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队列之末
[book_author]福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99765
[book_dec]《队列之末》是20世纪西方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现代主义作家—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的代表之作。写于1924―1928年间,故事跨越一战前后十年,讲述十年间男女情事的纠葛、战争前后的社会图景、人心动向,以及战争对当时人们的影响。作品不仅绘制出恢宏历史画卷,也勾勒出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恶意的艰难。当个人坚持的原则遭到全世界背弃,内心的纯净与无私遭到全世界的误解和中伤,是缴械投降,是奋争到底,还是坦然接受?包括《有的人没有》《再无队列 》《挺身而立》《最后一岗》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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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有的人没有
[book_title]卷上 第一章
这两位属于英国公务员阶层的男子坐在精心布置的火车车厢里。拉车窗的皮带[1]簇新,新行李架下的镜子一尘不染,干净得就像什么东西都还没照过。鼓起的坐垫上,华美而规则的曲线精致地勾勒出一条龙的形状,这绯红和黄色交织的设计出自一位科隆的几何学家之手。车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洁净而令人赞叹的清漆味。火车行驶得像英国金边债券[2]一样平稳,提金斯记得当时是这么想的。火车开得很快。但提金斯确信,如果火车摇晃了或在铁轨接头处颠了一下,麦克马斯特一定会给铁路公司写信抱怨的。他甚至可能会写信给《泰晤士报》。除非是汤布里奇桥之前的弯道,或者阿什福德的几个岔道上,在这些地方行驶异常是预料之中并且可以容忍的。
他们这个阶层治理着全世界,而不仅仅是最近刚成立的由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掌管的帝国统计局。如果他们看到警察滥用职权、火车行李员举止粗鲁、街灯不足、公共服务或外交方面的疏漏,就一定会管一管,要么是用他们淡定的贝利奥尔[3]口音,要么就是一封给《泰晤士报》的信,遗憾而又愤怒地质问,“英国的这个那个怎么变成了这种样子!”或者,他们在严肃的评论刊物里撰文,讨论教养、艺术、外交、帝国商贸,或者已故政治家和文人的声望。有很多这样的刊物流传了下来。
麦克马斯特,或许,会这么做。至于他自己,提金斯倒不是很确定。麦克马斯特坐在那里,个头不高,辉格派[4],黑色的胡子修剪得尖尖的,个子小的人常常留这种胡子来彰显他们已经萌芽的声望。倔强的黑发得用硬金属梳子才能驯服。鼻子很挺,牙齿结实而整齐,衬衣的白色蝴蝶领光滑得如同瓷器。金质领带环扣住带黑色条纹的钢蓝色领带——提金斯知道,这是为了衬托他的眼睛。
提金斯,坐在一边,已经不记得自己打了什么颜色的领带了。他雇了辆车从办公室回到住处,套上宽大的西装外套、西裤和一件质地较软的衬衫,飞快却有条不紊地把一大堆东西装进有两个提手的大旅行包里——如果有必要可以扔进守车里的那种。他不喜欢贴身男仆碰他的东西,连妻子的女仆帮忙打包整理他也反感。他甚至不愿意让行李员提他的旅行包。他是个托利派[5],而且因为他也不喜欢更换衣物,还在路上他就已经穿好敲了边、钉了掌的、宽大的棕色高尔夫球靴,坐在那里,坐在靠垫边沿稍向前倾,两腿叉开,一边膝盖摊着一只巨大的白手,茫然地思考着。
麦克马斯特,坐对面,向后靠着,读着一些小张的、并未装订的印刷纸页,体态略显僵硬,稍稍皱着眉头。提金斯知道,对麦克马斯特来说,这是个难忘的时刻——他正在修改他第一本书的校样。
出书这件事,提金斯知道,有不少微妙之处。如果,比如说,你问麦克马斯特他是不是个作家,他会抱歉地轻轻耸一耸肩。
“不,亲爱的女士!”因为自然不会有男人问任何一个明显饱经世故的人这种问题,他会微笑着继续说,“没那么好!只是不合时宜的小打小闹。评论家,可能算是。对,一个小小的评论家。”
尽管如此,麦克马斯特仍在客厅走来走去。那房间里挂着长窗帘,摆放着青花瓷盘子,贴有大花纹的墙纸,挂着安静的大镜子,塞满了长发飘飘的文艺界人士。并且,只有在尽可能靠近举办沙龙聚会的亲爱的太太们时,麦克马斯特才会将谈话进行下去——多少有点权威姿态。当他说起波提切利[6]、罗塞蒂[7],还有其他被他称作“早期人士”的早期意大利艺术家的时候,他喜欢别人恭恭敬敬地听着。提金斯在那里见过他。提金斯并没有反对过。
因为,如果这些聚会不直接代表他已经进入上流社会的话,它们至少可以被当作一块通往一流政府工作的那条需要谨慎的漫漫长路上的垫脚石。而且,与自己对事业或职位彻底漫不经心的态度相应,提金斯还对朋友的野心带有讽刺意味地表示同情。这段友情有些古怪,但友情中的古怪成分常常保证了其持久性。
作为一位约克郡绅士最小的儿子,提金斯所享有的都是最好的——一流政府公务员工作和上流社会人士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生活。他没有野心,但他所拥有的东西都不请自来,这在英国是理所当然的。他有本钱为自己漫不经心的穿着打扮、身边的客人和表达的观点负责。他有一小笔他母亲账下的私人收入,一小笔来自帝国统计局的收入。他娶了一位家底殷实的太太,而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以一种托利派的方式,充分掌握了讥讽和嘲弄的本领。他二十六岁,但是块头很大,像约克郡人那样浅肤色,不修边幅,比他这个年纪应有的体态还要胖一点。每当提金斯选择发表一番关于影响数据统计的公众倾向的言论时,他的上司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都会认真地听。有时候雷金纳德爵士会说:“你是一本写满准确事实知识的、完美的百科全书,提金斯。”提金斯认为这是他应得的,因此会不作声响地接受这一赞扬。
听到雷金纳德爵士这样的话,如果是麦克马斯特,则会咕哝道:“你真好,雷金纳德爵士!”提金斯认为这样的回答非常合适。
麦克马斯特在部门里的资历稍老一些,因为他很有可能年龄也要大一点。因为无论是他室友的年龄,还是他确切的出身,提金斯都不十分清楚。麦克马斯特明显有苏格兰血统,一般人当他是所谓“牧师住宅里长大的孩子”。毫无疑问,他其实是库珀[8]的杂货店老板或者爱丁堡的火车行李员的儿子。这对苏格兰人来说没什么问题,而且,因为麦克马斯特得体地对他的出身表示缄默,已经接受了他的人不会——甚至都不会在心里——提出任何质疑。
提金斯一直以来都认可麦克马斯特——不论是在克里夫顿[9],在剑桥,在法院街,还是在他们在格雷律师学院的房间。因此可以说,他对麦克马斯特有着深深的喜爱——甚至是一点感激之情。而麦克马斯特对他也像是有相似的感情。当然,他一直以来都尽可能地帮助提金斯。麦克马斯特在财政部做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的私人秘书的时候,提金斯还在剑桥读书,麦克马斯特就向雷金纳德爵士提到了提金斯身上许多卓越的才能。而一直在为了心肝宝贝——刚成立的新部门——寻找年轻人才的雷金纳德爵士,也十分乐意地将提金斯收为他的三把手。另一方面,正是提金斯的父亲向财政部的托马斯·布洛克爵士推荐了麦克马斯特。而事实上,也是提金斯家——准确地说是提金斯的母亲——给麦克马斯特提供了一点资助以让他在剑桥完成学业,还在城里安了家。他已经部分偿还了这一小笔钱——当提金斯回到城里的时候,他在自己的住处给提金斯找了个房间。
一个苏格兰年轻人能有这样的地位在当时是不稀奇的。提金斯可以去晨间起居室,对他肤色白皙、体态丰满、圣人一般的母亲说:“看,妈妈,这个叫麦克马斯特的家伙!他需要一点钱上完大学。”
他母亲会回答:“好的,亲爱的。多少钱?”
如果帮助的是一个英国的下层年轻人,这反映的就是一种阶级责任。对麦克马斯特来说,则并非如此。
在提金斯最近碰到麻烦的这段时间——四个月前提金斯的妻子离开他,和另一个男人私奔去了国外——麦克马斯特充当了一个除他以外无人可以胜任的角色。因为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感情建立在彻底的沉默寡言上,在任何情况下,只要谈到感情他都是这个样子。从提金斯看世界的角度来说,人们并不“谈论”什么。他们甚至不去考虑他们自己的感受。
而且,事实上,他妻子离家出走一事把他所有能意识到的情感都抽空了,关于这件事他说了不到二十个字。这几个字主要是向他父亲说的——当时,他高大魁梧、满头银发、身板挺直的父亲无声无息地就飘进了麦克马斯特在格雷律师学院的客厅。在五分钟的寂静之后,他说:“你会跟她离婚?”
克里斯托弗回答道:“不!流氓才会逼着女人遭受离婚这种事的折磨。”
隔了一会儿,老提金斯先生又问:“你会同意她跟你离婚?”
他回答道:“如果她希望如此的话。还得考虑孩子。”
老提金斯先生说:“你会把她的财产转给孩子?”
克里斯托弗回答:“如果不发生纠纷就能解决的话。”
老提金斯先生只评论了一句:“啊!”
过了几分钟,他说道:“你妈最近身体不错。那个机动犁还是不行。我会在俱乐部吃饭。”
克里斯托弗说:“我能把麦克马斯特带去吗,父亲?你说过你会推荐他进入俱乐部。”
老提金斯先生回答:“好的,叫他去。老福列特将军一会儿会过去。他会联名推荐的。最好介绍他们认识。”他扭头走了。
提金斯认为他和他父亲的关系几近完美。他们像俱乐部的两个人——唯一的那个俱乐部。他们的想法如此相似,简直没有交谈的必要。他的父亲在继承家里的财产之前花了大把时间在国外。每次绕过高沼地[10],进入自己拥有的那个工业城的时候,他都驾着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格罗比的府邸内从来没有人抽烟,老提金斯先生每天早上让他的园丁长装好他的十二支烟斗,摆放在庄园门口车道两旁的玫瑰花丛里。他白天就吸这些。他大部分的土地都是农田。他在一八七六到一八八一年担任荷德涅斯选区[11]的国会下院议员,但在议席重新分配以后就没有再参加过选举。他赞助十一个人的生活[12],常常去狩猎,时不时骑马带着猎犬去猎狐狸。除提金斯外,他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现在他已经六十一岁了。
在妻子和人私奔之后的第一天,克里斯托弗在电话里对他姐姐艾菲说:
“你能把汤米带走一段时间吗?马钱特会跟他一起去的,她说可以替你带最小的两个孩子,这样可以省一个女仆,我会承担他们的食宿费,另外还会再付些钱。”
他姐姐的声音——从约克郡传来——回答:
“当然,克里斯托弗。”她是一个教区牧师的妻子,住在格罗比附近,有好几个孩子。
对着麦克马斯特,提金斯说:“西尔维娅离开我,跟那个叫佩罗恩的家伙跑了。”
麦克马斯特只回答了一个字:“啊!”
提金斯继续对麦克马斯特说:“我要卖掉房子,把家具存起来。汤米会去我姐姐艾菲家,马钱特和他一起去。”
麦克马斯特说:“那你就用得上你的老房间了。”麦克马斯特在格雷律师学院的几栋房子里包了很大一层。提金斯结婚搬出去以后,他继续享受着独居的乐趣,只是让他的男仆从阁楼搬进了提金斯以前住的卧室。
提金斯说:“我明天晚上过来,如果可以的话。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让费伦斯搬回阁楼里。”
那天早上,在吃早饭的时候,妻子私奔四个月之后,提金斯收到了一封她的信。她没有丝毫懊悔地要求他接她回家。她受够了佩罗恩和布列塔尼[13]。
提金斯抬头看着麦克马斯特。麦克马斯特已将半个身子探出了椅子,瞪大了钢蓝色眼睛瞪着他,胡子微微颤抖。提金斯开口说话的时候,麦克马斯特手握棕色木酒柜里的雕花玻璃白兰地醒酒器长颈。
提金斯说:“西尔维娅要我接她回来。”
麦克马斯特说:“喝点这个!”
提金斯差点下意识地说出“不”,他改口说道:
“好。可能吧。给我来一个利口杯。”
他注意到白兰地醒酒器口叮叮敲响了酒杯口。
麦克马斯特一定在发抖。
麦克马斯特仍然背对着他,说:“你要重新接受她吗?”
提金斯回答:“我猜是。”一口白兰地下肚,他的胸口热了起来。
麦克马斯特说:“最好再来一杯吧。”
提金斯回答:“好的。谢谢。”
麦克马斯特继续吃早饭、读信,提金斯也一样。费伦斯进来撤走了培根盘,又将一个盛有水波蛋和黑线鳕鱼的银质水暖盘摆上桌。过了好一会儿,提金斯说:
“是的,原则上说我决定这么做,但是我得花上三天时间考虑细节。”
他似乎对这件事毫无感觉。西尔维娅信中某些傲慢无礼的话语在他头脑内盘旋不去。他宁可读这种信。白兰地对他的精神状态没造成什么影响,但能保证他不会发抖。
麦克马斯特说:“假如我们坐十一点四十分的车去莱伊[14],我们可以在下午茶之后打一场球,现在白天比较长。我想去找一个那附近的牧师,我的书他可以帮忙。”
“你的诗人还认识牧师?不过他当然认识。名字叫杜舍门,没错吧?”
麦克马斯特说:“就算我们两点三十分到,在乡下这个时间也应该没关系。我们待到四点,让车在外面等着。五点我们就可以到第一个发球区。如果我们喜欢那个球场,可以待到第二天,然后星期二去海斯[15],星期三去桑威治[16],或者那三天我们也可以一直在莱伊待着。”
“换换地方可能比较适合我,”提金斯说,“还有你那些英属哥伦比亚的数据。如果我们现在就叫出租车,我可以在一小时十二分钟之内把它做出来。然后英属北美的数据就可以开始印刷了。现在才八点三十分。”
麦克马斯特有些担忧地说:“但你做不到。我可以跟雷金纳德爵士说一声,他会批准我们这次出行的。”
提金斯说:“哦,我可以。如果你告诉英格比已经做好了的话,他会很满意的。我在那之前做好给你。他十点钟来的时候你就可以给他。”
麦克马斯特说:“你这家伙太出色了,克里斯[17]。简直是个天才!”“哦,”提金斯回答,“昨天你走了以后,我看了你的文件,总数基本上都已经在脑子里算好了。睡觉之前我也在想那些数字。我觉得你犯了个错误,高估了克朗代克[18]今年在人口上的拉动作用。那些通道都开着,但是基本上没人经过那些地方。我会加个注释说明的。”
在车上,他说:“我很抱歉拿那些烦人的私事给你添麻烦,但它会对你和局里产生什么影响吗?”
“局里的话,”麦克马斯特说,“完全不会。传言是说西尔维娅在国外照顾赛特斯维特夫人。至于我,我希望……”他咬紧他小而坚固的牙齿,“我希望你把她拖进泥沼地里。老天啊,我真的这样想!为什么她非得糟蹋你的下半生?她干的已经够多的了!”
提金斯越过马车的门帘凝视着远方。[19]
这解答了一个谜题。几天前,一个年轻男人,更应该说是他妻子的朋友而不是他自己的朋友,在俱乐部里接近他,说他希望赛特斯维特夫人——提金斯妻子的母亲——身体好些了。他现在说:
“我知道了。赛特斯维特夫人是为了掩盖西尔维娅的出走而出国的。她是个明智的女人,就像个婊子。”
马车驶过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这个时间点对政府办公区来说还太早了。马蹄声急促地嗒嗒响着。提金斯喜欢坐双轮双座马车,因为马才是为上流人士而准备的。他以前不知道他的同事们如何看待他的私事。询问别人的看法打破了他身上一种强大而麻木的惯性。
最近几个月,他把时间都花在凭记忆校对最近刚出新版的《大英百科全书》里的错误,他甚至还给一个无聊的月刊撰文谈了这个话题。那篇文章尖刻得有点不在点子上。他看不起使用参考书的那些人,但这个观点太过陌生,所以他的文章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对,可能只有麦克马斯特除外。事实上,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对这篇文章还挺满意,他很高兴手下有个年轻人记忆力如此之强,学识像百科全书一样广博……
那曾是一份令人愉快的工作,就像打了一个漫长的盹。现在他不得不调查询问。他说:
“那我卖掉了二十九号的房产[20]呢?他们怎么看这件事?我不会再买房子了。”
“大家认为赛特斯维特夫人在隆德斯街水土不服,”麦克马斯特回答,“这是她生病的原因。下水管装得不对。我可以说雷金纳德爵士会完全地——明确地——表示同意。他不认为在政府工作的年轻已婚男子应该在伦敦西南区拥有昂贵的房产。”
提金斯说:“他这该死的。不过他可能是对的。谢谢。我想知道的就这么多。戴绿帽的名声总不太好,这很正确。一个男人应该有能力管好他妻子。”
麦克马斯特焦急地大叫:“不!不!克里斯。”
提金斯继续说:“一个一流的政府部门很像一个公立学校,如果一个人的妻子在部门里四处勾搭,他们就很可能反对这个人。我记得校董们决定招收第一个犹太人和第一个黑人学生的时候,整个克里夫顿学院都很火大。”
麦克马斯特说:“我希望你别再继续说了。”
“有这么个家伙,”提金斯继续说,“他家的地在我们家旁边,他的待字叫康得。他的妻子一贯对他不忠,她以前每年都会跟别人出去待上三个月。康得从来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但是我们觉得格罗比和周边地区不安全。在自己的客厅里把他介绍给别人很令人尴尬——更别提介绍他妻子了,各种尴尬不便。谁都知道他们家年纪较小的孩子不是康得的。有个家伙娶了他最小的女儿,把他家的猎狗也带走了,根本没人去拜访她。这不公平,也不合理,但是就因此我们的社会不信任戴绿帽的,真的。社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做了什么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情。”
“但你不会,”麦克马斯特带着发自内心的痛苦说,“让西尔维娅这么做的吧。”
“我不知道,”提金斯说,“我怎么阻止她?告诉你,我觉得康得做得没错。这种灾难是上帝的旨意。绅士会接受这个事实。如果一个女人不愿意离婚,他必须忍受这些事情,而这种事会传出去。这次你们做得不错,我猜,除了你们,赛特斯维特夫人也夹在中间。但你不会永远陪着我,或许我会碰上个别的女人。”
麦克马斯特说:“啊!”
过了一会儿,他接着道:“那怎么办?”
提金斯说:“天知道……还得考虑那个可怜的小鬼。马钱特说他说话已经带有约克郡口音了。”
麦克马斯特说:“如果不是为了他……这事本可以解决的。”
提金斯感叹道:“啊!”
付了车夫的钱,在走向一个有三角墙拱门的灰色水泥门廊时,他说道:
“你最近在马的饲料里放的甘草很少吧。我以前告诉过你它会变得更好的。”
车夫的脸红扑扑的,闪着光泽,戴了一顶锃亮的帽子,穿着灰褐色缩绒厚呢大衣,纽扣眼里插着一枝栀子花。他说:
“啊,我就知道你会记得的,先生!”
在火车上,在他优雅的着装和公文包之下——提金斯亲手把他巨大的旅行包丢进了守车里——麦克马斯特坐在对面看着他的朋友。对他来说,这是重要的一天。他面前是他的第一本小小的、装帧精致的书的校样页……纸页很小,油墨乌黑,还散发着香气!打印油墨怡人的香气向他鼻子传来,刚印好的纸页还微微有点潮湿。他那苍白、刮板一样平的、总微微有些发凉的手指握着一支小小的金色扁头铅笔,他买来专门用于这类修改工作的。一个错漏他都没有找到。
他期望的是一种令人沉湎的满足——几乎是他好几个月来唯一允许自己的感官享乐。以他很有限的收入保持英国绅士的外表并非易事。但沉湎于自己的字句,沾沾自喜地欣赏着自己的机敏和精明劲儿,感受自己既均衡又冷静的文字韵律——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乐趣,而且一点都不贵。他过去是从“文章”里获得这种乐趣——写写卡莱尔[21]和穆勒[22]那类大人物的哲学理念和家庭生活,或者写写关于殖民地间贸易扩张的文章。这次可是一本书。
他想靠这本书来巩固他的地位。在局里,他们的职位主要是靠“出身”,而这些人也没什么同情心。也有零零星星的——这个数量已经逐渐庞大起来——年轻人是靠天赋或者单单靠勤奋进入这个部门。这些人嫉妒地看着别人晋升,冷眼分辨出靠裙带关系而增长的薪水,在小圈子里怒骂任人唯亲。
对这些,他可以冷眼旁观。他和提金斯的亲密友谊让他看起来更像是靠“出身”进入这个机构的,他在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面前讨喜的性格——他知道他有亲和力又有用!——让他避免了大部分的不愉快。他的“文章”多少给他提供了一些举止严肃的理由,他相信他的书将会让他有理由保持几乎是权威的姿态。他将会成为那个麦克马斯特先生——批评家、权威人士。一流的政府机构并不排斥让出类拔萃的人给他们锦上添花,无论如何,总不会有人反对让优秀人才晋升的。所以麦克马斯特脑海中浮现出——简直是亲眼所见——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看着他重视的手下在雷明顿夫人、克雷西夫人和尊贵的德·利穆夫人的客厅里被热情地接待的画面,雷金纳德爵士一定会察觉的,因为他本人除了政府公文以外很少读别的,给他十分有天赋又朴素的年轻助手铺平一条道路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个偏僻的苏格兰港口小镇上穷困的运务员的儿子,麦克马斯特早早就确定了他今后的职业目标。在麦克马斯特小时候十分流行的作家斯迈尔斯先生[23]的书中主人公的命运和贫寒的苏格兰人可以选择从事的更为需要才智的事业之间,他的选择并没有什么难度。挖矿的小伙子可能成长为矿主;用功、有天赋、不眠不休的苏格兰年轻人,令人无法反对也不招摇地求学深造,希望对社会有用,这样的人自然一定会取得卓越的成就,获得有保障的生活,周围的人也会向他暗暗投来敬佩的眼光。
选可能还是一定,麦克马斯特做起决定来一点困难都没有。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他的事业将在他五十岁的时候为他带来一个爵士爵位,而在那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拥有一笔足以舒舒服服生活的财产,一个自己的客厅,一位给他低调的名声增光添彩的夫人——她在客厅里站着的那些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智识人士中间来回走动,优雅而真诚,就像是对他的眼光和成就最佳的赞赏。
没什么意外的灾难的话,麦克马斯特对自己很有信心。灾难通常都是通过酗酒、破产和女人找上门来的。对前两样他知道他是免疫的,即使他的花销常常多过他的收入,而且他总是欠提金斯一点钱。幸运的是提金斯出身富家。对第三样,他不是很确定。他的人生一直都缺少女色,而当有朝一日,即使遵守小心谨慎的原则,女性的陪伴也将变成他生活中合理的一部分的时候,他害怕会因饥渴而过于草率地做出决定。他非常精确地知道他需要的女性是什么样子:高挑,端庄,肤色略深,衣着宽松飘逸,热情而谨慎,椭圆脸,慎重,对周围的人都很亲切。他简直能听见她衣角摆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然而……一种盲目的非理性冲动让他几乎哑口无言地被那些站在柜台后面咯咯直笑、大胸脯、面色绯红的女孩吸引。只有提金斯把他从那些最有问题的暧昧关系中拯救了出来。
“忍着点,”提金斯会说,“别跟那个荡妇搞在一起。你能做的就是给她找一个烟草店的工作,然后她就会在住处扯你的胡子。算了吧,你承担不起的。”
已经深情地把这个丰满的女孩和《高原的玛丽》[24]的曲调联系在一起了的麦克马斯特会狠狠地谴责一通提金斯粗野的言行,但他现在要感谢上帝,提金斯帮了他大忙。他坐在那里,将近三十岁,没有任何暧昧关系、任何健康问题或者任何关于女人的困扰。
带着深深的喜爱和担忧,他望着他才华横溢的后辈,后者没把自己从感情纠纷中拯救出来。提金斯掉进了他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女人制造的最无耻、最残酷的陷阱里。
麦克马斯特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如想的那样沉湎在自己的行文带来的波涛起伏的感官愉悦中。他的开篇第一段就很有精神,印得方方正正、很整洁……他的出版商在印刷方面做得不错:
无论我们把他看作神秘、感性、精确的人造美的幻想者,华丽汹涌而欢愉的线条的操纵者,文字如他的画布一样斑斓的作家,还是一位深邃的哲学家,致力于阐释和描绘从并不比他更伟大的、玄妙的神秘主义者那里得来的启示,加布里埃尔·查尔斯·但丁·罗塞蒂,这本小专著的主人公,都绝对配得上一位深深地影响了我们当今生活在其中的高等文明的各个方面——从表面特征到人与人的交流——的人物的声名……
麦克马斯特意识到到现在为止他只读了这么多,而且没有享受到丝毫他所期待的那种愉悦。然后他翻到第三页的中间段落——绪言结束之后的段落。他的眼神散漫地循着文字向下游荡:
这本册子的主人公出生在这座大城市西边的中心区,那一年是……
这些话他根本看不进去。他明白,这是因为他没办法忘记早上的事。他从咖啡杯上抬起头来——从杯沿上方看过去——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张压在提金斯颤抖的手指下的蓝灰色信纸,信头上用又大又粗的字体写着那个令人厌恶的泼妇的名字。提金斯盯着——像一匹被惹恼的马一样狠狠地——他的,麦克马斯特的脸!面色铁灰!难看得不成样子!鼻子像一个贴在盛满猪油的猪尿脬上的灰暗的三角形!这是提金斯的脸……
他仍能感觉到那一记重击,生理上的,在胃的深处!他以为提金斯要发疯了,已经疯了。这都过去了。提金斯装出一副懒洋洋而粗鲁无礼的老样子。但之后在局里,他向雷金纳德爵士发表了一通很有力的——也相当无礼的——演说,阐述他和局里在西部领土的人口变化数据上的分歧的理由。这给雷金纳德爵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数据是为一个殖民地大臣的演说准备的——或者作为一个问题的答案——雷金纳德爵士保证把提金斯的观点陈述给这位大人物。这种事一般会给年轻人带来点好处——因为它会给局里带来荣誉。他们得处理殖民地政府提供的数据,并且仅仅通过脑力劳动来指出他们的错误——这次他们得分了。
但是提金斯坐在那里,穿着灰呢外套,两腿分开,体态笨重,举止笨拙,他那看起来富有才智的苍白双手一动不动地垂在两腿之间,眼睛盯着行李架下方、镜子旁边布洛涅港口的彩色照片。金发,肤色显眼,明显在放空,谁都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很有可能是关于波的数学理论,或者某些人关于阿民念主义[25]的文章中的疏漏。虽然听起来很荒唐,麦克马斯特知道自己对朋友的感受几乎一无所知。对他们俩来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在两人之间传递。只有两件:
在去巴黎结婚之前一晚,提金斯对他说:“维尼[26],老哥们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婊子给我下套了。”
还有一次,比较近的一次,他说:“该死的,我都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第二个秘密毫无疑问震惊了麦克马斯特——孩子当时才七个月大,身体不好,提金斯对他表现出的笨拙的温柔令人印象深刻,就算没有这个噩耗,麦克马斯特也被他们在一起的情形深深打动——这个秘密深深地刺痛了麦克马斯特,因为实在太骇人听闻,麦克马斯特几乎把它看作一种侮辱。这不是那种男人会讲给地位相当的人听的秘密,而是讲给律师、医生或者不太像男人的神职人员。或者,不管怎样,除非是为了获取同情,这种秘密是不会在男人之间分享的,然而提金斯没有获取同情的意思。他只是讥讽地加了一句:
“她倒好,直接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相信她了。她基本上跟马钱特明说了。”——马钱特是提金斯家的老保姆。
突然间——就像无意识地失去理智一样——麦克马斯特评论道:“你不能说他不是个诗人!”
这句评价是当时麦克马斯特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因为他发现,在车厢的强光下,提金斯的半缕额发和那后面的一块圆圆的地方都是银白色的。这可能有几个星期了:和一个人同住的时候,你很难观察到他的变化。约克郡的浅肤色、金色头发的男人普遍很早就长出了斑斑白发;提金斯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有那么一两根白头发了,弯腰行脱帽礼的时候,在阳光下非常引人注意。
但是由于受到过度的震惊,麦克马斯特不由自主地认定提金斯是因为他妻子的信而白了头的——仅仅四个小时!这说明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必须得不惜任何代价地打乱他的思绪。麦克马斯特的思维活动主要是下意识的。如果经过了周密考虑的话,他不会拿画家兼诗人罗塞蒂当话题的。
提金斯说:“我不记得我刚刚开口说过话。”
麦克马斯特那苏格兰人的倔强觉醒了:“‘因为’……”他引用道:
我们肩并肩站着
只有双手能相触,
宁可把横亘我们之间
令人厌倦的世界一分两半,亲爱的!
在心碎之前趁早
挥手作别!
你那忧伤的双眼,与我视线相交,
把我的灵魂勾走![27]
他继续道:“你不能说这不是诗歌!多美妙的诗歌。”
“我没法说,”提金斯带着轻蔑的语气回答,“我不读诗歌,除了拜伦。但这是一幅肮脏的画……”
麦克马斯特不确定地说:“我不确定我看过这画,是在芝加哥吗?”
“没画出来!”提金斯说,“但它就在那里!”
他带着突如其来的怒气继续说道:
“见鬼。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劲为私通辩解?全英格兰都为之疯狂。好吧,你有你那帮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和乔治·艾略特去搞高雅的玩意了。别细究啦!或者至少别把我混进去,我得告诉你这让我感到厌恶,光去想想那个肥胖、油乎乎又从来不洗澡的家伙,穿着沾满油渍的睡袍和睡觉穿的内衣,站在一个五先令雇来的鬈毛模特或者某个隐名埋姓的W夫人旁边,凝望着镜子里臭烘烘的自己,闪着金光的翻车鱼,枝形吊灯,还有盛着冷掉的培根油、让人直犯恶心的盘子,喉咙里咕噜着,谈着所谓的激情。”
麦克马斯特变得面色煞白,他的短胡须都竖了起来。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说话!”他磕磕巴巴地说。
“我敢!”提金斯回答道,“但我不该说……不该对你说!我承认这一点。但你也不该,至少不该说这么多,对我谈这种事。这是对我智力的侮辱。”
“当然,”麦克马斯特生硬地说,“时机不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提金斯回答,“时机永远不可能对。让我们承认成就一番事业是个肮脏的活计——对你对我都是!但是正派的占卜师在面具后面咧着嘴笑[28],他们从不互相布道。”
“你越来越难懂了。”麦克马斯特小声地说道。
“我强调一下,”提金斯继续说,“我很能理解克雷西夫人和德·利穆夫人的赞赏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她们的意见那个老学究英格比很听得进去。”
麦克马斯特说:“见鬼!”
“我很同意,”提金斯继续说,“我很赞成。这游戏一直都是这么玩的。这是传统,所以它是对的,自《可笑的女才子》[29]那时候起就被认可了。”
“你说话真有一套。”麦克马斯特说。
“我没有,”提金斯回答,“正因为我没有,我说出来的话反而在你这种整天推敲句读的家伙脑子里挥散不去。我要说的是这个:我支持一夫一妻制。”
麦克马斯特惊奇地吐出一个字:“你!”
提金斯以一个漫不经心的“我!”作为回答。他继续道:
“我支持一夫一妻制和贞洁。还有,不要谈论这事。当然,如果他是个男人,想要个情人没什么问题。再说一次,不提这事。毫无疑问,他结局会更好,好得多,如果他不提的话。就像如果他不喝第二杯威士忌或者苏打水会更好一样……”
“你管这叫一夫一妻制和贞洁!”麦克马斯特插了一句。
“是的,”提金斯回答,“而且这可能的确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处理得很干净。恶心的是边在扣眼里乱摸,边废话连篇地以爱情的名义为之辩解。你支持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一夫多妻制。如果你能让社会改变规则,这倒没什么问题。”
“你深奥得让我捉摸不透,”麦克马斯特说,“而且你这样真讨厌。像在给淫乱找借口。我不喜欢这样。”
“我可能是令人不快,”提金斯说,“流泪的先知通常都是如此。但是关于虚伪的性道德的讨论真该暂停个二十年。你的保罗、弗兰切斯卡[30]——还有但丁——都,很正确地,下了地狱,没什么可反对的。你不能让但丁给他们找借口。但是你们的人哼哼唧唧地说要摸进天堂去。”
“他没有。”麦克马斯特叫起来。
提金斯镇定地继续说:“现在你的小说家写一本书,将他的每十次或五次勾引普通的姑娘诡辩成看店的小伙计的权利……”
“我承认,”麦克马斯特接茬说,“布里格斯的确有点过分了。我上周四在利穆夫人那里刚跟他说……”
“我没有在特指任何人,”提金斯说,“我不读小说,我只是在假设。这个假设比你那些拉斐尔前派的恐怖画作还干净点呢!不!我不读小说,但我推导人性的倾向。如果一个家伙以自由和人权的名义给自己引诱风情万种的年轻无聊女性找理由的话,还多少值得尊重。如果他直截了当、欢欣鼓舞地吹嘘他如何俘获女人就更好了,但是……”
“你有时候把笑话扯太远了,”麦克马斯特说,“我提醒过你的。”
“我像猫头鹰一样严肃!”提金斯接上,“下等人吵哄哄的。他们不应该吗?他们是这个国家仅剩的又精神又健康的人了。他们能拯救这个国家,如果这个国家还有救的话。”
“就你也好意思叫自己托利派!”麦克马斯特说。
“下层阶级的人,”提金斯平和地继续说,“刚上完个中学,只想要不规律的、来了就去的关系。逢年过节他们自己组织去瑞士之类的地方旅游。潮乎乎的下午他们走进铺了瓷砖的洗手间,滑稽地互相拍背,把白色的白瓷漆甩得到处都是。”
“你说你不读小说,”麦克马斯特说,“但我听出这是从哪里引用来的了。”
“我不读小说,”提金斯回答,“我知道里边写了什么。十八世纪以来,除了一个女作家以外全英格兰都没写出什么值得一读的……但是那些甩白瓷漆的人想看见自己在五光十色的文学作品里出现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不呢?这是一种健康的、符合人性的欲望,而且现在印刷和纸张也很便宜,这种欲望很容易满足。这很健康,我告诉你,健康得多了去了,相比于……”
“相比于什么?”麦克马斯特问。
“我在想,”提金斯说,“想怎么说才不那么无礼。”
“你就是想无礼,”麦克马斯特愤愤地说,“冲着那些过着收敛的……那种谨慎生活的人。”
“就是这样。”提金斯说。他引用道:
她走着,我心上的姑娘,
一位放羊女郎;
她如此小心和谨慎,
不会沉湎于幻想。[31]
麦克马斯特说:“去你的,克里斯,你什么都知道。”
“嗯,对。”提金斯沉思着说,“我觉得我应该对她粗鲁点,我不说我应该这样。当然我不应该,如果她长得好看。或者她是你的知己,你可以指望这个。”
麦克马斯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提金斯庞大而笨拙的身躯在他的,麦克马斯特的,女人身边,很愉快,当有朝一日,他终于找到了这么个女人——一起在悬崖边的高草和罂粟花从中行走,提金斯谈着塔索[32]和契马布埃[33],显得很讨人喜欢。同样的,在麦克马斯特想象中,这位女士不会喜欢提金斯。像条法则一样,女人都不喜欢提金斯。他的长相和沉默令她们惊恐。要么她们恨他……要么她们实际上非常喜爱他。麦克马斯特让步了,说:
“好吧,我觉得我可以指望那个!”他又补了一句,“就像我不觉得……”
他差点说:“我不觉得西尔维娅说你不道德是很奇怪的事。”
因为提金斯的妻子声称提金斯令人厌恶,让她感到厌烦。她说是因为他的沉默,他一开口,她又憎恨他观点的不道德……但他没说完这句话,提金斯便接下去:
“同样的,当战争打响,又是这些小势利眼会拯救英格兰,因为他们有胆量去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也敢说出口。”
麦克马斯特高傲地说:“你有时候老派得真是不一般,克里斯。你该像我一样清楚明白,打仗是不可能的……再怎么说这个国家也不会参与,就是因为……”他迟疑了一下,壮起胆子接着道,“我们——谨慎小心的人——是的,谨慎的阶层在碰上问题的时候会指引国家渡过难关。”
“战争,我的好伙计,”提金斯说——火车正在减速,准备进入阿什福德车站——“是不可避免的,而这个国家恰恰陷在正中央。正因为你们这些人是他妈彻底的伪君子。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相信我们。我们总是,像一直以来那样,忙着通奸——就像你那家伙那样,嘴上还念叨着天堂不放!”他又开始嘲笑麦克马斯特那本专著的主题了。
“他从来没有!”麦克马斯特简直要结巴了,“他从来没有发过关于天堂的牢骚!”
“他有,”提金斯说,“你引用的那首烦人得要命的诗是这么结尾的:
宁可心碎,
我们也不畏惧爱,
分离吧,我们还会相会,
在高高的天堂之上。”
麦克马斯特一直为了这致命一击担惊受怕——他永远都不知道他的朋友能把随便一首诗背出来多少——麦克马斯特崩溃了,大惊小怪地把他的梳洗盒和球杆从行李架上拿下来,他平时都是把这事留给行李员做的。提金斯则无论火车离目的地有多近了,仍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地坐着,直到火车停得死死的才说:
“是的,战争无法避免了。首先,你们这种家伙没法信任。其次,还有那么多人想要自己的盥洗室和白瓷漆。上百万人都这么想,遍布全世界,不光是这里。这世界上的盥洗室和白瓷漆根本不够分,就像你们这种支持一夫多妻的男人对于女人一样。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女人来满足你们永无止境的欲望,世上也没有足够多男人,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得到一个,大部分女人都想多要几个男人,所以就会有离婚案。我想你不会以为,就因为你很谨慎很正当,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离婚案了吧?这么一来,战争就像离婚一样不可避免……”
麦克马斯特把脑袋伸出车厢窗子,正招呼一个行李员。
在站台上有一群穿着可爱的貂皮大衣、拿着紫色或红色的珠宝盒子的女人,轻薄的丝绸纱巾从乘车戴的帽子上飞扬起来,飘向朝莱伊开去的火车的方向。站得挺直、提着重担的男仆们照顾着她们。她们中的两位向提金斯点头致意。
麦克马斯特认为他得体的打扮非常合适,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在乘火车的途中遇上什么人。这让他更确定不该像提金斯那样,提金斯宁可穿得像个挖土工。
一个高个子、白头发、白胡须、脸颊红扑扑的家伙一瘸一拐地跟在提金斯后面,提金斯正准备把他巨大的行李包从守车里拿出来,他拍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说:
“你好!你岳母怎么样?科罗汀夫人想知道她的情况,如果你准备去莱伊的话,她让你今晚去找她好好聊聊。”他有一双湛蓝湛蓝的、无辜的眼睛。
提金斯说:“你好,将军。”又补了一句,“我相信她好多了,恢复得不错。这是麦克马斯特。我应该这两天就去把我妻子接回来。他们都在罗布施德……一个德国的矿泉疗养地。”
将军说:“不错。年轻人独自待着不太好。替我吻一下西尔维娅的指尖。她真不错啊,你这个幸运的浑蛋。”他又有点焦急地补充了一句,“明天来场四人赛怎样?保罗·桑德巴奇会来。他跟我一样瘸。我们都没办法一个人玩下一整轮的。”
“那是你的问题,”提金斯说,“你该去看我的正骨医生的。你跟麦克马斯特商量一下吧,好吗?”他跳进了昏暗的守车里。
将军以一种迅速的、直指人心的、审视的眼光看看麦克马斯特。
“你就是那个麦克马斯特啊,”他说,“既然跟克里斯在一起,就应该是你了吧。”
一个响亮的声音叫道:“将军!将军!”
“我想跟你说件事,”将军说,“你写的关于庞多兰[34]的那篇文章里的数据,数据不错,但是我们会丢掉那整个讨厌的国家,如果……不过我们可以今晚晚饭后再说。你会来科罗汀夫人的……”
麦克马斯特再次暗暗庆幸自己打扮得够得体。提金斯打扮得像个流氓倒是无所谓,他天生属于这个群体;他,麦克马斯特,则不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必须是个权威人士,而权威人士都戴着金质领带环,穿厚黑呢质地的衣服。爱德华·坎皮恩勋爵将军有个儿子,任财政部的终身大臣,管理所有政府部门里的薪金增长和职位晋升事务。
提金斯追着去莱伊的火车跑了一会儿才勉强追上车,把他巨大的旅行包从车窗里丢进去,闪身跳上了踏脚板。麦克马斯特想,如果他这么干的话,半个车站的人估计都会大喊:“离那里远点。”
但因为是提金斯,一个站长从他身后飞奔而来,为他打开车厢门,微笑着闪到一旁:
“好身手,先生!”因为这是一个板球郡。
“的确。”麦克马斯特自语道,
上帝给每人分配了命运:
有的从正门踏入。有的没有!
[book_title]第二章
赛特斯维特夫人带着法国女仆、神父和她名声不佳的年轻人——贝里斯先生,待在罗布施德,也就是陶努斯山的松树林里一个鲜有人知、人烟稀少的空气疗养院里。赛特斯维特夫人十分时髦,对一切都彻底不关心——除非你坐在她的桌旁,在她面前,不剥皮囫囵吃她那著名的汉堡黑葡萄,她才会发起火来。康赛特神父从利物浦的贫民窟出来欢度他三个星期长的、闹哄哄的假期了;贝里斯先生,瘦得像一具穿着蓝色哔叽布的骷髅,金发,肤色潮红,一副肺痨闹得半死不活,又穷得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他的喜好的花费出了奇的高,所以他每天都像块石头一样安安静静地喝上六品脱牛奶,规规矩矩。表面上他是来替赛特斯维特夫人写信的,但夫人从来不让他进她的私人房间,怕传染。他只能满足于慢慢培养对康赛特神父的好感。这个神父嘴巴很大,颧骨很高,黑头发乱糟糟的,宽脸从未干净过,挥舞着的双手看起来总是那么脏,没有一刻静得下来,那浓重的口音在老派英国小说里描写的爱尔兰生活之外都很少能听到。他的笑声单调且持续不断,像那种蒸汽机带动的旋转木马发出的噪音。简单点说,他是一个圣人,贝里斯先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最终,依靠赛特斯维特夫人的资金支持,贝里斯先生成了康赛特神父的施赈人员,追随了圣文森特·德·保罗[35]的道路,写了不少非常值得尊敬的,也许还很美的赞美诗。
他们因此是一群开心、无邪的人。赛特斯维特夫人喜欢——这是她唯一的爱好——帅气、瘦削、声名狼藉的年轻人。她等着他们,或者派车在监狱门口等他们。她通常会带时髦、品味高雅的衣服给他们,给他们足够过得开心的钱。与所有人意料大相径庭的是——但这也常会发生!——他们最后混得还不错,她也懒洋洋地满意了。有时候她让一位想度假的神父陪他们去个欢乐的地方,有时候她把他们带到她西英格兰的家里。
所以他们的陪伴令人愉悦,个个都很开心。罗布施德有一个空旅馆,带着很大的露台和几个方方的白色农舍、灰色横梁,三角墙上装饰着蓝色和黄色的花束或者吓人的红衣猎人狩猎紫色雄鹿的壁画。它们就像高草地上摆放着的欢乐的纸盒子。随后进入眼帘的是一片松树,深棕色、几何形,庄严地沿着山坡起起伏伏绵延了好几英里。农家女孩穿着黑色天鹅绒马甲、白色紧身上衣、无数层衬裙,戴着滑稽的、花花绿绿的头饰,形状和大小都像那种半个便士的小面包。她们四到六人一组并排走来走去,步子很慢,伸出一只只穿着白色长筒袜和舞蹈鞋的脚,她们的头饰庄严地跟着点头致意。年轻的男人穿着蓝衬衫、及膝马裤,星期天还要戴上三角帽,唱着合唱曲跟在她们后面。
法国女仆——是赛特斯维特夫人以自己的女仆为交换,从德·卡彭·沙泰勒罗女公爵那里借来的——最开始认为这个地方很无聊[36]。但当她和一个金发、高个的颇为不错的小伙子发展了一段惊天动地的风流韵事以后——他有枪,有把跟手臂一样长的镶金的猎刀,穿着轻装灰绿色制服,还戴着镀金徽章和纽扣——她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当这个年轻的森林管理员[37]试着拿枪打她——“理由充分”[38],她这么说——她彻底沉醉了,赛特斯维特夫人也懒洋洋地笑了。
他们坐在旅馆一个背阴的大餐厅里打桥牌:赛特斯维特夫人,康赛特神父,贝里斯先生。两个顶替别的玩家的人插了进来,一个是年轻、金发、谄媚的中尉,视这次疗养为他右肺和前途的最后一个机会;另一个是诊疗医生。康赛特神父喘着粗气,频繁地看他的手表,出牌很快,嚷嚷着:“要动作快点了,都快十二点了。你们动作快点呀。”贝里斯先生打明手牌,神父又嚷嚷道:“三,你没王牌,轮到我出了。快点给我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别像上次那样加太多。”他手速飞快,扔下最后三张手牌,嚷起来:“啊!该死,去他们的。我连输了两局,还没牌跟了。”他一口吞下威士忌苏打水,看着表嚷道:“一分钟内结束吧!这,医生,替我把这盘打赢。”他准备第二天去替当地神父做弥撒,做弥撒之前的午夜就要禁食,也不能打牌。桥牌是他唯一的爱好。每年两周的桥牌,是他疲惫不堪的人生里唯一的念想。他休假的时候十点起床。十一点:“给神父安排一张四人的桌子。”两点到四点他们在公园里散步。五点:“给神父安排一张四人的桌子。”九点:“神父,您不来打您的桥牌了吗?”神父康赛特满脸堆笑地说:“你小子对我这可怜的老神父真不错,等你上了天堂会有回报的。”
另外四人严肃地继续打着。神父给自己在赛特斯维特夫人身后找了个位子,下巴都伸到她后脖颈上了。碰上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喊:“打皇后啊,你这个女人!”对着她的后背直喘粗气。赛特斯维特夫人出了两张方片,神父往后重重地一靠,哼哼起来。她扭头说:
“我今晚想跟你谈谈,神父。”说着打出这一圈胜局的最后一手牌,从医生那里拿了十七个半马克,从中尉那里拿了八个马克。医生叫起来:
“你冷不丁从我们手上拿走这么一大笔钱,然后扭头就走。我们会被贝里斯先生骗个精光的!”
她穿着一身神秘的黑色丝绸,飘过餐厅背阴处,把她赢来的钱丢进黑色缎面小手袋里,神父陪着她。在门外挂着的魁梧公鹿的鹿角下,在煤油灯和飘着刷了清漆的油松的气氛中,她说:
“到我的起居室来,那个败家子回来了。西尔维娅在这里。”
神父说:“我觉得我晚饭后瞥到了她,在车里。她要回她丈夫那里去了。这世界真悲惨。”
“她是个邪恶的妖魔!”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她九岁时我就认识她了,”康赛特神父说,“她身上值得我的信徒们赞赏的特点真的很少。”他补充了一句,“但我的观点可能有失偏颇,因为太让人震惊了。”
他们慢慢地爬上了楼梯。
赛特斯维特夫人在藤椅上坐下,说:“好吧!”
她戴着马车轮一样的黑帽子,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总像是许多丝绸扔在她身上。因为她认为她的脸白皙而无光泽,也因为二十年来的化妆面部变得有点发紫,所以当她不化妆的时候——她在罗布施德从不化妆——身上随处戴着些紫褐色的缎面绸带,一方面让她脸上的紫色显得不那么明显,一方面也显示她并没有在服丧。她很高,极为消瘦。深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眼圈有时令她显得很疲倦,有时又令她显得很冷漠。
康赛特神父来回走动,手背在身后,头垂在抛得并不很光亮的地板上方。屋里点着两根蜡烛,但是很暗,模仿新艺术[39]风格的白蜡烛台,有点破旧;不值钱的红木做的沙发,上面有红色绒坐垫和扶手,桌子上盖着廉价的毯子,美式翻盖写字台上摞了一大堆卷起或摊平的文件。
赛特斯维特夫人对她身边的东西很不在乎,但她坚持要求有专门放文件的家具。她也希望要有繁花似锦的温室花朵,不是花园里种的那种,但罗布施德没有这些东西,她也就这么过下来了。她也坚持要求,几乎是规定,要一把舒服的躺椅,虽然她很少或者几乎没有用过,但那个时候的日耳曼帝国并没有舒服的椅子,所以她也只好放弃了,当她非常累的时候就直接躺在床上。这个大房间的墙上挂满了动物死前挣扎的图画:松鸡在雪地里汩汩流着鲜血,直到断了最后一口气;将死的鹿脑袋转到了后面,眼神呆滞,鲜血从脖颈流出;狐狸奄奄一息,绿草地上沾满了鲜血。这些画一幅接一幅,代表一种体育活动——这个旅馆曾经是大公爵的狩猎小屋。为了迎合现代品味,屋里的油松刷了清漆,设有浴室、露台和过于现代但又有点吵的抽水马桶,抽水马桶是为了取悦可能出现的英国旅客。
赛特斯维特夫人坐在椅子边上,她总给人一种马上准备去哪里,或者刚从哪里回来,或者准备把东西放下的感觉。她说:
“有封电报在这里等她一下午了。我知道她要回来。”
康赛特神父说:“我已经在架子上看到了,我还有点怀疑呢。”他补充了一句,“哦,亲爱的,哦,亲爱的!关于这件事我们谈了那么多,现在它终于来了。”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按照这方面的标准判断,我以前也是个坏女人,但……”
康赛特神父说:“你以前的确是!毫无疑问,她是从你那继承来的,因为你的丈夫是个好人。但我眼里一次只装得下一个坏女人。我可不是圣安东尼[40]……那个年轻人说他会接她回去?”
“有前提,”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他是来找我们谈谈的。”
神父说:“赛特斯维特夫人,天知道对一个可怜的神父来说,教会在婚姻方面的规定有时候实在太难懂,以至于他几乎要怀疑教会神秘莫测的智慧。他不介意你这么做。但有时候我真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利用一下——只有这点好处了!——他的新教教徒身份,跟西尔维娅离婚。因为,我告诉你,我的信众里发生的惨痛的事情可多了……”他以一个模糊的手势指向天边,“我还见过很多更痛苦的事,因为人的心是个丑恶的地方,但我从没见过比这个年轻人的命运更凄惨的。”
“像你说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丈夫是个好人。我恨他,但我的错至少跟他的错一样多,甚至更多!我不希望克里斯托弗和西尔维娅离婚的唯一原因是担心这会败坏我丈夫的名声。同时,神父……”
神父说:“我听得够多的了。”
“这是替西尔维娅说的,”赛特斯维特夫人继续说,“有时候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就像西尔维娅恨她丈夫一样……我跟你说,我曾经从一个男人的背后经过,因为那种想把指甲插进他血管的欲望而差点尖叫出声。那真是让人着迷。西尔维娅还要更糟糕,那是一种自然的厌恶。”
“你这女人!”康赛特神父抗议道,“我对你没有耐心啦!如果女人像教会指引的那样,生养她丈夫的孩子,过得体的生活,她不会有这种感受的。是她不自然的生活和不自然的举止造成了这些问题。尽管我是个神父,别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但西尔维娅有个孩子。”
康赛特神父像个被枪射中的人一样晃了一圈。
“谁的?”他问,把一根脏兮兮的手指指向与他对话的人,“是那个流氓德雷克的,不是吗?我怀疑这事很久了。”
“可能是德雷克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那,”神父说,“明知这之后会有一大堆麻烦事,你怎么就能让这个还不错的小伙子跳了这火坑……?”
“确实,”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有时候想起来我都要打冷战。我可没干过给他下套这种事,别听人胡说,但我也没法阻止,西尔维娅是我女儿,虎毒不食子啊。”
“有时候,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康赛特轻蔑地说。
“你不是当真在说,”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一位母亲,虽然可以说是个冷漠的母亲,当我女儿,像厨娘说的那样,跟一个已婚男人搞出麻烦的时候——我反倒应该插一脚,阻止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婚姻……”
“不,”神父说,“不要把这个神圣的名字扯到皮卡迪利[41]的坏姑娘的情事上……”他停下了。“老天保佑,”他又说,“别问我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知道我像爱亲兄弟一样爱你的丈夫,你也知道从西尔维娅小时候起我就很爱你们两个。感谢上帝,我不是你的精神导师,只是你教会里的朋友。因为如果我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从一个角度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问:“那个女人在哪里?”
萨特斯维特夫人叫道:“西尔维娅,西尔维娅,过来!”
背阴处的一扇门打开了,光线从另一个房间射进来,一个高个子人影倚靠在一边的门把手上。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
“我不懂,妈妈,你为什么住在士官食堂一样的房间里。”西尔维娅·提金斯晃进了房间,她补了一句,“我猜这不重要。我觉得很无聊。”
康赛特神父哼哼起来:“老天帮忙,她简直像弗拉·安杰利科[42]笔下的圣母玛利亚。”
个子高挑,纤弱,动作舒缓,西尔维娅·提金斯耳上的发带缠住她发红的浅色金发。她规则的椭圆脸上有种处女般的冷淡,那种十年前时髦的巴黎高级妓女脸上常常装出的表情。西尔维娅·提金斯认为既然拥有走到哪里都有男人拜倒在脚下的特权,她就没必要改变她的表情以显得更活泼一点,即使活泼是二十世纪初大众美人的重要特点。她慢悠悠地从门边走过来,懒洋洋地坐在墙边的沙发上。
“你在这里啊,神父。”她说,“我不会要求你跟我握手的,估计你不想。”
“既然我是个神父,”康赛特神父回答道,“我没法拒绝,但我宁愿不要。”
“这里,”西尔维娅重复了一句,“像是个无聊的地方。”
“你明天就不会这么说了,”神父说,“这有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警察还是什么的家伙想拐走你妈妈的女仆!”
“这,”西尔维娅回答道,“肯定没什么好结果,但这也伤不了我。我受够男人了。”她突然补了一句,“妈妈,你有次不是说过,那时候你还年轻,说你已经受够男人了吗?坚定地说过!你是认真的吗?”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是认真的。”
“你现在还这么想?”西尔维娅问。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是的。”
“那我能这样吗,在你看来?”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看你会的。”
西尔维娅说:“哦,亲爱的!”
神父说:“我很乐意看看你丈夫的电报,白纸黑字看起来还是不一样的。”
西尔维娅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
“我不认为你有什么不能看的,”她说,“但这不会给你带来什么乐趣。”她向门边飘去。
“如果能给我带来什么乐趣的话,”神父说,“你也不会给我看了。”
“我不会的。”她说。
她在门边停下,留下一个剪影,垂着头,往身后看过来。
“你和妈妈,”她说,“就那么坐在那里,计划怎么让那头阉牛过得好受点。我管我丈夫叫阉牛。他真让人厌恶,像头膨胀的动物。嗯……你们没办法的。”亮着灯的门廊空空的。康赛特神父叹了口气。
“我告诉过你这地方很邪恶,”他说,“在深山老林里,她在别的地方就不会有这种坏想法了。”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宁愿你没这么说,神父,西尔维娅在哪里都会有坏想法的。”
“有时候,”神父说道,“晚上我觉得我听到什么坏东西用爪子抓百叶窗的声音。这是全欧洲最后一片皈依基督教的地方。可能这地方还没有皈依基督教,那些东西现在还在这里。”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白天说这种话毫无问题,这让这个地方看上去更浪漫,但现在肯定快要半夜一点了,事情像现在这样已经够糟的了。”
“的确是,”康赛特神父说,“魔鬼们出来工作了。”
西尔维娅拿着几页电报飘回了房间。康赛特神父把它们靠近蜡烛来读,因为他近视。
“所有男人都让人厌恶。”西尔维娅说,“你不这么觉得吗,妈妈?”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不觉得。只有冷酷无情的女人才这么说。”
“范德戴肯夫人说,”西尔维娅继续说,“所有男人都让人厌恶,而女人不得不跟他们住在一起,这件事让人恶心。”
“你最近跟那个卑鄙的东西在一起?”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她是个俄国间谍,说不定还更坏!”
“我们在伊桑若[43]的时候她一直都在,”西尔维娅说,“你不用这样哼哼着抱怨。她不会告我们的密的。她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如果我抱怨了的话,也不是因为这个才抱怨的。”赛特斯维特夫人回答道。
神父从他手上的电报上抬起头来,喊道:
“范德戴肯夫人!这不是真的吧!”
西尔维娅坐在沙发上,脸上露出慵懒而怀疑的、饶有兴味的神情。
“你知道她点什么?”她问神父。
“我知道你知道的那些,”他回答,“这已经够了。”
“康赛特神父最近在重新发展他的社交圈。”西尔维娅对她母亲说。
“你不必非得跟那些人渣混在一起,”康赛特神父说,“如果你不想听关于社会渣滓的事情的话。”
西尔维娅站了起来,她说:“如果你想让我停下听你教训,就别说我好朋友们的闲话,如果不是看在范德戴肯夫人的面子上我才不会在这里,又回到了羊圈里!”
康赛特神父嚷起来:“别说这话,孩子。我宁可,老天有眼,你继续过公开的罪孽生活[44]。”
西尔维娅又坐下了,手懒洋洋地放在大腿上。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她说。神父继续读电报的第四页。
“这什么意思?”他问,他又翻回了第一页,“这里的‘接受恢复枷锁’?”他气喘吁吁地读着。
“西尔维娅,”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去把酒精灯点上煮点茶,我们过会儿要喝。”
“你以为我是区里的小信差吗,”西尔维娅边起身边说道,“为什么不留着你的女仆陪我们?……这是我们用来指代我们的……婚姻的方式。”她向神父解释道。
“那你和他之间还是有点感情的,”他说,“还有这种暗号。我也就想知道这个,字面上的意思我懂。”
“按你的说法,这都是些恶狠狠的暗号,”西尔维娅说,“更像诅咒而不是亲吻。”
“那些都是你用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克里斯托弗从来不对你说狠话。”
在走回神父身边的时候,一种咧嘴大笑一般的表情慢慢地爬上西尔维娅的脸庞。
“这是妈妈的悲剧,”她说,“我丈夫是她最喜欢的男孩之一,她很宠他,但他根本忍不了她。”她飘到隔壁,他们听见她摆弄茶具的叮当声,神父在烛火边又读了一遍电报。他巨大的影子从房屋正中延展到油松天花板上,又沿着墙壁滑下来穿过地板,和他叉开的、穿着笨重靴子的双脚会合。
“真糟糕,”他嘟囔道,嘴里含糊不清,“不梗相相信[45]……比我担心的还要糟糕……不梗相信……‘坚守以下条款则接受恢复枷锁,’这又是什么,‘尤旗’应该是‘尤其’,‘尤其是考虑到孩子,缩减荒唐的生活排场;为了孩子的利益重新安排。公寓,不要别墅,最少限度娱乐,准备辞职,搬去约克郡,我想不适合你,孩子跟艾菲姐姐,两边都可探访,如粗略大纲暂时可行,电我,周一快递协议草案,给你和母亲过目,本人周二到,周四罗布施德,去威斯巴登两周社交任务,周四讨论,仅限逗号强调逗号这件事。’”
“这个意思是,”赛特斯维特夫人说,“他不想责备她。‘强调’是加在‘仅限’上面的……”
“你为什么要……”康赛特神父问,“他在这个电报上花了一大笔钱吧?他觉得你这么担惊受怕吗……”他没说下去。西尔维娅纤长的手臂端着茶盘,极为动人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的全神贯注的神情,慢慢从门走进来。
“哦,孩子,”神父叫了起来,“无论是圣玛尔大[46]还是圣母玛利亚做的这个可怕的决定,她们谁都不如你看起来高尚。你为什么生来不是个好男人的伴侣呢?”
茶盘叮叮响了一声,三块糖掉在了地上。提金斯夫人愤愤地嘘了一声:
“我就知道那鬼东西会从茶杯里滑出去,”她说,她把茶盘从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摔到铺了桌毯的桌子上,“我和自己打赌说这些糖预示我的运气。”然后她转身面对神父。
“我来告诉你,”她说,“他为什么寄了这封电报。这是因为我讨厌的而他非要表现出的无聊英国绅士的样子。他装出一副外交大臣的严肃劲,其实最多也就是个小儿子。这就是我讨厌他的原因。”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这不是他寄这封电报的缘故。”
她女儿展现出一种被逗乐了的、懒洋洋的宽容姿态。
“当然不是,”她说,“他仔细考虑后才发的:高傲、言辞精巧地考虑好了,专门转移我的注意力。他会说他觉得我有足够的时间考虑会比较好。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传令官根据协议向一尊雕像传话。一部分也因为他像个硬邦邦的荷兰娃娃一样,是真理的化身。他不写信是因为他没法不以‘亲爱的西尔维娅’开头,以‘你真诚的’或者‘你忠实的’或者‘你亲爱的’结尾。他就是那种彻底的蠢货。我跟你说,他正式得没了规矩就活不下去,但又太老实,这些规矩里一半他都没法用。”
“那,”康赛特神父说,“如果你这么了解他,西尔维娅·赛特斯维特,为什么你不能跟他好好过?人说:‘理解一切就是宽宥一切。[47]’”
“不是这样的,”西尔维娅说,“知晓一个人的一切就是厌倦……厌倦……厌倦!”
“那你打算怎么回他的电报?”神父问,“还是你已经回过了?”
“我会等到星期一晚上,尽量让他为了星期二走不走这事伤透脑筋。他为了打包和什么时候动身这种事急得能像只母鸡一样团团转。星期一我就拍一个‘得’,此外什么都不写。”
“为什么,”神父问,“你要给他发一个你从来不用的粗鲁的词,即使你全身上下只有语言还不那么粗鲁了?”
西尔维娅说道:“谢谢!”她蜷腿靠在沙发上,后脑勺靠墙,这样她下颌骨的哥特式的拱形正好指向天花板。她对自己又长又白皙的脖颈很是欣赏。
“我知道!”康赛特神父说,“你是个美丽的女人。有的男人会说,和你住在一起的是个幸运的家伙。我思考的时候并不会忽略这个事实。他会想象躲藏在你美丽头发投下的影子里的愉悦[48]。他们则不会。”
西尔维娅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下来,她棕色眼睛的目光试探地在神父身上停了一会儿。
“我们面对着很多障碍。”神父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选了那个字,”西尔维娅说,“这只有一个字,所以只要花五十芬尼[49]。没法指望我对他自负的自给自足有什么反应。”
“我们神父面对着很多障碍,最麻烦的就是,”神父重复了一句,“无论一个神父多精通人情世故——他也必须这样才能和世界斗争……”
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喝杯茶吧,神父,现在刚好。我相信西尔维娅是全德国唯一一个知道怎么泡茶的人。”
“他背地里还是那个穿着罗马领和胸巾[50]的人,你们不相信他。”康赛特神父继续说,“但是他对人性的理解超过你十倍——一千倍!”
“我不理解,”西尔维娅温和地说,“你为什么能用从你的贫民窟里学来的知识来理解尤妮斯·范德戴肯、伊丽莎白·B.或者奎妮·詹姆斯,或者任何我们教区的人,”她正站着往神父的茶里倒奶油,“至少现在我得承认你不是在训话[51]了。”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不少,”神父说,“还能用读书时代的这种老词。”
西尔维娅摇晃着倒进她身后的沙发,再次陷在了里面。
“你啊,”她说,“你没法停下你的布道。背后你总是暗暗希望把我换成一个纯洁[52]的小姑娘。”
“不是的,”神父说,“我可不是做白日梦的人。”
“你不希望我变成一个纯洁的小姑娘?”西尔维娅带着怀疑的口气懒洋洋地问。
“我不希望!”神父说,“但我希望你偶尔也能记得你曾经是。”
“我不觉得我曾是纯洁的小姑娘,”西尔维娅说,“如果修女们知道,我就被赶出圣童学校了。”
“你不会的,”神父说,“别瞎扯了。修女们知道得太多了……不管怎样,我不希望你是纯洁的小姑娘,或因为胆小害怕地狱表现得像新教女执事。我宁可你做已婚妇女中那种身体健康、适当对自己诚实的小恶魔,她们才是这个世界的瘟疫和救赎。”
“你欣赏妈妈?”提金斯夫人突然问道,她又插了一句,“你看,你没法不提救赎。”
“我的意思是往她们丈夫的肚子里塞面包和黄油,”神父说,“我当然欣赏你妈妈。”
赛特斯维特夫人轻轻动了动她的一只手。
“怎么看你都是和她合伙对付我的。”西尔维娅说。她一副有点兴趣的样子问:“那你会让我以她为榜样,好好努力逃脱地狱的烈火吗?她在大斋期[53]可是穿着刚毛衬衣[54]呢。”
赛特斯维特夫人坐在椅子边上,从瞌睡中回过神来。她本来指望神父的智慧能跟她女儿的粗鲁好好较量一番的,而且她想,如果神父的话足够有杀伤力,至少能让西尔维娅稍微思考一下她的某些行为。
“别瞎说,不是这样的,西尔维娅,”她突然叫出了声,“我这可能不算什么,但我是个守规矩的人。我害怕地狱的烈火,害怕极了,我得承认,可我不跟全能的上帝讨价还价。我希望他能放我一马,但我还是会继续尝试把失足年轻人从灰土里拽出来的——我觉得你和康赛特神父是这个意思——就算我确信我要下地狱,就像我确信我今晚要上床睡觉一样。就是这样!”
“看哪,本·阿德罕姆的名字名列榜首![55]”西尔维娅轻声地嘲弄道,“一样的,如果你觉得那些人不够年轻好看,而且也不够邪恶的话,我打赌,你不会专门去拯救他们的。”
“我不会的,”赛特斯维特夫人说,“如果他们让我不感兴趣的话,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西尔维娅看看康赛特神父。
“如果你还要继续给我添麻烦的话,”她说,“赶紧点。已经很晚了,我在路上跑了三十六个小时了。”
“我会的,”康赛特神父说,“有个谚语说得好,‘如果苍蝇拍得太多,总有那么几只会粘在墙上。’我只是试着就你的认知做些评论。你难道不知道你会去哪里吗?”
“什么?”西尔维娅不以为然地说,“地狱?”
“不,”神父说,“我说的是此生。听你忏悔的神父必然跟你说来生,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你下辈子要去哪里的。我改变主意了。等你走了以后,我会告诉你妈妈。”
“告诉我。”西尔维娅说。
“我不会的,”康赛特神父回答道,“去伯爵宫的展览处找算命的去,他们会告诉你那些你得小心对付的漂亮女人的一切的。”
“有个算命的听说很准的。”西尔维娅说,“迪·威尔逊跟我提过。她说她会有孩子……你不是指这个吧,神父?因为我发誓我永远不会……”
“我敢说不是这样,”神父说,“让我们谈男人吧。”
“你能告诉我的已经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了。”西尔维娅说。
“我敢说不是这样,”神父回答,“但是让我们再回顾一遍你知道的。现在假设你每周都可以跟一个新情人私奔,没人干涉,或者你想要多久一次?”
西尔维娅说:“等等,神父。”她对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猜我要自己给自己铺床了。”
“你说对了,”赛特斯维特夫人说,“我在度假旅馆从不让女仆陪我待到十点以后。她在这种地方能干什么,除了听这里满屋子的鬼怪声以外?”
“总是这么体贴!”提金斯夫人嘲弄地说,“也许这样也好。你那个玛丽要是靠近我,我可能会用梳子把她胳膊敲断的。”她又加了一句,“你刚在谈男人,神父……”然后突然欢快地对她母亲说:
“电报的事我改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发:‘完全同意,但要带上接线员。’”
她又对神父说:“我管我的女仆叫接线员,因为她尖尖的嗓音像个电话机。我说‘接线员’——她会回答‘是的,夫人。’你会发誓那一定是接线台在说话……但你刚刚在跟我说男人。”
“我是在提醒你!”神父说,“但我不用继续了,你已经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了。所以你假装没有在听。”
“我向你保证,我不明白。”提金斯夫人说,“那只是因为我想到什么就得说出来。你刚刚在说,如果我每周末跟一个不同的男人出去……”
“你把时间缩短了,”神父说,“我给每个男人一整个星期呢。”
“但是,当然了,人总得有个家,”西尔维娅说,“一个地址。人得填满一周的日程。真的,说到底还是得有个丈夫,有一个地方存放女仆。接线员一直以来只能拿伙食费,但我不觉得她喜欢这样……我们统一一下意见,如果我每周换一个男人的话,我会被这种安排烦死的。你是这个意思吧,不是吗?”
“你会发现,”神父说,“到最后你的美妙时光就只剩在订票窗口等你的年轻人拿票的瞬间了,然后渐渐这也不再像有什么美妙的……然后你就会打着哈欠想回你丈夫身边。”
“看看你,”提金斯夫人说,“你在滥用忏悔室里的秘密。这跟托蒂·查尔斯说的一模一样。弗雷迪·查尔斯在马德拉的时候,她曾试过三个月。你们俩所说的从哈欠到订票窗口都一模一样。还有‘美妙’,这个词只有托蒂·查尔斯才会每两个字就用一次。我们大部分人喜欢‘绝妙’!这更明智一点。”
“我当然没有滥用忏悔室里的秘密。”康赛特神父温和地说。
“你当然没有,”西尔维娅用仰慕的语气说,“你是个老好人,一直不停地模仿别人,你完全了解我们心里在想什么。”
“没那么多,”神父说,“你心里应该还有一大堆我不知道的。”
西尔维娅说:“谢谢。”她突然问,“看那,是你在我们身上——英格兰将来的母亲们,你知道,还有其他所有的将来的母亲身上——在兰佩德小姐那里看到的——让你去贫民窟的吗?因为厌恶和绝望?”
“哦,别把这搞得太戏剧化了,”神父回答道,“就说我想改变一下吧。我那时候不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帮助。”
“你把能帮的事情都做了,”西尔维娅回答,“跟兰佩德小姐有关的事情都能毒害全世界,那些法国女教师都像地狱来的一样坏。”
“你这一套我都听过了,”赛特斯维特夫人说道,“但那个学校据说是英国最好的精修学校[56]。至少我知道那学费要的不少!”
“好吧,就算我们才是害群之马。”她总结说,然后她转向神父,“我们确实曾是一大帮害群之马,不是吗?”
神父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不觉得你以前——或者现在——比你的母亲、祖母、罗马贵族妇女或者阿斯塔罗特[57]的崇拜者更糟糕。看起来我们需要一个统治阶级,而统治阶级都屈从于特殊的诱惑。”
“阿斯塔罗特是谁?”西尔维娅问,“阿斯塔尔塔[58]吗?”然后又说,“现在,神父,有你这一番经历,你会说利物浦的工厂女孩,或者任何其他的贫民窟里的妇女,是比你以前照顾过的我们更好的女人吗?”
“阿斯塔尔塔·西里亚卡,”神父说,“是非常强大的魔鬼,有人认为她还没有死。我不知道我自己信不信。”
“嗯,我可受够她了。”西尔维娅说。
神父点点头,“你跟普罗富莫夫人有交集?”他问,“还有那个恶心人的家伙……他叫什么来着?”
“吓到你了吗?”西尔维娅问,“我承认这有点过分……但我已经跟他们撇清关系了。我宁愿把我的信任托付给范德戴肯夫人,还有,当然,弗洛伊德。”
神父点点头说:“当然!当然……”
但赛特斯维特夫人叫了起来,带着突如其来的一股劲:
“西尔维娅·提金斯,我不介意你做什么或者读什么,但如果你再跟那个女人说一个字,我就跟你断绝关系!”
西尔维娅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睁开棕色的眼睛,再让眼皮缓慢地垂下。
“我说过一次,”她说,“我不喜欢听到有关我朋友的坏话。尤妮斯·范德戴肯是个彻底被人看错了的女人。她真的是个好家伙。”
“她是个俄国间谍。”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俄国外婆,”西尔维娅回答,“而且就算她是间谍,谁在乎呢?我很欢迎她……听着,你们两个。我进门的时候对自己说:‘我敢说我会把他们两个搞得很不愉快的。’我知道你们对我的火气大过我所应得的。我说我会坐下听你们想对我讲的所有说教,如果我得坐到天亮,我会的,作为回报。但是我更希望你们放过我朋友。”
两位长辈都静默不语。昏暗的屋子里关紧的窗子传来一阵低低的抓挠声。
“你听!”神父对赛特斯维特夫人说。
“是树枝。”赛特斯维特夫人回答。
神父回答道:“十码以内都没有树!试着用蝙蝠来解释看看。”
“我说了我希望你别提了,就刚才。”赛特斯维特夫人颤抖着说道。西尔维娅说:
“我不知道你们俩在说什么,听着像迷信。妈妈都被它吓坏了。”
“我没说是魔鬼想进来,”神父说,“但记得魔鬼总是在试着进来也是好的。而且有一些特殊地点。深山老林和其他地方相比就比较特殊。”他突然转过身,指向铺满阴影的墙,“谁,”他问,“除了被恶魔附身的野蛮人以外,能想出来用那种东西做装饰品?”他指着一张真实大小的、涂抹得很粗糙的画,画上一只野熊奄奄一息,喉咙被划开,鲜血汩汩流出。其他动物濒死的痛苦纷纷躲进了阴影里。
“什么运动[59]!”他发出一阵嘘声,“这是妖术!”
“你可能是对的。”西尔维娅说。赛特斯维特夫人非常迅速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静默持续着。
西尔维娅说:“那如果你们俩都说完了,我就把我想说的说了。首先……”她停下,坐直身子,听着百叶窗传来的沙沙声。
“首先,”她再一次鼓起劲说,“你不用给我——陈述年龄增长的缺陷了,我都知道。人会变瘦——我这种人——脸色暗沉,牙齿突出,还有厌倦。我知道,人会很厌倦……厌倦……厌倦!关于这个你没法告诉我什么我还不知道的。我知道我将会面对什么。你不如告诉我,神父,只有你才害怕你著名的‘饱经世故的人’的功力失效——你宁可告诉我,人可以通过对丈夫和孩子的爱抵抗这种厌倦和又长又细的牙齿。家庭的噱头!我相信!我真的很相信。只是我恨我的丈夫……我也恨……我也恨我的孩子。”
她停下,等着神父发出惊呼、惊愕或者反对的声音。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想想看,”她说,“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的毁灭……生育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
“当然,”神父说,“对女人来说生育是件恐怖的事情。”
“我不能说这次谈话很得体,”提金斯夫人继续说,“你见到一个女孩……刚刚结束了公开的罪孽生活,然后你还要叫她谈论这事。当然你是个神父,我妈妈是我妈妈,我们是一家人[60]。但修道院的圣十字玛丽[61]有这么句格言:‘在家庭生活里戴上丝绒手套。’我们对待这件事的时候好像脱掉了手套。”
康赛特神父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当然,你在尝试拉拢我。”西尔维娅说,“我睁一眼闭一眼都能看出来……那很好,你应该这样。”
她深呼一口气。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我的丈夫。我告诉你,是因为他简单、彻底的不道德。我不是说他的作为,是他的观点!他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言语都让我——我发誓是他逼我——想不顾一切地拿刀捅他,而且我还不能证明他是错的,从来不能,就算是最小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让他不好过。我也会的……他坐在适合他的后背的椅子上,笨拙,像块石头,几个小时都不动……我可以让他皱皱眉头。哦,一点都显不出来……他是你们所谓的那种……哦,忠实。还有那个奇怪又莽撞的小个子……哦,麦克马斯特……还有他母亲……他母亲被他以一种又蠢又神秘的方式,坚持叫作圣人……一个新教圣人!他的老保姆,带孩子的那个……还有那孩子……我跟你说我只要抬抬眼皮……对,只要稍稍抬起眼皮,他就会非常不好过。他的眼珠在无言的痛苦里转动……当然他什么都不说。他是一位英国的乡村绅士。”
康赛特神父说:“你说的你丈夫身上的这种不道德……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在你的孩子出生之前的几个星期,我和你们待在一起,那时候我了解了他不少。我跟他谈了很多。除了关于两种教派——即使这方面我也不知道我们有那么大差别——我觉得他非常可靠。”
“可靠!”赛特斯维特夫人突然带着强调的语气说,“他当然可靠。都不该用这个词,他是有史以来最好的。还有你父亲,说到好人的话……还有他。好到极致也就是他这个样子了。”
“啊,”西尔维娅说,“你不知道……看这个,尽量中立一点。假设我在吃早饭的时候看《泰晤士报》,之前已经有一周没跟他说过话了,我说:‘医生们做的事情真了不起。你看了最近的新闻了吗?’他马上就会自以为是地——他什么都知道!——证明,证明所有不健康的孩子都应该进毒气室,不然世界就会毁灭。那种感觉就像催眠术,你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或者他证明谋杀犯不应该被处死,气得你说不出话来。然后我会很随意地问,便秘的孩子应不应该进毒气室。因为马钱特——那个保姆——总是哀叫着说孩子的排便不正常,这可能导致可怕的病症。当然这让他不好过。因为他对那孩子非常上心,虽然他多半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但这就是我所说的不道德。他会声称谋杀犯应该存活下来繁衍生息,因为他们是勇敢的家伙,但无辜的小孩应该被处死,因为他们生病了。他会让你几乎相信这是真的,虽然你简直要被这些想法恶心吐了。”
“现在,”康赛特神父开口说,几乎是甜言蜜语地哄骗,“你不会想要隐居一两个月吧。”
“我不想,”西尔维娅说,“我怎么能这么想?”
“伯肯黑德有个普雷蒙特雷女修士的修道院,很多女士去那里。”神父继续说,“他们的伙食不错,你有自己的家具,如果你不想让修女照顾你的话也可以带自己的女仆。”
“这可不行,”西尔维娅说,“你自己想想,这一下就会让人起疑心的。克里斯托弗不会同意的……”
“不,恐怕这事不可能,神父,”赛特斯维特夫人最终打断了他们,“我在这里藏了四个月就是为了掩饰西尔维娅的行踪。我还有沃特曼的房产需要照看,我的新房产管理人下周要来。”
“不过,”神父力劝道,带着一种急切的恳求,“如果就一个月……或者就两个星期……很多天主教女士都去……你可以考虑考虑。”
“我看出来你的目的是什么了,”西尔维娅突然气愤地说道,“你很反感我从一个男人的怀抱直接投向下一个。”
“如果中间有个过渡我会高兴些的,”神父说,“我们管这个叫行为不端。”
西尔维娅像被电击了一样僵在沙发上。
“行为不端!”她叫起来,“你指责我行为不端。”
神父稍稍低下头,像迎面吹来一阵风那样。
“是的,”他说,“这很可耻。这不自然。我至少会旅行一段时间。”
她把手放在她长长的脖颈上。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说,“你想要帮克里斯托弗摆脱……这种耻辱。这种……这种恶心。毫无疑问,他会感到恶心。我想过了。这是我一点小小的报复。”
神父说:“够了,你这女人,我不想再听了。”
西尔维娅说:“你会的。听着……我一直盼望着这样:我会在一个男人身边安定下来。我会像其他任何女人一样品德高尚。我已经想好了,就这样。我下半生都会呆板而沉闷,除了一件事,我可以折磨这个男人。我会这么做的。你知道我怎么做吗?有很多种办法。不过,就算最坏的情况下,我也可以让他做傻事……我只要教坏他的孩子!”她微微喘着气,转动的棕色眼睛露出了眼白,“我会跟他扯平的。我可以的。我知道怎么做,你明白的。我也会跟你扯平,通过他,因为你这样折磨我。我一路从布列塔尼赶来,途中都没停。我还没睡觉……但是我可以……”
康赛特神父把手移到他外套的下襟。
“西尔维娅·提金斯,”他说,“在我的手枪口袋里有一小瓶圣水,我平时带着为了这种情况用的。如果我滴两滴在你头上,喊道:以阿斯塔罗特的名义驱邪[62]……”
她在沙发上挺直上半身,像盘起身的蛇的脖颈一样僵硬。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睛瞪了出来。
“你……你怎么敢,”她说,“对我……这是侮辱!”她的双脚在地板上慢慢滑动。她在用眼睛测量到门口的距离。“你怎么敢,”她又说了一遍,“我会去主教那里告发你!”
“当它们烧灼着你的皮肤的时候,主教能帮你的很少。”神父说,“走吧,我命令你,说一两遍万福玛利亚,你需要的。不要再在我面前说教坏小孩子这种话了。”
“我不会的,”西尔维娅说,“我不该的……”
敞开的门廊里投下她的一道剪影。
门在他们面前关上后,赛特斯维特夫人说:“真的有必要这样恐吓她吗?你知道的最多,当然了。在我看来,言辞有点太激烈了。”
“对她来说这是一剂解酒药,”神父说,“她是个蠢姑娘。她和普罗富莫夫人还有那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家伙混在一起捣鼓黑弥撒。你可以看出来,他们割了一只白羊羔的喉咙,把血洒得到处都是。她没忘了这件事……这一点都不正经。一群愚蠢、无所事事的女孩。非要比的话,这不比看手相或者算命好到哪里去,因为那些丑陋的部分像一种罪恶。至少从他们的意愿来说,意愿是祷告的本质,非黑即白……但在她脑子里,不会一晚上就忘掉的。”
“当然,那是你的事情,神父,”赛特斯维特夫人懒洋洋地说,“你这一下打得很重。我不觉得她曾经被这样打击过。你不愿意跟她说的是什么事?”
“只是,”神父说,“我不愿意告诉她,因为这种想法最好不要进了她的脑袋……但是,当她丈夫盲目地低着头,一路小跑,疯狂地追逐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她的世界会变成活地狱的。”
赛特斯维特夫人什么都没有看,然后点点头。
“是的,”她说,“我没想过这一点……但他会吗?他是个很可靠的家伙,不是吗?”
“又有什么能阻止这件事呢?”神父问道,“这世界上除了亲爱的主的恩惠,还有什么他没有得到也并没有要求的[63]?那么……他是个年轻人,精力充沛,然后他们不会像……妻子和丈夫[64]那样生活在一起。要是我对他的看法没错的话。然后……然后她会被气得把房子拆了的。恶有恶报。”
“你的意思是说,”赛特斯维特夫人说,“西尔维娅什么粗野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难道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在失去了她的男人之后受上好几年的折磨吗?”神父问道,“她越折磨他,失去他之后就越不能理直气壮。”
赛特斯维特夫人沮丧地看着暗处。
“那个可怜虫……”她说,“他能在任何地方得到安宁吗?……问题在哪里,神父?”
神父说:“我才想起来她给了我茶和奶油,我喝了。现在我没法替莱因哈特神父做弥撒了,我得去叫醒他的助理神父,他住得很远,在森林里面。”
他在门口,举着蜡烛,说:“我希望你今天或者明天都不要起床,如果你忍得住的话。来个头痛什么的,让西尔维娅照顾你……你回伦敦去以后得告诉别人她怎么照顾你的,而且如果只是为了让我高兴,我宁可你不要撒不必要的谎……另外,如果你看着西尔维娅照顾你,你可能会感受到她独特的地方,说出来也更让人相信……她的袖子如何蹭到药瓶,如何让你心烦,也许……或者——你会知道的!如果我们能把这个丑闻在教区里压下来,我们最好这么做。”
他跑下了楼梯。
[book_title]第三章
提金斯被麦克马斯特推开门的轻微咯吱声猛地吓了一跳,他穿着吸烟服[65]坐着,全神贯注地在一个阁楼卧室那样的房间里玩纸牌接龙。房间倾斜的屋顶由黑色橡木横梁支撑,横梁把刷着奶油色专利涂料的墙壁切成正方形。房间里有一个四柱床,黑色橡木角柜,铺得非常不规则的抛光橡木地板上有许多蒲草地毯。提金斯非常讨厌这些被挖出来又打了蜡的历史残留物品,坐在房间正中并不结实的纸牌桌边,旁边是一个射着白光的电灯,在这种环境里显得亮得不合时宜。这是那些翻新过的老式林间小屋之一,那个时候正时兴把它们改作旅馆。麦克马斯特,正追寻旧时光的灵感,想要住在这里。提金斯,宁可去住舒服的现代旅馆,不仅不那么做作,还更便宜,但由于不想干扰朋友的文化方式,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住处。习惯了他所谓的阴郁、杂乱的约克郡庄园那种成熟和老旧,他讨厌待在到处收集来的、可怜巴巴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物件里面,这也让他觉得,他说,很荒唐,好像他试着在化装舞会表现得很正经一样。麦克马斯特则会带着满意和严肃的态度,把指尖从一件颜色略深的家具的斜面上掠过,根据情况指出这是“齐本德尔式”[66],或者“雅各宾时代的橡木”。他似乎也从这么多年来他摸过的古董家具中获得了一种额外的严肃和慎重的做派。但提金斯会声称只要斜着眼睛看看就能看出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是假的,如果拿给专业家具古董商鉴定的话,提金斯多半是对的,而麦克马斯特,轻声叹着气,准备在鉴赏这条艰难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最终,通过勤勉认真的学习,他的水平已经非常高,萨默塞特府[67]有时都会找他去鉴定遗产——一个非常尊贵又十分有利可图的职业。
提金斯像一个被吓了一跳又很不乐意被人看见的人那样,言辞激烈地骂了一句。
麦克马斯特——穿着晚礼服的他显得个子尤其小!——说:
“真对不起,老哥们儿,我知道你多么不喜欢被打扰。但是将军气坏了。”
提金斯僵直着站起身来,走向一个十八世纪黄檀木的折叠式盥洗台,从上面拿起一杯已经没气了的威士忌苏打水,吞了很大一口。他不确定地环顾四周,看到一本放在一个“齐本德尔”写字柜上的笔记本,很快地拿笔算了算,不时抬头看看他朋友。
麦克马斯特又说了一遍“真对不起,老哥们儿。我一定打断了你高难度的运算。”
提金斯说:“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我就是很高兴你来了。你刚才在说什么?”
麦克马斯特重复道:“我说,将军现在气坏了,还好你没来吃晚饭。”
提金斯说:“他没有……他没有生气。那些女人没有在他面前出现他都要高兴死了。”
麦克马斯特说:“他说他让警察全国上下搜捕她们,还说你最好明天一早坐头班车走。”
提金斯说:“我不会的。我不能。我得在这里等西尔维娅的电报。”
麦克马斯特呻吟道:“哦,亲爱的!哦,亲爱的!”然后他带着希望说,“但是我们可以让电报转发到海斯去。”
提金斯语气强硬地说:“我告诉你,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告诉你,我已经把警察和内阁大臣那个难对付的蠢猪处理好了。我把那个警察的老婆的金丝雀的腿给接上了。坐下来好好说。警察不会碰我们这种身份的人。”
麦克马斯特说:“我不相信你明白现在大家的感受……”
“我当然理解,在桑德巴奇那样的人里面,”提金斯说,“坐下来我告诉你……喝点威士忌……”他给他自己又倒了一整杯,拿着它,跌进一个高度太低、有点发红的扶手椅上,椅子配了印花棉布的椅套。在他的体重之下,椅子凹陷得很厉害,他的礼服衬衫前襟鼓向了下巴。
麦克马斯特说:“你怎么了?”提金斯的眼睛带着血丝。
“我告诉你,”提金斯说,“我在等西尔维娅的电报。”
麦克马斯特说:“哦!”然后说,“今晚不会来的,快要一点了。”
“可以的,”提金斯说,“我跟邮差说好了——一路到城里!它可能不会来,因为西尔维娅不拖到最后一秒是不会寄的,为了让我不好过。不管怎样,我在等西尔维娅的电报,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麦克马斯特说:“那个女人是最残酷的野兽……”
“你也许该,”提金斯打断说,“记得你在说我的妻子。”
“我不明白,”麦克马斯特说,“谁能说到西尔维娅而不……”
“这里的界线非常容易画定,”提金斯说,“你可以提及一位女士的举止,如果你对她的行为有所了解,并被问起的话,但绝对不能评价。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连这位女士的举止都不清楚,所以你还是管好你的舌头吧。”他坐着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
麦克马斯特从心底叹了一口气。他问他自己这是不是十六个小时的等待对他朋友造成的影响,还有,剩下的时间该怎么办?
提金斯说:“再喝两杯威士忌,我可以讲关于西尔维娅的事情。让咱们先把你的不安解释清楚……那个漂亮女孩叫温诺普:瓦伦汀·温诺普。”
“这是那个教授的姓氏。”麦克马斯特说。
“她是温诺普教授的女儿,”提金斯说,“她也是那个小说家的女儿。”
麦克马斯特插了一句:“但是……”
“教授死后一年她靠做女佣养活自己,”提金斯说。“现在她是她妈妈的女仆,那个小说家的,住在一个不太贵的小屋里。不难想象,这两段经历让她想要改善她们女性的境况。”
麦克马斯特再次插了进来:“但是……”
“在我给警察老婆的金丝雀腿上夹板的时候,从那个警察那里得到的消息。”
麦克马斯特说:“被你打翻的那个警察?”他的眼睛表现出不理智的惊奇。他加了一句:“那他认识温……呃……温诺普小姐!”
“你可能没想到萨塞克斯的警察有那么聪明,”提金斯说,“那样你就错了。费恩警员聪明到可以认得好几年一直负责警察局的妻子和孩子的年度茶会和运动会的年轻女士。他说温诺普小姐是东萨塞克斯的四分之一英里、半英里、跳高、跳远和举重比赛的纪录保持者。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轻而易举就跳过了那个水沟……当我告诉那个正直、简单的人放那个女孩走的时候,他简直高兴极了。他不知道,他说,他怎么有脸执行对温诺普小姐的逮捕令。另外一个女孩——那个尖叫的——他不认识,可能是个伦敦人。”
麦克马斯特说:“你叫那个警察……”
“我给他带去,”提金斯说,“尊敬的史蒂芬·芬威克·沃特豪斯大臣的称赞之辞,还说如果他每天早上就这些女士的行为给他的督察递一份‘没法干’的报告,我会很感激他的。我也给了他一张崭新的五英镑纸币——从内阁大臣那里拿来的——我自己还给了他几个一英镑的硬币和一条新裤子的钱。所以,他现在是萨塞克斯最开心的警员。一个很不错的家伙,他告诉我如何分辨公水獭和怀孕的母水獭留下的足迹……不过,你不会对这个有兴趣的。”
他再次开口说:“别一副令人难以形容的傻样。我告诉你我跟那个难搞的蠢猪一起吃饭的……不,吃了他一顿饭以后,我不应该再叫他蠢猪了。而且,他是个很不错的家伙……”
“你没告诉我你跟沃特豪斯先生吃饭,”麦克马斯特说,“我希望你记得,除了别的以外,他还是长期债务协会的主席,掌管着统计局和我们的生死。”
“你不会觉得,”提金斯问,“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跟大人物吃过饭的人吧!我想跟他谈谈……关于他们那群该死的人叫我伪造的数据。我想让他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没真这么干吧!”麦克马斯特带着恐慌的表情说,“而且,他们没叫你伪造数据,他们只是让你在现有数据的基础上做。”
“不管怎样,”提金斯说,“我好好告诉了他我的意见。我告诉他,按三个便士算,这绝对会让这个国家——当然还有作为政客的他自己!——赔个精光。”
麦克马斯特吐出一句深沉的“老天爷!”然后说:“但是你就不记得你是一个政府雇员吗。他可以……”
“沃特豪斯先生,”提金斯说,“问我愿不愿意转职到他的秘书处去。我对他说:‘去死吧!’然后他又跟我在街上逛了两个小时……你打断我的时候我在按照四个半便士的基准算概率,我承诺在他星期一坐一点半的火车经过这里的时候把数据给他。”
麦克马斯特说:“你没有……但是老天有眼,你是全英格兰唯一能干这个的人了。”
“沃特豪斯先生也这么说,”提金斯评论道,“他说老英格比这么跟他说的。”
“我真的希望,”麦克马斯特说,“你礼貌地回答了他!”
“我告诉他,”提金斯回答道,“有那么一打人能做得跟我一样好,我特别提到了你的名字。”
“但我不行的,”麦克马斯特回答道,“当然我可以把三便士换成四个半便士。但是这些是精算上的差异;它们是无限的。我可不能碰这种东西。”
提金斯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让我的名字卷进糟得开不了口的事情里。我星期一给他的时候会告诉他大部分工作是你做的。”
又一次,麦克马斯特呻吟起来。
他的痛苦并不仅仅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他对他才华横溢的朋友无比有野心,但麦克马斯特的野心是出于对安全感的强烈渴望。在剑桥的时候,他为一个数学系候选人名单上中等水平、颇受尊敬的位子而感到极为满意。他知道这让他感到安全,而且这证明他之后的人生中也不会太有才华。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更加满足。但两年以后当提金斯,只拿了数学荣誉学位考试第二名,麦克马斯特痛苦而明显地失望了。他十分清楚,提金斯没费半点力气;而且,十之八九,他是故意没花心思的。因为,对提金斯来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值得花心思。
而且,实际上,对麦克马斯特的责骂——麦克马斯特可没有放过他——提金斯答说,他没法想象自己的余生要脖子上挂着数学荣誉学位考试第一名的烦人牌子。
但是麦克马斯特早早就下定决心尽他所能过上最安全的生活,不用太招眼然而还得有些权威,混在一群贴上了标签的人中间。他想要沿帕尔马尔[68]走着,挽着的正是大字标识数学荣誉学位考试第一名获得者;走回东边的时候,挽着史上最年轻的英格兰大法官;徜徉在白厅,以熟悉的口吻同世界闻名的小说家谈话,和一位财政部的多数派委员互致问候。在下午茶之后,在这一小群人的俱乐部里待上一个小时,他们有礼貌地尊重他的可靠。这样他就安全了。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提金斯是当时全英格兰最有才华的人,所以没有什么比想到提金斯也许不能发展一条光彩夺目而迅速的事业道路,直通某个政府里的光辉职位,更让他难过的了。他会很愿意——事实上,他最渴望不过了!——看见提金斯爬到他头上!在他看来,这事如果成不了,绝不是因为政府里有人反对。
但是麦克马斯特仍然没有失去信心。他很清楚除了他自己那一套以外,职场上还有很多技巧。他没法想象他自己,就算是以一种最毕恭毕敬的态度,指出上级的错误;但他可以看出,虽然提金斯对每一个领导的态度都好像他是个天生的傻瓜,没有人特别憎恨他。当然提金斯是格罗比的提金斯家的人;但是那够他吃一辈子吗?时代正在改变,在麦克马斯特的想象中,这将会是个民主的时代。
但是提金斯继续,像以前一样,挥舞着双手抛弃各种机会,干出令人愤慨的事……
那一天麦克马斯特只能把它理解为一场灾难。他从椅子上起来,给他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觉得很痛苦,需要点酒精,无精打采地陷在他的印花棉布枕套里。提金斯盯着前方,他说:
“给我来点!”他没看麦克马斯特,伸出他的杯子。麦克马斯特用一只迟疑的手往杯子里倒了威士忌。提金斯说:“接着倒!”
麦克马斯特说:“已经很晚了。我们十点在杜舍门家吃早饭。”
提金斯回答道:“别担心,老兄。我们会为了你的漂亮女士在出现那里的。”他加了一句,“再等十五分钟。我想跟你谈谈。”
麦克马斯特再一次坐下,开始刻意回想过去的一天。这一天以灾难开始,而且灾难一直持续了下去。
而且,带着一种痛苦的讽刺,麦克马斯特想到并重新回味了一下坎皮恩将军分别时对他说的话。将军一瘸一拐地跟他走到蒙特比的府上,站着拍拍他的肩膀。将军个子很高,稍稍驼背,非常友善,他说:
“看看。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但是他得有个好女人来照顾他。你得尽快让他回到西尔维娅身边去。吵了一小架吧,不是吗?不是很严重吧?克里斯没有追着女孩的裙子跑?没有?我敢说肯定有一点。没有?好吧……”
麦克马斯特站得像个门柱,十分震惊。他磕磕巴巴地说:“没有!没有!”
“我们俩认识他们夫妻很久了,”将军继续说,“尤其是科罗汀夫人。还有,相信我,西尔维娅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无比正直,打心底对她的朋友们忠诚,而且毫无畏惧。她可以直面怒火冲天的魔鬼。你应该看看她在贝沃尔[69]的样子!当然,你很了解她……那好吧!”
麦克马斯特刚说出他了解西尔维娅,当然了。
“那好吧,”将军便继续道,“你会同意我所说的,如果他们俩出了任何问题,都是他的错。他会被记恨。狠狠地。他不能再踏进这个房子一步。但是他说他会去她和赛特斯维特夫人那里……”
“我相信……”麦克马斯特开口说,“我相信他会的……”
“那好吧!”将军说,“那就好……但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需要一个好女人在背后支持他。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这样的年轻人很少,像他一样能让我……我几乎要说尊重……但是他需要这样的支持。平衡一下。”
在车里,从蒙特比的山上下来的时候,麦克马斯特为了抑制对将军的厌恶而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他想大声喊出他是个猪头老傻瓜:多管闲事的秃驴。但他和内阁大臣的两个秘书一起坐在车里:尊敬的爱德华·芬威克·沃特豪斯,作为一个准备花一整个周末打高尔夫的先进的自由党党员,他宁可不在保守派人士府上用晚餐。那个时候,政治生活里,两党在社交上一度势不两立:直到最近这种状况才成为英国政治生活的一种特色。这种禁令还没有延伸到这两位更年轻的人中间。
麦克马斯特不无愉快地发现,这两个家伙很尊重他。他们见到麦克马斯特和爱德华·坎皮恩将军熟络地聊天。事实上,这辆车一直在等他,那时将军正拍拍这位客人的肩膀,搂着他的手臂轻声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但这是麦克马斯特从中得到的唯一的享受。
是的,这一天的灾难从西尔维娅的信开始;结束——如果已经结束了的话!——几乎是灾难性的,以将军对那个女人的一曲颂词而告终。他整天都在和提金斯十分不愉快的对话里胆战心惊地度过。提金斯必须跟那个女人离婚;为了他自己内心的宁静、他朋友和家族,这是非常必要的;为了他的事业;为了体面!
同时,提金斯有些强人所难。这是非常令人难堪的事情。他们在午饭时间赶到了莱伊——在那里提金斯喝掉了大半瓶勃艮第葡萄酒。午饭的时候,提金斯把西尔维娅的信给麦克马斯特读,说,因为他之后会跟他朋友商谈,他朋友最好先熟悉一下文件内容。
这封信显得极端厚颜无耻,因为它什么都没有说。除了赤裸裸的声明,“我现在准备回到你那里去”,它只写了提金斯夫人想要——她已经忍受不了没有——她女仆的服侍了,她管女仆叫接线员。如果提金斯想要她,提金斯夫人,回去的话,他要准备好让接线员在门口台阶上等着她,诸如此类。她补充了点细节说,当她晚上休息的时候,她不能忍受其他任何人——这几个字加了下划线——待在她身边。回忆起来,麦克马斯特看出这是那个女人能写出的最好的信了,如果她想重新接受的话;因为,如果她花大篇幅找理由或者试图解释的话,提金斯十有八九会说他没法再跟这个品位急坠的女人继续生活在一起了。但麦克马斯特从来没想到西尔维娅这么不懂处事之道[70]。
无论如何,这都让他更坚定了催促他朋友离婚的决心。他本来想在马车上就开始他的游说,在去杜舍门牧师家的途中。牧师年轻的时候是罗斯金先生[71]的亲传弟子,也是麦克马斯特的专著的主人公——那个诗人兼画家的熟人和赞助人。提金斯不希望参加这次拜访。他说他会在镇上逛逛,然后四点半的时候和麦克马斯特在高尔夫俱乐部会面。他并没有结交新朋友的心情。麦克马斯特知道他朋友所忍受的压力,觉得这么做足够合理,于是一个人乘车上伊顿的山去了。
很少有女人像杜舍门夫人这样给麦克马斯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他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会让他几乎对任何女人印象深刻,但他认为这不足以解释她对自己施加的超乎寻常的影响。当他被引进会客室的时候,会客室里有两个年轻女孩,但是她们几乎同时消失了。而且虽然当她们俩骑着自行车从窗口经过时他立刻注意到了,但他意识到他以后不会再认出她们来。从她扬着尾调的第一句招呼“你不是那个麦克维斯特先生吧!”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法转移到别人身上了。
显然杜舍门牧师是那些非常富有也很有文化品味的神职人员之一,英国国教里有不少这样的人。牧师的住所,一栋看起来很温暖的很大的庄园宅邸,用很旧的红砖砌成,与麦克马斯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什一税农产品仓库之一相邻。教堂本身,盖了个简陋的橡木板搭成的屋顶,缩在宅邸和仓库的墙根围成的角落里,比另外两栋建筑小了太多,又因为装饰太过简陋,如果没有那个小钟塔的话,倒可以做个不错的牛棚。三栋建筑都矗立在那一小溜山坡的边缘,向下望去就是罗姆尼沼泽;它们被一大片规则的榆树林保护着免受北风的侵袭,而在西南方则有很高的树篱和灌木丛,都是颇引人注目的紫杉木。那是个,简单来说,对既富有又有文化品位的神职人员来说是理想的治愈灵魂的地方,因为周围方圆一英里之内都没有什么平民的村舍。
对麦克马斯特来说,简单来说,这就是理想的英国家庭。至于杜舍门夫人的客厅,和他的习惯相反——因为他一般都很细致地观察这些东西——他事后除了这屋子十分合意以外什么也不记得了。三扇长长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片完美的草坪,草坪上立着一株或一片笔直的玫瑰树,对称的半圆形绿叶很抢眼,花朵像一块块雕花的粉色大理石。越过草坪是一片矮石墙,再越过墙去是一大片静静的沼泽,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屋内的家具,就像室内木工装潢一样,棕色、老旧,由于常常用蜂蜡抛光而展现出一种圆润的温和感。在墙上的画中间麦克马斯特一眼就认出了西缪·所罗门[72]的画,比较没有天才也更脆弱的唯美画家之一——浑身被光圈环绕,苍白的女士们拿着并不那么像百合花的百合花。他们很符合传统——但并不是传统中最好的。麦克马斯特明白——之后杜舍门夫人也证实了他的想法——杜舍门先生把他更珍贵的藏品收到了私室里,而在比较公开的房间里摆放着的则是——带着幽默感和一点点蔑视——那些稍差一些的藏品。这一下就给杜舍门先生打上了被选中的人的记号。
不过,杜舍门先生本人却不在场;给他们两人约个见面的时间似乎非常困难。杜舍门先生,他妻子说,周末一般都很忙。她又补充了——带着一种苍白、几乎不存在的笑容——一句:“这是当然的。”麦克马斯特立刻就明白这是说一个神职人员周末很忙是理所当然的。杜舍门夫人有点迟疑地建议麦克马斯特先生和他的朋友第二天——周六——来共进午餐。但是麦克马斯特和坎皮恩将军约好了打四人高尔夫球——前半场从十二点打到一点半,后半场从三点到四点半。然后,根据现在已有的安排,麦克马斯特和提金斯要坐六点半的火车去海斯。这就排除了第二天下午茶和晚餐的可能。
带着足够的但不太过分的遗憾,杜舍门夫人提高声调说:
“哦,亲爱的!哦,亲爱的!但你大老远来,非得来见见我丈夫和他收藏的画不可。”
挺大的噪音从房间的墙边传了过来——狗的叫声,明显是仓促移动家具或者打包箱的声音,还有喉咙里发出的粗哑的叫喊。杜舍门夫人以她拒人千里的态度和低沉的声音说:
“他们弄出了不少噪音。让我们去花园里看看我丈夫的玫瑰花,如果你还有点时间的话。”
麦克马斯特引了一首诗对自己说:“‘在你秀发的阴影中我看见你的眼睛……’”[73]
毫无疑问,杜舍门夫人的眼睛,深邃的卵石蓝色,确实在她黑得发蓝、卷曲得很规则的头发的阴影里。头发从方方的、发际线不高的前额垂下。这是一种麦克马斯特之前从未见过的现象,然后,他祝贺自己,这再一次证明——如果需要证明的话!——他专著中的主人公的观察力!
杜舍门夫人像太阳一样发光!她深色的面庞很干净;在她的颧骨上淡淡地弥漫着清秀的洋红色。她的颚骨像刀切的那样分明,一直延展到尖尖的下巴——像中世纪圣人的雪花石雕像那样。
她说:“你当然是苏格兰人。我自己是老烟囱[74]来的。”
麦克马斯特应该看出来的。他说自己是利斯港来的。他没法想象自己对杜舍门夫人隐瞒任何事情。杜舍门夫人带着重新燃起的坚决说:
“哦,但你当然得见见我丈夫和那些画。让我想想……我们得想想……早饭呢?”
麦克马斯特说他和他的朋友是政府雇员,准备很早起床。他非常愿意在这间房子里用早餐。她说:
“差一刻十点,那时,我们的车会在你住的街尽头等着。只有十分钟的路,所以你不用饿太久!”
她说,慢慢地恢复了活力,这当然是麦克马斯特要给他朋友带去的。他可以告诉提金斯他会认识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孩。她停下突然加了一句:“也许,不管怎样。”她说了一个被麦克马斯特听成“温斯特”的名字。可能还有一个女孩。还有赫斯特先生,或者类似的名字,她丈夫的下级助理牧师。
她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们可以多请一点人……”然后加了一句,“热热闹闹的很开心。我希望你朋友很健谈!”
麦克马斯特说了类似添麻烦之类的话。
“哦,不会很麻烦的,”她说,“何况这可能对我丈夫比较好。”她继续说,“杜舍门先生很容易闷闷不乐。可能待在这里太孤独了。”然后加了一个有些令人吃惊的词:“毕竟。”
然后,回去的路上,坐在马车里,麦克马斯特自语道,你不能说杜舍门夫人普通,起码不能。但遇见她就像是进入一个很久以前就离开,但从未停止爱它的房间。感觉很好。部分可能是她的爱丁堡气质。麦克马斯特允许自己自创这个词。爱丁堡有个圈子——他自己从来没有踏入的特权,但他们的年度宴会是苏格兰文坛盛事!——女士们都很杰出,在高高的会客厅里,谨慎但又机敏,还有一丝幽默感,简单节俭,但温暖好客。他想要的可能就是这种爱丁堡气质出现在他伦敦的朋友们的客厅里。克雷西夫人、尊敬的德·利穆夫人,还有德洛维夫人,都在仪态、言谈和镇静的姿态上近乎完美。但,她们不年轻,她们不是爱丁堡人——而且她们也没有惊人的优雅!
杜舍门夫人三项全占了!她自信、恬静的仪态可以保持到任何年纪;这预示她们女性高深莫测的灵魂,但生理上,她不可能超过三十岁。这并不重要,因为她想做的任何事都不需要生理上的青春活力。她永远不会,例如,需要跑动;她只会“移动”——漂浮着!他试着回想她裙子的细节。
那肯定是深蓝色的——肯定是丝绸的;粗纺布的精美布料上的褶皱带着银色的闪光和小花结。但是很深的蓝色。而且它设法做到同时带有艺术性——绝对很符合传统!但剪裁又很好!很大的袖口,当然,但还有些修身。她戴了很大的项链,是抛光的黄色琥珀:衬在深蓝色上面!杜舍门夫人俯身看着丈夫的玫瑰花说,这些花朵总让她想到粉红色的云上镶的细边,为了给大地降温从天而降……迷人的想法!
突然他对自己说:“对提金斯来说多般配啊!”他的脑子补充了一句,“为什么她不能成为一种正面影响呢!”
一幅广阔的前景出现在他面前,时机正好!他想象提金斯,对杜舍门夫人负起主人一样的责任:非常良好[75],平静而热情,被认可,感人[76];因为这关系而“极大地进步了”。而他自己,在一两年之后,带着终于找到的让他幸福的那个女人坐在杜舍门夫人的脚边——让他幸福的那个女人谨慎小心又年轻热情!——学习那种神秘而自信的仪态,她着装的天赋,戴着琥珀首饰,向挺直茎干的玫瑰俯下身——还有她的爱丁堡气质!
麦克马斯特因此激动不已,当他发现提金斯在摆布着刷了绿漆的家具、摆放着插图报纸的由很大的瓦楞铁皮建造的高尔夫球房里喝茶的时候,他难以抑制地叫了起来:
“我替我们俩接受了明天在杜舍门家用早餐的邀请。我希望你不会介意。”虽然提金斯和坎皮恩将军以及他的姐夫,尊敬的保罗·桑德巴奇,这一区的保守派议员,科罗汀夫人的丈夫一起坐在一张小桌旁。
将军高兴地对提金斯说:“早餐!和杜舍门一家!去吧,我的孩子!你会吃到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早餐的。”
他对他姐夫加了一句:“不是科罗汀每天早上给我们吃的永恒的鱼蛋烩饭那种玩意。”
桑德巴奇嘟囔道:“我们真想把他们的厨子偷来。我们每次来这里的时候科罗汀都会去试试看。”
将军高兴地对麦克马斯特说——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很高兴,略带笑容和一丁点齿擦声:
“我姐夫不是认真的,你懂的。我姐姐才不会想着去偷厨子呢。更别提是从杜舍门家了。她会吓死的。”
桑德巴奇嘟囔道:“谁不会呢?”
这两位绅士都瘸得很厉害:桑德巴奇先生是天生的,将军是因为一场很轻但被忽视了的车祸导致的。他只有一种虚荣心,就是相信他有资格做他自己的司机,然而因为既不专业也非常不小心,他经常碰上事故。桑德巴奇先生有斗牛犬一样的深色圆脸和暴烈脾气。他两次因为形容当时的财政大臣为“说谎的律师”而被议会停职,现在他仍处在停职期间。
麦克马斯特变得心情不快、烦躁不安。因为他的敏感,他明显地感受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友善的寒意。还有提金斯僵直的眼神。他直直地看着前方;还有那彻底的寂静。提金斯身后坐着两个穿着亮绿色外套和红色针织马甲的男人,脸色红润。一个是金发,有点秃,另一个的黑发上了不少油,亮闪闪的;两人都大约四十五岁。他们看着提金斯小桌上的几个人,嘴巴都微微张着。他们毫无掩饰地听着这边的谈话。他们面前是三个空了的黑刺李杜松子酒杯和一个半满的白兰地苏打杯。麦克马斯特明白为什么将军解释他姐姐没有尝试去偷杜舍门夫人的厨子了。
提金斯说:“快点喝完茶,让咱们开始吧。”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电报单开始整理。将军说:“别烫了你的嘴。我们不能在……在这些绅士之前开始。咱们太慢了。”
“才不是,是我们前面的人太多了。”桑德巴奇说。
提金斯把电报表递过去给麦克马斯特。
“你最好看看这些,”他说,“我今天比赛之后可能不会见到你了。你得去蒙特比吃饭。将军会带你过去。科罗汀夫人会原谅我的。我有工作要做。”
这已经让麦克马斯特感到不安。他很清楚提金斯会不愿意在蒙特比同桑德巴奇一家吃饭,他们会请来一群人,非常时髦,但智识超乎寻常的平庸。实际上,提金斯管这一群人叫政党里的瘟疫——党指的是托利派。但麦克马斯特没法不去想,就算一顿并不愉快的晚餐也比让他的朋友在这个拥挤的小镇的黑色阴影里一个人闷闷不乐要好。
提金斯说:“我要去跟那头蠢猪说说!”他抬起他方方的下巴笔直地指着前方,向那两个喝白兰地的人望过去,麦克马斯特看到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脸好像常常被画成讽刺漫画,很熟悉但又很陌生。麦克马斯特没办法在这个时候给他的脸加上一个名字。肯定是个政客,说不定是哪位大臣。但是是哪位呢?他的脑子状态已经很糟糕了。他瞥见了手上的电报单,注意到这是写给西尔维娅·提金斯的,以“同意”二字开头。
他迅速地说:“这个已经寄出去了,还是只是个草稿?”
提金斯说:“那个家伙是尊贵的斯蒂芬·芬威克·沃特豪斯大臣。他就是那头让我们在办公室里伪造数据的蠢猪。”
那是麦克马斯特碰上的最糟糕的瞬间。更糟糕的来了。提金斯说:
“我要去跟他说两句。所以我不去蒙特比吃饭。这是对国家的责任。”
麦克马斯特的头脑直接停止转动了。他身处一处空间,有很多窗户。外面有阳光,还有云,粉色的和白色的,毛茸茸的!还有一些船。两个男人:一个深色油头,一个金发斑秃。他们在说话,但他们的话并没有给麦克马斯特留下任何印象。深色油头说他不会带格尔蒂去布达佩斯。绝对!他眨眼的样子像一个噩梦。越过这两个年轻人和一张荒谬的脸……对麦克马斯特来说太像一个噩梦了,以至于内阁大臣的五官都扭曲了。像哑剧里巨大的面具:一只硕大无比的鼻子、细长的内双眼皮。
但并非令人不快!无论出于信念、国家,还是个人性格的角度,麦克马斯特都是个辉格派。他认为国家公务人员应该回避政治活动。不管怎样,他还是没法觉得自由派内阁大臣长得很难看。相反,沃特豪斯先生带着率直、幽默、友善的表情。他正恭敬地听着他一个秘书的话,手放在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微微笑着,有些困意。毫无疑问,他劳累过度了。然后,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大笑。多好的细节!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麦克马斯特读着提金斯写下的一串到处都是涂改痕迹、难以辨认的文字。不要娱乐……公寓不要别墅……孩子跟姐姐……他的眼睛前前后后跟着字词移动。他没法把这些词直接联系起来。油头用一种恶心兮兮的嗓音说格尔蒂很火辣,但不是布达佩斯最性感的那个,因为你告诉我那么多关于吉卜赛姑娘的事!哎呀,他到现在已经养了格尔蒂五年了。挺正儿八经的!他朋友的声音像是消化不良导致的。提金斯、桑德巴奇和将军板着脸坐着,像一群打扑克的。
太可惜了!麦克马斯特想。
他本该坐着……原本和高高兴兴的大臣坐在一起,应该有乐趣又正当。在正常情况下,他,麦克马斯特,本该这么做。在场最好的高尔夫球手一般都会被安排和显赫的访客一起打球,而英格兰南部通常情况下没有人能打败他。他四岁就开始练球了,用一根小的铁头高尔夫球杆和一个在市政高尔夫球场捡来的一先令的球练习。每天早上去给穷人开的学校,晚上回来吃饭;再去学校,再回来睡觉!冰冷、长满灯芯草、遍地灰尘的球场,就在灰色的海边。两只鞋都进满了沙。捡来的一先令的球他用了三年……
麦克马斯特叫起来:“上帝啊!”他刚搞明白电报是说提金斯准备在星期二去德国。好像是针对麦克马斯特的叫嚷,提金斯说:
“是的,这的确让人受不了。如果你不去制止那群蠢猪,将军,我会去的。”
将军带着从牙齿之间发出的低低的嘶嘶声说:
“等一等……等一等……那另一个家伙可能会去。”
黑色油头说:“如果布达佩斯有那么多你形容的那样的女孩,老伙计,还有土耳其浴室什么的,我们要去那个老城好好寻欢作乐一番,下个月。”他向提金斯眨了眨眼。他的朋友低着头,似乎肚子里发出了什么咕噜声,斑秃的脑门下的脸担心地看着将军。
“不是说,”另外一个继续辩解地说,“我不爱我的老女人。她还行。而且还有格尔蒂。火辣,但是真心实意。但我说男人想要的……”他叫起来,“哦!”
将军,手放在口袋里,个子很高、瘦削、脸颊泛红、白头发向前梳成刘海,向那张桌子逛过去。他站在他们边上。他们抬起头,睁大眼睛,像两个小学生看着一只气球。他说:
“我很高兴你们在我们的球场玩得开心,绅士们。”
秃头说:“是的!是的!一流。特别的享受!”
“但是,”将军说,“讨论自己的……呃……私人事务……在……在食堂,你知道,或者高尔夫球房,是不太明智的。别人可能会听见的。”
头发油乎乎的绅士半站起身子叫道:“噢噢,这……”另外一个嘟囔道:“闭嘴,布里格。”
将军说:“我是俱乐部的会长,你知道。我的职责是让大部分的会员和访客都舒心愉悦。我希望你们不介意。”
将军回到他的座位。他恼火得浑身颤抖。
“这么干简直让人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流氓,”他说,“但是不然我们还他妈的能做什么?”两个城里人匆忙走进了更衣室;一阵可怕的寂静。麦克马斯特发现,至少对这些托利派人来说,这真的是世界末日。英格兰的末日!他心想——带着恐慌——回到提金斯的电报上……提金斯要在星期二去德国。他提出要放弃统计局的工作。这都是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你无法想象!
他又从头开始读这份电报。一个黑影落在这些轻薄的纸张上。尊贵的沃特豪斯大臣站在桌子和窗户之间。他说:
“不胜感激,将军。在那些下流家伙的污言秽语中我们根本听不清自己人讲话。就是他们这些人才让我们的朋友变成妇女参政权论者的。这给她们正当的理由……”他补了一句,“你好!桑德巴奇!休息得还好吗?”
将军说:“我本来指望你去把这些家伙打发走的。”
桑德巴奇先生,他斗牛犬一样的下巴向外伸,头皮上短短的黑发正往外冒,咆哮道:
“你好,沃特斯洛普[77]。打家劫舍还顺利吗?”
沃特豪斯先生,高个、无精打采、一头乱发,掀起他大衣的两襟。他的大衣实在太破烂了,看起来好像会有稻草从衣服的手肘处戳出来[78]。
“那些妇女参政权论者都离开我了,”他笑呵呵地说道,“你那几个哥们儿里是不是有个天才叫提金斯?”他注视着麦克马斯特。将军说:
“提金斯……麦克马斯特……”大臣友好地继续说:
“哦,就是你?……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谢谢你。”
提金斯说:“老天爷!为什么?”
“你知道的!”大臣说,“如果没有你的数据,我们不可能在下次会期以前在议会通过那个法案的……”他促狭地说,“能吗,桑德巴奇?”他对提金斯补充说,“英格比告诉我……”
提金斯脸色煞白,浑身绷紧。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法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我认为……”
麦克马斯特嚷着:“提金斯……你……”他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哦,你太谦虚了,”沃特豪斯先生把提金斯的话头压了下去,“我们知道该感谢谁……”他的眼神有些心不在焉地飘到桑德巴奇的身上,然后,他的脸上突然放起了光。
“哦!看那里,桑德巴奇,”他说,“过来,好吗?”他向旁边走了一两步,对他手下一个年轻人说:“哦,桑德尔松,给那个警察倒杯喝的,来点烈的。”桑德巴奇笨拙地抽搐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大臣。
提金斯脱口而出:“我太谦虚了!我!……那头蠢猪……那头可怕的蠢猪!”
将军说:“这都怎么了,克里斯?你可能是太谦虚了。”
提金斯说:“浑蛋。这事情很严重。这逼着我要离开我所在的那个可怕的办公室。”
麦克马斯特说:“不!不!你错了。你的观点不对。”带着一腔真实的热情,他开始向将军解释。这件事已经给他造成了很多痛苦。政府向统计局要一笔数据,用来阐释一些准备在下议院提交的新法案里的计划。准备让沃特豪斯先生来陈述的。
沃特豪斯先生当时正在拍打桑德巴奇先生的背,把头发从眼前甩开,笑得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中学生。一个警官——纽扣锃亮——出现了,在玻璃门外举着个白镴杯在喝。两个城里人从更衣室的拐角穿过,到了同一个玻璃门后,正在扣衣服。大臣大声地说:“只收几尼[79]!”
在麦克马斯特看来,提金斯管任何一个友好真挚的人叫可怕的蠢猪都错得离谱。这并不公平。他继续向将军解释。
政府想要一套用一种叫作B7的算法得出的数据。而提金斯则早就用一种叫H19的算法进行了计算——出于他自己的智识——提金斯自信用H19算出的结果是精算角度上合理的数据里数值最低的一个。
将军快乐地说:“这对我来说简直像希腊语一样难懂。”
“哦,不,不用那么复杂,”麦克马斯特听见自己说,“总之就是这样:克里斯被政府要求——被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要求——算一下三乘三等于几:基本上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他说,唯一不会毁灭这个国家的数据是九乘九……”
“政府想往工薪阶层的口袋里塞钱,事实上,”将军说,“什么回报都不要——或者要投票,我猜。”
“但这不是重点,先生,”麦克马斯特大胆地说,“克里斯只被要求说出三乘三是多少。”
“好吧,看起来他已经做好了,但是没有得到赞扬,”将军说,“这也不坏。我们一贯相信克里斯的能力。但他是个脾气不小的家伙。”
“为了这事他对雷金纳德爵士非常无礼。”麦克马斯特继续说。
将军说:“哦,天哪!哦,天哪!”他向提金斯摇摇头,仔细摆出一副正规军官那种没什么表情但稍稍有些反感的样子,“我不喜欢听见有人对上司无礼。在任何岗位上。”
“我不认为,”提金斯带着超乎寻常的温和说,“麦克马斯特对我很公正。当然,他有权说出他的见解和部门的要求。我肯定有告诉英格比,我宁可辞职也不要做这么可怕的工作……”
“你不该这么说的,”将军说,“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做,政府部门会变成什么样子?”
桑德巴奇大笑着回来,有点难受地倒在低扶手椅里。
“那个家伙……”他开口说。
将军稍稍举起了他的手。
“等等!”他说,“我刚准备告诉克里斯,这里,如果我接到一个工作——当然,这其实更是一道命令——去镇压北爱志愿者[80]的话……我宁可割了自己的喉咙也不会干的……”
桑德巴奇说:“你当然会这样做,老兄。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你会先看到那可怕、爱撒谎的政府先完蛋的。”
“我本来准备说我应该接受,”将军说,“我不应该从我被委任的军职上退下。”
桑德巴奇说:“老天爷!”
提金斯说:“嗯,我并没有。”
桑德巴奇叫起来:“将军!你!在科罗汀和我劝了你那么久之后……”
提金斯打断说:“不好意思,桑德巴奇。我现在正在挨训。那时候我并没有对英格比很无礼。如果我对他所说的或者对他本人表现出不满,那才是无礼。我并没有这么做。他一点也没有被激怒的意思。他看起来像个葵花鹦鹉,但他并没有被激怒。而且我让他说服了我自己。他是对的,真的。他指出如果我不做这个工作,那些蠢猪就会派一个竞争上岗的首席办事员来伪造所有的计划表,还是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前提之上!”
“这就是我的观点,”将军说,“如果我不做镇压北爱的工作,政府也会另找个家伙去烧掉三个郡里所有的农舍,强奸所有的女人。他们的小算盘早就打好了。他只要找康诺特游骑兵[81]和他们一起向北穿越就行了。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都是一样的……”他看看提金斯,“人不该对上级言行无礼。”
“我告诉过你了我并没有无礼,”提金斯叫起来,“少来你那个亲切的父爱眼神。给我好好记得!”
将军摇摇头,“你们这些聪明绝顶的家伙啊!”他说,“这个国家,或者军队,或者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不能靠你们来管。只能是桑德巴奇和我这种老傻帽,还有那些靠谱、谦虚的领导,像我们这位朋友一样。”他指着麦克马斯特,提高嗓门,继续说,“过来。你和我一起打球,麦克马斯特。他们说你很了不起。克里斯不行。他可以跟桑德巴奇一起。”
他和麦克马斯特一起朝客厅走去。桑德巴奇,笨拙地从他的椅子上扭动着站起来,叫道:
“拯救这个国家……该死的……”他站稳了脚跟,“我和坎皮恩……看看这个国家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俱乐部里都是他们俩这样的蠢猪!警察陪着大臣在高尔夫球场晃来晃去,保护他们不被疯女人侵犯……上帝啊!我真想扒了他们的皮。以上帝的名义,我会的。”
他又加了一句:“那个叫沃特斯洛普的家伙是个爱玩的。我还没机会告诉你我们俩打的赌,你弄出来的噪音太响了……你的朋友在北贝里克真的能打出比标准杆还低一杆[82]的分数吗?你自己呢?”
“麦克马斯特在任何地方都能打到比标准杆低两杆,只要他打。”
桑德巴奇说:“老天……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要说我,”提金斯说,“我厌恶这可怕的游戏。”
“我也是,”桑德巴奇回答,“我们在他们背后晃晃就行了。”
[book_title]第四章
他们走进明媚的阳光、高高的天空下,远方像是在透镜里那样轮廓清晰。他们一共七个人——因为提金斯没有球童——在平坦的第一开球区上等着。麦克马斯特走向提金斯,压低声音说:
“你真的已经寄出了那封电报?”
提金斯说:“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德国了。”
桑德巴奇先生一瘸一拐地从一个人面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解释他跟沃特豪斯先生打的赌。沃特豪斯先生打赌,在打完十八个球洞之前,同他打球的两个年轻人之一会两次发球打中那两个在前面打球的城里人。因为大臣比他的赢面小,桑德巴奇先生认为大臣挺够意思。
从第一个洞下来很长一段距离以后,沃特豪斯先生和他的两个同伴接近了第一片果岭[83]。他们右边有高高的沙丘,左边则是一条两边长着灯芯草的小路和一条窄窄的小水沟。在内阁大臣前方,两个城里人和他们的两个球童要么站在小水沟的边缘,要么就往下一头扎进了灯芯草丛里。两个女孩在沙丘上忽隐忽现。警察在路上溜达,跟沃特豪斯先生并排着。
将军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了。”
桑德巴奇说:“沃特斯洛普会在下个发球区打中他们。他们在小溪里。”
将军打了一杆直直的、挺不错的球。正当麦克马斯特挥杆的时候,桑德巴奇嚷嚷道:
“上帝啊,他差点打中了!看那家伙跳起来的样子!”
麦克马斯特扭头向后看去,愤愤地从两齿间发出嘘声。
“你不知道不该在别人挥杆的时候大喊大叫吗?还是你没打过高尔夫?”他匆匆忙忙、紧张不安地追他的球去了。
桑德巴奇对提金斯说:“天啊!那小子脾气真大!”
提金斯说:“只在打球的时候。你被骂也是应该的。”
桑德巴奇说:“我确实……但我没有影响他的发球。他比将军打得还要远二十码呢。”
提金斯说:“要不是你,他能超出六十码。”
他们在发球区闲逛,等着其他人拉开距离。
桑德巴奇说:“老天有眼,你朋友在打他的第二个球……你不会相信的,这么一个小家伙!”他加了一句,“他出身一般吧,是吗?”
提金斯轻蔑地看着自己的鼻子下方。
“哦,你说我们这样的出身!”他说,“他不会打赌我们的球会不会打中前面的人。”
桑德巴奇仇视提金斯,因为他是格罗比的提金斯;提金斯则仅因桑德巴奇的存在而出离愤怒,他是被封为贵族的米德尔斯堡市长的儿子,米德尔斯堡离格罗比只有大约七英里。克里弗兰的地主和克里弗兰的财阀之间的世仇无可复加。桑德巴奇说:
“啊,我猜他总是在女人和财政局那边帮你渡过难关,你带他到处跑作为回报。这是很实际的组合。”
“像波特·弥尔斯和斯坦顿一样。”提金斯说。
与这两个钢铁工厂的合并相关的财政经营问题令桑德巴奇的父亲在克里弗兰地区大受厌恶……桑德巴奇说:
“听着,提金斯……”但他改变了想法,“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他以一种笨拙但不乏技巧的姿势开球。他明显打得比提金斯好。
他们打得非常慢,因为两人都很散漫,桑德巴奇还很瘸。在离开第三个发球区之前,他们已经看不见海岸边的农舍和沙丘背后的其他人了。因为他的瘸腿,桑德巴奇一直打偏。有时候他偏到农舍的花园里,还要和球童一起越过矮墙到土豆埂里去找球。提金斯懒洋洋地沿着球道轻击自己的球,拖着球包的提手,继续闲逛着。
虽然提金斯像讨厌任何带有竞争性的消遣娱乐一样讨厌高尔夫球,但在陪麦克马斯特外出练习的时候,他至少可以全神贯注地计算抛物线的数学原理。他陪着麦克马斯特,因为他喜欢他的朋友至少在一个方面毫无疑问地超越了自己,一直把这家伙压在下面是很无聊的。但他要求他们每周末打球的时候应该去三个不同的球场,而且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去没去过的。他对球场的设计很有兴趣,掌握了很多高尔夫球场建造方面的知识。对球从杆头击球斜面飞出去以后的轨迹、一块或另一块肌肉所产生的每磅达[84]能量,以及旋转理论之间的关系,他都做了许多艰深的测算。很多时候,他顺势把麦克马斯特作为一个水平还不错的普通球手推销给一个运气不太好、水平还不错的陌生人。然后,他整个下午都待在俱乐部的小屋里研究赛马的家谱和体型,因为每个俱乐部小屋都有一份《洛夫指南》。春天里,他还会到处寻找、研究软喙鸟筑的巢,因为他对杜鹃鸟的家庭生活很有兴趣,尽管他讨厌自然史和植物学。
这一次,他看了看其他的五号铁头球棍方面的笔记,把笔记本放回口袋,用一把击球面特别粗糙、棍头像短柄小斧头一样的九号球杆击了球。当又握紧球杆的时候,他非常仔细地把小指和中指从球杆的皮套上拿开。他要感谢上苍,桑德巴奇看起来至少花了十分钟,因为桑德巴奇对丢球十分计较。提金斯非常缓慢地把五号球杆举到半击发位置准备打一球试试。
他注意到一个人。那人正因肺活量小而略微急促地呼吸,站在很近的地方看着他。他真的可以从帽檐下看到一双男式白色橡皮底布鞋的鞋尖。被观看完全不会影响他,因为他在击球时并不关心任何个人荣誉。一个声音说:
“我说……”他继续看着他的球。
“抱歉影响了你击球,”这个声音说,“但是……”
提金斯彻底丢下球杆,挺直了背。一个脸上凝固着怒容的、美丽的年轻女性正专注地盯着他看。她穿着短裙,轻轻喘着气。
“我说,”她说,“过去看看,不要让他们伤了格尔蒂。我把她搞丢了……”她指着沙丘后面,说道,“看起来那边有几个讨厌的家伙。”
她好似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除了皱起的眉毛。她眼睛很蓝,白色帆布帽下的头发发色明显很浅。她穿一件棉质条纹衬衫,但那条浅黄褐色的毛呢裙子穿得很得体。
提金斯说:“你刚才在示威抗议。”
她说:“当然是的,而且你当然会反对我们的原则,但你不会容许一个女孩被人粗暴地对待吧,不要等着告诉我,我知道的……”
有噪音。桑德巴奇在五十码外的矮花园墙那里狂叫着,就像一只狗:“嘿!嘿!嘿!嘿!”他还一边打着手势。他的球童把自己跟高尔夫球包缠在了一起,正尝试着爬过那堵墙。在一个高高的沙丘顶上站着那个警察:他像架风车一样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慢慢从他旁边和后面爬上来的是将军、麦克马斯特和他们的两个球童。再远些,殿后的是沃特豪斯先生、两个球伴和他们的三个球童。大臣正挥舞着他的发球杆,大声叫着。他们都在叫喊着。
“一次寻常的抓老鼠游戏。”女孩说。她一边数着,说,“十一个人,还有两个球童!”她表现出满意的神情,“我远远地超过了他们,除了那两个浑蛋。他们跑不动,可格尔蒂也跑不动……”
她急急地说:“跟过来!你不能把格尔蒂留给那些浑蛋!他们喝醉了。”
提金斯说:“抄小路过去。我会照看格尔蒂的。”他拎起了他的球包。
“不,我跟你一起去。”女孩说。
提金斯回答说:“哦,但你不会想进局子去的。走开点!”
她说:“胡说。我遇上过比这更糟的情况,做了九个月的女仆……跟过来!”
提金斯开始跑起来——更像是犀牛看到了紫色。他被狠狠地刺激了,因为他被一声尖细、低低的惊叫刺中了。女孩在他身边跑着。
“你……能……跑!”她喘着气,“一下子来劲了。”
以尖叫反抗暴力在当时的英格兰还是一件很稀有的事情。提金斯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虽然他只是注意到乡下的广阔,那叫声还是让他极为不高兴。那个警察,他的纽扣让他显得很招眼,正沿着对角线小心翼翼地从圆锥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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