但是我不怪你们。你们在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过机会碰见好好的人家。假使你们能够结交上等人家的小姐而不去那些——我相信你们的品行一定会不同的,你们就不会搞得名声那么糟,弄到现在没有一家体面人家的父母肯让女儿跟你们两个出去。
埃德蒙
(嫌烦)算了吧,妈妈,甭提了。谁理会那些?什么体面人家的小姐,杰米跟我才看不上眼呢!讲到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他的脾气是改不过来的。
玛丽
(机械式地责怪他)不要叫你父亲“老头子”,你应当稍微有点儿敬意。(木然)我知道说也没用,可是有的时候我感觉太孤单了。(她嘴唇颤动,把头掉转过去不让人看见。)
埃德蒙
还有,你也得讲良心话,妈妈。最初也许是父亲的错,但是到后来你自己也知道,即使他愿意,我们也不方便请朋友到家里来。(他知道说错了话,赶快支吾过去,良心责备)我的意思是说,你也不会要人家来。
玛丽
(怕痛似的闪避——嘴唇颤动,怪可怜的)不要再说了。你一提那个,我就受不了。
埃德蒙
不要这样想!妈妈,我求你了。我是想帮助你。要老是不提,你自己知道,结果就跟上次一样。(极其难受)天哪,妈妈,你知道我多么不愿意提这件事。我提醒你只是因为这次你回家以后过得好好的,我们大家多么快乐。如果一旦有什么不好——
玛丽
(痛苦至极)我求求你,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心慌慌地,声音中又带有辩护的意思)我不懂你为什么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为什么今天早上会想到这上头去?
埃德蒙
(想推掉)没有什么。大概是我自己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
玛丽
跟我讲老实话,为什么你忽然间这样起疑心?
埃德蒙
我没有起疑心!
玛丽
不要抵赖,你当然是在疑心我。我心里有数。你父亲和杰米还不是一样——尤其是杰米。
埃德蒙
好了,好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妈妈。
玛丽
(两手晃动)你们这样,我的日子更加难过,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我明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偷偷地监视着我,没有一个人信任我。
埃德蒙
没有那回事,妈。我们都信任你。
玛丽
我恨不得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散散心,走开一天——就是一个下午也好。有哪个知己的女朋友可以跟我谈谈心——不谈什么正经的,只是说说笑笑,家长里短的,把别的事忘掉一下,不老是找仆人陪——那个奇蠢无比的凯思琳!
埃德蒙
(心中很不安地站起来,一只手臂搂着她)别再说了,妈妈。你真是无缘无故地自寻烦恼。
玛丽
你父亲一天到晚往外跑。他上酒吧、上俱乐部去跟他那帮朋友聚聚。你跟杰米也有你们年轻的朋友。你们都往外跑,只有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老是一个人。
埃德蒙
(哄着她)什么,什么!你又说瞎话了。我们不是总有一个人在家里陪你,或者陪你出去坐摩托车兜风?
玛丽
(怨气)那是因为你们怕我一个人会出什么事!(她跟他翻脸——厉声)我非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早上举止行为那么特别?为什么你觉得你应当提醒我——
埃德蒙
(起先犹豫——后来良心责备,忍不住说出来)那是因为我瞎猜的。昨晚你到我屋里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睡着。你后来没有回到你跟爸爸的屋子。你到那间空屋子去,在那儿过了一夜。
玛丽
那是因为你父亲打呼噜的声音把我弄得走投无路!我的天,我不是常常睡到空屋子里去吗?(怨极)我现在明白你的想法了。我那次——
埃德蒙
(拼命抵赖)我没有想什么!
玛丽
原来你装睡,在那儿偷偷地监视我!
埃德蒙
不是!我装睡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看见我发烧、睡不着觉就又要大惊小怪了。
玛丽
杰米一定也在那儿装睡,我看你父亲也——
埃德蒙
别再说了,妈!
玛丽
唉,我真受不了啦!埃德蒙,连你都——(她的两手像蝴蝶一样飘上去,茫无目的、心不在焉地弄弄头发,忽然间说话声音含着一股报复的意味)如果是真的也都是你们自讨的!
埃德蒙
妈妈,不要那么说!上次你也是那么说,结果——
玛丽
不要再疑心我了!求求你,好吗?你真叫我伤心!我睡不着就是因为不放心你。说老实话!为了你生病,我不知道多么着急。(她两手搂着他的肩膀,露出惊慌和怜惜的表情。)
埃德蒙
(安慰她)那倒大可不必,你明知道我不过是重伤风。
玛丽
不错!不错!我晓得!
埃德蒙
不过,妈妈。我要你答应我,即使我得了什么更严重的病,你也要放心,知道我马上就会好的。你自己不要急出病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玛丽
(惊慌起来)我不要你说这种胡话!你为什么这样说话,好像有什么坏事会发生一样!你不用担心,我自然会答应你。我跟你赌咒发誓,看你信不信。(说到这里不免悲怨起来)我晓得你心里在想,我从前也跟你赌咒发誓过的。
埃德蒙
我没有这么想!
玛丽
(怨气消逝,只觉得无可奈何)我不是怪你呀,我的儿子。你也是不得已啊!我们一个个都没有办法,怎么也忘不了。(声音很怪地)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受呢——我们大家都难受。谁都忘不了。
埃德蒙
(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妈妈,不要再说了!
玛丽
(勉强露出笑容)好吧,我的儿子。我倒不是存心说这些不愉快的话。不用管我,好了。喏,让我来摸摸你的头。咦,摸上去好好的、阴凉的。你这会儿完全没有发烧。
埃德蒙
你还说忘不了!就是因为你——
玛丽
我没有什么事,我蛮好的。(快快地,很怪地偷看他一眼)别的没有什么,就是今天早上不免觉得有点累、有点紧张,因为昨天一夜没睡好。我想我实在应当上楼躺一会儿,打个盹儿再下来吃午饭。(埃德蒙不期然地用怀疑的目光望望他母亲——接着又感觉惭愧,赶忙向别处看。玛丽慌慌忙忙地往下说)你打算做什么?在这儿看看书?我看还是到外边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好。不过要小心,不要晒得太厉害,不要忘了戴一顶帽子。(她说到这里停住,眼睛此刻正对着他看。他避免她的视线。双方都不言语,紧张了一会儿。她用讥讽的口吻说)也许你不愿意出去,怕丢下我一个人不放心?
埃德蒙
(内心痛楚)没有这话!请你别再那么说了!我看你还是去打个盹儿好。(他走到纱门前——勉强装出开玩笑的声音)让我到园子里去给杰米打打气。我最爱躺在树荫里看他做苦工。(他勉强呵呵一笑,她也装着跟他笑。随后,他走到阳台上,走下台阶。他走后,她第一个反应是如释重负。看样子,她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她倒在桌子后面一张藤椅上,把头向后仰,眼睛闭拢。可是忽然间,她又紧张得不得了。她把眼睛睁开,身体向前挺,惊慌失措的样子,浑身发抖,她不声不响地开始跟自己搏斗。她瘦长的手指,骨节因为得过风湿病十分僵硬,此刻不停地在椅把上敲着,好像自有它们的劳碌命在鞭策着,完全不听她的使唤。)
[book_title]第二幕
第二幕第一景
同第一幕。下午一点差一刻。已经没有太阳光从右边的窗户照进来了。外面天气还是很好的,不过渐渐闷热起来。空气中有一点儿迷雾,阳光朦胧。
埃德蒙坐在桌子左边的圈椅上看书。事实上,他想看书,但不能专心。他似乎在侧耳倾听楼上有什么声响。他的样子紧张而恐惧,脸上的病容较前一幕中更为厉害。
女佣人帮手凯思琳从客厅进来,手端托盘,托盘上是一瓶上等波旁威士忌、几只喝酒的小杯子和一樽冰水。她是一个肥肥胖胖的爱尔兰乡下姑娘,二十来岁,黑发蓝眼,两颊红红的,相貌并不难看——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人很随和、心肠好,可是奇蠢无比。她把盘子放在桌上。埃德蒙装作全神贯注在书本上,不理睬她,但是她毫不买账。
凯思琳
(唠唠叨叨,不分上下)喏,威士忌在这里。就快开午饭了,要我喊你父亲和杰米少爷,还是你自己喊?
埃德蒙
(头还是埋在书本里)你去喊吧。
凯思琳
真不懂你父亲为什么不看看表,每餐饭都是为了等他等得老晚的。毕妈总是把我骂一顿,拿我出气。可是,你父亲老是老了,还是一表人才,真够漂亮。你一辈子也不要想有那么漂亮——杰米少爷也比不上。(她忍不住好笑)我敢打赌,杰米少爷只要有酒喝才不会忘了午饭时间呢——假如他有表可以看的话。
埃德蒙
(没法子不理她,只好笑笑)不跟你打赌,你准赢。
凯思琳
我再跟你赌,我管保你要我去喊他们,你就可以趁机在他们没来之前先偷一杯喝。
埃德蒙
真的吗?我还没想到这儿——
凯思琳
没想到才怪呢!你骗谁?
埃德蒙
既然你提醒了我——
凯思琳
(忽然间一本正经)不要说这种话,埃德蒙少爷,我从来不会劝人喝酒的。咳,我还记得我爱尔兰老家里那个舅舅,就是喝酒送了命的。(又软下来)话是这样说,有时候来这么一两滴也没坏处,尤其是借酒浇愁或是治一治重伤风。
埃德蒙
多谢你替我想出一个理由来。(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也去喊我母亲一声吧。
凯思琳
干吗?她总是按时到,不要人家三催四请的。上帝祝福她,她对我们下人总算还体贴。
埃德蒙
她在哪儿休息呢?
凯思琳
我刚才在楼上做完了工的时候,她没有睡着。她在那间空屋子里躺着,睁着两只大眼。她头疼得厉害,她说。
埃德蒙
(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现在更加勉强)哦,那么说,就去喊喊我父亲好了。
凯思琳
(走到纱门前面,嘴里咕哝着)怪不得每晚我的两只脚都疼得要命。我才不走到这个大太阳底下把头晒晕了呢,我就在阳台上喊喊。(她走到旁边阳台上,把纱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然后绕到前面阳台上去。人不见了,一会儿只听见她的喊声)蒂龙先生!杰米少爷!开饭了!
(埃德蒙这会儿用惊恐的目光向前直视,此刻听见喊声,把手里的书也忘了,神经紧张地跳起身来。)
埃德蒙
这个丫头!(他一把抓过酒瓶来,倒了一杯,加了点儿冰水喝。他正喝酒时听见有人从前门进来,他慌忙把酒杯放回原处,自己又坐下把书打开。杰米从前客厅里走进来,外褂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他把硬领子和领带也解了下来,拿在手里,另一只手用手绢不住地在额上擦汗。埃德蒙把头抬起来,好像看书被人打扰了。杰米一眼看见桌上的酒瓶和酒杯,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杰米
嘿,偷偷地喝酒,是吗?不要装模作样了,小弟。你演戏的功夫还不如我。
埃德蒙
(嬉皮笑脸)不错,我趁你们大家没来先捞了它一杯。
杰米
(一只手友爱地搭在弟弟的肩上)这样说老实话才好。干吗骗我?咱俩不是知己朋友吗?
埃德蒙
我不晓得是你进来。
杰米
我叫老爹看看他的表,刚才凯思琳吊嗓子时,我已经快走到阳台上来了。我们家这只爱尔兰鸟儿!好难听的声音,还是让她去喊火车吧。
埃德蒙
我就是因为受不了才喝杯酒抵抗的。你也趁这个大好机会偷偷地来一杯,如何?
杰米
这句话正中下怀。(他快步走到右边窗前)刚才,老爹在跟那个老头子杜纳尔船长搭讪。你看,他们还在那儿聊。(他走回来倒了一杯酒喝)还是预防一下吧,他那双老鹰眼睛看得才准呢,每次倒一杯酒,他心里就在酒瓶上做一个记号。(他斟出两小杯水倒在威士忌里摇两下)喏,这下子看不出来了。(他又倒了一杯水放在埃德蒙面前)这杯水是你喝的。
埃德蒙
妙得很!我看你不见得能骗得过他吧?
杰米
也许骗不过,但是他也拿不出证据来。(扣上硬领,打起领带)我只希望他不要只顾吹牛把午饭都忘了。我饿得很。(他在桌子那边面对埃德蒙坐下——不耐烦地)我不喜欢在前花园做工就是为了这个。是人是鬼走过,他都要装腔作势地献一下丑。
埃德蒙
(烦闷地)你还算运气,觉得肚子饿。我是浑身不对劲,一辈子不再吃饭也没关系。
杰米
(很关切地瞧他一眼)喂,小弟。你很明白,我从来不教训你,不过哈代医生的话也不错,这个杯中物还是少碰为妙。
埃德蒙
我知道。等他今天下午告诉我坏消息之后再停也不迟。目前,先喝几杯也没什么关系。
杰米
(迟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你既然心理上有了准备也好。等大夫告诉你坏消息时,不怕你措手不及。(他注意到埃德蒙在向他瞪眼)我的意思是,你是毫无疑问真病了,最好不要欺骗自己。
埃德蒙
(心里不安)我才不欺骗自己。我那么难受,自己还没有数?晚上发烧、发冷不是闹着玩的。我看哈代医生上次猜得不错,又是他妈的打摆子。
杰米
可能是,不过也不能大意。
埃德蒙
怎么啦?照你看是什么?
杰米
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郎中。(突如其来地)妈呢?
埃德蒙
在楼上。
杰米
(盯了他一眼)她什么时候上楼的?
埃德蒙
啊,大概是我到前院子去的时候。她说她要上去躺一会儿。
杰米
你并没告诉我——
埃德蒙(为自己辩护)有什么关系?她累得很,她昨天一夜没好好地睡。
杰米
我知道她没睡。(不言语。兄弟两人彼此不敢对视。)
埃德蒙
倒霉的雾笛把我也弄得一夜没睡好。
(两人又不言语。)
杰米
原来她一早晨都待在楼上?你没看见她?
埃德蒙
没有,我一直坐在这儿看书。我要让她有机会睡睡。
杰米
她下来吃午饭吗?
埃德蒙
当然下来。
杰米
(冷冷地)没有什么当然的。她可能不想吃午饭,也许她又会自己一个人每餐躲在楼上吃。以前就这样做过,不是吗?
埃德蒙
(又害怕又讨厌)杰米,你住嘴!怎么别的不想只想到——(入情入理地)你要是起什么疑心,那是全错了。刚才,凯思琳还看见她来着。妈并没告诉她不下来吃饭。
杰米
那么说,她不是在睡觉?
埃德蒙
那时候没睡,凯思琳说她躺在床上。
杰米
在空房间里?
埃德蒙
不错,你真要命,在空房间里又怎样?
杰米
(发作)你这个糊涂蛋!你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待在那儿那么久?为什么不去陪陪她?
埃德蒙
因为她怪我(也怪你,怪爸爸)老是偷偷地监视着她、不信任她。她那样说,使得我内心感觉惭愧。我知道她是多么难受。同时,她赌咒发誓,答应——
杰米
(不胜其烦的样子,恨恨地)你明知那一套都是靠不住的。
埃德蒙
这一次是真话!
杰米
以前几次,我们也以为是真的。(他把手伸到桌子那边去,很友爱地一把抓住他弟弟的胳膊)小弟,你听我讲。我知道你认为我是一个混账王八蛋,什么人都不信,不过这套把戏我见到的比你多多了。你是在进了中学宿舍之后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岔子。在那以前,爸爸和我都瞒着不告诉你。我晓得这个秘密差不多十年多后,我们才告诉你。她玩的什么把戏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今天一早上我脑子里就在想,她昨晚起先以为我们都睡了,后来就行迹可疑。我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想不到,你现在会告诉我她一早上居然把你支走,自己一个人躲在楼上。
埃德蒙
她没有把我支走!你简直疯了!
杰米
(敷衍他)好吧,小弟。别再跟我打架了,我跟你一样,宁愿我是疯了。你知道,这阵子我多么高兴,因为我差不多真的相信这一回——(他忽然停住——朝前客厅外边的穿堂张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声音,慌慌张张地)她下楼来了。还是你的话对,我那样疑神疑鬼,真是浑蛋,不应该!(兄弟两人都紧张起来,因为又要往好处想又怕会失望。杰米低声咕哝)该死!早知道我再多喝一杯。
埃德蒙
我也是。(他因为神经紧张,干咳了两声,没想到接着就大咳了一阵。杰米用忧虑中带着可怜的目光望望他。玛丽从前客厅走进来。起初,她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显得没有先前那么紧张,好像恢复了早餐后最初看见她时的样子,可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有点异样,比刚才亮了一些,而且言语、行为有一种特别恍惚的模样,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玛丽
(好着急似的走到埃德蒙身旁,用两手抱着他的肩膀)你最好不要那样咳嗽,对你的喉咙不好,不要伤风没好又加上喉咙痛。(她亲了亲他。他停住了咳嗽,斜着眼,很担心的样子,快快地看了她一眼。他虽然满肚子怀疑,但是母亲的慈爱暂时使得他安心,使得他只往好处想。可是,杰米在旁边用锐利的眼光扫射了她一下,立刻就知道他心里所怕的已经成为事实。他只把两眼往下看,脸上不动声色,只有一种失望、痛楚和假装满不在乎的表情。玛丽还在说话,半坐在埃德蒙的圆椅手把上。她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这样,她的面庞就搁在他的头后面,使他无法正视她)哎呀,我怎么老是找你的碴儿,不许你做这个,不许你做那个。我的儿子,你得原谅我,我就是要你保养身体。
埃德蒙
妈,我知道。你自己怎样?有没有歇一歇?
玛丽
有,躺一会儿好多了。你到外边去的时候,我就到床上躺着,一直躺到现在。昨晚一夜没睡好,现在已经补回来了,我现在不觉得紧张了。
埃德蒙
好极了。(他伸手到肩上拍拍她的手。杰米用一种奇怪的、几乎藐视的目光瞧着他,不知道他弟弟究竟是否在说真话。埃德蒙并没有注意到哥哥这种表情,但是母亲见到了。)
玛丽
(勉强装出逗笑的口吻)我的老天,杰米啊,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又有什么事啦?
杰米
(别过脸去不看她)没什么。
玛丽
哦,我忘了你在前花园做了一早上的工,所以现在搞得垂头丧气,是不是?
杰米
随你怎么说,妈。
玛丽
(仍旧是那种口吻)你不是每次做点儿工就会这样?简直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孩子!你看他是不是,埃德蒙?
埃德蒙
他真是傻瓜,做一点儿工还在乎,怕丢什么脸?
玛丽
(很怪的声音)不错,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不要在乎。(她一眼瞥见杰米很气愤地看着她,于是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你们的老爹呢?我刚才听见凯思琳喊他呢。
埃德蒙
杰米说他还在跟杜纳尔船长那老头儿瞎聊。他又晚了,老是这样。
(杰米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前,趁这个机会掉转脸去,背对着人。)
玛丽
我不知道告诉过凯思琳多少次了,应当他在哪里就到哪里去请。你看她还是那样高声喊叫,粗声粗气的,好像我们这里是包饭的地方一样!
杰米
(往窗子外面看)她现在走到那边去请了。(讥讽的口吻)怎么这样随随便便去打断“金嗓子”的道白!真是太不恭敬了。
玛丽
(厉声——表现出她对这个儿子讨厌的情绪)你才应当对老爹恭敬一点儿!不许再讥笑你的爹!岂有此理,我不答应!你能做他的儿子是你的光荣!他也许有他的短处——谁没有短处?但是,他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一生。他出身虽然穷,没有好好读书,可是在他那一行终究做到了顶峰!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为什么单单你不佩服——你这个人,要不是有这个好爹,你能够这样一辈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杰米被骂急了,转过身来两眼望着她冒火,含有指控的敌意。她眼睛软下来,自己有点儿惭愧,又补上一句,可是已经有点儿带哄的口气)别忘记老爹年纪不小了,杰米。你做儿子的也应该体贴一点。
杰米
你说我,应当!
埃德蒙
(生怕出事)咳,不要吵了,杰米!(杰米又往窗外望)我的天,妈,你也是,为什么忽然跟杰米过不去?
玛丽
(怨恨地)因为他永远在讥笑别人,永远找别人最坏的错。(忽然很奇怪地又换了一副超然的“与我无关”的声音)我也不多说了。我想大概他一生的遭遇叫他不得不如此,他自己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倒霉的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皆输,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埃德蒙看见他母亲这种异样,心里恐慌起来。他抬起头来要正眼看她,可是她把头扭过去。杰米回头望了他一眼——赶快又往窗外看。)
杰米
(无精打采地)我肚子饿了,老爹还不回来。他这个脾气我真吃不消,每餐吃饭都是晚到,到后来还要埋怨菜冷。
玛丽
(只是表面上,机械地表示不高兴,其实心里并不在乎)不错,杰米,实在令人难受。你不知道有多么难受。你又不当家,不需要对付一帮夏天临时的佣人,他们知道不是长工,做起事来什么都是马马虎虎的。真正好的佣人都到好好的人家去做,没有人愿意在避暑别墅的人家打短工,再加上你父亲连夏季最高的工钱都不肯出,所以每年我都得应付这帮乡下来的又蠢又懒的新手。算了吧,我这些话你们也听了不止一千遍了。可是,你父亲尽管听我这样说,还不是一只耳朵进去,另一只耳朵出来?按他的想法,在自己家住的房子上花钱等于浪费。他一辈子只晓得住旅馆。可他还是要一个家,连这所破破烂烂的房子他住得都挺得意的。他还真喜欢这个地方呢。(她笑了一笑——似乎无可奈何,同时又觉得好笑)想想看也真好玩,你父亲这古怪脾气。
埃德蒙
(又惴惴不安地抬头想看她的眼睛)妈呀,你干什么啰里啰唆地说这么大一套?
玛丽
(赶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拍拍小儿子的面颊)没有什么,我的儿子。我又在犯傻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凯思琳就从后客厅进来了。)
凯思琳
(多嘴多舌地)开饭了,太太。你叫我到园子里去喊老爷,我去了。他说他这就来,可是他还在那儿跟那个人说话说不停,说他当年——
玛丽
(漠不关心地)好了,凯思琳。告诉毕妈没法子,只好再等几分钟了,等老爷进来了再开饭。
(凯思琳咕哝了一声“是,太太”,便从后客厅走出去了,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埋怨着。)
杰米
讨厌!你为什么不让开饭,要等他?他叫我们先吃的。
玛丽
(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他说是那么说,可是心里并不是那么想。你还不晓得你父亲的脾气?要是我们先吃了,不等他,他会非常不高兴的。
埃德蒙
(跳起来——似乎很高兴趁这机会走开)我去催他一下。(他走出去到旁边的阳台上。隔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的声音烦躁地从阳台上喊)喂!爸爸!来吧!我们不能等一整天啊!
(玛丽此刻已经从她坐的椅子把上站了起来。她的两手不停地在桌上动着。她并没有往杰米那边看,但是她感觉到他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的面孔和两只手。)
玛丽
(紧张地)你为什么这样瞪着眼看我?
杰米
你自己知道。
玛丽
我不知道。
杰米
老天爷啊,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唬住吗?妈,我不是瞎了眼啊。
玛丽
(此刻正眼看他,脸上又摆出茫然不知所云、死也不承认的神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杰米
你还不知道?在镜子里瞧瞧你的两只眼睛!
埃德蒙
(从阳台上走进来)我到底把爸爸喊动了,他这就来了。(一眼从哥哥看到妈妈,他母亲避开他的视线——不安宁地)干什么?有什么事,妈妈?
玛丽
(被他发现了心里很不舒服,立刻自怨自艾,神情兴奋起来)你这个哥哥真是没大没小。他在那里半吞不吐地说话打击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埃德蒙
(猛然转向杰米)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玛丽
(更加慌起来,一把抓住埃德蒙的肩膀——紧张得不得了)快点住嘴,你听见了吗?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这种粗话!(忽然间,她的声调和举止又转回先前那种古古怪怪、一切似乎置之度外的样子)你错怪了你哥哥,是以前的一切把他弄成这样,他自己没办法,你父亲也没办法,你我都没办法。
埃德蒙
(惊慌起来——在绝望中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胡说!完全是胡说八道,是不是,妈妈?
玛丽
(一直避开他的视线)你说什么是胡说?你现在也像杰米一样,说话叫人猜谜。(说到这里,她眼睛看见小儿子两眼那种痛苦万分而又责怪她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埃德蒙!别这样!(她把眼睛朝别处看,立刻恢复了刚才那种置之度外的模样——安详地)喏,你父亲走上台阶了。我得招呼毕妈开饭去。(她从后客厅走了出去。埃德蒙慢慢地向他的椅子那边走,脸色很难看,毫无希望的样子。)
杰米
(还是站在窗前,并不回头)还有什么话说?
埃德蒙
(还不承认他哥哥的想法——有气无力地强辩)什么还有什么话说?我说你撒谎。(杰米又耸了耸肩膀。只听见前面阳台纱门开和关的声音。埃德蒙呆呆地说)爸爸来了。他最好大方一点,拿一瓶出来大家喝喝吧。
(蒂龙从前客厅进来,一面走,一面穿上衣。)
蒂龙
对不起大家,我晚了一步。杜纳尔船长走过来聊天,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的。
杰米
(并不转身——冷冷地)敢情是你打开话匣子了吧?(他父亲看了他一眼,很讨厌的样子,然后走到桌前两眼打量了一下,看看瓶里的威士忌还剩多少。杰米不用转身就已经猜到他在做什么了)别担心了,瓶里的酒还是那么多。
蒂龙
我并没注意那个。(尖刻地补上一句)只要你在家,瓶里剩多少也无所谓。你的诡计我还不知道?
埃德蒙
(呆呆地)你是不是说大家来喝一杯?
蒂龙
(对他皱了皱眉头)杰米做了一早上苦工,我可以请他喝一杯,可是对你我不客气了。哈代医生说——
埃德蒙
滚他妈的哈代医生!这么一杯也喝不死我。爸爸,我觉得——浑身没劲。
蒂龙
(瞧了他一眼,心里非常不安——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神气)那你也来一杯吧。饭前少少地来一点儿上好的威士忌,开开胃,是再好也没有的补药。(埃德蒙站起身,把酒瓶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替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蒂龙皱起眉头表示不满)我说,少少地来一点儿。(他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把酒瓶递给杰米,嘴里咕哝着)告诉你一百遍“少少地”都是白费口舌。(杰米并不理会这句话,只顾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他父亲一脸不高兴,可是也没办法,随即又鼓起兴致来,高举酒杯)好吧,祝大家健康、快乐!(埃德蒙听了苦笑一声。)
埃德蒙
真是开玩笑!
蒂龙
什么事?
埃德蒙
没什么,我敬你。
(大家喝酒。)
蒂龙
(此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大家干吗这样?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转过来气愤地瞧着杰米)你要一大杯就倒一大杯,还要怎样?干吗还是这么愁眉苦脸的?
杰米
(耸了耸肩)等一会儿你也不见得会高兴的。
埃德蒙
别说了,杰米。
蒂龙
(有点不自在起来——改换话题)不是说开饭了吗?我饿得像饿狼似的。你妈呢?
玛丽
(从后客厅走回来,高声答应)我在这儿!(她走进来,慌慌张张的,很不自然。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瞟,只是不正视三个男人的脸)我好不容易把毕妈敷衍过去了。她一听说你又晚到就大发脾气,我倒不怪她。她说午饭的肉老搁在炉里烤干了活该,你爱吃不吃,她才不管呢。(越说越生气)算了吧,我也受不了啦,我也不再假装门面维持这个家了!你一点儿不帮我的忙!你连一个小手指头都不肯动!你在家里也不像是一家之主!你根本不要家!你从来也没想要一个家——从我们结婚那天起!这样说,你倒不如不结婚,永远一个光杆儿,住住二三流的旅馆,一天到晚请你的朋友喝酒吧!(她又用一种好怪的声音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跟她丈夫说话)那样的话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了。
(大家瞪眼瞧着她。蒂龙现在明白了。忽然间,他变成一个憔悴、伤心的老头子。埃德蒙朝他父亲望了望,看出来他知道了,可是仍然忍不住设法警告他母亲。)
埃德蒙
妈,不用说了!大家都去吃饭吧。
玛丽
(一惊,脸上马上又做出那种置身事外的古怪表情,还露出一丝微笑,好像有什么讽刺的事使她暗自好笑)不错,这个时候还翻旧账,真是太不体恤别人了,明知道你父亲和杰米肚子那么饿。(一只手搂着埃德蒙的肩膀——表现出慈母的怜爱,同时又好像心不在焉)我真希望你今天胃口还好,我的儿子。你一定要多吃点儿。(她眼睛忽然盯着他身旁桌上那只威士忌酒杯——生气地问)怎么放一只酒杯在那儿?你喝了一杯酒?咳,你怎么那么傻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对你最有害的?(她转身责骂蒂龙)都怪你不好,詹姆士。你怎么能让他喝酒?你要送他的命吗?你不记得我父亲?他生了病以后还是不肯戒。他说医生都是傻瓜!他跟你一样,拿威士忌当补药!(说到这里,她眼中显出恐怖的神情,说话也结巴起来)当然,这是两回事,根本不能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请原谅我,詹姆士,不应该这样骂你。稍微喝一小杯对埃德蒙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也许对他还有好处,可以使他开开胃。(她连玩带哄地拍拍埃德蒙的面颊,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又在她的举动里出现。他把头一扭,掉转脸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只是机械地走开了。)
杰米
(粗声粗气地,为的是不让人觉察他神经多么紧张)老天爷啊,咱们去吃吧。我在冬青树底下的脏泥巴里做了一早上的工,总可以算挣一碗饭吃了吧。(他绕过他父亲背后走向前来,眼睛不看他母亲,伸手抓住埃德蒙的肩膀)来吧,小弟,咱们开饭吧。
(埃德蒙站起身来,眼睛还是避开他母亲。兄弟俩从她身边走过,往后客厅去。)
蒂龙
(呆呆地)好,你们跟妈妈先去,我这就来。
(可是,他们只顾往前走,并不等她。她两眼瞧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难受,可是又无计可施,准备跟着他们走进去。蒂龙的眼睛盯住她瞧,充满了悲哀和谴责的意味。她觉出他这样看她,霍地掉转身来,但视线避开和他接触。)
玛丽
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瞧?(她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掠一掠头发)我头发散了吗?昨天我一夜没睡好,累死了,所以早上我想我应该去躺一会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但是,我记得我醒过来以后又梳头了。(勉强一笑)虽然我还是老样子,眼镜不知道放在哪儿了。(厉声)请你别瞪着眼看人了!看你这样子好像我犯了什么法(又央告他)詹姆士!你不明白!
蒂龙
(怒火中烧)我怎么不明白?我明白我是头号傻瓜,我相信了你的话,结果上了一个大当!(他从她身边走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
玛丽
(把脸又一摆,一副固执、顽抗的神气)我不懂你所说的“相信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怀疑我、监视着我。(指责他)你怎么又要喝一杯?你在午饭前喝酒向来不多过一杯的。(沉痛地)我知道会怎样。今晚,你又要大醉了。算了吧,这也不是第一次——或者一千次了,你承认吧?(她又忍不住央求)唉,詹姆士,求求你!你不懂我的心事!我为了埃德蒙急死了!我怕他——
蒂龙
玛丽,不要用别的话来搪塞,我不要听。
玛丽
(痛苦万分)搪塞?你的意思是?哎呀,你不要以为我又是那个!詹姆士,你千万不能往那个上面想!(忽然又恍恍惚惚地变成置身事外的样子——轻描淡写)咱俩也去吃午饭吧?我是吃不下,但是你饿了,我知道。(他脚步很慢地走到门口她站的地方。他走路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个老头子。他走到她身边时,她可怜万分地哭喊出来)詹姆士哟!我想法子不这样的!我想尽了方法!你一定要相信!
蒂龙
(虽然气愤,心里还是难过——无计可施地)玛丽啊,我知道你想法子不这样。(痛苦至极)可是看老天爷的面子,你为什么不能坚决一点,继续努力?
玛丽
(又摆出一脸不承认的面孔)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继续努力去做什么?
蒂龙
(绝望地)算了吧,现在说也没用了。(他移步往前走,她跟在他旁边,两人走进后客厅。)
第二景
同前,约半小时后,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和托盘已经被拿走。幕启时,一家四口吃完午饭正从里面回来。玛丽第一个从客厅里走进来,她丈夫跟在后面,他们不像第一幕开场吃完早点一同进来时那种亲热的样子。他避免碰着她或正眼看她。他满脸谴责的表情,同时已经含着疲倦、厌烦而无计可施的态度。杰米和埃德蒙跟在父亲后面。杰米脸铁青着,露出一种满不在乎、“你又能拿我怎样”的神情。埃德蒙也想效仿哥哥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但学不像。一望而知他心里极端痛苦,身体也深受病痛之苦。
玛丽又神经紧张得可怕,似乎陪着家人吃这顿午饭简直使她受不了。虽然如此,相反地,她此刻更显出先前那种奇怪的、超然的表情,似乎跟她神经的紧张与困扰两不相干。
她一面走进来,一面说话——嘴里一连串唠唠叨叨、漫不经心的家常话。她似乎并不介意别人不注意她说的是什么,就跟她自己也不注意一样。她边说边走,走在桌子左边站着,面对着前边,一只手抓抓胸前的衣襟,一只手在圆桌的桌面上乱动。蒂龙点燃一根雪茄,走到纱门前,向外呆望。杰米从后边书橱上的罐子里挖出些烟丝来装满烟斗,一边点烟斗,一边走到右边去往窗外望。埃德蒙在圆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背转过一半来免得看他的母亲。
玛丽
算了吧,别跟毕妈找碴儿了,她是绝不理会的。我吓唬她也没用,她反倒闹着要走。再说,她偶尔也卖一卖力,要讨好我们。不巧的是每次她卖力,詹姆士,你偏偏总是晚到,连累她等着开饭、发脾气。还好,没有多大关系,她努不努力,做出来的菜也吃不出什么分别来。(她“扑哧”一声,自己觉得好笑——漠不关心地)没关系,夏天也快过完了,谢天谢地,你又快上演了,我们又要回到坐火车东奔西跑、住二三流小客栈的生活。我恨死了住旅馆,可是至少我不拿旅馆当作家一样看,而且也省得管家操心。我们终究不能指望毕妈和凯思琳拿这个地方当成家一样伺候。她们佣人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家,就跟我们自己不拿它当家一样。这算是一个什么家?这里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
蒂龙
(十分气恼,头也不回)当然,从此以后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了。可是,这里一度也是一个家,在你没有——
玛丽
(马上把脸一摆、绝不承认的样子)在我没有什么?(大家死一样地沉寂。她接着又恢复了她那种超然的态度)算了吧,你不用狡辩了,我的好丈夫,不管你脑子里想什么都是不对的。你从来也没拿这个地方当家,你永远是喜欢上俱乐部或是上酒吧间去。我呢,一个人待在这里,冷冷清清的,就跟在路上什么肮脏的小客栈里过一晚就走一样。真正在自己的家里是绝不会冷清的。我从前有过温暖的家庭生活,你大概不记得了。为了嫁给你,我离开了我的家——我父亲的家。(脑子里一种联想忽然使她转向埃德蒙。她的态度一下变为慈母的关切,可是仍带着那种超然、不着边际的意味)埃德蒙,我很替你发愁。你午饭简直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这样子身体可不行啊。我没有胃口还没关系,我近来太胖,可是你得吃东西。(母亲哄小孩的口吻)我的儿子,答应妈妈你要吃东西,好叫妈妈放心。
埃德蒙
(木然)是、是,妈妈。
玛丽
(拍拍他的面颊,他勉强不躲避)乖孩子。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前面穿堂里的电话铃响,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身子挺直,感觉惊惶。)
蒂龙
(抢着说)我去接。麦桂说要打电话给我。(他穿过前客厅出去。)
玛丽
(不介意)麦桂。管保他又有一块地皮要脱手,除了你父亲之外,没有人肯上他的圈套。现在也不去管他了,可是我以前老是想,你父亲有钱买地产,但是一辈子也没钱替我安置一个好好的家。
(她停下来用耳朵去听穿堂里传过来的蒂龙的声音。)
蒂龙
哈喽。(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大叫)哦,是你,大夫,您好!
(杰米从窗前掉转身来。玛丽的手指更急迫地在圆桌的桌面上动来动去。蒂龙说话的声音强作镇定,看来电话里传来的不是好消息。)
哦,我懂了——(赶快补一句)那么,你今天下午见他的时候再仔细说吧。是的,他准时去见你。没错,下午四点。他没去之前,我先跟您谈两句,我本来就有点儿事要到城里去。一会儿见,大夫。
埃德蒙
(木木地)这两句话听上去不像好消息。
(杰米可怜他的样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往窗外望。玛丽面无人色,两只手盲目地飘动。蒂龙从外间进来。他开口同埃德蒙说话,故意装出随便的样子,可是只能显露出来心里的沉重。)
蒂龙
是哈代大夫。他叫你别忘了,下午四点钟准时去见他。
埃德蒙
(木然)他还说了什么?我当然现在也不在乎了。
玛丽
(慌慌张张地发作起来)哈代医生就算是赌咒发誓,我也不相信他的话。埃德蒙,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去理他。
蒂龙
(厉声)玛丽!
玛丽
(越发慌张)不要说了,詹姆士,你为什么老喜欢他,我们都有数!只因为他便宜!不要跟我辩了!我知道哈代医生的底细。这些年来,在他手里折腾,也应当知道了。他是一个误人的庸医!这一类医生应该由法律取缔。他什么都不懂——病人病得痛苦万分、死去活来,他只晓得拉住你的手,教训你几句,叫你要意志坚定!(她回想到自己的经验,脸上表情紧张,显出极端痛楚的表情。就在这一刻,她什么也不在乎了,恨极了大骂)他存心让他的病人受罪!他侮辱你,逼得你拜他、求他!他拿你当犯人一样看待!他什么也不懂!就是这一类害死人的庸医当初开了那张药方给你——你呢,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药,等到知道已经太晚了!(义愤填膺)我恨极了医生!医生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卑鄙的事,只要能骗你一趟一趟去请教他们。他们不怕出卖他们的灵魂!最可恨的是,不但出卖自己的灵魂,还要出卖病人的灵魂,等到你知道已经太晚了,你已经让他们送到地狱里去了!
埃德蒙
妈妈!看老天爷的面子,不要再讲了。
蒂龙
(哆嗦着)是啊,玛丽,这种时候不要——
玛丽
(忽然内疚的神情——结结巴巴地)我——请原谅我。你的话不错,现在气愤也没用了。(大家又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等她开口说话时,她的面容已经雨过天晴,显得明朗安宁。她的声音和举止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越感)我要到楼上去一会儿,对不起。我得梳一梳头,(她含笑又说)假使我能够找到我的眼镜的话。我马上就下来。
蒂龙
(看她刚要穿过门时——带着几分央告,几分责备的口吻)玛丽!
玛丽
(回过头来冷静地瞧着他)亲爱的,什么事?
蒂龙
(无计可施)没什么。
玛丽
(显出一种不常见的笑容,讥嘲他)我欢迎你跟我上楼来监视我,假如你那么不放心的话。
蒂龙
看着你又有什么用!你大可以拖一阵子。你要知道我不是拿你当犯人看,这里又不是监狱。
玛丽
当然不是。我明知道你一直拿这里当作家。(她赶快惭愧又漫不经心似的补一句)哎呀,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应该发牢骚。这不是你的错。
(她掉转身来,穿过后客厅走掉,剩下屋子里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好像要等到她走上楼之后才敢开口。)
杰米
(态度蛮横而无情)再去膀子上打一针!
埃德蒙
(怒声)不许说这种话!
蒂龙
对!不许胡说八道,学着百老汇那帮流氓的腔调!你难道对父母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一点儿不懂为人子的道理?(火起来)像你这种人应该一脚踢出去!可是,我要把你踢出去,谁又要哭哭啼啼地替你求情、维护你、替你抱怨,弄到临了,我还是让你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里有数。
杰米
(脸上显出一阵痛楚)老天爷,我怎么不知道?你说我没有恻隐之心,不可怜她?我怎么不可怜她,可怜得无以复加。我懂得她的苦处,这种东西多么难戒——你懂什么!至于我说话的腔调,并不表示我没有良心。我只不过把我们大家心里知道的事老实不客气地说出来罢了。这件事我们躲也躲不了,现在又得对付了。(恨极了)那些戒烟的法子都是狗屁,最多只见效一会儿。说老实话,这玩意儿是没法戒的,我们都是傻瓜,还在希望——(心肠一硬)从来没有人能回头的。
埃德蒙
(故意学着他哥哥那种满不在乎的硬汉口吻)从来没有人能回头!你可以拍拍胸膛担保!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大骗局!我们都上了当、吃了亏,没有人能赌得赢的!(瞧不起他)老天,还好我没有你那种想法,不然的话——
杰米
(一时受了打击——随即又耸一耸肩,冷冷地)我还当你一直跟我有一样的想法。你写的那些诗也并不怎么乐观。你爱读的书、你崇拜的那些作家还不是一类的?(用手向背后的书柜一挥)就像你最佩服的那一位,名字叫什么的,我可念不上来。
埃德蒙
尼采。你懂什么?说这些话,说明你从来也没念过他的书。
杰米
我别的不懂,只懂得这些书都是狗屁!
蒂龙
你们两个家伙都给我住嘴!真是半斤八两。你呢,从百老汇的流氓那里学来的那一套,同埃德蒙在书本里啃出来的还不是一样?都是丧心病狂的人生观!你们两个人都违背了你们有生以来的教养和信仰——天主教的独一无二的真理。你们这种背叛没有什么别的,只是毁灭了自己!
(他两个儿子藐视着他,暂时忘了彼此的纷争,组成联合战线对付老父亲。)
埃德蒙
爸爸,那完全是骗人的话!
杰米
至少我们不装腔作势。(尖刻地)我并没有注意到你经常去做弥撒、下跪嘛。
蒂龙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天主教徒,不常去教堂,上帝饶恕我。但是,我心里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发怒)你不要胡言乱语!我虽然不去教堂,但每天早晚我都跪下来向上帝祈祷!
埃德蒙
(咬牙切齿)你有没有为妈妈祈祷过?
蒂龙
当然。这许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上帝面前为她祈祷。
埃德蒙
这样说来,尼采的话一点没错。(他引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中句)“上帝死了:上帝是为怜悯世人而死。”
蒂龙
(不去理他)可惜,你母亲自己没有祈祷——她倒没有背弃她的信仰,但是她太疏忽了,把它忘了,弄到如今,她已经没有精神上的力量去抵抗这个魔鬼。(呆呆地,无可奈何)唉,光说有什么用呢?我们以前不是受过这番磨难吗?现在只好再受一次。没有办法。(怨极)恨只恨这次她不该让我们觉得有希望。我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上当了!
埃德蒙
爸爸,这句话说得太无理了!(倔强地)不管你怎样,我们还是要有希望!她不过刚开始,不见得不能挽回,她还是可以停的。让我去跟她讲。
杰米
(耸一耸肩膀)你现在没法子跟她理论。你说的话她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她人好像有知觉,又好像没知觉。你知道她那种样子。
蒂龙
不错,一中了毒永远是这样。从此以后,每天你看她对我们就会老是这样恍恍惚惚、若即若离的,一直等到夜晚她就——
埃德蒙
(痛苦至极)不要再说了,爸爸!(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去穿衣裳。(一面走,一面狠狠地)我要拼命弄些声音,她就不会疑心我是去偷看她的。(他从前客厅里走出去,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咚咚地踏着楼梯上楼去。)
杰米
(停了半晌)哈代医生说小弟怎么了?
蒂龙
(呆呆地)你猜得不错,他生了痨病。
杰米
他妈的!
蒂龙
大夫说毫无疑问。
杰米
他得去住疗养院了。
蒂龙
是的,而且越快越好。哈代医生说,为他自己,也为别人好。他认为一年半载之内,埃德蒙的病可以治好,只要他肯听话。(长叹一声——闷闷不乐、怨天尤人地)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自己的孩子会生——无论如何,不会是我这一边传给他的,我家的人一个个肺都强壮得像牛一样。
杰米
谁去管他妈的那一笔账!哈代医生打算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
蒂龙
我就是要去和他谈这件事。
杰米
不管怎样,看老天爷的面子,挑一个好一点儿的地方,不要为了贪便宜把他送到什么倒霉的破地方!
蒂龙
(受了打击)哈代医生认为哪儿最好,我就送他到哪儿!
杰米
那么别的不说,只请你不要在哈代医生面前哭穷,付税、还债什么的说上一大堆。
蒂龙
我又不是百万富翁,可以挥金如土的!我干吗不能向哈代医生说真话?
杰米
因为他一听这种话就以为你要让他挑一个价钱公道的地方,因为他明知道你不是说真话——尤其是假使后来他听说你又上了那个招摇撞骗的经纪人麦桂的当,有钱去买下一块蹩脚的地产来!
蒂龙
(勃然大怒)你不要管我的事!
杰米
这是埃德蒙的事。我怕的是凭你那种爱尔兰乡巴佬的心理,认为痨病是没救的,犯不着白花钱,敷衍了事。
蒂龙
胡说八道!
杰米
好,就算我胡说,只要你能证明我是在胡说,我就不会再提了。
蒂龙
(怒火未熄)我十分相信埃德蒙的病是能治得好的。还有,请你免开尊口,别讥笑爱尔兰人了!你还配说这种话?不去照照镜子,自己长得一脸的爱尔兰相!
杰米
只要洗一把脸就不像了。(又损了祖国这一句之后,趁父亲还没来得及回话又淡淡地耸一耸肩说)我话也说够了,现在就看你的了。(突然地)你自己要进城,你要我今天下午做什么?冬青树上我没什么可做的了,只等你再去剪。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替你剪的。
蒂龙
当然不要。你一剪就剪歪了,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杰米
这么说,我还是陪埃德蒙进城吧。他得到这个坏消息,再加上妈妈的事,一定会很受打击的。
蒂龙
(刚才的争吵已经忘掉)对,杰米,你去陪他,替他打打气,要是可能的话。(又尖酸地加了一句)要是可能帮帮他而不借故喝醉酒的话!
杰米
身上没有钱还谈什么醉酒?据我所知,酒还是要花钱买的,不是白喝的。(他移步向前客厅门口走去)我去换衣裳。(他走到门口看见他母亲从穿堂里走过来,停下脚步让在一旁,让她进来。她的眼睛比先前更亮一些,态度更显得超然。在这一景内,此项改变越来越明显。)
玛丽
(迷迷糊糊地)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眼镜,杰米?(她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瞧着他。他朝别处看,没有回答她,但她好似并不需要回答。她走上前来跟她丈夫说话,但眼睛也没有瞧着他)你有没有看见,詹姆士?(杰米在她背后趁机从前客厅溜走了。)
蒂龙
(转过身来朝纱门外看)没有啊,玛丽。
玛丽
杰米干吗呢?你有没有又在那里跟他唠叨?你不应当一天到晚老是瞧不起他。老实说,不是他的过错。如果他在好好的一个家庭里长大,我想他一定不会弄得像这样。(她走到右边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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