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门
[book_author]夏目漱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9945
[book_dec]《门》是夏目漱石所写“前期爱情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门》的故事情节是在《后来的事》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宗助和阿米的婚姻续写了代助与三千代的爱情。《门》是爱情悲剧的终结,男主人公野中宗助和朋友的女友阿米相爱结合,招致社会唾弃。他们隐居在不见阳光的房子里,一方面品尝着真诚相契的甜蜜,一方面体味着负疚于人的苦涩,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窘境而不能自拔。这是一部自由真挚的爱情不为社会所容的人性悲剧,也是知识分子追求个人幸福又无法摆脱道德规范羁绊的心灵写照。
[book_img]Z_10892.jpg
[book_title]一
宗助刚刚拿一块坐垫来到回廊边,他先选个阳光充足的位置,盘腿坐下,然后轻松悠闲地晒着太阳。不一会儿,宗助抛开手里的杂志,返身一倒,横卧在地。天气十分晴朗,是名副其实的秋高气爽。附近街道环境清幽,路上行人的木屐踏着路面,发出清晰的声响。宗助枕着两只手臂仰面瞭望,视线越过屋檐投向天空,美丽的晴空一片蔚蓝,跟他身下这块狭隘的回廊比起来,实在好广阔呀。即便只是偶尔利用假日在这儿欣赏天空,心情也跟平日大不相同呢。宗助一面想一面蹙起眉头凝视太阳,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便又翻个身,脸转向纸门的方向。宗助的老婆正在纸门里面做针线。
“喂!天气真是太好了!”宗助对妻子说。
“是啊。”他妻子只答了一句,没再说话。宗助也没接腔,看来不像有话要谈。半晌,宗助的妻子才开口说:“你出去散散步吧。”
说完,宗助也只应了一声“嗯”,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三分钟,宗助的妻子把脸凑到嵌在纸门下方的玻璃上,窥视丈夫横卧的模样。不知为何,丈夫竟蜷着两膝,身体弯得像虾子,还交叉两臂,把那满头黑发的脑袋藏在臂膀之间,手肘夹住脸颊,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我说你啊,睡在那种地方,会感冒的。”宗助的妻子提醒丈夫。她带着一种现代女学生通用的腔调,听起来既像东京腔又不像东京腔。
宗助夹在两肘之间的一双大眼连续眨了好几下。
“我不会睡着,不要紧的。”他眨着眼低声答道。说完,两人之间陷入沉寂。只听一辆橡胶车轮的人力车从门外经过时发出三两下铃声,接着,又听到远处传来公鸡的啼声。宗助身上穿着一件新的棉纱衬衣,阳光的温暖毫不造作地渗透布料,他一面用背脊贪婪地品味着暖意,一面不经意地聆听门外传来的各种声响。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隔着纸门向妻子问道:“阿米,‘近来’的‘近’字怎么写啊?”
听了丈夫这问题,妻子既没露出嫌恶的表情,也不像一般年轻女人发出那种尖锐的娇笑声。
“就是‘近江’的‘近’吧?”妻子答道。
“我就是不会写那个‘近江’的‘近’啊。”
妻子将紧闭的纸门拉开一半,手里的长尺伸出门框,用尺尖在回廊地面上写了一个“近”字。
“是这样写吧?”说完,她用尺尖指着地面上刚描的字,又放下长尺,抬起头,专注地打量着清澈蔚蓝的天空。
宗助也不看妻子的脸就说:“原来真的是这样写啊!”听他语气不像是开玩笑,脸上也没有笑容。他的妻子对那个“近”字似乎也没放在心上。
“天气真是太好了。”阿米有点像在自语似的说,语毕,又动手做起针线活,纸门也就敞着没再合拢。
宗助微微抬起夹在两肘之间的脑袋。“字这东西啊,真的好奇妙。”说着,他才抬眼望着妻子的脸。
“为什么呢?”
“为什么啊?因为不管多么简单的字,只要心中稍有疑惑,马上就不知道怎么写了。上次写今日的‘今’时,也害我想了好久。明明我在纸上写得一清二楚,可是瞪着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到最后,觉得越看越不像了。你有过这种经验吗?”
“哪有这种事?”
“只有我有这种经验吗?”宗助举手摸摸脑袋。
“是你有点不正常吧。”
“或许还是因为神经衰弱的关系。”
“对呀。”说完,妻子望着丈夫的脸。丈夫这才站起身来。
宗助像要跳进屋里似的大步跨过针线盒和满地线头,用手拉开起居室的纸门,门内就是和室客厅。客厅的南面因为有玄关挡着,当他的视线突然从充满阳光的室外转进室内,立刻觉得对面另一扇纸门看起来冷冰冰的。只要拉开那扇纸门,就能看到窗外那座直逼屋檐的陡峭山崖,岩壁紧靠着回廊边,也难怪上午原该射进屋里的阳光都照不进来。那座山崖上长满了杂草,崖壁下方连一块可供支撑的岩石也没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似的。但奇怪的是,那块崖壁却又不像会立刻坍方。或许也因为这样,房东始终让它保持原样,从没采取过任何补救措施。“这附近以前是一片竹林。当初开发时,竹子的根部都没挖出来,直接埋在土堤里面了,所以这块地比你想象中紧实多啦。”附近一家蔬果店的老板曾经特地站在宗助家后门外向他解释过。这老头住在这条街上已超过二十年。“可是,如果根部还留在地下,不是应该会长出竹子,变成竹林吗?”宗助当时曾反问过老头。“这个嘛,竹子被那样一挖,哪那么容易再长出来。不过那座山崖不会有问题啦。无论如何,也不会倒下来。”老头努力辩解着,好像那座山崖是他家的财产似的。
每年到了秋季,山崖上并无任何秋色可言,只有满山失去香味的青草,左一堆,右一丛,杂乱无章,到处乱长,像什么芒草、茑萝之类别致又漂亮的秋草,山崖上一根也看不到。不过从前种在这儿的孟宗竹倒是留下了一些,只见山腰上两株,崖顶上三株,几株竹枝各自挺立,颜色已经有点泛黄。阳光照着竹枝的时候,若从宗助家的屋檐下伸出脑袋,倒还能在崖下的土堤上闻到几许秋的气息。可惜宗助每天清晨就出门,直到下午四点多才从外面回来,像现在这种昼短夜长的季节,他平日根本没有机会仰望这座山崖。现在刚从昏暗的厕所出来,宗助一面伸手接着洗手罐(1) 的水洗手,一面不经意地抬头往外看了一眼,这才想起山上的竹子。那几根竹枝的顶端长满浓密的竹叶,树型看来就像和尚的光头。秋日照耀下,竹叶全都垂着脑袋,悄然相叠,静止不动。
宗助回到客厅重新拉上纸门后,在书桌前坐下。这间屋子之所以称为客厅,是因为平时客人来访都在这里接待,其实叫作“书房”或“起居室”更妥当。室内的北边有个凹间(2) ,墙上挂着一幅不太像样的字画,挂轴前方摆着做工粗陋的紫砂红泥花瓶。屋顶跟门框之间的墙上没挂任何镜框,只钉着两个闪闪发光的黄铜挂钩。此外,房间里还有个玻璃门书柜,但柜里并没摆着什么吸引人的漂亮宝贝。
宗助拉开书桌抽屉的银把手,在里面乱翻一阵,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又“砰”的一下关上抽屉。接着,他掀起砚台的盒盖开始写信。写完一封信之后,装进信封,又思索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说话。
“喂!佐伯家是在中六番町的几号呀?”宗助隔着纸门向妻子问道。
“二十五号吧?”妻子答道,但这时宗助已快要写完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了。
“不能写信啦。你得亲自去一趟,当面把话说清楚。”宗助的妻子提醒着丈夫。
“哦,就算没用,也还是先寄封信过去吧。若是真的行不通,再过去找他。”宗助表达了自己的主张。但妻子却没说话。
“我说啊,喂!这样总可以了吧?”宗助紧跟着又问了一遍。他妻子露出不好多说什么的表情,也没再跟他争辩。宗助便抓起信封,直接从客厅走向玄关。妻子听到丈夫的脚步声,这才站起身来,沿着起居室外面的回廊走向玄关。
“我出去散散步。”
“去吧。”妻子脸上露出笑容答道。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只听木格门“哗啦”一声被人拉开,阿米再度停下手里的工作,顺着回廊走向玄关。原以为是宗助回来了,却看到戴着高中制服帽的弟弟小六走进门来。他身上那件黑呢绒长披风下方,露出里面的和服长裤,裤长只比披风多出十五六厘米而已。小六一面解开披风的纽扣一面嚷道:“好热啊!”
“也怪你太夸张了。这种天气,还穿那么厚的衣服出门。”
“哪能怪我!我以为天黑之后就会变冷呢。”小六有点像在辩白似的说着,跟在嫂嫂身后一起走进起居室,一进门,就看到嫂嫂缝了一半的和服。
“您还是跟平日一样卖力干活啊。”说着,小六便在长方形火盆桌前盘腿坐下。嫂嫂把正在缝制的衣物推向角落,走到小六的对面,暂且提起铁壶,往火盆里添了些炭火。
“您要是想烧水泡茶的话,就别麻烦了。”小六说。
“不想喝?”阿米学着流行的女学生腔调反问小六。“那要不要吃点心?”说着,阿米向小六露出笑容。
“有点心吗?”小六问。
“不,没有。”阿米诚实回答,说完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等一下,说不定有哦。”说着,她站起来,顺手推开身边的炭篮,拉开壁橱的橱门。小六望着阿米的背影,她和服外套下面系着腰带的部分高高凸起,小六的视线便集中在那高耸的部分。也不知嫂嫂在找些什么,总之看起来还挺费劲的。
“点心就算了。我倒是比较想知道哥哥今天做了些什么。”小六说。
“你哥哥刚出门去了。”阿米背对小六答道,手里仍旧在壁橱里翻来翻去。不一会儿,她终于“砰”的一下拉上了橱门。
“没了!不知什么时候全被你哥吃光了。”阿米说着,又向火盆走来。
“那您晚上请我吃饭好了。”
“嗯,好啊。”阿米抬头看了壁钟一眼,时间已经快四点了。“四点、五点、六点。”阿米嘴里数着时间。小六默默地望着嫂嫂的脸,其实他对嫂嫂做的饭菜一点兴趣也没有。
“嫂嫂,哥哥帮我拜访佐伯家了吗?”他问。
“从上次就一直嚷着说要过去一趟。可是你哥不是每天早出晚归吗?每天回家之后,就累得不得了,连去澡堂洗澡都嫌麻烦。所以我也不忍太责备他了。”
“哥哥是很忙啦。但我一天到晚担心那件事没着落,现在连念书都无法专心呢。”小六一面说一面拿起铜火箸,在火盆的灰烬里十分专注地写着什么。阿米注视着火箸尖端的动作。
“所以他刚才已经写了一封信,寄去啦。”阿米安慰着小六说。
“信里写了什么?”
“那我倒是没看到,但我想一定是谈那件事吧。你哥马上就会回来,你问问他吧。一定是那件事啦。”
“如果寄了信,一定是谈那件事吧。”
“是啊。真的已经寄出信了。你哥刚刚拿着那封信出门了呢。”小六不想再听嫂嫂这种近似辩驳的安慰。既然哥哥有空出门散步,何不亲自跑一趟,还写什么信呢?想到这儿,小六心里就很不开心,于是走进客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红封皮的洋书,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1) 洗手罐:日本有自来水之前,专门挂在厕所门口用来洗手的水罐。罐底附有活动开关,用手压住,就会有水流出来。
(2) 凹间:又叫“床间”或“壁龛”,日本和室的一种装饰,在房间一角做出一个内凹的小空间,通常会以挂轴、插花或盆景作为装饰。
[book_title]二
小六心里对哥哥深感不满,宗助却浑然不觉。他走到街道的转角处,在一家商店里买了邮票和敷岛牌香烟,当场就将那封信寄了出去。寄完信之后,他觉得就这样转身顺着原路回家,似乎有点意犹未尽,便叼着香烟,让那烟雾随着秋日的阳光飘来飘去,一面悠然自得地四处闲逛。走着走着,宗助突然很想绕到很远的地方瞧瞧,他想把东京这地方的形象明确地刻印在脑海里,当作今天星期天的伴手礼带回家去。宗助虽然住在东京,一年到头呼吸着东京的空气,还每天搭电车到官署上班,在繁华市区往返一次,而且已经成为习惯,但通勤对他的身心两方面来说仍是一项沉重的任务,所以他永远都是心不在焉地往来于街头。最近,他甚至感觉不出自己生活在这片闹市里。而日常生活又总是让他从早到晚忙得喘不过气,因此也无暇多加计较。但好在七天里可以放假一天,能让他得到抚慰心情的机会。每星期到了这一天,他才突然发觉自己平时实在过得太匆忙了,虽然现在住在东京,却对东京一点也不了解。每次想到这儿,宗助心里总是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
当心头浮起这种情绪时,宗助就会临时兴起跑出门。偶尔刚好口袋里有些闲钱,他也曾暗自盘算:“干脆就用这钱大玩一场吧。”但立刻又觉得,自己这种孤寂,还没有强烈到需要狠狠花上大笔银子驱赶的程度。所以在他真的花天酒地之前,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愚蠢而立即作罢了。更何况,像他这种人的钱包里,通常也不会装着足以随意挥霍的钞票,与其动脑筋想各种对策,还不如抄起两手缩进袖管里,一路摇摇晃晃漫步回家,比较轻松愉快呢。也因此,只要能出门散散步,或是到劝工场(1) 随意逛逛,宗助内心的孤寂也就大致得到了抚慰,至少支撑到下个星期天是不成问题的。
这天,宗助跟往日一样出了门。他想,反正都出来了,先搭上电车再说吧。天气非常好,又是星期天,上车后才发现乘客出乎意料地少,宗助坐在车中,心情非常愉快。不仅如此,其他乘客也都是一脸平和的表情,人人都显得优哉游哉。宗助坐在椅上,脑中想起每天早上都在固定时刻跟人抢位子,一面争夺座位一面被电车载往丸之内。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上班挤车更煞风景的事了。不论是手抓吊环,还是坐在丝绒座椅上,自己的心里连一丝人类该有的温柔都没有。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会有这种要求,也似乎有点过分,反正乘客与乘客只是如拼装的器械一般,彼此膝盖相接,肩膀相连,一起乘车前进,到了各自的目的地便分头下车。然而,宗助今天却看到一番不同于平日的景象。他面前的老婆婆正把嘴巴凑到孙女耳边说着什么,小女孩大约八岁。祖孙俩身边有个年近三十的女人,看起来很像商店老板娘,她对祖孙俩观察了一阵,觉得小女孩非常可爱,忍不住开口问女孩今年多大、名叫什么。宗助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己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
车上方的边框里张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宗助平时上下班竟然从没注意到这些东西。今天无意间随意浏览一下,这才发现第一张海报竟是搬家公司的广告,上面的广告词写着“搬家变容易了”。第二张海报上并排写着三行字,“懂经济的人、讲究卫生的人、小心火烛的人”,紧接三行文字之后,海报上又写着“来用瓦斯炉吧”。除此之外,还画了一个冒着火焰的瓦斯炉。第三张海报上红底白字写着“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杰作《暴风雪》”,以及“蛮壳族(2) 喜剧团小辰大全体团员敬上”等字。
宗助花了整整十分钟,仔细阅览了车里所有的广告三遍。尽管他并不打算亲眼去瞧瞧广告里宣传的商品,也没有购买的意欲,但他能有时间一一读完这些海报,又清楚地记在脑海里,并且完全理解了广告内容,这种闲情逸致令他感到满足。因为除了星期天之外,每天都得从早到晚忙进忙出,一刻也不得闲,即使现在只有这么一点余裕,也令他自觉值得夸耀。
电车到了骏河台下,宗助下了车,立刻看到右侧路边的玻璃橱窗里有许多洋文书,陈列得非常美观。他在橱窗前停下脚步,欣赏着一本书的蓝红条纹封面的烫金字体。书名的意思他当然是了解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好奇,更不想拿起书来翻阅一下。对宗助来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习惯了,当时只要走过书店门口,他就一定要进去逛逛,而且每次走进去,就想买些什么。不过今天橱窗里有一本《博弈史》(History of Gambling ),装订得非常漂亮,放在橱窗的正中央,只有这本书带给他几许新鲜感。
宗助微笑着匆匆穿过马路,走进对面一家钟表店闲逛。橱窗里摆着几只金表和一些金锁链,在宗助看来,这些商品只是色泽和形状很悦目,却不能引起他的购买欲。尽管如此,他还是细细打量用丝线吊在商品上的价目卷标,并将价格与商品互相对比了一番。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金表的价格其实非常便宜。
走到蝙蝠伞(3) 店前面时,他也驻足欣赏了片刻,之后,又在一家洋货店门口看到挂在礼帽旁边的领结。他觉得那领结的花色比他平日戴的更好看,打算进去问问价钱,但是踏进店门没走几步,脑中突然浮现起自己明天系上这领结的模样。他想,肯定一点也不好看,于是立刻打消主意,也不想拿出钱包掏钱了。走过那家洋货店门口之后,宗助又站在吴服店橱窗前面观赏了好一会儿,什么鹑绉绸啦、高贵绢啦、清凌绢啦等,一下子就记住了一大堆以往从没听过的名称。
接下来,他走到专门出售半襟(4) 的京都“襟新”分店门前,把自己的帽檐紧贴橱窗玻璃,观赏窗里那些绣工精巧的女性半襟。欣赏了好长一段时间,觉得其中有块品位较佳的半襟,刚好适合妻子使用。宗助正打算买下带回去送给妻子,却又突然想到,要送这玩意儿,早该在五六年前就送了。这个念头浮现在脑中的瞬间,他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兴致,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宗助苦笑着离开了玻璃橱窗,继续向前走,大约走了五六十米,心情始终无法好转,就连沿路的风景和店面橱窗都无心再看。
不一会儿,他突然看到街角有家很大的杂志社,门外挂着一块宣传新刊的招牌,上面用很大的字体介绍新刊内容,并且贴着一张细长如梯的纸条,还用各色油漆在木板上涂成一幅图。宗助仔细阅读一遍招牌上的文字,感觉作者的名字和书名好像在报纸的广告栏里看过,又觉得招牌内容给人一种新奇感,以前似乎从没看过。
店外的街角暗处,有个年约三十的男人悠闲地盘腿坐在地上,头上戴一顶黑色圆顶礼帽,嘴里不断嚷着:“来呀!孩子们最喜欢的来啦!”一面说一面就用嘴吹起一个大气球。气球鼓起来之后,很自然地变成不倒翁的形状。更令宗助叫绝的是,男人随意拿起毛笔在气球表面画了几笔,顿时就在适当的位置画出了不倒翁的眼睛和嘴巴。而且气球吹胀之后,再也不会缩小,随意放在指尖或掌心,都能站得稳稳的。只要用牙签戳进气球底部的小孔,不倒翁就“嗖”的一声,又变回吹气前的模样。
路上行人往来匆匆,虽有几个人从男人面前经过,却没有一个人驻足观赏。戴圆顶礼帽的男人就那样独自盘坐在繁华街头的一角,宛如周遭的事物都跟他无关,不断嚷着:“来呀!孩子们最喜欢的来啦!”并把不倒翁一个个吹得鼓胀起来。宗助掏出一分五厘向男人买了一个气球,又让男人帮他把气球缩小,收进袖管里。这天宗助原想找家比较卫生的理发店,把头发剪一剪,却没有遇到理想的店,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他只好重新搭上电车,打道回府。
电车到达终点之后,宗助将车票交给司机。这时,天色正在逐渐转暗,越来越多的阴影出现在蕴含湿气的街头。宗助握住车里的铁杆正要下车,突然袭来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跟他一起下车的乘客,正在分头离去,人人都非常忙碌似的向前赶路。宗助抬眼望向街道尽头,左右两边的民宅屋檐下冒出阵阵白烟,不断飘向各家屋顶。宗助也迈开步子,快步朝着树木较多的方向走去。他想到这个星期天,还有这么令人舒畅的天气,马上都要结束了,心中不免升起一种世事无常的寂寥。接着,他又想到从明天起,自己这副躯壳又得跟往日一样拼命干活。转念至此,他突然对今日这半天的生活感到不舍,而这星期剩下的六天半里,自己又得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这种日子又是多么无聊!宗助迈步向前走去,脑中不断浮现各种形象:那个日照不足、缺少窗户的大办公室,身边同事的脸,还有上司呼叫“野中,你过来一下”时的嘴脸。
走到一家叫作“鱼胜”的小酒馆门前时,宗助继续向前,又经过五六家商店之后,拐进一条既不像小巷也不像弄堂的小路,道路尽头有一座高崖,崖下左右两边共有四五间构造相同的出租民房。据说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有一道稀疏的杉木树墙,墙内有一座凄冷的老屋,相传是一位前朝旧臣曾经住过的。后来,崖上有个叫坂井的男人买下这块地,很快就掀掉了老屋的茅草屋顶,砍倒了杉木树墙,并在此建起了现在这几栋新房。宗助家就在这条小路的尽头,位于巷底的左侧,虽说位置正处崖下,有点阴气森森,但因为距离道路最远,环境倒是比其他几户更为清幽一些。当初宗助是跟妻子商量之后,特意选中这间屋子租下的。
七天休一次的星期天快要结束了,宗助只想早点洗个澡,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再把头发剪一剪,然后悠闲地吃个晚饭。想到这儿,他匆匆拉开自家的木格门,只听厨房那儿传来碗盘碰撞的声响。宗助正要踏进屋子,一不小心,踩在小六随意扔在门口的木屐上。他弯下身,正要把木屐摆回原位,只见小六从房间里走出来,厨房那儿也传来阿米的声音。
“谁呀?你哥哥吗?”阿米问。
“哦,你来了。”宗助边说边走进客厅。刚才从他寄信后到神田散步,再搭电车回家的这段时间当中,他脑中甚至连小六的“小”字都不曾出现过,现在看到小六,心里不免感到有点歉疚,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阿米,阿米。”宗助把妻子从厨房叫到面前。
“小六来了,应该给他做点好吃的吧。”他向妻子吩咐道。妻子正忙得不可开交,拉开厨房的纸门后,也顾不上关门,就直接跑到客厅门口。一听丈夫吩咐的是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情,便立即应道:“是啊,马上就好。”说完,阿米就要返回厨房,但走了一半,又回到客厅来。
“对了,小六,麻烦你帮忙关上客厅的窗户吧,再把油灯点起来。我跟阿清现在手里都没空呢。”她向小六拜托道。
“好!”小六简短地答着,站起身来。后门传来阿清正在切菜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哗啦”一声,不知是热水还是冷水被倒进水槽。“夫人,这要放在哪里?”有人正巧开口询问。“嫂嫂,剪灯芯的剪刀在哪儿啊?”小六也问着话。还有沸水溅在炭炉上发出“嗞嗞”的声响。
宗助沉默着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两手覆在火盆上取暖。火盆里,只有露在灰烬外面的火炭闪着火红的光芒。这时,后面山崖上传来房东女儿弹琴的声音。宗助心有所感似的站起身,走到回廊边拉开了雨户(5) 。屋外那几丛黑黝黝的孟宗竹使天色看来更暗,竹丛上方的天空里,几颗星星正在闪烁,而那钢琴的声音就是从孟宗竹后方传来的。
(1) 劝工场:现代百货公司、购物中心的前身。明治、大正时代起,日本开始将许多商店聚集在一块儿集体经营,通常是由贩卖日用品、杂货、玩具等货品的商店构成。
(2) 蛮壳族:针对明治初期“高领族”而出现的名词。“高领族”(haikara,通常用日文片假名标示)是指率先接受文明开化风气影响,采取西洋服饰、谈吐、行事风格与生活方式的一批人。这个名词据说是从明治时代男性服装流行的高领(high collar)衬衣而来。而当时对“高领族”怀有抗拒感的另一批人则创造了“蛮壳族”(bankara,亦用片假名标示)。这个名词,据说最先由以第一高等学校为主的旧制高等学校的学生发明。“蛮壳族”最典型的形象为“敝衣破帽”,高底木屐,腰挂手巾,长发披肩……这种粗鄙形象所要表达的意义是“追求真理时不被事物的表象蒙蔽”。
(3) 蝙蝠伞:洋伞的代称。洋伞刚从西洋传入日本时,金属骨架配上布制伞面撑开后,很像蝙蝠撑开翅膀,因而得名。
(4) 半襟:和服里面的内衣衣领因直接触及肌肤,容易留下汗渍等污垢,清洗起来很不方便,所以日本人穿和服的时候,需要在领口包覆一块护布,叫作半襟。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易于清洗,后来又发展出各种颜色、各种刺绣等具有装饰功用的半襟。
[book_title]三
宗助和小六提着手巾从澡堂回来时,客厅中央已摆好一张四方形餐桌,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阿米亲手烹制的各种菜肴。火盆里的炭火比他们出门前烧得更旺了,油灯的火光也变得比刚才更亮。宗助把桌前的坐垫拉到面前,盘腿坐下,阿米从他手里接过手巾与肥皂,开口问道:“洗澡水还不错吧?”
“嗯。”宗助只答了一声。看他的神情,倒不是懒得说话,而是因为刚洗完澡,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澡堂的热水非常好。”小六望着阿米随声应和道。
“不过那种地方总是挤得要命,真叫人受不了。”宗助把手肘放在桌边,像是十分疲惫。他平常总是在下班回家之后才洗澡,那个时间正是大家还没吃晚饭的黄昏时刻,也是澡堂里顾客最拥挤的时段。所以最近这两三个月,他根本没在太阳下山之前去洗过澡,也不知天黑之前的澡堂水是什么颜色。不仅如此,他常常一连三四天都不肯踏进澡堂大门。“哪个星期天,我一定要起个大早,抢在第一个泡进干净的洗澡水里。”宗助平时倒是经常在心底盘算着。然而,真的到了星期天,他又觉得,难得只有今天才能睡个懒觉呢!想到这儿,他就懒得从床上爬起来了,而时间毫不留情地匆匆逝去。通常赖到最后,他也只能暗自叹息道:“哎呀!真麻烦!今天就算啦。”然后又下定决心:“下星期天再去吧!”于是周而复始,几乎已经变成一种习惯的惰性。
“无论如何,我也得想办法洗一次晨浴。”宗助说。
“哎哟,嘴里说得好听,等到能洗晨浴的日子,一定又是躺在床上睡懒觉啦。”妻子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小六从心底认为这是他兄长天生的弱点。尽管他自己是个学生,也过着学校生活,却无法理解兄长为何把自己的星期天看得如此珍贵。事实上,小六的兄长是希望利用这仅有的一天,缓解自己前面六天的阴郁情绪,他把自己众多的愿望都寄托在这二十四小时里面,但又因为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结果连其中的十之二三都无法实现。不,就算他已着手准备实现其中十之二三,但做了一半,又会觉得浪费这种时间实在可惜,以致再度停手。每次都像这样蹉跎再三,而星期天又一眨眼就过去了。宗助现在连自己花在消遣、娱乐、健身、打扮上的时间,都得精打细算,尽量节省。他没有赶紧替小六办事,并不是因为不肯尽力,而是脑中根本无暇考虑其他,小六却很难理解这些。他只觉得兄长打心底就是个薄情之人,做任何事都只想着自己,就算他有空,也只知道带着老婆四处闲逛,无论他如何拜托,兄长都不肯为自己出力。
不过小六倒也是最近才生出这种感觉。说得具体一点,是跟佐伯家开始交涉后才有的这种想法。年轻性急的小六觉得自己拜托兄长的事情,应该在一两天内就能解决,不料兄长却把事情丢在一边,一连过了好几天,都没有回音。不仅如此,兄长甚至还没到对方家里谈过,他不免感到气愤难平。
然而,今天等到兄长返家后,兄弟俩见了面,也不像外人那般客套寒暄,貌似两人之间还是弥漫着某种感情,所以小六也不好意思提起自己拜托的事了。接着,他又跟哥哥一块儿去洗了澡,回来之后,两人好像也聊得非常愉快。
兄弟俩都怀着轻松的心情坐在饭桌前,阿米也毫无忌讳地坐在一旁。宗助和小六还分别用小酒杯喝了两三杯酒。正要开始吃饭时,宗助笑着说:“哦!我有个好玩的东西。”
说完,他从袖管里掏出下午买的不倒翁气球,并开始吹气,把不倒翁吹胀起来。吹好之后,宗助将气球放在碗盖上,向大家介绍那气球的特别之处。阿米和小六都觉得很有趣,一齐注视那软绵绵的气球。这时,小六“呼”的一下,用力吹了口气,不倒翁便从桌面滚向地板,但它落到榻榻米上之后,仍然保持直立的状态。
“看吧!”宗助说。阿米毕竟是个女人,忍不住发出一阵笑声。她伸手打开饭桶盖子,一面帮丈夫盛饭,一面望着小六说:“你哥可真有闲情逸致啊。”那语气似乎也在帮她丈夫解释什么。宗助从妻子手里接过饭碗,一句辩解都没有,就开始吃起饭来,小六也抓起筷子准备吃饭。
从这时起,没人再提起那不倒翁气球,但那气球是制造欢乐气氛的开端,使他们都能毫无顾忌地一直闲聊到晚餐结束。聊了一会儿之后,小六突然换了话题。
“对了,伊藤这次可遭殃了(1) !”小六说。五六天前,宗助看到伊藤公爵遭遇暗杀的号外时,也跑到厨房向忙着做饭的阿米嚷道:“喂!不得了!伊藤被杀了。”说完,他把自己手里那份号外放在阿米的围裙上,又立即返回书房去了。不过,宗助当时的语调却很镇定。
“你嘴里嚷着‘不得了’,声音里却一点也听不出‘不得了’的感觉呢。”阿米后来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向丈夫抱怨过。打从那天之后,虽然报纸每天都会刊登几行有关伊藤的新闻,但是宗助对这事件却表现得很冷静,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读过那些新闻。有时,阿米伺候夜归的丈夫吃晚饭时也会问一声:“今天报纸有没有刊登伊藤的新闻哪?”“哦,有哇,写了很多呢。”丈夫最多也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所以阿米必须从丈夫的上衣内袋里找出早上读剩的报纸,亲自翻开那叠成小块的早报读一读,才能明了当天的新闻写了些什么。而她之所以会在丈夫面前提起伊藤公爵的新闻,也只是想把这件事当成丈夫回家后的闲聊题材,既然宗助并不热衷,阿米也就不再勉强谈下去。所以从报社发行号外那天,到今晚小六提起这件事为止,这对夫妇并没把这轰动世界的新闻,当成一个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来研究。
“究竟为什么被暗杀了?”阿米看到号外时曾向宗助提出这个问题,现在她又同样向小六提出一遍。
“就是用手枪,乓、乓、乓连打好几枪,被打中了嘛。”小六根据事实回答。
“可是啊,我是问为什么要暗杀他。”阿米露出不解的表情。宗助用平静的语气说:“就是他命该如此啦。”说完,他端起茶杯,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阿米听了丈夫的回答,仍然无法理解。
“那他为什么又到中国去呢?”她问。
“就是啊。”宗助露出酒足饭饱的表情。
“听说他到俄国去,是因为有秘密任务。”小六满脸严肃地说道。
“是吗?真倒霉啊,竟然被杀了。”阿米说。
“像我这种小跟班要是被杀了,当然是倒霉,但是像伊藤那样的人物,跑到哈尔滨去被人杀死,那就是死得其所了。”宗助这才露出得意的表情,发表了见解。
“哎哟,为什么呢?”
“为什么?伊藤被杀了,才会变成历史伟人呀。你叫他平平凡凡地死的话,才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原来如此!大概就是这样哦。”小六露出几许佩服的表情,接着又说,“反正像什么哈尔滨啦那些地方,都是动乱多事之地,我总觉得好危险。”
“那当然,因为各种人都到那儿私会嘛。”听了这话,阿米露出奇异的表情看着刚说完话的丈夫,宗助也发现了自己的语病。
“好了,可以把饭菜收下去了吧。”他提醒着妻子,然后又从榻榻米上拿起刚才那个不倒翁,放在自己的食指上。
“真的好有趣!怎么就做得这么巧妙呢?”他说。这时,阿清从厨房进来收拾,把满桌凌乱的碗盘连同桌子一起端了出去,阿米也到隔壁房间重新沏茶,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俩相对而坐。
“啊,这下总算弄干净了。刚吃完饭的餐桌实在太脏了。”宗助说,那表情似乎对餐桌一点眷恋都没有。阿清站在厨房门边笑个不停。
“什么事那么好笑哇,阿清?”阿米隔着纸门向阿清问道。“这……”阿清说着又笑了起来。兄弟俩都没说话,几乎只听到女佣一个人的笑声。
不一会儿,阿米双手端着点心盘和茶盘走回室内。她拎起一只藤条把手的大壶,把壶里的粗茶倒进两个茶杯大小的碗里,放在兄弟两人面前。这粗茶喝着既不伤胃,也不会令人失眠。
“说了什么,笑成那样啊?”阿米向丈夫问道。但是宗助不看她,反而把视线转向点心盘。
“都怪你买了那玩具,还把它放在指尖摆弄。家里又没有小孩。”
宗助低声说了一句:“是吗?”他似乎并不在乎妻子的埋怨,接着又慢吞吞地说:“原本也是有小孩的呀。”
宗助的语气有点像在自我品味话中的含义。说着,他抬起温柔的眼眸望着妻子。阿米顿时闭嘴不言。
“你吃点心呀。”半晌,阿米向小六搭话道。
“好啊。我会吃的。”小六答道。阿米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突然站起身,朝起居室的方向走去。房间里又只剩下兄弟俩相对而坐。
宗助家位于山丘环绕的谷底,距离电车的终点大约需要步行二十分钟,现在虽然还是黄昏,周围环境却显得异常宁静,门外不时传来细齿木屐敲击地面的声响,夜晚的寒意也越来越浓了。宗助一手缩在袖管里面,另一只手则从前襟插进胸前的腰带里。
“现在这天气,白天倒是挺暖的,一到晚上就突然变冷了。学校宿舍已经开暖气了吗?”他向小六问道。
“不,还没呢。学校不到冷死人的时候是不会烧暖气的。”
“是吗?那你很冷吧?”
“是呀。但也只是有点冷啦,我倒是不在乎。”小六说到这儿,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下去,“哥哥,佐伯家那件事到底怎么样了?刚才我问嫂嫂,她说您今天帮我写了一封信。”
“是呀,已经寄出去了。这两三天之内就会跟我联络吧。先看回信怎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跑一趟。”
小六看他哥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觉得很不满。然而,宗助的态度里看不出想要激怒对方的锐气,也没有想为自己辩护的邪恶,所以小六就更鼓不起勇气跟兄长争论了。
“那今天之前,您一直把那件事丢在一边没管哪?”小六只是简单地向他哥哥确认了事实。
“嗯。实在很对不起你,我就一直丢着没管。那封信也是今天好不容易才写好的。实在没办法呀,最近总是处于神经衰弱的状态。”宗助露出认真的表情说。小六脸上浮起了苦笑。
“如果不行的话,我打算立刻休学,干脆到中国或朝鲜去吧。”
“中国或朝鲜?真够果断大胆!但你刚才不是还说中国动乱多事,觉得很危险吗?”两人谈到这儿,始终围绕着相同的题目打转,很难谈出一个结论。最后宗助对小六说:“哎呀!好了,别担心了,总会有办法的。反正等那边有了回音,我会马上通知你,然后我们再来讨论对策吧。”说完,两人的谈话暂时结束了。小六回家时经过起居室,扫了一眼,看到阿米正靠在长方形火盆边发呆。
“嫂嫂,再见。”小六向她打声招呼。
“哦,你要回去啦?”阿米说着,吃力地站起身来。
(1) 伊藤这次可遭殃了:指一九〇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伊藤博文在中国哈尔滨车站遭人暗杀的事件。
[book_title]四
两三天之后,正如宗助所料,小六牵挂已久的佐伯家回信了。信里写得很简单,而且只有佐伯婶母的笔迹。其实这件事只用一张明信片就能解决,她却郑重其事地把信装在信封里,还贴了一张三分钱的邮票。
这天,宗助从办公室回到家,刚扒下身上的窄袖工作服,换上居家服,在火盆前面坐下的瞬间,看到抽屉口上方插着一封信,信封故意留出三厘米左右的长度露在抽屉外面。宗助喝了一口阿米端来的粗茶,当场撕开了那封信。
“哦?阿安到神户去了。”宗助一面读信一面说。
“什么时候?”阿米仍旧维持着刚才把茶杯交给丈夫时的姿势问道。
“没说什么时候呢。反正信上说,马上就会回东京。应该就快要回来了吧。”
“毕竟是婶母写的,所以才说什么‘马上就会’。”宗助对阿米的评论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只把刚念完的信纸重新卷好,往身边一扔,然后伸出手,非常厌恶似的摩挲着自己的脸颊。他已经四五天没刮脸了,脸上长满了扎手的胡子。
阿米迅速地捡起那封信,却没打开来念,只把信纸放在自己的膝头,转眼看着丈夫问道:“‘马上就会回东京’,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等安之助回来之后,会跟他说这件事,然后再到我们家拜访啦。”
“光写‘马上就会’太暧昧了。应该写清楚什么时候回来嘛。”
“没关系啦。”
阿米还想确认一下,便打开摊在膝上的信读了起来,念完,又卷回原样。
“请把那个信封给我一下。”说着,她向丈夫伸出手。宗助捡起那个掉在自己跟火盆之间的蓝色信封交给妻子。阿米嘴里发出“呼”的一声,吹开了信封,把信纸塞进去,才转身走向厨房。
宗助当场就把信的事情丢到了脑后。他想起今天在办公室,一位同事描述自己在新桥附近,碰到了最近从英国到日本访问的基钦纳(1) 元帅。宗助想,一个人拥有那样的身份地位,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引起轰动,不过,也可能是那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引人注目吧。宗助回顾着自己以往到现在的命运,又把今后即将面对的未来,跟这个叫作基钦纳的人的未来两相对比了一番,他发现自己跟基钦纳之间实在差太远了,远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基钦纳跟自己一样都是人类。
宗助一面思考,一面拼命抽着香烟。户外打从黄昏开始就吹起了大风,风声听来好像猛地从远处袭来。风势偶尔也会暂停,但那短暂的沉寂,反而令人觉得比狂风大作时更加悲戚。宗助抱着双臂想着:“又快到火警钟声响个不停的时节了。”
他走进厨房,看到妻子已将炭炉烧得通红,手里正在烧烤切好的鱼片。阿清则蹲在水槽边清洗腌菜。两个人都没说话,分别专心又利落地干活。宗助刚拉开纸门,立刻听到烤鱼滴下汁液和油脂的声响,听了一会儿,他又默默拉上纸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妻子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烤鱼。
晚饭后,夫妻俩隔着火盆相对而坐。这时,阿米又向丈夫说道:“佐伯家那边真叫人为难啊。”
“唉!那也没办法。只能等阿安从神户回来再说了。”
“他回来之前,先找婶母谈谈比较好吧?”
“也对。哎呀!反正再过不久就会来找我吧。先等一等吧。”
“小六弟弟会生气吧?那样也没关系吗?”阿米特意提醒丈夫,并向他露出微笑。宗助垂着眼皮,把手里的牙签插在和服衣领上。
到了第三天,宗助才写信通知了小六佐伯家回信的事,并把自己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又在信尾写了一遍:反正总会有办法的。写完了信,宗助心头十分轻松,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每天早出晚归进出官署时,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表达着:“只要问题还没逼到眼前,就先抛到一边去吧,也省得烦心。”宗助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下班,回家后就很少再出门,因为他觉得进进出出实在麻烦。家里很少有客人来访,晚上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有时甚至不到十点,就让阿清去睡觉了。每天吃完晚饭之后,宗助跟他妻子便分别坐在火盆的两边闲聊,通常大约聊上一小时。谈话内容大致也就是日常生活的琐事,但是像“这个月三十号米店的欠款如何解决”之类的家计拮据的窘状,两人却从来不曾提起过。此外,譬如针对小说、文学发表评论啦,或是男女间那种幻影般的情话啦,这对夫妇也从来不会说出口。他们的年纪虽然不大,看起来却像一对阅历沧桑的过来人,一天一天地过着低调朴实的生活。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像平凡无奇、毫不起眼的男女,只为了组成习惯性的夫妇关系而凑在一块儿。
从外表来看,夫妻两人都不像会钻牛角尖,关于这一点,从他们对小六这件事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二。不过阿米毕竟是女流之辈,那天之后,她又向丈夫提醒过一两回。
“阿安还没回来吗?你这个星期天不到番町瞧瞧吗?”她说。
“哦,去看看也好。”宗助也只是嘴里应着,等到他说的“去看看也好”的星期天来了,他又是整天无所事事,似乎已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而阿米看到丈夫这样,也没有任何埋怨。碰到天气不错的话,她就对丈夫说:“你去散散步吧。”万一外面正在刮风下雨的话,阿米就对丈夫说:“还好今天是星期天,太幸运了。”
好在那天小六来过之后,就没再露面了。小六这年轻人做起事来有种神经质的执着,只要是他想做的,不管是什么,都得贯彻到底,这一点,倒是跟从前在别人家里当书生(2) 时的宗助有点相似。而相对地,小六若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就算是昨天才说过的话,也能立刻抛到脑后,就像从没说过似的。他跟宗助毕竟是同胞兄弟,就连这项特质,也跟往日的宗助一模一样。而且小六的思路清晰,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是把感情混入理想,就是用理想控制感情,他觉得不合理的事情,绝对不肯去做,而相反,任何事情只要能找到充分的理论支持,他就会拼命想让理论得到实践。更重要的是,小六现在这年纪正好身强体健,精力旺盛,凭着他一股血气方刚的力量,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宗助每次看到弟弟,总觉得往日的自己好像复活了,站在自己的面前。这种现象有时令他心惊胆战,有时也令他不快。他会忍不住怀疑,难道老天爷是想尽量让我忆起从前的痛苦,而故意把小六送到面前来?每次想到这儿,宗助就非常恐惧。接着,他又转念一想,或许这家伙是为了跟我遭遇相同的命运才降生到这世上来的?这种联想令宗助极为忧虑,有时,还会有一种超过忧虑的不悦从他心中升起。
但是到现在为止,宗助不仅不曾向小六提出过任何建议,也没有针对小六的未来提醒他该注意些什么。宗助对待弟弟的方式极其平凡,就像他的生活极其低调,别人完全看不出他拥有的过去那样,宗助在他弟弟面前也从不随便摆出一副阅历丰富的长辈作风。
宗助跟小六之间原本还有两个兄弟,但两人很早就夭折了,所以宗助跟小六虽说是兄弟,年纪却相差了十几岁。后来又因为宗助在大一时出了问题,转学到京都去了,所以小六十二三岁的时候,兄弟俩在家朝夕共处的日子就已结束。宗助现在还记得,小六是个固执又不听话的淘气小孩。他们的父亲那时还活着,家境也不错,生活颇有余裕,家里甚至还有一栋用人房,专为他家拉车的车夫也住在里面。那个车夫有个儿子,大约比小六小三岁,经常陪着小六一起玩。记得那是夏季的某一天,天气热得不得了,两个小孩把糖果袋粘在长竹竿的尖端,再抓着竹竿在一棵大柿子树下捕蝉。宗助刚好看到他们,便拿了一顶小六的旧草帽对车夫的小孩说:“阿兼,你那样顶着太阳猛晒,小心得霍乱哟。来!戴上这个吧。”不料小六看到哥哥不经他的同意,就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顿时火冒三丈,马上从阿兼手里抢回草帽,往地上一丢,跳上去一阵乱踩,最后终于踩得那顶草帽不成形状。宗助见状,立即从回廊光脚跳下院子,伸手就往小六的脑袋猛敲几下。从那时开始,宗助眼中的小六就成了惹人嫌的小讨厌。
后来到了大二时,宗助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学校,也不能返回东京的老家,就从京都直接前往广岛,在那儿生活了半年多。父亲是在那段时间里去世的。宗助的母亲早在父亲去世前六年就已撒手人寰。父亲死后,家里只剩下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小妾,还有十六岁的小六。
那时宗助接到佐伯家叔父发来的电报,匆匆返回久别的东京。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宗助打算整理一下家产,等他着手清点财产之后才渐渐发现,原以为应该剩下一些的遗产,竟然出乎意料地少,而原以为不可能留下的债务,数目却相当大,宗助大吃一惊,连忙找佐伯家叔父商量。叔父告诉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把老宅卖了。”宗助决定先给那个小妾一笔巨款,立刻打发她离去。小六暂时留在叔父家,拜托叔父代为照顾,但是最关键的房产,却不是想卖就能马上卖掉的,宗助只好又拜托叔父帮忙,想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再说。佐伯叔父是个创业家,创办过许多事业,不过都没有成功。换句话说,他是个喜欢投机冒险的男人。宗助离开东京前,这位叔父就经常想出各种赚钱的花样怂恿宗助的父亲投资。而宗助的父亲或许也有那方面的贪念,他前前后后投注在叔父事业里的资金,绝对不是小数目。
父亲去世的时候,叔父的境况似乎跟从前没有两样,再加上父亲生前跟他的交情,像叔父那种人,通常会表现得通情达理,十分上道,所以叔父痛快地答应宗助,帮他处理后事。但宗助把变卖房产的事情全权交给叔父打点,说穿了,就是他用房产当作抵押,换到一笔临时应急的费用。
“房产这种东西呀,你不挑一下买主,是会吃亏的。”叔父说。至于老家那些占据空间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叔父认为反正不值几个钱,便全都卖掉,剩下五六幅挂轴和十二三件古董,就暂时放着,等以后再慢慢寻找买主,否则还是可能吃亏。宗助对叔父的意见表示赞同,便把那些财产都交给叔父保管。办完了丧事,扣除所有支出后,宗助手边还剩两千元左右。这时他才想起,应该把其中一部分留下来,当作小六以后的学费。因为宗助当时的境况不像现在这么稳定,他担心若是等到以后再按月寄去小六的学费,说不定自己哪天会拿不出那笔钱。想来想去,虽然觉得不甘,但也只好把心一横,从两千元里分出一半交给叔父,恳请叔父好生照顾弟弟。宗助心想,自己已经半途失学了,无论如何,起码得让弟弟接受完整的教育才对;而另一方面,宗助也觉得,等那一千元用完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就有能力解决问题了,或者还会有别人伸出援手。宗助便怀着一丝模糊的期待返回广岛了。
大约过了半年,叔父写了一封亲笔信告诉宗助:“老宅的房子终于卖掉了,放心吧。”但房子究竟卖了多少钱,信里却一个字也没提。宗助写信向叔父问起这件事,过了两个星期,才收到叔父回信说:“金额完全足够偿还我当初借你的钱,你不必操这个心。”宗助对叔父的回答有点不满,但又看到信里写着,细节等到下次见面时再详谈。按照他的想法,真想立刻赶到东京问个清楚。宗助告诉妻子这件事,同时也想听听妻子的意见。阿米听完后,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说:“可是你又去不了,有什么办法。”说完,阿米跟平日一样向丈夫露出微笑。
宗助像听到妻子宣判了自己的命运,抱着两臂陷入沉思。想了半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处境都不允许他随意行动,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摆脱眼前的束缚,也就不再挣扎了。
无奈之下,宗助又跟叔父写信交涉了三四回,每次的回信都是完全相同的内容,就像用印章盖上去似的:“详情等下次见面再跟你细说。”
“这就没办法了。”宗助读完信,气愤地望着阿米。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宗助打算找机会,带着阿米回一趟久违的东京。谁知就在临行之前,他却得了感冒,只好在家休息,更没想到感冒后来又转成了伤寒,他这一躺,竟然就是六十多天,身体也一下子变得非常衰弱,直到病愈后一个月,还无法完全投入工作。
宗助的身体完全恢复后没多久,又不得不从广岛搬家到福冈去。他原想趁着搬家前,先到东京一趟。然而计划还没付诸实践,又被许多杂务绊住,不得动弹,结果东京也没去成,就无奈地搭上列车,任由列车载着自己的命运直往福冈驶去。这时,当初变卖家产换来的那笔钱几乎快要花光了。宗助在福冈生活了大约两年,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他常常忆起从前在京都当书生的那段日子。那时,他经常随便找个借口,向父亲索取大笔学费,然后任意挥霍。当他把往事和自己现在的身份两相对照时,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因果缠身的恐惧。有时,当他暗自回顾逝去的青春,才会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遥望远方的彩霞,同时也在心底慨叹:“那时的我,是站在一生的荣华巅峰啊。”每当他感觉日子越来越苦,就会在妻子面前嚷道:“阿米,那件事丢在一边很久了,我还是到东京交涉一下如何?”
阿米当然不敢违背丈夫的想法,只能垂着眼皮怯怯地答道:“不行吧。因为叔父完全不相信你呀。”
“或许他是不相信我,但我也不相信他呀。”宗助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说。但是看到阿米低眉垂首的态度,宗助的勇气好像一下子全不见了。夫妻俩的这种对话,最初大概是每月出现一两次,后来变成两个月一次,然后是三个月一次,最后,宗助终于得出结论:“好吧。反正他只要照顾好小六就行了。其他的事,等我哪天到东京跟他见面再说。对吧?阿米,你看这样可好?”
“那当然很好哇。”阿米答道。从那以后,宗助再也不提佐伯家。他认为,就凭自己那段往事,也不好随便开口向叔父讨钱。也因为这样,宗助自始至终不再写信提起那笔钱。小六经常写信给宗助,但通常都写得很短,宗助对弟弟的记忆,还是父亲去世时在东京见到的小六,总以为小六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自然从没想到让小六代表自己去跟叔父交涉。
宗助跟妻子的日子过得十分低调、隐忍,这对夫妻就像两个互相依靠的同志,并肩强忍风寒,彼此紧抱对方取暖。心里实在苦得受不了时,阿米仍然会对丈夫说:“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宗助则告诉阿米:“是呀,忍着吧。”某种类似认命或强忍的气氛总是弥漫在两人之间,而像未来或希望之类的东西,则从来不曾在他们面前显现踪影。宗助跟妻子很少谈起往事,有时甚至像是互相约好了似的,彼此都在回避从前。阿米偶尔会安慰丈夫道:“好运一定马上就会降临的。厄运总不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宗助听了则觉得,这简直就是命运之神假借深情的妻子之口在嘲讽自己啊,所以他总是露出苦笑而不知如何作答。阿米若是没察觉丈夫的心情而继续说下去,宗助便干脆气愤地骂道:“难道我们连期待好运的权利都没有吗?”妻子这才认清现状,连忙闭上嘴巴。接下来,夫妻俩便默默地相对而坐,一起陷入那个自己动手挖掘的坑洞,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而那个又黑又大的坑洞就叫作“从前”。他们作茧自缚地抹杀了自己的未来,也不再期待前方还有璀璨的人生,两人只希望这样一直手牵着手向前走。对于叔父声称已经卖掉的那份房产,宗助原就没抱着太大期望,但是有时想起这件事,又忍不住对阿米说:“不过,要是按照最近的行情出售,就算是贱价求现,也能卖到比叔父给的那笔钱多一倍的价格呢。”
“又在说房产?怎么一直都忘不掉哇?当初也是你自己拜托叔父帮忙处理的嘛。”阿米露出悲戚的笑容说。
“那是因为没办法。当时那情况,若不那么做,根本没法收拾残局。”宗助说。
“所以呀,或许叔父以为房产是他给你那笔钱的代价呢。”阿米说。听到这儿,宗助也觉得叔父的做法或许没有错,但他嘴里还是像在辩驳什么似的说:“那种想法不太对吧?”每次谈到这问题,夫妻俩争论的焦点就会慢慢越扯越远,最后不知扯到哪儿去了。宗助跟妻子就这样一直过着既寂寞又和睦的日子,到了第二年年底,宗助在偶然的机会下,遇到从前一位叫作杉原的同学。杉原跟宗助在大学的时候非常要好,毕业后考取了高等文官资格。他跟宗助重逢时,已在政府的某部门任职。当时是因为公事到福冈和佐贺出差,所以特地从东京赶来跟宗助见面。宗助在报上看到杉原出差的消息,对于杉原抵达的时间、住宿地点等讯息,早就弄得一清二楚,但他想到自己是个失败者,站在功成名就的同学面前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令他感到羞愧,更何况,宗助原本就特别不想见到从前求学时代的朋友,所以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到旅馆去拜访这位同学。
然而,杉原却在偶然的状况下听到宗助住在福冈的消息,他向宗助提出强烈要求,请他一定要来相会,宗助只好答应了杉原的邀约。事实上,宗助后来能从福冈搬回东京,几乎全得归功于杉原的协助。两人相见后不久,宗助接到杉原来信,得知自己托付好友的事情,已全部安排就绪。这天在家吃饭的时候,宗助放下筷子对妻子说:“阿米,我们终于可以到东京去了。”
“哎哟!太好啦。”说完,阿米抬头看着丈夫的脸。
两人刚回东京的头两三个星期,真是整天忙得昏天黑地。老实说,任何人刚搬新家或刚刚开始新工作(就跟他们一样),都会被忙碌和都会空间里日夜不停的喧嚣刺激得无法静心思考,也无法从容实践任何计划。
宗助和妻子搭乘夜车到达新桥车站时,总算见到了久违的叔父和婶母。或许因为车站的电灯不够亮吧,宗助觉得叔父和婶母的脸上并无欣喜之色。只见他们满脸倦容,好像宗助那趟列车路上遇到车祸,延迟半小时才到站,完全是宗助的过错似的。
众人在车站相见后,宗助只听到婶母说了一句话:“哎哟!阿宗啊,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老了好多呢。”阿米这时才第一次被人引见给叔父和婶母。
“这就是那个……”婶母说了一半,抬眼看着宗助。阿米也不知如何打招呼,只好默默地低着头。
小六当然也跟着叔父夫妇一起来迎接哥哥。宗助一眼看到小六时,心里真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弟弟竟已长得这么高,快要超过自己了。小六那时刚从初中毕业,正准备进高中就读,看到宗助后,也没叫声“哥哥”,或说声“欢迎您归来”,只是笨拙地向宗助弯了弯腰。
宗助和阿米在旅店住了大约一星期,才搬到了现在的住处。搬家时叔父和婶母帮了很多忙,还送来一套小家庭使用的厨具与餐具,并对宗助说:“那些零零碎碎的厨具就不必买了,这套旧的若是能用,就拿去用吧。”不仅如此,叔父还对宗助说:“你刚搬了新家,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吧。”说完,拿出六十元交给宗助。
搬家后,宗助夫妇整天忙进忙出,一眨眼工夫,半个月就过去了。还在外地时,宗助对那老宅的事情曾经那么在意,谁知一回到东京后,却始终没跟叔父提起财产的事。有一天,阿米向他问道:“我说呀,你跟叔父谈过那件事了吗?”
“哦,还没呢。”宗助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说。
“你也真怪,从前那么在意的。”阿米露出浅笑。
“因为我根本没时间好好坐下来跟他谈那件事呀。”宗助辩解道。接着,又过了十天。这次是宗助主动向阿米提起。
“阿米,那件事我还没说呢。现在觉得太费事,不想说了。”宗助说。
“不想说就别勉强了吧。”阿米答道。
“可以吗?”宗助反问。
“可不可以,本来就是你的事呀。我向来都觉得无所谓啦。”阿米说。
“我是想,那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感觉也很怪,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谈好了。反正迟早会有机会的。”说完,宗助决定暂时不再提起这事。
小六在叔父家里过得还算满意,他曾向宗助表示,等到升学考试结束,进入高中之后,他就得搬到学校宿舍住。关于升学的问题,小六似乎早就跟叔父谈好了。尽管哥哥最近回东京来了,但他认为哥哥并未负责自己的学费,因此也就不像他跟叔父那么亲密地跟哥哥商讨自己的前途。堂兄安之助倒是一直都跟小六很亲近,两人的关系反而比宗助跟小六更像亲兄弟。
所以自然而然地,宗助逐渐不再到叔父家去了。就算偶尔前往探望一次,也总是应付交差似的敷衍了事。每次从叔父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宗助的心情都会很糟。到了后来,每逢年节的寒暄慰问之后,宗助几乎立刻就想告辞回家。在那种场合下要他再多聊半小时,简直令他如坐针毡。而且叔父也显得极不自然,好像很受拘束。
“哎呀,还早嘛,多坐一会儿吧?”婶母倒是每次都会挽留宗助,但这种客套反而让他更加不安。若是隔上一段日子不到叔父家探望一下,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亏心事,内心颇感不安,只好再前去探望叔父。
宗助有时也会主动向叔父行礼道谢:“小六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除了这种口头问候之外,宗助却懒得提起弟弟未来的学费,以及当年自己离开东京那段日子,叔父代售家产得到的收入。虽然有时觉得麻烦,宗助却仍然不时拜访自己并不关心的叔父。显然他并不是单纯地为了维持叔侄关系之类的世俗义务,而是因为心底藏着某种想要伺机解决的课题。
“阿宗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哪。”婶母曾对叔父提出自己的看法。
“对呀。可见从前发生的那件事还是影响深远哪。”叔父答道,那语气就像在强调因果报应的可怕。
“真的呢,太惊人了。以前那孩子才不会这么垂头丧气……甚至还可说,他总是精力过剩吧。真没想到才两三年不见,竟变得这么老气横秋,简直认不出来了。现在他看起来比你更像个老头呢。”婶母说。
“怎么可能。”叔父又答。
“不是啦,且不说脑袋和脸,我是说他的模样啦。”婶母辩解道。自从宗助回到东京以来,这种对话在老夫妇之间已不知上演过多少回。而事实上,宗助每次到了叔父家,老人家眼里的他,确实也就是这副模样。至于阿米呢,只有在刚抵达新桥站的时候被人介绍给叔父夫妇,之后一直没跨进过叔父家门槛一步。虽然她那天很有礼貌地喊了声“叔父”“婶母”,后来跟大家分手时,叔父夫妇也对阿米说:“如何?有空到家里来玩吧。”
阿米却只是点点头,行个礼说:“谢谢。”至今也没打算到叔父家拜访。
后来就连宗助也沉不住气了,向阿米提议过一次:“到叔父家去一趟如何?”
“可是……”阿米说着,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从此宗助也就没再提起这件事。宗助跟叔父家的关系就像这样维持了一年多,不久,自认精神状态比宗助还年轻的叔父,却突然去世了。起因是一种叫作脊髓脑膜炎的急症,最初叔父的症状只像感冒,在家里休息了两三天。一天,他上完厕所后正要洗手,手里还抓着木勺,就倒在地上,不到一天,就断气了。
“阿米,结果我还没跟叔父谈那件事,他就死了。”宗助对阿米说。
“你这个人,还在想着要谈那件事呀?你也太执着啦。”阿米答道。之后,又过了一年多,叔父的儿子安之助从大学毕业了,小六也升上了高二。婶母跟安之助一起搬家到了中六番町。叔父去世后第三年的暑假,小六到房州海边游泳,一直在那儿待到九月底,前后住了一个多月。他还从保田横断房总半岛,又沿着上总海岸经由九十九里到达铫子。然而到了铫子之后,他却突然决定返回东京。回来后过了两三天,小六就跑到宗助家来。那是个初秋的午后,秋老虎依然十分猖狂。小六整张脸都晒得黑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猛一看,还以为从哪里跑来一个土著。小六走进宗助家平日晒不到的客厅,立刻仰面一倒,躺在榻榻米上等待兄长归来。等到宗助出现在客厅时,小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哥,我来这儿,是有点事情想跟您商量。”小六一副豁出去的语气。宗助听了有点讶异,连自己那身非常闷热的西装都来不及换,就先忙着听弟弟倾诉。
据小六转述,两三天前,他从上总回来的当天晚上,婶母亲口告诉他,以后再也付不起他的学费了,虽然她心里很同情小六,但也只能付到今年年底。小六说,父亲去世后,自己立刻被叔父家收养,不但能够上学受教育,吃饭穿衣也都不必操心,甚至还能有零花钱,自己的生活几乎跟父亲在世时一样,毫无任何不足之处,也因此养成了一种惰性,直到那天晚上为止,自己的脑中从没考虑过学费之类的问题,听到婶母宣布的时候,他只感到一片茫然,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至于不能继续照顾小六的理由,婶母毕竟是个女人,她以充满怜悯的态度,前前后后花了一个钟头向小六委婉地说明。婶母列举的理由当中,除了因为叔父去世,家中经济状况出现变故之外,还有安之助大学毕业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结婚,等等。
“如果有办法的话,我是想最起码也要供你读完高中的,但我能维持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婶母就是这么说的。”小六重复了一遍。听了婶母的话,小六突然想起当年父亲去世,哥哥回东京来处理后事,等到葬礼办完,兄长即将返回广岛之前,曾向自己交代过:“你的学费我已交给叔父。”于是小六向婶母提起此事。
婶母露出讶异的表情说:“哦,当时,阿宗确实是留下一些钱才走的,但那笔钱早就用光啦。你叔父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帮你设法筹措学费呢。”婶母说。
小六事先并未从哥哥这儿听说过那笔钱的数目,也不知哥哥交给叔父的钱究竟够他上几年的学,所以听了婶母这番辩驳,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你也不是举目无亲,还有个哥哥在嘛,可以找他好好商量一下呀。而我呢,也会跟阿宗见面,跟他详细说明这件事。只是阿宗最近很少到这儿来,我也很久没看到他了。所以你的事情,一直没法跟他提起。”婶母接着又补充了一大堆。
宗助听了小六交代的事情经过之后,只看着弟弟的脸说了一句:“这可真要命啊。”但他心里并没有从前那种气得想要立刻去找婶母理论的情绪,也不觉得小六突然改变态度令人厌恶。之前小六对他总是冷冷的,似乎因为自己不靠哥哥过活,就不必跟哥哥多说什么。小六心烦意乱地向哥哥告辞时,宗助站在昏暗的玄关目送弟弟的背影。小六的心情就像自己偷偷编织的前程美景突然被人毁掉了一大半。送走了小六之后,宗助仍然站在玄关的门槛上,继续欣赏了一会儿木格门外正在闪耀的夕阳。这天晚上,宗助从后院剪来两片巨大的芭蕉叶,铺在回廊边上当坐垫,他跟阿米一面并肩乘凉,一面聊着小六的事情。
“婶母是想叫我们照顾小六吧?”阿米问道。
“这个嘛,不跟她当面问个明白,谁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呢。”宗助说。
“一定就是那个意思啦。”阿米一面回答,一面在暗处吧嗒吧嗒地挥着扇子。宗助什么也没说,只把脖子抻得长长的,放眼打量屋檐和山崖之间那道细长的天空。夫妻两人都陷入沉默,半晌,阿米又说:“可是,我们哪有能力呀。”
“要靠我的力量供一个人念完大学,根本就不可能。”宗助只对自己的能力表明了态度。
说到这儿,两人便换了话题,再也没提起小六或婶母。两三天后刚好是星期六,宗助在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顺便绕到番町的婶母家。
“哎哟,难得看到你呀。”说完,婶母便忙着招待宗助,态度显得比往日更热络。宗助压下心中的厌恶,把这四五年来累积在心底的各种疑问全都提出来。婶母听了,当然也不能不拼命辩解一番。
据婶母表示,当初宗助家的老宅出售时,叔父究竟收了多少钱,她实在记不清了,总之,叔父帮宗助还清了临时救急的那笔款项后,剩下的数目大约是四千五百元或四千三百元。但是叔父认为,那座老宅是宗助主动交给叔父的,所以不论卖了多少钱,剩下的金额应该就是归他所有。但他不想被别人说成“卖掉宗助家老宅而大赚了一笔”,所以就把那笔钱当成小六的财产,以小六的名义保管着。叔父还说,宗助当年干了那种事,已经失去了继承权,就连一块钱也不该给他。
“阿宗你可别生气哦。我只是把叔父说过的话转述给你听而已。”婶母向宗助解释着。宗助没说话,继续听婶母说下去。
不幸的是,以小六名义保管的那笔财产,很快就被叔父以干练的手法变成了神田繁华街上的一栋住宅。然而,房子还没办好保险手续,就被一把火烧掉了。叔父认为购屋的事打一开始就没跟小六提过,因此就把房子烧毁的事情压了下来,故意没告诉小六。
“所以啊,这件事实在很对不起你阿宗,但是泼出去的水,没法挽回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当你自己运气不好,认了吧。若是叔父还活着,自然能给你想想办法。就算叫我多养一个小六,也算不了什么。这且不说,事到如今,即使叔父不在了,只要我们条件允许,也还是能弄一栋跟那烧掉的住宅相同的房产还给小六,就算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也能想办法照顾他到毕业为止呀。”说到这儿,婶母又把话题一转,向宗助说起其他八卦,主要是关于安之助求职的细节。
安之助是叔父的独生子,今年夏天刚从大学毕业,这个年轻人在家里一直备受呵护,平时交往的对象也只有几位同班同学,从表面看来,他似乎不太了解世事,但是实际走进社会之后,原本那种不谙时务的表现,反而令人觉得他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安之助是工学院机械系的学生,尽管目前国内的创业活动已趋于低潮,但他若想在全国众多公司里找一两个合适的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然而,或许因为身上流着父亲冒险投机的血液,安之助认为自己也该开创一番新事业。正好就在这时,他碰到一位同系的学长。那人在月岛附近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工厂,规模虽然很小,却是独立经营。安之助跟学长商量后决定,自己也投资若干金额,然后跟学长联手经营。而婶母说要告诉宗助的内幕,不过就是这段缘由。
“不瞒你说,我们手里原本仅有的那点股票,全都拿去投资工厂了,现在家里真的是一文不名。当然别人看起来,我们家人口少,又有房产,日子应该过得不错,这也是人之常情。譬如上次原家的妈妈来玩的时候还说,哦,还是你家的日子过得最舒服了,每次我来,都看到你在那儿细心地擦拭万年青的叶子。其实她也没说错啦。”婶母说。
宗助聆听婶母叙述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他认为这是自己患过神经衰弱的缘故,事实证明自己的脑子现在已不像从前那么反应敏捷了。婶母说到最后,觉得宗助似乎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说辞,她甚至把安之助投资的金额都告诉了宗助。据说他们总共大约投注了五千元进去,以后他们暂时只能靠安之助微薄的月薪和那五千元投资带来的红利过活了。
“而且那红利究竟能分到多少,谁也说不准啊。工厂经营顺利的话,大概可以分到一成或一成五的利息,要是弄得不好,说不定得把老本蚀光呢。”婶母特地加上这句说明。
听了婶母这番解释,宗助觉得她倒不像那种厚着脸皮不还钱的人,因此也感到有点为难,若今天不跟婶母讨论一下小六的未来就告辞回家,实在于心不甘。于是宗助决定暂且不提婶母刚才说的那堆有的没的,而把重点集中在自己当年交给叔父的那一千元,也就是小六的教育基金上。
“阿宗,那笔钱真的全都花在小六身上啦。光是小六上高中以来这样那样的花费,就已经花掉了七百元。”婶母答道。
说到这儿,宗助顺便又追问了自己当年拜托叔父保管的那批字画古董的下落。
“说起那些东西,可真是气死人啦。”婶母说了一半停下来,看着宗助问道,“怎么?阿宗,那件事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啊!”宗助说。
“哎哟!哎哟!是你叔父忘了告诉你了。”说着,婶母这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宗助。原来宗助返回广岛后没多久,叔父托一个姓真田的熟人帮忙处理那批东西。据说那家伙对古董字画十分内行,平时就经常出入各种场所,专门从事那种买卖,所以他当场允诺了叔父。之后,真田就三天两头跑来找叔父,不是说“某人对某样东西有兴趣,想先看看货色”,就是说“某先生想买某样物品,拿去给他瞧瞧吧”,说完,拿走东西之后就没下文了。叔父向他追问,他总是推托说“客人拿去就没再还回来”什么的,不肯痛痛快快地解决问题,拖到最后,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就干脆避不见面,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不过啊,现在还有一个屏风放在这儿哟。上次搬家的时候才发现的,当时阿安还叮嘱我说,这可是阿宗的东西,下次得便就给他送去吧。”
婶母提起宗助存放在她家的东西,有一种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感觉。宗助呢,至今一直放在那儿没再过问,可见他对那些古董也不太有兴趣,所以看到婶母一点也不觉得内疚,他也就没特别气愤。
谁知婶母接着又说:“阿宗,反正你这东西放在这儿,我们也用不着,你就带回去吧,怎么样?最近不是听说这种东西挺值钱的?”事实上,宗助听了婶母的话,也觉得干脆搬回家算了。他命人把屏风从储藏室搬出来,放在明亮的地方打量了一会儿,感觉从前确实看过这个两扇相连的屏风。只见屏风的下方密密麻麻地画着萩花、桔梗、芒草、葛藤和仙鹤草之类的植物,上方画着一轮银色满月,旁边空白处写着“荒径月夜之仙鹤草其一”(3) 。宗助跪在屏风前面细细欣赏,在那发黑的银色附近,葛叶被风掀起,露出叶子背面干枯的色彩,旁边有个红色圆圈,大小就像个大福饼,圆圈里面是“抱一”(4) 的行书落款。看着这几个字,宗助不禁忆起父亲生前的景象。
从前每到新年,父亲一定会从昏暗的库房里搬出这个屏风,放在玄关当作装饰,屏风前面放一个紫檀木的方形名片盒,前来拜年的客人可以把名片放在盒中。又为了表示吉庆之意,客厅的凹间必定挂出一对老虎画轴。宗助至今仍然记得,父亲曾告诉过他,这幅画作并不是岸驹(5) 画的,而是出自岸岱(6) 的手笔。不过这张画已被弄脏,画里的老虎伸着舌头正在饮用山泉,鼻梁上面却有一块墨迹。父亲对这污迹非常在意,总是看着宗助抱怨道:“还记得吗?这可是你涂上去的。都怪你小时候淘气。”父亲说这话时,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宗助神情严肃地跪坐在屏风前,回忆起自己离开东京前的往事。
“婶婶,那我就把屏风带回去了。”他说。
“好哇好哇!你拿去吧。要不然我叫人帮你送去吧。”婶母好意向他建议。宗助便顺水推舟,拜托婶母处理,然后便告辞回家。晚饭后,宗助又跟阿米来到回廊。昏暗中,夫妻俩分别穿着白底花纹的浴衣,并排坐在一块儿乘凉,还聊起白天的事情。
“你没见到阿安吗?”阿米问。
“是呀,听说阿安星期六也在工厂忙到黄昏呢。”
“那么辛苦啊。”阿米只说了这句话,对叔父和婶母的所作所为,一句评语也没有。
“小六的事究竟如何是好呢?”宗助问。
“是呀。”阿米也只答了一句。
“按理说,我们这边也有我们的说词,但若是提出反驳,最后就只能对簿公堂,如果手里没有证据,是不可能打赢官司的。”宗助提出自己极端的假设。
“打不赢官司也没关系呀。”阿米立即答道。宗助只是露出苦笑,没再接口说下去。
“反正啊,都怪我那时没到东京来一趟。”
“然后等你能到东京来的时候,又没那个必要了。”
夫妻俩一面闲聊,一面从屋檐下欣赏着细长的天空,又聊了一会儿明天的天气,就钻进蚊帐就寝了。
到了下一个星期天,宗助把小六叫到家里来,将婶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弟弟。
“婶母以前没告诉你细节,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你性子急,也或许以为你还是个孩子,所以故意没说。这一点,我也不太明白。但总之,事实真相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宗助对弟弟说。
但是对小六来说,不论对他解释得多详细他也嫌不够,所以只答了一句:“是吗?”说着,小六露出不满又不悦的表情看着宗助。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不论是婶婶还是阿安,都没有恶意啦。”
“我知道。”弟弟表情严峻地说。
“你是在怪我吧。我当然也有不对的地方。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说完,宗助躺下身子开始抽烟,没再多说什么。小六也不吭声,只是抬眼打量竖立在客厅角落的那个两扇相连的抱一屏风。
“你还记得那屏风吗?”半晌,宗助问道。
“记得呀。”小六回答。
“前天从佐伯家送来的。父亲从前的遗物,现在只剩这一件在我手里了。如果能用它换得你的学费,我现在立刻就把它交给你。但只靠这个破烂的屏风,也没法供你念到大学毕业。”说完,宗助又苦笑着说,“这么热的天气,竟把这种东西挡在这儿,简直是头脑不正常。可是没地方放嘛,也没办法啦。”宗助显得十分感慨。
小六每次看到哥哥这种悠闲迟钝的模样,老觉得他跟自己好像分别活在两个世界,心里也因此对哥哥深怀不满,但不论碰到什么问题,兄弟俩却从来没吵过架。这时,他像是忍着气似的突然换了个话题。
“屏风什么的都无所谓啦。问题是,以后我该怎么办?”小六提出疑问。
“这可真是个问题。但好在只要年底前想出对策就行了。再仔细考虑一下吧。我也会好好想想办法。”宗助说。
听到这儿,弟弟露出诚恳的表情向哥哥表示,以他的性格来说,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实在难以忍耐,现在就算到学校上课,也不能专心听讲,在家又无法安心预习。然而,宗助听完弟弟的意见,依然不肯改变态度,小六因此显得更为不满,啰啰唆唆地埋怨了一大堆。
“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能说上这么多,不管到哪儿去,都不成问题了。就算你立刻休学,也不要紧。你还是比我强多了。”哥哥说。两人谈到这儿,不欢而散,小六最后还是返回本乡校园去了。
弟弟离去后,宗助先洗了澡,又吃了晚饭。到了晚上,他跟阿米一起到附近逛庙会,买了两盆中意的花草,夫妻俩各提一盆回到家来。这种盆花最好是放在能够承接露水的地方,宗助便拉开山崖下方的雨户,把两个花盆并排摆在落地窗外。
阿米钻进蚊帐时向丈夫问道:“小六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没想到怎么办呢。”宗助说。过了十几分钟,夫妻俩都陷入了熟睡。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宗助重新展开工作,也就没有时间再考虑小六的事情。就算是下班后回到家,正在享受悠闲时光的那一刻,他也不想把这问题明晰地摊到自己面前研究。对于这种麻烦事,宗助那覆盖在黑发下的大脑根本无法应付。其实他从前对数学很有兴趣,就算是非常复杂的几何题,也能很有耐性地在脑中绘出图形,现在回忆起这段往事,宗助才发现逝去的时光虽然不多,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却是如此剧烈,这实在太可怕了。
尽管他不愿想小六的事情,但小六的身影每天至少会在脑中隐隐闪现一回。只有在看到那模糊的身影时,他才觉得自己必须为那家伙的未来动动脑筋,然而,通常他又会觉得:“哎!干吗那么急呀!”随即便打消了主意。宗助每天的心情就好像钩子不小心戳到胸肌似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九月底,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夜空里的银河了。一天晚上,安之助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来到宗助家。宗助和阿米做梦都想不到的贵客上门了,夫妻俩暗自纳闷着,不知安之助究竟有何贵干。果然不出所料,他是因为小六的事才来的。
安之助告诉他们,不久前,小六突然跑到月岛的工厂找他,说是哥哥已把学费的事详细地告诉他了,但他觉得自己以往那么努力学习,结果却不能进大学,实在心有不甘,所以还是想尽量挽回,借钱也好,用其他办法也好,希望继续念下去。接着又问安之助,有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安之助告诉小六,他会找阿宗好好商量一下。不料小六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哥哥根本就不是可以商量的对象,他自己没念完大学,所以觉得别人半途辍学也没什么了不起。小六又说:“本来这次的事若要认真追究起来,就应该由哥哥负责,可是他一向就那样,什么都不在乎,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袖手旁观。所以我现在能拜托的人,只有你了。本来婶母已正式通知过我,以后不管我的学费了,现在我又跑来找你帮忙,说来也很奇怪,但我觉得你比婶母更了解我的困难。”小六说了半天,就是不肯打消升学的想法。
安之助听完安慰小六说:“不可能的,阿宗对你的事非常关心,最近应该会到我家来谈这件事。”说完,才把小六打发了回去。小六临走前,从袖管里掏出几张白纸说:“我要向学校请假,请帮我在这请假单上盖个章。”接着又说,没有弄清究竟是休学还是继续上学,自己也没办法安心学习,所以没必要再每天到学校了。
安之助在宗助家谈了不到一小时,便借口工作繁忙,告辞离去。谈到最后,两人对小六的前途也没得出具体结论。临走前,安之助跟宗助说,反正哪天找个时间,大家聚在一起好好讨论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小六也一起参加。安之助走后,家里只剩宗助夫妻俩。
“你有什么打算呢?”阿米向丈夫问道。
宗助两手往腰部的兵儿带(7) 里一插,微微耸起肩膀说:“我也想重新回到小六那个年纪呢。我在这儿为他穷操心,怕他落得跟我一样的命运,谁知他根本没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好厉害呀!”
阿米端起茶具走向厨房,夫妻俩的谈话到此为止。两人又忙着铺床就寝。睡梦中,清凉的银河高高地挂在天空里。
接下来那个星期,小六始终没来,佐伯家那边也毫无音讯。宗助的家庭生活重新回到以往平安无事的状态。每天早晨,露水还没变干,夫妻俩就已起床,一起欣赏屋檐上的美丽朝阳。每天晚上,他们相对坐在烟熏竹台的油灯两侧,灯光照着两人,画出长长的身影。两人之间无话可说时,常常只是静静地待着,倾听壁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的声音。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好好商量了一下小六的问题,两人心里都明白,无论小六要不要继续上学,他都得暂时从学校的宿舍搬出来。所以说,不是重回佐伯家,就是得搬到宗助家来,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而佐伯家已经表示不再负担学费,若是拜托他们让小六暂住,应该不好意思拒绝,但如果小六还想上学,每月的学费和零用钱就得由宗助负担,否则在婶母面前说不过去。
但这笔钱对宗助的家庭开支来说,却是一笔负担不起的费用。两人把每月的收支拿出来细细计算一番之后,看法一样。
“怎么算都负担不起呀。”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呢。”
夫妻俩正坐在起居室,隔壁就是厨房,厨房右侧是女佣房,左侧还有个六畳(8) 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因为家里人少,包括女佣在内只有三人,阿米觉得这个六畳房间根本用不到,就把自己的梳妆台放在东边的窗下。宗助早上起床后,洗完脸,吃完饭,也到这个房间来换衣服。
“我看,不如空出那个六畳榻榻米的房间让他住,你看怎么样?”阿米突然提议。按照阿米的想法,若是小六的吃住由宗助这边负责,然后再由佐伯家每月资助一些,小六就能如愿念完大学了。
“穿着方面就把阿安的旧衣服或是你的衣服拿来改一改,大概应付得过去吧。”阿米补充道。其实阿米的建议宗助也曾考虑过,但他怕阿米有顾虑,所以没有积极推进,也没说出这想法,现在反而从妻子嘴里听到这建议,他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宗助写信告诉了小六这计划,并询问弟弟的想法:“你觉得这计划可行的话,我就到佐伯家去再跟他们谈谈。”小六接到信的当天晚上,立刻冒雨赶来。雨点不断敲击在他的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小六显得十分高兴,好像学费问题已经解决了似的。
“唉!都怪我们一直没多关心你,任你在外面生活,婶母才会说那种话。可是呀,你兄长若是条件稍微好一点,一定早就替你解决问题了,但你也知道,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不过现在由我们提议,不论婶母还是阿安,应该都不会拒绝。我向你保证,肯定会有办法的,你就放心吧。”
小六听完阿米的承诺后,又顶着雨返回本乡校区去了。但是之后才隔了一天,他又跑来问:“哥哥还没向婶母说吗?”接着,又过了三天,小六这回亲自跑到婶母家打听,听说哥哥还没去过,便跑来催促宗助:“你还是早点去谈吧。”
宗助虽然嘴里嚷着要去要去,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才一眨眼工夫,秋天已经来临。宗助也觉得自己跟佐伯家讨论这事拖得太久了。于是在那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下午,他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要到番町跟婶母谈谈这件事。不料,婶母在回信里说:“安之助到神户去了,不在家。”
(1) 基钦纳(一八五〇—一九一六):英国陆军元帅,生于爱尔兰,参加过多场英国殖民战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扮演要角。一九○九年十一月一日曾为了视察日本陆军而访日。
(2) 书生:原指明治、大正时代借宿他人家中的大学生,这些学生一面读书求学,一面以帮忙家事、杂务等方式代付食宿费。后来也有人将家里打杂的长工称为“书生”。
(3) 其一:铃木其一(一七九六—一八五八),江户后期的画家,酒井抱一的弟子。
(4) 抱一:酒井抱一(一七六一—一八二八),日本江户时代的艺术家,光琳派的重要画家之一。后来落发为僧,也是诗人。
(5) 岸驹(一七四九—一八三九):江户后期的画家。本名佐伯昌明,字贲然,善画山水、花鸟、兽类,尤以画虎著名。
(6) 岸岱(一七八二—一八六五):江户后期的画家,岸驹的长子,跟随其父学画,善画父亲开创的传统虎画。
(7) 兵儿带:一种男性和服腰带,质地较软,系法简单,通常是居家或休闲时使用。
(8) 畳:和室的大小以“畳”为单位,一畳即一块榻榻米的大小。
[book_title]五
佐伯家婶母是在星期六下午两点到宗助家来的。那天的天气很反常,一大早,天空就已阴云密布,气温陡降,好像突然刮起了北风似的。婶母的手放在竹编的圆形火盆上一面取暖一面说道:“这可怎么办?阿米呀,这房间夏天挺凉快,倒是很不错,但是往后可就有点冷了。”
婶母那满头自然卷的发丝梳成漂亮的发髻,和服外套上的古典圆绳纽带在胸前打一个结。婶母天生爱喝酒,现在仍然每晚都要喝上一两杯,所以脸色红润,身材丰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婶母每次来访之后,阿米总是对宗助说:“婶婶看起来好年轻啊。”而宗助也总是向她说明:“那当然应该看起来年轻啊。因为她这把年纪,只生过一个孩子嘛。”阿米认为宗助所言或许不错,但每次听完这话,还是会悄悄钻进六畳榻榻米大的房间,打量着镜中自己的脸。每次她都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越来越瘦了。对阿米来说,凡是让她联想起孩子的事,都令她非常痛苦。譬如屋后房东家养了一大群小孩,那些孩子总是跑到山崖上的院中玩耍,一下荡秋千,一下捉迷藏,叽里呱啦吵个不停,每当阿米听到那些声音,心中就不免生出几分幽怨。而如今坐在自己面前的婶母,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却顺遂地把儿子养育成人,还拿到了大学文凭。虽说叔父已经去世,婶母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沮丧,外表也显得那么富态,甚至胖得有了双下巴。还听说安之助一直很担心母亲过于肥胖,生怕她万一中风就糟了。但在阿米看来,不论是母亲操心的安之助,还是被儿子担心的婶母,这才像一对共享幸福人生的母子呀。
“阿安回来了?”阿米向婶母问道。
“是呀,好不容易呢,前天晚上总算回来了。一直没给你们回音,真是太抱歉了。”关于那封信的回信,婶母就提了一句,接着继续把话题转到安之助身上。
“这孩子呀,托你们的福,大学总算毕业了,不过从现在开始才是最重要的阶段,真叫人操心……好在九月起他就要到月岛的工厂去上班了。说来也算幸运,只要他照这样下去,继续好好学习,将来应该不会干不好吧。不过呢,毕竟还年轻嘛,以后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阿米在一旁听着,只是不断答道“很好呀”“祝贺您哪”等等。
“他这次去神户,也是因为那方面的工作。据说是要把一种叫作柴油发动机还是什么机的东西,安装在捕鲣船上呢。”
阿米完全听不懂婶母说些什么,嘴里却仍发出“嗯”“哦”的应和声。婶母立刻又说:“其实我对那些原本也是一窍不通啦。就算后来听了安之助解说,也只能随口应着‘哦!是吗?’……其实呀,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懂柴油发动机究竟是什么呢。”说着,婶母放声大笑起来。“据说是一种燃烧柴油的机器,能让船只随意前进,我听了说明,才知道那是个了不起的宝贝呢。只要有了那玩意儿,完全不必自己动手划船了。不论出海二十海里还是四十海里,都变成一项轻松愉快的任务了。对了!要说起日本全国的捕鲣船数量,那可是很惊人的。如果每条捕鲣船都装一台这种机器,利润可不得了呢。所以他最近好像全副心思都放在这件工作上。上次还跟我开玩笑说,这么好赚的工作当然很不错,但若过于拼命,把身体搞坏,就划不来了。”
婶母不停地说着捕鲣船和安之助的事情,看来真是得意万分,而关于小六的事情,却一直不见她提起。平时应该早已下班回家的宗助,也始终不见人影。
原来,宗助在这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先绕到骏河台去了。下了电车后,他觉得嘴里好像含着酸酸的食物似的,抿着嘴向前走了一两百步,便走进一家牙科诊所。三四天前,宗助跟阿米相对坐下,正要开始吃晚饭时,他一面说话一面拿起筷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门牙刚咬下去,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顿时痛得不得了。他把手指放在门牙上摇了摇,发现那颗牙齿的根部已经松动,吃饭时喝了汤水,就感到一阵刺痛,张开嘴吸进冷空气时,也会疼痛。这天早上刷牙时,宗助为了避开疼痛的部分,故意只用牙签挑出牙垢,又在镜中观察嘴里的牙齿一番,这才发现以前在广岛用银粉补过的两颗臼齿,还有磨损得参差不齐的门牙,都闪耀着隐隐的寒光。
“阿米,我的牙齿不行了。这样一碰,就会摇来摇去。”宗助换西服时,用手指摇了摇下面的牙齿。
阿米笑着说:“已经上了年纪啦。”说完,她走到宗助背后,帮忙把白色衬领(1) 装在衬衣上。
到了这天下午,宗助终于决定去看牙医。走进诊所的候诊室,只见室内一张大桌,周围摆着几把包覆丝绒椅垫的椅子,三四名患者正在候诊,众人全都蜷曲背脊,下巴缩在领子里。那些患者全是女性。室内有一座漂亮的褐色瓦斯暖炉,但还没开始点火。宗助从侧面打量大镜子里映出的白墙,耐心等候医生呼叫自己进去就诊。等了一会儿,实在无聊,这才看到桌上堆着许多杂志,便拿起一两本翻阅起来,原来全都是女性杂志,每一本的开头几张全是画页,上面印着许多美女图片。宗助反复欣赏了那些图片一番,然后拿起一本叫作《成功》的杂志。一翻开杂志,从第一页起就印着一条条所谓的成功秘诀,譬如其中一条写着:“不论做什么都得向前冲。”又有一条写着:“只知往前冲是不行的,必须以坚实的根底为基础向前冲。”读到这儿,他便随手把杂志扣在桌上。“成功”离他太远了。就连这种杂志的名字,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呢。半晌,宗助对杂志的内容还是很好奇,便把扣在桌上的杂志重新拿起来翻阅。无意中,他看到书页上有两行方形的字,文字间并没夹杂假名。这两行汉字写的是:“风吹碧落浮云尽,月上青山玉一团。”宗助向来对诗歌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不知为何,读到这两句诗的瞬间,心里却有颇深的感触。倒不是因为诗句对仗工整,而是他想到,若是人类也能拥有跟诗中景色相同的心情,该是多么愉快的事!想到这儿,他不免怦然心动。接着又出于好奇,他便把诗句前面的论文也读了一遍,谁知那论文跟诗句好像一点关联也没有。放下杂志之后,宗助脑中只剩下那两句诗,一直徘徊不去。老实说,最近这四五年里,倒是第一次在生活中碰到这种事。
就在此时,对面的房门打开了,一名手拿纸片的书生喊了一声“野中先生”,把宗助叫进诊疗室。
宗助进去一看,那房间比候诊室大了一倍,里面非常明亮,显然充分利用了各种采光技巧。房间的两端各有四把诊疗椅,每把椅子前面都有身穿白围裙的男人在为患者治疗。宗助被带到最里面的诊疗椅旁边。“请坐在这儿。”书生告诉他。宗助便踩上脚踏板似的东西,在椅子上坐下来。书生又拿来一块条纹厚毛毯,帮他将膝盖以下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宗助发现自己这样安稳地躺下之后,原来那几颗作怪的牙齿也没那么疼了。不仅如此,就连肩膀、背脊、腰部周围也都感到宁静轻松,非常舒适。宗助仰躺在椅子上,两眼凝视着屋顶垂下的瓦斯管。不一会儿,他突然想到,看这排场和设备,等一下说不定会叫我付一笔出乎意料的诊费吧。
就在这时,一个胖男人走过来。男人的头发跟脸比起来,似乎秃得太厉害了。他很有礼貌地向宗助打声招呼,宗助显得有点狼狈,躺在椅上把脑袋乱动一阵。胖男人先问了病情,又检查了口腔,然后摇了摇宗助表示很痛的那颗牙齿。
“牙齿松动成这样,应该很难恢复了。因为里面已经坏死啦。”男人说。宗助听医生如此宣布,心底隐约闪现一丝悲凉的秋意。“我已经到了这种年纪了吗?”他很想问医生,却又有点问不出口,只向医生确认道:“那是治不好了吗?”胖男人笑着说:“嗯,我也只能告诉您,很难痊愈了。若是真的不行,就干脆拔掉算了,但是现在还没到那种程度,我先帮您止痛吧。因为坏死……哦,我说坏死,您大概不太了解吧,就是说,里面已经完全腐坏了。”
宗助答了一声“是吗”,只好任由医生摆布。胖男人拿起一个机器,哗啦哗啦地转动着开始在宗助的牙根上挖洞,再插进一个长针似的东西,抽出来后闻闻针尖,接着从洞里抽出一条细线般的血管。“神经只能抽出这么多。”医生说着,把神经拿给宗助看,接着,便将药品埋进洞里。“请您明天再来一趟。”医生向宗助嘱咐道。
从诊疗椅上下来之后,宗助的身体又变成垂直状,视线范围一下子从屋顶转向庭院,这才发现院里种着一棵高一两米的大型盆栽松树。一名穿着草鞋的园丁正在细心包裹松树根部。宗助想起现在已是露水即将结霜的季节,手头比较宽裕的人家都趁现在开始准备过冬。
离开医院时,宗助经过玄关旁的药局,领了一些漱口药粉,药局特别叮嘱他,每天要用药粉漱口十几次。听到药局吩咐时,宗助心里只觉得欣喜,因为会计收取的治疗费比他想象的便宜多了。“这个价钱的话,按照医生指示再来治疗四五次,也没什么问题呢。”宗助边思索边正要穿上皮鞋,这才发现鞋底不知何时竟已磨破了。走进家门时,婶母比宗助早一步离开了。
“哦,是吗?”宗助一面回应,一面觉得很麻烦似的脱下西装,跟平日一样在火盆前面坐下。阿米抱着他的衬衣、长裤和袜子走进房间。宗助心不在焉地抽着烟。对面房间传来一阵刷衣服的声音。
“阿米,佐伯家婶母来说什么了吗?”宗助问道。他感觉牙齿已不再那么疼了,那种秋意袭来的凄凉感也减轻了许多。不一会儿,阿米拿出上衣内袋里的药粉,用温水溶成药水之后交给宗助。宗助不时地含一口药水,漱一漱口。他站在回廊边漱口时感叹道:“白天真的变短啦。”
不久,天终于黑了。附近街道在白天就很少听到车声,每天到了黄昏之后,四周更是一片死寂。宗助夫妇又跟平日一样聚首在油灯下,心中隐约感觉,在这广阔的世界里,只有他们坐着的这块空间光亮无比。在那明亮的灯影下,宗助只知有阿米坐在面前,阿米也只意识到宗助的存在,油灯的灯光照不到的黑暗社会,早已被他们抛到了脑后。每天晚上,他们都像这样度过,并从这种生活当中体会自己的生命。
一片静谧当中,夫妻俩拿出安之助从神户带来的养老海带(2) 罐头,从罐中挑出混了山椒的迷你海带卷,边吃边慢吞吞地聊着佐伯婶母的答复。罐头不断被他们摇来摇去,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
“可是每个月的学费和零用钱也没多少,就不能帮我们一点吗?”
“她说没办法。不管怎么算,这两项开支合起来,也得花上十元。她说像十元这么大的数目,现在叫她每月拿一笔出来,实在非常困难。”
“那就是说,今年年底之前,每个月得花二十多元,我们哪有这种能力呀?”
“所以说,就算有困难,只要再熬一两个月也就过去了,据说是阿安说的,叫我们自己想想办法。”
“实际上就是不肯帮忙的意思啰?”
“这……我也不清楚啦。反正婶母是这么说的。”
“要是捕鲣船赚了大钱,这点小钱算什么呀。”
“可不是吗!”阿米说着,低声笑了起来。宗助的嘴角也牵动了一下,却没再多说什么。半晌,宗助又说:“反正,现在只能让小六先住到这儿来了。其他事,就以后再说吧。眼下得让他先去上学才是。”
“对呀。”阿米说。宗助好像没听到似的,难得走进了书房。大约过了一个钟头,阿米轻轻拉开纸门,向室内瞧了一眼,只见宗助正在读书。
“在用功吗?可以休息啦。”阿米向丈夫催促道。
宗助回过头对阿米说:“嗯,要睡了。”说着,便站起身来。上床之前,他先脱了和服,穿上睡衣,再把一条棉质扎染兵儿带绕了几圈系在腰间。
“今晚读了《论语》。好久没读了。”宗助说。
“《论语》里面说了什么?”阿米问。
“没什么。”宗助答道,接着又说,“喂!我的牙齿据说还是因为年纪的关系,那样摇来摇去的,很难变好了。”说着,他那满头黑发的脑袋才在枕上躺下。
(1) 衬领:为了避免衣领弄脏,而在衬衣或外套的衣领里扣上的一条领片。现代的学生服或一般制服通常采用白色塑料领片。
(2) 养老海带:即“海带卷”,种类很多,有些是用大片的海带卷着鱼肉调味煮熟,可当菜肴;也有把海带切成小片,调味之后烘干,可当茶点。文中的海带卷应是山椒味的茶点海带。
[book_title]六
小六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要挑个适当时机,他随时可从学校宿舍搬到哥哥家来。阿米听说后,露出一丝惋惜的表情,望向六畳榻榻米大的房间里那座桑木梳妆台。
“如此一来,这东西就没地方放了。”她像在抗议似的向宗助说。事实上,这个房间让给小六的话,她就没地方梳妆打扮了。宗助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站着斜眼望向对面窗边的镜子,又刚好因为角度合适,看到镜前的阿米衣领上方的半边脸颊。宗助发现她从侧面看脸色非常不好,不免吃了一惊。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很不好啊。”说着,宗助的目光从镜中转回阿米身上。只见她鬓角的发丝十分凌乱,后颈的衣领沾着污垢。
阿米只答了一句:“天气太冷的缘故吧。”说着,她把西面墙边那宽约两米的大壁橱的橱门拉开,橱里靠下方,摆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旧衣柜,柜上还堆了两三个中式木箱和柳条箱。
“这些东西,怎么都收拾不完。”
“所以说,就这样放着吧。”
话说到这儿,显然夫妻俩心中觉得,小六搬来还是有点麻烦。也因此,尽管他们答应小六可以来住,而小六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搬来,但是宗助夫妇也没有特别催促他,好像是希望能拖就拖,最好能尽量躲过这种窘境。小六呢,或许也跟他兄嫂一样的想法吧,认为自己最好还是住在宿舍,尽量待到最后一刻才比较自在,所以也把搬家的日子一天一天往后拖。不过,小六的本性无法像兄嫂那样,对于放任的现状感到心平气和。
又过了几日,天气更冷,地面开始结霜,后院的芭蕉一下子全都枯掉了。每天早上,山崖上的房东院中传来栗耳短脚鹎的尖锐叫声。黄昏时,卖豆腐的按着喇叭从屋外匆匆而过,同时还可听到圆明寺的木鱼之声。白昼越来越短,阿米的气色也比宗助上次在镜中看到时更差了。曾有一两次,宗助下班回家时看到阿米躺在房里。“你怎么了?”宗助问阿米。她也只回答一句:“有点不舒服。”宗助又叫阿米找医生检查,她却不肯,只说:“没有那么严重。”宗助十分担心,虽然每天身在官署,心里却总是记挂着阿米,有时连他自己也发觉这种心情影响了工作。有一天,在下班的电车里,宗助脑中灵光一现,并往自己的膝上拍了一下。回到家,他像平时一样兴冲冲地拉开木格门,大声向阿米问道:“今天过得怎么样啊?”阿米也跟平时一样,把宗助的衣物和袜子叠成一堆,拿到房间去。
宗助紧追在她身后笑着问:“阿米,你是不是有喜了?”阿米没回答,只低下头不断刷着丈夫的西装。刷衣服的声音停了之后,阿米还是没从房间里出来。宗助又追过去探视,只见昏暗的房间里,阿米独坐在梳妆台前,看起来十分凄凉。阿米发现宗助过来,便应了一声:“来了。”说完,站起身来,但从声音里听得出她好像刚刚哭过。
这天晚上,夫妻俩相对坐在火盆旁,火上放着一个铁壶,两人都把双手覆在铁壶上取暖。
“这世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宗助的语气难得地透出轻松的气氛。阿米脑中清晰地浮现他们结为夫妇之前彼此的身影。
“说点有趣的事吧。最近的景气实在糟透了。”宗助又说。于是,两人开始讨论这个星期天到哪儿去走走,聊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两人的春装上。这时,宗助说了一个笑话,说他有个同事叫作高木,他妻子向丈夫吵着要做一件棉衣,高木一口拒绝了妻子的要求,还说:“我可不是为了满足老婆的虚荣心才上班赚钱的。”他老婆则辩驳道:“好过分啊!我是因为天气太冷,没衣服穿出门哪。”结果高木对他老婆说:“觉得太冷可以穿棉被或者毛毯呀,暂时忍忍吧。”宗助觉得这故事十分可笑,一连说了好几遍,阿米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看到丈夫的模样,觉得往日的宗助好像又回到了眼前。
“高木的老婆觉得穿棉被也无所谓,可是我却想做一件新大衣呢。上次看牙医的时候,正好看到园丁给盆栽松树包裹根部,我就一直盘算着做件新衣呢。”
“想要一件新大衣吗?”
“是呀。”
阿米朝丈夫的脸看了一眼,充满怜悯地说:“那就做吧。可以用分期付款。”
“唉,还是算了。”宗助突然显得十分落寞地说。半晌,他向阿米问道:“这小六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搬来呀?”
“他不想搬来吧。”阿米说。她心里很清楚,小六以前就不喜欢自己。但因为他是小叔子,所以一直以来,阿米总是尽力讨好,想尽量拉近小六跟自己之间的距离。而且她认为,小六已跟自己建立起普通的叔嫂亲情,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是现在看到眼前这种状况,阿米却又忍不住多心,想想小六拖拖拉拉不肯搬来的唯一理由,肯定就是自己。
“他住在宿舍当然比搬到这里自在啦。就像我们会觉得有点不便,他应该也同样感到拘束吧。就拿我来说,若是没有小六搬来这件事,我现在就能把心一横,鼓起勇气去做新大衣了。”
宗助毕竟是个男人,才能如此干脆大胆畅言,但只说这些,却不能完全抚慰阿米的心事。阿米没作声,沉默半晌之后,她把瘦削的下巴缩在衣领里,抬起眼皮看着宗助说:“小六还是很讨厌我吧?”
宗助夫妇刚搬回东京那段日子,阿米经常向他提出这种问题,每次听到阿米这么问,他总是得费尽心思,好生安抚阿米一番。但阿米最近不再发问,好像她早已忘了这件事,所以宗助也就没太留意。
“你又开始神经质了。不必管小六怎么想,只要有我在你身边就行了呀。”
“《论语》里面是这么写的吗?”
阿米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碰到这种状况,竟还会说出这种笑话。
“嗯,是呀。”宗助答道。夫妻俩的谈话到此便结束了。第二天早上,宗助一睁开眼,就听到铁皮屋檐上传来充满寒意的雨声。阿米用一根斜挂在身上的布条揽起袖管正在做家事,看到丈夫醒来,便直接走到宗助的枕畔。
“来,时间到了。”阿米提醒丈夫说。宗助耳中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很想在温暖的棉被里再躺一会儿。但是看到阿米脸色那么憔悴,却还勤奋地做着家事,只好立即应了一声:“哦!”说完,宗助便从棉被里爬起来。屋外已被浓密的雨丝包围。山崖上的孟宗竹迎着雨点摇来晃去,好像马儿甩着背上的鬃毛似的。如此凄清的冷空气之下,宗助即将冒雨外出,现在能给他增添少许气力的,只有热腾腾的味噌汤和米饭了。
“皮鞋里面又要弄湿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准备两双才行。”说着,宗助无奈地套上鞋底有个小洞的皮鞋,并把长裤的裤脚向上卷起大约三厘米。
到了下午,宗助下班回来,看到阿米将一个金属脸盆放在六畳大小的房间的梳妆台旁,盆里浸着一块抹布。脸盆上方那块屋顶已经变色,不时从上面落下水滴。
“不只是鞋子,连家里都漏水啊。”宗助说着,露出了苦笑。这天晚上,阿米为丈夫燃起了暖桌下的炭火,把苏格兰毛袜和格子呢西裤放在桌下烘干。
第二天还是下雨,夫妻俩又跟前一天一样,重复着相同的事和相同的话。第三天,天还是没有变晴。宗助早上起来皱着眉啧了一声:“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哇。鞋子那么湿漉漉的,简直没法穿呢。”
“房间也很糟糕呀,都漏成那样了。”夫妻俩商量了一番,决定等雨停了,再找房东帮忙修理屋顶。至于皮鞋,就实在没办法了,宗助勉强把脚伸进那被雨淋得变形的皮鞋,走出了家门。幸好,这天早上到了十一点左右,天突然放晴了。几只麻雀飞到树墙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派阳春三月的景象。宗助下班回来时,阿米显得精神奕奕,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
“我说呀,那个屏风不能卖掉吗?”阿米突然向宗助问道。那个抱一的屏风前几日从佐伯家送来之后,一直原封不动竖在书房的角落。虽然只是一个两扇式屏风,但以宗助家客厅的位置和面积,确实只能算是一件碍眼的装饰。如果向南展开,几乎要把玄关到客厅的入口挡住一半。向东面拉开,则会遮住光线,把房间弄得十分昏暗。若是放在剩下的另一面,又遮住了凹间。
“原以为这是父亲的遗物,才特地搬回来,谁知这东西这么占地方,真拿它没办法。”宗助曾经抱怨过一两次。而阿米每次听到丈夫诉苦,便打量着屏风上的图画,一轮银色满月的外缘已变成焦黑,芒草的色泽早就褪得极淡,几乎跟画布的颜色无法区分。她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这种东西还有人当成宝贝。但她在丈夫面前也不好明说,只有一次,阿米问过宗助:“这也算是好画吗?”听了阿米的疑问,宗助才把抱一的大名向阿米介绍一番。但这些讯息全是从前听父亲说的,他也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大略重复一遍而已。其实宗助自己对这个屏风的价值以及抱一的详细历史,也不是非常了解。
然而,宗助这番解说却让阿米心中升起某种动机,使她决心要去做一件特别的事情。她想起上星期到现在他们夫妻间的对话,又把这些对话跟现在丈夫告诉她的知识连在一起,脸上露出了微笑。这天,雨停了之后,阳光“唰”的一下照上起居室的纸门时,阿米在居家服外面裹上一块看起来既不像披肩,也不像围巾,而且颜色极不调和的编织品,走出了家门。她先顺着大路走过两条街,然后转向电车通过的大道,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看到路边有一家干货店和面包店,夹在这两家商店之间的,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旧货店。阿米记得以前在这儿买过一张折叠式餐桌,现在家里那只放在火盆上的铁壶,也是宗助从这儿提回去的。
阿米两手缩在袖管里,站在旧货店门口打量一番。店里仍跟以前一样堆满了崭新的铁壶。除了铁壶之外,还看到许多火盆,或许因为是当季的用品吧。但是够资格称得上古董的东西,这家店里却是一件也没有。只见店门的正对面挂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巨大龟甲,下面插着一把泛黄的长拂尘,看起来就像一条尾巴似的。此外,店里还有一两座紫檀茶具架,做工却都很差,好像随时会倒掉似的。不过,阿米对这些都不在意,她只看清了店里没有一幅挂轴,也没有一个屏风,于是迈步走进店里。
阿米今天特地跑到这儿来,当然是为了卖掉那座丈夫从佐伯家搬回来的屏风。自从她跟宗助去过广岛之后,对这类事情早已驾轻就熟,不像一般主妇还得经过痛苦挣扎,阿米是立刻就能开口向老板打听价钱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削,脸上戴一副特大的玳瑁边眼镜,正在店里读报纸,同时把双手拢在一个表面布满圆形突起的青铜火盆上取暖。
“这样吧,我可以到府上去看看。”老板的反应很平淡,不像对那屏风很感兴趣,阿米见他这样,心里也有点失望。但她转念又想,反正出门之前也没抱着太大希望,既然老板这么轻易应允了,就算是她主动请求的,也还是得让老板到家里去估个价。
“好吧。那我等一下到府上一趟。现在小伙计出去了,店里没人呢。”阿米听那老板回答得这么不客气,只好转身回家。但她心里始终很疑惑,也不知老板是否真的会来。回家之后,阿米像平日一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阿清正要把碗盘撤去,突然听到老板在门外大声嚷着:“有人在吗?”说完,老板就从玄关走了进来。到了客厅,看到那个屏风之后,老板嘴里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的。”说着,又动手摸了屏风背面和四周木框一遍。
“如果您想卖的话,”老板思索半晌,露出一副不太甘愿的表情说,“就算六元吧。”阿米觉得老板提出的价钱也算合理,但是就算要卖,也得先跟宗助商量一下才卖,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太专断了?再说,这屏风也是有些年代的东西啊。一想到这儿,她就更加犹豫了。“等我丈夫回来商量一下再说吧。”答完之后,阿米就要打发老板回去。不料老板正要跨出大门时,又对阿米说:“要不然,看在太太您诚心的分儿上,我就再添一元。这个价钱卖给我吧。”听了这话,阿米当即答道:“可是,老板,那可是抱一画的哟。”说完,阿米心底打了一个寒战。
谁知老板却一点也不在乎,漫不经心地答道:“最近抱一没那么受欢迎啦。”说完,又从上到下细细打量阿米一番。“那您跟家里好好商量一下吧。”老板不客气地说完后,走出门去。
晚上阿米把当时的情形向宗助详细报告后,还很天真地问道:“那东西不能卖吧?”宗助的脑中最近一直被物质的欲望占据着,但他早已过惯清贫生活,也养成一种惰性,希望尽量用那原本嫌少的收入应付日子,除了每个月有限的收入之外,他从来都没打算另外设法赚点临时收入,改善一下生活。现在听了阿米的叙述,宗助不免对她这种机敏的才智感到赞叹。而另一方面,他也有点疑惑,不知是否真有必要卖掉屏风。后来细细询问之后才明白,原来阿米想用屏风换来不到十元的收入,给他做双新鞋,剩下的,还可再买一匹铭仙布(1) 。宗助心想,这倒也是个法子。但转念一想,把父亲留给自己的抱一屏风拿去换新皮鞋和新布,这种交换又是多么唐突滑稽啊!
“能卖的话,卖了也好。反正放在家里那么碍事。不过,我已经不必买鞋了。要是天气还像前阵子那样天天下雨,当然令人烦恼,不过,天气已经变好啦。”
“可是再开始下雨的话,就糟了。”宗助当然无法向阿米保证天气永远不会变坏,阿米也不敢要求丈夫“下雨之前快点把屏风卖掉”,夫妻俩相视而笑。半晌,阿米问道:“价钱出得太低了吧?”
“是呀。”宗助答。听到阿米嫌价钱太低,宗助也认为似乎有点少。如果有买主出现,他是希望能把价钱尽量拉高的。他记得好像在报上看过,最近古董书画的卖价都被抬得很高,当时他就想,如果手里能有一幅那样的书画就好了。另一方面,他又抱着认命的想法,觉得自己的生活里不可能出现这种好事。
“虽说这类交易都由买方决定,但也得看卖方是谁。我想不管多珍贵的名画,落到我手里,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不过他只肯出七八元,也实在太少了。”
宗助的语气既像在为抱一的屏风抱屈,又像要帮旧货店老板辩护,好像只有他自己不值一提似的。阿米听了不免有些气馁,两人便不再谈论屏风的事情。
第二天,宗助在办公室跟同事谈起这件事,同事都异口同声表示,那种价钱太不像话了。话虽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介绍,帮他卖个好价钱,也没人肯告诉他,要通过什么途径出手,才不会吃亏上当。宗助心想,那就只能再去找商店街的那家旧货店了,要不然,就只能像原先那样,把屏风碍手碍脚地放在客厅里。所以他什么也没做,就让屏风一直摆在那儿。不料过了几日,旧货店老板又来了,并向他们要求道:“那屏风十五元卖给我吧。”宗助和妻子彼此看了对方一眼,脸上浮起微笑。两人决定暂时不卖,再放一段日子吧。过了不久,老板又来收购,但他们还是不肯卖。阿米甚至开始觉得拒绝老板很有意思。到了老板第四次登门造访时,他还带来另一个陌生男人。两人叽叽喳喳低声交谈一阵之后,竟然叫价三十五元。听到这个价钱时,宗助夫妇站在一旁开始商量,最后,终于狠下心,将那屏风当场卖掉了。
(1) 铭仙布:大正、昭和时代流行的一种纺织品,先将棉线或丝线染色之后再织成布,特征为“结实牢固,无正反面之分”。
[book_title]七
圆明寺的杉树渐渐转为烤焦似的赭黑。碰到晴空万里的日子,风吹云动的天边可以望见山势陡峻的山峰,还有山壁上露出的一道道白色条纹。日复一日,时间追着宗助夫妇,把他们赶向寒冷的季节。每天早晨,门外必定传来的纳豆叫卖声,令人联想到瓦上结霜的景象。宗助总是躺在棉被里一面听着叫卖一面感叹:“冬天又来了。”从年底到开春这段时间,阿米整天都在厨房里担忧,希望今年不要像去年那么冷,别又冻住了水龙头才好。每天晚上,夫妻俩始终躲在暖桌下取暖,一步也不肯离开,两人都觉得广岛和福冈的冬天着实暖和,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我们简直就跟前面的本多家差不多了。”阿米笑着说。她所说的“前面的本多家”,是指住在附近的一对老夫妇,也跟宗助家一样,租了坂井的房子。本多家雇了一个小女佣,每天从早到晚家里十分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阿米独自坐在起居室里做针线的时候,偶尔会听到有人呼唤:“老头子!”那是本多家老太太叫她丈夫的声音。阿米也曾在门口碰到她,向她客气地问候几句,老太太会对阿米说:“有空到我家来坐坐吧。”但阿米一次也没去过,对方也没到宗助家来过。所以宗助夫妇对本多家的讯息所知甚少,只从附近做生意的小贩嘴里听说,本多家有个独生子,在朝鲜的统监府(1) 之类的衙门担任高官,每个月都会给父母寄来生活费,所以老夫妇才过得那么无忧无虑。
“那老头还在莳花弄草吗?”
“天气渐渐冷了,大概不弄了吧。他们家回廊下面排满了花盆呢。”接着,宗助与妻子的话题从前面的邻居转向房东家。在他们看来,房东家跟本多家是完全相反的类型,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房东家更热闹的家庭了。最近因为院里的草木都枯了,房东家那群小孩也不再跑到山崖上笑闹,但每天到了晚上,还是会传来阵阵琴声。有时不知是女佣还是什么人在厨房高声谈笑,连在宗助家的起居室都能听到。
“那家伙到底是做什么的?”宗助问。到现在为止,这问题他已不知问过阿米多少次了。
“什么都不做,整天游手好闲吧?因为手里有房地产嘛。”阿米说。这答案她也不知已向宗助说过多少回了。
宗助没再继续多问坂井家的事。自从他休学以来,每次看到左右逢源又沾沾自喜的家伙,心里就会升起“走着瞧吧”的感觉。之后过了一段时日,那种感觉又变化成单纯的厌恶。但是最近一两年,宗助对这种自己跟他人之间的差异早已毫不在意。他觉得自己有自己的宿命,别人也有别人的运途,两者原本就不是同一种类型,除了彼此都是人类,同时也都活在这个世界上之外,毫无任何交集或利害关系。虽说平常聊天的时候,宗助也会顺便问问“那人是干什么的”之类的问题,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已先觉得花费口舌打听这种事实在太多余了。阿米呢,基本上也跟宗助抱同样的想法。不过阿米今晚倒是难得地说了很多,什么“房东坂井看起来大概四十岁,脸上没留胡子”啦,“弹钢琴的是房东家的大女儿,今年十二三岁”啦,还有“别人家小孩到房东家去玩,也不让他们荡秋千”等。
“为什么不让别人家小孩荡秋千?”
“还不是因为小气,那样秋千比较容易坏掉呀。”
宗助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么吝啬的房东听到宗助报告屋顶漏水了,却马上找了瓦匠来修补,听说院墙烂掉的消息后,也很快就找来园丁整修,这不是很矛盾吗?这天晚上,宗助既没梦到本多家的花盆,也没梦到坂井家的秋千。十点半上床之后,他立刻发出鼾声,好像已经历尽千辛万苦似的。阿米则不时地睁开眼睛,打量昏暗的室内。她最近脑袋不太舒服,常为了晚上睡不着而烦恼。寝室凹间的地板上放着一盏昏暗的小灯。他们夫妇晚上有个习惯,睡着之后仍然点着灯,总是先捻细灯芯,之后再把油灯放在凹间里。
阿米有点心神不宁地不断移动枕头的位置,每次移动时,压在身体下方的肩胛骨也在被褥上擦来擦去,辗转反侧半天之后,她干脆采取俯卧的睡姿,用两肘撑起身子,瞪着丈夫看了一会儿,才坐了起来,把搭在棉被脚边的日常和服披在睡衣上面,然后端起凹间的油灯。
“喂!我说,你呀!”阿米走到宗助枕畔俯身呼唤着。丈夫的鼾声这时已经停了,但还是睡得很沉,不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阿米重新站起来,端着油灯拉开纸门,走进起居室,漫不经心地举灯打量昏暗的室内,衣橱的门环闪出微弱的光芒。穿过起居室之后,隔壁就是熏得发黑的厨房,只见下半边钉着木板的纸门上方泛着白光。阿米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伫立半晌,这才伸出右手,静悄悄地拉开女佣房的纸门,举起油灯朝室内张望一番。女佣蜷着身子缩在看不清颜色与条纹的棉被里,那身影看起来就像一只土拨鼠。阿米又朝左侧的六畳榻榻米大的房间瞧了一眼,屋里空荡荡的,显得十分冷清,那座梳妆台的镜面在深夜看来非常耀眼。
阿米在家中绕行一周,确认没有任何异状之后,重新钻回棉被,闭上双眼。这回她总算放了心,不再花费心思想眼皮四周的状况,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猛然间,阿米又睁开了眼睛。耳中感觉听到枕畔传来一声巨响。她抬起头,耳朵离开了枕头,暗自寻思了几秒,怎么想,都觉得那声音很像巨大的重物从后面山崖上落到了自己睡觉的这间客厅外面,而且是刚才睁眼那一瞬之前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做梦!”这个念头跃入脑中时,阿米突然觉得全身毛骨悚然,便把手伸向睡在身边的丈夫,拉了拉盖在丈夫身上的棉衣袖管。这回她可是非常认真地想弄醒宗助。
宗助始终睡得很熟,这时突然被阿米叫醒,只听阿米嚷着:“喂,你起来一下啊。”一面说一面还用手推着丈夫。
宗助仍处于半睡眠状态,却立刻应道:“哦!好的!”说着,宗助立刻从棉被里坐了起来。阿米将刚才发生的事向他低声报告一遍。
“那声音只响了一下?”
“我刚刚听到呀。”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专心倾听户外的动静。但是屋外安静得不得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两人听了半天,再也没听到任何东西掉下来。宗助一面嚷着“好冷”,一面在单层睡衣外面披上外套,走到回廊上,拉开一扇雨户,向外面观察了半天,却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感觉寒冷的空气在黑暗中迅速扑来。宗助立即关上了雨户。
插紧窗锁之后,宗助返回房间,很快地钻回棉被。“没什么异常状况呀。我看大概是你做梦了。”说着,宗助便躺下身子。阿米却认为自己没有做梦,她坚持亲耳听到脑袋上方传来一声巨响。
宗助从棉被里露出半个脑袋转向妻子说:“阿米,最近你有点怪哟。我觉得你太神经过敏了。你得让脑子休息一下,一定要设法好好睡一觉。”
这时,隔壁房间的壁钟敲了两下。两人听到钟声,都暂时闭上嘴。然而,经过一段沉寂,反而令人觉得夜深人静的气氛更浓了。夫妻俩这时都完全清醒过来,一下子也很难再度沉睡。
“你是没有烦恼的。只要一躺下来,连十分钟都不到,就睡着了。”
“我虽然睡得着,可不是因为没烦恼,而是因为太累才马上睡着的吧。”宗助说。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聊着,宗助又睡着了。阿米依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不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嘎啦嘎啦、震耳欲聋的声音,一辆人力车从门外驶过。最近阿米常在黎明之前被人力车的声音惊醒。她想起刚才那辆车子刚好就是在平时被惊醒的时刻驶过,暗自推测,应该就是同一辆车每天早上驶过同一个地点吧。她觉得这辆车大概正忙着分送牛奶之类的,才会那么匆忙地疾驶而过。换句话说,听到了这声音,也表示黎明已经降临,附近邻居即将纷纷起床活动。想到这儿,阿米也觉得心里有了依靠。片刻之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鸡鸣,接着,又听到路上行人穿着木屐,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半晌,好像听到阿清拉开女佣房的纸门去上厕所,然后又从厕所走进起居室看时间。这时,放在凹间的油灯的油已快要烧干,灯芯早已碰不到灯油,阿米睡觉的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这时,阿清手里那盏油灯的亮光,从纸门的缝隙间射了进来。
“阿清起来了?”阿米向门外招呼道。阿清听到阿米的声音,便不再回去睡了。大约过了三十分钟,阿米也从床上起身。又过了三十分钟,宗助才起来。平时总是阿米挑准适当的时间走过来对他说:“可以起床啦。”
碰到星期天或难得的假日,阿米还是会过来叫他起床,只是换成另一种叫法:“来!起床吧!”
但今天因为昨晚发生的那件事,宗助心里有点记挂,阿米来叫他之前,他就先从棉被里爬起来,跑去打开山崖下的雨户。
从崖下往上望去,寒冷的竹丛在清晨的空气里直立不动,朝阳划破霜雾,从竹林背后直射而来,让竹叶的顶端染上几分光泽。距离竹丛下方约六十厘米的地方有一段坡度极陡的山壁,宗助发现那段山壁上的枯草不知为何竟被刮掉了,草地下面的红土层鲜活地展露在他眼前。宗助大吃一惊,顺着直线往下看,看到自己站着的回廊下简直面目全非,地面的泥土和霜花都被压坏了。难道是哪只大狗从上面掉下来了?宗助猜测着。但是看这山壁刮过的痕迹,不管多大的狗,都不至于弄成这样吧?
宗助跑到玄关拿来自己的木屐,当场就从回廊跳进院子。回廊尽头的转角是厕所,距离山崖更近,从那儿通向后院的小径,宽度几乎不满一米,窄得连人都走不过去。每次淘厕所的工人来做工,阿米总是担心地说:“那里要是更宽敞一点就好了。”宗助也常拿这件事取笑阿米。
过了那个转角后,顺着小径往前走,就可通向厨房。这里原有一道枯枝交杂的杉木树墙,将宗助家的院子与邻家隔开,但是上次房东整修树墙时,把杉树上那些长虫的叶子都摘光了,现在后院跟邻家之间只剩一道坑坑巴巴的木板墙,一直延伸到厨房旁边的后门口。墙边周围经年晒不到太阳,屋檐上方的排雨槽又时常落下雨水,每年一到夏季,墙脚总是长满了秋海棠。花草长得最茂盛的时候,地面层层绿叶互相交叠,甚至将小径都遮得看不见。宗助和阿米搬来的第一年,两人看到这番景象,都惊讶得不得了。后来才听说,杉木树墙拆掉之前,这丛秋海棠就已种在这儿好些年了,地下早已布满秋海棠的根茎。即使从前的老屋已经拆除,每年到了植物生长的季节,秋海棠还是会一如往常地冒出枝叶。阿米知道了这段故事后,还忍不住高兴地嚷着:“好可爱哟。”
宗助踩着地上的白霜,走到充满纪念意味的庭院角落时,目光立刻被那细长小径上的某个东西吸引了。他突然停下脚步,伫立在这块晒不到太阳的寒冷地带。
就在他的脚边,一个黑漆描金的文件盒被丢在那儿。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霜土之上,就像是谁故意拿来放在这儿似的。但是盒盖却被抛在七八十厘米之外,似乎是砸到墙角后,翻倒在地上。盒子内侧糊了一层千代纸(2) ,花纹清晰可见。原本装在盒里的书信、文件等被人随手抛掷得满地都是,其中有一份较长的文件,故意被拉开六十多厘米,旁边还有一团揉成球状的纸屑。宗助走过去,掀开那团废纸想瞧瞧下面是什么,谁知掀开一看,脸上不觉浮起苦笑。原来那团纸屑下面竟是一坨大便。
宗助捡起散落在泥地上的文件,全都堆成一沓,塞进文件盒,再捧着沾满泥土和白霜的盒子走到后门口,拉开木板纸门对阿清说:“喂!把这暂时放在里面吧。”说着,便把盒子交给阿清。阿清露出讶异的表情,有点不解似的接过文件盒。阿米正在里面的客厅掸灰尘,宗助便把手缩进怀里,一摇一摆地甩着空袖管到处巡视,玄关、大门的周围全都检查了一遍,却没看出任何异常。
转了半天,宗助这才走进家门,来到起居室,跟平日一样在火盆前面坐下。刚坐好,他就大声呼唤阿米。
“你一早起来跑到哪儿去啦?”阿米从里面走出来问道。
“喂!昨晚你听到枕头旁边的巨响,不是做梦哟。是小偷!是小偷从坂井家的山崖上跳到我们家院子的声音啦!刚才我到后院转了一圈,发现这个文件盒掉在地上,原本装在里面的书信之类的东西,被弄得乱七八糟,丢得满地都是。更糟糕的是,地上还留了一堆‘好菜’呢。”
宗助说着,从文件盒里拿出两三封书信给阿米看。信封上全都写着坂井的名字。阿米吃惊地半跪在地上问:“那坂井家还有别的东西也被偷走了吗?”
宗助抱着两臂答道:“看这情况,大概还有其他东西也被偷走了吧。”说到这儿,夫妻俩决定把文件盒摆在一边,先吃了早饭再说。然而,吃着吃着,两人就将小偷的事抛到一旁,阿米向丈夫夸耀自己的耳朵和脑袋都很灵敏,宗助则对自己的耳朵和脑袋都不灵光表示庆幸。
“还说呢,如果不是坂井家,而是发生在我们家,像你那样呼呼大睡,可就糟啦。”阿米向丈夫反驳道。
“不会啦,小偷才不会到我们家来呢。放心吧。”宗助也不甘示弱地答道。这时,阿清从厨房伸出头来说:“要是先生上次才做的新大衣被偷走了,那可不得了。这真是太幸运了。还好不是我们家,而是坂井家。”阿清一副由衷感到庆幸的表情。宗助和阿米反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吃完早饭,离上班时间还早,宗助心想,现在坂井家不知闹成什么样了,他决定亲自把那文件盒送去给房东。虽说那盒子是描金漆器,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花纹,只是在黑漆底色上面,用金粉涂成龟甲图案。阿米找出一块唐栈棉(3) 包袱布将木盒包起来,但因为那块布太小,只好把布巾的四个角相互对角打个结,结果变成盒子中央出现了两个死结。宗助提着包袱走出门,看起来就像提着一盒点心去送礼似的。屋后那山崖从宗助家客厅望去,好像就在窗外,但是绕过大门走过去,却得顺着大路往上走五十多米,爬上山坡,再往回走五十多米,这才来到坂井家的门前。宗助登上石级后,沿着茂密的绿草和红叶石楠组成的漂亮树墙前进,最后走进了坂井家大门。没想到院里居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走到玄关前面,只见毛玻璃大门紧闭着,宗助伸手按了两三次门铃,却不见有人出来应门,看来那门铃已经坏了。宗助只好绕到后门,只见两扇下方嵌着毛玻璃的纸门也关着,但是屋内却传来器物碰撞的声音。宗助伸手拉开门,看到一名女佣正蹲在放瓦斯炉的地板上,便向她打个招呼。
“这是府上的东西吧?今天早上掉在我家的后院里,所以给府上送了过来。”说着,宗助把那文件盒交给女佣。
“是吗?多谢了。”女佣向宗助简单道谢后,拿着木盒走向地板间与里屋之间的纸门,叫来一名跑腿打杂的女佣,向她低声说明原委,并将木盒交给她。那名女佣接过盒子,看了宗助一眼,立刻朝屋内走去。这时,刚好有两个女孩从里面跑出来,跟那女佣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女孩长着圆脸大眼睛,十二三岁,旁边的女孩似乎是她妹妹,两人头上都系着相同的丝带。两个女孩把小脑袋并排伸向厨房,一面打量宗助一面低声耳语着:“那就是小偷哟。”宗助觉得自己交出盒子,任务已了,至于是否要向房东打个招呼,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所以打算立即离去。
“那文件盒是府上的东西吧?没错吧?”宗助又确认了一遍。女佣哪里知道这些,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就在这时,刚才那名做杂务的女佣又从里面出来。
“请您到里面说话。”说着,女佣很有礼貌地弯腰行礼。宗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女佣再三重复相同的请求。宗助这下不再感到难为情,反而觉得有点麻烦。就在这时,主人亲自出来迎客了。
果然,房东就跟宗助当初想象的一样,脸上气色极好,胖胖的下巴,一副富态的相貌。但他并不像阿米说的那样脸上没有胡子,而是在鼻子下面蓄了短须,修剪得很整齐,脸颊到下巴的胡须刮得十分干净,皮肤显得有些发青。
“哎哟,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房东忙着向宗助致谢,眼角挤出一堆皱纹。只见他身穿米泽飞白布(4) 和服,直接跪坐在地板上,开口向宗助打听捡到盒子的经过,态度显得从容不迫,不忙不乱。宗助把昨晚到今晨的事情扼要地叙述一遍,又问房东:“除了那个文件盒之外,有没有其他损失?”房东说:“放在桌上的金表也被偷走一个。”说这话时,房东脸上一点惋惜的表情也没有,就好像丢表的不是他,而是别人似的。不,其实他对金表远不如对宗助的叙述感兴趣,一直不停地问道:“小偷是打算从山崖跳到府上后院之后逃走吗?还是逃走的时候不小心从山崖掉下去了呢?”对于这些问题,宗助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说到这儿,刚才那女佣已从屋内端上茶水和香烟,宗助也就不好立即表示告辞。而且房东又特地命人拿来坐垫,宗助终究不好推托,只好坐下。接着,房东便从清晨报警的事说起。根据刑警的分析,小偷应是黄昏时分就已潜入屋内,大概躲在仓库之类的地方。小偷潜入的路径应是后门,进来之后,先擦着火柴,点燃蜡烛,再用厨房的小木桶装着,走进起居室。但因为房东的妻儿都睡在隔壁的房间,所以小偷又沿着走廊,侵入房东的书房。就在小偷动手行窃时,没想到房东家最近出生的男婴却突然醒来大哭大闹,原来刚巧喂奶的时间到了。小偷只好立即拉开书房的窗户,跳进院里逃走了。
“要是像往日那样,我们那只狗还在就好了。可惜它最近生病,四五天前,被送去住院了。”房东非常惋惜地说。
“那真是不巧。”宗助答道。房东听了宗助的回答,便又谈起犬类的品种、血统,还说起自己常带着狗儿一起去打猎,等等,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我一向喜欢打猎。不过最近犯了神经痛的毛病,比较少去了,但我每年初秋到冬季,总是要去猎些田鹬回来。打这种鸟的时候,腰部以下的身体都得浸在田中的水里,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太伤身了。”
房东看来似乎完全不在意时间,宗助只能不断应着“原来如此”“是吗”等等。眼看房东这一开口就没完没了,宗助不得不站起身来。
“我得出门了,就跟平时一样。”宗助结束了谈话。房东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连忙为耽误客人时间而致歉。说完,又拜托宗助道:“过几天说不定刑警会去勘查现场,届时还请多多关照。”
“有空时请过来坐坐。我最近比较有空。过几天也会去府上拜访。”房东最后又非常亲切地跟宗助寒暄。
宗助从房东家走出来,匆匆忙忙往回赶。这时已比他每天早上出门晚了大约半小时。
“你呀,究竟怎么回事啊?”阿米焦急地从屋里奔到玄关来。宗助立刻脱了和服,换上西服,一面换一面对阿米说:“那个叫坂井的家伙,日子过得可真悠闲啊。人要是有了钱,就能过得那么安逸吧。”
(1) 统监府:全名为“朝鲜统监府”。日俄战争后的一九〇五年,日本为了统治朝鲜,在现在的首尔设置了统治监察机关,一九一〇年日本并吞朝鲜后,将这个机关改为“朝鲜总督府”。
(2) 千代纸:一种正方形棉纸,纸上印着各种日本传统花纹。一般用来折纸,或贴在工艺品、木盒上当作装饰。
(3) 唐栈棉:江户时代由欧洲商船从国外输入日本的棉布。主要是指英国和荷兰等国商船从东南亚运到日本的棉布,后来也指模仿这类棉布花纹织成的日本国产棉布。
(4) 飞白布:一种其上有碎白点花纹的布,看来有点像随意擦抹上去的图案。
[book_title]八
“小六,要从起居室开始吗?还是先弄客厅那边?”阿米问。小六终于在四五天前搬到哥哥家来了,所以今天才不得已在这儿帮忙糊纸窗。以前住在叔父家的时候,小六也跟着安之助一起糊过自己房间的纸窗。那时他们大致程序都是按照正规手法进行,亲手用盆搅拌糨糊,再手抓抹刀,涂上糨糊,但后来等到棉纸全干,要把纸窗装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两扇窗的棂都变得歪歪扭扭,无法放进窗框的槽沟里了。后来,小六又跟安之助体验过一次失败,那次是因为听了婶母的吩咐,他们在糊纸窗之前,先用自来水哗啦哗啦地冲洗了窗棂,结果纸窗变干以后,整扇窗的棂都变得歪七扭八,几乎没法卡进窗框里。
“嫂嫂,糊纸窗啊,一不小心就会失败的。千万不可用水冲洗哟。”小六一面说一面啪啦啪啦地扯掉起居室靠回廊边的窗纸。
从回廊尽头右转再往前走,便可通往小六的六畳榻榻米大的房间,回廊尽头向左转,则一直通向玄关。玄关外面有一道墙,刚好跟回廊呈平行状,也因此,回廊跟那道墙围之间圈出了一块方形小院。每年夏天,院里长满茂密的大波斯菊。宗助夫妇发现花瓣在清晨滴着露水时,都非常惊喜。有时,他们还在墙角下插些细竹枝,让牵牛花顺着竹子往上爬。碰上开花的季节,他们总是从床上爬起来就忙着细数当天早晨开了几朵花。两人都对这件事乐此不疲。然而,到了秋冬之际,花草全都枯萎了,小院又变成一片小小的沙漠,令人看着觉得十分凄凉。而现在,小六背对这片积满白霜的方形土地,正在专心致志地扯着窗纸。
寒风不断吹来,从小六的背后刮向他的光头和领口,刮得他真想立刻从冷风乱窜的回廊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他默默地用那冻红的双手操作,在木桶里拧干抹布擦拭窗棂。
“很冷吧?真是辛苦你了。真不巧,碰上这种阴雨天啊。”阿米讨好地说着,把铁壶里的热水倒进昨天煮好的糨糊里。
小六心里其实很不屑做这种杂工。尤其又想到自己现在是因为处境大不如前,才会抓着抹布在这儿干活,心里不免有点屈辱。从前在叔父家虽然也干过相同的杂工,但那时把它当成消遣娱乐,别说心中没有任何不快,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做得非常开心。但眼下的状况,却像是周围已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所以就只能干些这类的杂工。这种感觉又令他更加厌恶回廊的寒冷。
小六根本不想和颜悦色地搭理嫂嫂。这时他想起那个同宿舍的法学院学生,那家伙曾做过一次非常奢侈的事情。有一次,他只是散步顺便经过“资生堂”,就一口气买下一盒三块的香皂,还有牙膏,总共花了将近五元。一想起那家伙,小六心底就不能不发出疑问:“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得过这种穷日子?”他又想到兄嫂,看他们竟然如此享受这种穷日子,心中又不禁生出无限怜悯。兄嫂家里重糊纸窗时,竟连美浓纸(1) 都舍不得买,这种生活在小六看来,也实在太消极了。
“这种纸啊,没过几天又会破的。”小六一面说,一面拉开一卷三十厘米左右的零头纸,对着太阳用力抖了两三下。
“是吗?不过我们家又没小孩,这种纸也没关系啦。”阿米一面应着,一面把蘸满糨糊的刷子“咚咚咚”地敲在窗棂上。
两人把那粘成长条的棉纸从两头用力拉扯几下,想让棉纸尽量不要起皱。小六不时露出厌烦的表情,阿米看他那样,也就不敢要求太多,眼看纸张拼接得差不多了,就用刮胡刀切断零头纸。糊完了一看,纸窗上到处都是皱褶。阿米看着刚糊好的纸窗靠在雨户护板上,心底叹息道:“真希望帮我的不是小六,而是宗助啊。”
“好像有点皱纹嘛。”
“反正靠我这手艺,是弄不好的。”
“不会呀。你哥哥的手艺比不上你呢,而且他比你懒惰。”
小六一句话也没说,只接过阿清从厨房端来的漱口水,走到雨户护板前面,用嘴把那纸窗上的棉纸全都喷得湿湿的。等到开始糊第二扇纸窗时,刚才喷上去的水已大致变干,皱纹也变平了很多。小六动手糊起第三扇窗户时,开始嚷着腰痛,其实阿米从早上起就一直头痛呢。
“再糊一扇,起居室就弄完了,然后便休息吧。”阿米说。
起居室的纸窗全部糊好时,午餐时间也到了,于是叔嫂两人坐下吃饭。小六搬来之后这四五天,午餐时间宗助都不在家,所以总是阿米跟小六相对而坐地吃午饭。阿米跟宗助一起过日子之后,每天跟她吃饭的人,除了丈夫,再也没有别人,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吃,这已是多年以来的习惯。现在突然叫她跟小叔子隔着饭桶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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