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间谍故事
[book_author]毛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5060
[book_dec]本书是毛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服务于英国情报局期间,根据亲身经历所写成的杰出间谍小说。 书中以英国间谍阿圣顿为线索,讲述了十几个相互关联又紧张曲折的有趣故事。小说、电影所喜欢描写的美女特工、甜言蜜语的男人,以及背后操纵着他们的神秘人士,这些看似夸张的虚构,在这里却成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火拼的现实生活。 作家,外交官,革命者,舞女,农妇,男爵小姐,家庭教师,公司职员……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究竟谁是藏在暗处的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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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这本书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我服务于英国情报局期间根据亲身经历所写的,因为想把它写成小说的形式,便重新编排了事件的顺序。有很多小说都采用一种写作方法,即在故事开始之前,先叙述一大串无关紧要的事件,冗长而累赘,使人望而生畏,尚未交代清楚就把故事无声无息地敷衍过去,等到情节进入意趣横生的阶段时,又突然制造一些莫须有的悬疑气氛,而结局又往往和问题核心扯不上关系,缺乏高潮,本意尽失。小说落得如此下场,其戏剧效果也就相形低落了。
不过现在,能使这种小说形式成为正统典型的作家已出现了。人生舞台上的故事瞬息万变,是由毫无牵连的片段组织而成的,小说也应当循着模仿人生的这个方向去探索——他们是这样说的。在现实生活中,事件本身并无一定的脉络可寻,而是会在漫无边际的时空里向前推进,所以故事的情节自然只有遵照这种启示发展。因为现实事态永远不会产生高潮,如果有人在小说中制作高潮,那便是凭空捏造假象,会破坏小说的情调,他们势必会对此予以批评。因此,当一个作家立意使读者吃惊而创作滑稽的文句,或运用出人意表的手法时,他们就疾之如仇了,是故每当故事剧情迈进提高戏剧效果的方向时,他们就尽量拿出全部力量去回避,有时题材的选择也不得法,通常都是由读者自己判断故事的意义,有时则只描写人物,至于其他的就让读者随便去臆测了。换言之,他们提供食材,然后由食客自己去烹调、自己去品尝。
这也算是一种写作的技巧,到目前为止,运用这种技巧所产生的伟大小说也并非没有,契诃夫即是掌握这种写作技巧最出类拔萃的作家。然而,这种手法毕竟更适用于短篇小说而非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中,单单描述环境及气氛就要花上五六页篇幅,而这些描述还得具有能引起读者注意力的因素,但若要在长篇里这样写上五六十页的话,就非有可支撑情节的骨干不可了。所谓骨干也即结构,其特征是无论如何不能加以忽视的,剧情的发端、经过、结局占着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而结构本身应当力求井然有序:先描述一连串的事件,虽然该事件的原因并不足道,但由于原因而导致的结果却不可轻易忽视,然后该结果还会演变成其余事件的原因,故事这样发展下去,直穷究至读者意领神会为止。当读者真正觉得满意时,即已达到戏剧的特殊效果了。故事的创作必须使情节自某一点开始就无可避免地追踪至另一点为止,决不能松懈随便,任凭它飘浮不定、散逸无踪。从提示部分发展到高潮,应是一条粗而有力的曲线,若用图解,则为一个半圆。
情节中具备着出奇制胜的要素当然未尝不可,契诃夫的模仿者就喜欢让作品带有轻蔑的滑稽意味,或让其有匠心独运的功效等,但这些要素如未能经过妥善安排,势必会显得枯燥乏味,而倘使它们能成为小说的部分精华,或发展成为理论,其价值自然也会非常深远。读者对情节的最基本要求,与其说是剧情的高潮,毋宁说是故事内容的完美无缺,反之,若故事出之于不自然的形态,则会牵强附会、喧宾夺主,此乃小说创作最大的忌讳。现实生活中,事物总是不期然地在若隐若现的状况下自然形成或消失,因此,若一味强调这种以需要为主的创作法则,而排斥情节的自然形成,就未免失之于矫揉造作了。
如把小说模仿人生的主张奉为金科玉律,凡事皆套入此窠臼中,而且对此执迷不悟,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它与其他小说一样,只不过是一件诉诸文学理论的工具而已。事实上,与此现象相同而且值得称赞的理论还有另一种形式,即选取人生各种素材,并将这些素材巧妙地配搭成优良的模型,以资运用。
以绘画为例,17世纪的名画家对直接描绘大自然景物已经不感兴趣了,对他们而言,自然只是给他们制造机会以便将景物酝酿成为一种自由形式的媒介而已。譬如他们会从横切面观察树木的延伸和云彩的扩散,以求能让画面产生建设性的气息,同时为了表现明确的概念,还会采用光和影的双重技巧,他们的意图并不在于描绘实际景物,而是要借此创造艺术作品。当画家处理自然界的景物时,只要不破坏欣赏者的真实感,就能圆满达到目的,至于描绘肉眼所见景物的工作,则完全交到印象派画家手上。这些印象派画师将自然置放于单纯的美感里,并对此加以琢磨经营,他们对于日光的明暗、阴影的色彩、空气的半透明效果等最为敏感,并以真实作为探索的目标。他们蔑视意念,不指望一双眼睛、一只手以外的其他任何东西,如今他们的成就足堪与19世纪法国风景画家柯罗媲美,但他们作品的单纯美感又具有什么启示呢?我对此表示怀疑,这毕竟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柯氏的画法,与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的技巧相似,他不愧是一个杰出的画家,我认为这种技巧比印象派画法更具流传后世的价值。
19世纪50年代俄国的中产阶级对于如何唤起人们的兴趣显然已经后继无力,因此在契诃夫的小说里,除了加进能激发我们遐想的剧中人物外——这一点与保罗·弗朗西斯科、马克·贝斯的小说相比之下,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们的力量——还选择奇妙精彩、值得尝试、富有高度戏剧效果的现实人生作为题材。这其实就是从现实事态中抽取比较便利的素材,来润饰外在的面目,使读者得以从中窥探自我。这样做不但能使读者大开眼界,同时还能以不动摇信念的原则,力求内容接近人生的理念,使作品更别具一格,由此可见,避重就轻、舍近求远的做法亟待改进。一幅画既然能表现画家的气质,那么在某种程度内,也不妨说它即是画家的自画像,若能再把可以使读者兴奋和开怀的技巧成功地融入画面中,以此引导读者喜怒哀乐的情绪,那么读者岂非更能深入地感受画中的真实意味?
我长篇大论地畅谈,为的是想把这部书“属于小说作品”的观念深植在读者脑中。近年来,以真实回忆录为名的同类题材的书也屡见不鲜,这些书对上述各问题已做过一番特意的强调,在此我不准备比他们强调更多了。
情报机构的情报工作非常单调,最多只能够提供一些片段资料作为小说的题材,但却难免失之模糊松散,因而作者应发挥创作的潜力,把这些资料编成有组织、有条理,并且充满戏剧性的故事。
1917年,我被派往俄国,目的是阻止布尔什维克的革命运动,使俄国无法摆脱大战争,但是众所周知的,我的努力并未成功。当时,我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到圣彼得堡,途经西伯利亚。有一天,火车停在某车站,与往常无异,有些旅客去取水泡茶,有些旅客去买干粮,也有人走下火车,在月台上舒散一下疲乏的身体。当时有一位盲军人坐在长板凳上,还有几名士兵围坐在他身边,另外几位则站在后面,总共大约有二十到三十名,他们身上的制服已经褴褛不堪。这位盲军人是个魁梧壮硕的大个子,很年轻,十八岁左右,面颊好像从来没有剃过的样子,蓄着鬈曲的、淡淡的、绒毛一般的络腮胡子,扁平的宽脸,额上残留着巨大的伤痕,可能是由于伤痕而失去视力,他的双眼紧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空虚感。不久,这个男孩子开始唱歌,用手风琴弹奏,他的歌声是那样的坚决、那样的优美,由于火车一直未开动,所以他一曲接着一曲,唱个不停,我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透过那股原始忧郁的歌声,已仿佛听到被压迫者灵魂的呼唤。在那幽怨的曲调里,我感觉到荒凉的草原与茫无边际的森林、辽阔的俄国河川、农民的劳苦、土地的耕耘和谷物收获的工作,从白桦树上响起寒风的悲叹声,一连数月漫长而黑暗的冬天,还感觉到乡村女孩子们的舞蹈、夏天的黄昏、年轻人在河中沐浴并享受青春的快乐,我仿佛也感觉到战争的残酷和恐怖、战壕内酷寒的夜晚、在泥泞的路上行军的军人,还有弥漫着战栗、痛苦和死亡的战场……那真是可怕的、感人肺腑的歌曲,歌唱者的脚旁摆着一顶帽子,旅客默然地把钱币掷入帽子里,一会儿帽子就盛得满满的了。无限的怜悯和深不可测的恐惧牢牢扣住所有人的灵魂,大家也许都感受到,这个脸上留着狰狞伤痕的盲者是真正被摒弃在欢乐世界之外的悲剧人物,那副模样简直不像人的样子。其余的军人似乎仍旧怀有敌意,悄悄地站立不动,宛如自旅客手中接受施舍是他们的权利,他们内心充满了仇恨,而我们旅客在这方面却始终发挥了最大的恻隐之心,但在军人和旅客之间,谁也没有想到要去补偿那位孤苦伶仃的男人,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痛苦的意识。
各章出场人物
情报局局长R上校……R上校
搜查住宅……刑警二人、美鲁纳都(间谍)
金小姐……金小姐、都·希令兹男爵的女儿、阿里殿下、努斯达法
光头的墨西哥人……马鲁艾图·卡路莫纳(墨西哥的将军)
黑发美人……墨西哥的美女间谍
希腊人……东司坦基尼·安得烈阿利
巴黎之旅……詹多拉·达鲁(印度革命志士)
舞女茱丽亚·拉萨利……茱丽亚·拉萨利(意大利舞娘)
间谍古斯达夫……古斯达夫(瑞士间谍)
卖国贼……杜兰托勒·克拔夫妻(英国人、德国间谍)
幕后……哈巴特·威札斯本卿(英国大使)
失恋的阁下……阿莉克丝(歌舞及特技演员)
掷铜币……赫尔巴尔达斯(间谍)
奇遇的人……哈林东(美国公司职员)
恋爱与俄国文学……安娜史达夏(革命家之女)
哈林东的送洗衣服……哈林东、安娜史达夏
[book_title]第一章
情报局局长R上校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英国作家阿圣顿正在海外游历,直到九月初才返回英国。他一到家立即就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宴会,在那里经由别人特意的介绍认识了一位中年上校,不过他们也只寒暄了几句,宴会便已接近尾声了。
当曲终人散,阿圣顿向主人告别时,那位上校却快步走向阿圣顿,说道:“怎么样?什么时候有空,希望你屈驾到我那儿去一趟,因为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好啊!只要你有空,我随时都行!”
“那么明天上午11点如何?”
“没问题。”
“借用你的名片,我将住址写给你。”
阿圣顿取出自己的名片,上校便在上面写下自己住所的街名和门牌号码,然后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家。
第二天上午,阿圣顿准时赴约,他为了浏览伦敦的风光,选择步行走向目的地。那里乃是一整排毫不显眼的红砖建筑物,很显然,这一带在从前是上层社会的住宅区,但历经一番岁月的动荡后,如今已沦为上层社会人士所不屑一顾的贫民窟了。
阿圣顿来到一幢住宅门前,门上赫然贴着“吉屋出售”的条子,并且百叶窗全部紧闭着,仿佛是一座空屋一般。但门牌证明这里确是上校约定会面的地址,当然不会有错,于是阿圣顿试按门铃,不料立刻就有人将门打开,这使他大吃一惊。
开门的是一名下级军官,他什么也没说,毫无表情地将阿圣顿引进住宅后面的一个房间。房间内装修得富丽堂皇,像是曾经做过餐厅似的,不过现在这里只稀稀疏疏地散布着几张陈旧的办公桌,看起来和整个房间极不调和。那种气氛几乎可以说是奇特的,就像房间的四周都布满了戒备森严的军警一般——因为事实上,这里就是英国陆军情报处。
阿圣顿走进去,上校立即起身相迎,和他握手。这位上校名字的头一个字母是“R”,因此在英国陆军情报处里,人人称呼他为R上校,关于这件事,阿圣顿也是到了日后才知道的。
R上校身材高瘦,脸上皱纹交错,肤色深褐,头发灰白,胡子好像刷子似的粗硬,微微上翘。一眼望去,就会发现他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紧紧地挤在鼻梁两侧,并有轻微的斜视。这双冷酷、严厉的眼睛使他显得足智多谋,而近乎阴险的表情更清楚地显示出他不是一个可以含糊的人物。乍看之下,他永不会使人产生好感,也正因此,更难使人对他产生信赖,可是他的举止却又十分谦和,还充满了开朗的气息。
上校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后,就不再闲扯了,他用严肃的态度对阿圣顿说:
“你非常适合从事情报工作,因为你通晓欧洲好几国语言,并且还有丰富的写作经验,如果以搜集小说资料为幌子搜集情报,便不易被人识破,尤其在中立国,以自由作家的身份更可以通行无阻。”
这是R上校的一段开场白,接下去他又说道:“而且——我可以保证你一定能获得适合写小说的最佳材料。”
“那倒不错。”阿圣顿随口附和,心里却并不相信。
“别不相信,现在我就要对你叙述一件不久前发生的真实案件,无疑它可以成为你写一本有趣小说的最佳材料。事情是这样的:法国的一个内阁人员将十分机密的文件放在公事皮包里,那时他刚好患上感冒,便到尼斯去治疗。他抵达尼斯之后的第三天,就在酒馆里迷恋上一个俏丽的金发女郎,两人从此终日形影不离、异常亲昵。他们就住在内阁人员的旅馆房间里,当然这种行为是违反规定的。长话短说,有一天,这位内阁人员一大清早醒过来,便发现金发女郎和公文包都已不翼而飞,根据他的说法,前一天晚上进入房间之后,两人都喝过一两杯酒,可能是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金发女郎就在酒里下了麻醉药,以至于他一夜昏迷不醒,酿成大祸。”
R上校说完这一席话后,两眼睁得既圆又大,紧紧盯在阿圣顿的脸上,接着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具有戏剧性?”
“你方才说的故事,是最近才发生的吗?”
“是上星期的事。”
“不会吧?”阿圣顿大声笑着,然后又接着说道:“你不觉得,这更适合做六十年前舞台剧的题材吗?倘使你的记性还好,你一定知道我们都早已听腻了陈腔滥调,那些旧式而千篇一律的手法,还有重新被采用的价值吗?”
R上校闻言,微微露出仓皇失措的神态,但却仍力持镇定:“我还是把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人物的名字全部告诉你好了。因为皮包里的机密文件被窃,使得联军方面接二连三地遭遇到不幸的攻击。”
“你如果希望我把这种通俗的情报活动写成博士论文,那未免强人所难,因为读者对于情节平凡的小说一定会感到厌恶的。”阿圣顿说完之后,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接着两人之间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并且在分别前,阿圣顿已经将上校所指示的内容详尽地记入他的记事簿里。R上校命令阿圣顿于第二天立即动身去日内瓦,临行时R上校所说的一段话,给阿圣顿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在你尚未动身之前,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请你牢牢记住,那就是你完成了任务之后,谁也不会感谢你;若是你惹上麻烦,也没有人会帮助你。我的话到此为止,你有没有什么意见?现在还来得及。”
“没有。”
“那么再见了,善自保重吧。”
[book_title]第二章
搜查住宅
在阿圣顿取道日内瓦途中的一个晚上,天色昏暗,一副狂风暴雨将临的样子。从山上袭来的寒风凛冽刺骨,但阿圣顿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小汽船。小船在摇荡的莱芒湖上,突破怒涛巨浪,颠簸地向前直驶,横空而来的雨水也化而为雾,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甲板。
不久之前,阿圣顿为了把情报用快信寄出去,亲自去过法国一趟,而之所以现在才返回日内瓦,是因为在两天前的下午五点钟,阿圣顿所雇用的印度密探突然进入他的旅馆房间,幸好当时他没出去。
阿圣顿并没有预先和印度人约好相见,并且曾严肃地告诉他,除非遇到重要事情,否则不许到旅馆里来,所以现在他来是要向阿圣顿报告一个重大消息:为德军做侦探的孟加拉国人,最近会携带着一个英国很感兴趣的装有许多重要文件的黑色藤箱到柏林去。正好当时德奥联军想把英国军队围困在印度,因此势必要从法国战线上调派一部分援兵到印度去,这样才能使英国军队陷入死境,而且如此一来,也可以马上将执行阻止孟加拉国人行动计划的密探,在伯尔尼迅速予以逮捕,可是就在这紧要关头,那只黑色藤箱居然不见了。
阿圣顿所雇用的这个印度密探相当有胆量,机警也过人一等,他结交了反抗美国的印度人,打听出孟加拉国人在到伯尔尼之前,为了慎重起见,已先将藤箱当作小件行李寄往苏黎世车站。但意外的事故却发生在孟加拉国人的身上,他在苏黎世被捕,日内就将接受审判,这样一来物证就会陪着他一起去过铁窗生活。这该怎么办?如果持有寄物证,那么将黑色藤箱从孟加拉国人手里夺来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没有寄物证,又有什么方法才能把藤箱里的机密文件给抢过来呢?这对德军情报处来说,也已变成一个刻不容缓的重大问题,然而在没有寄物证的情况下,使用普通手续是休想得手的,所以德国人决定那天晚上暗地里潜进苏黎世车站,偷出藤箱。
这项计谋既大胆又巧妙,阿圣顿在听完之后也不免大为赞叹,他心想:事情的确愈演愈有趣了,而此前他自己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极为无聊的。
阿圣顿陷入沉思,他很想见识见识在伯尔尼活动的德国间谍网中枢的勇猛行为,也料定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将会不择手段。由于德国人的窃取计划就要在当天夜里两点进行,所以片刻也不能耽搁,他必须和伯尔尼的英军将官取得联系。但电话和电报都靠不住,也不能命令印度密探去,因为印度密探跑来找阿圣顿就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现在若再叫他离开这房间,不啻要他去送死,如果真叫他去了,也许不久后他就会被刺杀,尸体也将漂浮在莱芒湖上。阿圣顿把这个情形料想得非常清楚,所以看来他非亲自去走一趟不可了。如果立刻出发,他还可以赶得上一班开往伯尔尼的火车,想到这里,阿圣顿抓起帽子,一边披着大衣,一边就奔下楼,跳上了计程车。
半小时后,阿圣顿已经到达伯尔尼的英国情报局司令部,在司令部里晓得阿圣顿名字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阿圣顿向传达室要求会见的那个陌生人。一会儿,来了一个瘦削的高个子,他一声不响地把阿圣顿带进房间里,听完详细报告,然后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到苏黎世去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仔细想了想,又说道:“这件事只有拜托瑞士当局出面了,我请他们用电话下达命令,在那一批偷窃藤箱的家伙到达火车站时,火车站四周应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势必连一只蚂蚁也逃不掉。现在你可以安心回日内瓦去了,谢谢你!”
那个人和阿圣顿频频握手致谢后,亲自送他出门。这件事情究竟如何发展,阿圣顿将永远无法获知,对于这一点,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因为实际说起来,他不过是一部复杂机器里的一枚螺丝钉而已,至于整部机器的精密动作过程,他本来就不会知道,真正与他有关系的只不过是某一件事的开端或结尾,或是中间一点微不足道的过程而已。阿圣顿自知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有机会听取事情的前因后果。这犹如把若干毫无关联的插曲零乱地陈列在读者面前,而要靠读者自己去把这些不连贯的插曲组成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说真的,这种工作也太乏味了。
阿圣顿想到这里,人也上了船,湖上的夜风加上他心里的不安,使他即便穿着厚皮外衣、围着围巾,也不禁从背脊骨上感到一阵透体的寒意。他立刻想到船上的会客厅,那里有温暖的火炉,灯火也明亮,这时候如果能在那里看看书,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又深恐船上有认识他的人,怕人家怀疑他何以要经常乘船,往来于日内瓦和法国托勒之间,这样可能会让自己暴露身份。于是阿圣顿决定不进入大厅,只尽量缩在甲板上风刮不到的角落里,独自度过黑暗而无聊的漫漫长夜。
这时候,日内瓦那边一片幽暗,灯光闪烁在黑夜的雾里,也隐约映照在空旷的湖面上,然后被落英击成朵朵涟漪。天气晴朗的日子,莱芒湖具有法国田园诗一般的璀璨风光,但当天气恶劣时,莱芒湖便不再优雅,而是变成浊浪滔天的怒海。阿圣顿这时的心已被旅馆中的温暖所诱惑,回去之后,他要先洗个热水澡,然后让侍应生把房间火炉烧旺一点,并在睡衣外面再加一件御寒的晨衣,坐在火炉旁边,吃一顿舒适的晚餐,然后悠闲地抽烟、读书。沉醉在幻想中的阿圣顿把目前的苦恼都一扫而空,还由期待的心情中咀嚼出另一种乐趣。
两名船员俯着身体躲避风雨,踩着笨重的脚步从阿圣顿身边走过,其中一名船员好心地拉开嗓子告诉他:“就快到了!”他们走向船舷,准备放下旋梯。阿圣顿的眼睛从黑暗中辨认出码头上朦胧的灯火,真的,是快到了。两三分钟之后,汽船已停靠在码头边。
阿圣顿把围巾拉了拉,覆盖住嘴部,打算混进这为数不多的乘客堆中。他为了递送情报或接受指示,每星期总要渡过莱芒湖到法国去一次,由于这是固定性的任务,所以他已有好多次往返这一带的经历了。虽然如此,阿圣顿夹杂在等待上岸的乘客当中,心里依然难免紧张,因为他的护照上没有可以自由出入法国的签证。汽船在驶过莱芒湖的途中也有两次在法国领土停泊的机会,不过大半都是在瑞士的领域之内航行,如果他谎称去过美贝或洛桑,也还说得过去,但不管怎样说,即使是瑞士的秘密警察没有对他生出太多的疑心,他也不能轻易说去过法国,因为假使事情败露,被警察知道他曾登上过法国领土,在没有法国入境签证的情况下,他就极难予以分辩了,当然他预先总会编好一套堂皇的谎言去敷衍他们,但他也知道对方并不是容易上当的角色。即便瑞士当局没有抓住确凿的证据,但既然他不能算是过路人,那就会被拘禁两三天,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将在拘留所里遇到许多令人难堪的质询,然后被不由分说地送至边界,逐出瑞士,那时就真的是脸上无光了。瑞士当局能做出来的虽不比阿圣顿想到的高明,但也绝不逊色。瑞士人深知自己国家是各国间谍活动的温床,情报员、眼线、革命分子、策动家都躲在大都市的旅馆里蠢蠢欲动。瑞士为了维护国家的中立地位,对于交战国之间在其境内发生的层出不穷的纠葛,一直都采取严厉打击的手段,这乃是瑞士政府一向不变的大原则。
码头上和平日一样,有两名警察在来回逡巡,他们沉默地监视着登岸的旅客。阿圣顿佯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走到两名警察面前,安然通过后,他的心才仿佛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感到轻松无比。他转入漆黑的巷子,迈着有力的脚步朝旅馆走去,强劲的风暴把美丽的路面破坏得满目疮痍,家家店门紧闭,路上只有一个人影在侧着身子抗风前进,然后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文明的产物都拜服在大自然的威严之下,尤其是冰雹直扑在脸上,更使人受不了,再加上道路泥泞,若一不小心,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所幸毗连莱芒湖的旅馆业已在望。阿圣顿上前敲门,侍者马上开门接应,就在他进门的刹那间,风已乘隙而入,冲向服务台,把旅客登记簿吹散,一张张纸散落在地上,足见风力之强。刚从幽暗天地里回到灯光灿烂的室内的阿圣顿,顿时感到眼花缭乱,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他向询问台询问是否有他的信,账房先生回答说没有,当他想搭乘电梯上楼休息时,一个看门人走过来对他低声说:“有两个客人在房间里等候你。”阿圣顿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在日内瓦并没有朋友。
“是谁呢?”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结果。
阿圣顿平常尽量对这个看门人施惠,即便是请他做一点小事也会给很多小费,因此看门人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道:“以你的身份大概不会有问题,因为那两个人好像是刑警。”
“他们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没说什么,只问你到哪里去了,我回说你去散步,他们说要在房间里等你。”
“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
阿圣顿心里暗觉纳闷,但仍尽量不露声色。
“好吧,我去见见他们。”
电梯里的侍者想为他服务,但阿圣顿却摇摇头说道:“天气很冷,我想暖暖身子,运动一下,走上去。”
麻烦找上门来了。事实上,他是因为需要时间盘算一下应付的方法,才会选择拾级而上。在这三段楼梯内,他的脑筋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无比。两名刑警突然造访的理由已经显而易见,他想到这里,疲倦也好像和他捣蛋似的,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使他顿觉双腿发软。他已想到,如果刑警不停地盘诘他,他一定会招架不住的,最后必然会以间谍的罪名被逮捕,那么今天晚上也就非在拘留所里过夜不可了。他愈是这样想,就愈希望洗趟热水澡,坐在火炉边慢慢地进餐,但那似乎已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想了。
这时候,他脑子里又闪进一个念头。护照在身上,往边境的火车时刻他也知道,他只要放弃一切,从旅馆逃走,那么在瑞士当局尚未开始行动之前,他一定可以安然脱身。
但阿圣顿想是这样想了,却依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上楼,因为他又想到,决不能为了这种芝麻小事就轻易放弃自己的任务,他是绝对不能这样做的。当初他就知道,要完成任务就必须冒险,所以在他被派来日内瓦的时候,就已存下不论好歹任务必须完成的决心,纵使被瑞士当局判处入狱两年,也在所不惜。
“尊贵如国王不也都怀着被暗杀的恐惧和不安吗?”
阿圣顿这样一想,立刻把这件意外当作难逃的劫数之一,从这一刹那开始,他豁然有所领悟,因此,当他到达四楼时,便毫不踌躇地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阿圣顿这种目中无人的作风,乃是后来评论家群起攻击的致命伤)。在门口他稍微停了一下,也想起他的立场已变得相当滑稽,不过他仍然壮着胆子,认为大不了一问三不知,于是带着微笑,转动门把,跨入房间,他看到了来访的客人。
“嗨!对不起。”阿圣顿首先向他们打招呼。
房里灯火通明,火炉里的木柴燃得很旺,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客人正抽着廉价的雪茄烟,可能是由于他们一直在吸烟,因此屋内的空气混浊不堪。两位客人都好像是刚刚到来一样,衣冠整齐地坐在那里,只有桌上烟灰缸里的烟蒂证明他们已经来了很久,而阿圣顿也依稀看出,大概室内的东西都已被他们检视过了。
这两个不速之客都蓄着黑胡子,身材略胖,体格非常健壮,腕力应该也很强。阿圣顿一看到他们之后,脑子里立即浮现出瓦格纳的歌剧《莱茵的黄金》中的两个大男人,一个叫法夫内鲁,另一个叫法乔鲁多。两个客人令人不痛快的嘴脸、机警的目光,以及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和两双丑陋的长筒靴,这些不讨人喜欢的特征,让阿圣顿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刑警。他又迅速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布置,由于生性谨慎,他立刻看出房间里的家具显然已被移动过,幸好足以构成嫌疑的文件都不在房里,密码在从英国启程之前他就已经默记在心,密码本子也早已被毁掉,至于从德国寄来的信也必须由第三者转交给他,这些信除非交到他的手中,否则是决不会遗失的。像这样,即使他的房间被搜查,对方也一定会毫无所获,但既然引起刑警怀疑而被搜遍房间,那就一定是有人已把他当作间谍,密告到了瑞士当局,他心里也因此微微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不安。
“两位有何贵干?”阿圣顿终于温和地开了口,“房间里很暖和,可以把外套脱掉,好吗——还有帽子——怎么样?”
对于全副武装贸然闯入私人房间的这两个刑警,阿圣顿勉强压制住心里的不乐意。
“没什么,我们来这里只是要打扰你一下。”其中一个刑警这样回答,接着又说,“本来我们想马上回去,因为服务台的先生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坐了一会儿。”
那个说话的人依旧不肯将衣帽取下,阿圣顿则已解开围巾,并脱下厚重的外套。
“请用雪茄。”
阿圣顿微笑着奉上雪茄烟匣。
“啊——对不起,谢谢。”方才那个开口说话的像法夫内鲁的刑警伸手由匣中取出一根,另一个像法乔鲁多的则连一句招呼都不打,也昂然把手伸向雪茄匣。
他们同时注意到烟匣上的厂牌,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顿时改变了态度,并脱下了帽子。
“在这样坏的天气里到户外去散步,恐怕不是一件乐事吧?”法夫内鲁说着,把雪茄烟头咬断了似乎半寸,并把咬下的烟头一口吐在火炉里。
阿圣顿遵守平日的习惯,在可能的范围内说实话,在间谍机关或日常生活里,这种习惯对他都有很大的益处。他回答说:“你们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是不是?但以我的个性来说,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否则决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到户外去。可是今天我要到一个朋友家去探病,因此才在从美贝搭船归来的途中遭遇了坏天气,吃了不少苦头。”
“我们是警察署的人。”法夫内鲁用轻松的口气吐出了这句话,而阿圣顿则在想:“现在才说出你们的身份,你们当我是傻瓜不成?”他心里虽然气愤,但也知道现在挖苦他们实是不智之举。
“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阿圣顿也用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口气谦逊地说。
“请问你有护照吗?”
“有,你们知道现在是战时,我们这些外国人都要随身携带护照,这才比较方便。”
“当然是这样的。”
阿圣顿立刻将自己的新护照递给对方,护照上只填写着三个月前来自伦敦,以后再没有离开瑞士一次,至于他其余的行动,一个字也没有记载。第一个刑警仔细查看过之后。又递给他的同伴。
“很好。”最初的那个刑警说道。这时阿圣顿在炉边抽烟取暖,听到对方这么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但却不断地暗中注意这两个刑警的表情。法乔鲁多把护照退还给法夫内鲁,法夫内鲁接过护照,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它,那副模样,一望即知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采取下一步骤。
“我们是奉署长命令前来拜访你的。”其中一个说话的时候,阿圣顿已感觉到他们俩的视线一起落在自己的身上。另一个又开了口:“我要向你讨教几件事。”
倘若你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么最好免开尊口,阿圣顿对这一点非常清楚,而且当你期望对方会作答的时候,对方的默不作声反而会让你感到非常不安。因此阿圣顿一言不发,只静待着他们说下去,而对方也在他意料之中地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直到最后才由另一个打破了僵局。
“最近从卡其诺出来的人,每天晚上都在街上骚扰治安,附近居民到警察署来报案,也许你也已感受到这种困扰了吧?因为你的房间面临湖畔,那一伙人正好经过你的窗下,所以你一定会听到他们喧嚷的声音,对不对?”
阿圣顿一听,倒不由得给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料到,对方的借口居然如此幼稚——阿圣顿突然似乎看到那个瓦格纳歌剧里的大男人法夫内鲁,在配合他笨重步伐的节奏下出现在他的面前,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令人讨厌得几乎会妨碍别人的睡眠。两个刑警只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事,竟是奉了署长的特别派遣来做访问,这到底算哪一门子的事?当然,他们自己也可能明知破绽重重,但却依旧装聋作哑地做出一副傻相,其实却暗怀鬼胎,而这种做法也曾使太多忠厚的人陷入他们的圈套,吃尽大亏。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毫无疑问地,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阿圣顿对人性这一层的认识,实在大有助于他的间谍生涯。刑警之所以会问出这些愚蠢的话,也无异于说明了他们还丝毫没有掌握到阿圣顿的犯罪证据,这也就是说,密告者并未能提供实证,更何况经过搜查后亦一无所得。根据这种种,使阿圣顿格外深信,愚蠢的话一定出自愚蠢的脑筋,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阿圣顿也设想,如果他是刑警,在这种场合里至少要准备好三项理由,才敢造访对方的住处。假使对方是朋友而非刑警,他一定会将这个诀窍传授给他们。若非他们今天低估了靠间谍工作为生的人,阿圣顿绝对想不到做刑警的居然有这样笨的头脑。不过阿圣顿一向具有怜悯他人的胸襟,因此他的态度此时反而缓和下来,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并且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以示亲切。但阿圣顿也知道,这种行为不应该发生在这紧要关键的场合里,所以他只用诚恳的语气来答复对方的问话:“说真的,我一睡着就好像木头人一样。”这很明显地是在暗示自己的无辜和清白,以及问心无愧,接着他又说道,“到目前为止,在晚上我并没听到过任何一点声音。”
这种类似白痴的说法,阿圣顿料想对方一定会忍不住大笑,所以仍牢牢地盯着他们,谁知这两名刑警却也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珠,并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阿圣顿真不愧是英国政府的间谍,他有种高度的幽默感。见到这样的情形,他将叹息吞下肚里,并立刻摆出傲慢的姿态,仍用很诚挚的口吻继续说:“纵使被那批讨厌的家伙吵醒了,我也不愿意埋怨。唉,人类在这充满苦闷和悲哀的世界上偶尔挣到一笔钱,然后去追逐享乐和欢笑,借以消除心中的郁闷,如果还要引用妨碍睡眠的罪名来惩罚他们,那就太苛刻了,我个人是绝对没有这种想法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妨碍别人安宁的行为,仍旧是需要被禁止的,所以署长特地指派我们来调查实在的情况。”
一直好像泥菩萨一样的另一个人也突然开了口:“由你的护照看,你是职业作家了?”
始终提心吊胆的阿圣顿,现在一听那人这么问话,心情才开朗起来。
“是的!我的职业很辛苦,不过有时想到我竟能成为作家,倒也觉得很庆幸。”
“作家这一行职业很不同凡响吧?”法夫内鲁和蔼地问。
“你的意思是说作家会引起大众恶意的批评?”阿圣顿故意反问。
“你在日内瓦做些什么?”
对于单刀直入的问法,阿圣顿反倒觉得非提高警惕不可。若刑警用高压手段,他还可以采取以柔克刚的战术来对待,就怕对方一味客套,那他反而无法抓住对方的破绽进而予以反击了。不过这时候他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在写剧本。”
阿圣顿顺着这话指向桌上的稿纸,四只眼睛也跟随着他的手势移动,从他们的神情揣测,这些稿纸早已被他们看过,并且可以肯定地说,也已被抄录去了。
“不过我倒想不通,为什么要来这里写剧本,在贵国写不是更好吗?”
要答复这样的询问,阿圣顿当然胸有成竹,因为这个答案已经蕴藏在他的心里很久了,现在既然能够用上,他便想试一试能赢得对方多少程度的信赖。于是他绽开笑容说:“各位知道,在战争中,英国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实在使我无法安静地写作!”
“现在你写的是悲剧还是喜剧?”
“是喜剧,而且剧情非常轻松。唉!艺术家向往的是悠闲与和平,假若心神不定,就无法摆脱俗事去专心写作。瑞士是中立国家,尤其是日内瓦,这里是最适合写作的地方。”阿圣顿答道。
法夫内鲁朝法乔鲁多点点头,那副态度,究竟是含有讥讽阿圣顿是个混蛋的意味,还是对阿圣顿躲避战乱、觅求宁静的创作环境表示同情,就是阿圣顿自己也猜不透。所幸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法夫内鲁似乎是觉得已没有办法再套出什么线索了,因此只好又和阿圣顿闲聊了两三句,然后就故作轻松地起身告辞了。
主人和客人之间经过一番亲切的握手和道别,客人在主人的目送之下渐渐消失了踪影,阿圣顿这才返身关好门,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安静下来。他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脱掉衣服准备洗澡,同时也暗自高兴起来。
阿圣顿变得神经过敏,全是由于前天的一些小纠纷,而这纠纷起于那天从德国潜逃回来的手下——美鲁纳都。
当时阿圣顿打算和这个瑞士人面谈,他们约定某一时间在某一咖啡厅见面。因为两人从未见过,为了防止发生误认,阿圣顿事先打发人去和美鲁纳都联络见面时用的暗语,并选择店里比较空闲的中午时间前去。
那一天,阿圣顿来到指定的咖啡厅,向厅内迅速地扫视之后,发现像美鲁纳都那样年纪的客人只有一个。阿圣顿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满不在乎地道出预先约好的暗语,那个男人也马上用暗语回答,因此阿圣顿就坐了下去。他要了一杯果汁,然后仔细端详眼前这名间谍,他是一个矮胖的男人,衣着寒酸,尖尖的头顶上长着金黄的头发,眼神中带着怀疑,脸色坏极了,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可靠的人。
阿圣顿深知要找一个甘愿潜入德国从事危险工作的人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他对前任者选用这种人物时的心情非常了解。这个人是具有德国血统的瑞士人,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德国腔的法语。他一见面就索取报酬,阿圣顿只得将报酬如数付给他,报酬是用瑞士法郎计算的。那个人把自己潜伏在德国期间所做的事情简要地向阿圣顿报告,并且很合作地回答了阿圣顿周密的询问。这个间谍当然不会引起怀疑——他以在莱茵河旁的饭馆侍者身份作为掩护,借助丰富的经验乘机搜集情报,并且以返回瑞士探亲两三天为借口,用回国的名义通过国境检查。
阿圣顿对美鲁纳都所具备的条件感到十分满意,便指示他以后的任务。
当阿圣顿交代完毕,打算离去时,美鲁纳都说道:“请放心,我会按照您的指示去做,不过在我回德国之前,请你再给我两千法郎。”
“你还要两千法郎?”
“是的!并且是现在立刻就要。因为我身上负了这么多的债务,你若不替我想办法,我就回不去了。”
“对不起!这一点我办不到。”
于是美鲁纳都拉长了脸,显然是生气了,这使他那难看的脸更加难看。他用不和善的语气说:“这点小钱你应该付给我的。”
“为什么?”
那个间谍俯身用只有阿圣顿能够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想想看,我是用这么点钱的代价在替你们做卖命的勾当。差不多十天前,有一个人在美因兹被警察逮到,已经枪毙了,那个人可能也是你的手下。”
“目前美因兹没有我的手下。”阿圣顿虽然这么说,但他心中明白对方的话并没有错,因为最近来自美因兹的情报完全停止了,他自己对此已暗中生疑。或许,那人已如美鲁纳都所说的,死在警察的枪下了。阿圣顿又接着说,“在你承办这件工作之前,你早已知道能获得多少报酬,假如你不想干,我也不勉强你,加钱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无法再多给你一文钱。”
“这是什么,你看清楚了没?”美鲁纳都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型手枪,在手中耍弄着。
“你想怎样,将它拿去当铺?”
美鲁纳都气愤地把手枪放回口袋里,阿圣顿心知对方是老练的间谍,应该知道这种戏法是不会奏效的。
“那么,无论怎样,你都不答应?”
“不错。”
最初这个间谍采用的是温和的态度,但一被阿圣顿用坚决的口气拒绝后,竟使出了强硬的手段,这使他全身的邪气更加浓厚。但是他既未丧失理智,当然也就不敢大声叫喊,阿圣顿也是因为看准这一点,才认定美鲁纳都是间谍工作的好人选。阿圣顿有意向R上校建议增加美鲁纳都的报酬,然而他却不露声色,静静地观赏邻近的景色,渐渐地居然觉得烦闷的感觉一扫而空。
这时,离他座位不远的桌旁坐着两个正在玩牌的胖子,他们蓄着黑胡子,一望就知是日内瓦人,这两人的对面桌旁,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一张又一张地在写信。此外,还有一对夫妇和四个小孩,大概是鲁宾逊一家人吧,他们只要了两杯咖啡来度过无聊的时光。女会计坐在柜台附近,这位身材高大、穿着黑绢衣服的女子,正全神贯注在地方版的新闻上。在这种环境下,和美鲁纳都这样的人争执,倒真的别有一番趣味。
美鲁纳都终于笑了,只是笑容非常可怕:
“我若跑去警察署告密,你就会被逮捕,你知道瑞士监狱是怎样的情形吗?”
“我不知道,我常常想象瑞士监狱的情况。那么,你对瑞士监狱有何看法?”
“我很清楚,你一定不会喜欢的。”
阿圣顿早就存有一种忧虑,他非常担心自己会在手头的剧本尚未完稿之前,就被警察署拘捕。万一不幸落入警方手中,就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获得释放,来继续完成剧本了!想到这一层,阿圣顿颇觉苦闷。他希望能知道,若是被捕,他究竟会以政治犯还是普通犯的身份被处理?他想探问美鲁纳都,监狱方面是否允许供给犯人笔和纸,但拿这问题去请教美鲁纳都,未免有些自讨没趣,所以阿圣顿也就咽下了快到唇边的话。他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唯有用冷淡的态度来对付美鲁纳都唬人的言辞。
“依你之见,你有可能使我在监狱囚禁两年,是吗?”
“至少两年。”
“不至于吧,最多两年,只有这一点问题,两年就绰绰有余了,那里不会如你所希望的那样可怕的。”
“如果发生了,你又怎么办?”
“不过你不要忘记,你现在已骑虎难下,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一个饭馆侍者是很显眼的目标,何况你又喜欢到处走动。所以我要慎重地警告你,万一我遭遇不测,以后你就无法进入联盟国,那时阁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美鲁纳都听了,一声不哼,脸色铁青地盯着大理石桌子。阿圣顿心想现在正是离开的时候,于是对美鲁纳都说:“你好好地考虑一下,若有意思继续工作,那就务必要遵照我的指示完成,至于说好的报酬,我会经由旧的路线付给你。”
会谈的结果如何,实在难以预测,当时阿圣顿坚决地离开了咖啡厅,留下那名垂头丧气的间谍。在那种情况之下,阿圣顿非采取这种断然的处置方式不可。
阿圣顿小心地用一只脚试探过澡盆里热水的温度,一边盘算美鲁纳都的动向,幸好水的热度还算差不多,于是他慢慢地将自己泡入水中。
“美鲁纳都那家伙,还是固守本分比较划算。”阿圣顿心想自己的猜测大半不会错,那么,向警察署密告他的人一定不会是美鲁纳都,而是另有其人,或者是旅馆里的人也未可知。这时,阿圣顿仰卧在澡盆中,四体通畅,精神爽朗,不由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实际上,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人类始终反复地在表演傻事,不过有时候这些傻事仍有一点价值。”阿圣顿陷入沉思中。
今天下午,他为了美鲁纳都几乎脱不了身,幸好他情急生智,及时用吊儿郎当的姿态敷衍过去,这恐怕只能归功于他的好运了;反之,如果机密泄露被判入狱,在暗无天日的牢中面对难耐的孤寂,他当然会悔不当初,但这件事就局外人来看,究竟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只能赢得R上校一句公平的咒骂:“那个愚蠢的家伙!”然后他就会立刻物色人才来接掌这个职务。对于R上校性格的特征,再没有能比那一句“若是你惹上麻烦,也没有人会帮助你”体现得更明显的了。R上校绝对不容许讨价还价,对于这一点,阿圣顿心里有非常肯定的了解。
[book_title]第三章
金小姐
阿圣顿躺在澡盆里,逍遥自在地想:“我可以把剧本好好地写完了!警察方面已很顺利地应付过去,或许他们还会在暗中监视我,不过在我进行第三步骤之前,警察可能不会再来找麻烦,只是从此以后,非格外留心不可了。”
阿圣顿之所以会这样想,乃是因为差不多在两个星期前,一名同志被洛桑法院判了有期徒刑,不过他接下去又想道:“害怕或生气都于事无补,愚蠢的行为是祸端的开始。”阿圣顿想起日内瓦的前任负责人,他因为对任务过分紧张,以至产生日夜被刑警追捕的幻觉,终于导致意志崩溃,变成严重的神经衰弱,最后被上级调职了。
不久,阿圣顿又坠入另一个思想的旋涡中。他每星期总要去两次市场,从一个贩卖鸡蛋和干酪的老农妇手中接受上级传达下来的命令,这个老农妇来自法国萨瓦,常常混杂在赶集的妇女群中穿越国境。所谓的入境检查,对她们来讲也不过是形式而已,因为这批赶集的妇女都是在天明前越过边境,在这个时辰里,检查人员没有多余的兴致和这批长舌妇磨叽,通常都是草率地放她们通行,好使自己早一点返回温暖的小屋,舒服地享受烟草的安慰。
这个老农妇是个红脸的胖女人,嘴角经常挂着微笑,毋庸置疑地,她是那种温和、天真而带有幸福意味的女人,所以除了机智过人的侦探外,没有人会伸手到老农妇丰腴的胸脯里,去寻找秘密纸条。万一秘密纸条不幸被搜查出来,那么,可怜的老农妇就会陪着一个中年的英国作家,一起被带往法庭,当然这种事并没有发生,而老农妇也是因为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才冒险从事这份工作的。大约是每天早上九点,日内瓦的主妇们都已在市场上买好东西,陆续各自回家,阿圣顿也就利用这个时候,风雨无阻地去市场,老农妇一定坐在那里,他跑过去向她买半磅干酪,付给她四法郎,在找零钱时,老农妇便暗地里把秘密纸条和零钱一起塞进他的手中。
每次从秘密纸条放进口袋到回旅馆的途中,阿圣顿的心都会一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简直是一段危险而漫长的路程,尤其是现在,由于警察署已起了疑心,所以以后更要尽可能地缩短秘密纸条存在的时间。
想到这儿,阿圣顿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才忽然发觉热水已变成了温水。此时他人躺在澡盆内,手够不着水龙头,用脚开水龙头也很困难,但如果起身去开水龙头,还不如现在就爬出澡盆比较好。他也想用脚拉开排水盖,迫使自己离开澡盆,但这也不可能做到,那么还是勇敢地站起来吧,结果他又发现自己所缺乏的正是这股勇气。他想道:“别人都认为我是聪明而有自信的人,其实我以为这种判断很不切实际,太多人都犯了在充分证据之外仍要去寻求合理解释的毛病,错误论断的影响是何等可怕。如果有人目睹我浑然不知地躺在逐渐冷却的洗澡水中,又会说什么呢?”
他的意识恍若游丝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写作上,他翻来覆去地斟酌恰当的俏皮话和对白,也想起以前不如意的经历,比如在小说出版时,内容和对白总是有不尽满意的地方。阿圣顿非常清楚地了解这些问题,也就不由自主地沉思下去。就在阿圣顿忘我之际,洗澡水的温度也愈来愈低,他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突然,客厅里传来了敲门声。“现在不宜会客!”随后他默不作声,但外面的叩门声依然不止。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用很不愉快的声调问:
“谁?”
“先生,有你的信。”
“哦,请进,稍候一会儿。”
有人应声打开房门走进来,阿圣顿也马上离开澡盆,在腰部围上一条浴巾,走出浴室。侍应生拿着信站在那里等候,这封信上只写着:“请你晚餐后驾临敝处玩桥牌。珀侬奴·都·希令兹敬邀。”这位寄信人是与他同住在这旅馆里的一位男爵的女儿。
阿圣顿心想:“如果只是邀请我参加桥牌赛,实在不必写信,让侍者捎个口信来岂不更方便?”阿圣顿想着,又看了一眼信上那法国式的签名,不由觉得兴致索然。他本来打算换上拖鞋,靠在立灯旁边看书,并舒服地独自在房间里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正准备一口回绝这个桥牌聚会时,他的理智突然回归。
“近日遇到一连串的事故,刑警来访的消息势必会传遍整个旅馆,所以今天晚上还是到餐厅用膳比较好,虽然这种忧虑也许是多余的,但佯装若无其事地和大家见见面,毕竟是上上之策。更何况密告者说不定就是同一个旅馆的人,而那位开朗的男爵女儿也相当可疑,如果猜得不错,现在有机会和她交手玩桥牌,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阿圣顿这样想了一下,就改口让侍应生替他传话:“我很高兴参加她的桥牌赛。”接着,阿圣顿就从容不迫地开始穿他那整齐的晚礼服。
都·希令兹男爵的女儿是奥地利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年冬天,她迁来日内瓦定居。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为了适应环境,虽然希令兹这个姓氏并没有很浓的德国味,她还是设法将她从祖父那里承袭下来的姓氏改为了法国式的。她的祖父是约克郡马厩管理员,19世纪初期随同布兰肯休公爵来到奥地利。这位马厩管理员的一生非常豪壮而且充满浪漫气息,由于他的尽忠和潇洒,公爵的后裔很赏识他,他也最终被封为男爵,成为派驻意大利的全权公使,在那里度过了他辉煌的余生。男爵女儿是这位马厩管理员唯一的嫡传,但她遭遇了一次不美满的婚姻,她很喜欢向别人提起她离婚的经过。她在离婚后才恢复原姓,并开始积极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她常对人谈起她祖父当大使时的种种,却绝口不提她祖父做过马厩管理员的事。
阿圣顿看过来自维恩的报告,对她身份的来龙去脉怀着很大的兴趣,因为任务关系,他也必须和她接近,以便搞清楚她的来历,尤其是她在日内瓦奢华的生活,显然和她的收入不能相匹配。像她这一类女人,是具有做间谍的资格的,也许她也早就被哪一方的情报机关收买了,这种看法是八九不离十的。因为她和阿圣顿工作的性质相近,所以两人之间非常迅速地就建立起了联系。
餐厅里人声杂沓,十分热闹,来到这里,阿圣顿紧张的情绪便自然地缓和了下来,轻松而愉快地坐上英国政府花钱为他订下的席位,吩咐侍者开了一瓶香槟,一边畅饮,一边环顾四周。他看见那位男爵的女儿在不远处朝他暗送秋波,很显然,她已刻意装扮过,因此虽然徐娘半老,却仍风韵犹存。她的肤色白皙而健康,金黄的鬈发极富光泽。这一头细柔的秀发是会引起人们的嫉妒的,但它给阿圣顿的印象糟透了,因为他很不愿意看到这样漂亮的头发会浸泡在菜汤里。她有姣好的脸蛋、蓝眼、高鼻以及白里透红的皮肤,却因为突出了尖削的瘦骨,使裸露的肩膀和胸脯看来就像是由大理石雕琢成的一般,因此她虽然美不可言,但却独独缺少那种青春的风情和魅力。她的衣着高贵而华丽,但没有佩戴珠宝。对于这一点,阿圣顿根据自己干间谍工作的一点经验来看,就知道她的上司并未干预她在服装上的投资,却就是不肯替她购买戒指和珍珠首饰,不,还不如说他是不肯支付她买钻戒和珠宝的费用来得更恰当。现在,纵使她是一个大美人,但这样的装扮毕竟稍嫌妖艳了一点,若不是早从R上校那里听说过好色公使的韵事,阿圣顿一定会想:“这一类女性,不论用多少甜言蜜语来勾引男人,但男人一见了她,大半还是会踌躇不前的。”
上菜之前,阿圣顿静静地观察今天的客人,客人群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当时的日内瓦是国际阴谋的策源地,而活动中心就是阿圣顿所住的旅馆,这里住着法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土耳其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埃及人,其中就有流亡国外的人和外国派来的密探。
阿圣顿的手下——一个保加利亚人也住在这旅馆里,为了避嫌,两人在日内瓦尽量不照面、不会谈。当天晚上,这个保加利亚人也偕同两个同乡一起在进餐,这证明了他并没有遭到暗算,因此在一两天之内,他将被指派担任重要的联络工作。
此外,还有一个长着娃娃脸和淡蓝色眼睛的很可爱的妓女也在此用膳,她以妓女职业作掩护,经常在湖畔一带和美贝之间活动,搜集零零星星的情报消息,柏林当局若能进行调查,大概对她所收藏的情报也要下一番功夫去研究才行。当然,她的身份不同于男爵的女儿,所以她勾搭的对象大都是小角色。
这时,阿圣顿的眼光又落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使他大吃一惊:“凡·贺鲁斯米登伯爵在这里做什么?!”这人是派在美贝的德国间谍,他很少到日内瓦来。有一天,阿圣顿看见他在寂静旧城内的街角一隅,和一名像间谍的男人窃窃私语,当时阿圣顿曾极力试图去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战前在伦敦时,他们曾来往得很热络,如今没有料到会在此相遇,这使阿圣顿非常高兴。凡·贺鲁斯米登伯爵是佛亨朱欧罗伦家族的后裔,事实上,他属于亲英派人士,跳舞、骑马、射击样样精通,身材高瘦,衣着整齐而讲究,梳着一头普鲁士式的短发,随时保持着准备向国王行礼的那种风度,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生出入宫廷才会有的那种高雅的气质。他对美术品也很有鉴赏力,而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保持着文质彬彬又潇洒的仪态,总之,他比正统的英国绅士更像英国绅士。不过今天晚上,阿圣顿和伯爵之间却犹如陌生人一般,他们心里互相都明白对方正在从事的职业,阿圣顿不免感触万分,也很想开他一个玩笑——因为从前大家常在一起吃饭和玩扑克牌,现在却要装作陌生人。不过他又想到,假使真的这么做了,那个德国人万一认为英国人在战争中也依然不改轻浮的作风,或许会对他产生反感,所以他在仔细想过之后,便打消了开玩笑的念头。但任凭阿圣顿如何左思右想,仍然大惑不解,凡·贺鲁斯米登伯爵从未来过此地,如今突然出现,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阿圣顿也注意到另一件不同凡响的事——阿里殿下居然第一次出现在旅馆餐厅里。难道这和凡·贺鲁斯米登伯爵有关联吗?也许这是一种巧合,但在这种场所,把它当作一种巧合来处理就未免太粗心大意了。阿里殿下是埃及总督的亲属,总督被推翻时,阿里就变成了丧家之犬,一直亡命异国。由于仇恨英国人的心理,他不择手段地在埃及国内制造祸端,掀起暴动。一星期之前,被推翻的总督秘密住进旅馆,在三天之内不断地在阿里殿下的房间进行秘密会议。阿里殿下矮胖,蓄着浓密的黑胡子,他的两个女儿和一名官员经常在他身边,这名叫努斯达法的官员是阿里殿下秘书,负责处理一切事务。现在他们四个人正一块儿进餐,各人自顾自地大喝香槟酒,谁也不吭声。那两位公主都是很轻佻的女孩,脸上的肤色黝黑,眼睛更是黑而发亮,她们身材矮胖,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晚上在旅馆里和日内瓦英俊的男孩子们跳舞。阿里殿下一向在房间里用膳,而两位公主每天都要到餐厅来,随身服侍她们的是一个叫金小姐的老太婆,她是英国人,据说也是两位公主的家庭教师,不过她总是独自进餐,两位公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有一次,阿圣顿在经过房间走廊时,看见肥胖的大公主气势汹汹地用法语大声咒骂家庭教师,对此他已甚是吃惊,但接着他又亲眼看到大公主狠狠地刮了老太婆一个耳光,就更感惊奇了。等到那公主发现阿圣顿在一旁时,便用可怕的眼光瞪了他一眼,然后怒气冲冲地转身跑进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起来,阿圣顿则装作没有看到任何事似的走了过去。
住进旅馆后,阿圣顿马上设法接近金小姐,然而对方不但非常冷漠,还常以白眼待他。起初,阿圣顿遇到金小姐便迅速地脱帽致礼,但对方只是冷淡地点头而已。第二次碰面时,阿圣顿亲切地向她招呼,但金小姐似乎不喜欢和他交谈,她冷冰冰的答复使他很难堪。不过为了这一点无礼的态度就退却,当然不是工作的态度,所以阿圣顿耐下性子,照旧向那顽固的老太婆示好,谁知她立刻摆出严厉的神态,并用英国腔很浓的法语说道:
“我不喜欢接近陌生人!”
说过之后,她就兀自掉头走开,而下次再遇到阿圣顿时,她竟装出不认识的样子来,完全不理睬阿圣顿的一番礼貌,形容得更清楚一点,这个老太婆的样子就好像在一个皱皮口袋装进了两三根骨头一样,她满面皱纹,戴着一顶一看即知的深褐色假发,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涂着红色胭脂,还抹了闪闪发亮的唇膏,完全是一副浓妆艳抹的打扮。她穿着一身从成衣店里随便买回来的花色衣服,这使她显得更加古怪。她白天戴着好像小女孩戴的那种大型帽子,脚上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高跟鞋,走路时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她的装扮古怪而可笑,可在惹人发笑之前,人们也会先被她的样子吓一跳,因此凡是看到她的人,都会露出发愣的表情。
根据阿圣顿探听到的金小姐的身世,她最初是被聘请来做阿里殿下母亲的家庭教师的,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回过英国。她长期住在开罗后宫里,亲眼见过后宫里发生的各种事件,因此对于东方人的黑暗内幕以及危险的阴谋都了如指掌。阿圣顿愈想愈觉得她不简单,最后不禁毛发竖立,惊悚不已。她究竟是英国什么地方的人,既然离开英国已有一段漫长的岁月,大概故乡已经没有可以依靠或认识的人了。她厌恶英国人,这是明显的事实,从她那样冷酷地拒绝阿圣顿的奉承来看,很可能是她早就被主人警告过要提防这个英国男人。她只说法语,不分午餐或晚餐总是单独用膳。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也摸不清楚。她读书吗?她一用完膳就回到自己房间里,从来不再出现在休息室里,对于终日流连在二流咖啡厅里和陌生男子狂舞的两位公主的种种放荡行为,老太婆的感想又如何?这些都是令人疑惑的事。有一次阿圣顿用过晚餐,走到餐厅外面,恰好老太婆从面前经过,只见她绷着臭脸,但突然两人的目光在不经意中接触了一下,她露出的眼神使阿圣顿感觉到是受了侮辱,若不是她那可怜的模样,阿圣顿可能要大大地不痛快。不过在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纵使表示出轻侮别人的神情,由旁观者看来,也还是滑稽、可笑的成分比较大。
这时,都·希令兹小姐已用过晚餐,她拎起丝帕和皮包,从餐厅中央仪态万千地向阿圣顿走过来,四边的侍应生都毕恭毕敬地致礼,而这位雍容华贵的女士和阿圣顿攀谈起来。
“今天您肯赏光,真是感激不尽。”她用没有一点德国腔的纯粹英语继续说,“您吃过饭后,请到我那儿去喝杯咖啡,好吗?”
“谢谢你的盛情,你的服装实在非常美丽!”
“哪里,这是一件很糟的衣服,因为没有办法去巴黎做新装,所以我只好穿它。这件事实在太令人遗憾了,普鲁士人真的很讨厌!”
她叹了口气,接着立刻又露出微妙的笑容,仪态万千地走出了餐厅。
阿圣顿是最后留在餐厅里的少数客人之一,当他步出餐厅时,餐厅里的客人几乎都已离去,他走过凡·贺鲁斯米登伯爵身边,俏皮地朝伯爵使了一个眼色,不过这个眼色好像未曾对德国间谍发生作用,如果反过来是他看到了这奇怪的眼色,一定会绞尽脑汁去猜测其中的含意!阿圣顿直接走上三楼,去叩男爵小姐的房门。
“请进!”房门应声而开。
男爵小姐好像很高兴,握住阿圣顿的双手,热情地摇晃,并亲自领他走进房间。房间中已经来了两个男人,阿圣顿一看,就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两个人就是阿里殿下和他的秘书努斯达法。
“殿下!我向您介绍,这是阿圣顿先生。”
阿圣顿点点头,握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殿下只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都·希令兹小姐接着说:“您和这位先生恐怕还是初次见面吧。”
“阿圣顿先生!久仰大名!”殿下的秘书很和蔼地和阿圣顿握手,并说,“我以前听美丽的男爵小姐说过,你打桥牌的技术非常高明,殿下也很喜欢桥牌——是吗,殿下?”
“嗯,嗯。”殿下回答。
努斯达法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人,蓄着黑胡子,眼睛大而灵活,滚圆滚圆的,今天他穿着领口饰有大颗钻石的简便晚礼服,头上戴着土耳其帽。他滔滔不绝,非常健谈,好像想尽量给阿圣顿留下一个好印象,阿里殿下则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看起来似乎很羞怯而寡言,只用滞重的眼神在偷偷地注意阿圣顿。
“在俱乐部里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你,你不喜欢玩扑克牌吗?”努斯达法问阿圣顿。
“是的,我很少玩它。”
“男爵小姐喜爱阅读每一位作家的小说,她称赞你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但很遗憾,我对英文一窍不通。”
男爵小姐也接着用各种美丽的辞藻奉承阿圣顿,而阿圣顿则默不作声。经过一番赞美之后,她就递给客人咖啡和水果酒,然后取出扑克牌。阿圣顿心想:“为什么找我打扑克牌?我一向不敢自夸,对于玩桥牌的技术,我自知只不过是二三流的角色,虽然和世界级的高手交过几次手,但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除了这一点,阿圣顿对这类玩法更是一知半解。不过可以肯定,这次打桥牌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至于他们在暗中包藏着什么企图,阿圣顿也一无所知。他想,大概是因为阿里殿下和努斯达法知道自己是英国派来的间谍,所以才处处想查询他究竟是哪一种人,并极力制造见面的机会。在一两天前,阿圣顿就觉得他们很可疑,而今天晚上的聚会更加深了他的怀疑。最近手下没有供应任何情报,他无从获得有关这可疑之处的线索,而瑞士刑警也在今天铩羽而归,或许这就是男爵小姐邀请他的缘故,并且这种可能性很大。今晚的桥牌赛,很可能是为了庆祝刑警一无所得而举行的,在扑朔迷离的情况之下,这倒不失为一种有趣的解释。
比赛已进行到第三回,在这期间,阿圣顿的言行很谨慎,并留意倾听其他三人的谈话,对每一件事都小心翼翼地应付着。他们不断地谈论战争,男爵小姐和努斯达法相当激烈地表露出反德的情绪。这位小姐打从心眼里热爱着祖先的国籍——虽然她的祖先不过是英国的一个马厩管理者,而努斯达法却是把巴黎视为自己灵魂的故乡,他提及蒙玛特尔时,便以无限怀念的口吻谈起巴黎夜生活的情形。这时,阿里殿下睁大眼睛,用低沉的语气说:
“巴黎是个好地方!”
“殿下在巴黎有一所美丽的别墅,别墅里藏有很多美丽的图画,还有同人身一样大小的雕像。”努斯达法接着补充说明,阿圣顿则向他表示,自己对埃及人民争取独立的意志寄予无限的同情。
维也纳不愧是欧陆最好的都市,人人皆能以恭维的辞令互相应酬,显示出礼貌的修养,但如果他们三个人企图从阿圣顿口中攫取在瑞士尚未见报的新闻,或者设法试探阿圣顿是否能被收买,恐怕是难以如愿了。
阿圣顿虽然不敢断言他们有什么阴谋,但在冷眼观察之下,他已发现他们在用拐弯抹角的手法,暗示他不妨加入他们的同盟组织。他们暗示,这个同盟活动会给战云弥漫的世界带来和平,是有心人都寄望早日降临的和平,假使像他这样聪明的作家肯参与世界和平同盟组织,不但对英国有利,他个人也可以获得很大的财富。
阿圣顿敏感地察觉出对方的心意,也知道因为是初次接触,对方不敢贸然开门见山,因此他尽量装出诚恳的态度,希望能由他们的言语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在阿圣顿、努斯达法和奥地利美人谈话时,阿里殿下则毫不放松地注视着客人。阿圣顿内心暗吃一惊,难道自己的意图被对方识破了不成?据此看来,阿里殿下实非泛泛之辈,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但阿圣顿却已能深切地感觉到这股压力。他揣测在自己离开后,殿下一定会告诉其他两人:和这家伙瞎缠半天,毫无所获,不如放弃。
半夜时,一局桥赛完毕,阿里殿下从牌桌旁站起来说:“夜深了,我想阿圣顿先生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我们也不便多留你了。”而阿圣顿则把殿下的暗示看成:你可以走了。他怀着一团疑虑起身告辞,至于情报的分析,则留给另外的三个人去做吧,他料定他们将是一头雾水,摸不着边际!
回到房间后,所有的疲劳一股脑儿地向他袭来,他一边脱衣,一边打哈欠,眯着眼睛,钻进被窝,没多一会儿,沉重的眼皮便合了起来。
但才朦朦胧胧地过了五分钟的样子,阿圣顿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竖起耳朵,问:“谁?”
“我是侍应生,请你开开门,我有重要的事转告你。”
阿圣顿怏怏地扭亮电灯,把稀疏的头发用手指掠向后脑勺,他和尤利乌斯·凯撒一样,完全不喜欢将秃头暴露在别人面前。他打开了房门,头发压得变了形的女侍应生站在门口,也没有穿围裙,显然是匆匆忙忙披上衣服就跑来了。
“埃及公主的家庭教师,那个英国老妇人现在病得很厉害,请您马上去一趟,她要见您。”
“要见我?不会吧——我并不认识她——今天下午碰到她时,她并没有理睬我呀。”
她稍微愣了一下,仓皇地说:“那个老太婆是真的要见您,医生也主张请您过去一下,因为她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你不会弄错吧?她不会有什么事要找我的。”
“可是她很清楚地提到您的名字和房间号码,还说要请您尽快去一下。”
阿圣顿耸耸肩,转身穿好拖鞋和晨褛,更猛然想起应该把小手枪放在口袋里。当然他也知道,手枪是没有感情的东西,所以与其仗着手枪的威力,还不如凭着智慧来处理事情,因为无论何时何地,运用智慧都是不会使人感到困扰的,但不可否认的,携带一支手枪在无形中也有壮胆的作用,何况对于突然发生的事故他已存着很大的戒心了。难道那两个肥胖的埃及绅士,会迫不及待地设下可怕的圈套引诱他?但从各种征兆看来,这应该是极不可能的事。
还要上两层楼才能到达金小姐的房间,阿圣顿和女侍应生一起通过走廊。爬上楼梯时,阿圣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女侍应生则带着惶恐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道:“她突然病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值夜人唤我起床,他说布利登先生叫我立刻到他房间里去一下。”
布利登先生是旅馆副经理。
“现在究竟几点了?”
“大概三点吧。”
两人说着,已来到金小姐的房外,女侍应生叩门,布利登先生开了房门。眼前这位布利登先生好像也是从睡梦中被唤醒的,因为他穿拖鞋的脚上并没有袜子,睡衣外面却穿上了鼠灰色的长裤和礼服,那副打扮甚是奇怪,而他的头发在平日一直梳得光亮、服帖,但现在却根根倒竖起来。他一看见阿圣顿,马上显出恭维的神色说:“在您休息时打扰您,实在很抱歉,不过病人一直吵着要见您,医生也主张请您来一下。”
“没有关系。”
阿圣顿走进房间,这里灯火通明,窗户紧闭,窗帘全部放下,室内相当闷热,银发、有胡子的瑞士医生站在床边。布利登先生扮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过因为自己身份的关系,他还是很礼貌地为阿圣顿介绍了一番:“这位是金小姐要见的阿圣顿先生,这位是日内瓦医师公会的哈鲁普博士。”
医生一声也不哼,用手指向床上,金小姐躺在那里。阿圣顿一看,吓了一跳,老太婆头上罩着白棉布睡帽,而白天所看到的灰褐色假发则放在梳妆台上。她身上穿着白色高领的宽大睡袍,睡帽和睡袍无疑都已历经沧桑,不禁使人联想到古诺库 (1) 替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所画的插图,因为她在就寝前卸妆时用过雪花膏,所以脸上还是滑溜溜的,但这更可以让人看出她卸妆时过于草率,她之前描画的眉毛变得既黑且粗,胭脂也已斑斑脱落。老太婆睡在床上,缩成一团,似乎只有小孩子那样大,但年纪却相当老了。
“看起来,她的岁数早已超过八十大关了。”阿圣顿心想。
老太婆的样子简直不成人形,好像是木偶匠在半恶作剧、半消遣的心情下制成的老朽木偶,七颠八倒的,丑陋不堪。她仰卧着,丝毫不动,毛毯深深地凹陷下去,简直不像覆在人的身上,面孔也缩得很小,恍如死人一般,由于假牙已经取下,所以枯槁的脸上只剩下黑而大的瞳孔,眨也不眨地瞪得圆圆的,当她看到阿圣顿时,阿圣顿注意到她的脸色突然变了。
“你病得这么厉害,我很难过。”阿圣顿故意轻松地说。
“她不能说话,”医生代替老太婆回答说,“女侍者去请你来之后,她的病又发作了,现在她不能说话,不过我已经打过了针,大概不久就会恢复过来,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医生继续说。
“那么,我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阿圣顿说毕,老太婆的眼神流露出安心的神情,而四个人都静静地伫立在床边,一直凝视着垂死的老太婆。
“好像已没有事了,我想先去休息了。”布利登先生先开了口。
“是!你没有其他的事了。”医生说。
布利登先生回头看向阿圣顿,说:“我想和您说几句话。”
“好的。”
医生察觉金小姐突然显露出惊恐的神情。
“你不要担心,阿圣顿先生不会走开的,你要他待多久,他就会待多久。”医生很温和地安慰她说。
副经理把阿圣顿带到门口,拉住一半房门,以免室内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小声地说:“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旅馆里死了人,会干扰其余的客人,从旅馆的立场来说,我们希望能尽量遮盖这件倒霉的事,所以遗体得尽快移往他处,希望你不要把旅馆发生的不幸的事对外张扬。”
“你放心,我不会传出去的。”
“幸好今晚经理不在,否则让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愁眉苦脸了。我倒想叫救护车将她送往医院,可是医生不答应我的请求,他说老太婆运不到楼下就会咽气,即使是在旅馆死去,也不是我们的疏忽。”
“死神随时会降临。”阿圣顿喃喃自语。
“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上帝应该早点接走她,埃及殿下为什么还要雇这么老的女人当家庭教师?早些把她送回故乡不是比较妥当吗?唉,东方人常常会做出很麻烦的事情,殿下也不例外。”
“老太婆在殿下手下做了很久的事,你们把殿下叫醒,可能好一点。”
“殿下此刻不在旅馆,他带着秘书出去后就没有回来,或许正在某地玩扑克吧,但总不能派人到日内瓦市内去到处寻找的!”
“那么小姐呢?”
“她们还没回来,大概要到明天清早才会回来,我们不知道她们去了什么地方,这两位公主喜欢跳舞,她们的脾气又不好,如果在她们玩乐时,因为家庭教师生病而叫她们回来,她们一定会憎恨我们的。等大家都回来后,值夜人会转达这个噩耗给他们,至于该怎么办,让他们去做主好了。何况病人也讨厌见到他们,我被拉到这房间内来,曾问过:‘殿下到哪里去了?’谁知金小姐立刻大声嘶嚷,直说:‘我不喜欢他!’”
“那时她还能说话?”
“是的,虽然口齿不清,但还能说。我最感惊奇的是她竟用英语说话,她原来非常厌恶英国,是经常说法语的。”
“究竟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我一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奇怪,她居然知道您房间的号码。起初她说有事要对您说,请我们立刻去请您来,我们都不理她,为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婆,在三更半夜叫醒旅馆的客人,我们可不愿这样做,因为不论任何人都有安睡的权利。不过医生却坚持一定要请您来,老太婆也拼命催促,我说等明天早上再说,她就大哭起来。”
阿圣顿一直注视着副经理的神色,当副经理谈到老太婆生病的情形,竟然丝毫没有显出同情的样子,他仍继续在说。
“医生问您是什么人,我就如此这般回答,医生晓得你们是同一国人,认为是为了这个缘故,老太婆才希望见见您。”
“大概是吧。”阿圣顿异常冷漠地说。
“那么,我想休息了,事情解决后请您叫我起来,我交代过值夜人了。现在长夜漫漫,如果顺利的话,遗体是可以在天亮之前料理完毕的。”
阿圣顿返回室内,老太婆的大黑眼睛立即盯牢他,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对病人谈什么都会显得太空泛,但阿圣顿仍极力地对她说一些安慰的话。
“金小姐!是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
阿圣顿的话才刚出口,老太婆的眼睛里已闪过愤怒的火焰,也许是在对阿圣顿毫无意义的话大表反感。
“请你在这里等候,没有关系吗?”医生问阿圣顿。
“是的,一点也没问题。”
于是医生把经过情形向阿圣顿详细解释:值夜人被老太婆房中打来的电话吵醒,拿起听筒,却听不到对方说话,而铃声却又响个不停,因此值夜人觉得事有蹊跷,就急忙跑去敲门,却没有人开。最后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就见金小姐瘫在地上,话筒则落在身旁。根据现场的情形,可能是老太婆突感不适,在拿起电话机求援时身体不支倒下去了。值夜人慌慌张张地叫来副经理,两人把老太婆抬上了床,然后立刻叫女侍应生通知医生。
医生就这样在金小姐床边把经过向阿圣顿娓娓道出,似乎完全无视了病人的存在,他若不是认为老太婆不懂法语,就是将她视同死人一般。然后他接着说:“老实说,我已用尽最好的医疗方法,我在这里对病人已毫无益处,若有什么变化,请你打电话通知我。”
金小姐的病势还能支持多久呢?阿圣顿对这个问题,突然感到非常纳闷。
“好,我知道了。”
医生好像哄小孩一样摸摸老太婆涂着胭脂的脸庞:“你好好睡吧!天亮时我会再来。”
医生收拾起诊疗用具,净手后披上厚重的大衣,阿圣顿送他到门口,医生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捻着胡子,轻轻地摇了几下头,就走了。阿圣顿回转身时,看见女侍应生紧绷着脸坐在一旁,她宽阔的脸孔由于过度疲劳,已显得有点臃肿,也许她认为在人临终时不宜受惊扰,所以始终拘谨地待在一个角落里。
“这里没事了,你可以去休息。”
“只让您一个人留下,实在不好意思,应该有人陪您的。”
“不必了,你明天还有工作呢。”
“反正五点一到,我也非起床不可。”
“那好,你现在回去休息,起床时请你再到这里看看,能休息一会儿总是好的,快点去吧。”
女侍应生虽然站了起来,仍然犹豫地说:“这样好吗?要我继续待在这里,是一点都没有关系的。”
阿圣顿笑着摇摇头。
“那好好儿睡吧,你太可怜了。”女侍应生对老太婆说过之后,就离开了。
这时,室内只剩下阿圣顿和老太婆两个人,阿圣顿坐在床边,两人的目光不由得又接触了,老太婆专注凝视的眼神使阿圣顿感到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金小姐!你不要担心,这只是一时发病,等一会儿你就能说话了。”
这时,阿圣顿留意到老太婆的眼神里流露出挣扎的光芒,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看错,很显然,她内心里万分焦急,无奈全身瘫痪,动弹不得,因此在失望至极时,眼泪不禁扑簌落下。阿圣顿见状,心有不忍,便用自己的手帕替她揩拭泪水。
“金小姐,你不要气馁,稍微再忍耐一下,一定会说话的。”
老太婆的神色好像对他说:我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那股绝望、焦躁的神情果真是事实,还是由于阿圣顿过分敏感的关系?阿圣顿心想恐怕是自己心理作用的成分比较大。他一回头,又注意到化妆台上散放着家庭教师的各种粗糙化妆品、背面有浮雕的刷子以及镜子等,房间的一角摆放着破烂的旧式皮箱以及陈旧的皮帽箱,衣柜上已由于手垢而发亮。在这陈设有红木家具的漂亮房间的对比下,这些随身之物便显得更加寒酸了,尤其是此时室内的灯光非常明亮,更使人感觉到心神不宁。
“我把房间里的光线弄暗一点,也许会比较舒服,怎么样?”
阿圣顿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电灯,唯独留下床边的一盏灯,然后坐回原位。他很想抽烟。当他再度接触到衰老女人投来的目光,发现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什么,因此心想:“难道她千方百计地把我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慰藉她久离故国的心灵,在临死前盼望那平日不屑一顾的同胞来替自己送终吗?纵使医生也有同样的想法,然而为什么会找上我呢?这旅馆不也住着很多英国人吗?听说从前在印度服务做官的一对英国老夫妇也住在这里,按各方面的条件来说,请他们来都要比请我更适当,恐怕再没有比我更惹老太婆憎厌的人了。”
阿圣顿想完之后又开口说道:“金小姐!你要对我说些什么?”
他企图从老太婆眼中读出什么,那双眼睛含着无比深沉的神色,一刻也不放松地注视着他。她似乎满怀心事,但这心事究竟是什么,却又使人颇费猜疑。
“你不要忧愁,我不会走开,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永久在这里服侍你。”
她仍旧张大黑瞳孔紧迫地盯着他,不论阿圣顿说什么她都毫无反应,只有她那奇异而发亮的眼睛,仿佛冒出火焰一般,一动也不动地瞪住目标。突然,阿圣顿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或许老太婆已经发现我是英国派来的间谍,人之将死,必然有所悔悟,那忘却了半世纪之久的爱国热情已重新点燃——这种想法,犹如扑朔迷离的小说情节,对眼前的事实毫无裨益,但人性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尤其在当前的局势之下,不论何人,脑筋都会变得稀奇古怪。虽然在平常的时候,爱国心只是由着政治家、宣传家和傻瓜们去搞,但当烽火弥漫时,人人身受其害,变得悲愤填膺,自然会产生出种种微妙的情感,也会为爱国心所驱使,做出不可思议的事。这个老女人讨厌和殿下、公主见面,正是值得研究的一点。她在临终前,想必是怀乡之情油然而生,开始懊悔自己背叛祖国而痛恨那些荒唐的外国人,并渴望寻找一个机会来补偿曾经迷失的情操。但像这样糊涂的老太婆会有可能如此想吗?显然她已识穿了我的身份,将死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她恐怕有什么秘密要向我表明,因为她知道我是会重视这个秘密的人,然而这桩秘密果真非常重大吗?我不会被错觉所蒙骗吗?”
阿圣顿俯身思索老太婆眼神的含意,也许这个所谓的秘密,只是这个神智昏乱的老太婆自以为要紧,其实却是一文不值的。她可能把每一个老实的过路人都当作间谍看待,而把毫无关联的琐事七拼八凑地视为一桩可笑的阴谋。即使她能说话,一百句话中也可能没有一句话值得信赖或有用处,倘若真是如此,阿圣顿就要大感失望了。但不可否认的,金小姐确实知道许多事情,她曾用敏锐的眼光和听力探知埃及宫廷的各种内幕,这些情报连高级官员也无从获知。阿圣顿的怀疑渐渐扩大:凡·贺鲁斯米登伯爵今天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旅馆里?赌徒阿里殿下和他的秘书为什么会花一个晚上的时间邀他去玩合约桥牌?他们暗中策划的新阴谋,或许会促成国际局势的大变动,而这老太婆所要揭发的事情将使世界情势为之改观,只要她一启口,胜负就能立刻决定,这将是何等重大的意义啊?!可是瘫痪在床上的老太婆连说话的气力都已消失殆尽,阿圣顿也只能默默地观察她的脸孔和神色。
“金小姐,你所要告诉我的是否和战争有关系?”阿圣顿突然提高嗓门问。
在她枯干的面容上,似乎有一股可怕的阴影掠过她的眼睛,她的脸上肌肉痉挛、战栗不已,宛如有巨大的灾祸即将降临一般,阿圣顿顿时感到背脊上一阵寒栗。他看见老太婆开始使尽仅余的力量挣扎,房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住了,只有那垂死而衰老、弱小的身体不停地抽搐,蓦地,老太婆一骨碌坐起身,阿圣顿好像皮球似的从椅上弹了起来,赶紧扶住她的身体。
“英国!”
老太婆用沙哑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倒在阿圣顿的怀里,他把她慢慢放回去,就在她靠上枕头时,他发现她已经断了气。
* * *
(1) 古诺库,George Gruikshank,1792—1878,英国插画家、漫画家。
[book_title]第四章
光头的墨西哥人
“你喜欢通心粉吗?” R上校问道。
“什么叫通心粉?”阿圣顿问,“你这样问我就好像问我是不是喜欢诗一样。济慈和华兹华斯的诗,魏尔伦和歌德的诗,我都喜欢。通心粉有好几种,你所说的是就全部的通心粉而言的吗?”
“正是这意思。”沉默寡言的R上校回答说。
“凡是单纯的东西,我都很喜欢。白水煮蛋、海蛎、香鱼、烤鲑、烤羊羔、雷鸟冷盘、水果饼拌蜜糖、白米布丁,诸如此类单纯的食物,我不但喜欢,而且即使多吃也不会厌腻,我想我每天都能吃通心粉的。”
“那太好了,因为我打算请你去意大利。”
阿圣顿与R上校约好在里昂会面。阿圣顿从日内瓦动身,还未看到R上校之前,就悠然地在里昂街上溜达,这里有一家餐馆,在法国是著名的可以吃到最美味菜肴的地方。R上校一到,阿圣顿就把他带进这家面临广场的餐厅,然而像这种人群杂沓的场合,为了避免引起嫌疑,也为了提防被人窃听他们交谈的内容,在无意中泄露情报,所以两个人所谈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并且愉快地让可口的菜肴填饱了肚子。
“再来一杯白兰地如何?” R上校说。
“我吃不下了。”阿圣顿是一个谦虚有礼的人,他客气地回答。
“但是为了调和战争的严肃气氛,我认为在私生活里不妨多享受一番。”R上校言毕,便在自己和阿圣顿的杯子里斟满白兰地。
阿圣顿心想,若予以拒绝,只怕会引起对方的误会,以为自己故意装腔作势,因此也就让R上校替他斟了酒,但却看到他上司拿酒瓶的姿势实在太走样,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年轻时听说过一句话:女人要揽她的腰,饮酒要拿瓶颈。”
“谢谢你的教训,但我决不愿变更我揽酒瓶腰部的习惯,和不接近女人的原则。”
对于这种说法,阿圣顿当然无言以对,于是只好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来喝白兰地,同时,R上校也召唤侍者来结账。这是位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即使是操纵各国命运的达官权贵,有些也要接受他的命令,但就是这样一位显赫的人物,在付小费时却总是感到为难。现在,从他困惑的态度里已明白地表示出他的想法:若给得太多,担心被人取笑,若给得太少,又怕被侍者瞧不起。所以当账单送上来时,他马上塞给阿圣顿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说:“请你代付一下,我对法郎的数字最感头痛。”
守门的侍者取来帽子和外套。
“是不是回旅馆?”阿圣顿问。
“也好。”
现在仍是初春,天气十分暖和,两人把外衣拿在手上,一路向旅馆走去。阿圣顿知道R上校喜爱会客大厅式的房间,自然早就把这种房间预订了下来。这家旅馆的陈设非常古老,客厅很宽敞,室内有红木绿绒沙发,大桌子旁边摆着几把椅子,糊着旧式壁纸的墙上挂着拿破仑战争时代的版画,天花板上悬着一盏大型吊灯,吊灯以前点瓦斯,现在则改用灯泡,灯光明亮地投照在寂静而宽阔的房间里。
“啊!这房间好得很!”R上校一进入房间就赞叹了一声。
“不过住在这房间里,恐怕不太舒服。”阿圣顿有意暗示他。
“不,我想这房间是这里最好的,我很满意。”
他把绿绒椅子由桌旁拖出来,坐下,点燃雪茄,松了皮带,敞开上衣说:“我从前喜欢有两个切口的雪茄,但战后,倒又喜欢起古巴雪茄来,只是不晓得古巴烟会抽到什么时候了。”
R上校虽微露笑容,但语气里却含有慨叹的意味。
阿圣顿则拖出两把椅子,坐了其中一把,另一把用来跷脚。R上校看到之后说:“这种坐法倒很理想。”他说着也拖出了一把椅子,把双脚搁上去,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表示出轻松的样子,不过紧接着又习惯性地问:“隔壁是什么房间?”
“你的卧室。”
“另一边呢?”
“是宴会厅。”
R上校又放下脚,站起来在房内踱着,他来到窗边,似乎是突然产生出一种好奇感,由交叠着的窗帘隙缝里向外窥视了一下,然后才走回原位,把脚又很舒适地搁在椅子上,说:“我们不要冒不必要的危险。”
他用沉静的眼神看着阿圣顿,薄薄的嘴唇上露出微笑,两只靠近的蓝眼珠一如钢铁那样冰冷,如果被他的眼睛盯住,任何人都会感到手足无措,然而阿圣顿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持续了有三分钟之久,很明显地,R上校正在思索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其实,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人要来看我,我现在正在等他,”最后还是R上校打破了沉默,“他搭的火车大约十点钟会到。”他看了一下表,又说,“他就是著名的光头墨西哥人。”
“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
“不为什么,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头发的墨西哥人。”
“这样的说明已经足够了。”
“他曾卷入墨西哥革命运动的旋涡,在失败后,他什么也没带,只穿着一套衣服就逃了出来。我最初看到他时,他非常落魄,那套衣服已经相当破烂。他说起话来喋喋不休,声称自己是韦尔塔军队的将官,至于有没有这回事,我也弄不清楚,但至少韦尔塔这个名称总是不会错的。如果你想讨好他,就称呼他为将军,因为假使在过去一切顺利的话,他现在可能已当了陆军部长。他不是坏人,和他交谈,你会发觉他是一个有用的人,唯一使我对他不满的地方,是他很喜欢搽香水。”
“那么,我该怎么做?”阿圣顿问。
“我需要请他处理一些复杂、棘手的工作,他就要去意大利,你则在暗地里支持他。他喜欢赌博和女人,我不喜欢把巨额的款项交给他。你从日内瓦来是用阿圣顿名字的护照吗?”
“是的。”
“这里再给你一份新的护照,你一定要记好,这新护照上用的名字是撒玛贝尔,是外交官专用护照,到法国和意大利的签证也已替你办好了。那个墨西哥人高兴的时候也很有趣,你最好和他一起去旅行,你们互相熟识一下,是很好的事。”
“我们要做些什么?”
“我尚未决定你应该如何做,以及你要做到何种程度。”
阿圣顿没有回答,只是在想,当他和光头墨西哥两个人同坐在火车里时,如果连对方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情都还毫不知情,一路上只能彼此交换着冷漠的眼光,这不是很可笑吗?
“假使我是你,我会把大部分的话留给将军去说,关于自己的事,能少说就少说,他根本不会向你讨教什么问题,这一点我是敢保证的,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绅士。”
“他的真名叫什么?”
“他的原名叫作马鲁艾图·卡路莫纳,我经常称他马鲁艾图,我不知道他本人对这个称呼有何感觉。”
“你从前都没有提起过他,由这一点推断,这个人一定是个无赖汉。”
R上校细眯着蓝眼睛,笑了笑,然后说:“事实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敢确定,但他确实没有受过中学教育。他对赌博的看法也和我们不同,如果他玩扑克牌输给你的话,他就会设法偷你的烟匣,然后用当烟匣得来的钱还你的赌债;他一有机会,就会尽力勾搭别人的妻子,倘使人家能发现而加以注意,他又能从容不迫地占最后一份便宜;当电唱机播放古诺的《圣母颂》,他也会感动得热泪纵横,但是如果有人损伤他的尊严,他必然会像打野狗那样把对方活活打死才肯罢休。墨西哥有一种风俗,凡是有人走过男人和酒柜之间,即表示给予了这个男人最大的侮辱,曾经有一个不知情的荷兰人走过他和酒柜之间,他立刻拔枪将那个荷兰人给毙了。”
“他这样做能脱罪吗?”
“一点事情也没有,不知是否因为他那名门家世的缘故,报上只登载了荷兰人自杀的消息,当然,从这件事的本身看起来,荷兰人的死也和自杀差不多,所以这件案子就此掩盖过去,不过这也更证明了光头墨西哥人显然一点也不尊重别人生存的权利。”
阿圣顿一直都在注意R上校表情的变化,当他聆听上校说话时,突然被震惊了,因为他察觉到R上校冷峻的脸庞上刻画着许多皱纹,泛黄的面色使他显得憔悴而疲惫。不过,如果他的话中没有蕴藏着某种意义,就有违上校一贯的作风了。
“当然,关于生命价值有各种愚蠢的论说,若生命是轻贱的,那就还不如赌扑克时的筹码,毕竟筹码的价值还会随着赌徒的欲念而增高,会远远地超越它本身的价值。但在久历沙场的将军看起来,人类生命的意义常比筹码更为卑贱,假使有人希望将军基于仁慈的理由而把人们当作人看待,我确信,那个人一定是个傻瓜。”
R上校接着又说:“但你也要认清一项事实,那就是人是具有思考和情感的筹码。当有朝一日人发现自己处于被贱视、被奴役的地位上时,就会奋不顾身地反抗,以求挣脱往日的束缚,求取自由之道。不过,这些恼人的生命论和眼前的问题无关。我已得到一份情报,说有一个名叫东司坦基尼·安得烈阿利的希腊人,他携带着我们盼望已久的秘密文件从君士坦丁堡启程,现在正在途中。他是恩斐·巴夏手下最得宠的间谍,因此他身上还带有一桩更重要的机密,恩斐·巴夏为了预防疏漏要他亲口传递。这个希腊人将从比里夫斯港搭易萨卡号邮轮,在布林迪西上岸,目的地是罗马,他除了要向德国大使馆递送文件外,还会亲口向德国大使说出那一桩机密消息。”
“啊!原来如此。”
当时意大利仍未参战,中欧各国也用尽各种策略,只为让意大利保持中立,而联盟国更是力图拉拢意大利,想让它对德宣战。
“所以我们应该极力避免和意大利当局发生冲突,万一我们的计划被敌方破坏,那就后患无穷了。所以无论如何,必须阻止安得烈阿利到达罗马。”
“不惜花费金钱?”阿圣顿问。
“金钱不成问题。”R上校笑着回答。
“怎么进行呢?”
“你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
“我也是有很丰富的想象力的。”
“我只希望你和光头墨西哥人一起到那不勒斯去就行了。他想回古巴已想得快发疯了,他的同伴已组织了革命军,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正拼命想设法潜回古巴,为了这个,他迫切地需要一笔旅费,而我带来了美金,今天晚上就把钱交给你,由你直接带去。”
“是很大的一笔款子?”
“是的,不过为了携带方便,最好尽量缩小它的体积,所以我已将钱全部兑换成了一千元一张的美金钞票,光头墨西哥人把安得烈阿利带来的文件放在你手上时,你才能将钱交给他。”
阿圣顿把溜到喉咙口的一句话又咽了下去,改口问道:“他对他自己应做的工作很清楚吗?”
“完全清楚。”
突然,紧随着一阵短促的叩门声,光头墨西哥人已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现在才到,上校先生!久违!久违!”
R上校已经站起来迎接他了。
“马鲁艾图将军,旅途愉快吗?这位是撒玛贝尔先生,他陪你一同去那不勒斯。”
“好极了。”
将军欣然上前,重重地握了握阿圣顿的手,力气大得让阿圣顿整个手臂立刻酸痛起来。
“将军,你的手好像是钢铁铸成的。”阿圣顿的话才出口,光头墨西哥人连忙放下手,说道:“今天早上我曾去修过指甲,虽不能算修得很好,但我很喜欢,那里的人已为我把指甲修整得干干净净的了。”
他的指甲尖削,红光满面,在阿圣顿眼中,犹如一只明亮无瑕的镜子,此时天已渐暖,但将军依旧穿着小羊皮领的皮大衣,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散溢出一股香味。
“将军,请脱下外套,抽根雪茄好吗?”R上校说。
光头墨西哥人身材高瘦,但看来腕力相当惊人,身着暗蓝色哔叽服装,上衣胸口袋里露出丝质手帕的一端,手腕上套着金镯子,只是那镯子虽光彩耀眼,但却略微嫌大。他褐色的眼珠炯炯发光,头顶上不生一发,没有眉毛和睫毛,黄色的皮肤犹如女人的肌肤一样光滑、细嫩,头上戴着浅褐色长毛制成的假发,发式显然有意做成像艺术家那样的蓬乱不羁。这顶假发在他没有皱纹的灰白面容和潇洒服装的衬托之下,难免会令人望而生畏,因为那样子实在有点恶心,当然也有一点滑稽。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种引人注目的丰采,不可否认的,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令人畏惧的魅力。
他坐下去,随即把长裤膝盖部位拉平,免得发皱。
“马鲁艾图先生,怎么样,你今天使几个女人尝到了失恋的滋味?”R上校用调侃的口吻问。
将军则面向阿圣顿说:“我的朋友,上校先生既羡慕又妒忌我在女人群中吃得开,如果上校愿意听我的劝告,也将会和我一样的受到女人的欢迎,问题只在他有没有自信——如果怕吃闭门羹而畏怯,那就勾搭不上女人了。”说完他纵声大笑。
“马鲁艾图先生,你不要胡言乱语,对待女人并不见得非用你的手段不可,你只是具有女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罢了。”
光头墨西哥人一听对方这么说,立即以带有西班牙口音但顿挫分明的标准美国话,得意非凡地说:“上校先生,既然你这样问我,我不妨对你一吐为快。在火车上,我认识了一个到里昂来探望她义母的小妇人,她年龄已老大不小,但仍娇小玲珑,比我所希望的还要瘦一点,但还勉强过得去,托她的福,我在火车上和她一起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一个钟头。”
“闲话少谈,言归正传。”R上校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上校先生,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好了。”他又向阿圣顿瞥了一眼,然后问,“撒玛贝尔先生是不是军人?”
“不!他是作家。”R上校抢先回答道。
“俗语说得好,这个社会必须有各式各样的人才能延续生存,撒玛贝尔先生!我很高兴和你结识。也相信你一定会对我的话感兴趣,我们两人也许能好好合作一番。你有悲天悯人的风度,说实话,我却相当敏感,凡是和对我有反感的人相处,我的神经便会紧张得好像快要凝结似的。”墨西哥人说。
“但愿我们有一次愉快的旅行。”阿圣顿说。
“我们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到达布林迪西?”墨西哥人问R上校。
“他将于十四日那天搭易萨卡号邮轮从比里夫斯动身,那艘船虽然速度不快,但你仍得尽快出发,你要提前到达布林迪西才好。”
“我知道。”
R上校站起来,双手插入口袋,重又靠坐在桌沿上,接着又解开上衣的纽扣。他的整身衣服和衣着讲究的墨西哥人相形之下,显得有点寒酸,但这时候的R上校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行为不检的恶徒。
“撒玛贝尔先生对你这次的工作任务毫不知情,为了保守秘密和方便起见,请你勿向他提起。我已交代撒玛贝尔先生,在你完成任务后,他会付给你如数的钱。你一定要尽责达成任务,如果需要他的意见,你也可以向他请教。”
“我很少征求人家的意见,因为听取别人的建议,是绝对没好处的。”
“万一事情败露,请你不要把他牵连进去,他如果被人怀疑,大家都会遭殃。”
“上校先生,我是个很尊重名誉的人!”光头墨西哥人威严地说,“在我出卖朋友之时,你可以把我碎尸万段。”
“这件事我也和撒玛贝尔先生说过了,若任务顺利完成,你就用我提过的那份秘密文件和钱去交易,这笔钱由撒玛贝尔先生交给你,至于你用什么办法取到秘密文件,撒玛贝尔先生一概不予干涉。”
“当然,只是我之所以承办你委托的工作,并非是贪财,这一点撒玛贝尔先生应当了解。”
“自然,你放心吧。”R上校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很慎重地答复道。
“我是因为德国侵犯了比利时的中立,这实在太叫人切齿,所以我才一心一意地为联盟国效力。至于接受你们所提供的报酬,乃是因为我是一个热忱的爱国者,所以撒玛贝尔先生,你大可轻松一点,信任我好了,是不是?”
R上校点头同意,墨西哥人继续向阿圣顿说:“我立志要将祖国从压榨、迫害我们的暴君手里拯救出来,现在我们已组织了一支征讨队,我获得的金钱要全部用来购买枪炮和子弹。我是军人,我不需要钱,一点面包皮和两三颗橄榄就可以果腹。符合一个绅士的职业只有战争、赌博和女人这三项,你以为如何?不必花一文钱,荷枪实弹进入深山之中,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战争,现在的人们调动大部队或通过放炮来交战,那都是邪门儿。女人一向喜爱我的为人,我玩起扑克牌来也是有赌必赢的。”
这位手帕上洒了香水、手腕上戴着金镯子、打扮得非常光彩的奇异男人,已渐渐博得阿圣顿的欢心了。他不同于一般人——也就是说他不会像俗人对暴君那样,起初破口大骂,但最后却又懦弱地屈服于恶势力的迫害之下——他是一个对潜伏在人性中的怪诞东西具有莫大好奇心的专家,是一个头戴假发、有一张宽阔的脸、嗜爱奢华并且随时散发出一种诱人风度的墨西哥人,因此不妨把他当作标本来研究。他也显然有点不通情达理,不时地会表露出自我满足的意识,总之,据各方面综合看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马鲁艾图先生!你的旅行箱放在哪里?”R上校问。
R上校在他口若悬河时突然插口,使他称心的吹牛为之中断,因此墨西哥人蹙了一下眉头,但并没有显出不愉快的样子。阿圣顿想,这将军可能会认为R上校本就是一个不解风趣的野蛮人。
“放在车站。”
“撒玛贝尔先生持有外交官护照,入境时,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把你的行李交给撒玛贝尔先生,这样不必经过检查即可通过。”
“我的行李也不过是两三套西装和内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撒玛贝尔先生如果肯帮忙,我还是很感激的,因为我可能在离开巴黎之前,买半打丝织睡袍。”
“你的行李呢?”R上校问阿圣顿。
“我只有一只行李箱,放在房间里。”
“一点十分开车,最好在睡前把行李送到车站去。”
阿圣顿这才知道他和墨西哥人必须在三更半夜启程,这全是因为R上校认为“最好尽快到那不勒斯”。
“好的。”
于是R上校缓缓起身说道:“我想休息了,你们怎么办?”
“我要去里昂街头溜达,”光头墨西哥人接着说,“做人多有意思,上校先生!请借给我一千法郎好吗?我身上没有带零钱。”
R上校取出钱袋,给了他所需要的数目,然后转向阿圣顿。
“你呢?是不是在这儿等?”
“不!我要去车站,在那里看看书。”
“那么两位在动身之前,想不想喝杯威士忌苏打?马鲁艾图先生,你想要什么?”
“谢谢!我除了香槟和白兰地之外,其余的一概不喝。”
“是不是两种掺起来喝?”R上校进一步问。
“不!不过也不一定。”对方很认真地回答。
R上校就招侍应生拿来白兰地和苏打水,上校和阿圣顿喝白兰地苏打,墨西哥人则在杯子里倒入大半杯纯白兰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披上小羊皮领的外套,一手拿着惹人注目的黑色帽子,伸出手来说:
“那么,上校先生,你休息吧,我祝你有个舒适的安眠,而我在短期内可能没有办法再看见你了。”
“是的,马鲁艾图先生,请你小心,千万不要把事情搞砸,万一失败,你也须恪遵诺言。”
“听说贵国海军士官大学里用金字标示着‘没有不可能的事’,而我也不懂得‘失败’这个字的意思。”
“同一意义的解释有好几种。”R上校反驳说。
“撒玛贝尔先生!我们待会车站见面吧。”光头墨西哥人说毕,就用十分洒脱的姿势和两人握手告别离去。
R上校带着一脸危险性的笑容转问阿圣顿:“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问得好!他好像孔雀一样的喜爱打扮,那一副德行看起来真会叫人不寒而栗。他是一个骗子吗?依他的这种德行,是否能让女人如他所夸耀的那样,都爱慕他呢?我不知道你何以会信任这样一个人。”
R上校低沉地一笑,他伸出老人一般枯瘦的手,交错摩擦着说道:“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看起来不正像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物吗?那人是相当值得信赖的。”R上校的眼睛变得充满阴霾,又说,“背叛我们,对他毫无益处。”停了一会儿,再说,“总而言之,现在事情尚未开始,成败究竟如何我们也无从断言。我给你车票和钱,你也可以去了,我很累,想早点就寝。”
十分钟后,阿圣顿叫旅馆仆役把行李箱送去车站。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由于光线很好,阿圣顿就悠闲地坐在候车室里翻阅小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之间,从巴黎驶往罗马的火车都快要开了,但还不见墨西哥人的影子。阿圣顿愈来愈觉得不妥,便在月台上四处找寻那个墨西哥人。
可怜的阿圣顿患有“火车热”的病症,每当火车到站的前一个钟头,他就开始担心,唯恐搭不上火车,所以他每每会因不肯提早运送行李的旅馆仆役而感到焦急难安,更无法谅解旅馆的汽车非到火烧眉毛绝不开车的坏毛病,如果再遇上交通拥挤,他就会火冒三丈,眼见火车站上的红帽子慢条斯理的行动,他也会大发脾气,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同谋策划,要使他错过那一班火车似的。除此之外,还有经过入口处阻挡在前面的人群,售票口附近为搭乘另一班火车而大排长龙的乘客,有些人还会慢吞吞地滞留在那儿,为仔细地数算找回的零钱耽搁上很长时间,对于这些,阿圣顿始终无法压抑内心的焦急。
在偶尔与朋友结伴旅行时,常常是这位去买报纸,那位不知走到何处去散步,有的遇见陌生人居然会攀谈大半天,有的更莫名其妙地想起要打电话,于是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就只有阿圣顿伫立在那儿,忧心忡忡地怕这些人会来不及上火车,而在他的脑海里还会出现那种全宇宙都要干扰他的幻想。
如果不是行李早已摆妥在行李架上,人也安稳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距开车时刻也还有宽裕的三十分钟,他的心神就会不得安宁。正是因为这样,有几次由于赶得太早,他甚至坐上了比预定时刻更早的一班火车。
现在,又到了折磨他神经的时刻了。开往罗马的灯号已出现,光头墨西哥人却仍旧迟迟未见踪影,他不由得想道:万一赶不上火车怎么办?假使墨西哥人失约,自己一人去就没有用。阿圣顿愈想愈着急,于是焦急地在月台附近跑来跑去,一会儿到候车室去看看,一会儿到寄存处去看看,但始终毫无所获。乘客上车了,阿圣顿在头等车厢里订了两个座位,他站在这节车厢门口,一边看手表,一边左顾右盼。站在一旁的红帽子又在催他上车,可是他已很想从车上取下行李了。他在心中暗暗骂着:“这家伙,等我见到他时,非臭骂他一顿不可!”
月台上的人潮已不见了,因为旅客都已坐在火车上,距离开车的时刻还有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就在这时,他才看到光头墨西哥人领着两个红帽子和一个戴高帽子的男人,优哉游哉地走进月台。墨西哥人一看到阿圣顿,就挥手说:“咦,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要开玩笑,再慢一点就赶不上了!”
“我绝对不会来不及的,你找到好位子了吗?晚上站长已下班回去了,这位是副站长。”
那个戴高帽子的男人摘下帽子向阿圣顿点头致意。
“这是普通车吧?坐这种车很受苦。”墨西哥人笑着对副站长说:“我觉得很困扰,你为我们想想办法吧。”
“好的,将军先生!我为你去找卧车好了。”
副站长领着他们走向有卧铺的车厢,墨西哥人这才十分满意地在车厢内东张西望,看着红帽子整理行李。
“就是这样,非常好,谢谢你。”墨西哥人握着戴高帽子男人的手,并且说:“你的服务我绝对会记在心上,你这样盛情的招待,我若遇到部长,一定会向他报告的。”
“将军先生,你的好意,我也会由衷地感谢。”
汽笛响了,火车缓缓开动。
“撒玛贝尔先生,这卧车比普通头等车要舒服得多,是不是?”墨西哥人又得意地说,“经常需要搭火车旅行的人必须有临机应变的本领才行。”
然而,阿圣顿依然怏怏的:“你为什么非等到火车要开才来?万一赶不上又怎么办?”
“你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件事,我来这里时就和站长见过面,并对他表示我是墨西哥陆军的卡路莫纳元帅,要在里昂下车耽搁几个钟头,以便和英国陆军元帅进行会谈,我还交代他,如果赶不上时间时,请他叫火车稍候片刻,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叫政府发布正式命令。”墨西哥人说到这儿,话头立刻一转,说道,“从前我来过里昂,这里的女人虽然不如巴黎的女人俏丽,但也很不错,我喜欢她们。现在闲话免谈,睡前喝一杯白兰地如何?”
“不!我不喝。”阿圣顿依然不悦地回答。
“我在睡前往往要饮上一杯,这样神经才会安静下来。”
他掀开行李箱,取出一瓶酒,嘴对瓶口地灌进肚子里,随后用手背揩揩嘴,再点上一根烟,脱掉靴子,倒了下去。阿圣顿把灯光调暗后,仍听到墨西哥人在说话:
“我没有办法决定,和女人接吻入睡或含着雪茄入睡这两者,究竟是哪一样比较舒服。你去过墨西哥吗?明天我讲墨西哥的故事给你听,现在休息吧。”
不久后,阿圣顿就听见将军沉稳的鼾声,知道他已睡着了,没一会儿他自己也进入梦境。隐隐约约地,阿圣顿睁开眼皮,只见墨西哥人静静地躺在原处,他还戴着假发,脱下的皮外套取代毛毯覆在身上。突然,火车颠动了一下,刹住了。那一瞬间,阿圣顿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墨西哥人已摸出一只手枪,敏捷地站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墨西哥人大声嚷道,“没什么吗?啊!是停车的信号。”
墨西哥人好像很疲倦似的坐回床上。阿圣顿扭亮电灯,说道:“看你睡得很熟,但你醒得更快。”
“做这种职业的人,必须如此。”
阿圣顿想问他那种职业到底是杀人、计划阴谋还是指挥部队,却又为着顾及对方的情面而不便启齿。踌躇间,将军打开行李箱,又拿出了白兰地。
“喝一口如何?深夜骤醒,是必须喝一杯的。”
阿圣顿谢绝后,墨西哥人再次嘴对瓶口地饮下了相当分量的酒,然后叹了口气,点起烟卷。这时,阿圣顿发现,虽然他已喝了不少,但确实没有丝毫喝醉的样子,而且由他的言谈举止看,好像他当天晚上喝的全部都是柠檬水。
火车再开动时,阿圣顿重新沉沉入睡,这一觉直睡到翌日清晨,他慵懒地翻了个身,看到同伴也已醒了,正在抽香烟,烟蒂掉落一地,空气坏极了,不过墨西哥人已预先对阿圣顿说过“夜气有碍健康,请勿开窗”这样的话。他这时又说道:“恐怕吵醒你,所以我没有下床,现在是你先去洗脸,还是我?”
“我不急。”
“我是老军人了,洗脸不大花工夫,你是不是每天都刷牙?”
“是的。”阿圣顿回答。
“我也一样,这是在纽约养成的习惯,整洁的牙齿是男人的装饰品之一。”
车厢里设有一个盥洗台,将军很用劲地刷着牙,发出巨大的咕噜声,然后又打开行李箱,取出香水泼在毛巾上,用来抹脸部和手部,接着又拿起梳子,仔细地梳理假发,不知道这顶假发是在主人睡前就没有动过,还是在阿圣顿醒前就已被整理妥善,反正它一大早就被整齐地安放着。之后,墨西哥人又拿出一只附有喷雾器的瓶子,熟练地在衬衫和上衣上喷上香水,一切就绪,他宛如达成一项世界性的任务一般兴高采烈地对阿圣顿说:“一天的办事准备全部做好了,这些东西都摆着让你使用,这瓶香水在巴黎算是高级品,你尽管放心用吧。”
“哦!谢谢你,我除了肥皂和水之外,什么都不用。”
“水?我除了洗澡之外,绝对不用水,水对皮肤是有害处的。”
接近两国边境时,阿圣顿想到将军昨夜乍醒时所采取的下意识行动,就说:“如果你有手枪,还是放在我这里比较妥当,我持有外交官的护照,他们大概不会检查我的身体,你就不一定了。我们不希望在这里引起冲突。”
“这东西与其说是武器,还不如说是玩具来得恰当。”墨西哥人从裤袋里掏出一柄装足子弹的大型手枪,“我喜欢随身携带手枪,没有手枪就好像衣服穿不暖和一样,不过你说得很对,我们不能贸然行事。连同我的刀子一起寄存在你那里吧,这柄刀比手枪更好用,照我看,刀子是很美的武器。”
“恐怕是习惯使然吧,你的刀已经用得很熟练了。”
“无论何人都会用枪,但会使用刀子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他解开西装背心,从皮带上抽出一柄可怕的长刀,这动作在阿圣顿看来,简直快得像闪电一般,而墨西哥人丑陋的宽脸上也浮现出得意的微笑,然后将长刀交给阿圣顿。
“撒玛贝尔先生,这柄刀子像剃刀那样锋利,并且坚硬非常,简直毫无瑕疵可言,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好的钢口,它可以拿来切雪茄,也可以砍断檞树,还可用作雕刻花纹的小刀。”
阿圣顿小心翼翼地插好弹簧刀,和手枪一齐放进口袋里,又问了一声:“还有什么东西?”
“还有我的双手,不过,大概关卡管理员是不会对这双手多说什么的。”墨西哥人骄傲地答复。
阿圣顿觉得第一次和他握手时,那种钢钳般的力量仿佛又传达到他身上,不由得感到一股战栗。那双手长而大,手指到手腕不生一毛,任何人看到这光滑无比的手臂,以及涂有玫瑰色指甲油的大指甲时,都一定会倒尽胃口。
[book_title]第五章
黑发美人
阿圣顿和卡路莫纳将军通过了形式上的检查,返回车厢后,阿圣顿马上把手枪、弹簧刀还给对方,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你现在安心了吧,来赌博一下如何?”
“好吧。”阿圣顿漫不经心地回答。
光头墨西哥人打开行李箱,从箱底取出一副满是手印的法国制扑克牌,他问阿圣顿:“你会玩埃卡鲁力吗?”阿圣顿回答说不会。他又问:“那么玩匹克图如何?”阿圣顿知道这个,这是用三十二张扑克牌玩的两个人的赌博方法。他们俩决定好赌注的金额后,牌局就开始了。因为两个人都是急性子,所以从头到尾,他们都用四人份下赌,阿圣顿虽然屡次拿到好牌,但却每局必输,他睁大眼睛留意对方有没有做手脚,然而事实很明显,墨西哥人的赌法和他一样的光明磊落。结果,阿圣顿损失惨重,输去了一千法郎,那时的一千法郎是一笔巨款。
将军不停地抽烟,其速度之快非常惊人,这些烟是他亲手卷成的,用唾液一粘即可。他靠在椅背上说:“我想请教你一下,你在办公时间内赌博输掉的钱,是由英国政府负责的吗?”
“哪有这种事?”
“那么就此停止吧,我们不能继续赌下去了,若是用政府发给的赌本,那么我愿意一路赌到罗马。我知道你一向很体贴我,现在既然是自费赌博,我就不想再赢你的钱了。”
他把扑克牌集拢置于一旁,阿圣顿十分不悦地数了几张大钞交给墨西哥人,对方点算了之后,谨慎地折叠好放入钱袋,接着身体前探,用含着亲热意味的姿态拍拍阿圣顿的膝盖,他说:“我很喜欢你,你很羞怯,也不装腔作势,更没有英国人特有的傲慢。所以我要请你接受我的劝告,我诚心诚意地向你建议,以后你不要和初次见面的人打匹克图。”
阿圣顿一听他这么说,不禁暗自悔恨,这种心情一定也已在不知不觉间显露在他的脸上,所以墨西哥人又拉着他的手说:“你不会对我说的话生气吧?我没有一点恶意,实际上,你赌匹克图的本领比一般人都高明。我真正的意思是,假使我们之间的交往不是这样匆促地就要分别的话,我愿意传授给你赢钱的诀窍。赌博以赢钱为目的,所以输钱就毫无意义可言了。”
“我认为凡事公平交易,而强者获胜的只有恋爱和战争。”阿圣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你笑了,我很开心,输钱就应该需要这种勇气和风度,你在幽默和分辨是非方面很有一手,将来一定会成为重要的人物。我回墨西哥后若能成功,请你务必接受我的邀请去住一段时间,我将用接待国王的礼节接待你,精选骏马任你驰骋,请你观赏斗牛竞赛,如果你有属意的女人,只要吩咐一声,我立刻替你弄到手。”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向阿圣顿谈起他在墨西哥失去的广大领土,包括大农场和矿山等,并提及他从前犹如封建时代君主般尊贵的生活。暂且不论其真假,因为这并不是重要的问题,可喜的是在描述那远离社会文明的阔绰生涯时,他话里的一字一句都洋溢着甘醇的浪漫气氛,从他高谈阔论的姿态,到广袤无际的黄褐色草原、碧绿的大农场、成群的家畜,再到有月光的晚上、弹着吉他歌颂优美恋情的男子,种种引人遐思的情景由他讲来,都仿佛历历在目,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确实是一文不名,只能靠在巴黎教西班牙语维生,另外还做做美国游客的向导,当然是引导美人去见识巴黎的夜生活。”接着他叹了口气,“唉,昔日一掷千金的男人,如今变得要像印第安盲人一样以沿途乞讨为生;一向以钻石、珠宝赚取美女的眼泪和青睐为乐事的男人,曾几何时,竟沦落到要从老太婆手里接受一套破旧西装,这一切真令人有今不胜昔的感觉。不过目前最要紧的唯有忍耐,人生的苦难犹如云烟一样,终有一天会消散,我们只有静待时机成熟,然后才能重振威武,轰轰烈烈地再干一场。”
说着他拿起印有手印的扑克牌,分作数叠,说道:“你猜猜这张是什么牌?牌是不会撒谎的,它只显示事实,如果我能早日信赖它,也就不至于会一败涂地了。不过,虽然这些悲惨的厄运使我历经了无限苦难,但却没有使我受过良心上的谴责,我只不过做了任何人在那种情形下都会做的事情而已,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觉得异常懊悔,因为这些本是应该,并且是可以避免的,而我竟然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做了。”
他小心地洗牌,用阿圣顿难以捉摸的手法把一部分牌拿开,又把其余的洗过,分为数叠,仰面排列起来,然后他再次开口:“从牌面上看起来,是有警告的征兆,我也不敢否定它,因为其中有一次的暗示非常明显,牌面的警告是:恋爱与黑发女郎、危险、背叛和死亡——这就是它的意思,好比鼻子在脸蛋当中突起一样的清楚。无论如何,即使是傻瓜也知道,何况是玩牌老手,我从来没有不和牌商量就擅自行动过,现在我无法解释,大概是当时酒醉迷糊了。你们北方人,也许不晓得恋爱是什么滋味,人一旦被爱情绊住,就完了,你会辗转反侧、茶饭不思,并且整个人好像罹患热病似的消瘦下去。被爱情迷惑了心窍的人,平时宁静的心灵会变得狂乱,而且在熊熊欲望的煎熬之下什么事都敢做,这种心情,恐怕你是难以了解的。像我这种人,为了恋爱能创造出奇迹和英雄的事业,同时也能干出种种傻事,犯下罪,更能攀登比珠穆朗玛峰更高的山、泅过比大西洋更阔的海,一切的一切,我都乐意且勇于去尝试。为了爱情,我可以变成上帝,也可以变成撒旦,总之一句话,为了女人,我不惜身败名裂,或者自取毁灭。”
光头墨西哥人再度瞄一眼扑克牌,从一叠牌中抽出数张丢掉,把剩余的又重新洗过,然后说:“到目前为止,我已被许多女人爱过,这不是自夸,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我不需多加解释。当你被邀请到墨西哥去时,你不妨去打听打听马鲁艾图·卡路莫纳恋爱胜利的往事,究竟有多少女人能抗拒我的力量?请你问问就知道了。”
阿圣顿蹙紧眉头,专注地看着对方,那一向以严峻选择部下而闻名的、聪明的R上校,为什么会犯下这样一个严重的错误?每思及此,阿圣顿便觉得不安,光头墨西哥人自诩是女人倾慕的男人,不知他是内心也这样想,还是说他只是厚着脸皮在吹嘘,以为可以骗人相信?
这时,墨西哥人的手里只剩下四张牌了,这四张牌是覆着的,整齐地摆在他面前,他逐张摸了一摸,还未掀开纸牌就大声说道:“你看!现在命运已经显示出来了,即使用地球上一切巨大的力量,也无法变更这些纸牌指示给我们的命运,虽然我很圆滑,但要翻开它们时内心仍难免犹豫不决。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也许这些牌会显示将有不幸的事故降临,但我必须狠着心肠揭开谜底。有时在这节骨眼上,即便是像我这样勇敢的人,也会惧怕主司生死的这四张牌的。”
他怀着仓皇的神色注视着这四张脾,内心的不安暴露无遗,而他也一点儿都不想隐瞒,因为他竟然会问:“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女人无法抵抗你的魔力。”阿圣顿毫不在乎地说。
“可是有一个女人例外。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墨西哥市的妓馆里,当我上楼时,那女人从楼上下来。她并不十分漂亮,我在那之前差不多已玩过一百个以上的美丽女人,但这女人不知有什么地方吸引着我,竟迫使我立刻拜托鸨母,要那女人到我的居处去——只要你到墨西哥就一定可以问出这个鸨母,人人都称她为‘侯爵夫人’。她告诉我那女人不住在妓馆里,只偶尔出现一次,然后又不知会跑到哪里去,所以很难找,但我仍让鸨母转告她,第二天晚上一定要等我,并且拜托鸨母在我来到之前不许让她离开。但那天晚上我有事迟到了,一进大门,侯爵夫人就告诉我说,那女人说她没有等人的习惯,已经回去了。
“我是一个好顾客,我知道女人为了撒娇会故意折磨对方,这未尝不是可爱的点缀。因为我有这种想法,所以对这女人的做法只付之一笑,不但这样,我还拿出一百元美金命侯爵夫人送给她,并声明第二天我一定准时到。第二日我去了,一分钟也不差,但侯爵夫人却把昨天的一百元退还给我——那女人不喜欢我。她可真骄傲,虽然我心里这样想,却忍不住笑了,我一点也不在乎她的骄傲,只脱下钻戒交给侯爵夫人,说要把钻戒赠送给她,并要鸨母告诉我她的反应,看她有没有改变的意思。次日,侯爵夫人就把回礼送到我的居处去了。
“那是一束红艳的康乃馨。连续尝了几回闭门羹,我啼笑皆非,不过花钱对我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而我的钱除了花在美人身上,也没有其他用途。所以我催促侯爵夫人到她那里去传话,就说若当天晚上能和我一齐进餐,我愿意付她一千银子。不久,侯爵夫人捎回口信,说是如果我在用膳完毕后会立即让她走,她就肯赴约。我耸耸肩,一口答应了,我认为她这样说可能还是一种做作,是在搬弄她那欲擒故纵的伎俩,不过是要使我激动,因此我仍不放在心上。晚餐时,那女人果然如约赴会,我刚才不是说过她并不漂亮吗?哪里知道,这女人简直美若天仙,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高雅的女人,她的气质深深地扣住我的心弦,我情不自禁地陶醉了。那女人很机智,具有安达卢西亚人独特的魅力——总而言之,那女人值得被崇拜。我问她为何待我如此冷漠,她置之一笑,没有回答。我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她,运用积极的手段收买她的芳心,那次的周旋是我毕生经验中最辛苦的一次。用完餐之后,她就站起来道晚安,准备离去,我连忙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你我约定在先,用过饭后让我离去,你是一位尊重名誉的人,我相信你会遵守诺言的。’我百般劝阻她,用尽花言巧语,然后又大发脾气,不择手段地恐吓她,不过她依然拿我的承诺作挡箭牌,无论如何也不肯妥协。经过再三商量,她才答允次日晚上再和我一起进餐,但条件完全比照最初的约束,一切商定后,她就毫不留情地掉头走了。
“或许你们认为我这人是个大笨蛋,但是不,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连续七天,她每晚都接受我的邀请,而我也每天付她一千银子。这些神妙的黄昏,我犹如初出茅庐的斗士,内心怦然跳动,我已彻底被这女人迷住了,她不断地取笑我、讥讽我、使促狭捉弄我,在那之前乃至以后,我从没有用这种爱法去爱过任何女人,我的心已别无他属,终日对她梦萦魂牵,浑然不知所往,除了想她,其他一切都荒废了。
“尽管我为情所困,但我的爱国心依旧很激昂。大家对暴政已忍无可忍,老百姓被剥削,家财被侵占,何况还要跟商贾一样缴纳重税,更难逃避令人切齿痛恨的侮辱。于是我们少数人私下议定要揭起抗暴旗帜,当然我们既拥有资金,也人才济济,于是一切计划开始研拟,已是应该团结振作创立一番功业的时候了。而这次的抗暴行动,也有很多事要做,一连串秘密会议、必须购备的武器、下达的命令等,都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但我却整个心里只有那个女人的倩影,做起事来不是无精打釆,就是有头无尾,大概你现在对那存心戏弄我的女人也不怀好感了吧?但我在当时却不管这是多么渺小而无聊的欲求,只想让我的渴望能得到满足,否则便寝食难安。我不敢说那是由于她激起了我的情欲,因为她总是三番两次地拒绝我。她说必须等到她爱我的那一天,才肯献身给我,当她说这句话时,我确信她是真心的,她还说要使她爱我的权利都在我这边。我为了这天仙一般的女人,居然能耐性地期盼着这一刻的来临,我的热情已把身体燃烧成焦炭,好像在炽烈的火焰下的一片大草原,毫无幸免之余地。我认为我永恒而狂热的恋情迟早会打动她的心,后来她果然被我征服了,吐露出了她的爱意,那一刹那,我由于过分的激动,几乎以为自己是倒下去死了,我的幸福感已达到巅峰,我似乎变成疯癫的状态。我在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她,只为了装饰她迷人的秀发,我希望能摘取到天上的星辰来馈赠给她,而为了表白我对她的爱情之深,我还立誓要成就一番出人意料的大事业,把我的灵魂、荣誉,我的所有东西都赤裸地呈献给她。她投向我怀抱的那天夜晚,我向她坦承一切,包括我们的计划和同志名单,她凝神谛听,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她的躯体因紧张而僵硬、颤抖,她的眼珠离奇地在转动,情态异样,她抚摸我脸孔的手是那样的冰冷而迟疑。突然间,一种困惑浮现在我的脑里,我想起了用扑克牌卜出的卦,那是恋爱与黑发女郎、危险、背叛和死亡,卜卦三度显现这种预兆,但我当时丝毫未加理睬。她的脸伏在我的胸膛上,幽幽地说她对这桩事感到非常惊喜,并向我探问某人有否参与这个计划,我想观察她的反应,便一一答复了。
“她不断地在我们的谈话间插入热吻和爱抚,以巧妙的手法诱我说出抗暴的详细计划,我终于确定了她是间谍。这女人是总统派来的间谍,她利用她那魔鬼似的魅力来挑逗我,按照总统的指令追查我们全部的秘密。如今,同志们的性命已完全掌握在她的手里,如果这女人能活着离开房间,那么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这批人便会被一网打尽。但我却无法理智地辨明是非,因为我太爱她了,那燃烧的情欲是怎样地剧烈和令人苦恼,我实在无法言喻,疯狂的爱情并不可喜,因为它凌驾在一切快乐和希望之上,反变成无限的痛苦,这不正和信徒对上帝着迷一样吗?我当时也对自己说过,无论怎样都不准她活着走出房间,而且若不赶快下手,便一定会丧失掉杀死她的勇气。
“‘我要睡了。’她说。
“‘好,你睡吧。’我回答。
“‘亲爱的,你也睡吧。’这是从她口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她那亮得像夜光似的眸子被略微湿润的眼皮盖上了,而我也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十分正常,是的,她已经入睡了。我爱她,我一想到她在被杀时的痛苦就难过得要发疯,但她是一名间谍,我的理智在命令我不能饶过她。我不愿意将就要发生的事告诉她,我不愿目睹她害怕的情景,不过很奇怪的是,她虽然想出卖我,我却一点也不恨她,我没有憎恶她的想法,只感到灵魂被黑暗所蒙蔽,只怜念着这可怜的女人,于是我忍不住哭了。当时我的左手被她压在身体下,我小心地抽出手来,用右手撑起身体,她的睡容很美。我用刀狠心地刺入她的咽喉,然后立刻转开视线,但我已看到她睁开眼睛,从梦乡中转入死境。”
墨西哥人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痴痴地看着面前尚未掀开的四张扑克牌,又皱紧眉头说道:“既然占卜会很清楚地暗示我,我又为什么不接受警告呢?因此我不敢看这些不可理喻的东西,请你帮忙我把它们收拾起来,放在一边,好不好?”
他说着猛然摔下手里握着的牌。
“我没有什么信仰,但我为她做了弥撒。”他颓然靠上枕头,卷了一根烟,燃着后喷出浓浓的一大口,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听上校说你是一个作家,你写过些什么?”
“小说。”阿圣顿回答。
“是不是侦探小说。”
“不是。”
“为什么不是?我只爱读侦探小说,如果我是作家,我就只写侦探小说。”
“那很难写,因为必须凭空捏造很多情节。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很想尝试一下,写些关于谋杀的东西,但除了安排天衣无缝的杀人过程之外,我还要设想凶嫌所留下的犯罪证据,这实在使我头痛得很。此外,按照侦探小说的惯例,在结尾时不外是揭穿谜底,凶手接受法律制裁,这也乏味极了。”
但墨西哥人却接下去说:“倘使谋杀方式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的话,你要寻找犯罪的证据,就必须先查出凶手谋杀的动机,找到了动机,以前所遗漏的证据便真相大白了,如果查不出动机,纵然握有凶手无法否认的证据,你也无法判他的罪。比如说吧,假定那是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在一条悄无人迹的道路上,你靠近一名男子身边,用刀戳进他的心脏,又有谁能证明你是凶手呢?但如果那男人是你妻子的情夫,或是你的兄弟,是欺骗你、侮辱你的人,那么即使是一张纸条,一根绳索,或是在无意中说漏了的一句话,都会变成把你送上绞刑台的证据。他被谋害时你在何处?在你干了这件勾当的前后,碰过你的人有没有十二个?如果那男人是和你完全陌生的人,你便不会存有嫌疑了。这就好像是19世纪末期,伦敦市民谈之色变、做过一连串谋杀案的杀人魔杰克一样,他没有在谋杀现场留下一点可疑的线索,因此他才可以逍遥于法外,你说对不对?”
虽然墨西哥人说得头头是道,但阿圣顿却觉得有必要转移话题了,因为两人预定在罗马分手,至于日后的行踪则应该互相告诉对方,墨西哥人将去往布林迪西,阿圣顿则依照原计划去那不勒斯。他准备住在那里的美鲁法斯特旅馆,这家旅馆是码头附近的二流大旅馆,里面的顾客大部分是做生意的人和老实的旅行者。若将军有紧要事情,最好不必通过看门人,而是直接去他的房间,因此阿圣顿认为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对方比较妥当。当火车在途中过站停留时,阿圣顿就在车站附近的店铺里买来信封,请将军亲笔写好自己的住址和姓名,然后等阿圣顿决定房间后,立刻将房间号码的便条放入信封投寄。墨西哥人听完这番安排后不由得摊开手耸耸肩,边写边说道:“照我的作风,绝对没有危险,也不必做这种好像儿戏一般的玩意儿,因为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使你牵涉在内,请你大可放心。”
“我不太适应这项工作,”阿圣顿说,“我只能遵守上校的指示,而且我对必须知道的以外的事情,一点儿也没有兴趣。”
“你说得很对,为了预防万一,需要采取必要的手段。我可能会卷入到一场纠纷里,也许会被视为政治犯而遭到严厉的处置,但意大利迟早会参加联盟国,到了那时候,我就会被释放。我已多方面考虑过应付的方法,对于我们任务的结果,你不必操心,希望你怀着好像在泰晤士河畔散步的那种悠然心情才好。”
两个人终于分手了,阿圣顿坐上开往那不勒斯的火车,心里的负担顿时减轻了许多。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清爽的空气,把热衷于吹牛、毫无道理、处处使人汗毛倒竖的墨西哥人抛诸脑后,这种兴奋他以前从未体验过。墨西哥人前往布林迪西会见东司坦基尼·安得烈阿利,若他对阿圣顿所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那么阿圣顿可要庆幸自己不是将军了。这位希腊人到底属于哪一类型?他将密藏机密文件和危险情报渡过蓝色的亚得里亚海,一步一步接近敌方埋伏的圈套,而他永远预料不到等待他的将会是血腥阴谋,阿圣顿想到这里,自心底打了一个寒战。这些战争的附属物和数不尽的仇恨,都让它去吧。那些以为带上小羊皮手套就能作战的人,脑筋一定是大有问题的。
[book_title]第六章
希腊人
阿圣顿在那不勒斯订好旅馆和房间之后,用正楷书写了房间的号码寄给光头墨西哥人,然后就前往英国领事馆,因为R上校指示要以领事馆为联络处,有重要的信件一律寄往领事馆,领事馆里的人员也都知道阿圣顿会来,一切早已准备就绪。从领事馆出来后,阿圣顿决定暂时把事情抛诸脑后,先痛痛快快地在这里玩一阵子再说。
此时正值盛春季节,南方的那不勒斯阳光温暖,大小街巷里都充满了繁华、欢欣的朝气。阿圣顿对那不勒斯非常熟悉,热闹的圣·斐迪南广场和有雄伟教堂的普里毕斯·里多广场触发了他的怀古心情,希阿依亚滨海路也仍旧保存着昔日杂乱的风光。他伫立在城市的一角,欣赏对面一条陡坡形式的窄路,窄路附近矗立着许多高耸的房屋,房子之间横贯着难以数计的绳索,晾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好像万国旗一样在迎风招展。他再走到海边,遥望卡普里岛,又沿着海湾漫步,这一带到处都是旧式的住宅,他年轻时曾在这一带玩过一段时间,往日的回忆不由得涌上心头,使他感慨万千。他坐在由瘦瘠小马拖曳的马车里,经过石子道路,回到那里纳柯,选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叫了一瓶综合饮料,四下张望,看着来往的行人指手画脚地在交谈,又从他们的相貌推测每个人的性格和职业,时间便这样溜了过去。
阿圣顿在稀奇古怪、乱糟糟但晴朗的街道上消磨了三天,由于太过清闲,溜达便成为他唯一的大事。他既不像旅行者那样去寻幽探胜,也不像作家那样四处采访有关写作的生活资料,反而像流浪汉似的到处闲荡,这对他而言是爽心惬意的事,因为在太阳下山时,到处都具有音乐旋律般的文章资料,与人相处,更会不期而然地在心中幻化出对方的素描。他也多次去逛美术馆,因为那里的小阿格里帕娜肖像对他有巨大的吸引力,让他一直以来都难以忘怀;他还利用这个机会顺路参观了画廊,每在恋恋难舍地离去后,他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喜爱提香和勃鲁盖尔的画;他也像从前一样去膜拜了兰利亚达教堂,虽然这座教堂里优雅、明快的装饰略微带有冒渎宗教的意味,但它的结构及气氛,仍然弥漫着宗教式的狂热。
第四天清晨,阿圣顿起床沐浴。就在他刚刚爬出澡盆,准备擦干身体时,他听到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什么人?”阿圣顿大声问道。
“别紧张,是我。”
“哦,是你,墨西哥人!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墨西哥人换了一顶黑色假发,修剪得很短,宛如帽子那样紧紧地戴在他头上,因为这缘故,他的面容变得古里古怪,和以前迥然不同。他穿着一身皱不成形的灰色旧西装,急促地说:“他正在刮胡子,非马上赶去不可。”
阿圣顿立刻觉得自己的脸也因亢奋而涨红了。
“已经找到他啦?”
“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因为那艘船上只有一个希腊人。船一靠岸,我进入船舱,查问有没有一位从比里夫斯上船,叫作约翰·里欧柯力典斯的人,若他没有上船的话,我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当然这是对安得烈阿利而言,结果我知道了他用的假名是罗勃鲁特斯。我和他一齐上岸,你想知道他上岸后头一桩做的什么事吗?我告诉你,他要到理发店去刮胡子!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那有什么稀奇,谁都要刮胡子的。”
“我却不这么想。他考虑得很周到,所以他必须化装,对德国人的这套功夫我一向非常钦佩。不过无论怎样,他也并不寄望于好运临头,至于他预先捏造的那一篇合情合理的借口,我以后再对你详细说明。”
“为了这缘故,你也化装成这个样子?”
“是啊,这顶假发一戴,人不是变得完全不同了吗?”
“刚才我一点也认不出是你。”
“办事愈谨慎愈好。我和他已结为知交了,我们必须在布林迪西待一天,他不懂意大利语,有了我,他真是高兴极了。我们住在一块儿,现在我已将他安置在这家旅馆里,明天他要去罗马,我势必会把他盯紧,一点儿也不放松,以防他逃走。他想游览那不勒斯,我对他说,凡是值得一看的地方,我都可以做他的向导。”
“他为什么不今天去罗马?”
“我也存有这点疑问,不过,他自称是靠战争发了一笔横财的希腊人,而他本来拥有的两艘近海汽船最近才脱手,他早就打算携带一笔钱到巴黎去寻欢作乐一番,如今才如愿以偿,这就是他旅行的最大目的。他沉默寡言,我曾用尽各种方法诱使他泄露口风,仍没有套出蛛丝马迹。我自称西班牙人,为了购买军需品,必须亲往土耳其联络,途经布林迪西,看样子他对这些谎言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但却始终守口如瓶。我觉得如果太过于勉强对方反而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只好暂时忍耐,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把重要的文件都藏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发觉他不太留意自己的行李箱,并且他常常抚摸腹部,我想机密文件就装在他的背心或皮带里头。”
“你为什么带他住进这家旅馆?”
“我认为这样比较方便,必要时可以马上搜查他的随身行李。”
“你是不是也准备住在这儿?”
“不,我不会傻到这种程度,我已对账房先生说过不订房间,因为今晚要搭夜车去罗马。我们约定十五分钟后在理发厅门口会面,我这就要走。”
“原来如此。”
“今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也许我有和你碰面的必要。”
阿圣顿凝视了光头墨西哥人一下,然后侧过脸去,蹙着眉头说道:“晚上我会在房间里。”
“好,对不起,麻烦你看一下走廊里有没有人?”
阿圣顿打开房门,其实在这种季节,旅馆里经常是寂然无人的,就是在那不勒斯城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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