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闪光的氰化物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7332 [book_dec]罗斯玛丽,美好的名字。 拥有这个名字的美丽少妇在生日宴会上惨死,警方认定为服用氰化物自杀。 罗斯玛丽又有迷迭香的意思,而迷迭香的花语是爱的回忆。 痛失爱妻的乔治一日都未曾忘记那一晚。一年过去了,他决定在同一天、同一家餐厅、同一张桌子,邀请同一批人,为亡妻罗斯玛丽祈福。当然,这只是表面借口。 六个人围坐在七人座的晚餐桌前,哪一个才是真凶? [book_img]Z_10893.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罗斯玛丽 [book_title]第一章 艾丽斯·玛尔 “我该如何驱散眼中对往事的追忆?” 六个人想着罗斯玛丽・巴顿, 她死了快一年了…… 1 艾丽斯·玛尔一直想着她姐姐,罗斯玛丽。 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刻意让思绪远离罗斯玛丽。她不想记起。 太痛苦了,太恐怖了! 那张青紫色的脸,抽搐攥紧的手指…… 与前一天快乐漂亮的罗斯玛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哦,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快乐。她得了流感——情绪低落、身体虚弱……验尸的时候艾丽斯全说出来了,还特意强调了这一点,这能解释罗斯玛丽为什么自杀吧? 验尸一结束,艾丽斯就故意将整件事置诸脑后。回忆有什么用呢?全忘掉!忘掉整件恐怖的事。 然而现在,她意识到她不得不回想,不得不追忆往事……要仔细回想每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小事…… 需要回忆昨晚跟乔治非同寻常的谈话。 那么出人意料、那么令人恐惧。等一等,真的出人意料吗?难道之前没有任何迹象吗?乔治越发凝神专注的样子,他的心不在焉,他匪夷所思的举止……他的……嗯,古怪,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一切都在为昨晚的那一刻做铺垫,他把她叫进书房,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那两封信。 没法子,她只能回想罗斯玛丽,只能回忆。 罗斯玛丽——她姐姐…… 艾丽斯突然惊愕地意识到,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思考罗斯玛丽这个人,也就是说,客观地把她当作“一个人”来分析。 她向来是想都不想就接受了罗斯玛丽这个人。你从来不会琢磨你的母亲、父亲、姐妹或者姑妈、姨妈、舅妈、婶婶什么的,他们只是不容置疑地在既定的关系中存在着。 你不把他们当作“人”来分析,你甚至没问过自己,他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罗斯玛丽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现在这一点可能非常重要。很多事可能都取决于这一点。艾丽斯回想着过去,她和罗斯玛丽小的时候…… 罗斯玛丽比她大六岁。 2 一幕幕往事在她眼前闪现,倏忽的镜头,短暂的片段。儿时的她正在吃面包、喝牛奶,梳着辫子的罗斯玛丽郑重地坐在桌前做功课。 夏日的海滨。艾丽斯羡慕罗斯玛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会游泳! 罗斯玛丽上寄宿学校,节假日才回来。后来,她也上了学,罗斯玛丽又去巴黎“深造”了。学生妹罗斯玛丽笨手笨脚的,而从巴黎“深造”回来的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新奇且惊人的优雅气质。她声音柔美、身材婀娜、栗红色的秀发、黑色的长睫毛、深蓝色的眼睛。一个在异国长大、令人心旌摇荡的尤物! 此后,她们很少见面,六岁的年龄差在这一阶段表现得最明显。 艾丽斯还在求学,罗斯玛丽却在“社交季”里忙碌。即使艾丽斯回家,那道鸿沟仍在。罗斯玛丽的生活是:早上赖床不起,中午和初入社交界的少女们一同进餐,几乎每天晚上都出去参加舞会。艾丽斯的生活则是:在教室里听女教师讲课,去公园散步,九点吃晚饭,十点上床睡觉。妹妹俩的交流仅限于如下简短的对话: “喂,艾丽斯,帮我打电话叫辆出租车。一个小傻瓜在等我,我快迟到了。” 或者: “我不喜欢那条新连衣裙,艾丽斯,不适合你,褶皱太多了,看起来很邋遢。” 接着,罗斯玛丽和乔治·巴顿订婚了。艾丽斯很兴奋,购物,大包小包地买,准备伴娘装。 婚礼。她跟在罗斯玛丽身后,走在教堂的红毯上,听见人们耳语: “好美的新娘啊……” 罗斯玛丽怎么会嫁给乔治呢?那时艾丽斯也挺纳闷的。那么多活力四射的小伙子给罗斯玛丽打电话、约她出去,她怎么就选中了比她大十五岁、和蔼可亲,但乏味透顶的乔治·巴顿呢? 乔治生活优渥,但这不是钱的问题。罗斯玛丽自己也有钱,很多钱。 保罗舅舅的钱…… 艾丽斯仔细搜索记忆,尽力区分最近才知道的和以前就知道的信息:譬如,保罗舅舅? 他不是她们的亲舅舅,她一直很清楚这一点,尽管没有人明确告诉过她们,但她知道一些事实。保罗·班尼特一直爱着她们的母亲,而她却更喜欢一个比他穷的男人。保罗以一种浪漫精神接受了失恋的现实,并采取了一种浪漫的、纯精神奉献的态度——依旧做她的朋友。他成了“保罗舅舅”,成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罗斯玛丽——的教父。保罗舅舅去世后他们发现,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这个小教女,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除了美貌,罗斯玛丽还是一位女继承人,而她却嫁给了和蔼但无趣的乔治·巴顿。 为什么?艾丽斯当时想不通,现在依旧想不通。艾丽斯不相信罗斯玛丽爱过他,但跟他在一起时她似乎很快乐,而且她喜欢他——是的,她一定喜欢他。艾丽斯有机会了解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结婚一年后,她们的母亲——漂亮柔弱的薇奥拉·玛尔去世了,十七岁的艾丽斯便搬去跟罗斯玛丽·巴顿和她的丈夫同住了。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艾丽斯回想自己当年的样子。她那时什么样?她感觉到了什么、想到了些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她得出的结论是:年轻的艾丽斯·玛尔发育迟缓——不动脑筋,默默接受一切。举个例子来说,她是否怨恨过母亲早年偏爱罗斯玛丽?总的来说,她认为没有。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事实,罗斯玛丽才是重要的那个。罗斯玛丽已经步入社交界了,如果健康状况允许,母亲当然会把注意力放在长女身上,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早晚有一天会轮到她的。薇奥拉·玛尔是个比较冷漠的母亲,把心思全放在自己的健康上,孩子则托付给保姆、女家庭教师和学校。但偶尔与她们共处时,尽管时间短暂,她始终是可爱的。她们的父亲赫克托·玛尔去世那年,艾丽斯才五岁,她只隐约记得他酗酒——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事了。 十七岁的艾丽斯·玛尔随遇而安。她为母亲服丧,搬到艾尔维斯顿广场和姐姐、姐夫一起生活。 在这个家的生活有时很无趣。直到第二年,艾丽斯才正式进入社交界。在此期间,她每星期上三次法文课和德文课,同时学习家政。有的时候她无事可做,又没个可以说话的人。乔治一直像兄长一样善待她,他的态度从没变过,现在也一样。 罗斯玛丽呢?艾丽斯很少见到罗斯玛丽。罗斯玛丽经常出门,去裁缝店、鸡尾酒会、桥牌会…… 细想一下,她真正了解罗斯玛丽的什么呢?她的喜好、她的希望、她的恐惧?太可怕了,真的,你对曾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竟然了解得这么少!姐妹俩几乎没有亲近过。 但是现在,她非想不可。她不得不尽力回想,这可能很重要。 当然,罗斯玛丽似乎挺快乐的…… 3 直到那天——事情发生前一星期。 她,艾丽斯,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一切仍然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字。发亮的红木桌、摇椅、潦草独特的笔迹…… 艾丽斯闭上眼睛,让往事一幕幕回到眼前…… 她走进罗斯玛丽的起居室,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吓了一跳。她看见什么了?!罗斯玛丽坐在写字桌前,头趴在伸开的双臂上。罗斯玛丽在哭泣。她从没见罗斯玛丽哭过,如此大声的痛哭把她吓坏了。 是的,罗斯玛丽刚得了一场流感,才好了一两天。所有人都知道流感会让人情绪低落,可是—— 艾丽斯用幼稚且震惊的声音大叫道:“哦,罗斯玛丽,你怎么了?” 罗斯玛丽坐了起来,把头发从哭花的脸上扒拉开。她努力恢复镇静,急切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别那样盯着我看!” 她站起身,经过妹妹身边,跑了出去。 艾丽斯困惑不安地走进房间,疑惑的目光被写字桌吸引了,她瞥见了自己的名字,是姐姐的笔迹。罗斯玛丽是在给她写信吗? 她走过去,低下头看蓝色便条纸上写着的潦草的大字,由于握笔的人心情急迫且烦乱,字迹比平日更潦草。 亲爱的艾丽斯: 我实在不必立遗嘱,因为,无论如何,我的钱都会留给你,我只是希望把我的某些东西留给特定的人。 给乔治:他送给我的珠宝和我们订婚时一起买的小珐琅盒。 给格洛丽亚·金:我的白金烟盒。 给梅齐:那个她一直喜欢的中国陶马—— 写到这儿,罗斯玛丽停下了,狂乱地涂写一气,然后把钢笔一丢,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艾丽斯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呆立在那里。 什么意思?罗斯玛丽快死了?不会吧。她确实得过流感,可是现在已经好了呀。再怎么说,得流感也不会死人的——有时候会,但罗斯玛丽没死,现在她的身体好好的,就是有点虚弱、情绪低落而已。 艾丽斯又看了一遍字条,这次,一行字凸显出来,带来令人震惊的效果: “……无论如何,我的钱都会留给你……” 这是她头一次得知自己也在保罗·班尼特的遗嘱里。她从小就知道罗斯玛丽继承了保罗舅舅的遗产,罗斯玛丽富有,她贫穷。但她从没问过罗斯玛丽死后那些钱会如何处理。 要是有人问她,她会回答,那些钱应该留给罗斯玛丽的丈夫乔治。不过,她还会补充一句:认为罗斯玛丽会死在乔治前头的想法十分荒唐! 然而眼下,白纸黑字写在这里了,罗斯玛丽亲笔写下的。罗斯玛丽死后,那些钱将归她——艾丽斯——所有。可是,这么做不合法吧?继承遗产的应该是丈夫或妻子,而不是姐妹。当然了,除非保罗舅舅的遗嘱上就是这么写的。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保罗舅舅说过,如果罗斯玛丽去世,那笔钱就留给她。这样的话就不会那么不公平了——不公平?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时,她吓了一跳。她是不是一直认为罗斯玛丽继承了保罗舅舅的全部遗产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她想,其实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她们——她和罗斯玛丽——是姐妹,她们都是母亲的孩子,可保罗舅舅为什么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罗斯玛丽一个人? 罗斯玛丽总是拥有一切! 舞会、裙子、钟情于她的小伙子,以及一个深爱她的丈夫。 发生在罗斯玛丽身上的唯一不愉快的事是她得了流感!就连这也没超过一个星期! 艾丽斯站在桌前犹豫着,这张字条——罗斯玛丽想就这样丢在这里,让仆人们看见吗? 犹豫了一分钟后,她拿起字条,对折了一下,塞进一个抽屉里。 决定命运的生日宴会后,这张字条被警方发现了,提供了另一项佐证——如果还需要证据的话——证明罗斯玛丽病愈后一直郁郁寡欢,当时她可能想过自杀。 流感引发的精神抑郁,这是在审讯过程中提出的自杀动机,并由艾丽斯的证据帮助确立。不够充分,也许吧,但这是唯一能找到的动机,于是就被大家接受了。那一次流感很严重。 当时,艾丽斯和乔治·巴顿都没提出其他可能。 此刻回想起阁楼上的情景,艾丽斯怀疑自己那会儿是不是瞎了。 整件事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可她竟然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现! 她的思绪迅速跳到那场生日聚会惨剧。不必想它了!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撇开恐怖的场景、讯问、乔治抽搐的脸和布满血丝的双眼,直接回到阁楼上那只行李箱。 4 大约在罗斯玛丽死后半年。 艾丽斯仍然住在艾尔维斯顿广场的那幢房子里。葬礼过后,玛尔家的律师——一个脑壳闪闪发亮,眼神格外精明的儒雅的老绅士——跟艾丽斯谈过一次话。他清楚地解释说,依照保罗的遗嘱,罗斯玛丽所继承的他的财产将在其死后由其子女继承,若无子嗣,将由艾丽斯继承。这位律师还说那是一笔巨额财产,会在她年满二十一岁或结婚时全部属于她。 不过眼下首先要解决的是她的住处问题。乔治·巴顿先生急切地表示很愿意她继续与他住在一起,同时,他建议让她姑姑——如今经济情况堪忧的德瑞克太太——也搬过来一起生活,还能陪伴艾丽斯出入社交场合。德瑞克太太有一个儿子(玛尔家的败家子),经常向她索要钱财,导致她穷困潦倒。艾丽斯同意这个计划吗? 艾丽斯十分乐意,不必有什么变化让她很欣慰。在她的印象中,卢西娜姑妈是个和蔼、友善、怯懦且没有主见的人。 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令人感动的是,乔治·巴顿愿意让太太的妹妹留在身边,并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德瑞克太太虽然不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同伴,但她完全顺从艾丽斯的意愿。从此,一家人过上了和睦安定的生活。 大约半年后,艾丽斯在阁楼上发现了那个东西。 艾尔维斯顿广场公寓的阁楼都用作储藏室,存放着零星的家具和很多只旅行箱。 艾丽斯一直没找到那件她曾经很喜欢的红色套头毛衣,便爬上了阁楼寻找。乔治恳求她不要为罗斯玛丽穿丧服,他说罗斯玛丽一向反对穿丧服。艾丽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于是默默接受,继续穿平日的衣服。卢西娜·德瑞克则不太赞同,她是个老派的人,喜欢遵守她所谓的“规矩”。德瑞克太太仍然在为已经过世二十多年的丈夫佩戴黑纱。 艾丽斯知道,很多不想穿的衣服被收起来,都放在阁楼的行李箱里。她开始在这里找那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这期间,她发现了很多早已被遗忘的东西:一件灰外套和裙子、一堆袜子、她的滑雪板,还有一两件旧泳衣。 接着她无意间发现了罗斯玛丽的旧晨袍,这件旧晨袍莫名其妙地没和罗斯玛丽的其他东西一起被送走——是一件带大口袋的波点图案男款丝质晨袍。 艾丽斯抖开晨袍,发现保存完好,然后就又仔细叠好,放回箱子里。这时,她摸到一个口袋里好像有东西。她把手伸进去,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罗斯玛丽的字迹。她把纸展平,读了起来。 亲爱的豹,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你不能——你不能……我们相爱!我们属于彼此!你一定跟我一样清楚!我们不能就这样道别,然后无动于衷地继续各自的生活。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亲爱的。我们属于彼此——永远永远。我不是一个守旧的女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爱对我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幸福地生活——我会给你幸福的。你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没有我,人生对你而言就是尘渣粪土——你还记得吗,亲爱的豹,现在你却平静地写信告诉我,说这一切最好结束——说只有这样对我才是公平的。对我公平?可是,没有你我不能活!我对不起乔治——他一直对我很好——但是他会体谅我的。他会给我自由。如果不再相爱了,继续生活在一起就是不对的。亲爱的,上天注定要让我们在一起——我知道,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但是,我们必须勇敢。我会亲口告诉乔治——我想坦白一切——不过,要等我过完生日。 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亲爱的豹——没有你,我不能活——不能活,不能活,不能活!我好蠢,写了这么多,其实两句话就够了。“我爱你,我永远不会让你走。”哦!亲爱的—— 信到这里突然结束了。 艾丽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 她对自己的亲姐姐了解得太少了! 这么说,罗斯玛丽有一个情夫——她给他写过激情洋溢的情书,还打算跟他一起私奔? 怎么回事?罗斯玛丽没把这封信寄出去,那她寄出去的信里都写了些什么?罗斯玛丽和这个不明身份的男子最终做出了什么决定? (“豹!”恋爱中的人真是有超凡的想象力。好蠢。居然叫他豹!) 这个男人是谁?他像罗斯玛丽爱他一样爱她吗?肯定是的。罗斯玛丽无与伦比的可爱。可是,从罗斯玛丽的信里看,他建议“结束这一切”。这意味着什么?谨慎?他表明分手是为了罗斯玛丽好,只有这样对她才是公平的。是啊,但男人这么说难道不是为了保全面子吗?这么说不就意味着那个男人——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厌倦了一切?也许对他来说这只是一段插曲?也许他从未真正在乎过。艾丽斯感觉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罗斯玛丽一刀两断…… 但罗斯玛丽有不同的想法,她准备不惜一切代价。罗斯玛丽也下定了决心…… 艾丽斯不寒而栗。 而她,艾丽斯,竟然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没有起过疑心!她想当然地认为罗斯玛丽快乐、知足,以为罗斯玛丽和乔治对彼此很满意。瞎了眼了!她一定是瞎了,才会对亲姐姐如此一无所知。 可是,那个男人是谁? 她开始追溯往事,思索、回忆。罗斯玛丽周围有过很多追求者,他们给她打电话,约她出去。没有那么一个特别的人。但这个人肯定存在——其他的人都是幌子,只有这一个人至关重要。艾丽斯困惑地皱着眉头,仔细回想。 两个名字冒了出来。对,肯定是他们,没错,不是他就是他。斯蒂芬·法拉第?一定是斯蒂芬·法拉第。罗斯玛丽到底看上他什么了?那个呆板自大的年轻人——其实也不太年轻了。人们确实说过他才华横溢,说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界新星,有人预言,不久的将来他会当上副部长。有基德明斯特家族在背后支持,他甚至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首相!难道就是这个让他在罗斯玛丽眼中颇具魅力?她肯定不会迷恋他本人——那样一个冰冷克制的家伙?不过,听说他太太也很爱他,甚至违背她有权有势的家族的意愿嫁给了他,而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仅有政治野心的无名小卒!如果一个女人如此爱他,另一个女人很可能也会。对,肯定是斯蒂芬·法拉第。 因为,如果不是斯蒂芬·法拉第,那就是安东尼·布朗。 而艾丽斯不希望是安东尼·布朗。 没错,他曾拜倒在罗斯玛丽的石榴裙下,对她唯命是从,他黝黑英俊的脸庞表露出一种幽默的不顾一切。可是他的爱慕太坦诚、太直率了,不可能建立如此深入的关系吧? 罗斯玛丽死后,他也离奇地消失了。自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其实也没多奇怪——他本来就经常旅行。他曾经谈起过阿根廷、加拿大、乌干达和美国。艾丽斯觉得他是个美国人或者加拿大人,尽管他说话时没有什么口音。不,打那以后再没有他的消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罗斯玛丽才是他的朋友,他没有理由在她死后仍来拜访其他人。他是罗斯玛丽的朋友,但不是罗斯玛丽的情人!艾丽斯不希望他是罗斯玛丽的情人,那会伤害到——那会严重伤害到……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信,把它揉成一团。她想把它丢掉、烧掉……纯粹是直觉阻止了她。 也许有—天,这封信会很重要…… 她又把信展平,带到楼下,锁进自己的首饰盒里。 也许有一天能派上用场,证明罗斯玛丽为什么会自我了断。 5 “接下来呢?” 这个荒谬的问题兀自出现在脑子里,让艾丽斯不禁露出苦笑。这个口齿伶俐的售货员总爱问的问题,似乎恰好描绘出她细细引导思绪的心理过程。 这不正是她审视过去时所要做的吗?她已经处理了阁楼上那个惊人的发现。现在——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什么? 当然是乔治越发怪异的举止。她很早就发现这一点了,只不过昨晚那通出乎意料的面谈之后,那些曾令她困惑不解的小事如今已明朗起来。毫无关系的言语和行为都各归其位。 还有,安东尼·布朗又出现了。对,接下来应该是这件事,发现那封信后短短一个星期,他就又现身了。 艾丽斯无法确切地回想起当时的感受…… 罗斯玛丽十一月去世。次年五月,艾丽斯在卢西娜·德瑞克的陪伴下开始了少女的社交生活。她参加各种午餐会、茶会和舞会,但都不是很喜欢。她不满意,百无聊赖。六月末,在一个有点乏味的舞会上,她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您是艾丽斯·玛尔吗?” 她转过身,红着脸注视着安东尼那张黝黑又引人发笑的脸。 他说:“您可能不记得我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 “哦,我记得您,我当然记得您!” “太好了。我担心您把我给忘了,自从上次见到您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是的。自从罗斯玛丽的生日宴——” 她没说下去。这些话就这么欢快地、不假思索地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双颊的红晕匆匆退去,留下一片失去了血色的苍白。她的嘴唇颤抖着,突然睁大的眼睛中流露出惊慌沮丧之色。 安东尼·布朗急忙说:“太抱歉了,我太残忍了,让你想起那件事。” 艾丽斯咽了口唾沫,说:“没什么。” (自从罗斯玛丽的生日聚会那晚,他们就没再见过面。自从罗斯玛丽自杀那晚,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她不要想,她不要想起那件事!) 安东尼·布朗又说:“非常抱歉,请原谅我。我们跳支舞好吗?” 她点点头。虽然已经答应别人一起跳这支舞了,她还是随着响起的音乐声,挽着他的手臂飘进了舞池。她看到她的舞伴,一个腼腆、不成熟,衣服领子不太合适的年轻人正在四处找她。她不屑地想,初入社交界的女孩不得不忍受这种舞伴。不像这个男人——罗斯玛丽的朋友。 突然,她心里一阵剧痛。罗斯玛丽的朋友。那封信。那封信是不是写给与她共舞的这个男人的?他从容优雅轻盈的舞姿让“豹”这个绰号具体化了。他和罗斯玛丽是不是—— 她突然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哪儿?” 他微微推开她一点,低头看着她的脸。他表情严肃,声音冰冷。 “我一直各处跑——出差。” “哦。”她忍不住继续问,“那为什么回来?” 这次他露出微笑,轻声说:“也许——是为了见你,艾丽斯·玛尔。” 接着他突然将她搂紧了一些,来了一个大胆的长滑步,绕过其他跳舞的人,节奏和引导都完成得堪称奇迹。艾丽斯心里纳闷,她应该害怕才对,怎么会有一种近乎享受其中的感觉呢? 此后,安东尼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每个星期至少见他一次。 她在公园、舞会上碰到他,并发现晚宴上他被安排在她旁边的位子。 只有一个地方他没去过,那就是艾尔维斯顿广场的那栋房子。过了一段时间,她才注意到他一直巧妙地回避或者拒绝去那里的邀请。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她开始琢磨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他和罗斯玛丽—— 而令她震惊的是,乔治,性格随和且从不多管闲事的乔治,主动跟她谈起了他。 “安东尼·布朗,那个跟你交往的家伙是谁?你对他了解多少?” 她盯着他。 “了解多少?怎么这么问,他是罗斯玛丽的朋友啊!” 乔治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 “哦对,当然,是他。” 艾丽斯懊悔地大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想起她。” 乔治·巴顿摇了摇头,温和地说:“不,不,我不想忘记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忘记她。毕竟……”他将目光移开,尴尬地说,“她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罗斯玛丽——回忆。[罗斯玛丽(Rosemary)除了可作为名字以外,还有迷迭香的意思,而迷迭香的花语是回忆、想念]”他凝视着她,“我也不希望你忘掉你姐姐,艾丽斯。” 艾丽斯屏住了呼吸。 “我永远不会忘。” 乔治继续说:“至于那个年轻人,安东尼·布朗,罗斯玛丽可能喜欢过他,但我不认为她很了解他。知道吗,你应该小心一点,艾丽斯。你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年轻姑娘。” 她感觉怒火燃遍了全身。 “托尼[托尼是安东尼的昵称]——安东尼——他也有很多钱。看看,他在伦敦时都住在克拉里奇酒店。” 乔治微微一笑,低声说:“无比气派——也很贵。但无论如何,亲爱的,似乎没有人清楚此人的底细。” “他是美国人。” “也许吧。如果是的话,他自己国家的大使馆却没怎么帮助他,这就很奇怪了。他很少来我们家,是不是?” “是。我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 乔治摇摇头。 “我好像多嘴了。好吧,我只是想适时地提醒你一下。我会和卢西娜谈一谈的。” “卢西娜!”艾丽斯嘲讽地说。 乔治焦急地说:“一切都还好吧?我的意思是,卢西娜给了你足够的时间吧?去参加聚会——之类的?” “是的,确实,她做得兢兢业业……” “如果她没做到,知道吗,孩子,你必须说出来。我们可以再找其他人,找一个更年轻、更能跟上潮流的人。我希望你快乐。” “我很快乐,乔治。啊,乔治,我真的很快乐。” 他语重心长地说:“那就好。我不太擅长出席这些活动——从来没擅长过。但我希望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没必要节省开支。” 这就是乔治——仁慈、笨拙、莽撞。 他兑现了他的诺言,或者说“威胁”,他找德瑞克夫人谈了谈安东尼·布朗的事,只不过时机不对,没有获得卢西娜的重视。 卢西娜刚接到一封电报,是她那个一无是处的宝贝儿子发来的。他太懂得如何触动慈母的心弦,以获得金钱上的支持。 可否寄来两百镑。绝望。生死关头。维克多。 “维克多自尊心太重了。他知道我手头拮据,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会向我求助,他向来如此。我经常担心他会开枪自杀。” “他不会的。”乔治·巴顿无情地说。 “你不了解他。我是他的母亲,我当然知道我儿子什么样。如果我无法回应他的求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我可以把股票全卖出去,或许能帮上忙。” 乔治叹了口气。 “听我说,卢西娜。我会让我在那边的联络员拍封电报回来,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我们就能弄清维克多到底处在怎样的困境中了。但我的建议是,让他尝尝自己酿的苦果,你要是不这么做,他永远也成不了材。” “你的心肠太硬了,乔治。这个可怜的孩子只是一直不走运。” 乔治不再发表意见了。跟女人争辩从来没有好处。 他只是说:“我立刻叫露丝去处理一下,明天我们就能听到消息了。” 卢西娜的情绪缓和了一些。两百镑最终减到五十镑——卢西娜坚决要寄这么多。 艾丽斯知道,乔治骗卢西娜说这笔钱是卖出了她的股票赚的,其实是自掏腰包。艾丽斯非常赞赏乔治的慷慨,并当面对他说了。他的回答很简单。 “我的看法是——每家都会出败家子,都有个要靠人照顾的人。总要有人为维克多付出,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但不必是你,他又不是你的家人。” “罗斯玛丽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你真是个好人,乔治。可是:“由我来负担吗?你不是总说我有钱。” 他咧开嘴冲她笑。 “年满二十一岁之前你还:“做这种事,姑娘。而如果你聪明的话,到了那个年龄也不会这么做。不过我可以教你一招:当一个人发电报说除非他得到几百镑,否则他就了断一切时,你会发现通常给他二十镑就够了……我敢说十镑都行!你无法阻止一位母亲掏钱,但你可以降低数额——记住这一点。维克多·德瑞克当然不会自杀,他绝对不会!扬言要自杀的人绝对不会自杀。” 绝对不会吗?艾丽斯想起了罗斯玛丽,接着又把这个念头抛开。乔治说的不是罗斯玛丽,而是里约热内卢那个寡廉鲜耻、花言巧语的年轻人。 对艾丽斯来说,此事带来的好处是,作为母亲的急迫心理使得卢西娜无法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她和安东尼·布朗的友谊上。 那么——“说下一件事吧,夫人。”乔治的变化!艾丽斯不愿再推迟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即使现在去回想,艾丽斯依旧无法确切指出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从罗斯玛丽去世后,乔治就常常心不在焉,动不动就走神,陷入沉思。他好像一下子变老了,人也更沉闷了。这再正常不过了。但究竟是从何时起,他的心不在焉变得不正常了呢? 她想,应该是在她和他因为安东尼·布朗起冲突之后,她头一次注意到他看着她时眼神困惑且茫然。后来他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早早下班回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似乎在里面什么都不做。她进去过一次,发现他正坐在书桌前,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她进去时,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她。他的样子像是受到了打击,但面对她的询问时,他只是简短地回答“没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没人太留意。当然,艾丽斯也没在意。烦恼总是轻松地与“生意”挂钩。 后来他开始时不时地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从那时起,她才认为他举止“怪异”。 “听我说,艾丽斯,罗斯玛丽过去经常跟你聊天吗?” 艾丽斯盯着他。 “当然,怎么啦,乔治。至少——呃,你指聊什么?” “哦,聊她自己——她的朋友们——她过得怎么样,快不快乐,诸如此类的。” 她觉得能猜到他的心思了。他肯定是听说了罗斯玛丽那不顺利的风流韵事了。 她慢悠悠地说:“她不太说起。我的意思是——她一直很忙……忙着……做事。” “而你还是个孩子,当然了。是的,我知道。没什么,我只是以为她说过什么。” 他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她,好似一条满怀希望的狗。 艾丽斯不希望乔治受到伤害,再说了,罗斯玛丽确实没说过什么。她摇了摇头。 乔治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哦,好吧,没关系。” 又有一天,他突然问她,罗斯玛丽最要好的女性朋友是谁。 艾丽斯下意识地回答:“格洛丽亚·金。艾特维尔太太——梅齐·艾特维尔。珍·雷蒙德。” “她跟她们的关系有多亲密?” “哦,这我不太清楚。” “我的意思是,你认为她会跟她们中的某一个说心里话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不太可能……你指的是什么样的心里话?”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该问最后那个问题的,但乔治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 “罗斯玛丽有没有说过她怕什么人?” “怕?”艾丽斯瞪大眼睛。 “我想知道的是,罗斯玛丽有没有仇人?” “在那群女人中间?” “不,不,不是那种事。是真正的仇人。有没有人……据你所知,有没有什么人跟她过不去?” 被艾丽斯直直地盯着,似乎搞得他很不安。乔治脸红了,嘀咕道:“听起来很蠢,我知道。太夸张了,但我就是想了解一下。” 一两天后,他开始打听法拉第夫妇。 “过去罗斯玛丽和法拉第夫妇经常见面吗?” 艾丽斯心生疑惑。 “我真的不知道,乔治。” “她谈起过他们吗?” “没有,我想没有。” “他们关系好吗?” “罗斯玛丽对政治很感兴趣。” “是,那是在瑞士碰到法拉第夫妇之后,此前她对政治毫无兴趣。” “不,我想是斯蒂芬·法拉第让她对政治感兴趣的。他经常借给她宣传册之类的东西。” 乔治说:“桑德拉·法拉第[桑德拉是后文出现的亚历山德拉的昵称]怎么想?” “关于什么?” “关于她丈夫借给罗斯玛丽宣传册?” 艾丽斯不自在地说:“我不知道。” 乔治说:“她是个很内向的女人。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据说她很迷恋法拉第。这类女人都会憎恶他跟别的女人交朋友。” “也许吧。” “罗斯玛丽和法拉第太太相处得如何?” 艾丽斯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认为她们合得来。罗斯玛丽嘲笑桑德拉,说她就是那种满腹经纶的政治妇女,就像一只摇摆木马——你知道,她确实长得像马。罗斯玛丽常说:‘你扎她一下,就会有锯末漏出来。’” 乔治哼了一声,然后说:“你还经常跟安东尼·布朗见面吗?” “还好。”艾丽斯的声音冷冷的,但这次乔治没再警告她,反而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去过不少地方,是不是?他的生活一定丰富多彩。他跟你聊过这些吗?” “说得不多。当然,他确实经常旅行。” “因为生意吧,我想。” “我也这么想的。”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知道。” “跟军火有关,是吗?” “他没说过。” “哦,你没必要跟他提起我跟你打听过他,我只是随便问问。去年秋天,他经常跟迪尤斯伯里,联合武器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在一起……罗斯玛丽经常跟安东尼·布朗见面,是不是?” “是——是的,经常见面。” “但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泛泛之交,对不对?他经常带她去跳舞,是不是?” “是。” “你知道,我很惊讶她竟然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聚会,我没意识到她跟他那么熟。” 艾丽斯平静地说:“他的舞跳得很好……” “是啊——是啊,当然……” 并非出于自愿,那天晚上的一幕还是掠过艾丽斯的脑际。 卢森堡餐厅的圆桌、幽暗的灯光和鲜花。乐队不停歇地演奏舞曲。七个人围桌而坐,她、安东尼·布朗、罗斯玛丽、斯蒂芬·法拉第、露丝·莱辛、乔治,还有坐在乔治右边的斯蒂芬·法拉第的妻子——亚历山德拉·法拉第夫人,她有一头浅色的直发,鼻孔微微翘起,声音清晰且傲慢。多么快乐的聚会啊,还是并非如此呢? 聚会期间,罗斯玛丽——不,不,最好别想这个。最好只回想她自己坐在托尼身边——那是她第一次正式见他。这之前他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大厅里的影子、一个陪在罗斯玛丽身边在门前的台阶下等出租车的背影。 托尼—— 她又猛然回到当下,乔治正在重复一个问题。 “很奇怪啊,他那么快就消失了。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她含糊地说:“哦,锡兰吧,我想要不就是印度。” “他从没提过那天晚上吗?” 艾丽斯突然尖声说道:“为什么他要提?我们非得谈——那天晚上的事不可吗?” 乔治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不,当然不用。抱歉,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了,你邀请布朗哪天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我想再见见他。” 艾丽斯很高兴,乔治改变想法了。她发出了邀请,安东尼也接受了。但到了最后一刻,安东尼突然要去北方出差,来不了了。 七月末的一天,乔治宣布说他在乡下买了幢房子,让卢西娜和艾丽斯都大吃一惊。 “买了幢房子?”艾丽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不是要租戈林的那个房子住两个月吗?” “有自己的房子不是更好吗,嗯?随时可以去那里度周末。” “房子在哪儿?河边?” “不,事实上,离得很远。在苏塞克斯郡的马林汉姆,叫小官府,占地十二英亩,一栋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小房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还没看一眼,你就把那里买下了?” “机缘巧合嘛。刚刚上市,我就买下了。” 德瑞克太太说:“我猜那里需要彻底打扫并重新修缮一番吧。” 乔治态度随便地说道:“哦,这没什么。露丝已经在负责这事了。” 露丝·莱辛是乔治的秘书,很能干。听他提到露丝,她们都放心地默默地接受了。大家都把露丝当成家里的一员,她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只穿黑白灰的严肃女人,她办事效率高,且圆滑老练…… 罗斯玛丽在世时常说:“让露丝去处理好了。她棒极了。哦,交给露丝去办吧。” 莱辛小姐的巧手能解决一切难题。她总是笑容满面、轻松愉快、冷淡超然地克服一切困难。她打理乔治的办公室,似乎也在打理乔治。乔治很喜欢她,凡事都依赖她的判断。她似乎没有个人的需求和欲望。 尽管如此,这次卢西娜·德瑞克还是生气了。 “我亲爱的乔治,露丝那么能干,哦,我是说——女人们还是希望亲自挑选自己的起居室的颜色!你应该先征求一下艾丽斯的意见。我没说我自己,我不算什么,但这会让艾丽斯反感。” 乔治面带愧疚之色。 “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卢西娜强作欢颜。 “你真好啊,乔治。” 艾丽斯说:“我不太介意颜色。我相信露丝会做得很完美,她那么聪明。即使我们去了那儿,又能做什么呢?我想那里有网球场吧。” “有,六英里外还有一个高尔夫球场,离海边只有十四英里。更棒的是我们还有邻居。我想,搬到一个有认识的人的地方总是明智的。” “什么邻居?”艾丽斯突然问。 乔治没看她的眼睛。 “法拉第夫妇。”他说,“他们就住在大约一英里半外,和我们隔着一个公园。” 艾丽斯盯着他。她几乎立刻确信,乔治煞费苦心购买并装修这栋乡下别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拉近他与斯蒂芬和桑德拉·法拉第的关系。住在乡下的近邻、土地毗连,两家必定关系亲密。要么是这样,要么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提到法拉第夫妇?为什么要用这种昂贵的方式做一件意义不明的事? 是不是乔治怀疑罗斯玛丽和斯蒂芬·法拉第的关系超越了友谊?这是不是一种奇特的心理——“死后嫉妒”?当然,这种心理无法用语言表达,听起来太奇怪了! 乔治想从法拉第夫妇那里得到什么呢?他不停地用古怪的问题逼问她,目的何在?近来乔治的言行是不是很怪诞? 想想每天晚上他那种怪异的、醉醺醺的表情!卢西娜将这归因于他喝了杯波特酒——或许不止一杯。卢西娜当然会这么想! 不,最近乔治确实有点怪。他有时很兴奋,有时又像陷入昏迷了一般冷漠。 八月的大部分时间他们是在乡下的小官府度过的。好恐怖的房子!艾丽斯打了个冷战。她讨厌那栋房子。一幢堂皇又雅致的房子,家具和装饰都布置得典雅、和谐!(露丝·莱辛从来不会出错!)但是透着奇怪且可怕的空洞。感觉他们并不是生活在那里,只是占领了那里。就像在一场战役中,士兵占领了某个瞭望哨。 更可怕的是日复一日平淡的夏日生活。迎接朋友们来这里度周末,打网球,和法拉第夫妇一起吃便饭。桑德拉·法拉第对他们很友善——那是对待已成朋友的邻居的完美态度。她带他们在郡里到处转悠,就马匹给乔治和艾丽斯提建议,而且对卢西娜这个老女人也表现出恰如其分的尊敬。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苍白的笑容面具背后,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是个斯芬克斯[广为人知的斯芬克斯(Sphinx)即埃及的狮身人面像,但希腊神话中同样有这一角色,不同的是希腊的斯芬克斯是一名女性,她出现在俄狄浦斯的故事中,也是一个出谜题,若答不对就杀死或吃掉对方的怪兽。]一般的女人。 他们很少见到斯蒂芬。他很忙,经常因政务缠身而缺席。在艾丽斯看来,他明显是故意极力避免与小官府的这家人碰面。 八月就这样过去了,九月时他们决定十月返回伦敦。 艾丽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许他们一回去,乔治就会恢复正常了,她想。 还有,昨天晚上,她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弄醒。她打开灯,看了一下时间,才一点钟。她十点半上的床,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她匆匆披上晨袍去开门,这么做似乎比喊一声“进来”更自然。 乔治站在门外。他还没休息,还穿着晚礼服。他呼吸紊乱,脸庞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蓝色。 他说:“艾丽斯,到我的书房来一下,我必须跟你谈谈,我必须找个人谈谈。” 睡眼蒙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她照办了。 他关上书房的门,示意她在桌子对面坐下。他把烟盒推给她,同时用颤抖的手拿出一根烟,点了两次才点着。 她说:“出什么事了吗,乔治?” 她真的开始担心了。他的样子很恐怖。 乔治气喘吁吁的,像是刚跑完步。 “我一个人承受不下去了。我撑不下去了。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想法——这是不是真的——有没有可能——” “可是你在说什么呀,乔治?” “你肯定注意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她肯定说了些什么。一定有原因——”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用手撑着额头。 “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看得出来。别这么害怕,小姑娘。你必须帮帮我。你必须尽量回忆起每一个该死的细节。就在现在,现在,我知道我有点语无伦次,但你马上就能明白了——等我把信拿给你看。” 他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两张纸。 淡蓝色的普通纸,上面有一些打印上去的端正的小字。 “你看看吧。”乔治说。 艾丽斯低头盯着那张纸。内容简单明了、不兜圈子: 你以为你太太是自杀,不,她是被人杀死的。 第二张纸上写着: 你太太罗斯玛丽没有自杀,她是被人谋杀的。 艾丽斯仍盯着那些字,乔治接着说道:“大约三个月前收到的。一开始我以为是有人开玩笑——一个残忍的烂玩笑。后来我开始思考,罗斯玛丽为什么要自杀?” 艾丽斯机械地应道:“流感引发的精神抑郁。” “是,但一旦你开始仔细思考,就会发现这简直是胡扯,不是吗?我是说,很多人得过流感,之后情绪有点低落什么的——那又怎样呢?” 艾丽斯艰难地再次开口。 “她可能——一直不快乐?” “是啊,她很有可能不快乐。”乔治非常平静地考虑了一下这个观点,“但我还是不理解她会因为不快乐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可能扬言过要自杀,但我不认为到了关键时刻她真的会这么做。” “但她就是这么做了,乔治!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吗?他们甚至在她的包里发现了毒药。” “我知道。一切都吻合。但自从我收到这两封信,”他用指甲轻敲两封匿名信,“我就把整件事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蹊跷。这就是我问你那些问题的原因,比如罗斯玛丽是否跟什么人结怨,她有没有说过她害怕某个人。无论是谁杀了她,一定有原因——” “乔治,你简直是疯了——” “有的时候我也认为我疯了。但更多的时候,我认为我的想法是正确的。不管怎么样,我必须知道,必须弄个明白。你要帮我,艾丽斯。你好好想想,好好回忆一下,对,回忆,一遍一遍地回想那个晚上。因为你看,如果她是被人谋杀的,就肯定是那天晚上一起进餐的某个人干的,不是吗?这一点你一定也很清楚吧?” 是的,她明白。再也不能将记忆中的那一幕推至一旁了,她必须全部回想起来。音乐、隆隆的鼓声,调暗的灯光随着卡巴莱歌舞表演而再次亮起,罗斯玛丽趴在桌子上,脸是蓝色的,抽搐变形。 艾丽斯打了个寒战,现在她真的感到恐惧了——异常恐惧…… 她必须想——回忆——记起来。 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此句出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原文为:Rosemary is to help people recall.] 不能遗忘任何一点。 [book_title]第二章 露丝·莱辛 露丝·莱辛忙里偷闲地回想起她雇主的太太,罗斯玛丽·巴顿。 她很不喜欢罗斯玛丽·巴顿。但直到那个十一月的上午,跟维克多·德瑞克初次谈话后,她才知道自己不喜欢她到了何等程度。 那次谈话是一切的开端,引发了一连串事件。那之前,她的感觉和想法都深藏于潜意识中,连她自己都不真正了解。 她爱慕着乔治·巴顿。一直如此。第一次来到他面前时,她二十三岁,冷静、能干,一眼就看出他需要人照顾。于是她开始照顾他。她替他节省时间和金钱,并省却不少烦恼。她为他挑选朋友,引导他养成得体的爱好。她阻止他冒轻率的商业风险,同时鼓励他在必要时冒明智的风险。在他们长期的相处过程中,乔治从未怀疑过她,一直把她看作一位恭顺得力的助手,完全听从她的指挥。他特别喜欢她的外表——整洁闪亮的黑发、时髦利落的定制服装、漂亮的耳朵上戴着小巧的珍珠耳钉、化了淡妆的白皙面庞,以及淡粉色的唇膏。 他觉得露丝永远是对的。 他喜欢她客观超然的态度,不会感情用事,也不考虑人情世故。因此,他跟她讲了很多私事,她总是带着几分同情倾听,并适时提出中肯的意见。 但是,她对他的婚姻生活束手无策。尽管不喜欢新娘,但她也接受了,并尽力帮他准备婚事,为巴顿太太减轻了很多负担。 婚礼过后有一段时间,露丝和老板的关系变得稍稍没那么亲密了。她严格地限制自己只处理公务。乔治则把很多工作交到她手上。 正是因为她的高效,使得罗斯玛丽很快就发现,乔治的莱辛小姐,可以处理各个方面的事情。莱辛小姐总是那么笑容可掬、彬彬有礼、讨人喜欢。 乔治、罗斯玛丽和艾丽斯都叫她露丝,她经常来艾尔维斯顿广场吃午饭。如今她已经二十九岁了,但看上去还和二十三岁时一个样。 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亲密的交流,她却总能对乔治细微的情绪反应了如指掌。她知道他的婚姻生活是何时从狂喜转变为满足,她也知道满足是从何时转变为一种不好定义的情感的。这个时期他表现出的种种大意、粗心,都由她一一订正了。 无论精神多么恍惚,露丝·莱辛都好像没有意识到。对此,乔治十分感激。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早上,他跟她谈起了维克多·德瑞克。 “我想让你替我做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可以吗,露丝?” 她看着他,面带问询之色。不用明白地回答“好的”,他们已足够默契。 “每家都会出败家子。”乔治说。 她点头表示理解。 “这个人是我太太的表哥,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我不得不这么说。他快把他母亲弄破产了——一个昏庸愚笨、感情用事的老人,本来股票就不多,还为了他把大部分都卖了。维克多·德瑞克一开始在牛津伪造支票,这事好不容易被掩盖过去了,那以后,他就坐着船满世界跑,到哪儿都一事无成。” 露丝只是听着,兴趣不大。她熟悉这类人。他们种柑橘、搞养鸡场、去澳大利亚的大牧场当徒工、去新西兰的肉类冷冻厂当工人。他们什么也干不成,在哪儿都待不久,投给他们的钱一律花光。她对他们向来没兴趣。她更喜欢成功。 “他最近在伦敦现身了,而且我发现他一直在骚扰我太太。她从上学那会儿就没正眼瞧过他,但他是那种花言巧语的无赖,一直写信管她要钱,我不能容忍这种事。我跟他约好了,今天中午十二点在他住的旅社见面。我想让你替我去办这件事。事实上,我不想接触这个家伙。我从来没见过他,也不想见他,我也不想让罗斯玛丽见他。我想,如果由第三方出面解决,就完全可以公事公办。” “确实,是个好主意。你想怎么安排?” “一百镑现金,加一张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票。钱要等他上船了再给。” 露丝笑了。 “很不错。你要确保他真的上船走了!” “看来你明白了。” “这事没什么稀奇的。”她面不改色地说。 “是啊,这种人到处都是。”他犹豫了一下,“你真的不介意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不介意。”她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能处理这件事。” “什么事你都能处理。” “船票订了吗?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维克多·德瑞克。船票在这儿。我昨天给轮船公司打了电话。圣克里斯托瓦尔号,明天从蒂尔伯里起航。” 露丝接过船票,看了一眼,确认信息无误后塞进了手提包。 “就这么定了。我来办。十二点。地址呢?” “拉塞尔广场,鲁伯特旅社。” 她记了下来。 “露丝,亲爱的,没有你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温情脉脉地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种举动,“你是我的左右手,我的另一半。” 她红了脸,很愉悦。 “我向来不善言辞……我一直把你所做的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但事实并非如此。你不知道我在各方面有多么依赖你……”他重复道,“各个方面。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友善、最可爱、对我帮助最大的姑娘!” 露丝用笑声来掩饰她的喜悦和尴尬,她说:“你说这些好听的话会宠坏我的。” “哦,但我说的是实话。你是公司的一部分,露丝,没有你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 她带着他话语中的温情出了门,到鲁伯特旅社去完成任务时,这份感觉还在。 眼下这个问题并没有让露丝感到棘手,她对自己处理各种情况的能力相当自信。倒霉的故事和不幸的人都打动不了她,她准备把维克多·德瑞克当成日常工作来处理。 他和她想象中的差不多,尽管更有魅力。她没估计错他的性格,维克多·德瑞克没有什么优点。讨喜调皮的样子背后隐藏着最最冷酷无情、工于心计的心。她没有料到的是他洞悉他人心意的能力,以及操控他人情感的纯熟技艺。或许,她还低估了自己对他的魅力的抗拒心理,因为他确实很迷人。 他迎接她时显得异常惊喜。 “乔治的密使?太好了,真是惊喜呀!” 她以平淡冷静的语调陈述乔治的条件,维克多很友善地接受了。 “一百镑?真不赖,可怜的老乔治。六十镑我都接受——你可别跟他这么说!条件:‘不要来烦扰可爱的罗斯玛丽表妹——不要玷污天真的艾丽斯表妹——不要让可敬的乔治表妹夫难堪。’完全同意!谁送我上圣克里斯托瓦尔号?是不是你,我亲爱的莱辛小姐?我很高兴。”他皱了皱鼻子,同情地眨了一下眼。他有一张瘦削的、棕色的脸,给人斗牛士的感觉——浪漫的风采。他对女人很有吸引力,而且他知道这一点。 “你和巴顿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吧,莱辛小姐?” “六年。” “要是没有你,他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哦,是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了解你的一切,莱辛小姐。” “你是怎么知道的?”露丝厉声问道。 维克多咧开嘴,笑道:“罗斯玛丽告诉我的。” “罗斯玛丽?可是——” “没什么。我不打算再打扰罗斯玛丽了。她已经对我很好了——很有同情心。事实上,我从她那儿拿到了一百英镑。” “你——” 露丝没有说完,维克多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她发现自己也笑了。 “你太坏了,德瑞克先生。” “我是一个颇为成功的寄生虫,掌握纯熟的技巧。举个例子来说,只要我拍一封电报,暗示我要自杀,我母亲就会掏钱。”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深深地自责。我是个坏蛋,莱辛小姐,我想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坏。” “为什么?”她很好奇。 “不知道。你不一样。我不能跟你玩平常的把戏。你那双清澈的眼睛——你不会上当的。不,‘可怜的家伙,受到了过于严厉的惩罚’[此句出自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原文为“more sinned against than sinning”],这一套对你不起作用,因为你没有同情心。” 她的表情变得冰冷起来。 “我鄙视同情。” “不顾你的名字吗?你叫露丝,不是吗?调皮。没有同情心的露丝。[露丝(Ruth)除了做名字以外,还有同情心的意思]” 她说:“我不同情弱者!” “谁说我弱了?不,不,你错了,亲爱的。也许可以说我邪恶。不过我得为自己说句话。” 她撇了一下嘴。老套的借口。 “什么?” “我过得很快活。”他点点头,“我过得非常非常快活。我看尽了人生百态,露丝。我几乎什么都干过,做过演员、仓库管理员、服务员、勤杂工、行李搬运工,还在马戏团里做过道具管理员!我在一艘不定期货轮上当过普通水手,在南美的一个共和国竞选过总统。我进过监狱!只有两件事我没有做过——老老实实地工作一天和自己养活自己。” 他看着她,哈哈大笑。她认为自己应该感到反感,但维克多·德瑞克的力量像是魔鬼的力量,他能让罪恶显得有趣。他正用犀利的眼神注视着她。 “你不必摆出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露丝!你没你以为的那么有道德!你崇拜成功,你是那种最终会嫁给老板的女孩。这才是你应该跟乔治做的事。乔治就不该娶罗斯玛丽那个小傻瓜,他应该娶你才对。要是他娶了你,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好多了。” “我认为你很无礼。” “罗斯玛丽是个该死的笨蛋,向来如此。天使一般可爱,却笨得像只兔子。她是那种男人会迷恋,却不会忠心的女人。你呢,你就不一样了。天哪,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你,他永远也不会厌倦。” 他一下子击中了她的要害。她突然极其真诚地说:“如果!但他是不会爱上我的!” “你是说乔治没有爱上你?不要欺骗自己了,露丝。万一罗斯玛丽有个三长两短,乔治会立刻娶你的。” (是的,就是这样。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维克多看着她说:“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 (乔治握着她的手,声音里饱含温情——是啊,确实如此……他总是向她求助,依赖她……) 维克多温和地说:“你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我亲爱的姑娘。你只用一个小手指头就能玩转乔治。罗斯玛丽就是个小笨蛋。” 是这样的,露丝暗想,要不是有罗斯玛丽,我肯定能让乔治向我求婚。我会好好待他,好好照顾他。 她的心头突然腾起一团无名的怒火,以及强烈的憎恨之情。维克多·德瑞克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她。他喜欢往别人的脑袋里灌输想法,或者像现在这样,说出那些本就在那里的念头……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偶遇这个第二天就要去地球另一端的男人。回到办公室的露丝已不再是那个走出办公室的露丝了,尽管没有人发现她的举止或样子有何不同。 她刚回到办公室一会儿,罗斯玛丽·巴顿就打来了电话。 “巴顿先生刚出去吃午饭了,我能做什么吗?” “哦,露丝,可以麻烦你吗?那个讨厌的瑞斯上校发来电报,说他赶不回来参加我的聚会了。你问问乔治,他想邀请谁顶替。我们必须再找一位男士。现在有四位女士——艾丽斯,当然了,还有桑德拉·法拉第,还有——另外一个是谁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我想,我就是第四个。您非常友善地邀请了我。” “哦,当然了。我把你给忘了!” 罗斯玛丽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看不到露丝·莱辛的脸一下子红了,双唇紧闭。 被邀请参加罗斯玛丽的聚会是一种恩赐——是看在乔治的份上!“哦,是啊,我们会邀请露丝·莱辛的。她会很高兴接到邀请,而且她很有用,模样也不错。” 那一刻,露丝·莱辛知道她恨罗斯玛丽·巴顿。 恨她富有、漂亮、粗心、无脑。罗斯玛丽不需要每天在办公室里辛苦工作——所有东西都是放在金托盘上递给她的。风流韵事,一个宠爱她的丈夫——不需要工作,也不用做计划—— 可恨、高高在上、自大、美得轻佻…… “我希望你死掉。”露丝·莱辛低声对着已挂掉的电话说。 她被自己的话吓到了,这太不像她说的了。她从没激动过,从没这么轻易地被激怒,她向来冷静、克制、高效。 她自言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 那个下午,她恨罗斯玛丽·巴顿!一年后的今天,她依然恨着罗斯玛丽·巴顿。 也许有一天,她会忘掉罗斯玛丽·巴顿,但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刻意再次将思绪带回到十一月的那些天。 坐在那里看着电话机——感觉怒气在心中升腾…… 她以令人愉快的克制的声音把罗斯玛丽的话转告给乔治。她提议自己不去了,这样男女人数就均等了。乔治立刻拒绝了她的提议! 第二天上午,她来到办公室告诉乔治圣克里斯托瓦尔号已经起航的消息。乔治欣慰且感激。 “这么说他已经坐船走了?” “是的。我刚把钱交给他,舷梯就收起来了。”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船离开码头时,他在船上挥手大喊:‘代我向乔治问好,告诉他今晚我要为他的健康干一杯。’” “厚颜无耻!”乔治说。接着,他又好奇地问:“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露丝?” 她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回答:“哦,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典型的弱者。” 乔治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都没注意到!她好想大声喊:“你为什么要派我去见他?难道你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吗?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从昨天起我就变了一个人吗?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危险人物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吗?” 但是,她没有喊出来,而是以事务性的口吻说:“关于圣保罗的那封信——” 她是个高效能干的秘书…… 又过了五天。 罗斯玛丽的生日。 在办公室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去美容院——穿上一条黑色的新裙子,化上精致的妆容。镜子里面有一张脸看着她,不太像她自己的脸。一张苍白、坚决、充满仇恨的脸。 维克多·德瑞克说得对。她没有同情心。 后来,当她注视着桌对面罗斯玛丽·巴顿那张发蓝抽搐的脸时,她依旧没有同情心。 如今,十一个月过去了,想到罗斯玛丽·巴顿,她突然感到了恐惧…… [book_title]第三章 安东尼·布朗 安东尼·布朗皱眉望着不远处,心里想着罗斯玛丽·巴顿。 他真是个笨蛋,竟然跟她纠缠在一起。不过,男人做这种事也是可以原谅的,她确实挺好看的。那晚,在多切斯特,他的眼睛就没看别处,一直盯着她。她像天堂女神一样美,大概也一样聪明吧! 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托人介绍他们认识。这实在不可原谅,他本该专心干正事的。毕竟,他不是来克拉里奇酒店逍遥的。 但凭良心讲,罗斯玛丽·巴顿太漂亮了,短时间内耽误点正事也是可以容许的。不过如今他确实应该自责,他纳闷自己怎么会那么蠢。幸好没做什么后悔的事。几乎刚一跟她聊天,她的魅力就褪去了一点。一切又回复到正常状态。那不是爱——也没到迷恋的程度。只是一段好时光,不多,也不少。 他享受了那段好时光,罗斯玛丽也享受了。她像天使一样跳舞,无论他带她去哪儿,男人们都会转过身盯着她看,这会带给男人一种愉悦感,只要你不期望她跟你交谈。感谢老天,他没跟她结婚。一旦你习惯了她完美的面孔和身材,你该怎么办?她甚至不能聪明地听人说话。她是那种希望你每天吃早饭的时候都对她说你疯狂地爱着她的女人! 哦,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挺好。 他爱上过她,不是吗? 他对她大献殷勤,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与她共舞,在出租车里亲吻她。他很有可能做出傻事,直到那个令人震惊、难以置信的日子。 他还记得她那天的样子,一绺栗色的头发松垂在耳侧,低垂的眼帘,深蓝色的眼睛熠熠发光。柔软的红嘴唇微微噘起。 “安东尼·布朗。好名字!” 他愉快地说:“尊贵显赫。亨利八世有个大臣就叫安东尼·布朗。” “我猜他是你的祖先?” “这我不敢保证。” “你最好不!” 他挑起眉毛。 “我是殖民后裔。” “不是意大利人吧?” “哦,”他笑着说,“因为我橄榄色的皮肤?我母亲是西班牙人。”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很多方面,安东尼·布朗先生。” “你很喜欢我的名字。” “我说过了。这是个好名字。”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比托尼·莫雷利好。” 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不可思议了!不可能! 他抓住她的胳膊,抓得太狠,她向后缩了一下。 “哎呀,你弄疼我了!” “你在哪儿听到这个名字的?” 他的声音很刺耳,带着威胁的意味。 她大笑起来,为自己制造的效果感到高兴。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笨蛋! “谁告诉你的?” “一个认得你的人。” “谁?这个问题很严肃,罗斯玛丽。我必须知道。” 她瞟了他一眼。 “我那个声名狼藉的表哥,维克多·德瑞克。” “我从没见过叫这个名字的人。” “我猜,你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不是这个名字,为了保全家族的面子。” 安东尼慢慢地说:“我明白了。那是——在监狱里?” “对。当时我正在数落维克多,说他让我们所有人蒙羞。当然,他不在乎。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说:‘你不也是很挑剔嘛,亲爱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和一个犯人跳舞——事实上,就是你最好的男朋友之一。我听说他自称安东尼·布朗,但是在牢里,他叫托尼·莫雷利。’” 安东尼用轻松的语气说:“我想我得找这个年轻时候的朋友叙叙旧了。老狱友必须团结在一起。” 罗斯玛丽摇摇头。“太晚了。他已经坐船去南美了,昨天走的。” “哦。”安东尼深吸了一口气,“这么说,只有你知道我这不光彩的秘密?” 她点点头:“我不会说出去的。” “最好别。”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听着,罗斯玛丽,这很危险。你不希望你漂亮的脸蛋被割破吧?有些人能毫不犹豫地毁掉一个女孩的美貌。还有一个词叫‘被做掉’,这个词不只书本或电影里才有,也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你是在恐吓我吗,托尼?” “是警告你。” 她会接受警告吗?她意识到他说的都是大实话了吗?那个愚蠢的小傻瓜。漂亮的脑壳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常识。你不能指望她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还是得把话说透。 “忘掉你听说过托尼·莫雷利这个名字,明白吗?” “可是我一点也不介意呀,托尼。我的心胸很开阔。认识一个罪犯对我来说挺刺激的。你不必觉得羞耻。” 这个荒唐的小白痴。他冷冷地注视着她,纳闷这一刻自己为何还会被她的美貌吸引。他从来无法开心地忍受傻瓜,哪怕是有漂亮脸蛋的傻瓜。 “忘掉托尼·莫雷利。”他冷冷地说,“我是认真的。再也不要提起这个名字。” 他必须脱身,只能如此。不能指望这个女人保持沉默。她想说的时候随时会说。 她在对他微笑——迷人的微笑,但他不为所动。 “别这么凶嘛。下礼拜带我去贾罗的舞会吧。” “我去不了。我要走了。” “你不能在我生日聚会之前走。你不能让我失望。我还指望你呢。不要说不。我刚得过讨厌的流感,病得很厉害,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我不能生气。你必须来。” 他本可以坚持立场。他本可以抛下一切——马上离开。 相反,他透过一扇开着的门看见艾丽斯从楼上走下来。艾丽斯,身材挺拔苗条,有着白皙的面孔、黑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艾丽斯的容貌比罗斯玛丽逊色很多,却有罗斯玛丽永远学不会的特质。 那一刻,他恨自己竟然成了罗斯玛丽那浅薄的魅力的牺牲品,无论程度有多小。他感觉自己就像罗密欧初次见到朱丽叶时想起了罗瑟琳。 安东尼·布朗改了主意。 瞬间,他决定采取完全不同的行动。 [book_title]第四章 斯蒂芬·法拉第 斯蒂芬·法拉第想着罗斯玛丽——她的形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每次都让他无比惊诧。通常,这些思绪一浮现,他就立刻将它们驱散,但有的时候,死后的她和生前一样固执,拒绝被他如此专横地打发走。 每当回想起饭店里的那一幕,他的第一反应都是迅速地打个激灵。至少他不需要再想这个了。他的思绪回到更早以前,罗斯玛丽生前,罗斯玛丽的微笑、呼吸、凝视他的眼睛…… 好傻——他当时真是傻到家了! 惊愕之情笼罩着他,纯粹的迷惑和惊愕。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实在搞不懂。他的生命似乎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较大的部分,理智平衡地前进着;另一部分则持续着非典型的疯狂。这两部分完全无法协调。 无论斯蒂芬有多么聪明、能干、精明,都没有感知到它们实则十分相称。 有时,回首往事,冷静地评价,不感情用事,他也会感到一种欣喜和自得。很小的时候他就立志出人头地,尽管遇到过困难,早期有些不利条件,他还是成功了。 他一向怀着纯粹的信念和观点。他相信意志力。有志者事竟成! 小斯蒂芬·法拉第坚定地培养自己的意志力。除了自身的努力,生活中他几乎得不到任何帮助。一个面色苍白的七岁小男孩,有着好看的额头和坚定的下巴,决定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他已经知道父母对他毫无用处。母亲嫁给了身份低微的男人,也后悔了。父亲是个小个子包工头,精明、狡猾、爱财如命,被他的太太和儿子瞧不起……至于他的母亲,则稀里糊涂、漫无目的、情绪变化无常,斯蒂芬一直为此困惑不解,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她瘫倒在桌脚,一个空古龙香水瓶从她手中掉落。他从来没想到过母亲的喜怒无常是酒精造成的。她从没喝过烈酒,也没喝过啤酒,她含糊地解释过她对古龙香水的喜爱是因为头疼,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其实另有原因。 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对父母没什么感情。他还强烈怀疑他们也不怎么爱他。他比同龄人个子矮,不爱说话,有点口吃。父亲说他是个“娘娘腔”。他是个乖孩子,很少在家里惹事,可父亲宁可要一个更吵闹的孩子。“我在他这个年龄时特别调皮。”有时候,看着斯蒂芬,父亲会不安地感觉到自己的社会地位比妻子低——斯蒂芬更像她家的人。 斯蒂芬的决心越来越大,他默默地制订人生计划。他想成功。作为对意志力的第一次考验,他决定克服口吃的毛病。他练习慢慢地讲话,字与字之间略微停顿一下。最后,他成功了,不再口吃了。在学校,他专心听讲。他想接受良好的教育,只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才能有所成就。很快,老师们对他产生了兴趣,不断鼓励他。他拿到了一笔奖学金。教育官员找到他的父母——这个孩子有前途。法拉第先生从一排豆腐渣房子中捞了一大笔钱,被说服用在投资儿子的教育上。 二十二岁那年,斯蒂芬以优异的成绩从牛津大学毕业,被人们誉为机智优秀的演说家,且深谙著文之道。他还结交了一些有用的朋友。他对政治感兴趣。他克服了天生的羞怯,培养出极好的社交礼仪——谦虚、友好。见他这么出色,人们会说:“这个小伙子前途无量。”虽然他本人偏好自由党,但他知道,自由党已经没落了,至少暂时是这样。于是,他加入了工党。很快,他便以“有作为”的青年而闻名。然而,工党并不能满足斯蒂芬。他发现工党不太接受新观念,甚至比强大的对手更加墨守成规。另一方面,保守党在寻觅有前途的青年才俊。 他们认可斯蒂芬·法拉第——他正是他们想要的那种人。他在属于工党势力范围的选区参加竞选,并以微弱优势胜出。斯蒂芬得意扬扬地坐上了下议院议员的位子。他的职业生涯开始了,他选择了正确的职业。他可以在这个工作中发挥出全部的能力,投入所有的野心。他感觉自己有能力统治,而且能统治得很好。他有操纵人的天赋,知道何时应该奉承,何时应该反对。他发誓,有一天,他要进入内阁。 然而,进入下议院的兴奋劲退去后,他立刻体会到了幻灭的滋味。艰苦的选举将他置于聚光灯下,而如今,他的生活落入俗套,他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议员,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党鞭俯首帖耳。无名小辈要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年轻人在这里会被人怀疑、看不上。需要个人能力之外的东西。需要权势。 有几家特定的家族,与利益息息相关,他必须获得资助。 他想到了婚姻。以前他几乎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的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画面:一个端庄的女人和他手牵手站在一起,分享他的生活和野心;她会给他生孩子,卸掉他的思想包袱,为他消除困惑;这个女人与他感同身受,渴望他成功,同时在他获得成功后,为他骄傲。 一天,他参加在基德明斯特公馆举行的盛大宴会。基德明斯特是英格兰最有势力的家族,并且一直参与政治。基德明斯特爵士威严、高大且优雅,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基德明斯特夫人那张如摇摆木马般的大长脸则经常出现在全英格兰各个委员会的公共讲台上。他们有五个女儿,其中有三个挺漂亮,还有一个在伊顿读书的儿子。 基德明斯特夫妇重视且鼓励有前途的年轻党员,因此法拉第收到了邀请。 来宾中他认识的人不多,到了之后他就在一扇窗前独自站了大约二十分钟。茶桌旁的人群渐渐散去,进入其他房间时,斯蒂芬注意到一个穿黑衣服的高个女孩独自站在桌旁,表情有些茫然无措。 斯蒂芬·法拉第认脸的能力很强。早上乘地铁时,他捡起了一个女乘客丢掉的一份《家庭闲话》杂志,不无愉快地瞄了一眼,上面有一张模糊的亚历山德拉·海尔小姐的照片,她是基德明斯特伯爵的三女儿。照片下面有一小段关于她的八卦文字——“……一向害羞、孤僻——喜爱动物——亚历山德拉小姐修习过家政课程,基德明斯特夫人相信她的女儿们能胜任家政的各个方面。” 站在那里的就是亚历山德拉·海尔小姐,身为一个天性害羞的人,斯蒂芬一眼便知她也害羞。亚历山德拉是五个姊妹中最平凡的一个,一直为自卑所苦。她和姊妹们接受了同样的教育和培养,却从未学到她们的手腕[此处原文为法语。本书中有多处法语,全部用仿宋表示],这令她的母亲很气恼。桑德拉必须努力——如此笨拙、不善交际,这太荒唐了。 斯蒂芬并不知道这些,但他知道这个女孩不自在、不快乐。突然,他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他的机会来了!“抓住这个机会,你这个傻瓜,抓住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穿过房间,走到长餐桌旁。站在女孩身边,拿起了一个三明治,然后,转过身,紧张且费力地(不是装的,他真的很紧张!)说:“我说,你介意我跟你聊天吗?我在这儿认识的人不多,我看得出来你也一样。不要冷落我。其实,我特别害——害——害羞”(很多年前口吃的毛病犯了,而且在这个恰当的时刻),“而且——而且我认为你也很害——害——害羞,对不对?” 女孩的脸红了——她张开了嘴巴,不过正如他所料,她说不出话来。要说出“我是这家的女儿”太难了。相反,她平静地承认:“事实上,我——我确实很害羞。一直都是。” 斯蒂芬急忙接下去:“害羞真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我不知道能否克服。有的时候我感觉舌头像打了结。” “我也是。” 他继续说,语速相当快,稍微有点结巴,他的样子很男孩子气,也很迷人。这是他几年前的自然状态,现在他在有意识地保留并加以培养。这种年轻、天真的态度可以消除他人的敌意。 他很快将话题引入戏剧,提到一部正在上演且引起很多人兴趣的戏。桑德拉看过了。他们讨论起来。这部戏涉及社会服务的问题,他们很快就这些问题深入讨论起来。 斯蒂芬没有做得太过分。他看到基德明斯特夫人走进房间,四处寻找她的女儿。他没打算现在就被引见。他轻声向桑德拉道别。 “很高兴跟你聊天。发现你之前,我真的很讨厌这场聚会。谢谢你。” 他兴奋地离开了基德明斯特公馆。他把握住了这次机会,接下来要进一步巩固他的成果。 此后的几天,他经常在基德明斯特公馆附近出没。有一次他看到桑德拉跟她的一个妹妹出门。还有一次她虽单独出门,但脚步匆忙。他摇摇头。不行,显然,她是去赶赴某个特定的约会。宴会后大约一个礼拜,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一天早晨,她牵着一只黑色的苏格兰小狗出门,迈着悠闲的步子向公园走去。 五分钟后,一个年轻男子快步从对面走过来,突然在桑德拉面前站住。 他开心地喊道:“哎呀,我的运气真好!我还怀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他的语调那么愉快,她的脸微微泛红。 他弯下身去摸小狗。 “多可爱的小家伙呀。它叫什么名字?” “马克达维西。” “啊,很苏格兰。” 他们聊了一会儿狗。然后斯蒂芬带着一丝尴尬说:“那天我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法拉第,斯蒂芬·法拉第。我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下议院议员。”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看到两团红晕爬上了她的脸,她说:“我是亚历山德拉·海尔。” 他的反应恰到好处,仿佛又回到了牛津大学戏剧协会。惊讶、确认、慌张、尴尬! “啊,你是——你是亚历山德拉·海尔小姐——你……天哪!那天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 她的回答完全可以预料到。在教养和善良天性的束缚下,她会尽力让他放松、安心。 “我当时应该告诉你的。” “我本该知道的。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呆子!” “你怎么会知道呢?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法拉第先生,拜托,不要心烦了。我们去蛇形湖吧。你看,马克达维西在拽我呢。” 这天之后,他又在公园里碰见过她几次。他给她讲他的抱负,一起讨论政治话题。他发现她很聪明,见多识广且富有同情心。她很有头脑,毫无偏见,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接着进一步发展的机会来了,他再次受邀参加在基德明斯特公馆举行的宴会和舞会,因为最后一刻,一位男士来不了了。基德明斯特夫人正绞尽脑汁想邀请谁好时,桑德拉轻声说:“斯蒂芬·法拉第怎么样?” “斯蒂芬·法拉第?” “是的,他参加过你的宴会,后来我又碰见过他一两次。” 基德明斯特夫人跟她的丈夫商量了一下,后者很乐意鼓励政界的可造之材。 “他是个出色的年轻人——非常出色。虽然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家人,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出人头地。” 斯蒂芬来了,而且表现得很好。 “我想我需要认识一下这个有用的年轻人。”基德明斯特夫人带着惯有的傲慢说。 两个月后,斯蒂芬让他的运气经受了一下考验。他们坐在蛇形湖旁,马克达维西的头搭在桑德拉的脚上。 “桑德拉,你知道——你肯定知道我爱你。我希望你嫁给我。我相信有一天我能出人头地,不然我是不会向你求婚的。我确信会有那么一天。你不会为你的选择感到羞耻的,我发誓。” 她说:“我不感到羞耻。” “这么说,你真的在乎我?” “你不知道吗?” “我希望是这样,但是我不确定。你知道吗,那天看见你在房间的另一头,我就隔着一个房间爱上了你,于是我鼓足勇气走过去跟你说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紧张害怕过。” 她说:“我想那时我也爱上了你……” 一切并非一帆风顺。桑德拉平静地宣布她要跟斯蒂芬·法拉第结婚,但立即遭到了家人的反对。他是谁?他们对他了解多少? 斯蒂芬对基德明斯特爵士坦白交代了自己的身世。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父母双亡对他的前途有利。 基德明斯特爵士对他太太说:“嗯,可能更糟糕。” 他很了解他的女儿,知道她平静的态度背后隐藏着不屈的决心。只要她下定决心拥有这个小子,就能拥有他。她绝不会让步! “这个小子有前途,稍微支持一下就会大有作为。也许我们能接受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是个体面的家伙。” 基德明斯特夫人勉强同意了。这个女婿完全不合她的心意。不过,桑德拉是家里的老大难。苏珊是个美人,艾斯特有头脑。黛安娜,聪明的孩子,嫁给了年轻的哈维奇公爵——这个时代最理想的配偶 。桑德拉当然没她们有魅力——她还有羞怯的毛病——如果这个年轻人像大家认为的那么有前途…… 她让步了,喃喃道:“当然啦,还是可以利用一下家里的影响力嘛……” 于是,无论是好是坏,亚历山德拉·凯瑟琳·海尔披上了用缎子和布鲁塞尔蕾丝制成的婚纱,在六个伴娘和两个小花童的陪伴下,与斯蒂芬·里欧纳·法拉第举行了一场应有尽有的新潮婚礼。他们去意大利度蜜月,回来后住进一幢位于威斯敏斯特的可爱的小房子。不久后,桑德拉的教母去世,留给她一幢非常漂亮的、安妮女王风格的郊外宅邸。对这对新婚夫妇来说,一切都很顺利。斯蒂芬重又充满热情地投入到议会生活中,桑德拉在各方面帮助他、支持他,全心全意地认同他的雄心壮志。有时候,斯蒂芬几乎不敢相信上天竟然如此眷顾他!他与基德明斯特派的联姻保证了他的青云直上,他自身的聪明才智又巩固了机会为他促成的地位。他真心相信自己的能力,并准备不遗余力地为国家利益服务。 每每注视着桌对面的太太,他都会高兴地想,真是个贤内助啊——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他喜欢她脖颈处可爱洁净的线条,以及两道直眉下淡褐色的、真诚的眼睛。白皙高耸的前额,略带傲气的鹰钩鼻。他想,她看起来很像一匹赛马——如此干净整洁、如此有教养,又如此骄傲。他发现她是个理想的伴侣,他们的思考方式相似,并能很快得出相同的结论。他想,是的,斯蒂芬·法拉第,那个郁郁寡欢的小男孩,成功了。他的人生轨迹完全如他所愿。他才三十一二岁,成功已尽在掌握。 怀着胜利与满足的心情,他和太太去圣莫里茨度了两个星期假。就在那里,在饭店的酒吧间,他看见了远处的罗斯玛丽·巴顿。 他一直没想明白那一刻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对另一个女人说过的话通过一种诗意的复仇的方式成真了。他隔着一个房间坠入了爱河。他深深地、不可阻挡地、疯狂地爱上了她。是那种一头栽进去、不顾一切的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情,很多年前他就应该经历过并已经忘却的牛犊恋。 他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有激情的男人。一两次短暂的风流韵事,温和的调情,对他来说就是“爱”的全部意义。肉体的欢愉对他没有吸引力。他告诉自己,那种事太难取悦他。 要是被问到他是否爱他的太太,他一定会回答“当然”。然而,他知道,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她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乡绅的女儿,他绝不会娶她。他喜欢她、钦佩她,对她怀有很深的感情,同时也很感激她的地位带给他的一切。 他竟然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样纵情且痛苦地坠入了爱河,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罗斯玛丽。她漂亮的笑脸、栗色的秀发、摇曳撩人的身姿。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们一起滑雪,一起跳舞。把她揽在怀中时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最想拥有的就是她。这么说,这种痛苦,这种渴望憧憬的痛苦——就是爱了! 即使在他全情投入时,他也庆幸命运之神赐予了他天生的泰然态度。没有人猜得到,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感受——除了罗斯玛丽。 巴顿夫妇比法拉第夫妇早一个星期离开。斯蒂芬对桑德拉说,圣莫里茨不太好玩,我们缩短假期,提早回伦敦怎么样?她欣然同意了。回来两个礼拜后,他成了罗斯玛丽的情人。 那是一段狂喜、兴奋的诡异时期——狂热、虚幻。持续了多久?最多六个月。在那六个月里,他像平常一样工作,拜访选民,在议院里提问,在各种会议上发言,跟桑德拉讨论政治,心里却只想着罗斯玛丽。 他们在那间小公寓里幽会,她的美貌,他表现出的热恋和激情以及她黏人激情的拥抱。一个梦,一个充满肉欲、令人神魂颠倒的梦。 做完梦,他清醒了。 很突然。 如同出了隧道,来到阳光下。 今天,他还是一个迷茫的情夫,第二天,他就又变回了斯蒂芬·法拉第,决定不该过分频繁地跟罗斯玛丽见面。真见鬼,他们一直在冒极大的风险。万一桑德拉起了疑心——早餐时他偷偷瞄了桌旁的她一眼,谢天谢地,她没有怀疑。她毫不知情。但他近来外出的借口太容易被识破了,换成有些女人,肯定会感觉情况不妙。感谢上帝,桑德拉不是一个疑神疑鬼的女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和罗斯玛丽真是不计后果!她丈夫不知道这事也是个奇迹。一个毫不知情的愚蠢的家伙——比她大很多岁。 她真是个尤物…… 他突然想起了高尔夫球场。新鲜的空气吹过沙丘,拿着球杆走来走去——挥动一号木——干净利落的一记开球——五号杆近距离击球。男人们。穿着灯笼裤的男人们。女人不准出现在高尔夫球场上! 他突然对桑德拉说:“我们去费尔黑文,好不好?” 她惊讶地抬起头。 “你想去?走得开吗?” “可以抽一个星期中间的那几天去。我想打打高尔夫。实在是闷坏了。” “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去。不过就得推迟和阿斯特利夫妇见面的日子,我还得取消礼拜二的那个会。和拉瓦特夫妇的约会怎么办?” “哦,也取消吧。我们可以找个借口。我想出去散散心。” 和桑德拉在费尔黑文的日子很平静。露台上的狗狗们,去带围墙的古老花园游览,到山德里奚斯的高尔夫球场,傍晚带着马克达维西溜溜达达去农场。 他感觉自己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看到罗斯玛丽的来信,他皱起了眉头。他告诉过她不要写信。太危险了。桑德拉从不过问谁给他写信,即便如此,这也不是明智之举。仆人们不可靠。 他把信拿进书房,有点生气地撕开信封。几页纸,好几页全是字。 读着读着,旧日销魂的感觉再次向他袭来。她很爱他,比以往更爱他,她无法忍受整整五天见不到他。他有同样的感受吗?“豹”想不想他的“古实人”? 他半微笑,半叹气。他给她买了一件她很想要的带波点的男式晨袍,荒谬的笑话就此诞生。豹子改变身上的斑点,他说:“而你不能改变自己的皮肤,亲爱的。”此后,她便叫他“豹”,他则叫她“黑美人”。[典故出自《圣经·耶利米书》中的一句:“古实人岂能改变皮肤呢?豹岂能改变斑点呢?若能,你们这习惯行恶的便能行善了。”古实人就是埃塞俄比亚人] 蠢透了,真的。是的,蠢透了。她真贴心,写了这么多页。但即便如此也不该写信。该死,他们应该谨慎一点!桑德拉不是那种受得了这种事的女人。一旦她发现苗头——写信很危险。他这么告诉过罗斯玛丽。为什么就不能等他回城了再说?该死,过两三天他要见她。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封信摆在早餐桌上。这次,斯蒂芬小声骂了一句。他认为桑德拉的目光在信上停留了一两秒,但她什么都没说。谢天谢地,她不是那种过问男人信件的女人。 早餐后,他开车去八英里外的集镇。不能在村子里打电话。罗斯玛丽接了电话。 “喂——是你吗,罗斯玛丽?不要再写信了。” “斯蒂芬,亲爱的,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小心点,有没有人会听到?” “当然没有。哦,我的天使,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想,当然想。不过,别写信。太危险了。” “你喜欢我的信吗?有没有让你感觉和我在一起?亲爱的,我每时每刻都想跟你在一起。你也有这种感觉吧?” “是——但别在电话里说,老兄。” “你简直谨慎到了荒唐的地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一直想你,罗斯玛丽。我无法忍受你因为我惹上麻烦。” “我不在乎我会怎样,你知道的。” “呃,我在乎,甜心。” “你什么时候回来?” “礼拜二。” “那我们公寓见,礼拜三。” “好——呃,好的。” “亲爱的,我快等不及了。你能找个借口今天就来吗?哦,斯蒂芬,你可以的!政治之类的无聊的借口?” “恐怕不能。” “我觉得你想我还不到我想你的一半。” “胡说,我当然想你。” 挂断电话后他觉得很累。为什么女人总是坚持这样不顾后果?以后他和罗斯玛丽要加倍小心,必须少见面。 后来事情变得很棘手。他很忙——非常忙,不可能再给罗斯玛丽那么多时间了——讨厌的是,她似乎理解不了。他跟她解释,但她就是不听。 “啊,你那愚蠢的政治——好像有多么重要似的!” “的确是很重要——” 她不明白。她不在乎。她对他的工作、他的雄心、他的事业丝毫不感兴趣。她只想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爱她。“你跟以前一样爱我吗?再说一遍你真的爱我?” 当然,他想,她可能想当然地认为他爱她!她是个漂亮女人,漂亮——但问题是,你没法跟她说话。 他们见面的次数太频繁了,婚外情不该如此狂热地进行。他们必须减少见面次数——稍微松点劲儿。 但这令她不满——非常不满。她开始频繁责备他。 “你不像从前那么爱我了。” 然后他不得不向她保证,向她发誓,他当然还是一样地爱她。她不断提起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俩一起死该有多好?在彼此的怀抱里长眠?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们应该乘上一辆拖车,一起去沙漠?只有星星和骆驼——忘掉世间的一切?” 人在恋爱时说的话真傻!当时不觉得有多蠢,但冷静之后再提起就显得很愚蠢了!女人为什么就不能体面地顺其自然呢?男人不想听人不断地提醒他曾经有多蠢。 她突然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他能不能出国,去法国南部,然后她再去那里找他?或者去西西里、科西嘉什么的——这种永远不会碰到熟人的地方?斯蒂芬冷冷地说,世界上没有这种地方。你总是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碰到某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后来她说的一句话吓到了他。 “哦,这也没什么,不是吗?” 他变得警觉起来,心一下子冷了。 “你什么意思?” 她面带微笑,抬头看着他,这迷人的微笑曾经搞得他神魂颠倒、全身的骨头都在渴望——现在却只让他不耐烦。 “豹子,亲爱的,有时候我想,再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太蠢了。有点不值得。我们私奔吧,别再装了。乔治会跟我离婚,你太太也会跟你离婚,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就是这样!灾难!毁灭!她竟然看不出来! “我不会允许你做这种事的。” “可是,亲爱的,我不在乎。我真的不是一个传统的人。” 但我是,我是,斯蒂芬心里想。 “我真的认为爱情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别人怎么看我们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亲爱的。这种丑事一旦公开,我的事业就完了。” “但那真的很重要吗?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别傻了。” “你干吗不什么事都不做呢?我有很多钱,你知道。我自己的钱,我是说,不是乔治的钱。我们可以周游世界,去最偏僻、最迷人的地方——可能任何人都没去过的地方。或者到太平洋的某个岛上——你想想看,艳阳、蓝色的大海,还有珊瑚礁。” 他确实想了一下。南海的一个岛!这白痴的念头,她把他当什么人了——海滨拾荒者吗? 他看着她,最后一丝留恋也消失了。好好一个美人长了个母鸡脑子!他之前一定是疯了——彻彻底底地疯了。但现在他又恢复了理智。他必须摆脱这个困境。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毁掉他的整个生活。 他说了在他之前很多男人说过的话。他们必须一刀两断——于是,他提笔给她写信。只有这样对她才是公平的。他不能冒险给她带去不幸。她不明白——诸如此类的。 一切都结束了,他必须让她明白这一点。 然而这正是她拒绝明白的。没那么容易。她爱慕他,比以往更爱他,没有他,她活不了!她认为唯一该做的是,她把实情告诉她丈夫,斯蒂芬把实情告诉他太太!他想起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她的信时所感受到的寒冷。小傻瓜!这个愚蠢黏人的傻瓜!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乔治·巴顿,然后乔治会跟她离婚,把他列为共同被告。桑德拉也一定会跟她离婚,对此他毫不怀疑。她曾谈起过一个朋友,有点惊讶地说:“不过,当然了,当她发现他和另一个女人有染时,除了跟他离婚还能怎样?”这就是桑德拉的想法。她很骄傲,绝不会跟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然后,他就完了,毁了——基德明斯特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倒了。这种丑闻会让他翻不了身,即使舆论比过去更开放了。但这种不能容忍的事不行!再见了,他的梦想、他的抱负。一切都破碎了、毁灭了——一切都是因为他疯狂地迷恋上一个傻女人。这一切不过源自一场虚假的初恋,在错误的人生阶段发生的初恋。 他会失去他押上的一切。失败!耻辱! 他会失去桑德拉…… 突然,他惊愕地意识到,这才是他最在乎的。他会失去桑德拉。有着方正、白皙的额头和清澈的淡褐色眼睛的桑德拉。桑德拉,他亲爱的朋友和伴侣,自大、骄傲、忠诚的桑德拉。不,他不能失去桑德拉——不能……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她。 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必须想办法摆脱这个狼狈的处境。 他必须设法说服罗斯玛丽……可是,她会听吗?罗斯玛丽和理智合不来。假设他告诉她,他终究还是爱他太太呢?不,她肯定不相信。她是那么笨的一个女人。没头脑、黏人、占有欲强,而且她还爱着他——伤脑筋的地方就在这里。 他的心头腾起一股怒火。怎样才能让她保持沉默呢?封住她的嘴。除了一剂毒药,没别的法子了,他恶狠狠地想。 一只黄蜂在附近嗡嗡叫,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它看。它飞进一个雕花玻璃的果酱瓶里,正想办法飞出来。 和我一样,他想,因为甜蜜的东西而陷入困境,现在,它出不去了,可怜的东西。 而他,斯蒂芬·法拉第必须设法脱身。时间,他必须拖延时间,等待有利时机。 恰在此时,罗斯玛丽患了流感,卧病在床。他送去传统的慰问——一大束鲜花。这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下个星期,他和桑德拉要跟巴顿夫妇一起进餐——罗斯玛丽的生日聚会。罗斯玛丽说过:“生日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这对乔治太残忍了。他为了我的生日忙得不亦乐乎。他真是个可爱的人。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会理解我的。” 假设他残忍地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他不喜欢她了呢?他打了个哆嗦。不,他可不敢这么做。她可能会歇斯底里地跑去找乔治,甚至可能来找桑德拉。他都能听到她流着眼泪、困惑地哭诉。 “他说他不喜欢我了,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他只是尽力忠诚——跟你玩游戏——但我知道你会同意我的说法,人们相爱时,诚实是唯一之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给他自由。” 她肯定会吐出这些令人作呕的话。桑德拉则会面露骄傲和轻蔑之色,说:“他可以拥有他的自由!” 她不会相信——她怎么会相信呢?如果罗斯玛丽拿出那些信——那些他蠢到极点才写给她的信,天知道他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这绝对足以让桑德拉相信,他可从来没给她写过这样的信—— 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让罗斯玛丽保持沉默的办法。可惜,他冷酷地想,我们没生活在波吉亚家族那个年代……[波吉亚家族(Borgias)是一个意大利- 西班牙皇室家族,在十五到十六世纪十分强大。家族中诞生了两位教皇,卡利特斯特三世(Pope Callixtus III)和亚历山大六世(Pope Alexander VI)。亚历山大六世在位期间此家族涉嫌多起犯罪,包括通奸、盗窃、买卖圣职、贿赂和谋杀,用砷化物毒杀尤为著名] 一杯下了毒的香槟几乎是唯一能让罗斯玛丽保持沉默的东西。 是的,他真的这么想了。 把氰化钾放进她的香槟酒杯里,把氰化钾放进她的晚宴包里。流感引起的精神抑郁。 桌子那头,桑德拉的目光与他的相遇。 大约一年前——他忘不了。 [book_title]第五章 亚历山德拉·法拉第 桑德拉·法拉第没有忘记罗斯玛丽·巴顿。 此刻她正想着她——想着那天晚上,餐厅里,她倒在桌子上。 她记得当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时,发现斯蒂芬正看着她…… 他看出了她眼中的真相吗?看出了憎恨和夹杂着恐惧的胜利吗? 过去快一年了,但她脑海中的记忆还新鲜如昨!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太恐怖了,真是这样。一个死了的人还活在你的记忆里可不是什么好事。罗斯玛丽就是这样。活在桑德拉的记忆里——也活在斯蒂芬的记忆里吗?她不知道,但她认为可能性很大。 卢森堡餐厅——那个可恨的地方有顶好的食物、迅捷的服务和豪华的装修 。一个避不开的地方,总有人邀请你去那里。 她很想忘记,但一切合谋让她铭记。就连费尔黑文也无法幸免,乔治·巴顿住进了小官府。 他真的超乎寻常。总的来说,乔治·巴顿是个怪人,完全不是她喜欢的那种邻居。在她看来,他的到来破坏了费尔黑文的魅力与宁静。这个夏天之前,费尔黑文一直是个休养地,她和斯蒂芬幸福生活的地方。但他们幸福过吗? 她紧抿双唇。是的,一千个“是的”!要是没有罗斯玛丽,他们会很幸福。罗斯玛丽摧毁了她和斯蒂芬基于互信与柔情携手共建起来的脆弱的精神大厦。某种东西,某种直觉,命令她不要让斯蒂芬看到她的激情,她的全情投入。自从那天在基德明斯特公馆,他假装害羞,假装不知道她是谁,穿过房间找她聊天的那一刻起,她就爱上了他。 但他知道她是谁,她说不好到底是什么时候接受这一事实的。他们结婚后不久吧。有一天,他跟她解释,为了通过某项法案,必须采取干净利落的政治手段。 当时有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什么事呢?后来她想起来了,其实,这和那天他在基德明斯特公馆所采用的策略如出一辙。她没有惊讶,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其实,她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从结婚那天起,她就意识到,他爱她和她爱他的方式不同。不过,她想,可能他真的没有能力这样爱。那种爱的力量是她命中注定的不幸。不顾一切地喜欢,她知道,这样的强度在女人中很少见!她情愿为他去死;她乐意为他撒谎,为他搞阴谋,为他受苦!另一方面,她骄傲且沉默地接受了他希望她填补的位置。他需要她的合作、她的同情心,她积极且智慧的帮助。他想要的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头脑,以及她与生俱来的显著优势。 有一件事她绝不会做,那就是对他表现出爱慕,这会让他难堪,因为他无法给予等量的回报。她真心相信他喜欢她,很高兴有她为伴。她能预见到,会有一天,她的负担将无限减轻——一个充满柔情和友谊的未来。 她想,他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她。 后来,罗斯玛丽出现了。 有的时候,她痛苦地撇着嘴想,他怎么会以为她不知道。从第一分钟起她就知道——在圣莫里茨,她第一次看到他看那个女人的眼神。 当天她就知道,那个女人会成为他的情妇。 她知道那个女人用的香水的味道…… 她能从斯蒂芬礼貌的表情、出神的目光中看出他在回忆什么,他在想什么——是那个女人,那个他刚刚离开的女人! 她平心静气地想,她所经历的痛苦难以估计。一天天忍受折磨,除了信念——她天生的骄傲——没有什么能支撑她走下去。她不会表露情绪,永远不会表露情绪。她的体重减轻了,更瘦了,脸色更苍白了,皮肉紧绷在突出的头骨和肩胛骨上。她强迫自己吃东西,但无法强迫自己睡觉。漫漫长夜,她躺在床上,干涩的双眼凝视着黑夜。她鄙视吃药,认为那是脆弱的表现。她要坚持下去。哀求、抗议,表现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这些都令她厌恶。 她只有一份安慰,少得可怜——斯蒂芬不会想离开她的。即使是为了他的事业,不是因为喜欢她,那也是坚固的事实。他不想离开她。 也许,有一天,他对她的迷恋会过去…… 毕竟,他看上那个女人的什么了呢?她漂亮、迷人——但其他的女人也一样。他在罗斯玛丽·巴顿身上发现了什么令他着迷的东西? 她没有头脑,愚蠢,而且不——她尤其喜欢抓住这一点——不太有趣。要是她机智、有魅力、善于挑逗——这些才是能钩住男人的东西。桑德拉坚信这件事会过去——斯蒂芬会厌倦的。 她相信他这辈子的主要兴趣在事业上。他注定是个干大事的人,他自己也知道。他有政治家的好脑子,而且很乐于使用它。这是他一生既定的事业。一旦迷恋的感觉开始减弱,他就肯定会意识到这个事实吧? 桑德拉一分钟都没考虑过离开他,她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念头。她是他的,灵与肉都是他的,无论他想要,还是想丢。他是她的生命、她存在的意义。爱火以一股中世纪的力量在她心头燃烧。 也有过让她满怀希望的时刻。他们去费尔黑文时,斯蒂芬似乎更像平日的他了。她突然感觉昔日他们之间的关怀又回来了,她的心中升起了希望。他还想要她,喜欢她的陪伴,依赖她的判断。他暂时逃离了那个女人的魔爪。 他看起来更快乐了,更像他自己了。 事情并没有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他正在恢复,要是他能下定决心跟她断绝来往…… 回到伦敦后,斯蒂芬故态复萌。他憔悴、担忧、满脸病容,并且开始无法专心工作。 她想她知道原因何在。罗斯玛丽想让他跟她一起私奔……他正在下决心迈出那一步,放弃他最在乎的一切。愚蠢!疯狂!他是那种永远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典型的英国男人。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在他的内心深处——是的,但罗斯玛丽很漂亮——也很愚蠢。斯蒂芬不会是第一个为了女人抛弃事业,又后悔的男人! 桑德拉偷听到了只言片语——在一个鸡尾酒会上。 “……告诉乔治——我们必须下定决心。” 那之后不久,罗斯玛丽就染上了流感。 桑德拉心里又有了一线希望。如果她得了肺炎——流感很容易引发肺炎——去年冬天,她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就是这么死的。如果罗斯玛丽死了—— 她没有极力遏制这种想法,也没有因此反感自己。她足够老派,可以不间断、无忧虑地憎恨。 她恨罗斯玛丽·巴顿。如果念头可以杀人,她早就杀死她了。 然而,念头不能杀人——光有念头还不够…… 那天晚上,在卢森堡餐厅的化妆间,罗斯玛丽斜披着一件银狐皮大衣,那么美丽。生过病之后她更瘦了,脸色更苍白——娇弱的气质让她的美显得越发超凡脱俗。她正站在镜子前补妆…… 桑德拉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面交叠的脸孔。她自己的脸如雕像一般冰冷,没有生气。可以说无情——一个冷酷的女人。 然后,罗斯玛丽说:“哦,桑德拉,我是不是占了整面镜子?我已经弄好了。可怕的流感害得我气色很差,我的样子简直不堪入目。身子虚得很,还头疼。” 桑德拉相当礼貌地关心道:“今晚头还疼吗?” “有一点。你带着阿司匹林吗?” “我有一颗胶囊装的。” 她打开手袋,拿出胶囊。罗斯玛丽接了过去。“我先放包里,以防万一。” 那个能干的黑发女郎——巴顿的秘书——目睹了这场小小的交易。然后轮到她用镜子了,她只是稍微在脸上扑了点粉。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几乎可以说五官端正、体态健美。桑德拉觉得她不喜欢罗斯玛丽。 她们离开化妆间,桑德拉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罗斯玛丽,然后是莱辛小姐——哦,对了,还有那个叫艾丽斯的女孩,罗斯玛丽的妹妹,她当时也在。她显得特别兴奋,大大的灰眼睛,穿着女学生风格的白裙子。 她们走进大厅,加入到男士们中间。 领班急匆匆走过来,引导他们就座。一行人穿过一道巨大的圆形拱门,没有任何东西提醒他们——一丝一毫提醒都没有——罗斯玛丽再也无法活着走出这道门了…… [book_title]第六章 乔治·巴顿 罗斯玛丽…… 乔治·巴顿放下酒杯,表情严峻地凝视着炉火。 他喝的量恰好让他伤感自怜。 她曾经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他一直爱她爱得发狂。她知道,但他老觉得她只会嘲笑他。 他第一次开口向她求婚时,根本没什么信心。 皱着眉头嘟囔,像个十足的傻瓜。 “你知道,姑娘,任何时候,只要你开口就行。我知道这样没用,你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一直是个大傻蛋,还有点肚子。但是,你一定知道我的心意,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这里。我知道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但是我想,还是提一提吧。” 罗斯玛丽大笑起来,亲了一下他的脑门。 “你真可爱,乔治,我会记住你的好意,不过,我暂时不打算嫁给任何人。” 他严肃地说:“说得很对。多花些时间看看。任你挑选。” 他从来没抱任何希望——真正的希望。 这就是为什么当罗斯玛丽说要嫁给他时,他那么不敢相信、那么困惑。 当然,她没有爱上他。这一点他很清楚。事实上,她也承认了。 “你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吧?我想让生活安定下来,想有快乐和安全的感觉。我应该和你在一起。我对恋爱厌倦透顶。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出岔子,结果一团糟。我喜欢你,乔治。你人好,挺有趣,温柔,而且你觉得我很棒。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语无伦次地回答:“那就慢慢来。我们会像国王和王后一样快乐。” 怎么说呢,错得并不离谱。他们曾经很快乐。他一直很自卑。他总是对自己说,他们肯定会有潜在的麻烦,罗斯玛丽不会满足于他这种乏味的男人,一定会有“意外”发生!他让自己学会接受——“意外”!他坚信意外不会长久!罗斯玛丽一定会回到他身边,一旦他做好心理准备,就万事大吉了。 因为她喜欢他,她对他的感情持久不变。这种感情是脱离她的调情和风流韵事独立存在的。 他已经学会了接受这些事。他告诉自己,罗斯玛丽生性多情,再加上非凡的美貌,那种事不可避免。但他没预料到自己的反应。 跟这个那个小伙子调调情算不了什么,但是当他第一次知道她在正儿八经地搞婚外情的时候—— 他发现得很快,因为感觉到她变样了。她极其兴奋,更爱打扮了,整个人容光焕发。接着,直觉告诉他的一切被丑陋具体的事实证实了。 那天,他走进她的起居室,正在写信的她本能地用手盖住了信纸。他立刻明白了,她是在给她的情夫写信。 过了一会儿,她出去了,他走到吸墨纸旁。她把信拿走了,但吸墨纸上的字还在。他拿着吸墨纸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放在玻璃上——他看见了罗斯玛丽那潇洒的字迹写着:“我心爱的宝贝……” 他感觉血往上撞。那一刻他明白了奥赛罗的感受[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奥赛罗》(Othello)中的主人公。将军奥赛罗凭借自身的丰富阅历赢得了苔丝狄蒙娜的心,但他怀疑苔丝狄蒙娜和自己的副将有奸情,这段爱情最终以悲剧收场]。明智的决断?哼!现在只有本性做主。他真想活活掐死她!再残忍地杀死那个小子。他是谁?那个叫布朗的家伙?还是斯蒂芬·法拉第?他们俩都朝她抛过媚眼。 玻璃上映出他的脸。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看样子要大发雷霆。 回想起那一刻的情景,杯子从乔治·巴顿的手中滑落。他又有了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怒发冲冠。即使是现在—— 他努力摆脱回忆。绝不能再回想了。已经过去了——结束了。他不会再受那种苦了。罗斯玛丽死了。死了,安息了。他也平静了。没有痛苦了…… 想想她的死对他的意义真可笑。平静…… 他从没对露丝说过这个。露丝是个好姑娘。她很有头脑。真的,没有她,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帮助他的方式、同情他的方式,从来没有一点性暗示。不像罗斯玛丽那样令男人疯狂…… 罗斯玛丽……罗斯玛丽坐在餐厅的圆桌旁。得过流感后,她的两颊略显消瘦,气色也有点差——但还是漂亮的,很漂亮。而仅仅一个小时后—— 不,他不会再去想那件事。至少现在不行。他的计划。他要考虑他的计划。 他先要找瑞斯谈谈,把信拿给他看。瑞斯会对那些信有什么看法?艾丽斯吓得目瞪口呆,她显然毫不知情。 好了,他已经掌控局面了。他已经对一切作出了判断。 那个计划。全安排好了。日期。地点。 十一月二日。万灵节[万灵节(All Sowl's Day)是一个天主教节日,是纪念死者的节日,在墨西哥尤其特别,他们会举动各种庆祝活动,祝福已故的亲人]。不错。当然要在卢森堡餐厅,他还会尽量订同一张桌子。 还邀请那些客人——安东尼·布朗、斯蒂芬·法拉第、桑德拉·法拉第。还有,当然了,还有露丝、艾丽斯和他自己。单出来的第七个客人,他会邀请瑞斯,本来瑞斯就该出席那次晚宴。 还空出一个位子。 太妙了! 太戏剧化了! 罪案重现。 哦,算不上重现…… 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罗斯玛丽的生日…… 罗斯玛丽,趴在桌子上——死了…… [book_chapter]第二部 万灵节 [book_title]第一章 “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 卢西娜·德瑞克正在叽叽喳喳。家里人常用这个词,确实恰如其分地形容了从卢西娜亲切的嘴里发出的声音。 这个上午让她操心的事太多了,多得让她觉得很难一次专心做一件事。搬回城里的日子正在迫近,还有随之而来的各种家务事。仆人、管理家务、冬储,等等,千头万绪——这一切都在与艾丽斯的忧虑之色作斗争。 “真的,亲爱的,我很为你担心……你的样子特别苍白憔悴……好像没睡觉一样——你睡觉了吗?要是睡不着,有怀利医生——还是加斯克尔医生?——开的安眠药,很好用。这倒是提醒我了,我得亲自去找那个杂货店老板谈一谈,要么是那些女仆自作主张订了东西,要么就是他故意骗我们。好几盒肥皂片,我一个礼拜最多要三盒。喝点药也许能好点?伊顿糖浆,我小时候常喝。对了,还有菠菜。我告诉厨子中午得做菠菜。” 艾丽斯实在提不起精神,也习惯了德瑞克太太东拉西扯的谈话风格。她想让艾丽斯问她,为什么提到加斯克尔医生就会让她想起杂货店老板,如果艾丽斯这么问了,她会立刻回答:“因为杂货店老板叫克兰福德,亲爱的。”卢西娜姑妈总觉得自己的逻辑清清楚楚。 艾丽斯只是用仅存的力气说:“我很好,卢西娜姑妈。” “眼圈都发黑了,”德瑞克太太说,“你做的事太多了。” “我什么事都没做,好几个礼拜了。” “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亲爱的。网球打得太多会让年轻的姑娘过分劳累。而且,我觉得这里的空气也让人浑身没劲。在山谷里。乔治要是跟我,而不是跟那个女孩商量就好了。” “哪个女孩?” “那个他特别器重的莱辛小姐。在办公室里一切都好,大概那里才是她该待的地方,把她带出来就大错特错了。他还鼓励她把自己当作这个家庭的一员。我想,她不需要任何鼓励。” “哦,好了,卢西娜姑妈,露丝就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德瑞克太太嗤之以鼻道:“她倒是想呢——太明显了。可怜的乔治,一涉及女人,他就像襁褓里的婴儿。但这样是行不通的,艾丽斯。乔治要学会自我保护,如果我是你,就明确地跟他表示,莱辛小姐再怎么好,也不该想着跟她结婚。” 艾丽斯从漠然中惊醒。 “我从来没想过乔治会跟露丝结婚。” “鼻子底下发生的事你都看不见,孩子。当然了,你没有我这样的人生阅历。”艾丽斯忍不住笑了。有的时候,卢西娜姑妈真的很可笑。“那个年轻女人很期盼婚姻。” “这有什么关系吗?”艾丽斯问。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这样不是很好吗?”姑妈瞪着她,“我的意思是,对乔治来说很好。我想,你对她的看法是对的,你知道。我认为她确实喜欢他。而她对他来说是个特别好的太太,可以悉心照料他。” 德瑞克太太哼了一声,那张绵羊般和蔼可亲的脸上露出近乎愤慨的表情。 “目前乔治被照顾得很好,他还想要什么?我想知道。精美的食物,有人为他缝缝补补。有一个你这么迷人的姑娘在身边让他很高兴,等有一天你嫁人了,我希望我还能继续照顾他的起居和健康。我会做得跟一个办公室女郎一样好——或者更好。她懂什么家政?数字、账簿、速记、打字——这些在一个男人的家里能派上什么用场?” 艾丽斯笑着摇了摇头,但并没有为此和姑妈继续争论下去。她在想露丝黑缎子般光滑柔软的头发、洁白的皮肤,以及她爱穿的量身定制的衣服勾勒出的曼妙的身材。可怜的卢西娜姑妈,她只想着生活舒适和料理家务,把浪漫远远抛在脑后,她可能已经忘了浪漫的意义——真是这样,艾丽斯想起她的姑父,浪漫对他们来说确实向来都不重要。 卢西娜·德瑞克是赫克托·玛尔同父异母的姐姐。母亲去世后,她开始扮演小妈妈的角色,照顾比她小很多的弟弟,帮助父亲料理家务。于是,她逐渐变成了一个十足的老处女。她认识凯莱布·德瑞克牧师时已年近不惑,牧师也五十多岁了。她的婚姻生活很短暂,只有两年,这之后她就成了寡妇,带着一个男孩生活。母亲这个角色来得很迟,且在意料之外,但这是卢西娜·德瑞克最重要的人生经验。尽管日后儿子成了她焦虑的原因、忧伤和经济问题的源头,但她从未失望过。德瑞克太太拒绝承认儿子维克多的一切恶行,只认为他性格有些软弱。维克多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太容易被他轻信的坏同伴引入歧途。维克多运气不好。维克多被人背叛了。维克多被人欺骗了。维克多被人操纵了,那些邪恶的家伙利用了他的天真。每当有人批评维克多,她那张和蔼可亲、相当愚蠢的绵羊脸就会变得固执。她了解她的儿子。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奋发向上,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利用了他。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儿子有多么不愿意伸手向她要钱。可是当那个可怜的孩子真的陷入了可怕的困境,他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她,他又不能求助别人。 正像她所承认的那样,在她就要被贫困逼得失去尊严时,乔治邀请她来同住,并照顾艾丽斯,实在是上帝的恩赐。过去这一年,她的日子过得非常快乐舒适。此时一个自命不凡的年轻女人可能要取代她的位置,面对这种情形,宽容对待是违背人性的。这个女人具备现代的高效和能力,她说服自己,无论如何,她只是为了乔治的钱才想嫁给他的。当然,她追求的就是这个!一个好家庭和一个富有、宽容的丈夫。你不能告诉卢西娜姑妈——她都这么大岁数了——所有年轻女人都喜欢自力更生!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女人,能找到一个让她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男人再好不过了。这个露丝·莱辛很聪明,善于钻营,并逐步取得了乔治的信任。装修房子时她为乔治出谋划策,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不过谢天谢地,至少有一个人看出了她的不良企图! 卢西娜·德瑞克点了几下头,柔软的双下巴随之晃动了几下。她挑起眉毛,一副智者的模样。她抛开这个话题,换了一个同样有趣,而且可能更急迫的话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毯子,亲爱的。不能就那么搁着,我不知道我们要明年春天才回来,还是乔治还打算来度周末。他没说。” “我猜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艾丽斯试着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天气好的话,偶尔来一下也挺好,尽管我不是很想来。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真想来,房子就在这儿。” “是的,亲爱的,但是我想知道。因为你知道,如果明年才回来,毯子里必须放樟脑丸,然后收起来。但如果还来这儿度周末就不必了,我们还会用到毯子,而且樟脑丸的味道太难闻了。” “哦,那就别放樟脑丸。” “嗯,可是今年夏天太热了,有好多虫子。大家都说今年虫子多。当然,还有黄蜂。昨天霍金斯告诉我,今年夏天他端了三十个黄蜂窝。三十个!你想想看。” 艾丽斯想着霍金斯,黄昏时分,昂首阔步地走出门,手里拿着氰化钾——氰化钾——罗斯玛丽——为什么一切都会回到这上面来? 卢西娜姑妈那犹如涓涓细流一般的声音又响起了,现在她说到了不同的话题。 “该不该把银器送去银行保管?亚历山德拉夫人说这里有很多小偷,当然了,我们的百叶窗很牢固。我不喜欢她的发型,让她的脸显得特别冷酷,不过我认为她就是个冷酷的女人,而且神经过敏。现在每个人都神经过敏。我小的时候,人们都不知道神经是什么。我想起来了,我不喜欢乔治最近的样子,他是不是要得流感了?有那么一两次,我怀疑他是不是发烧了。也可能是生意上的事。你知道吗,他好像有心事。” 艾丽斯打了个冷战。卢西娜·德瑞克得意地叫了起来:“你看,我就说你着凉了吧。” [book_title]第二章 “我多么希望他们从没来过这里。” 桑德拉·法拉第以不同以往的尖刻口吻说,她的丈夫惊讶得禁不住扭过头来看她。他的想法——他一直极力隐藏的想法——似乎被她诉诸了语言。这么说,桑德拉也有同感?她也觉得住在公园另一侧,一英里外的新邻居毁了费尔黑文,破坏了这里的宁静吗?他一时冲动,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之情。 “没想到你也有这种感觉。” 她立刻——至少在他看来是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在乡下生活,邻居非常重要。要么粗鲁,要么友善,不可能像在伦敦那样只当熟人,保持距离。” “是啊,”斯蒂芬说,“做不到。” “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群不同寻常的邻居。” 他们沉默了,脑子里回想着午餐时的情景。乔治·巴顿很友善,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他们都意识到,他内心里涌动着一股兴奋的暗流。这些天,乔治·巴顿真的很古怪。罗斯玛丽去世前,斯蒂芬没怎么注意过乔治。乔治·巴顿就像个布景,一个和善乏味的丈夫和他年轻漂亮的太太。斯蒂芬从来没有因为背叛乔治而感到不安痛苦过。乔治是那种注定要戴绿帽子的丈夫。他比罗斯玛丽大很多岁,缺少抓住一个迷人任性的女人所必需的魅力。乔治一直蒙在鼓里吗?斯蒂芬不这么认为。他想,乔治很了解罗斯玛丽。他爱她,并且知道自己有能力抓住太太的心。 但无论如何,乔治一定痛苦过…… 斯蒂芬开始琢磨,对罗斯玛丽之死,乔治作何感想。 悲剧发生后,他和桑德拉有几个月没怎么见到他,直到他突然出现在小官府,成了他们的近邻,再次闯进了他们的生活。这时,斯蒂芬才发现,他似乎不太一样了。 更活泼,也更积极了。还有——对了,太古怪了。 今天他就很古怪,邀请脱口而出。艾丽斯的十八岁生日派对,他特别希望斯蒂芬和桑德拉都能参加。斯蒂芬和桑德拉在这里对他们太好了。 桑德拉立刻说,当然了,他们很愿意。不过回伦敦后斯蒂芬会忙得不可开交,她自己也有很多讨厌的应酬,但她真心希望能参加。 “那我们现在就定个日子吧。” 乔治脸色红润、嘴角含笑、态度坚决。 “下下个星期的某一天吧——星期三,或者星期四?星期四是十一月二号。可以吗?不行的话我们可以改到一个你们俩都方便的日子。” 这是那种逼着你非接受不可的邀请——缺少社交手腕 的邀请。斯蒂芬发现艾丽斯·玛尔的脸红了,露出尴尬的表情。桑德拉的表现好极了。既然推托不了,她便微笑接受,说那个星期的星期四,十一月二号,他们俩都有空。 斯蒂芬突然用刺耳的声音说出他的想法:“我们不必去。” 桑德拉把脸微微转向他,面带关切思虑的表情。 “你认为没有必要去?” “找个借口很容易。” “他只会坚持换个时间,改日再去,他——他好像要我们非去不可。”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那是艾丽斯的生日宴,我不认为她那么渴望我们的陪伴。” “是啊……是啊……”桑德拉似乎在想什么。 然后她说:“你知道这次宴会在哪儿举行吗?” “不知道。” “卢森堡餐厅。” 斯蒂芬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血色从他的两颊退去。恢复镇静后他与妻子的目光相接。是他的幻觉,还是她的直视真的意味着什么? “这也太荒唐了。”他大叫起来,靠怒吼来掩饰真实的情绪,“在卢森堡餐厅,让一切重演。那家伙一定是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桑德拉说。 “这么一来我们当然要拒绝参加。那——那件事太令人不快了。你还记得那些报道吧——报纸上的照片。” “我记得那种不愉快的感觉。”桑德拉说。 “他不知道这么做很不礼貌吗?” “他有理由这么做,你知道,斯蒂芬。他告诉我理由了。” “什么理由?” 他暗自感激她说话时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了。 “午餐后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想跟我解释一下。他告诉我,那个女孩——艾丽斯——还没有从姐姐的死带来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她顿了一下,斯蒂芬不情愿地说:“哦,这应该是实话,她的气色糟透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就想,她怎么看上去病怏怏的。” “是啊,我也发现了。不过最近她的健康状况不错,情绪也很饱满。但我还没说完乔治·巴顿都说了什么。他告诉我,自那天起,艾丽斯就尽量避免去卢森堡餐厅。” “我并不觉得惊讶。” “但他说这是不对的。他好像就这个问题咨询了一个神经科专家,那种现代的专家。专家给他的建议是,无论遭受过怎样的打击,都必须面对,而不是回避。我想,这个原理就像要立刻把经历过飞机坠毁的飞行员再送上天。” “那个专家是不是建议再来一次自杀?” 桑德拉平静地回答:“他建议必须重建那家餐厅带给她的联想。毕竟,那只是一家餐厅而已。他建议再举行一次平常且愉快的宴会,尽可能还让那些客人参加。” “客人们还要很开心!” “你很介意吗,斯蒂芬?” 他顿时警觉起来,急忙说:“当然不介意,我只是觉得这个主意很恐怖。我一点也不介意……我真的是为你着想。如果你不介意——” 她打断他的话。 “我介意。非常介意。但乔治·巴顿邀请人的方式实在令人难以拒绝。毕竟那件事之后,我还经常去卢森堡餐厅——你也是,总有人邀请我们去那里。” “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对。” 斯蒂芬说:“就像你说的,难以拒绝。而且就算我们推迟这次约会,他也还会再邀请。可是,桑德拉,你没有必要忍受这个。我去,你在最后一刻缺席——头疼、着凉了什么的。” 他看见她的下巴抬了起来。 “那也太懦弱了吧。不,斯蒂芬,你去,我就去。毕竟……”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无论我们的婚姻多么没有意义,至少也意味着我们要共渡难关。”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把这么一句尖酸刻薄的话说得如此轻松,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就知道且不太重要的事实,搞得他哑口无言。 恢复镇静后,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无论我们的婚姻多么没有意义?” 她稳稳地注视着他,双眼圆睁,目光坦诚。 “不是吗?” “不是,一千个不是。我们的婚姻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 她露出微笑。 “我想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好搭档,斯蒂芬。我们齐心协力,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我指的不是这个。”他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畅了。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桑德拉,你难道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整个世界吗?” 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不可思议,无法预知,但确实如此。 她在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桑德拉——桑德拉——亲爱的。我爱你……我一直很担心,担心会失去你。” 她听见自己说:“因为罗斯玛丽?” “是的。”他放开她,后退了一步,表情沮丧,显得很可笑。 “你知道……罗斯玛丽的事?” “当然。一直都知道。” “你也理解?” 她摇头。 “不,我不理解。我不认为我应该理解。你爱过她?” “没有。我爱的是你。” 痛苦的浪潮再次席卷她。她引述他说过的话:“从看见我的第一眼开始?别再重复谎言了——因为这是谎言!” 斯蒂芬并没有被她突然发起的攻击吓到。他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 “是,是谎言。但奇怪的是,它又不是谎言。我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哦,桑德拉,请试着理解吧。你知道,人们总是用高贵美好的理由掩饰他们卑鄙的行径吧?人总是在残忍的时候说‘我必须说实话’,认为如此这般重复是他们的责任,实际是天大的伪君子,以至于一辈子都深信每一个卑鄙可恶的行为都源于无私精神!试着理解一下,桑德拉,你会发现与之相反的人也可能存在。愤世嫉俗,不相信自己,不相信生活,只相信自己的不良动机。你是我需要的女人,至少这一点是真实的。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心相信:如果那不是真的,我们绝不可能到现在。” 她恨恨地说:“你以前没爱上我。” “没有。我以前谁都没爱过。我曾经是一个饥渴、无情、自傲的家伙。是的,这就是我,基于我挑剔冷酷的天性!后来,我‘隔着一个房间’坠入了爱河——一种愚蠢的、猛烈的、不成熟的爱。仿佛仲夏的雷雨,短暂、虚幻,很快就过去了。”他恨恨地补充了一句,“真的是‘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出自《麦克白》第五场,原文为:Life is tale told by an idiot,full of sound andfury,signifying nothing.]”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是在这里,在费尔黑文,我醒过来了,明白了真相。” “真相?” “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是你,以及保有你的爱。” “要是我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你打算跟她私奔。” “跟罗斯玛丽?”他大笑了一声,“那可真像被判了终身监禁!” “她不想和你一起私奔吗?” “是,她是这么想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 斯蒂芬深吸了一口气。又绕回来了,再次面对无形的威胁。他说:“发生了卢森堡餐厅的那件事。” 他们都沉默了,眼前浮现出同样的画面。一个漂亮的女人因氰化钾中毒而泛蓝的脸。 二人盯着死去的女人,然后——抬起头,四目相对…… 斯蒂芬说:“忘了吧,桑德拉,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忘了吧!” “忘了没用。我们不被允许遗忘。” 迟疑了一下后,桑德拉又说:“我们该怎么办?” “就像你刚才说的,面对现实——我们俩一起。参加这个可怕的聚会,不管他要干什么。” “你不相信乔治·巴顿关于艾丽斯的话?” “不相信。你呢?” “可能是实话。但即便是实话,也不是真正的原因。” “你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知道,斯蒂芬。但是我很害怕。” “怕乔治·巴顿?” “是的,我想他——知道。” 斯蒂芬尖厉地说:“他知道什么?” 她慢慢扭过头,直到与他对视。 她低声说:“我们不能害怕,我们必须有勇气——全部的勇气。你会成为一个大人物,斯蒂芬——这个世界需要的人——任何东西都阻挡不了你。我是你太太,我爱你。” “你认为这个宴会是怎么回事,桑德拉?” “我认为是个圈套。” 他慢慢地说:“那我们还要往里钻?” “我们不能表现出我们知道这是个圈套。” “是,确实是这样。” 桑德拉突然仰天大笑,说:“使出你最卑劣的手段吧,罗斯玛丽,你不会赢的。” 他抓住她的肩膀。 “冷静,桑德拉。罗斯玛丽死了。” “是吗?有时候——我感觉她就在眼前,活生生的……” [book_title]第三章 他们走在公园里,艾丽斯说:“如果我不跟你一起回去,你会介意吗,乔治?我想散散步。爬上修士山,再穿过林子下山。我这一整天头疼得很。” “我可怜的孩子,去吧。我就不跟你去了——我下午要见一个人,我也不清楚他几点到。” “好的。下午茶时见。” 她猛地转了九十度,匆匆朝山腰上的一片落叶松林走去。 来到山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十月里常见的潮湿天气,树叶上蒙着一层阴湿的水汽,头顶低垂着灰色的云层,这意味着不久后又要下雨了。山顶的空气并不比山谷里充沛,即便如此,艾丽斯还是感觉可以更自由自在地呼吸了。 她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凝视着娴静地栖息在树木繁茂的小山谷里的小官府。小官府左侧,费尔黑文庄园的砖墙呈现出一抹玫瑰红。 艾丽斯一手托腮,表情阴郁地看着风景。 身后轻微的沙沙声并不比树叶轻柔飘落的声音大,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她猛地扭过头,正好看见安东尼·布朗拨开树枝走出来。 她半生气地叫起来:“托尼!你每次出现的时候干吗老是像哑剧里的魔鬼?” 安东尼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掏出烟盒递给她。她摇摇头,于是,他自己抽出一根烟点上了。吸了一口后,他回答:“因为我就是报纸上说的那种‘神秘人’,我喜欢突然冒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凭借鸟一样的眼力。我听说你要和法拉第夫妇一起吃午饭,就在山腰上偷偷监视你。” “为什么你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家里?” “因为我不是个正常人,”安东尼用震惊的口气说,“我很不寻常。” “我想确实如此。” 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至少——” 她停下了。 安东尼追问:“至少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这儿待腻了。我讨厌这里。我想回伦敦去。” “你们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吗?” “下个星期。” “这么说在法拉第家举办的是欢送会?” “不是什么聚会。只有他们夫妇和一个老表哥。” “你喜欢法拉第夫妇吗,艾丽斯?” “不知道。我不认为我很喜欢他们,尽管不该这么说,因为他们真的对我们很好。” “你觉得他们喜欢你吗?” “不,我不觉得。我认为他们恨我们。” “有趣。” “是吗?” “哦,我指的不是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指的是你用的字眼,‘我们’。我的问题只针对你一个人。” “哦,我懂了……我想,他们挺喜欢我的,以一种消极的方式。我认为让他们不自在的是我们一家人住在他们隔壁。我们并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是罗斯玛丽的朋友。” “是啊。”安东尼说,“就像你说的,他们是罗斯玛丽的朋友。不过我觉得桑德拉·法拉第和罗斯玛丽并不是什么知心姐妹吧,她们是吗?” “不是。”艾丽斯说。她略显忧惧,安东尼却平静地抽着烟。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法拉第夫妇最让我在意的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这个——他们是法拉第夫妇。我总是以法拉第夫妇想到他们,而不是斯蒂芬和桑德拉。不是两个被国家法律和宗教誓约联系在一起的个体,而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合二为一的整体——法拉第夫妇。这样的夫妇可不比你认为的常见。他们俩有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生活方式,一致的希望、恐惧和信念。奇怪的是,他们的性格又截然不同。我认为斯蒂芬·法拉第是一个学识渊博,对外界的看法极为敏感,严重缺乏自信,又有点缺乏勇气的人。相反,桑德拉的思维古板,能做出狂热的奉献,在不计后果这一点上勇气十足。” “我一直觉得他,”艾丽斯说,“特别自大,而且愚蠢。” “他一点也不蠢。他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不快乐的成功者。” “不快乐?” “大部分成功者都是不快乐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成功——他们必须确保自己获得了某种引人注目的东西,才能安心。” “你的看法真不寻常,安东尼。” “你仔细观察一下他们就会发现我说得对。快乐的人都是失败者,因为他们跟自己的关系很好,什么都不在乎,就像我。通常,他们也很好相处——也像我。” “你对自己的评价很高。” “我只是在吸引你注意我的优点,以免你没注意到。” 艾丽斯大笑起来。她的情绪高涨起来,抑郁和恐惧一扫而光。她低头看了一眼表。 “去家里喝杯茶吧,让那几个人也享受一下你这讨人喜欢的交际方式。” 安东尼摇摇头。 “今天不行,我得回去了。” 艾丽斯猛地转过身面向他。 “为什么你从不去家里坐坐?一定有原因。” 安东尼耸了耸肩。 “这么说吧,我对接受款待的看法很特别。你姐夫不喜欢我——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哦,不要管乔治。如果我和卢西娜姑妈邀请你去——她是个老好人,你会喜欢她的。” “我相信我会喜欢,但我还是要拒绝。” “罗斯玛丽在的时候,你常来。” “那……”安东尼说,“很不一样。” 一只虚弱、冰冷的手触碰到了艾丽斯的心。她说:“你今天怎么会来这儿?来这边办事吗?” “非常重要的事——跟你有关。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艾丽斯。” 那只冰冷的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脏怦怦直跳,那种女人自古以来就知道的兴奋的悸动。随着这种心跳,艾丽斯做出一副茫然探寻的神情,跟她曾祖母几分钟后说出“哦,X先生,这也太突然了!”之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什么问题?”她将那张极为天真的脸转向安东尼。 他看着她,目光严肃,近乎严厉。 “如实回答我,艾丽斯。我的问题是,你信任我吗?”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他看出来了。 “你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艾丽斯。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信任我吗?” 她迟疑了一下,也就一秒钟,然后垂下眼帘,回答:“是的。” “那我想再问你点别的。你愿不愿意去伦敦跟我结婚,不告诉任何人?” 她瞪大了眼睛。 “可是我不能!我就是不能。” “你不能嫁给我?” “不能像你说的那样。” “但是你爱我。你爱我,对不对?” 她听见自己说:“是的,我爱你,安东尼。” “但你不愿意和我在布鲁姆斯伯里的圣艾尔弗瑞达教堂结婚?我在这个教区住了几个星期,随时可以合法结婚。” “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乔治会很受伤,卢西娜姑妈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再说,我还没到结婚年龄。我才十八岁。” “你可以谎报年龄。我不知道未经监护人同意娶一个未成年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对了,谁是你的监护人?” “乔治。他也是我的受托人。” “就像我刚才说的,无论我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他们都不能解除我们的婚姻,这才是我唯一真正在乎的。” 艾丽斯摇头。“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这么无情。况且,为什么?这有什么意义?” 安东尼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先问你信不信任我。无论我给出什么理由,你都必须相信。这么说吧,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不过,没关系。” 艾丽斯怯怯地说:“如果乔治能多了解你一点就好了。现在就跟我回去吧,家里只有他和卢西娜姑妈。” “你确定?我以为……”他迟疑了一下,“上山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上了你家的车道。滑稽的是,我确信这个人……”他停顿了一下,“我在哪儿见过他。” “哦对,我忘了——乔治说他在等一个人。” “我看见的那个人叫瑞斯——瑞斯上校。” “很有可能,”艾丽斯表示同意,“乔治确实认识一个瑞斯上校。那天晚上他本来也要来参加宴会的,后来罗斯玛丽——” 她停下来,声音颤抖。安东尼抓住她的手。 “别再想了,亲爱的。很难受,我知道。” 她摇摇头。 “我忍不住。安东尼——” “嗯?” “你有没有过这么一个念头——你想没想过……”她发现很难把心里的意思用语言表达出来,“你有没有想过……罗斯玛丽可能不是自杀?她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我的老天,艾丽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没有回答,而是固执地问下去:“你从来没这么想过吗?” “当然没有。罗斯玛丽当然是自杀的。” 艾丽斯什么也没说。 “谁给了你这样的暗示?”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把乔治说的那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告诉他,但她忍住了。她慢悠悠地说:“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忘了吧,亲爱的小傻瓜。”他把她拉起来,轻吻她的脸颊,“亲爱的、病态的傻瓜。忘掉罗斯玛丽吧。想着我就行了。” [book_title]第四章 瑞斯上校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乔治·巴顿。 乔治·巴顿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瑞斯就认识他。巴顿的叔叔曾是瑞斯一家在乡下的邻居。这两个男人相差二十多岁。瑞斯六十多岁,高大、挺拔,一副军人形象,面庞黝黑,铁灰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有一双精明的黑眼睛。 他们从没特别亲近过,但对瑞斯来说,巴顿依旧是“小乔治”,是早年间众多模糊的形象中的一个。 此刻,他在想,他实在不知道“小乔治”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来,他们短暂地碰过几次面,彼此都没有发现太多共同点。瑞斯喜欢户外活动,骨子里是个扩张主义者——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海外度过。乔治则显然是个城市绅士。他们的兴趣爱好迥然不同,见了面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忆往事,然后便陷入尴尬的沉默。瑞斯上校不善闲谈,可能就是上一代小说家们偏爱的那种坚强而沉默的男子。 此时二人又陷入沉默,瑞斯上校在琢磨“小乔治”为什么坚持安排这次会面。他还在想,这个人好像比一年前见面时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