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阁楼里的女孩 [book_author]安德鲁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2793 [book_dec]我在创作这本书时用情至深,随角色而遭受折磨,甚至悲伤痛哭。我所写的是角色在人生道路上的成长历程,如果说,成长的历程是恐怖,那么这样的恐怖就是你我生活中必须要面对的。 ——弗吉尼亚·安德鲁斯。故事发生在宾州格拉斯通的梦幻家庭。 在中产家庭幻象破灭后,妈妈柯琳带兄妹四人,投奔在南方弗沃斯庄园的外祖父母。 然而,外祖母却将四个孩子关进了暗无天日的阁楼,并诅咒他们是“恶魔之子”。 为了活下去,他们经历了憎恨、欺骗、绝望和成长,也终于发现了妈妈内心深处最黑暗的秘密…… 一部恐怖与罗曼史结合的经典小说。以少女的口吻诉说成长过程中的恐怖世界。 [book_img]Z_10898.jpg [book_title]序 当我还很小的时候, 我认为生活是悠长完美的夏日, 毕竟刚开始的确如此。 序 希望应该是黄色的吧,跟我们鲜少见到的太阳一个颜色。当我从保存已久的备忘录中摘抄下这些文字,关于题目突然就有了灵感:“打开窗子,沐浴阳光”。但,真的要给我们的故事取这样一个名字吗?我倒是觉得,我们更像是阁楼里的小花。纸做的花,生于斑斓之中,然后经过那些漫长的、阴郁的、沉闷的、噩梦一般的日子,最终被希望所困,为贪婪所俘,慢慢褪色成黑白。不过,我们从未把任何一朵纸花涂成黄色。 查尔斯· 狄更斯注 的小说经常是以主角的出生开篇,他也是我跟克里斯都很喜欢的一个作家,所以干脆就模仿他的风格吧——如果我能模仿得出的话。查尔斯是天纵奇才,下笔如有神,可我写下的每一个字却都流着血泪,带着苦涩,同时还混着羞耻和愧疚。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感到羞耻或愧疚,以为这些都应该是别人的生命之重。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我长大了,也明白了,同时也接受了。心中曾经升腾的怒火如今已逐渐熄灭,所以我才能写下这些。我希望,能够写得真实,能够比前些年少一些憎恨和偏见。 所以,跟查尔斯·狄更斯一样,在这本“小说”中,我将躲在化名身后,生活在一个虚构的地方,并为那些读到我这些不得不写的文字会黯然神伤的人向上帝祈祷。当然,仁慈的上帝一定会让某个善解人意的出版商将我的这些文字出版成册,并帮助我拔刀出鞘。 [book_title]情感之谜,无辜之罪 因为外祖母的愤怒并不曾真正爆发过,克里斯和我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在房间里我们并不总是那么规矩,或者穿戴得那么整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每天同进同出,要想确保身体完全不被对方看到并不容易。 说实话,我们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被谁看到什么。 但我们本应在意的。 我们本应小心谨慎的。 我们本应记得妈妈那血迹模糊的背影,永不忘记。 这时,一把钥匙插进门锁孔,随即转动开来。我飞快地把裙子套到头上,想在她进来之前将裙子拉好。可还是被她看到了我衣衫不整的样子,用她那双熠熠发光的灰色眼睛。 “哼!”外祖母斥道,“总算被我逮到了吧……你个恶魔之子!你以为你长得好看?以为你身姿迷人?以为你一头金色长卷发很美?” 说完,她笑了起来。 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笑…… [book_title]爸爸,再见 泥土岂可对抟弄他的说,你做什么呢? ——《以赛亚书》第45章第9节 爸爸,再见 回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孩子,坚定地相信整个人生都会跟某个漫长而完美的夏日一样,始终美好。说起来,一开始确实是那样的。关于童年,我能诉说的唯有美好,仅此一点,我想我应该永远心存感激。那时的我们生活自足,从未缺衣少食,也算不上大富大贵。周围都是中产阶层,谁也不会去跟谁攀比,因为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简单来说,那时的我们过着平凡的日子,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我们的爸爸在一家位于宾夕法尼亚州格拉德斯通市的大型电脑制造公司从事公关工作,当时那里有12602人。爸爸的事业非常成功,因为就连他的老板都经常跟我们共进晚餐,还时常夸赞爸爸工作能力强。“正宗美国人做派,英俊迷人,风度翩翩,天哪,上帝呀,怎么可能有人能抵挡得了你的魅力?” 老板对爸爸的这番夸赞,我从心里认同,我们的爸爸就是那么完美。他身高一米八七,体重八十一点六公斤,一头浓密的淡黄色金发,就连头发的弯曲弧度都是那般完美。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眼里总闪着笑意,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潇洒快乐的人。他的鼻子很高很直,长度和宽度都刚刚好,不多也不少。爸爸的网球和高尔夫球几乎都达到了职业水准,还常常游泳,所以一整年都能保持健康的小麦肤色。他常常都要赶去机场,然后飞去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亚利桑那或者夏威夷,有时候甚至还要飞到国外出差。在爸爸出差的时候,我们就只能留在家中由妈妈照顾了。 周五的午后,当爸爸推开大门走进来——是每一个周五下午(爸爸说他最多最多能承受跟我们分开五天)——不管当时外面是大雨滂沱还是白雪纷飞,只要看到他对我们露出的灿烂笑容,顿时就有一种阳光普照大地的感觉。 爸爸一放下行李箱和公文包,就会笑着招呼我们:“爱不爱爸爸,爱的话就赶紧过来亲亲我!” 这时我跟哥哥一般都是躲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一听到爸爸的话,就会立刻从椅子或者沙发后面飞奔到他张开的双臂中,然后爸爸马上会将我们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给我们温暖的亲吻。星期五——那真是世间最最美好的日子,因为它可以把爸爸带回我们身边。爸爸的西装口袋里总会揣着给我们准备的小礼物,大一点儿的礼物则放在行李箱中,要等跟妈妈问候过之后才会分发。在我们跟爸爸亲昵打闹的时候,妈妈一般都会站在后面耐心地等着,等我们跟爸爸亲热完才迎向爸爸。 得到爸爸口袋里的小礼物之后,克里斯托弗和我便会自然退后,看着妈妈慢慢走上前,嘴角上扬,浅笑嫣然,笑容映在爸爸眼睛里格外闪亮。随即爸爸会将妈妈拥入怀中,凝视她的脸庞,好似久别重逢的样子。 一到周五,妈妈便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去发廊做头发,做指甲,回到家之后还会在加了香薰精油的水里美美地洗个澡。这种时候我就会待在妈妈的化妆室,等她身着一袭薄薄的睡衣出现,然后看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仔细地梳妆打扮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学她的样子,学她如何从一个漂亮女人打扮成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代佳人。而最神奇的是,爸爸看到精心修饰的妈妈,却还一直以为她是素颜。在爸爸眼中,妈妈就是天生丽质的大美女。 爱意在家里肆意流淌。“你爱我吗?——我最爱你了。你想我吗?——我回来你高兴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每天都想?有没有辗转反侧,希望我能将你紧紧拥在怀中?你要是没有的话,柯琳,我会难过死的。” 而妈妈最擅长回答这些问题了——只需要用她那温柔似水的眼神,她的耳语呢喃,还有她的甜蜜香吻。 一天,克里斯托弗和我从学校飞速地跑回家,我们几乎是被冬日的寒风吹进家门的。“快脱下靴子放到门厅。”妈妈在客厅里对我们喊道。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她正偎在壁炉前给一个布娃娃织白色的小毛衣。我当时以为那是给我的圣诞礼物,是妈妈特意为我的某个小布娃娃织的。 “还有,进屋之前记得脱掉鞋子。”妈妈又补充了一句。 于是,我们脱下靴子、厚厚的外套和披风,并把这些全都留在门厅,只穿着长筒袜进到客厅,脚踩在白色的长毛绒地毯上。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客厅,是专为衬托妈妈的美丽而设,而我们大多数时候是被禁止入内的。客厅是属于妈妈的,我们不过是陪客而已,坐在那杏色织锦沙发或是立绒呢椅子上,我们从未真正放松过。相比而言,我们更喜欢爸爸的房间,那里面有深色的幕墙和结实的格子沙发,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里面追逐打闹,也从来不用担心会损坏什么东西。 “外面冷死了,妈妈。”我气喘吁吁地扑到她脚边,将一双腿伸向炉火,“不过骑单车回来的这一路景色很美。树上挂满了钻石般闪亮的冰锥,灌木丛上也都是水晶棱柱。妈妈,外面就跟童话世界一样。我是绝对不愿意去从不下雪的南方生活的,说什么都不会愿意!” 克里斯托弗倒没有谈论天气,也没有提及冰天雪地的美丽。因为他比我大两岁零五个月,比我聪明得多,反正现在我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也跟我一样把冻僵了的脚伸到火边取暖,不过同时注意了妈妈的表情,然后就见他的两道浓眉皱在了一起,好似很担忧的样子。 见此,我也看向妈妈,心想他究竟是看到什么才会有如此忧虑关切的表情呢?妈妈正娴熟地织着毛衣,眼睛时不时地瞥一眼说明书。 “妈妈,你还好吧?”克里斯托弗问。 “还好呀!”妈妈回答道,给了他一个柔和的甜笑。 “可你看上去好似很疲倦的样子。” 妈妈听他这么说,便将手上织着的小毛衣放到一边。“我今天去看医生了。”妈妈说着,凑过来吻了一下克里斯托弗那被冻得通红的脸颊。 “妈妈!”克里斯托弗顿时紧张起来,“你生病了吗?” 妈妈轻声笑了下,然后用她那细长的手指穿过克里斯托弗一头蓬乱的金色卷发。“克里斯托弗·多尔甘杰,不是你想的那样。看你的表情,好像很怀疑的样子。”说着,妈妈分别抓起克里斯托弗和我的一只手,并将我们的手一起按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你们有感觉到什么吗?”妈妈问,脸上再次出现那种神秘的喜悦笑容。 克里斯托弗很快挣脱,脸也唰地一下红了。但我没有抽回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着妈妈回答。 “那你有感觉到什么吗,卡西?” 我感觉手掌按着的地方,妈妈的衣服下面,有点奇怪。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动。我抬起头看向妈妈,直到现在我还能记起她当时的美丽模样,就跟拉斐尔画的圣母像一样美。 “妈妈,你中午吃的东西好似在动耶,也有可能是肚子里有风。”妈妈被我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一双蓝色眸子分外闪亮,然后她让我再猜一次。 最后,妈妈用甜美而关切的声音宣布了她的消息。“亲爱的孩子们,五月初我将会迎来一个小生命。事实上,今天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他听到了两个心跳。也就是说,我怀的是双胞胎……甚至,如果上帝保佑,可能是三胞胎。现在你们的爸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你们先不要告诉他,等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我呆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克里斯托弗,想看看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是什么反应。克里斯托弗也是一脸茫然,而且看着还很难为情的样子。我再次把目光转回到妈妈那张被火光映得格外美丽的脸庞。然后我跳起身,飞快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间。 我把头埋进被窝,放声大哭,真的是哭得不能自已!小宝贝——至少是两个小宝贝!我才是宝贝啊!我才不要让那些整天就知道哭的小孩抢走我的位置!我一边哭一边用手砸着枕头,心里憋着一口气只想发泄,如果这口气不能发泄到某个人身上,那也只好拿枕头出气了。哭着哭着,我坐起身,脑子里突然蹦出离家出走的主意。 这时,有人轻敲我的房门。“卡西,”是妈妈的声音,“我可以进来跟你聊聊这件事吗?” “你走!”我喊着,“我讨厌你的宝贝们!” 是的,我知道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我会变成中间的小孩,就是父母最不关心最不在意的那个。我会被他们遗忘,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星期五的礼物。爸爸的心里将只有妈妈,只有克里斯托弗,还有那取代我地位的讨厌的小孩们。 那天晚上,爸爸刚回到家不久就过来找我。我其实已经把门锁打开,就是想着万一爸爸想来看我呢!我偷偷瞥了一眼他的脸,因为我真的是好爱好爱他。爸爸看上去很悲伤,他手上还提着一个用银箔包着的大盒子,盒子最上面打着一个粉缎蝴蝶结。 “我的卡西怎么了?”爸爸轻声问,听到他的话,我从手臂下方的空隙偷看他。“我刚才回家,你都没有跑过来迎接我,也没有跟我问好,甚至看都不看我。卡西,你不扑到我怀里也不亲我,我觉得很受伤。” 我没有出声,只是翻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难道他不知道我才应该是他永远的最爱吗?为什么他跟妈妈还要生其他小孩?难道两个孩子还不够吗? 只听爸爸叹息一声,然后走过来坐到我床边。“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瞪我。这是第一个你没有扑到我怀里的星期五。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只有在周末回家的时候才觉得我活了过来。” 我噘着嘴,不愿轻易就范。反正他现在也不那么需要我了。他有儿子,马上还会有一堆小孩。我马上会成为被遗忘的那一个。 “还有,”爸爸目光殷切地望着我说,“我过去一直觉得,当然这种想法可能有点傻,哪怕我某个星期五回到家没有给你或者你哥哥带一个礼物……我觉得你们两个应该也还是会疯狂地扑到我怀里,欢迎我回家。之前我相信你爱的是我,而不是我的礼物。我错误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好爸爸了,以为我赢得了你们的爱,你们也都十分清楚你们在我心里永远占据了一个位置,哪怕我和你们妈妈再生几个孩子。”说着,爸爸顿了顿,叹息一声,蓝色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我以为卡西知道哪怕有了其他孩子,她仍然是我最特别的那个小姑娘,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女儿。” 我给了爸爸一个愤怒且受伤的眼神,然后抽噎着说:“可是如果妈妈又生下一个女儿,你肯定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 “你觉得我会吗?” “是的。”我啜泣着,被心里翻滚的嫉妒之火煎熬得简直要大叫起来,“你甚至有可能爱她超过我,因为她会是更小更可爱的那个。” “我可能也会一样地爱她,但我绝对不会爱她超过你。”爸爸说着伸出手,这让我无法再抗拒。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死死地抓着他。“嘘,”爸爸安抚着哭泣的我,“不要哭,不要嫉妒。你得到的爱绝不会减少分毫。还有卡西,真实的小弟弟小妹妹其实要比你的那些洋娃娃有意思得多。接下来,你妈妈很可能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还指望你能帮她一下呢。我不在家的时候,如果知道我可爱的女儿会帮妈妈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减轻妈妈的负担,让全家人都更开心快乐,我也会高兴很多的。”说完,爸爸将他那温热的嘴唇吻在了我还流着泪的脸颊。“过来,打开你的盒子,然后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首先我得给爸爸好多好多个吻,再给他一个拥抱,以作为我让他操心的补偿。我打开那漂亮的盒子,发现里面是一个英国制造的银质音乐盒。一打开盒子,就有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小芭蕾舞女郎伴着音乐在镜子前缓缓旋转。“这同时也是一个首饰盒。”爸爸解释说,然后将一只镶有石榴石的小金戒指套在了我手上。“我一见到这个盒子,就觉得一定要让它属于你。我以这只戒指发誓,我会永远爱我的卡西比其他女儿更多一点——只要她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就行。” 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星期二,爸爸在家。他已经在家转悠了两星期,就等着妈妈肚子里的孩子降生。妈妈似乎有些急躁,不舒服。波莎·辛普森太太则在厨房里忙活,给我们准备饭菜,一脸假笑地看着克里斯托弗和我。她是我们家最信任的保姆,就住在隔壁,但她总说爸爸和妈妈看起来更像兄妹,而不是夫妻。反正辛普森太太就是那种冷酷暴躁的人,很少能从她那里听到别人的什么好话。我看到她正在做卷心菜,我讨厌卷心菜。 快到晚饭时间,爸爸跑进餐厅跟我和哥哥说,他要开车送妈妈去医院。“你们不要担心。一切都很好。听辛普森太太的话,好好写作业,可能再过几个小时你们就会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又或者是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但直到第二天早上,爸爸才回家。他蓬头垢面,一脸疲惫,西装也是皱皱的,不过看到我们的时候还是咧嘴笑了起来:“你们猜,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克里斯托弗嚷道,他想要两个弟弟,这样以后就能教他们踢球了。我也想要弟弟……这样我就是爸爸唯一的女儿,就不会有人跟我抢爸爸的爱了。 “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爸爸满脸骄傲地说,“你们是没看到他们有多可爱。快,穿上衣服,我现在开车带你们去看。” 我闷闷不乐地跟着爸爸走,到了医院爸爸特意将我举高抱起,好让我透过育婴室的玻璃去看两个正由护士抱着的小婴儿,但我根本就不想看。他们是那样的小!脑袋比小苹果大不了多少,握成拳头的红色小手在空中挥着。其中一个还像被针扎了似的扯着嗓子尖叫。 “啊!”爸爸叹息着,亲了下我的脸颊,将我抱得更紧些,“上帝真是对我不薄,又给了我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两双。” 我曾以为我肯定会讨厌死他们两个,尤其是那个叫凯莉的大嘴巴女孩,相比安静些的科里,她的哭喊声要响上十倍。我想有这两个小家伙住在我对面的房间,那我晚上别想睡一个好觉了。可是,当他们慢慢长大,当他们冲着我笑,当看到他们被我举高时闪亮的眼睛,我心中的嫉妒不知不觉地被一种温暖的母性取代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我就是跑过去看他们,跟他们玩,给他们换尿片拿奶瓶,或者把他们放到我的肩头骑马玩。是的,他们确实比布娃娃有意思得多。 很快,我也明白了父母心里能装的远远不止两个人,而且我心里其实也还有位置去爱这两个小宝贝——包括小凯莉,要知道她跟我一样好看,甚至比我还要好看些。爸爸说,这两个小家伙好似野草一样,长得飞快,尽管妈妈时常表现出担忧,说他们没有当初的克里斯托弗和我长得那么快。妈妈也把这些话跟她的医生说了,不过医生打消了她的疑虑,说双胞胎婴儿通常都会比单胎婴儿长得慢一些。 “瞧,”克里斯托弗说,“医生都是无所不知的。” 正在看报纸的爸爸听了,不禁抬起头笑了笑,“尽管是儿子你说的——但这个世界没有谁是无所不知的,克里斯。” 爸爸是唯一一个会把哥哥叫作克里斯的人。 我们的姓氏很特别,尤其难拼写,Dollanganger(多尔甘杰)。然后因为我们一家人全都是金色或亚麻色头发,皮肤也特别白(除了爸爸,他总会特意把皮肤晒成棕色),爸爸最好的朋友吉姆·约翰斯顿就给我们取了一个绰号——德累斯顿娃娃。他说我们看着就像那些放在古董架或壁炉架上的漂亮瓷娃娃。很快周围的邻居们就都这样叫我们了,当然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名字比多尔甘杰好听一些。 当双胞胎长到四岁,克里斯托弗十四岁,我也满十二岁了。一个特别的周五——那天是爸爸三十六岁的生日,我们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个惊喜派对。妈妈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着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她的指甲闪着珠光,身穿一件水绿色的长礼服,走动的时候身上的珍珠串也随着步伐摆动。餐厅的餐桌特意做了精致的摆盘,跟爸爸的生日派对完美相衬。送给爸爸的礼物垒得高高的,放在一旁。我们只打算邀请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庆祝一番。 “卡西,”妈妈叫着,快速看了我一眼,“你愿意帮我给双胞胎再洗次澡吗?他们午睡之前我已经给他们洗过一次了,但他们醒来之后又在沙箱里折腾,所以得再给他们洗一次。” 我当然愿意。妈妈打扮得那么漂亮,要是让她给那两个脏兮兮的四岁小家伙洗澡,肯定头发呀指甲呀还有那漂亮的裙子都会被弄乱弄脏。 “等你给他们两个洗完,你跟克里斯托弗也得好好洗个澡。卡西,记得穿那件漂亮的粉色裙子,再好好卷一下头发。还有克里斯托弗,千万不要再穿你的蓝色牛仔裤,我希望你能穿正式一点的衬衣,打上领带,外面套那件淡蓝色的运动夹克,下面配奶油白的那条裤子。” “啊,妈妈,我不喜欢穿那么正式。”克里斯托弗磨着脚上的运动鞋皱眉抱怨道。 “按我说的做,克里斯托弗,这是为了你爸爸。你知道爸爸为你们付出了多少吧,所以你至少要让他为我们感到骄傲才行。” 克里斯托弗闷闷不乐地走了,剩我一个人跑去后花园抓那一对玩疯了的双胞胎,刚抓到他们就大叫起来。“一天洗一次澡就够了!”凯莉嚷着。“我们已经很干净了!住手!我们不喜欢香皂!不喜欢洗头发!不准再给我们洗,卡西,不然我们就告诉妈妈!” “哈!”我回道,“你们以为是谁派我来这儿给你们这两个脏兮兮的小鬼洗澡的?天哪,你们两个家伙怎么这么快又脏成这样了?” 我给他们脱掉衣服,才刚碰到温热的水,黄色的橡胶小鸭子呀橡胶小船呀就都在水面浮了起来,我也被他们两个拍起的水花溅湿全身。两个小家伙这才满足地洗起澡来,给他们洗完澡之后,再给他们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毕竟,他们也是要去参加派对的——毕竟,那天是星期五,爸爸会回家的。 我先给科里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西装,下面配短裤。让人很奇怪的是,科里其实比妹妹凯莉更能保持干净。但不管我怎么收拾,还是没办法把科里额前蓬乱的刘海梳平。那撮头发总是往右偏,就跟小猪尾巴似的。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凯莉见了竟然也想把她的头发梳成那样。 一番梳洗打扮之后,他们看着就像两个洋娃娃复活了一样。然后我把双胞胎交给克里斯托弗,严肃地告诉他一定要看好这两个小家伙。总算轮到我梳洗了。 我匆忙地洗澡洗头,并将头发卷成粗粗的大卷,在这期间,我听到双胞胎一直在乱喊乱叫,抱怨不停。透过浴室门的缝隙,我看到克里斯托弗正给他们读《鹅妈妈》的故事,试图安抚他们。 “嘿!”等我穿着那件粉色风琴褶裙子走出来时,克里斯托弗说,“你也还过得去嘛!” “过得去?你就是这么夸人的吗?” “给妹妹最多也就这话了。”说着,克里斯托弗看了一眼表,合上图画书,然后一边抓起双胞胎的手一边喊道,“爸爸随时都可能回来,快点,卡西!” 时间已经过了五点,我们等了又等,可还是没看到爸爸的绿色凯迪拉克开进院子。受邀的客人围坐一圈,尽量让谈话显得热络一些,而妈妈已经紧张得走来走去了。平时大概下午四点,爸爸就会推开门回家,有时候甚至更早一些。 七点了,我们还在等。 因为在保温箱里放了太久,妈妈精心准备的晚餐已经开始变干。平时的晚上七点钟,我们都已经开始哄双胞胎上床睡觉了。等了那么久,两个小家伙已经是又饿又困,闹个不停。“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身上的白衣服看着也没那么明艳了。凯莉原本梳顺的头发开始打卷,看着好似被大风吹过似的。科里开始流鼻涕,自己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直到我急忙忙地用面巾纸给他擦掉已经流到嘴唇的鼻涕。 “柯琳,”吉姆·约翰斯顿叔叔开玩笑地说,“我猜克里斯大概是找到其他好去处了。” 这时,吉姆叔叔的妻子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让他别说些这种不知趣的话。 我的肚子也已经饿得咕咕叫,慢慢地也开始跟妈妈一样着急起来。妈妈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走到大落地窗前往外张望。 “嘿!”我看到一辆小车开进了我们这边的车道,“说不定是爸爸回来了!” 只是停在门口的是一辆白色小车,而非绿色。车上还闪着红色的灯。白色车子一侧的徽章上写着“警察”两个字。 当那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走到我们的院子门口并按响门铃,妈妈抑制不住地喊了一声。 妈妈似乎僵住了。她的手悬在喉咙旁边,胸剧烈起伏着,一双眼睛黯淡了下去。看到妈妈这种反应,我的脑海里也突然涌出一个疯狂而可怕的念头。 最后是吉姆叔叔去开的门,他让两个警察进来。两个警察进来之后,有些不安地看了一圈,然后说看来这里是要举行生日派对的呀!其实他们只要看到餐厅里的装饰,看到那精心布置的餐桌和悬在吊灯上的气球以及堆成一摞的礼物就很容易猜到了。 “克里斯托弗·加兰· 多尔甘杰太太?”较年长的警察一边扫视着屋里的女人,一边试探地问道。 妈妈冲警察微微点了点头,动作仍然很僵硬。我跟克里斯托弗也不由自主地凑近。双胞胎在地上玩小汽车,两个人对突然来到的两位警察显然也感到很好奇。 那位看着很和善的红脸警察走到妈妈身旁。“多尔甘杰太太,”他平静的声音突然让我的心里感到很慌张,“我们很抱歉,但还是得告诉你格林菲尔德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啊……”妈妈低呼一声,将克里斯托弗和我拉到她身旁。我可以感觉到她全身都在颤抖,我也是一样。我的眼睛被那几个铜纽扣完全吸引住了,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你丈夫也在那场车祸中,多尔甘杰太太。” 只听妈妈哽咽着长叹一声,要不是克里斯和我在后面撑着她,估计她直接就倒下了。 “我们已经问过那些目击者了,你丈夫不是事故过错方,多尔甘杰太太。”警察还在说,听不出任何情绪。“据目击者说,当然我们也有监控显示,是一辆蓝色福特车摇摆着偏离了左车道,显然那个司机是醉驾,迎头朝你丈夫的车撞过去。不过你丈夫应该是意识到有可能会发生车祸,因为他当时大力打方向盘想避免迎头撞上,但就在那时旁边一辆卡车上掉下来一个机械装置,害得他没能完成自救的动作。不过,你丈夫的车要比那辆福特车重得多,连续翻滚了几下,本来也还是有逃生机会的,可接着驶过来的大卡车没能刹住,直接撞在了他的车上,以至于你丈夫的凯迪拉克再次翻转……然后……就起火了。” 顿时,挤满了人的房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还不知事的双胞胎都抬起头,盯着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我丈夫?”妈妈小声问道,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他……他不是……死了吧?” “太太,”红脸警察脸色凝重地说,“在这样特别的时刻告诉你这种坏消息,我真的也很难过。”说完,他趔趄了一步,尴尬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我很遗憾,太太——大家都竭尽全力想把他救出来……可是,太太……医生说,你丈夫当场死亡。” 话音一落,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人无法控制地尖叫了一声。 妈妈没有喊叫,只是眼神突然就变得茫然空洞了,好似鬼魂一样。绝望写在她那张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上,好似戴上了死亡的面具。我抬起头注视妈妈,想用眼神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爸爸!不可能是我的爸爸!他不可能死的……他不会死!只有那些老弱病残才会死……爸爸有这么多人爱,这么被需要,这么年轻,他不应该死。 然而妈妈已经面如死灰,双眼无神,双手揉搓着已经被打湿的裙子,我目睹她的神情越来越黯淡。 我开始哭了起来。 “太太,我们在事故第一现场收拾了几件你丈夫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尽力保存了。” “你走!”我冲说话的警察大声叫道,“离开这儿!那不是我爸爸!我知道不是的!他只是在商店里给我买冰淇淋所以耽搁了。他随时都可能回来的!你们走!”我跑过去捶着警察的胸。他尽力挡开我,然后克里斯托弗走上前将我拉开。 “你们大家,”那位警察说,“没有谁能帮帮这个孩子吗?” 随即妈妈用双臂圈住我,将我拉到她身旁。人群也一阵骚动,表情震惊地小声说着话,放在保温箱里的食物开始飘出焦味。 我在等待,等谁走上来牵起我的手,对我说上帝不可能夺走我爸爸那样的人的生命,可是没有人这么做。只有克里斯托弗将手臂搭在我的腰上,我们三个人抱成一团——妈妈、克里斯托弗和我。 最后,还是克里斯托弗强自镇定,用粗哑的声音说:“你们确定那真的是我们的爸爸吗?如果说绿色的凯迪拉克着了火,那里面的人肯定会严重烧伤,所以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不是我们的爸爸。” 克里斯托弗说完,妈妈的喉咙间发出哽咽的抽泣声,尽管她没有落泪,但显然妈妈是相信的。她相信了!相信那两个人说的就是真的! 原本盛装打扮前来参加生日派对的人们拥过来围住我们,说出来的却是参加追悼会的那些话,显得特别怪异。 “我们感到很悲痛,柯琳,不敢相信……这实在太可怕了……” “克里斯真是不幸,太恐怖了。” “人各有命……从我们出生那天起,一切就都是注定了的。” 客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慢慢地,这些话就像水倒进了水泥,被吸收了。爸爸真的死了,我们再也看不到活着的他了。我们只能看到他躺在棺材里,然后被埋进地下,坟前立一块写着他名字、生日和忌日的大理石墓碑。生命最终化成一个用年份计数的数字。 我往旁边看去,想看看双胞胎怎么样了,他们还那么小,不应该经历这种痛苦。原来他们被某个好心的亲戚给带进厨房了,亲戚正给他们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安顿他们上床睡觉。我跟克里斯托弗目光相遇,他似乎跟我一样也被这噩梦击中了,稚嫩的脸上全是震惊,脸色苍白,悲痛而空洞的眼神让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这时,一个警察朝警车走去,拿回来一捆东西小心翼翼地摊在咖啡桌上。我愣在原地,看着爸爸口袋里的东西被一一摆放到桌上:一个鳄鱼皮的钱包,那是妈妈某一年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一个皮革笔记本和日程表;还有腕表和结婚戒指。所有东西都被火烟熏成了黑炭色。 最后摆出来的是几个动物小玩具,那显然是给科里和凯莉准备的。红脸警察一边摆着一边说,这是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发现的全部遗物。一只有着粉色天鹅绒耳朵的长绒毛蓝色大象,一只带红色马鞍和金色缰绳的紫色小马——那肯定是给凯莉的礼物。而最让人伤心的莫过于看到爸爸的衣物——行李箱的锁打开的瞬间,里面的衣物一下子就弹了出来。 我认得那些西装、衬衣、领带和袜子。其中有一条领带还是爸爸去年生日时我送给他的。 “得有人去认领一下尸体。”警察说。 事情确信无疑了。是的,我们的爸爸从来不会两手空空地回家——即便是在他自己生日的时候。 我飞也似的逃离那个房间,逃离那让我心如刀割、让我痛得无法呼吸的一切!我从房间跑到后花园,用拳头使劲砸着那棵古老的枫树。我不顾一切地疯砸着,直到拳头开始有血渗出,然后我瘫倒在草地上,痛哭流涕——汹涌的泪水是为爸爸而流,为本应该活到永远的爸爸而流;同时也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这些失去他却还不得不继续生活的人而流。而双胞胎,他们甚至都还没机会明白爸爸的好。我的泪水流了一地,眼睛也哭红哭肿了,连擦一下都疼,这时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是妈妈。 她在我旁边坐下,拉起我的双手。当时半弯的月亮已经挂上天空,无数的星星在闪耀,微风带来春天的香甜气息。“卡西,”沉默了许久之后,妈妈终于开口说道,“爸爸正在天上看着你,你知道的,他肯定希望你能勇敢。” “他没死,妈妈!”我激动地否认。 “你已经出来很久了,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一定得有人去认你爸爸的尸体,尽管吉姆叔叔主动提出他愿意去,以免我过度悲痛,但我还是想亲自去。因为我跟你一样,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可是卡西,你爸爸已经不在了。克里斯托弗躲在床上哭,双胞胎这会儿已经睡着,他们都还不太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说完,妈妈用手臂揽住我,让我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 “起来,”妈妈说着站起身将我一并拉起,她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腰上,“你出来太久了,我之前还以为你跟其他人在房间,其他人又以为你在自己房间待着或是跟我在一起。失去亲人的时候一个人待着不好。最好是跟别人一起,共同分担痛苦,不要一个人默默承受。”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但我知道她心里在哭喊、在尖叫。这些从她说话的语气、从她眼底的空洞和黯淡就能知道。 随着爸爸的过世,我们的生活开始变成一场噩梦。我责怪似的看着妈妈,觉得她应该提前让我们做好生活有可能变成这样的准备。妈妈总是不准我们养宠物,宠物有时候也会突然过世,如果能养宠物那至少也能让我们多理解一点世事无常。应该要有人,大人,告诉我们年轻的、帅气的、被无限需要的人也有可能会死。 可是你要如何跟同样备受打击、憔悴不堪的妈妈说这些话?你如何能跟一个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梳头,甚至无视满柜子漂亮衣服的人说这些话?她甚至也没心思照顾我们。幸好善良的邻居们时常过来将我们领过去照顾,还给我们送来很多吃的。我们的房子里堆满了花、手工制作的砂锅菜、汉堡、热面包卷、蛋糕和馅饼。 人们成群结队地过来,所有那些喜欢爸爸、尊敬爸爸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我们家,我甚至都很诧异爸爸竟然这么受欢迎。但我讨厌有人问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或者说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真可怜的话,还说没什么用的人却活得好好的,成为社会的负担。 听了那么多,我慢慢觉得命运就是一个冷酷的收割机,它从不善待也从不在乎那些真正被爱和被需要的人们。 日子慢慢从春天转到了夏天。而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不管是怎样的伤痛,慢慢地也就消散了,原先那样真实、那样备受喜爱的人也成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影子。 一天,妈妈满脸哀伤地坐在那儿,她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笑。“妈妈,”我假装高兴地唤她,想要让她打起精神,“我会假装爸爸还活着,他不过是去远方出差了,很快就会回来,会出现在门口,会大声呼唤我们,就跟过去一样,‘爱不爱爸爸,爱的话就赶紧过来亲亲我’。这样,或许我们会好受一些,我们所有人都像他还在某处活着一样生活,只是那个地方我们看不见,但我们可以期待他随时可能回来。” “不,卡西,”妈妈表现得很生气,“你必须接受现实,你不能靠假装来寻找安慰。你听到了吗?你爸爸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去了天堂。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明白去了天堂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的。至于我们,我们要尽可能地习惯没有他的日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靠逃避来欺骗自己。” 我看着妈妈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一些东西开始做早餐。 “妈妈……”我再度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以免她再度发脾气,“可是没有爸爸,我们真的还能继续过下去吗?” “我会尽可能地确保我们都能活下去。”妈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那你得跟约翰斯顿太太一样必须去工作吗?” “可能去,也可能不去。卡西,生活充满惊喜,当然有些是大悲,这个你已经体验到了。不过你要永远记住,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你的爸爸都把你看作最特别的人,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因为我长得像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有点酸酸的嫉妒,因为在爸爸心里,我总是排在妈妈后面。 妈妈一边在冰箱里翻着,一边看了我一眼。“卡西,我得跟你说一些以前从来没告诉你的事情。你跟年轻时候的我长得很像,但性格一点儿也不像我。你的个性更强,更有决心。你爸爸以前老说你跟他妈妈很像,而他非常爱他妈妈。” “谁不爱自己的妈妈呢?” “不。”妈妈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有些妈妈是不能爱的,因为她们不想让你爱。” 说着,妈妈从冰箱里拿出培根和鸡蛋,然后走过来抱住我。“亲爱的卡西,你和你爸爸的关系格外亲密,我知道你肯定十分想念他,比克里斯托弗和双胞胎还要想念得厉害。” 我靠在妈妈肩头抽泣着。“我恨上帝,他夺走了我的爸爸!爸爸应该长命百岁活的!可是现在他不在了,哪怕我以后学会跳舞,克里斯当了医生他也看不到了。爸爸不在了,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了。” “有时候,”妈妈的声音显得有些紧,“死亡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现在,你爸爸永远都不会变老,也不会疾病缠身。他永远都是年轻的样子,永远鲜活地活在你的记忆里——年轻、英俊、强大。卡西,不要再哭了,就跟你爸爸以前常说的那样,任何问题都有因可循也有法可解,我现在就在努力,努力以最好的方式应对。” 我们只是四个沉浸在悲伤和失去中的孩子。我们还会在后花园玩耍,还会试图在阳光中寻找安慰,并没意识到生活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后院”和“花园”都将变成天堂的同义词——变得无比遥远。 爸爸葬礼过后不久的一个午后,克里斯托弗和我正带着双胞胎在后院玩。他们坐在沙箱中,旁边放着小铲子和沙桶。两个小家伙不厌其烦地将沙子从这个桶倒到另一个小桶,叽里呱啦地说着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懂的话。科里和凯莉的关系非常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很喜欢跟对方玩在一块儿。他们在自己周围用沙子垒了一堵沙墙,假装自己是守护城堡的人,守护着他们的食物。双胞胎可以彼此陪伴,对他们而言那就够了。 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我们当时很担心连饭也会吃不上,所以虽然没听到妈妈叫我们吃饭,我们抓起双胞胎那两双肥嘟嘟的手,拖着他们往屋子里走。回到屋内,看到妈妈正坐在爸爸的大书桌后面,她在写信,不过看得出写得十分为难。妈妈紧皱眉头地写着,不时停下来抬起头注视前面。 “妈妈,”我叫了一声,“现在差不多六点钟了,双胞胎肚子饿了。” “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妈妈当即回道,“我正在给你们住在弗吉尼亚州的外祖父母写信。邻居们给我们送来了足够的食物,至少够吃一周的——你可以先拿点砂锅菜到炉子上热,卡西。” 那应该是我独自准备的第一餐饭。我摆好了桌子,热好了砂锅菜,还给每个人倒上了牛奶,然后妈妈才过来帮我。 自从爸爸过世之后,妈妈似乎每天都有信要写,有地方要去,总是把我们交给隔壁的邻居照顾。一到晚上,妈妈就会坐到爸爸的书桌前面,翻开一本绿色的账簿,算着里面的账目。反正一切都变得很糟糕,没有以前那么好了。现在经常是哥哥和我给双胞胎洗澡,给他们换上睡衣哄他们睡觉。做完这一切之后,克里斯托弗就会急匆匆地回房间学习,而我则要赶紧到妈妈身边,想办法让她高兴一点儿。 时间又过了几周,妈妈写给外祖父母的无数封信终于有了一封回信。妈妈一看到就哭了起来——当时甚至都还没拆开那厚厚的奶油色信封,她就哭了。只见妈妈用开信刀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颤抖着双手打开那封三折信,来来回回读了整整三遍。妈妈看着信,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妆也哭花了,在脸上形成一道道白色的泪痕。 早在她从大门前的信箱里取出信的时候,妈妈就把我们从后院叫了过去,看完信后又让我们四个人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我看着妈妈,看到她那洋娃娃一样漂亮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冷酷的、决绝的神情。我突然感觉脊背一凉。不过那或许是因为她盯着我们看了太久吧——实在看了太久。然后她又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再把目光转向窗外,似乎在寻找对信中所说问题的回复一样。 妈妈的表现实在是很奇怪。她让我们四个感到不安,那天大家都格外安静,失去爸爸的生活已经很难过了,而妈妈又对着一封信如此反常。她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呢? 终于,妈妈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不过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冷,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的轻柔和温暖。“你们的外祖母终于回我的信了,”妈妈用冰冷的声音说着,“我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她总算同意了,她说愿意让我们过去跟她一块儿生活。” 好消息呀!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我们应该感到高兴的。可妈妈说完又陷入了那种情绪不对的沉默之中,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我们。她到底怎么了?难道她不知道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吗?我们又不是四只奇怪的落在晾衣绳上的鸟。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们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你们俩应该能够理解一些事情了,能够彼此合作并且帮助你们的妈妈走出绝境。”说着,妈妈顿了一顿,伸出一只手紧张地拨弄了下脖子上的项珠,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泪水眼看就要滚下来了。看妈妈这样我心里特别难过,妈妈这么年轻美貌就没了丈夫,真的很令人同情。 “妈妈,”我唤她,“一切都还好吗?” “当然好,亲爱的,很好。”妈妈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你们的爸爸,愿他安息,一直都希望能活到相当的年纪然后获得可观的财富。他是那种天生懂得赚钱的人,所以我一直都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实现这个愿望。但他才三十六岁就死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出事,厄运总是会降临在别人头上。我们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发生意外,或者会年纪轻轻死于非命。唉,你们的爸爸和我一直都以为能够一起变老,我们渴望有一天能子孙绕膝共享天伦之乐。所以我们两个人如果有谁先走一步,另一个肯定也不会苟活。” 说到这儿,妈妈再次叹息一声,“我必须承认,我们的生活方式有些超前,我们赌了一把未来。简单地说,就是我们提前花掉了未来的钱。不要怪你们爸爸,都是我的错。他知道贫穷的滋味,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知道吗,他以前经常为此责备我。就像当初买这栋房子的时候,他说我们只需要三个卧室就好了,但我想要四个。四个房间其实都不太够。现在看看,这栋房子还有三十年的贷款要还。这里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家具不是,车子不是,就连厨房或洗衣房里的器具都未必真正属于我们——因为每一样东西或多或少都是通过借贷置办下的。” “过去我们从未流露过恐惧吧?我们害怕过吗?”说着妈妈停顿了一下,脸突然变得通红,眼睛扫视着布置得温馨漂亮的房间。她扬起精细修饰过的眉毛,蹙着眉头,“尽管你们的爸爸为此对我颇有微词,但他其实也是想要这些东西的。他宠溺我,因为他爱我,而我到最后总能说服他那些奢侈品其实都是必需品,而他最终也总会妥协,因为我们俩都是那种纵欲之人。这也是我们两个的共同点之一。” 说到这儿,妈妈似乎陷入了怅惘的回忆中,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陌生的声音继续说:“现在我们拥有的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将被人拿走。用法律的词来说,就叫‘收回’。要是你没有足够的钱可以继续偿还你已经购下的东西时,他们就会这么做。比如他们会拿走那个沙发。三年前,那个沙发总价是八百美元。我们其实只差一百没还了,但沙发还是会被夺走。我们为家里的东西付了很多的钱,但最终还是会一无所有,而且这一切还都是合法的。我们不仅会失去这些家具、这个房子,甚至还包括我们的车——事实上,除了衣物和你们的玩具,我们将一无所有。当然,他们大发善心说允许我继续留着我和你们爸爸的结婚戒指,我也已经把订婚的钻石戒指给藏起来了——所以你们千万不要跟任何过来这里检查的人提起我曾有过订婚戒指。” “他们”是谁,我们谁都没有问。当时的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问这个问题。当然,后面的事情也证明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克里斯托弗和我四目相对。我挣扎着,想要理解这一切,同时又努力不让自己沉沦。但我已经沉沦了,我陷在成年人那个有死亡有债务的世界中。哥哥伸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小小的动作却传递出令人格外安心的力量。 难道我的心思都是透明的吗?就连克里斯托弗也一眼能看穿,所以来安慰我?我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向他证明我已经是大人了,从而将那令我颤抖而脆弱的现实——“他们”将夺走一切——掩饰过去。我不希望再有别的女孩子住在我那间漂亮的薄荷色和粉色房间中,睡我的床,把玩我视为珍宝的小物品——我那用盒子装着的迷你玩偶,我那个粉色芭蕾舞女孩的银质音乐盒——也都会被他们拿走吗? 妈妈注意到了我跟哥哥的眼神互动,她再次开口,声音总算找回了以前的一丝甜美,“你们别这么伤心,事情应该没有我说得这么坏。请你们原谅我,我忘了你们都还只是孩子,对不起,我没顾及这些。我是先把坏消息说了,其实后面还有好消息等着呢。现在,你们屏住呼吸听我说!我想你们可能都不敢相信——因为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的父母其实非常富有,不是中产阶级的这种衣食无忧,而是上流社会,他们非常非常有钱,有钱到超乎你们想象。他们住在弗吉尼亚的大别墅里——我敢保证你们绝对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大房子。但我见过,因为我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等你们见到那栋漂亮的大房子时,就会觉得我们现在住的这个简直就相形见绌了。我有没有跟你们说,我们即将搬过去跟他们一块儿生活——跟我的父母一起生活?” 说完,妈妈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又紧张的笑容,但我还是有疑虑,妈妈的这番行为和言语实在太反常了,我一时还接受不来。妈妈的眼神有些躲闪,好像感到歉疚似的,我感觉她应该是在掩饰什么。 但她是我的妈妈呀! 而爸爸已经不在了。 我抱起凯莉,让她坐在我腿上,紧紧抱着她那小小的温热身体。她的金色小卷发搭在饱满的额头上,我伸手捋了一下。凯莉的眼皮已经耷拉下去了,玫瑰花蕾一般的小嘴唇往前噘着。我又瞥了科里一眼,看到他正蹲坐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两个小家伙累了,妈妈,他们需要先吃点东西。” “等会儿有的是时间吃东西。”妈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我们得先做好计划,还得打包东西,因为我们今晚就得坐上火车。双胞胎可以趁我们等会儿打包的时候吃东西。你们四个人的衣物全部得挤进两个行李箱,所以我希望你们只带自己最最喜欢的衣服和最不占地方最割舍不下的玩具。只是玩具嘛,等你们到了那儿,我再给你们买更多更好的。卡西,双胞胎的衣服和玩具由你来选——记得,一定不要带太多。我们最多能拖四个行李箱,而我自己的东西得装两皮箱。” 噢,天哪!这是真的!我们必须要离开,丢下一切离开这儿!我们四兄妹得把所有东西挤进两个行李箱,可是光我那个布娃娃就能填满半个行李箱!安布娃娃是我最喜欢的,那还是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送给我的,如何能够割舍得下?想到这儿我不禁抽泣起来。 我们都愣在那儿,用震惊的眼神盯着妈妈,这似乎让她有些不安,因为她很快就站了起来往卧室里走去。 “我刚才说了,我的父母非常有钱。”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特意看了我跟克里斯托弗一眼,但很快又别开了脸。 “妈妈,”克里斯托弗喊了一声,“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讶异于克里斯托弗竟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肯定是出事了呀,出大事了。 妈妈迈着步子,一双漂亮的长腿从黑色薄纱睡衣中伸出来。即便愁容满面,即便穿一身黑,可她仍然是漂亮的——那双眼睛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妈妈真的很迷人,我爱她——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好爱好爱她! 那时候,我们都很爱她。 妈妈走到沙发前面,然后转过身,黑色的雪纺裙好似舞裙一样飘了起来,露出她那双漂亮大长腿。 “亲爱的,”妈妈说,“在你们外祖母那样豪华的房子里生活,会有什么事呢?我是在那儿出生并长大的,除了上学的日子一直都在那里生活。那是一所漂亮的大房子,而且房间还在不断增加,尽管那儿现有的房间已经远远够住了。” 说到这儿,妈妈微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容却像是假笑。“不过,在你们跟我父亲——也就是你们外祖父——见面之前,我有一件小事要跟你们先交代一下。”然后,妈妈又迟疑了一下,接着又露出那种古怪的假笑表情。“很多年前,那时我才十八岁,我做了一件你们外祖父极其反对的事情,当然我妈妈也非常反对,但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我的,所以也就不管她了。反正,因为我做的那件事情,导致我的父亲把我从遗嘱名单中踢了出来,也就是说,我无法再继承他的遗产。你们的爸爸总是能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他说这没什么关系。” 有辱斯文?是什么意思?我无法想象,妈妈究竟是做了什么事,以至于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她反目成仇,并愤然夺走本应给予她的一切? “嗯,妈妈,我明白你的意思。”克里斯托弗说道,“你忤逆外祖父的意思,所以即便一开始你在他的遗嘱名单中,但后来他一气之下就让律师除掉了你的名,也就是说,现在你无法继承他的任何财产,而是由关系更远一层的亲属继承。”说着,克里斯托弗咧嘴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自己知道的比我多,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克里斯托弗平时如果待在家,那他多半时间都在房间里看书。只是一到外面,他也跟其他孩子玩得一样疯。反正在家里的时候,我的哥哥很少看电视,是一个大书虫! 是的,克里斯托弗确实说得没错。 “是的,克里斯托弗。如果你们的外祖父过世,我无法得到他的任何财产,或者通过我由你们得到。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我母亲不回我的信,我还往家里写了那么多封。”说到这儿,妈妈再次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带点苦涩的自嘲意味。 “不过,因为现在我是他唯一在世的后代,所以希望能让他改变主意。我其实还有两个哥哥,但他们两个都意外身亡,从而我就成了他唯一剩下的继承人。”说到这里,妈妈停下了走来走去的脚步。她抬手捂住嘴巴,摇了摇脑袋,然后用那种鹦鹉学舌的声音说道,“我觉得我还是跟你们再说一件事吧。其实多尔甘杰并不是你们真的姓氏,你们实际姓佛沃斯,而这个姓在弗吉尼亚州举足轻重。” “妈妈!”我震惊地大喊起来,“那你们改掉真正的姓氏,然后在我们出生证上放一个假名,这样是合法的吗?” 妈妈有些不耐烦了,“卡西,改名字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而且多尔甘杰这个名字也确实跟我们多少有点关系。你们爸爸是从他的祖辈那里截取了这个名字,因为他觉得很有意思,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反正只要达到目的就好啦。” “什么目的?”我问,“爸爸为什么要改掉佛沃斯这么易拼易记的名字,而选择多尔甘杰那么长那么难记的?” “卡西,我累了。”妈妈说着,倒在离她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要处理好多法律的细节问题。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一切的,我会给你一个解释,我发誓一定跟你坦诚一切,但现在请你先让我喘口气。” 这一天真是发生太多事情了。一开始我们被告知“他们”将要夺走我们的一切东西,包括房子,然后又得知就连姓氏都未必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双胞胎蜷缩在我们的腿上,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反正他们那么小,还不明白这一切。就连我,已经满了十二岁的我,算起来都是个小女人了,也还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于能回家见到阔别十五年之久的父母这件事显得并不怎么高兴。神秘的外祖父母,在爸爸的葬礼以前我们一直都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直到这一天,我们才知道两位舅舅都意外身亡。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我们的爸爸妈妈早在有孩子之前就已经经历了世间种种,说到底我们也没那么重要吧。 “妈妈,”克里斯托弗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在弗吉尼亚州的房子应该很大很豪华,但我们更喜欢这里。我们的朋友都在这儿,这里的人熟悉我们、喜欢我们,我们不想搬。你能不能去找下爸爸的律师,看他能不能想到办法让我们继续在这儿住下去呢?同时保住我们的房子和家具。” “说得对,妈妈,求你了,就让我们留在这儿吧。”我也赶紧附和道。 妈妈听完,迅速起身然后大步走过来。她半跪在我们面前,视线跟我们保持同一水平位置。“现在听我说,”妈妈抓起哥哥和我的手按在她的胸前,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想过了,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让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生活,但没有办法——根本就没有办法,因为我们没有钱支付每个月的账单,我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来养活四个孩子和我自己。你们看着我,”妈妈说着,张开她的双臂,显得格外脆弱无助、惹人爱怜,“你们知道我是什么吗?我就是一个漂亮而无用的花瓶,总是认为会有男人来照顾我。我不会做任何事,我甚至连打字都不会,算术也不好。我倒是会做些漂亮的针线活,但那种事根本就赚不了什么钱。而如果没有钱,人根本就没办法生活。让世界运转的不是爱,而是金钱。而我的父亲钱多得不知道要怎么花。如今他又只剩下一个在世的继承人——那就是我!他曾经最宠爱的就是我,所以我觉得要赢回他的心应该并不难。到时候他会让律师把我加进新的遗嘱名单,然后我就能继承他的一切了!我的父亲已经六十六岁,患有心脏病的他现在已是生命垂危。我母亲单独在一张信纸上告诉我,你们的外祖父最多应该只剩下两三个月的寿命。不过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我重新赢回他的喜爱——等他一死,他全部的财产就都是我的了!是我的!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将永远无须为物质担忧。我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做想做的任何事情。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旅行,喜欢什么就能买什么——任何心之所欲的东西都将为我们所有。我说的可不只是一两百万的钱,而是几千万上亿——甚至是数十亿美元!人有钱到这种地步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净资产究竟有多少,因为他们到处投资,拥有的产业太多,包括银行、航空公司、酒店、百货商场、船运公司等。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外祖父控制的商业帝国有多么庞大,就算现在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他还是能够赚下天文数字的钱。可以这么说,他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 说着,妈妈的蓝色眼睛开始放光。黄昏的余晖透过窗户玻璃洒进来,在她的头发上投下钻石一般闪亮的光圈。其实,妈妈看上去已经是无价的了。妈妈,妈妈,爸爸死之后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样? “克里斯托弗,卡西,你们在听吗?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你们知道那么一大笔钱能做多少事吗?整个世界,一切都尽在你的掌握中!有了钱,你就会有权有名,受众人景仰。相信我,我很快就能赢回我父亲的心。我想他一看到我,就会立刻意识到分开的这十五年是多么大的浪费。他老了,残喘于病榻之上,几乎整天都在一楼图书馆旁边的小房间里待着,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照看他,仆人从头到脚伺候他。但人活一世,真正牵挂的还是自己的骨肉,而我现在是他唯一剩下的孩子了,他只有我。就连照顾他的护士们都无须爬楼,因为她们在一楼就有自己的卫生间。某天晚上,我会让他做好面见四位外孙的准备,然后再带你们下楼进到他的房间,然后他会被你们迷得神魂颠倒:四个无可挑剔完美无瑕的孩子——他一定会很爱你们,爱你们每一个。相信我,一切都会按照我的计划走。我发誓,不管我的父亲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服从。我以我的生命起誓,以我最珍视的孩子起誓——你们是我跟你们爸爸的爱情结晶——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很快就会成为巨额财产的继承人,一旦我成为继承人,那你们曾经梦想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 我目瞪口呆。妈妈的热情将我彻底击倒,我瞥向克里斯托弗,看到他正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盯着妈妈。双胞胎已在沙发上睡着,对于这一切他们浑然不知。 我们将在一所宫殿般的大房子里生活。 在那所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会有仆人从头到脚伺候在身边,我们会被介绍给麦德斯王(具有点石成金的魔力),而他很快就要死了,到时候我们就能拥有他的财富,把世界踩在脚下。我们将进入令人难以置信的物质世界,我将拥有公主一般的生活! 然而,为什么我并不觉得高兴呢? “卡西,”克里斯托弗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你还是可以跳芭蕾舞。我不认为钱可以买来天分,也不认为钱能让不学无术的西部牛仔变成满腹诗书的大医生。不过,在我们献身严肃事业之前,是不是能参加一场舞会?” 粉色芭蕾舞女的银质音乐盒我没办法带走,因为它比较值钱,所以也被列入了要被“他们”收走的物品名单。 我也无法把玻璃框罩从墙上取下来,或者藏起我的迷你玩偶。除了手指上的一枚心形小宝石戒指,爸爸送给我的东西我一样都拿不走。 不过,正如克里斯托弗所说,等我们变有钱之后,我们的生活就会成为一个大舞会,一个没有尽头的派对。有钱人就是那样生活的——他们成天数着钱,计划各种有意思的事,生活得无忧无虑。 玩乐,游戏,派对,超乎想象的巨额财富,宫殿一样的大房子,还有住在大车库里的仆人,车库里停着至少九辆、十辆名贵汽车。谁能想到我的妈妈竟然出身那样的富贵人家?爸爸为什么还总说妈妈花钱大手大脚呢,反正妈妈只要写封信回家央求一下,钱不就来了吗? 我沿着走廊缓缓走回到自己房间,走到银质音乐盒前驻足停下。音乐盒的盖子是打开的,粉色的小芭蕾舞女以阿拉贝斯舞姿 注 站立,俏丽的身影映在面前的小镜子中。随即,悦耳的音乐在我耳边响起,“旋转,芭蕾舞女,旋转……” 要是有地方藏的话,我其实也能把它偷偷带走的。 再见了,我的粉白色公主房。再见,曾陪伴我熬过麻疹、腮腺炎和水痘的瑞士风圆顶小白床。 再次跟你道别,爸爸。等我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坐在我的床前,拉着我的手,也看不到你拿着一杯水从卫生间里出来。爸爸,我真的不是很想离开,我宁愿留在这里,离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卡西”——妈妈在门口叫我了——“别站在那儿哭,这不过就是个房间而已。你这一辈子要住的房间还多着呢,快点,赶紧收拾好你自己还有双胞胎的东西,我打包我自己的。” 我这一辈子,还会住上好多好多的房间,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相信。 芭蕾舞演员一条腿站立,另一条腿平行向后伸展的一种姿势。 [book_title]通往财富的道路 趁着妈妈打包她的个人物品,克里斯托弗和我先将衣物塞进两个行李箱,再塞进几个玩具和一盘棋。黄昏时分,一辆出租车将我们载到火车站。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跟一个人道别,这让我们很难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但妈妈很坚持。我们的单车和其他一些大的物件全都被留在车库,一样都没带走。 那是一个繁星之夜,火车缓缓地朝弗吉尼亚州一个遥远的庄园行进。许多沉睡的山村和城镇在车窗外一闪而过,还有一些星罗棋布的农场,唯有射出的三角形金色灯光证明它们真的存在。哥哥和我不想睡觉,因为不想错过任何东西,而且我们还有那么多的话要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那座即将入住的富丽堂皇的房子,想着即将要用金子做的盘碟吃饭,还会有穿制服的男仆在旁服侍。我想,到时候应该会有专门的女仆伺候我穿衣、沐浴和梳头吧。不过我应该不会对她太严苛,我会关心她体贴她,成为所有仆人都喜欢的那种小姐——除非她打碎我极为珍贵的东西!那就怪不得我了,我会发脾气,比如丢一些我不喜欢的东西之类的。 现在回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夜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就是从那晚开始成长,开始能够理智思考的吧。有得就有失,所以我最好还是习惯这一点,争取能够多得到一些东西。 正当哥哥和我想着手上真有钱了要怎么花的时候,一位胖胖的光头售票员走进了我们的小隔间,他用那种欣赏的目光把妈妈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然后才轻声开口道:“帕特森夫人,再有十五分钟你们就将到站。” 他为什么称呼妈妈为“帕特森夫人”?我在心里寻思,向克里斯托弗递去一个困惑的眼神,而克里斯托弗显然也对此感到不解。 妈妈被惊醒了,她突然瞪大眼睛,显得吃惊而无措。妈妈看看那凑到她眼前的售票员,又看看克里斯托弗和我,然后表情绝望地看向沉睡着的双胞胎。接着就见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从钱包里抽出纸巾,轻柔地拭掉眼角的泪。她沉沉地叹息一声,满是哀伤,我的心不禁紧张得打起鼓来。“好的,谢谢你!”妈妈对那位仍倾慕不已看着她的售票员说,“别担心,我们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夫人,”售票员看了下怀表,一脸关切地说,“现在是凌晨三点,会有人来接你们吗?”说着,那位售票员眼神忧虑地看了看克里斯和我,还有睡着的双胞胎。 “没关系。”妈妈安慰道。 “夫人,现在外面很黑。” “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 那位慈祥的售票员似乎还不甘心。“夫人,”他说,“这里离夏洛茨维尔 注 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不能把您和您的孩子丢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为避免更多的询问,妈妈故作傲慢地说:“有人来接我们。”没想到妈妈对那傲慢的做派竟是信手拈来,就跟戴取帽子一样轻松。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车站,火车开走了。而事实上,并没有人来接我们。 走下火车,周围漆黑一片,正如那位售票员提醒的那样,目之所及见不到一所房子。寂静的深夜,在那样的荒郊野外,我们同站在火车扶梯上的售票员挥手道别,售票员一只手扶着扶梯,另一只手跟我们挥别。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并不是很想让“帕特森夫人”和她的四个昏昏欲睡的孩子在这里等人来接。我环视四周,只看到一个由四根木柱撑起来的斑驳锡皮顶和一张摇摇晃晃的绿色长椅。这就是我们下车的火车小站了。我们并未在长凳上坐下,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火车消失在黑夜之中,火车鸣了一声笛,似乎在祝我们好运。 我们的四周只有田野和草地。小站后面的密林里,似乎有古怪的响动。我跑过去想一探究竟,却惹得克里斯托弗一阵大笑。“不过是只猫头鹰罢了,你以为是鬼啊?” “没那种事!”妈妈厉声说道,“你们也用不着再窃窃私语了,反正这里四下无人。看样子这是一个小山村,大部分都是饲养奶牛的。你们看,地里种的都是小麦和燕麦,有些也种了大麦。住在山上的富人所需的新鲜食物都由这些农民提供。” 周围山连着山,看着就像是起伏的拼接被子,高矮不一的树木将其分割成不同的块。我称那些树木为黑夜卫士,但妈妈跟我说,许多排成排的树都是用来防风的,同时也用来防御大雪。一听到雪,克里斯托弗就表现得格外兴奋。他最爱的就是各种冬季运动,却想不到位于南方的弗吉尼亚州能有这么大的雪呢! “哦,是的,这里也会下雪,”妈妈说,“不骗你们,这里真的会下雪。我们住在布鲁山脉的山脚,一到冬天就会特别冷,跟格莱斯通差不多。不过到了夏季,白天的天气就会格外暖和,晚上也还是需要盖床毯子睡。等到太阳出来,你们就能一览美丽的田园风光,绝不比你们见过的任何美景差。不过,我们还是得抓紧时间。从这儿到我家还要走很远的路,我们得赶在黎明仆人还没起来之前到家。” 好奇怪!“为什么呢?”我问,“还有,为什么那个售票员称呼你为帕特森夫人?” “卡西,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我们得抓紧赶路。”说着,妈妈弯腰提起两个最重的行李箱,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我们一定要跟紧她的脚步。克里斯托弗和我只能扛起双胞胎,因为他们实在太困了,根本走不动路,整个人都是瘫软的。 “妈妈!”走了几步,我大声嚷起来,“那个售票员忘记把你的那两个行李箱给我们了!” “没事的,卡西。”妈妈气喘吁吁地说,好似手上的两个箱子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是我让那位售票员帮我把箱子带到夏洛茨维尔的,可以先锁起来,等我明天早上再去取。” “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克里斯托弗紧张地问道。 “这个嘛,一方面,我一个人肯定提不了四个箱子,对吧?另一方面,我希望在父亲知道我有四个孩子之前先有机会跟他谈一谈。而且,离家十五年后突然半夜回到家,这总感觉不太对,对吧?” 我想,妈妈说的确实有道理,因为双胞胎不愿意走路,我们三个人确实已经是不堪重负了。没办法,只得拖着脚步跟在妈妈后面,一路上走过凹凸不平的坎坷地,穿过被石头、树木和灌木林包围的小路,衣服都被钩破了。我们跋涉了好久好久。克里斯托弗和我都疲惫不堪,心情烦躁,感觉背在背上的双胞胎也越来越重,我们两个人累得手都要断了。这段路程就跟探险一样。我们几个小的抱怨着嘟囔着,拖着步伐跟在妈妈身后,真的好想坐下来休息一下。我们想回到格莱斯通,回到我们自己的床上,用我们自己的东西——反正比这里好——比那个据说有仆人、和我们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母的大宅子强。 “把双胞胎叫醒!”妈妈斥道,她已经对我们的抱怨有些不耐烦了,“把他们放到地上,不管愿不愿意,都让他们自己走。”说完,妈妈自顾自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我敏锐地听见了:“上帝知道,他们应该趁着还能在外面自由走动的时候好好享受一下。” 我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赶紧望向哥哥,想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妈妈的呢喃,而哥哥也刚好转过头看向我。他朝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只好以微笑回应。 明天,等妈妈找准时机乘着出租车抵达,她会走到缠身病榻的外祖父身旁,然后微笑,说话,外祖父会马上被吸引,妈妈将成功赢回外祖父的心。只需看一眼妈妈那美丽迷人的脸庞,只需听一声她甜美的嗓音,外祖父就会伸出双臂,原谅妈妈曾做过的“有辱斯文”的事情。 从妈妈之前的只言片语中我们得知,外祖父是个坏脾气的老头,反正六十六岁在我看来就已经算很老了。而身处死亡边缘的老人如何还能对自己的独生女耿耿于怀呢?更何况,还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儿。他不得不原谅妈妈,这样才能安详平和地离开,毫无遗憾地进入坟墓,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了对的事情。然后,一等外祖父被妈妈的魔力所蛊惑,妈妈就会把我们从卧室里领出,到时我们会是最美好的模样,展现出最好的自己,让外祖父看到我们是四个俊俏可爱、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其中有一对还是谁都无法抗拒的双胞胎。要知道平时去购物中心,人们总是会停下来拍拍双胞胎的脑袋,羡慕地称赞妈妈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小孩。除此之外,要不了多久外祖父就会知道克里斯托弗是多么的聪明,功课多么优秀!更令人赞叹不已的是,他压根儿就不需要跟我一样努力再努力地学习,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好成绩。反正,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会变得简单。平时看书只需眼睛扫一两遍,里面的内容就会深深地印进他的脑海,再也不会忘记。说起来,我真的好羡慕他的这种天赋。 不过,我也有一种天赋,尽管不如克里斯托弗的天赋那般闪亮。我的能力在于可以看到一切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不那么光彩的东西。之前我们收集了一点关于素未谋面的外祖父的零碎信息,不过当把所有的碎片信息拼到一块时,我其实已经知道外祖父并不是那种能轻易原谅别人的人——不然,怎么可以做到对曾经深爱的女儿十五年不闻不问?不过,固执的外祖父是否能抵挡住妈妈的甜言蜜语和巨大魅力呢?我有点怀疑。我曾见过妈妈如何在钱的问题上用甜言蜜语向爸爸发动攻势,而到最后爸爸总是妥协的那个,根本招架不住妈妈的一番撒娇。只要妈妈的一个吻、一个拥抱、一个轻柔的爱抚动作,爸爸脸上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不管妈妈要买的是多么贵重的东西,爸爸最终都会同意。 “卡西,”克里斯托弗对我说,“别太担心。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生命就是这样交替的。” 我感觉到克里斯托弗盯着我的目光,好像他能看穿我的心思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克里斯托弗见了,咧嘴笑起来。他是那种天性乐观的人,从不会像我这样动不动就心情阴郁、疑神疑鬼或者情绪化。 我们按妈妈说的叫醒了双胞胎,把他们放到地上,然后告诉两个小家伙不管多累,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然后,我们牵起他们的小手,一路上两个小家伙自然是哭哭啼啼地抱怨个不停。“我不想走。”凯莉泪眼婆娑地抽泣道。 科里只是号啕大哭。 “天这么黑,我不想在这树林里走!”凯莉大声喊着,试图挣脱我的手,“我要回家!放开我,卡西,放开我!” 科里哭得更大声了。 我想再度抱起凯莉,抱着她一起走,但我的双臂实在是痛得不行,根本抱不动了。这时克里斯托弗放开了科里的手,跑到前面帮妈妈提那两个沉沉的大行李箱,以至于那两个不情不愿的小家伙就只能由我拉扯着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了。 夜风袭人,尽管妈妈说这周围都是些小山丘,但我觉得远处的那些山影十分高大,简直可以称得上大山。我抬起头,天空好似一个倒扣着的碗,碗底铺一块海军蓝的天鹅绒毯,里面装着水晶般的雪花,星星倒是没有影子——或许,那是结了冰的眼泪呢!是我未来要落下的泪水。为何它们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望着我,让我感觉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不值一提?触手可及的天空太大,又太美,让我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祥之感。如果不是那种环境,我知道其实我会喜欢田园风光的。 终于,我们来到一排依山而建的庄园大宅前面。我们蹑手蹑脚地朝沉睡在山坡上的最宏伟最壮丽的那栋房子走去。妈妈压低声音说那是他们家的祖宅,被称为佛沃斯庄园,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历史。 “这附近有没有冰湖可以溜冰或者游泳?”克里斯托弗问。说完,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山势,“不过这儿应该不怎么适合溜冰——树木和石头太多了。” “你说的没错,”妈妈说,“离这儿大概半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小湖泊。”说着,妈妈用手指了指小湖所在的方向。 我们几乎是踮着脚尖绕过庄园。走到后门,一个老妇人让我们进去。她大概是一直在等我们吧,看我们过去,便迅速打开门,连门都不用敲。就这样,我们好似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进了宅子。老妇人也没有对我们说一句欢迎的话。难道她是女仆之一?我不禁在心里揣测。 很快我们就进到了漆黑大宅的里面,老妇人催促我们上一条陡峭狭窄的楼梯,片刻都不让我们停留,以至于我们只得一边沉默迅速地赶路,一边偷瞄四周。老妇人领着我们穿过许多走廊,又经过许多关着的门,终于来到尽头的一个房间,她推开门用手势示意我们进去。进到那个只点着一盏灯的大房间,想到这辛苦跋涉的漫长夜晚终于要结束了,心里不禁一阵释然。房间的两个大窗户都被厚重的垂帘给遮住了,身着灰色裙子的老妇人关上厚重的通道门,然后斜倚着门转身看我们。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把我吓了一跳:“柯琳,你说的没错,你的这几个孩子都长得挺俊俏。” 老妇人站在那里,说着这本该暖人心的赞美,可我却没来由地感到后背一凉。尽管说的是奉承话,可她的声音却是那样冷漠,好似我们都是些听不出好坏或感知不出情绪的木头人一样。我的这种判断果然没错,她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你确定他们的智商都没问题吗?会不会有什么肉眼暂时看不出的毛病?” “没有的事!”妈妈生气地大嚷,明显被惹恼了,“我的孩子个个完美无瑕,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你用眼睛看就知道!”说完,妈妈瞪了老妇人一眼,然后蹲下身给站在她脚边的小凯莉脱衣服。我也俯身给科里解开蓝色小夹克外套的扣子,克里斯托弗则把一个大箱子抬到屋子里的一张大床上。随即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两套黄色的连脚睡衣。 我一边帮科里脱下外套然后换上他的黄色睡衣,一边偷偷打量那个高大的妇人,我寻思她大概就是我们的外祖母吧。我仔细端详她的脸庞,然而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也没有双下巴,我这才发现她其实并没有我一开始以为的那么老。妇人有着一头铁青色的头发,加上往后梳的古板发式,显得眼睛细长。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皮肤如何被那梳得紧紧的头发扯出皱褶——就在我看的间隙,一根头发因为受不住力而被扯断。 她长着一个鹰钩鼻,肩膀宽阔,嘴巴像两片薄的弯刀片。身着一件灰色塔夫绸裙,靠近脖子的地方贴着颈线别了一个钻石胸针。从外表看,妇人的一切都透着威严,没有丝毫温柔慈爱的气息,就连她的胸脯看着都像是两个混凝土做的小山丘。她肯定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不像爸妈那样会陪我们玩、带给我们快乐。 我不喜欢她。我想回家。我的双唇颤抖着,我想看到爸爸再活过来。妈妈那样可爱,那样迷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人生下来的?难道妈妈的美丽与优雅不是从她那儿继承过来的吗?我颤抖着,用力忍住在眼睛里打转的泪水。妈妈提前让我们做好了面对一个不甚慈爱、威严冷酷的外祖父的准备,然而安排我们回来的外祖母却最先给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冲击,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是那样的严肃冷漠。我用力眨着眼睛,忍住眼泪,担心被克里斯托弗看见然后学我的样子来取笑我。不过当看到妈妈微笑着将换好睡衣的科里抱到床上,然后再把凯莉抱到科里旁边睡下,我的心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慰。两个小家伙躺在那里看着是那样的可爱,好像两个精雕玉琢的粉娃娃。妈妈凑过去分别在双胞胎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印下一个吻,然后用手轻柔地捋了捋他们搭在前额的小发卷,再给他们俩掖好被子。“晚安,我的小宝贝们。”妈妈用我们最为熟悉的温柔语气轻声呢喃道。 双胞胎并没有听见,因为他们已经沉入了梦乡。 然而,铁树一般站在那里的外祖母,看到躺在一张床上的双胞胎以及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克里斯托弗和我,显然并不高兴。我跟克里斯托弗实在是累了,所以只得依偎着支撑彼此。外祖母那双灰石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大的反感。她眉头紧皱,满脸怒容,妈妈似乎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表情,但我不明白。当外祖母说“你这两个大的不能睡在同一张床上”,妈妈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们不过是两个孩子而已。”妈妈有些反常地反驳道,“母亲,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对吗?你还是那样多疑,看什么都不顺眼!克里斯托弗和卡西是纯洁的!” “纯洁?”外祖母反斥道,脸上的刻薄表情几乎都能割下血肉来,“你父亲和我以前也是一直这么认为你跟你那个丈夫的!” 我瞪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望向哥哥,他所有的成熟与勇敢似乎一下子坍塌了,如同一个脆弱无助的六七岁孩子站在那里,跟我一样茫然无措。 汹涌的怒火让妈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你如果是这么想,那就安排房间,分开床睡!这么个房间,就只能这样睡了!” “那不可能。”外祖母用她那冷若冰霜的语气回道,“这是唯一一间不会让我的丈夫和我听到他们的走动声或冲水声的带卫生间的卧室。要是安排他们分开住,这里一个,那里一个,那他肯定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或吵闹声,仆人们也有可能听见。这可是我精心安排的地方,是唯一不会被人发现的安全房间。” 安全房间?难道我们所有人都要在这一个房间里睡?在这样一栋有着三四十个房间的大宅子里,我们却只能缩在一个房间?不过仔细想想,要是让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我倒也不愿意呢。 “让两个女孩睡一张床,男孩睡一张床。”外祖母命令道。 妈妈只得抱起科里并将他放到另一张床上,然后,房间里的大概格局也就就此定了。男孩子们睡靠近卫生间的床,凯莉和我睡靠窗户的那张床。 接着,老妇人用她那冷酷的眼神先是看了看我,然后又转向克里斯托弗。“现在你们听着,”她用那种部队长官一样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你们两个大的要负责管好那两个小的,不许让他们打闹或发出声音,要是他们两个有谁破坏我立下的规矩,那我就唯你们是问。给我好好记住:要是让你们的外祖父那么快就发现你们在这儿,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们扫地出门,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因为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孽。另外,你们必须要保持房间的干净整洁,卫生间也是一样,要维持得跟没有人住在里面一样。另外你们也得给我保持安静,不许大声喧哗,不许哭,更不许在地上跑来跑去发出响动,以免下面的人听到。等会儿你们的妈妈和我离开之后,我会把门锁上。因为绝不允许你们去其他房间,更不许出现在庄园的其他地方。在你们的外祖父去世之前,你们就待在这里,但你们要做到销声匿迹,就跟不存在一样。” 天哪!我的目光转向妈妈。这不会是真的!她在说谎,对吗?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来吓我们的。我往克里斯托弗靠去,紧紧靠在他的身旁,全身冰凉而颤抖。外祖母一脸阴沉,我只得迅速移开。我再次看向妈妈,但她却转过身去,低垂着头,双肩微微抖动好似在哭。 我一下子慌了,要不是妈妈刚好那时候转回身并在一张床上坐下,然后向克里斯托弗和我伸出手,我想我一定会大喊。我们赶紧跑向妈妈,庆幸她还能拥抱我们,用手轻抚我们的头发和身体,帮我们抚平一路上被风吹乱的发丝。“没事的,”她轻声说,“相信我。你们只需要在这儿待一个晚上,然后外祖父肯定会欢迎你们到他家的,到时候这儿就会成为你们自己的家——每个房间、花园,所有地方任你们玩耍。” 说完,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她那个高大、严肃、不易亲近的母亲。“母亲,请你可怜可怜我的这些孩子,他们也同样是你的骨血后代,请你记住这一点。他们都是好孩子,是正常的孩子,他们需要空间玩耍嬉戏。你真的希望他们轻声细语地说话吗?房间的门也用不着锁上,你锁上走廊尽头的那道门不就行了。还有,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去北边的那些房间呢?我知道那一片区域你从来都不在意的。” 可外祖母却猛地摇头,“柯琳,这里作决定的是我——不是你!你以为我那样锁住通道的门就行了吗?仆人们会心生疑虑的。一切都照我说的办。锁上这间房子则不至于引起怀疑,因为通往阁楼的楼梯在这里,而我向来禁止他们打探与其不相干的事情。每天清早,我会给孩子们送食物和牛奶来——赶在厨师和女仆进厨房之前。除了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五,整个宅子包括北边这一厢都要进行彻底打扫外,平日里不会有人进来。所以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五,孩子们只能躲到阁楼上去,直到女仆们完成相关的工作。而在女仆进来之前,我会亲自过来检查,确保他们不会留下任何有人在这里生活的蛛丝马迹。” 妈妈更加不愿意了,“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做到一丝痕迹都不留下。母亲,锁上通道尽头的门就好了!” 闻言,外祖母咬牙切齿地回道:“柯琳,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来找借口不让那些仆人来这里,包括取消每月一次的清洁打扫。但这件事得慎重而行,绝不能引起他人怀疑。他们都不喜欢我,所以一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会跑到你父亲那里告状,以求得到某些奖赏。柯琳,你还不明白吗?不能你一回来我就把这边通道的门锁上,这太巧合了,太容易引人疑心。” 最终,妈妈还是点头妥协了。她跟外祖母还在不停地商量对策,而克里斯托弗和我已经困得不行了。这一天真的太漫长了。我真的好想爬到凯莉旁边,马上进入香甜的梦乡,一个没有现实困难的梦乡。 我以为妈妈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克里斯托弗和我有多困了,不过就在这时她却反应了过来,然后才让我们去卫生间换完衣服上床睡觉——终于啊终于。 妈妈走到我身旁,神情疲倦而关切,眼底闪过一片深重的阴影,然后将温热的嘴唇吻在了我的额头上。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水闪烁,黑色的睫毛膏也被泪水弄花。为什么妈妈又哭了呢? “快去睡觉。”妈妈哑着喉咙说,“别担心,不用管我们刚才说的话。一旦你们外祖父原谅我,忘记我曾经惹他不高兴的事情,他肯定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外孙们——他在人世间唯一还有可能亲眼见到的外孙们。” “妈妈,”我皱起眉头,一脸困惑地问她,“你怎么一直哭呢?” 听我这么说,妈妈立刻用手抹掉眼泪,试着冲我微笑。“卡西,我担心要重新赢回你们外祖父的喜爱和认可恐怕一天时间还不够,说不定得要两天甚至更久。” “更久?” “可能,可能要一周,不过最多也就一周时间,也很可能不用那么久。我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总之,不会很久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妈妈边说边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亲爱的卡西,你爸爸真的好爱好爱你,我也是一样。”说完,妈妈又慢慢走向克里斯托弗,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跟着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还跟他耳语了几句,至于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 走到门口,妈妈转身对我们说:“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一有时间就过来看你们。你们知道我的安排的,我现在还得走回那个火车站,搭另一辆火车去夏洛茨维尔取回我的两个行李箱,然后明天趁早乘出租车回到这儿,到时候我一有空就会过来看你们的。” 妈妈说完,外祖母便残忍地将她推出门口,但妈妈还是挣扎着回头看向我们,泪光闪烁的眼睛里写满恳求,她恳求我们说:“一定要好好的,要听话,不能弄出响动。听外祖母的话,遵守她立下的规矩,不要让她有机会惩罚你们。请你们一定要做到,另外还要让双胞胎也做到这些,不能让他们哭或者想我想得太厉害。你们要把这当成一个游戏,一个好玩的游戏。反正在我给你们带来玩具和游戏器具之前,你们一定要尽可能地哄住他们。我明天会回来的,与你们分开的每一秒我都会无比地思念你们,为你们祈祷,我爱你们。” 我们答应妈妈一定会乖乖听话,不会吵不会闹,我们会严格地遵守一切规矩,尽最大努力哄双胞胎开心,不让他们担心或害怕。 “晚安,妈妈。”看到妈妈摇摇欲坠地站在走廊上,而外祖母那双大而残忍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我跟克里斯托弗异口同声地对她说,“别担心我们,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们知道怎样照顾双胞胎,也懂得如何让自己开心。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哥哥和我尽力安慰妈妈。 “明天清早,你们会看到我的。”外祖母一说完,便将妈妈推入走廊,然后关门上锁。 屋子里面只有我们四个小孩,门又被上了锁,真的很让人害怕。万一失火了呢?我以前总是会想象失火的情景,设想自己该如何逃脱。如果我们全都被锁在这儿,那即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到的。被关在这二楼偏僻且禁止入内的房间里,谁能听到我们的叫声呢?这个屋子,每个月除了第四周的周五,再也不会有人过来。 幸好这只是暂时的安排,不过是临时住一晚上而已。等到明天,等妈妈重新赢回垂死的外祖父的心,一切就会不同了。 但这一晚,我们确实被孤零零地锁在这儿。灯火尽灭,在我们的脚下,巨大的庄园好似魔鬼一样将我们包围,把我们放在他满是獠牙的嘴边。我们只要有细微的动作或是耳语,哪怕只是呼吸重了一点,都会被瞬间吞下。 躺在床上,我只想赶紧睡着,不愿意再去想那没有尽头的让人恐惧的静默。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没有沾枕头就睡着。最后还是克里斯托弗打破了沉默,我俩开始轻声讨论当前的处境。 “没那么糟糕。”克里斯托弗轻声说,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水光闪烁,“外祖母——她应该没有表面上那么刻薄的。” “你觉得她不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听我这么说,克里斯托弗轻轻笑了,“是的,你说的对,慈祥——跟蟒蛇一样慈祥。” “她怎么跟巨人一样呢,你觉得她有多高?” “天哪,这个可就难猜了。应该有一米八二那么高,体重得有一百八十斤。” “不,我觉得有三米高,五百斤重。” “卡西,你得学会不这么夸张,不能再小题大做。现在我们需要好好审视一下当前的处境,这个房间不过是这栋大宅子当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在妈妈回来之前,我们需要在这里住一晚上,仅此而已。” “克里斯托弗,你听到外祖母刚才提到爸爸了吧?你知道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吗?” “我也不懂,但我想妈妈到时候应该会跟我们解释的。现在我们得睡觉了,睡觉之前做个祈祷,除此之外,我们目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你说是吧?” 听他这么说,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双膝跪地,双掌摊开托着下巴,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开始祈祷,我祈祷上帝能让妈妈成为最有魅力最迷人的人,成功赢回她父亲的心。“上帝啊,但愿外祖父不会跟他妻子一样尖酸刻薄就好了。” 祈祷完之后,身心俱疲的我回到床上,把凯莉拥到怀中,如愿地进入了梦乡。 美国弗吉尼亚州中部城市。 [book_title]外祖母的房子 清晨的微光被那禁止我们打开的厚重垂帘隔绝在外面,克里斯托弗最先打着哈欠坐起身,然后伸了个懒腰,咧嘴冲我笑:“嘿,鸡窝头。”克里斯托弗跟我打招呼。其实他的头发跟我的一样蓬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上帝偏偏给了他和科里那样一头卷发,给我和凯莉的却只是一头波浪发。他们每天都要费尽心思梳平头上的卷发,而我却在旁边艳羡不已,想着要是能跟他们换换就好了。 我坐起身,开始打量四周。这间屋子大概是十六平方米,里面放了两张双人床,一个大高脚抽屉柜,一个大衣橱,两张放满东西的椅子,一张自带梳妆椅的梳妆台放在两扇窗户中间,另外还有一张配有四把椅子的红木桌子。这些东西让屋子显得又小又乱。两张大床中间还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一盏灯。屋子里总共有四盏灯,然后所有色彩沉闷的家具下面都放了一块已经褪色的带金边的东方红地毯。我想那块红地毯以前定然是漂亮的,只是如今已经破旧不堪。屋子的墙壁上贴着奶油白的植绒花纹墙纸,被褥都是金色的,用厚棉花缎子一样的布料缝成。墙壁上还挂有四幅画,乍一看,那四幅画真是让人屏息。面容可憎的魔鬼在红色的地洞中追逐全身赤裸的人们,神秘怪异的魔鬼将那些可怜人大口吞下,有些人的脚还在那里乱踢,半截身子已挂在那长有尖利獠牙的怪物的嘴上。 “你不能这样盯着看,可能会被魔鬼看见的。”我那无所不知的哥哥对我说,“十有八九,我们那个天使外祖母将这些画挂在这里是为了时刻提醒我们听话。看着有点像戈雅 注 的作品。”克里斯托弗说。 哥哥真的是无所不知。除了最想当医生之外,他其实也一直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他尤其擅长画画,不管是水彩画还是油画等,都画得像模像样。反正除了收拾自己和照顾自己这两件事,其他的他都很擅长。 我站起身,想要走到卫生间,克里斯托弗却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并抢在我的前面钻入。凯莉和我的床为什么安排在离卫生间那么远的地方?我只能不耐烦地坐在床前,晃着两只脚等他出来。 由于我晃来晃去,凯莉和科里不约而同地醒了。两个小家伙打着哈欠坐起身,然后用手揉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动作一致好似照镜子一样,然后凯莉用笃定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喜欢这儿!” 凯莉这么说并不让人意外,她天生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大概是九个多月开始会说话的,而在那之前她能明确地表示自己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对于凯莉而言没有中间地带——非黑即白。高兴的时候她有着最为迷人的小奶音,听着就跟清晨欢快婉转的鸟鸣一样。而麻烦在于,她这只小鸟会啾啾地叫上一整天,除了睡觉绝不会休息。凯莉会跟布娃娃说话,跟茶杯说话,跟泰迪熊和其他的一些动物玩偶说话。任何能坐着听她絮叨还不会回嘴的小东西,都会被她揪着说上好一阵。到最后,往往是我任由她说,只是装作没听到一样。 科里就完全不同了。凯莉说个不停的时候,他往往会坐在旁边认真地听。我记得辛普森太太以前常说科里是“静水流深”。不过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生性安静的人确实总带着那么点神秘,让你忍不住猜想安静的表面之下是否有暗涛汹涌。 “卡西,”我那一脸稚气话又多的小妹妹叫我,“你刚才听到我说不喜欢这儿了吗?” 听凯莉这么说,科里立马从床上爬起并跳到我们的床上,然后过去紧紧抱住凯莉,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恐惧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问:“我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昨晚,坐火车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不,我不记得了。” “我们还迎着月光在林子里穿行了好久,景色很美。” “怎么没看到太阳?现在还是晚上吗?” 太阳被帷幔挡住了。但如果我跟科里这么说的话,他肯定会拉开帷幔看外面。而他只要看到外面,就会想要出去。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走廊里传来有人掏钥匙的响动,算是帮我暂时避过了这个难题。只见外祖母捧着一个放满食物的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还盖有一条白色的大毛巾。她一本正经地跟我们简单解释说,她不能一整天举着这么重的托盘走上走下,所以每天只送一次吃的。要是她来得太频繁,仆人们肯定会有所察觉的。 “以后我会改用野餐篮。”她一边说一边将托盘放到小桌子上。然后她回过头看着我,好似我是负责用餐的一样。“你得确保用这些食物让你们撑过一整天,把它分成三餐的分量。培根、鸡蛋、吐司卷和燕麦当早餐,三明治和小保温瓶里的热汤当中餐,炸鸡、土豆沙拉以及豆角当晚餐,水果可以当甜点。要是你们一整天都乖乖听话不吵不闹的话,我晚上或许会给你们带冰淇淋、饼干或蛋糕来当作奖赏。不过不能吃糖,吃糖会吃坏牙齿。而在你们外祖父死之前,你们是没办法看牙医的。” 克里斯托弗已经换好衣服从卫生间出来了,他听到外祖母如此轻描淡写地谈及自己丈夫的死亡,显然也有些吃惊。外祖母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悲伤,好似谈的是一条养在鱼缸里即将要死的金鱼一样。“记得吃完东西要刷牙,”外祖母继续交代着,“头发也要梳整齐,要每天洗澡换好衣服。我最讨厌那些脏兮兮流鼻涕的小孩了。” 在她说这话的时候,科里刚好在流鼻涕。我赶紧偷偷用面巾纸帮他擦干净。可怜的科里,他的花粉症一直都没太好,而外祖母现在说她最不喜欢流鼻涕的小孩…… “还有在卫生间里一定给我规矩点,”外祖母说着,特意瞪了我跟克里斯托弗一眼,当时克里斯托弗正斜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男孩和女孩一定要分开使用,绝不能一起。” 我被她说得脸唰地一下红了!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那段话,那段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无数次听到犹如被刻录下来的话:“孩子们,记住,什么事都瞒不过上帝的眼睛!上帝会知道你们在我背后做了哪些坏事,上帝会代我惩罚你们。” 说着,外祖母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在这张纸上列出了你们在我家需要遵从的规矩。”然后她将那张纸摊在桌子上,告诉我们要认真看并一条条记住。说完之后,她便转身离开了……噢,不,她径直朝那个我们还没来得及查看的衣橱走去。“孩子们,穿过这扇衣橱门,走到衣橱最里面,会看到一扇通往阁楼秘密楼梯的门。阁楼上有地方给你们奔跑嬉戏,在那上面弄出点响动倒没太大关系。但是,十点之前你们绝不允许上阁楼。十点以前,女仆们会在二楼进行日常的打扫工作,可能听到你们的动静。总之,你们要始终记得,一旦你们动静太大,就有可能被下面的人听到。过了十点,仆人们就不允许再上二楼。他们当中有一个是小偷。反正在我当场抓获那个小偷之前,只要有人上来我都会跟着。我昨晚已经说过了,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五,你们得早早地躲上阁楼,不许说话,不能走动,安静地坐着就行——听明白了吗? 说完,她依次看了我们四个几眼,用那冷酷凶狠的眼神加强语意。克里斯托弗和我点头应许,双胞胎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类似敬畏的表情盯着她。后来她还跟我们补充说,到那个日子,她会亲自来检查我们的房间和洗手间,确保不留下丝毫痕迹。 交代完这一切之后,她离开了,再次将我们锁在里面。 我们总算能放开呼吸了。 我决定把这当成一个游戏。“克里斯托弗·多尔,你来当爸爸。” 克里斯托弗听完一阵大笑,然后故意打趣地说:“还有别的吗?作为男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那么从今以后我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跟国王一样。妻子低我一等,是我的奴隶,要负责摆餐桌、准备食物,并帮主人我打理一切。” “你再说一遍,哥哥。” “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哥哥,而是你的主人。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要是我不听你的,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主人?” “我不喜欢你的语气,跟我说话要恭恭敬敬的。” “哈哈哈,笑死人了!想让我跟你恭恭敬敬地说话,克里斯托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你能上天揽月!”说完,看到克里斯托弗不高兴的表情,我心满意足地拉起凯莉的小手,牵着她到卫生间开始洗漱,至于在外面一直喊着也要进来的科里,暂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求你了,卡西。让我进来,我保证不看!” 在卫生间里面倒腾了一会儿,我们也觉得无聊了,便走了出来。结果竟然看到克里斯托弗和科里都已经穿好衣服。更让人震惊的是,科里竟然也不闹着要进洗手间了。 “怎么回事呢?”我问,“别告诉我你在床上解决了!” 科里沉默着,只是指了指旁边一个没有插花的蓝色大花瓶。 克里斯托弗倚着高脚柜,双手交叉叠在胸前,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为了告诉你,千万不能忽略想上厕所的男人。我们男的跟你们女的可不一样。情急时刻,任何小容器都可以拿来先应急。” 没办法,我只得先倒掉蓝色花瓶里的尿并仔细清洗一遍,才允许他们吃早餐。不过把花瓶放到科里床边确实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以防万一嘛! 然后,我们在靠近窗边用来打牌的小桌子前坐下,双胞胎屁股下面还垫了个叠起来的枕头,这样才能看清吃的是什么。我们把四盏灯全都点亮,但房间里仍显得昏暗压抑,好似在黄昏夜色中吃早餐一样。 “开心点,看你们一个个摆张臭脸。”我那一会儿一个样的哥哥说着,“我刚才都是开玩笑的。你不必成为我的奴仆,我只是喜欢看你跟我斗嘴反击的样子。我承认,你们女的都擅长说话,但我们男的在上厕所这方面也有先天优势。”说着,为了证明他并非胡说,还主动帮我倒了牛奶,而我也发现,要拿起一加仑的保温壶并一滴不洒地倒出牛奶确实不是件轻松事。 凯莉只是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煎蛋和培根便号叫起来:“我——我们不喜欢培根和鸡蛋!我们喜欢吃冷泡燕麦!才不要这些冒着热气的油腻食物,我们要吃冷的!”凯莉尖叫着,“冷泡燕麦,里面放葡萄干!” “现在你听我说,”克里斯托弗拿出小爸爸的姿态说,“给你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许抱怨,不许嚷,不许哭,更不许大喊大叫,听到没有?而且这些吃的不热了,都是冷的,撇掉上面的油腻就行了。反正都是固体食物。” 眨眼间,克里斯托弗已经将那油腻兮兮的冰冷食物大口吞下了肚,连同没有黄油涂抹的冰凉吐司卷。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双胞胎竟然也乖乖地吃起早餐来。只是我不安地觉得,双胞胎估计不会这么好应付,伤脑筋的还在后头呢。他们现在或许是被哥哥不同以往的威严样子震住了,接下来可不好说。 吃完早餐,我麻利地将碟子放回托盘。这时我才想起我们刚才竟然忘记做饭前祷告了。于是我们赶紧坐回到桌子前,低下头,双掌合十开始祷告。 “上帝啊,请原谅我们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开始吃饭,请不要让外祖母知道,下次我们一定会注意。阿门。”做完祷告,我将那张规矩清单递给克里斯托弗,清单全部用大写字母打出,似乎觉得我们蠢得无法看懂手写字一样。 至此,昨晚因为太困而没能理解当前处境的双胞胎,这会儿也开始意识到他们将要面对什么,克里斯托弗从绝不允许打破的规矩清单的最上面开始念。 一开始他噘起嘴唇模仿外祖母那令人厌恶的样子,你真的想象不到,克里斯托弗那么好看的嘴巴竟然也能做出那样严肃冷酷的样子,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表现出了外祖母的那种威严。 “第一条,”他用冷酷且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任何时候都要穿好衣服。”而克里斯托弗特意强调了“任何时候”这个词,以表达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第二条,要从心里尊崇上帝,用餐前一定要做饭前祷告。即便没有我在旁监视,你们也要知道上帝在听、在看。 “第三条,绝不允许拉开窗帘,不许往外面看。 “第四条,不许主动跟我说话。 “第五条,保持房间干净整洁,任何时候都要铺床。 “第六条,不能偷懒。每天要学习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则可以发展其他有用的技能。如果你们已经在某方面擅长或有天分,那就要进一步去提高这种能力;要是没有什么擅长的技能或天分,那就读《圣经》;不识字的话,就坐在那盯着《圣经》看,试着通过虔诚的思想领略上帝的恩旨。 “第七条,每天吃过早餐要刷牙,每晚睡觉之前也要刷牙。 “第八条,一旦被我抓住男生和女生同时共用洗手间,别怪我翻脸无情。” 听着这些规矩,我的心在翻腾。天哪,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外祖母? “第九条,你们四个,任何时候都要谨言慎行,不管是行为、言语还是思想,统统要合乎规矩。 “第十条,不许玩弄自己的身体si处,不许从镜子里看,连想都不要想——哪怕是在清洗身体的时候。” 克里斯托弗没有不好意思,眼里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然后继续模仿外祖母的声音往下念。 “第十一条,不允许有任何邪恶的、罪孽的或欲念的想法。要保持思想的纯洁,远离一切腐蚀道德的罪恶话题。 “第十二条,非必要情况下,不许跟异性有眼神接触。 “第十三条,你们当中能认字的人——我希望至少有两个——每天要轮流大声朗读至少一页《圣经》,好让两个小的能受到上帝的谆谆教诲。 “第十四条,每天都要洗澡,并彻底清洗浴盆,卫生间需得保持一尘不染。 “第十五条,包括双胞胎在内,你们每天至少要学习一条《圣经》诫言。我会不定时抽查,到时每个人都要背诵自己学到的诫言,我会记录你们的学习进度。 “第十六条,给你们送过来的食物要全部吃掉,不准浪费,不许丢弃或藏匿。全世界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肚子,浪费食物有罪。 “第十七条,不许只穿着睡衣在卧室走动,即便只是在床和卫生间之间来回走动。无论何时都要在睡衣和内衣外面再穿一件长袍之类的衣服,以免有时突然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而别人又碰巧急着进入卫生间。我要求住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论何时、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做到端庄有礼、小心谨慎。 “第十八条,一看到我进入房间,所有人都要保持立正姿势,双臂垂下放在身侧。不得握拳表示无声抗议,不许正视我的目光,不许用任何方式跟我亲近,不许奢望得到我的友爱、怜悯、爱或同情——因为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你们外祖父还是我,都不能允许自己对任何不洁的东西产生感情。” 这些话可真伤人啊!就连克里斯托弗都读不下去了,脸上闪过一丝绝望,不过碰到我的目光时很快又咧嘴笑笑掩饰过去。他伸手去挠挠凯莉,惹得凯莉咯咯地笑,然后又捏捏科里的鼻子,科里也被逗得咯咯直笑。 “克里斯托弗,”我有些紧张地唤他,“从她说的这些来看,妈妈是没有希望重新赢得她父亲的喜爱了。外祖父肯定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们一眼。为什么?我们做什么了?不管妈妈做了什么有辱斯文的事以至于被外祖父取消继承人资格,可我们当时又不在这里,甚至都还没出生,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们?” “冷静点。”克里斯安抚我道,眼睛又扫了一遍那长长的清单,“不用当真。她是个疯子。外祖父那么聪明的人不可能跟愚蠢的外祖母持一样想法——不然他如何挣下这万贯家财呢?” “说不定这些家财并不是他挣下的,不过也是从父辈那里继承而来的。” “没错,妈妈说过他确实继承了一部分,但在他手上财产翻了一百倍还不止,所以外祖父肯定是个有头脑的人。不幸的是,他不知怎地选了那样愚蠢的妇人当‘蜂后’。”说完,克里斯托弗咧嘴笑了笑,继续读清单上的规矩。 “第十九条,我送食物和牛奶进来时,不许看我,不许跟我说话,或对我和外祖父有任何不敬的想法,因为主在天上,他能看穿你们所有的坏心思。我丈夫是个意志十分坚定的人,只要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分毫。现在有一个团队的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专门满足他的所有需求,还有专门的健康设备维持器官运转,所以你们别想用任何方法打动他那样的铁石心肠。” 哇噢!铁石心肠,而且还娶了外祖母那样的人。我想外祖父的眼睛肯定也是灰色的吧,火石一般坚硬的铁灰色双眼——因为爸爸和妈妈的例子已经证明,同类相吸。 “第二十条,”克里斯托弗念道,“不许跳上跳下、大喊大叫或大声说话,以免被楼下的仆人听到。只许穿软底胶鞋,不能穿任何硬底鞋。 “第二十一条,不许浪费厕纸和肥皂,万一马桶堵塞,你们要负责清理现场。马桶若是坏了,便只能维持原状直到你们离开,到时候就只能用阁楼上的夜壶,再让你们妈妈每天去给你们倒夜壶。 “第二十二条,所有衣服都要自己在浴盆里洗干净。你们妈妈负责清洗床上用品和毛巾。床垫每周更换一次,万一有人尿湿床褥,我会让你们妈妈带皮鞭上来,再把尿床的家伙狠狠收拾一顿。” 我叹息一声,用手环住在一旁低声啜泣并紧紧拉着我的科里,“嘘!别怕,她不会知道是你。我们都会保护你。哪怕你真的尿湿床铺,我们也会想办法掩盖。” 克里斯托弗继续念:“结论,这不是行为指南,而是警告。外祖母在上面写着,‘一旦有需要,我会随时增加清单上的规矩,因为我容不得任何遗漏或缺失。别以为你们能骗过我或糊弄我,又或者是拿我开涮,你们一旦这么做,我将会让你们的身体和心灵全都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把你们的自尊永远踩在脚下。从现在起,在我面前绝不能提及你们父亲的名字,严禁以任何方式提到他,而我,也会格外注意你们当中谁跟他最像。’” 总算读完了。我向克里斯托弗投去疑问的眼神。他是否也跟我一样从最后一段看出,爸爸或许就是妈妈丢掉继承权且被亲生父母嫌弃的根源所在呢? 他是否也猜测出,我们将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被关在这里? 天哪,上帝啊!在这种地方,我连一个星期都坚持不了。 我们不是魔鬼,当然我们也并非天使,我们需要彼此关怀,需要眼神交流。 “卡西,”哥哥平心静气地叫我,嘴角浮现一抹苦笑,双胞胎则来回看着我们,随时准备模仿我们的情绪,或者是慌张,或者是喜悦,抑或是尖叫,“难道我们真的如此丑陋如此没有魅力,以至于那个明显憎恶我们妈妈和爸爸的老女人——出于某个我们无从知晓的原因——永远将我们拒之门外? 她是个骗子,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说着,克里斯托弗朝已经被他揉成一团并丢进高脚柜中的规矩清单指了指。哈,高脚柜可不是个好的纸团投射地。 “我们真的要相信那样一个老女人——那个显然精神错乱应该被锁起来的女人吗?还是相信那个爱我们、我们最熟悉且信任的女人?妈妈一定会照顾我们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应该坚信这一点。” 没错,克里斯托弗说的对,我们应该相信和信任妈妈,而不是那个一脸严肃、满脑子坏主意的疯女人,不应该相信她那双枪炮一般的眼睛和刀子一样的嘴。 用不了多久,楼下的外祖父就会被妈妈的美丽与魅力倾倒,然后我们将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带着最幸福的笑容下楼。他会看到我们,并清楚地知道我们不丑也不傻,知道我们是十分可爱的小孩。或许,有一天他甚至还会给他的外孙们一点点爱呢。 [book_title]阁楼 十点已过。 吃过早餐,我们便把后两餐的食物放到高脚柜的下面,因为那里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凉快的地方。此时仆人们应该已经完成楼上区域的打扫,开始打扫楼下的房间,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有二十四小时不会再上来。 我们在房间里早就待得厌烦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探索有限领土之外的空间。克里斯托弗和我各牵起双胞胎的一只手,朝放着我们行李箱的衣橱走去。行李箱中的衣服都还没拿出来,我们决定暂时不收拾。等到我们有更宽敞更舒适的空间,再让仆人们替我们收拾衣物吧,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外面玩耍。是的,我们等不到月末最后一个周五仆人们前来打扫房间,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将获得自由。 哥哥在前面探路,他紧紧牵着科里的手以免他摔倒,我紧跟科里的步伐,而凯莉则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那黑暗、狭窄又陡峭的楼梯摸去。通道格外狭窄,以至于我们的肩膀都是擦着两边墙壁过去的。 看到了。 我们以前都见过阁楼,但从未见过这样的。 我们全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阁楼。光线昏暗,灰尘满地,但特别特别大,绵延几千米!尽头的墙壁隔得太远以至于都看不清楚,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片灰色。纷飞的灰尘让空气也显得浑浊,四周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也许是腐化的老物件,又或者是裸露在外的动物尸体。在飞舞着的灰尘的映衬下,一切似乎都在动,在闪光,光线比较昏暗的角落处尤为明显。 阁楼正前方有四组凹进去很深的老虎窗,后面也有四组一样的窗子,侧面我们没看到窗子——不过这是因为侧面有一大片区域我们看不到,除非我们敢走上前,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暑气。 一步一步,我们四个人齐步走出楼梯。 阁楼地板上铺着宽木板条,踩上去软软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烂。随着我们小心翼翼的步伐,地板上的一些小家伙四处逃窜。阁楼上堆着的家具足以放满几栋房子。全都是些笨重的深色家具,还有夜壶,以及放在大碗里的水壶,这样的壶至少有二三十套。阁楼上还有一个木头做的圆圆的东西,看着像是铁丝箍成的浴盆。想象一下那样的浴盆该怎么用! 所有貌似值钱的东西都用罩布遮住了,上面落满灰尘,白色的罩布已然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而那些被布遮住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因为在我看来那都是些古怪的家具魅影,像是窃窃私语的鬼魂。它们的私语我可不想听见。 挂着大铜锁的皮革箱子堆满一面墙,每个箱子上都贴满了旅行标签。这些箱子估计都环游世界好几圈了。好大好大的木箱,当棺材用都可以。 稍远处的那面墙则被一整排大衣橱占据,打开衣橱,发现里面挂满了古式衣服。在里面我们还同时看到了北方联邦军和南方邦联军的制服,这不禁让克里斯托弗和我浮想联翩,双胞胎则是瞪大眼睛害怕地抓紧我们。 “你觉得我们的先辈在内战时期,是不是真的那样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支持南方还是北方,克里斯托弗?” “准确地说是州与州之间的战争。”克里斯托弗说。 “说不定是间谍,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秘密,到处都是秘密!说不定是兄弟反目成仇那一类的故事——要是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该多有意思!但愿能找到日记本之类的东西! “你看这儿。”克里斯托弗拉出一套淡奶油色的男式羊毛西装,棕色天鹅绒翻领和考究的深棕色丝缎镶边。他拿着西装用力抖了几下,只见令人恶心的小飞虫从里面掉出来往四周逃散,尽管衣服上还散发着樟脑丸的臭味。 我跟凯莉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 “别这么大惊小怪。”克里斯托弗对我们说,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那些小虫子,“这些不过是长大成形的无害飞蛾而已,真正咬人的其实是那些飞蛾幼虫。” 我才不管这些!虫子就是虫子——不管是幼虫还是成虫。我不明白那套该死的西装为什么让克里斯托弗那么感兴趣。我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研究那令人恶心的飞虫,就为了知道那个年代男人是用扣子还是拉链吗?“天哪,”克里斯托弗也不禁惊呼起来,“每次要解开扣子可太费力了。” 那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在我看来,以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穿衣高手。荷叶边无袖衣下搭马裤,各式美丽衬裙配上腰带,各种褶边、蕾丝、绣花装饰,再配上天鹅绒或丝缎的丝巾和缎面鞋子。除了这些炫目华服,再撑一把花边阳伞来保护我金色的卷发,不让发色受一点伤害。手持扇子优雅地扇风,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格外迷人。 噢,那样的我该多美啊! 凯莉也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巨大阁楼震住了,不由得惊呼一声,将我从甜蜜的幻想中拉回现实,我不想面对的现实。 “这儿好热,卡西!” “嗯,没错。” “我不喜欢这里,卡西!” 我看向科里,他正一边惴惴地打量四周,一边紧紧拉着我和凯莉的手,瞬间我所有关于复古衣服的幻想都被抛到了脑后,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这个阁楼的一切。那可不止一点点东西。几千本码成堆的旧书、黑乎乎的账簿、办公桌椅、两架竖放的钢琴、收音机、照片、一箱箱无人问津的一百多年前的军人服装。各种尺寸和形状的女装人体模型、鸟笼以及放鸟笼的柜子、犁耙、铲子,还有好多相框,照片里的人面容苍白憔悴,我想大概是我们某些已经过世的亲戚吧。他们中有些是金色头发,有些是深色,眼睛里流露出凌厉、残忍、坚毅、痛苦、悲伤、留恋、渴望、绝望或空虚,但我发誓,我没有看到任何一双流露出快乐的眼睛。照片中有些人是微笑着的,但大部分人都面无表情。我被照片中一个约莫十八岁的漂亮女孩吸引,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神秘微笑,让我不禁联想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唯一的区别是照片中的女孩更加漂亮。褶饰边的紧身上衣裹着丰满胸部,让人印象尤为深刻,以至于克里斯托弗指着一个人体模型夸张地大喊:“这是她的!” 我看了一眼。“喏,”克里斯托弗满眼倾慕地继续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好身材了。你要是能继承这样的身材,卡西,那就赚了。” “是吗?”我有些反感地回道,“你不明白,女人的自然身材不可能长成那样。你没看她戴着束腰吗?就是把腰上的肉一寸一寸地挤到胸上和臀上。很多女人就是因为这样常常晕倒,只能靠嗅盐才能醒过来。” “人都已经晕倒了,还怎么嗅盐呢?”克里斯托弗酸酸地问,“而且,贫乳的人再怎么挤也是挤不出胸的。”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女人,“嘿,我觉得她看着有点像我们的妈妈。假如给她换个发型,再穿上现代的服装——她跟妈妈就一样了。” 哈!我们妈妈才不会穿那样的束身衣让自己受罪。“不过这个女孩漂亮是漂亮,”克里斯托弗最后说道,“而我们的妈妈才是真正的美。” 偌大的阁楼寂静无声,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相信打开那些木箱定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吧,看看每个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将那些腐烂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华服穿到身上,假装自己就是衣服曾经的主人。然而,天实在太热了!闷热,令人窒息,我感觉呼吸都已被飞扬的灰尘和陈腐的空气堵住。不仅如此,每个角落都挂满了蜘蛛网,从木椽上挂下来,各种小虫在地上或墙上蜿蜒爬行。尽管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知道阁楼上肯定有老鼠。我们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里面讲的是一个男人发疯了,后来就在阁楼的木椽上上吊自杀了。还有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男人将自己妻子推入一个老旧的挂着青铜锁的木箱,就跟阁楼上的这些箱子一样,然后盖上木箱盖子,把妻子活活闷死了。我又看了一眼那些木箱,心里想着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连仆人们都不能知晓。 克里斯托弗正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观察我的反应,这让我感到不安。我赶紧转过身以掩饰内心的想法——但他已经有所察觉。只见克里斯托弗走到我身旁牵起我的手,用极像爸爸的口吻说:“卡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任何看似复杂或神秘的事情往往真相都很简单。” 我缓缓转过身面对他,讶异于他竟然会选择安慰我,而不是打趣。“那你说外祖母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为什么外祖父也讨厌我们?我们到底做什么了?” 克里斯托弗耸耸肩,脸上是跟我一样困惑的表情,但他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俩转身再次环视整个阁楼。尽管我们涉世未深,但也可以看出阁楼有一部分是在原先的旧宅子基础上新建的。厚重的方形梁柱将阁楼分成不同区域。我想如果多转悠几下,应该能找到一个比较舒服能让我们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地方。 双胞胎已经被浑浊的空气刺激得咳嗽喷嚏不止了。两个小家伙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和哥哥,怪我们让他们待在不想待的地方。 “你们瞧,”当双胞胎实在忍不住开始抱怨,克里斯托弗对他们说,“我们可以把窗子打开一点,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一些,下面的人肯定注意不到那么小的开口。”说着,克里斯托弗松开我的手往前走去,然后炫耀似的踩过那些箱子、家具,而我还牵着两个被吓坏的小家伙的手呆立在原地。 “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已经跑得没人影的克里斯托弗在那边喊,听声音他似乎很兴奋,“等着,我让你们看看我的发现!” 听克里斯托弗这么说,我们连忙跑过去,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那个可能很好玩的东西——结果,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粉刷墙的房间。房间的墙面没有上油漆,屋顶倒是跟普通房间差不多,不过没有顶梁。房间看着像是学校的教室,里面放着五张课桌,全都对着最前面的一张大讲桌。三面墙均被黑板占据,黑板下面是几个低矮的书架,上面放满了已经褪色的落满灰尘的旧书,而我那个向来嗜书如命的哥哥立刻兴奋地跑过去,大声念着那些书名。克里斯托弗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他知道看书将成为他逃离禁锢的最佳方式。 我则被那几张小课桌吸引了,课桌上还刻着名字和日期,比如乔纳森,十一岁,1864!阿德莱德,九岁,1879!天哪,这房子也太古老了吧。估计这些人的坟头已是草长莺飞了,而他们的名字却还被刻在这儿,让我们知道他们曾经也到这里来过。只是,父母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到这样一个阁楼上念书呢?跟被外祖父母百般嫌弃的我们不一样,他们那时候肯定都是家里的宝贝。也许,阁楼上的窗户曾为他们而开,仆人们为他们把煤块和木头搬上来,放在屋子角落的两个火炉里面,供他们取暖。 屋子里还有一个旧的旋转木马, 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半脱落,粗糙的黄尾巴耷拉着,显得无精打采。然而这只黑白斑点的小木马还是让科里高兴地叫出了声。他第一反应就是爬上那已经掉漆的红色马鞍,一边爬还一边喊:“驾,驾!”而那匹已经太久没奔跑的小木马,竟然也慢悠悠地转了起来,只是每动一下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似在抗议。 “我也想骑!”凯莉大喊道,“我的小马在哪里?” 我赶紧抱着凯莉坐到科里后面,让凯莉扶着双胞胎哥哥的腰。她高兴得哈哈大笑,不时用脚后跟踢着那摇摇欲坠的木马,想让它跑得更快一些。被闲置了那么久,旋转木马竟然还能转起来,真是让我惊讶。 双胞胎玩旋转木马玩得不亦乐乎,我也总算得空去看看让克里斯托弗心醉神迷的那些旧书。我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也不在乎书名是什么,只是随意地翻了几页,只见长着蜈蚣腿的扁椿好似被攻陷了城池一样,千军万马疯了似的四散溃逃!我赶紧扔下书,结果书页散了一地。我讨厌虫子,尤其讨厌蜘蛛,其次就是毛毛虫一类的。而从书页中跑出来的虫子军团则是把两者都占齐了。 见我这样大惊小怪的样子,克里斯托弗笑得前俯后仰,等到他终于笑完了,又补一刀说我真是神经太敏感。双胞胎也被我的反应唬得赶紧停下木马,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我只能强作镇定。毕竟,就连向来娇滴滴的妈妈,平时看到几只小虫子也不会这样尖叫。 “卡西,你已经十二岁,该长大了。看到几只书虫,还这样大惊小怪的。谁还碰不到几只虫子呢?我们人类才是主人,是万物的统治者。这个房间倒也没那么糟糕。空间大,到处都是大窗户,还有这么多书,甚至还有几个玩具可供双胞胎玩耍。” 说的没错。屋子里还有一辆锈迹斑斑的红色马车,把手是坏的,轮子也有一个不见了——真是好得不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一辆坏了的绿色滑板车。很好!然而克里斯托弗却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四周,他并不认为这其实是一个藏匿孩子的地方——把孩子藏起来,不去看也不去听,甚至都不愿意去想——而认为这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房间。 没错,或许有些人就是有本事能驱除所有隐秘地方的恐怖和黑暗,也可以对满世界乱跑的虫子熟视无睹,把所有曾经的灾难都抛诸身后。然而,外祖母如何避得开?还有外祖父,该如何把这样一个阁楼变成繁花盛开的天堂,而不是跟下面房间一样的牢房? 我朝老虎窗走去,踩着一个箱子去够那高高的窗台。我渴望看到外面的天空,想知道我们离地面究竟有多高,跳下去应该会粉身碎骨吧。我更渴望看到绿树、青草和鲜花,看到阳光,看到自由飞翔的鸟儿,看到真正的生活。然而我站在那上面看到的却只是窗子下面绵延的黑板岩屋顶,地面上的视野完全被挡住。屋顶上方是高大的树梢,再往上看就只有在蓝色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峰了。 克里斯托弗也跟着我爬了上来,往外看去。我感觉到他擦着我的肩膀在抖动,说话时的声音也是颤抖的,“我们还能看到天空、阳光,到了晚上能看到月亮和星空,偶尔也能看到凌空飞过的小鸟和飞机。这些都可以是我们的日常娱乐,直到我们离开这里。” 说着,克里斯托弗顿了一下,似乎回想起了我们来的那个晚上——真的只是昨天吗?“我敢说,要是我们打开一个窗户,肯定会有猫头鹰飞进来,我一直都想养只猫头鹰当宠物。” “不是吧,你怎么会想要那样的东西?” “猫头鹰的脑袋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你可以吗?” “我才不想那样。” “哪怕你想做,也做不了。” “难道你可以吗?”我不甘示弱地回道,想让他直面现实,就像他一直想让我面对现实一样。猫头鹰那么聪明的鸟肯定不想像我们这样被关起来,估计一小时都挨不了。 “我想要一只小猫咪。”凯莉举着双手说,示意我们将她抱起来看。 “我想要一只小狗。”没等往窗外看,科里也赶紧说道。意识到我们都正往外面看之后,科里马上忘了养宠物的事情,只是忙不迭地喊着:“外面,外面,科里想看外面。 科里想到院子里去玩,科里想荡秋千!” 凯莉学着科里。她也想去外面玩,去院子里,去荡秋千。她的嗓音像雄麋鹿般响亮,而且她比科里固执得多。 两个小家伙把克里斯托弗和我快逼疯了,他们不停地嚷着想出去,想出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呢?”凯莉一边大叫一边握拳敲打我的胸口,“我们不喜欢这里!妈妈在哪里?阳光在哪里?花都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热?” “我跟你说,”克里斯托弗抓住凯莉不住捶击的小拳头,我总算不至于被她打到瘀青,“你把这里想象成外面,在这里也可以荡秋千呀,跟在花园里一样。卡西,我们来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绳子。” 说完,我们两个就开始东翻西找起来,没想到真的在一个装满各种杂物的旧箱子里找到了绳子。看来佛沃斯家什么都不愿意扔掉——就连垃圾都要存放在阁楼。或许他们是担心某天突然变穷了,会需要这些收起来的旧东西吧。 找到绳子之后,哥哥开始想方设法地为科里和凯莉两个人做秋千,一旦有了双胞胎,任何东西都得准备双份,任何东西。克里斯托弗用一个箱盖上拆下来的木板作为秋千的坐板,然后用找到的砂纸将木板磨光滑。克里斯托弗忙活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在继续翻找,结果找到了一架旧梯子。尽管中间少了几块踏板,但一点都不妨碍克里斯托弗快速踩着梯子上到靠近屋顶的梁木上。我看着他轻巧地踩着梯子上去,然后爬到一根宽房梁上,他只要踩空一步就很可能死翘翘。克里斯托弗竟然还站起身,以显示他过人的平衡技巧。突然他失去平衡,身体剧烈摇晃起来!幸好他张开双臂很快又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但我的心却几乎跳到嗓子眼儿,看到他这样冒险,拿生命开玩笑只为炫耀,我真是又气又急。周围又没有大人在,要是我命令他下来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哈哈大笑,然后做出更愚蠢的事情来。所以我不敢说话也不敢睁眼看,我才不要看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断手脚或者更糟,甚至摔死!更何况他在我面前根本就不需要证明什么,他的勇敢我一直都知道。他已经把秋千绳在梁柱上打了安全结,为什么还不赶紧下来,也好让我的心跳恢复正常? 克里斯托弗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秋千做出来,然后又冒着生命危险把秋千绳挂到梁柱上。等他从房梁上下来,双胞胎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到秋千板上,前前后后地荡起来,搅得满屋子灰尘飞舞。可他们最多只老实了三分钟。 很快,两个小家伙又闹了起来。凯莉带头:“带我们离开这儿!不喜欢这个秋千,不喜欢待在这里,这个地方糟糕透了!” 凯莉的嚷声还没落音,科里又叫了起来:“出去,出去,我们想要出去!带我们出去,要出去!”接着,凯莉也加入进来,一遍一遍地重复喊着。耐心,我必须要有耐心,要控制住自己,要像大人一样成熟地处理,不能因为我其实也跟他们一样想出去而大喊大叫。 “不要再叫了!”克里斯托弗冲双胞胎斥道,“我们现在在玩一个游戏,而游戏就得有游戏的规矩。现在这个游戏最大的规矩就是要尽可能安静地待在屋子里面,禁止大喊大叫。”看着双胞胎那挂着泪珠的可怜小脸,克里斯托弗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我们假装这就是在花园,天空湛蓝,树叶在我们头顶舞动,阳光也灿烂得正好。而楼下就是我们的家,有好多好多的房间,都是我们的。” 说着,克里斯托弗冲我们逗乐地笑了笑,让我顿时气消了一半。“等我们跟洛克菲勒家族一样富有,我们就再也看不到这个阁楼或者下面那个房间了呢。到那时候,我们将过着公主王子一般的生活。” “你觉得佛沃斯家族有洛克菲勒家族那么多钱吗?”我不敢相信地问。天呐,那该多有钱啊,我们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是,我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外祖母要那样对待我们,好似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一样。听听她对我们说的话多恶毒呀:“你们待在这里,但你们要做到销声匿迹,好似从不存在。” 我们继续在阁楼上东翻西找,漫不经心地这里找找那里看看,直到有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我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啊,已经两点了。哥哥愣愣地盯着我,我则把目光转向双胞胎。肯定是双胞胎其中的一个,因为他们早上就只吃了那么点,而他们的消化系统已经形成规律:七点吃早餐,十二点吃中餐,下午五点用晚餐,七点上床睡觉之前再吃点零食。 “到午餐时间了。”我欣喜地宣布。 于是,我们摸索着下楼,回到了那个令人讨厌的阴暗房间,途中差点被一份文件绊倒。要是能拉开垂帘,让阳光洒进来该多好;要是…… 我真怀疑我的心思是不是透明的,因为克里斯托弗马上了然地说,哪怕把垂帘拉开,这个朝北的房间也不会有什么阳光。 天哪,你看镜子里那扫烟囱的人。像《欢乐满人间》中的人物,跟双胞胎脏兮兮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一直以来都喜欢把自己跟图画书上那些可爱迷人的小人儿做比较。 从很小的时候起,爸爸妈妈就教我们吃饭时一定要做到干干净净,因为上帝看得到我们的一举一动,而我们必须听从上帝的旨意并让他高兴。其实哪怕我们把凯莉和科里放到同一个浴盆里,应该也不算亵渎上帝的眼睛吧?毕竟他们曾共同生活在妈妈的肚子里。克里斯托弗负责科里,我则开始给凯莉洗头,然后给她洗澡、换衣服,帮她把头发梳得闪闪发亮,再用手指把她的头发一绺绺卷成漂亮的小卷,最后系上一个绿色的丝质蝴蝶结。 其实,哪怕克里斯托弗在我洗澡的时候跟我说话,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毕竟,我们还不是大人。这跟一块“用”洗手间是两码事。妈妈和爸爸对于我们裸露身子见怪不怪,可当我弯下腰洗脸,眼前突然就闪现出外祖母那严肃的、决不妥协的表情。她肯定会认为这罪不可恕。 “我们不能再这样,”我对克里斯托弗说,“外祖母——她可能会抓到我们,她会觉得这是一种罪恶。”克里斯托弗只是随意地点点头,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肯定是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心思,所以才走到浴盆前用手环住我的肩膀。他是怎么知道我需要一个肩膀来哭诉满怀委屈的呢?我确实需要好好释放一下。 “卡西,”我把头靠在克里斯托弗肩头,忍不住啜泣起来,他安慰我说,“想想未来,等我们有钱了,一切都将属于我们。我一直都想变得有钱,然后我就能当一段时间的花花公子,只需要一段时间就好,因为爸爸说过所有人都应该为人类做一些有用的、有意义的事情,他说的对。不过在进医学院上大学之前,我想先玩一段时间,之后再定下心来认真生活。” “哈,看来你是想尝试穷小子体验不到的所有事情啊!好吧,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去做吧。而我只想要一匹马,我一直都好想要一匹小马驹,可我们住的地方从来都不允许养马,不知不觉我现在已经这么大,小马驹跟我都不怎么般配了,所以我要一匹大马。当然,我也会一直努力,争取成为全世界顶尖的芭蕾舞者,名利双收。你知道吗,跳舞的人都得不停地吃,不然就会瘦成皮包骨,所以我每天要吃一加仑的冰淇淋,还要专门挑一天只吃奶酪——吃遍所有品类的奶酪,还有奶酪饼干。然后我还想要好多好多的新衣服:每天换一套,所有衣服我只穿一次,然后坐着只吃饼干上面的奶酪,再蘸上冰淇淋。反正我可以通过跳舞保持身材。” 克里斯托弗一边听我说,一边轻抚我湿答答的背,等我回过头看他,看到他有些沉醉和恍惚。 “你看,卡西,事情并没有那么坏,我们不过是被关在这很短的时间。先得好好想想以后有那么多钱该怎么花,哪还有时间伤心叹气呢?让妈妈给我们带国际象棋来吧,我一直都很想学习下象棋。而且我们还可以看书啊,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妈妈不会让我们无聊的,她会给我们带来各种新奇的玩具和新鲜事。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说完,克里斯托弗冲我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克里斯托弗!从现在起,不许再把我和爸爸混淆。叫我克里斯,行吗?” “好,克里斯。”我回答说,“可是外祖母——你说要是被她发现我们两个人共处卫生间,她会怎么做?” “估计我们会死得很惨——谁知道会怎样呢。” 不过,出浴盆擦干身子的时候,我还是让他不要看。不过,克里斯其实压根儿也没看。我们已经对彼此的身体非常熟悉,自记事起,常常都是赤身裸体相对,也不觉得有什么。而且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最好看的,比他的干净。 收拾一番之后,我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每个人都香喷喷的,这才坐下来开始吃早上剩下的汉堡三明治,伴着小保温杯里倒出来的温热蔬菜汤和牛奶一起吃。要我说,没有曲奇饼干的午餐真是糟糕透顶。 吃饭的过程中,克里斯一直偷偷摸摸地看表。我知道他是在等妈妈。吃过午餐,双胞胎又不停地闹腾起来。两个小家伙脾气都很暴躁,心里一旦有不痛快就喜欢乱踢东西,还时不时地用愤怒的眼神瞪我和克里斯。克里斯吃完饭便朝衣橱走去,然后上到阁楼,去上午发现的小教室看书,见状我也跟了上去。 “不要!”凯莉大喊,“我不要去阁楼!不喜欢那里,也不喜欢这里,全都不喜欢!卡西,我不要你当我的妈妈!我真的妈妈在哪里?她去哪里了?你让她回来,然后让我们去外面玩沙子!”说着,凯莉便朝通往走廊的门跑去,她跑过去费力地转动门把,可门却纹丝不动。见状,她好似受惊的动物一样尖叫起来。凯莉用小拳头疯狂地砸着那扇硬橡木的门,一边砸一边大声嚷着要妈妈回来,回来带她离开这个黑乎乎的屋子。 我跑过去抱起乱踢乱叫的凯莉,像是抓着一只野猫。克里斯则拽住想要跑去保护双胞胎妹妹的科里。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把他们放到一张床上,然后抽出一本故事书,哄他们先睡个午觉。双胞胎眼泪哗哗地流,怒目圆睁地看着我们。 “现在就到晚上了吗?”凯莉嚷道,因为前面一直嚷嚷着要自由、要妈妈,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我好想念妈妈,她为什么还不来?” “《彼得兔的故事》。”我抽出科里最喜欢的一本故事书,上面每一页都画满了彩色的插图,光这一点就让这本童话书足以成为一本好书。没有图片的书不是好书。凯莉喜欢《三只小猪》,但要想让凯莉听得高兴,克里斯必须得跟爸爸以前做的那样,不时地发出猪的闷哼,还得学狼的低沉声音说话。我可不确定克里斯能做到这一点。 “让克里斯去阁楼上找书看,我来给你们读《彼得兔的故事》。你们想不想知道,彼得兔今天晚上会不会偷偷溜进农民伯伯的菜园子偷吃胡萝卜和卷心菜呢?要是你们听着听着睡着了的话,说不定还能在梦里继续这个故事呢。”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双胞胎就都睡着了。科里把他那本小小的故事书紧紧抱在胸前,好让彼得兔更容易走进他的梦乡。看到他沉睡的模样,我的心中涌起一种柔软的温暖感觉,同时又觉得辛酸,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有妈妈在身边照顾,而不是才十二岁的我。我觉得自己跟两年前也没什么不同。如果说每个女孩都会变成女人,至少现在我还没有那么成熟与强大。幸好我们不会在这儿待得太久,不然他们要是生病了我该怎么办?要是发生意外,两个小家伙不小心摔断了骨头该怎么办?如果我用力捶击那扇上了锁的门,卑劣的外祖母会不会给我回应?房间里连电话都没有,身处这无人问津的僻静角落,哪怕我叫破喉咙,又有谁会听到呢? 我在这边焦躁不安地想着这些可能性,克里斯却爬上阁楼的教室,从上面拿来了一堆落满灰尘的书给我们看。幸好我们带了跳棋盘,我才不想一头埋在那些旧书里呢,下棋多好玩。 “这个,”克里斯说着,将一本旧书塞进我手中。他说已经把那些会吓得我歇斯底里的虫子都赶跑了。“棋可以等会儿下,等双胞胎醒来再说。你一旦输了会如何不依不饶,你自己是知道的。” 说完,克里斯在椅子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只腿横过椅子的圆形扶手,随即翻开《汤姆·索亚历险记》。我也只能爬上唯一一张空着的床,开始看《亚瑟王》和《圆桌骑士》。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就是那天我开启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那个美丽的世界里,骑士精神正盛,爱情正浪漫,漂亮的女人被奉为女神,备受崇拜。我对中世纪的爱就是从那天开始的,从未褪色的一份爱。毕竟,我一直钟爱的芭蕾大部分都以童话为蓝本,而童话不都是从中世纪的那些故事里来的吗? 我是那种会在草地上寻找舞蹈精灵的人。我相信女巫、食人魔、巨人和咒语的存在,我愿意相信这世间存在科学道理解释不清的神奇。那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生活在真正的黑暗城堡,一座被女巫和食人魔统治的城堡。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现代女巫可以通过金钱发出咒语…… 当日光在厚重的垂帘后面慢慢隐去,我们围坐在小桌旁吃晚餐,冷的炸鸡块、略有温意的土豆沙拉以及又冷又油腻的青豆。尽管味道不佳,克里斯和我还是勉强吃完了我们的部分,可双胞胎却在那儿挑来挑去,抱怨食物太难吃。我觉得只要凯莉少说两句,科里肯定能多吃几口的。 “橙子看着很普通,”克里斯说着,递给我一个橙子让我削皮,“或者给人一种热烈的感觉。事实上,橙子就是液态的阳光。”哈,克里斯这次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双胞胎总算找到一样可以吃得开心的东西了——液体阳光。 时间已到了晚上,但跟白天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四盏灯全都关上了,只留妈妈带的那盏玫瑰色小夜灯亮着,那是特意为怕黑的双胞胎准备的。 双胞胎睡过午觉之后,我们重新给他们换了干净衣服、洗脸梳头。收拾一番之后,双胞胎又恢复了迷人的可爱模样,两个人坐在地上玩拼图。那副拼图他们已经玩过好多次,每块拼图要拼在什么位置都是一清二楚,所以完成拼图对他们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