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阵雨中的车站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9502
[book_dec]这是位于东京市郊的车站。又一个下雨的傍晚,妻子们带着雨伞匆匆赶来迎接下班归来的丈夫。唯有一位太太忐忑不安,因为她遇上了年轻时的情敌。为了不败下阵来,两位太太急忙开始粉饰幸福 川端康成掌小说集《阵雨中的车站》,收录《拾骨》《不笑的男人》等共67则掌小说。封面取霏霏秋雨与零落繁花之景,凝锁着无尽的爱与哀伤。
[book_img]Z_10903.jpg
[book_title]拾骨
山谷里有两个池子。
下面的池子光灿灿的,恍如蓄满一泓熔化了的银水。上面的池子却呈死一般的深绿,悄悄地把山影沉了下去。
我脸上黏糊糊的。回过头来,只见我踩出一条路的草丛上、矮竹上滴了血。这一滴滴的血,仿佛都跃动起来。
温乎乎的鼻血,后浪推前浪似的涌了出来。
我慌忙用三尺长的腰带堵住鼻孔,仰脸躺下来。
日光不是直射,但承受着日光的绿叶的背面却令人晃眼。
堵塞在鼻孔中间的血,令人不快地往回流淌,一呼吸就怪痒痒的。
油蝉漫山遍野,鸣个不停。知了的鸣声乍响,有点叫人吃惊。
七月晌午前,仿佛落下一根针,又仿佛倒塌了什么。我似乎动弹不了。
我躺着直冒汗珠子,只觉得蝉的喧嚣、绿的压迫、土的温馨、心脏的跳动,都凝聚在我脑子的焦点上。刚觉凝聚的时候,一下子又散发了。
然后,我仿佛飞快地被天空吸走了。
“少爷,少爷。喂,少爷!”
从墓地传来呼唤声,我猛然站了起来。
葬礼的翌日上午,我来给祖父拾骨。在来回翻动尚微温的骨灰的时候,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为了不惊动他人,我用腰带的一端捂住鼻子,从火葬场登上了小山。
听到呼声,我跑下山去。银光闪耀的池子倾斜、摇曳、消失了。去年的枯叶很滑。
“少爷真是个乐天派啊。上哪儿去了?刚才我把尊祖父的骨灰都拾好了。请看看吧。”一个经常出入我们家的老太婆说。
我把矮竹丛踩得蓬蓬乱乱的。
“是吗,在哪儿?”
我一边为大量出血后的脸色和黏糊糊的腰带而担心,一边走到了老太婆的身边。
她的手掌就像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柿漆纸,在这手掌中的白纸上盛着约莫一寸长的石灰质的东西,好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像是喉核。我强作如是想,似乎觉得它成了人的形状。
“刚刚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唉,尊祖父也就是这么一副模样了。请把它装进骨灰盒里吧。”
这是多么乏味的事啊——祖父失明的眼睛里再也不会洋溢着喜色,来迎接我回家开门的声音了。一个不曾见过面的、自称姨母的女人身穿黑绉绸衣服站在那里。真是不可思议。
身旁的骨灰盒里,杂乱无章地装着脚、手、脖颈的骨灰。
这火葬场只挖了一个细长的洞穴,没有围墙,也没有顶棚。
灰烬的热度很高。
“走吧,去墓地吧。这里怪味儿太大,连阳光都是黄色的。”我说。
我头昏脑涨,担心鼻血又要涌流出来。
回首一看,一个经常出入我家的汉子已经抱着骨灰盒走了过来。火葬场上剩下的灰、昨日焚香后参加葬礼的人坐过的草席,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裹上银纸的竹子,也依然竖立在那里。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想起了这样一个传闻:据说昨晚守灵的时候,我祖父变成一缕蓝焰的鬼火,从神社的屋顶飞起,又从传染病医院的病房飞过,村庄的上空飘荡着一股令人讨厌的臭味。
我家的墓地不在村庄的坟场,而是在另一个地方。火葬场是在村庄坟场的一个角落上。
我来到了墓碑林立的我家的墓地。
我什么也无所谓了。真想一仰脸就躺在地上,在蔚蓝的天空下,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经常出入我家的老太婆把一个从山涧汲满水的大铜水壶卸在那里,说:
“老爷有遗嘱,要把他埋在最古远的先祖的墓碑下。”
她非常认真地谈到了我祖父的遗言。
老太婆的两个儿子,仿佛要抢在其他经常出入我家的村里人的前面,先将最高处的古老的墓碑弄倒,翻挖下面的泥土。
掘得相当深,传来了骨灰盒落下去的声音。
死后,虽说将那石灰质的东西埋入先祖的遗址里,但人死一切皆空。他的生,将渐渐被人遗忘。
墓碑照原样又立了起来。
“来,少爷,告别吧!”
老太婆向小墓碑上哗哗地浇上了水。
香烟缭绕,可是在强烈的日光下,没有一丝烟云的影子。花儿蔫了。
大家闭目合掌膜拜。
我望着人们黄色的脸,忽然又浮想联翩。
祖父的生——死。
我像上了发条,有力地挥舞着右手。骨头嘎嘎地响。我端着一个小骨灰盒。
归途中,村里人纷纷谈论着祖父的事情,诸如老爷真可怜啦,真是个顾家的老爷啦,村里人难以忘怀啦之类。不用说了。最悲伤的,恐怕只有我自己吧。
留在家中的一帮人,对我失去祖父,今后孤身一人将怎么办,甚表同情。在同情中,令人感到也夹杂着好奇心。
桃子从树上吧嗒掉落下来,滚到了我的脚跟前。从墓地回家,我们是绕着桃山的山麓走的。
这篇作品是我十八岁时(大正五年)写我虚岁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现将文章稍作修改,抄写出来。我对自己在五十一岁时整理抄写十八岁的作品,多少有点兴趣。光凭还活着,也够有意思的了。
祖父于五月二十四日辞世,但“拾骨”却在七月间进行,看来有些夸张。
我在新潮社发行的《文章日记》里有所记述,中间有一张纸破损遗失了。在“灰烬的热度很高”及“走,去墓地吧……”之间,日记本有两页脱落了。但是,脱落就由它脱落,我还是抄写出来了。
写这篇《拾骨》之前,我还写了一篇《走向故乡》的文章。把祖父所在的村庄唤为“你”,是从中学宿舍寄出的书信体,是一种幼稚的感伤。
现将《走向故乡》中与《拾骨》有关联的一部分摘抄如下:
……曾经向你那样坚决地宣誓过的我,前些日子在叔叔家里竟然同意把房产变卖掉。
还有,前些日子我把仓库、长方形衣箱以及衣柜都交到商人的手里了,你大概也看见了吧。
离开你以后,我家就变成贫穷的外乡人的旅舍。听说旅舍主人的妻子患风湿病作古后,这里就被用作关押邻居疯人的牢房。
不知什么时候,仓库里的东西被盗了。墓山周围渐渐被削掉,划入了贴邻的桃山的领地。祖父三周年忌辰将临近,可佛坛上的灵牌却被耗子的小便弄倒了。
[book_title]帽子事件
正是夏天。每天清早,上野不忍池里的莲花蓓蕾发出可爱的声响,花朵绽开了。
这是夜间在横跨不忍池的观月桥上发生的事。
凭倚桥栏纳凉的客人密密麻麻,犹如一堆堆念珠。正吹拂着南风。大街上,连一般冰铺的布帘都松弛地耷拉下来,一动不动。就是这种时候,这里也微风习习,好让二尺金鳞的鱼儿看见投影在池子里的月亮。不过,这不是足以把沉甸甸的莲叶吹翻过来的风。
纳凉的客人中,有些是常客。常客熟悉风向。他们快快地过了桥,来到风道,跨坐在金色的桥栏上,探身桥外。然后脱下木屐,打着赤脚,把木屐并排在一起,将身子落坐在上面。而后摘下帽子,要么放在膝上,要么摆在身旁。
广告霓虹灯在池子的南面流闪着亮光。
宝丹
推土机
宇津救命丸
狮子牌牙膏
手艺人模样的纳凉客谈论着这样的故事:
“连霓虹灯的字也是宝丹的最大……那是家老字号啰。”
“那是宝丹总店吧。”
“近来宝丹也冷清了。”
“不过,那种药还得数宝丹的最好。”
“是真的吗?”
“是啊。仁丹是全靠广告推销的嘛……”
这时,有人喊道:“啊,糟了!”
只见一个小伙子在四五米远的前方,双手抓住桥栏瞅着桥下。麦秸草帽漂浮在水面上。
附近的纳凉客不约而同地轻松地笑了。掉落帽子的男人涨红着脸,想要走开。
“喂,喂,你!”
传来了严肃的呼喊声。喊人的汉子揪住了掉帽人的和服袖管。
“捡起来不好吗?不很费事嘛。”
掉帽人愕然地回头望了望这个瘦削的男人,马上用微微的苦笑掩饰过去了。
“算了。这样反而更好,可以买顶新的。”
“为什么?”
这是一种特别尖锐的语调。
“不为什么。这是去年的旧货,也该买顶新的了。再说,弄湿了,麦秸被水泡涨了。”
“趁还没被水泡涨赶紧捡起来不好吗?”
“想捡也捡不了啊。算了。”
“怎么会捡不了呢?就这样双手抓住桥栏,用脚往下够不就可以够着吗?”
说着,瘦汉子把屁股探出池子,做出一副悬下去的模样。
“我从上面拽住你的一只手。”
瘦汉子这副模样逗得大家都笑了。三四个人站起来,走了过去。他们对掉帽人说:“你呀,捡去吧。让池水戴帽子也不顶用嘛。”
“是啊。偌大的池子戴上一顶小帽也无济于事。简直是茉莉花喂牛,帽子喂大池啊。还是捡起来吧。”
掉帽人面对越聚越多的围观者,露出了敌意,说:
“就是捡起来也不能用了嘛!”
“捡起来看看。实在不能用,送给乞丐也好嘛。”
“倒不如一开始就落在乞丐的头上好啰。”
在人们的笑声中,瘦汉子显得非常机敏,非常认真。
“再磨蹭不就漂走了吗?”
于是,他一只手抓住栏杆,一只手伸向水面。
“来吧,攥紧这只手……”
“把它捡起来吗?”
掉帽人的口气,仿佛不是自己的事似的。
“是捡起来。”
“那么……”
掉帽人脱下木屐,做好了准备。
“请攥紧我的手。”
围观的人深感意外,笑声戛然而止。
掉帽人用右手攥住瘦汉子的手,将左手搭在桥栏的边缘上,双脚顺着桥桁滑下。而后,将整个身子垂了下去。他的脚够着了水面。他用双脚把漂浮着的帽尖夹住,然后用一只脚的脚趾夹住帽檐,使劲地抬起右肩,将左手肘撑在桥栏边缘上,左手猛拽住右手。
这一瞬间,水柱腾起,他扑通一声沉到池子里了。
原来攥住他右手的瘦汉子忽然把手松开了。
“哇!”
“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
正在拥挤着围观水面的观众这么说着,自己也被后面的人推搡,扑通扑通地掉进池子里了。
瘦汉子的大笑声,仿佛穿过这些喧嚣,清晰地传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
那个扬声大笑的汉子倒在地上,像条黑狗似的从白桥向黑魆魆的市街跑去。
“他想逃跑!”
“他妈的!”
“那不是扒手吗?”
“是个疯子吗?”
“是个便衣警察吧。”
“……”
“……”
“那是上野山上的妖怪天狗啊。”
“那是不忍池里的水妖啊。”
[book_title]少男少女和板车
少男少女四五人一组并排分坐在路旁板车的两端,把板车当作跷跷板玩了起来,弄得车轴咯吱作响。他们连晚饭也忘记吃了。男孩儿紧紧搂住女孩儿的肩膀,女孩儿把手扶在男孩儿的膝上或车上,每次脚着地的时候就使劲地蹬,让跷跷板一起一落。夏天傍晚昏暗的光线,让这小小的景物隐约地浮现了出来。行人稀疏,而且脚步是急匆匆的。
“咯噔,咯噔——上面是老爷,下面是乞丐……”板车上的孩子们随着跷跷板一上一下,不停地唱和着。
那个眉清目秀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冷不防地把搂着两个女孩儿肩膀的双手松开,回过头来喊着:
“把小组换换吧!”
“干什么!不换也挺好嘛。来,跷快点!”背靠背另一方的一个孩子答道。
“不换换太没意思啦。这样,坐在车把上的人太亏了。跷不高嘛。”
“瞧你!胡说,胡说。不信,你瞧,不是跷得一样高吗?”一个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女,甩了甩她的披肩发,转过头来说。
“百合子,你别说啦。背靠背的伙伴是不知道高低的。可我看见了。坐在车把上的人太亏了。”
“就说龙雄你吧,你也不知道嘛。”
“不换,我可就不干啦。”
“坐在车把上的人也不亏嘛。换来换去多麻烦呀。还是加快蹬吧。”
“不干!”
“不干就算了。我知道为什么不干。噢,你是想同百合子一个组嘛。”一边搂住百合子的肩膀,一边同龙雄争辩的少年恶口伤人地说。
龙雄从车上蓦地跳下来,双手抓住车把。同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视线同回过头来的百合子的视线碰在一起,脸上倏地绯红了。他那潇洒的眉宇间透出了明显的敌意,回答说:
“就说你吧,你也想同百合子一个组,才不愿意调换的嘛。”
百合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满脸通红地站立在那里。她不甘示弱,意外地断然冲着与龙雄争吵的对方说:
“我讨厌春三这样说!算了,让我同龙雄一组吧。”
“什么?女孩子家,玩什么跷跷板,真是好出风头。”春三转过身来说。
“不行吗?”
“不行,车主一来,女孩子家逃脱不了。挨打我可不管。”
“谁打?是车铺的叔叔吗?他经常来我家呢。”
“什么,来过什么你家,我也坐过他的车呢。”
“哟,真的?什么时候?”
龙雄对春三和百合子的对话毫不在意,他心情平和,像还没玩够似的平静地说:
“怎么组合都行,重玩一遍,来!”
“嗯,好。好是好,不过我要编在龙雄一组。”
百合子真讨人嫌,男孩儿春三的自尊心被她伤害了,而且完全被她压垮了。
“什么呀,我才不愿意跟女孩儿编在一组呢。没有哪个男孩儿是愿意跟女孩儿编在一组的。对吧,龙雄,咱们男孩儿组成一组,好吗?”
“怎么都行,快点编组吧!”龙雄老老实实地听从了春三的意见。
“好吧。我不同龙雄编在一起,随便跟谁一组都行。”
“可是,男女都分开恐怕不行。女孩儿太轻,没意思。”春三脱口而出,说了一句。
百合子把眸子里的火花投向龙雄,仿佛在说:瞧!这不是吗,春三这笨蛋!可是,龙雄并没有回报这位少女投其所好的眼色。所以,百合子说:
“女孩儿也不轻嘛。”
“你说什么,就是轻嘛,熊蛋包就是轻嘛。”再次受到伤害的春三射出了锐利的目光。
“不轻呀。那样就算沉了吧。”
龙雄平和地插进一句:
“百合子太逞强。算了吧,你肯定要输的。”
“龙雄你这个熊蛋包,我才不会输呢,对吧。”
说罢,百合子回头看了看其他女孩子。数了数,少男五人,少女五人,除了三人以外,其他孩子都比她小两三岁。
“吹牛。那么玩吧,玩吧。好吗?龙雄。玩吧。看哪边沉嘛。”
百合子非常可爱地眯缝着眼睛,稍想了想,忽然天真地微微一笑,兴高采烈地摇晃着身体说:
“好嘛,好嘛。我不会输的,瞧着吧……嘿,快来呀!”
百合子跑了过去,紧紧攥住车把的前端。然后,她咬着招来的女孩儿的耳朵,哧哧地笑个不停。
“滑头,滑头。百合子耍滑头可不行呀。攥住车把的一头,太滑头啦。得攥住车身呀。”龙雄仿佛忘却一切似的叫喊着。
“可不是吗,不这样就会输的啊。我倒无所谓,其他孩子都太小了嘛。”
春三再也沉默不了了。
“耍滑头就算了吧。女人真滑头。”
“男人才滑头呢,不是吗?这样就赢不了吧。你们是男子汉还是熊蛋包?”
“当然能赢,别逞能,你这个人真好出风头啊。”
春三虽然没有输,但是攥住车尾的男孩们的脚,不费劲地离开地面跷了上去。远离车轴、在车把这端的百合子和女孩子们都喜不自禁。
“赢了,赢了!瞧啊,男熊蛋包,男熊蛋包!”
“输个屁。我们是决不会输的!”春三破口骂了一声,就冲男孩们嘀咕了几句,冷不防地发了一声号令:
“听着!一、二、三!”
五个男孩儿的胳膊和腹部一齐使劲,一下子就把车子猛压下来。
于是,百合子攥住车把的手被强推了上去,受到一股弹力的冲击,手松开了,她四脚朝天地猝然倒落在地上。她那漂亮的单和服下摆像是被风掀开了,她赶紧合拢起来,一下子翻过身子,用两只袖管捂住了脸面,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趴在地上不起了。
其他女孩儿没有松开手,幸而没有摔落下来。
“哎呀!”
吃惊的少男少女跑到摔倒的百合子身边。春三偷偷瞧了一眼百合子的脸,认定她只是摔倒以后,说道:
“就爱哭!所以说女孩子就是熊蛋包嘛,动不动就哭。”
百合子听了这些话,立即站起来,可她依然用两只袖管掩住脸面,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说:
“好,等着瞧,我告诉我爸爸去……妈妈早就说了,别跟春三那孩子、那种人家的孩子玩……龙雄你也太狠了,太狠了。”
于是,她转过身去,跑到种着许多梧桐树的半洋式房子门前,把脸贴在门扉上,轻轻地抽动着肩膀。
“你说什么!那种人家?你们家才是土包子呢!好像我家不认识你父亲似的。”
春三说着,似乎在鼓励其他孩子要么继续玩跷跷板,要么开始玩别的新游戏。可是,龙雄和少男少女们都惦挂着靠在门上哭泣的百合子,也想家了。
满脸不悦的春三大概看透了靠在门上却不想开门的百合子的心思吧,他抽冷子跑到她身边,把嘴贴近她的耳朵。少女扭身把脸转了过去。他紧跟着转过去,要把少女抱住似的,一味附身窃窃低语。
百合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正同春三面对面,目光碰在一起。她有点羞答答似的笑了笑,而后又再次点了点头。于是,春三和百合子又返回板车所在的地方。
这回是龙雄、春三、百合子和另一个女孩儿组成一组,板车的另一边则坐着比他年少的六个孩子。龙雄和春三把胳膊搭在百合子的肩上,又开始蹬起跷跷板来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忽然间,大粒的雨点飘落在花落后长出嫩叶的樱树上,点点洒落在大地上,敲打在板车上。这之前,孩子们都忘了仰望一下黑压压的天空。
“哎哟,下雷阵雨啦。凉飕飕的。打湿了,打湿了。”
“雨点算什么。打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少年们用胳膊使劲按住想要站起来的少女的肩膀,挤来挤去,加快了跷跷板上下的速度。
“不干啦,我说不干了嘛!太冷了。会挨骂的啊!”
傍晚的雷阵雨把市街点缀得更加美了。
“要下雨了,回家吧……”春三高呼着跳了起来,男孩子一溜烟似的都跑散了。
“哎呀,太狠了!”百合子高声呼喊。
在倾盆大雨中的板车上,仅剩下孤身只影的百合子。
[book_title]向阳
二十四岁那年秋天,我在海边的旅馆里与一位姑娘相遇。那是初恋。
姑娘抽冷子伸直脖颈,举起和服袖子,把脸面掩藏起来。
看见这般情状,我意识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实在难为情,挂着一副哭丧的脸。
“我又盯着你的脸了吧?”
“啊……不过,也没什么。”
姑娘的话声非常柔媚,言辞却有点滑稽可笑,我这才稍微得救了。
“对不起啊。”
“哪里,也不是不能看……你看吧。”
姑娘放下和服袖子,露出一副腼腆的表情,准备接受我的目光。我把视线移开,望着大海。
我有个毛病,总是爱盯着身边的人看,让许多人都忍受不了。尽管我总想改正这个毛病,然而若不盯着身边人的脸,我就觉得十分痛苦。每次我觉察到自己又犯这个毛病时,就非常厌恶自己。我想,我自小没有了父母和家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对人习惯察言观色,或许这个毛病就是这样养成的吧。
我曾这样冥思:这个毛病是被别人收养之后养成的,还是以前在自己家里就有的呢?可是,总也勾不起足以弄清这个问题的回忆。
当时,我没盯视姑娘,而是把视线移向大海。海滩向阳,洒满了阳光。这向阳的地方,蓦然唤起了我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往事。
双亲辞世后,我和祖父两人相依为命,在农村老家生活了近十年。祖父双目失明。多少年来,他都是坐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个地方,把长方形火盆放在跟前,面东而坐。而且不时晃动脖颈,朝向南方,绝不把脸扭向北面。我留意到祖父的这个习惯之后,祖父总把头扭向一方,便成了我的一桩心事。我时常长时间地坐在祖父面前,闷声不响地凝视着他的脸,观察他会不会偶尔把头扭向北方。祖父活像电动玩偶,每隔五分钟将头向右晃动一次,而且只朝向南方。我感到寂寥可怖。南面向阳。我寻思,难道只有南面才使盲人感受到一线光明?
早已将这个向阳的故事忘却了,此时此刻却又回忆起来。
我一边心想,但愿祖父朝向北方,一边死死地盯着祖父的脸。对方双目失明,自然是我仔细端详他的脸居多。这回忆使我明白了我养成的爱盯视人脸的毛病的由来。我的毛病是在自家时就有的。它并不是我的卑贱心灵的残影,倒是我自己心安理得地自悲自怜而养成的。这么一想,我便欣喜自若了。在我为了姑娘一心美化自己的时候,就越发如是想了。
姑娘又说:
“虽说习惯了,总还是有点害臊啊。”
听起来,这话声仿佛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对方可以将目光重新移到她的脸上。打刚才起,姑娘似乎觉得自己露出了欠雅的举止。
我带着快活的表情望着姑娘,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而后又露出调皮的眼神,稚气地说:
“我的脸嘛,以后朝朝夕夕都看,也就不会觉得稀奇了。可以放心了。”
我笑了,忽然增加了对姑娘的亲切感。我很想带着姑娘和祖父给我留下的记忆,走向沙滩向阳的地方。
[book_title]脆弱的器皿
马路的十字路口开设了一家古董店,店铺和马路的接合处,立着一尊瓷观音像,约莫像十二岁的少女一般高。电车驶过时,观音冰冷的身躯,伴同商店的玻璃门一起微微颤动。每次从旁边走过,我总是感到一阵轻微的神经痛,担心这尊观音像会不会倒在马路上……于是,我做了一个梦。
观音的身躯笔直地向我倒将过来。
她那双修长、丰盈而白皙的垂下的胳膊,冷不防地伸出来,搂住了我的脖颈。这两只无生命的胳膊变成有生命的部分,实在令人敬畏;加上接触到冰冷的瓷像的肌肤,我连忙躲闪开了。
观音像倒在地上,粉碎了,却听不见响声。
于是,她把碎片捡了起来。
她缩成一团蹲在那里,忙不迭地收拾散落一地的光闪闪的陶瓷碎片。
她的倩影的出现,使我震惊不已。我抱着近乎辩解的心情刚要开口说话,就猛然惊醒过来了。
这一切好像是在观音像倒下的一瞬间发生的。
我试图给这个梦增添一点什么意义。
待她们有如较为脆弱的器皿。
那阵子,《圣经》上的这句话经常在我的脑海里萦回。“脆弱的器皿”常常使我联想起陶瓷器皿来,进而联想起她。
我是这样想的,年轻女子的确容易毁坏。有一种观点是,恋爱本身也意味着毁坏年轻女子。
在我的梦中,她不是正在忙不迭地收拾自己毁坏了的碎片吗?
[1]见《新约》彼得前书第三章。“她们”指妻子。
[book_title]走向火海
远方,湖水闪烁着微光。是一片恍如月夜所见的旧庭院浊泉的颜色。
湖水对岸的林子在静静地燃烧。火势眼看着蔓延开去。像是闹山火。
在岸上奔驰的活像玩具似的消防车,鲜明地倒映在水面上。
黑压压的人群从高坡下爬上来,望不见尽头。
我察觉到四周的气氛是明朗的,宁静得像干涸了似的。
高坡下的闹市一带,是一片火海。
她轻快地拨开拥挤的人群,独自走下高坡。从坡上往下走的,唯有她一人。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无声的世界。
看到径直走向火海的她,我感到无法忍受了。
这时,我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灵同她进行实实在在的交谈。
“为什么唯有你一人走下高坡?是想烧死吗?”
“我不想死。不过,你家在西边,所以我要向东走。”
她的姿影成了一个黑点,跳进了一片火海的我的视野里。我感到犹如针扎眼睛般的疼痛,从梦中惊醒了。
眼角上流淌着泪水。
我早已知道她会说,不愿意向我家的方向走。她爱怎么想都可以。在理性的鞭笞下,我明白她对我的感情已彻底冷却。我表面上已经死心,实际上还是一厢情愿地单相思:在她感情的某个角落里,还有垂青于我的一滴。当然,这与现实的她毫无关系。我也曾无情地嘲笑过自己,然而暗中却依然希望自己这样存在下去。
既然做着这样的梦,难道我自己心灵的每个角落都确信,她对我的好意已经荡然无存了吗?
梦是我的感情。梦中她的感情,是我虚构的。那是我的感情。再说梦中的感情是不会逞强或虚饰的啊!
想起这些,我万分寂寥。
[book_title]锯与分娩
不知为什么,好歹我知道那里是意大利。山岗上支起像粗条纹阳伞的帐篷。帐篷上的旗子迎着五月的海风飘扬。绿色的森林尽头,就是蓝色的海(酷似伊豆山温泉的海岸)。帐篷里有公用电话亭般的建筑物。这建筑物像是轮船售票处,或是海关办公室。其实,刚才我在那窗口兑换了一大笔外汇。我拿起用黄色厚纸裹着的小包,叭叭地敲了敲左手的手掌。小包里有外汇。这时,一个身穿灰黑色普通西服的女子站在了我的身旁。我想和她搭话。自己明知她是日本人,却以为她不太懂意大利语,凝视着她。
然后,不知怎的,舞台转移到我故乡的农村去了。
约莫十个围观者聚集在某个门面美观的农家庭院里。他们虽然都是家乡的熟人,但醒来时,是谁和谁我全然不记得了。总之,不知什么道理,我和她非决斗不可。
上战场之前,我想去解小手。在人前,我的手依然按在和服上,很是为难。蓦地回首,我已在庭院正中央用闪光的刀刃同她战斗。看到这种情景的此方的我,深感震惊,虽然这是一个梦。
“能看到自己的幻影、自己的化身、自己的双重人格者,死也。”
第二个我觉得险些被她砍杀掉。她所持的武器是锯子的形状,像樵夫砍伐大树时使用的宽锯般的刀。
不觉间,我竟忘了解小手,同第二个我合为一体,与她展开白刃战。每次我挡住她那华丽装饰品似的武器时,我的刀就咔嚓一声砍进她的刀刃里。这时候,她的锯形刀刃就一块块崩裂,形成锯齿状,最后完全变成真的锯子了。还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据说自此以后有了锯子。”
就是说,这场白刃战发明了锯子,非常滑稽可笑。尽管是决斗,我却泰然自若,犹如观看电影的打斗。我是以这样的心情来挥刀交锋的。
不一会儿,我一屁股坐在庭院的正中央,只顾用双腿夹住她的锯子,来作弄推拉不动锯子的她。
“我刚分娩,身体很弱。”
果然,她的下腹肌肉皱褶多了,松弛无力地耷拉下来。
我在凿岩建造的沿海公路上轻快地跑了起来(那儿很像纪伊汤崎温泉的海滨)。奔跑中的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要赶去看她的婴儿。在海角尖端的山洞里,刚生下的婴儿正在酣睡着。海潮的气味恍如绿色的灯火。她美滋滋地微笑着说:
“分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满心喜悦,抓住她的肩膀说:
“我去通知。啊,我去通知她吧。”
“去通知吧,通知她分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回她成了双重人格的人。在这里的她说:去通知在某处的她吧。
从梦中惊醒了……我已经五年没见过她了,也不知她的下落。我脑子里不曾掠过她分娩之类的空想。然而,这场梦令人感到仿佛明显地暗示着我和她的什么。我躺在床上,一边欣赏着还残存在脑海里的那份爽朗的喜悦,一边做睁眼梦,自得其乐。她究竟在何处生下了谁的孩子呢?
[book_title]蝗虫与金琵琶
沿着大学的砖瓦墙步行,一来到远离砖瓦墙的大学预科学校前面,就听见围着白色篱笆的校园里传来了虫声。这是从校园黑漆漆的叶樱下幽暗的草丛中传送出来的。这虫声,使我稍稍放慢了脚步,侧耳倾听。我很喜欢这种鸣声,不忍离开校园,便往右,然后又往左拐。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篱笆,而是一道栽着枸橘的河堤。在左侧拐角处,我不禁把闪烁的目光投向前方,匆匆地小跑过去。
前方河堤的尽头,一簇簇可爱的五彩灯笼的火光在摇曳,好像寂静的村庄在庆祝五谷神节。不到近处,也可以明白那是孩子们在河堤的草丛中捕捉虫子。足有二十个灯笼。一个个灯笼不是分别放出红黄蓝绿紫的光彩,而是每个灯笼都可以放出五光十色。有些小巧的红灯笼像是在商店里买来的。但是,更多可爱的四方灯笼都是孩子们自己精心设计,亲手制作的。二十个孩子聚集在这静悄悄的河堤上,摇晃着美丽的灯笼。此情此景,多么像一篇童话啊!
一天夜里,镇上一个男孩儿在河堤上听见了虫声,第二天晚上,他买了一个灯笼,打着它去觅寻鸣虫的所在。第三天,就来了两个孩子。新来的孩子买不起灯笼,找来个小纸盒,将前后剪掉,糊上薄纸,在盒底立一根蜡烛,顶上系上一根绳子,自制了一个“灯笼”。孩子增至五人,后来又增至七人。他们学会了在剪好的纸盒上糊上采光薄纸,画了绚丽多彩的画。这些聪颖的小美术家们还在纸盒上开了许多小洞,有圆的、三角的、菱形的,还有树叶形的。一个个不同形状的小亮洞,糊上了不同颜色的薄纸。还有的孩子在同一个灯笼上装饰了圆的、菱形的、红的、绿的花样。买灯笼的孩子扔掉了店里可以买到的没有特色的灯笼,提着自制灯笼的孩子也扔掉了设计简单的灯笼。昨晚提过的灯笼是透亮的花样,第二天孩子们就不满足了。白天他们又找来纸盒、纸、画笔、剪刀、小刀和糨糊,一心创作别出心裁的灯笼。大概他们是心中想着“我的灯笼啊,做得最珍奇、最美丽”,踏上夜间捕虫的征途的吧。我眼前不就出现二十个孩子与美丽的灯笼了吗!
我伫立在那儿瞠目而视。四方灯笼剪成古代灯笼的式样。不仅剪出花样,而且在上面剪出诸如“吉彦”、“绫子”等制作者的名字。这与在红灯笼上画画不一样,它是把厚纸盒挖了小洞,然后贴上薄纸,烛光只能透过这些挖开的花样小洞照射出来,形成花样的色彩和形状。这二十个灯笼照亮了草丛。孩子们一个个蹲在河堤上,专心致志地搜索着虫声。
“蝗虫!谁要蝗虫?”一个男孩儿跷着脚站起来,冷不防地说。只有他一个站在离其他孩子八九米远的地方,窥视着草丛。
“给我!给我!”
六七个孩子簇拥过来,一个个摞在那个发现虫子的孩子背上。他们也在窥视着草丛。然后,那孩子扒开这些跑过来的孩子伸出的手,张开双臂,摆好姿势,守住有虫子的草丛。他右手摇晃着灯笼,冲着八九米远的彼方的孩子们又喊了一声:
“蝗虫,有人要蝗虫吗?”
“给我!给我!”
四五个孩子又簇拥过来,好像再也捕捉不到比蝗虫更好的虫子了。男孩子又第三次喊道:
“有人要蝗虫吗?”
两三个孩子又簇拥过来。
“我要!我要!”刚跑过来的女孩儿站在发现虫子的男孩儿后面说。
男孩儿灵巧地回转身子,老老实实地弯下腰来,将灯笼倒到左手,然后把右手伸入草丛中。
“是蝗虫啊!”
“行啊,我要!”
男孩儿旋即站起来,说了声“给你”,便把攥住的拳头伸到女孩儿面前。女孩儿将左手拎着的灯笼绳挂在手腕上,用双手攥住男孩儿的拳头。男孩儿轻轻地将拳头松开,虫子转移到女孩儿的拇指和食指缝间。
“哎哟,不是蝗虫,是金琵琶啊!”女孩儿望着褐色的小虫,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是金琵琶!是金琵琶啊!”
孩子们扬起了一片羡慕的欢呼声。
“是金琵琶!是金琵琶啊!”
女孩儿用那双明亮而智慧的眼睛,向给她虫子的男孩儿瞟了一眼,然后解下挂在腰间的笼子,将虫子放进去。
“啊,是金琵琶!”
“是金琵琶!”捕到金琵琶的男孩儿喃喃地说。
女孩儿把虫笼子举到眼前,看得入了神。男孩儿举起自己五彩缤纷的灯笼,为女孩儿照亮,他悄悄地望着女孩儿的脸。
原来是这样!我不免讨厌那男孩儿,同时也悲叹自己竟这般愚蠢。我现在才明白方才那男孩儿的所作所为。后来,我更是吃惊。瞧,那女孩儿的胸脯!连那个给她虫子的男孩儿、接受虫子的女孩儿,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两人的孩子们也都没有觉察这一点。
可不是吗?映在女孩儿胸脯上的绿色微光中,清晰地幻化出“不二夫”三个字来。原来男孩儿在举起笼子的女孩儿身边,打着剪成透亮花样的灯笼,靠近了女孩儿的白色单衣。灯笼上剪成男孩儿名字“不二夫”三个字的地方贴上了绿纸,它的形状和色彩原样地映在女孩儿的胸脯上。女孩儿的灯笼仍然挂在她的左腕上,松弛地耷拉下来。虽然不像“不二夫”三个字那样清晰,但在男孩儿腰间却摇曳着红色的亮光,细看可以辨出“清子”二字。这绿色的亮光和红色的亮光在戏耍——可能是戏耍吧,不二夫和清子却全然不知道。
即使不二夫把送金琵琶的事,清子把接受金琵琶的事永远记在心间,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还有这段往事,更是无从回忆。不二夫哪会想到自己的名字透过绿光映在清子的胸脯上,清子的名字透过红光映在自己的腰间呢?同样,清子哪会料到自己的胸脯上透过绿光映出不二夫的名字,不二夫的腰间透过红光映出自己的名字呢?
少年不二夫啊,当你迎来青春期的时候,愿你也能对姑娘说声“是蝗虫啊”,然后将金琵琶送给她,望着她说声“哎哟”,露出喜悦的表情和会心的微笑。或是你说声“是金琵琶啊”,然后将蝗虫送给她,望着她说声“哎哟”,露出哀伤的表情和会心的微笑。
再有,就算你有智慧,独自在远离其他孩子的草丛中觅寻虫子,也不能总是找到金琵琶呀。也许你捕住的是蝗虫般的女人,却完全相信她是金琵琶。
最后,因为你的心蒙上了暗影,你会把真正的金琵琶也看成是蝗虫的。有朝一日,当你感到人世间到处都充斥着蝗虫的时候,我也许会遗憾地认为,那时候你压根儿就无从回忆起今宵你那美丽的灯笼的绿光,在少女胸脯上幻化出光的游戏吧。
[book_title]手表
一个穷法学学士在一位律师的法律事务所工作,他为一位市议会议员的受贿案做过辩护,意外地认识了一位美丽的女友,还得到了一小笔钱。
他邀请她看了戏。
两人从剧场出来,坐上了小型出租车。坐汽车,他是生平第一次。半年前去温泉的时候,他还是坐带篷的马车,连公共汽车也敬而远之。
在狭窄的车厢里,大气仿佛被切成了小块,他身边笼罩着年轻女子的感触。汽车在没有风声的寒夜中奔驰。毋宁说,他的感情是畏缩在怯懦之中,简直手足无措。忽然,他心不在焉地说:
“剧场门口待客的,都是些便宜的出租车啊。天气太冷了,与其走到高级出租汽车公司去,不如凑合坐这种车啰。”
“嗯。”
女子简短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像是要探问什么。他却快嘴地补充说:
“不过,车身摇摇晃晃,车厢小,却反而冷呢。”
然后,像是要证实自己的什么东西似的,他敲响了没有铺垫的硬座席。
“反正就是它了。真够呛啊。”
“是啊。”
女子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他有点自我嫌恶,顿时冷场了。
他打算扭转这种局面,忽然冒失地伸过手去,想将女子放在膝上的手翻过来。
“现在几点啦?”
不料女子尖叫了起来。
“哎呀,真糟糕,这只手表!”
他吓得把手缩了回来。女子脸上飞起一片红潮。
“这只手表真讨厌。我手腕细,表太大了,是日本制的。国产货,而且是旧式的。我戴手表,你是什么时候看见的?你一直看到我的袖管里了吧?”
顿时,他呆若木鸡,连奉承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是家母的遗物,才随身带着。把母亲的纪念品带在身边,是不是脑筋太旧呢?”
“这样一来,就可以听见令堂的声音了,对吧。”
“家母的声音?嗯,是啊,这是国产货,很像日本女人,声音沙哑而迟缓。”
“怎么样?”
这时,他才稍许轻松地握住女子的手,把它凑到自己的耳边。
“喏,听见了吧……家母说过,不能和男人一起外出哪。”
女子微笑了。她的手接触到他的脸,她的颤抖从脸上直传遍他的全身。
不能轻率地蔑视这两人的虚荣心。因为虚荣的偶然的结果,将会给像他这样一个对世上的女性感到卑屈和畏惧的人,多少带来一点恋爱的勇气。
总而言之,由此看来,恋爱这种东西,也许是必须利用某种媒介才能成立的无聊之事吧。
然而,这件事也许会给他的生命带来一次飞跃,使他的情感进一步加深吧。为什么呢?哪怕仅仅是因为轻轻地接触了她的肌肤,他也未必不这样思忖:
“让我来重新改变这个美丽女子的人生吧,我要让她背上她生育的孩子,戴着这只金手表走进当铺里去!”
[book_title]戒指
清贫的法律系大学生带着翻译工作来到了山中温泉浴场。
从城里来的三个艺伎用团扇遮脸,在林中小亭子里睡午觉。
他从林子尽头的台阶上,下到了溪流那边。一块大岩石把溪水劈成两半,蜻蜓一群群飞在上空。
一位少女裸体站在温泉浴池边上。溪水穿过岩石涌流而来。
他心里想,她大概是十一二岁吧。他无所顾忌地将脱下来的浴衣扔在河滩上,将身子沉在少女脚边的温泉水里。
似乎闲极无聊的少女,全身泛起蔷薇色,红润的脸做出一副魅人的亲近模样。她微笑了。一睹她的身躯,就明白她是艺伎人家的孩子。她的身体透出一种病态的美,让人很快地感到未来将会给男人官能的享受。
他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的感觉像扇子似的展开了。
少女忽然举起左手,轻声地说:
“哎哟,都忘了把它脱下来,就这样戴着下水了。”
他顺着她迷人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抬头望了望少女的手。
“小东西!”
这一瞬间,与其说他怨恨自己不知不觉上了少女的圈套,不如说他心头涌上了一股强烈的厌恶感。
原来她是想让他看戒指——她进温泉时,戒指有没有脱下来,他并不知道,但是中了小孩的计谋则是很明显的。
他露出了一副连自己也想象不到的不悦神色。少女涨红着脸抚弄着戒指。他苦笑地掩饰自己的稚气,若无其事地说:
“这是只好戒指啊。让我瞧瞧!”
“是蛋白石呢。”
果然,她神采飞扬地说罢,就在浴池边上蹲了下来。她刚将戴着戒指的一只手向他伸去,一个踉跄,就势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了。
“蛋白石?”
从她的声音中,他感到她相当早熟,所以重复了一句。
“嗯。我的手指很纤细。戒指是请人用金特制的。不过,人家说宝石太大了。”
他抚摸着少女的小手。宝石闪烁着淡黄中带紫的柔和的光,显得异常地美。少女把身子正面靠过去,盯着他的脸,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也许为了让他好好看看戒指,少女这么赤裸着让他抱在膝上也不会吃惊吧。
[book_title]相片
一个丑陋的人——这么说未免太失礼。不过,唯其丑陋,才成为诗人。这诗人曾经这样对我说。
我讨厌相片,难得想到照相。仅在四五年前与情人合拍过一张订婚纪念照。对我来说,她是我珍爱的情人。因为在这一生中,我没有信心还能不能找到这样一位女子。缘此,这张相片如今成了我的一个美好的纪念。
可是,去年一家杂志社的人来说要刊登我的照片,我从一张和情人、情人的姐姐三人的合影中剪下我的像,给杂志社寄去了。最近,一家报社的记者又来要我的相片。我有点迟疑,最后还是把我和情人的合影剪下一半,交给记者了。我叮嘱用毕务必归还,可最终却没有归还给我。嘿,也就算了。
虽说算了,可看见剩下的另一半、情人独自一人的相片,我实在感到意外。这就是那位姑娘吗?……我声明一下,这张相片上的情人的确可爱,美极了。她当年年方十七,并且在谈恋爱,可是,我看见分开以后留在我手里的她那部分相片,就蓦地觉得:什么呀,她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乏味的姑娘吗?过去我一直将它看作一张最美的相片啊!长年的梦顿时索然寡味地惊醒了。我珍爱的宝物全毁了。
这样一来……诗人更加压低嗓门儿说。
倘使她看到报上刊登的我的照片,也一定会这样想:同这样一个男人谈过恋爱,纵令是短暂的,自己也是暗自悔恨的——至此,一切都宣告完结了。
然而,我想,假使报上将两人的合影原封不动地刊登出来,她会不会从某处飞回我的身边,嘴里念叨:啊,他真是……
[book_title]结发
一位姑娘想梳头。
是在深山的一个小村庄里。
这姑娘来到梳头铺,大吃了一惊。村里的姑娘都已聚集在那里了。
姑娘们将散乱的桃瓣形发髻梳理一新的当天晚上,一中队的士兵开到这个村庄来。村公所把他们分派在各家各户借宿。总之,全村没有一户没有客人。接待客人简直成了新鲜的事。姑娘们总是惦记着把头发梳妆一番。
当然,姑娘们和士兵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翌日一大早,中队就开拔,离开村庄,越过山头了。
然而,梳头妇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她以为有四天可以完全空闲了。干完活,心情愉快,与军队开拔同一个早晨,她乘马车越过同一个山头,和她的男人幽会去了。
一到达山那头那个大一点的村庄,村里的梳头妇就对她说:
“啊,真高兴。你来得正好,帮个忙吧。”
这里也聚满了村里的姑娘。
她在这里也为别的姑娘梳起桃瓣形发髻来,傍晚时分才到她男人干活的村庄的小银矿山去。一见她的男人,就说:
“要是我跟着大兵走,准会赚大钱的。”
“跟着走?别开玩笑。你以为那帮穿黄色军服的小毛孩子好吗?浑蛋!”
男人狠狠地揍了一下梳头妇。
梳头妇累得身心交瘁,浑身瘫软。她以娇媚的目光瞪了那男子一眼。
……大兵像是从山上行军下来了,他们那嘹亮的充满力量的喇叭声,响彻笼锁在薄暮中的村庄。
[book_title]金丝雀
夫人,我不得不违约再次给你写这最后一封信。
去年你送给我的金丝雀,我无法饲养了。因为这对金丝雀一直是妻子替我喂养的。我的任务只是观赏。观赏之余,不免想念夫人你……
夫人曾经说过:你有妻室,我也有丈夫。咱们分手吧!哪怕你没有妻子也好……这对金丝雀是送给你作纪念的。瞧,这金丝雀是夫妻成对的啊,但这不过是我从一家鸟铺随便抓来的一雄一雌,放在一个笼子里而已,不是金丝雀自愿的啊。总之,看见这对鸟就想起我吧。也许将生物作为纪念品馈赠,有点滑稽可笑吧。可是,我们的回忆也是活生生的啊。金丝雀终有一死。倘使我们对彼此的回忆到了不得不死的时候,也只好让它死去吧。
这对金丝雀将要死去。因为饲养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像我这样一个画家,贫穷且懒散,是饲养不了这种娇弱的小鸟的。说得更明确些吧,一直喂养小鸟的妻子与世长辞了。说什么妻子死了,金丝雀也将要死去。这样看来,夫人,让我保持对你的怀念的,莫非是我的妻子吗?
我曾经考虑是不是把金丝雀放回天空。然而,自从妻子过世以后,这对小鸟的翅膀忽然变得软弱无力,而且也不认识天空了。因为在这城市里,在附近的森林里,都没有与这对夫妻合群齐飞的鸟友。假如让这两只金丝雀分别飞上天,恐怕会全都死去吧。夫人曾经说过:这不过是我从一家鸟铺随便抓来的一雄一雌,放在一个笼子里而已……
尽管如此,我也不愿意卖给鸟铺。因为这是夫人馈赠的金丝雀。同时,我也不愿意还给你,因为是妻子喂养的。而且,也许夫人早已把这金丝雀忘却了,岂不是给夫人增添麻烦了吗?
再多说一遍。妻子在,金丝雀才能活到今天,才得以作为对夫人的怀念。所以,夫人,我想让这对金丝雀为妻子殉葬。再说,这也不仅是怀念。为什么我会爱恋夫人呢?难道不正是因为有妻子在的缘故吗?妻子使我完全忘却了生活的艰辛,使我能不去盼顾另一半的人生。不然,在像夫人这样的女子面前,我一定是要么把视线移开,要么低下头来。
夫人,我可以把这对金丝雀杀掉,埋在妻子的坟墓里吧。
[book_title]港口
这港口是一个饶有兴味的港口。
良家妇女和姑娘到旅馆里来,而且在住着客人的房间里过夜。早晨起来,同客人一起用午餐,一起散步,很像是一对新婚旅行的夫妇……
尽管如此,一旦客人提出:我带你到附近的温泉浴场好吗?女子就会歪着脑袋,落入沉思。但是,客人说:在这港口租间房子好吗?倘使这女子是个姑娘,一般都会高兴地说:
“倘使时间不太长,不是半年、一年,就可以给你当太太。”
……一天早晨,他要乘船离开,急忙打行李的时候,帮忙收拾的女子说道:
“喏,帮我写封信好吗?”
“什么?到这会儿才……”
“我已经不是你的太太了,总可以吧?你在,我始终陪伴在你的身旁,从不干坏事。可如今我已经不是你的太太了,对吧?”
“是啊,是啊。”
说着,他帮她给一个男子写了一封信。这男子似乎也曾在这旅馆里,与这女子同居达半个月之久。
“你也会给我写信吗?当某个男子要乘船离开的早晨,当你不是某个男子的太太的时候。”
[book_title]白花
近亲结婚在世世代代地重复着。她的家族因患肺病而渐趋灭绝。
她也长着很瘦小的肩膀。倘若拥抱,男子是会吃惊的吧。
一个亲切的女子说:
“结婚可要留神啊!找身体强壮的可不行。要找看似瘦弱却没有任何疾病,肌肤白净却又与肺病无缘的……要找总是正襟危坐,不喝酒,且笑容可掬的……”
但是,她还是喜欢幻想强壮男子的胳膊,渴望着有力的胳膊一拥抱自己,就可以使自己的筋骨挤出声音来。
她长着如花似玉的容颜,却令人觉得不时现出自暴自弃般的姿态。她闭上眼睛,仿佛纵身投入人生的大海,任其漂浮。这风韵使她更加妖媚了。
表兄来鸿——终于患了肺病。这不过是早在童年时代就有了思想准备的、命运安排的时刻到来罢了。是静悄悄的。然而,唯有一桩憾事,那就是为什么不趁尚健康的时候,哪怕是仅有的一次,对你说声“让我亲吻你”呢?但愿你的双唇没有受到结核病菌的污染。
她飞奔到表哥的身边。而后不久,她被送进海岸边的肺结核疗养院了。
年轻的医生好像疗养院里只有她一个病人似的看护着她,每天都帮她将摇篮般的布躺椅搬到海角的一端。远方的竹林总是沐浴着阳光,闪烁着光芒。
旭日东升。
“啊,你痊愈了。真的痊愈了。我多么盼望着今天啊。”
说着,医生把她从放在岩石上的躺椅上轻轻地抱起来。
“你的生命重新焕发了,犹如那东升的旭日。海上的船为什么不给你扬起粉红色的风帆!能原谅我吧?我抱着两种心情盼望着今天。作为给你治病的医生和作为另一个我——我多么急切地盼望着今天啊!我不能抛弃一个医生的良心,这是多么痛苦啊。你已经康复了。你康复得可以使自己成为感情的工具——为什么大海不为你染上粉红色呢?”
她满怀感激之情抬头望了望医生,然后又把视线移向海面,等待着。
这时候,她蓦地暗自惊愕于自己毫无贞操的概念。从童年起,她就凝望着自己的死。所以,她不相信时间,不相信时间的连续性。如此看来,也就无所谓贞操了。
“我满怀感情地注视着你的身体,又十分理智地凝望着你身躯的每个部位。对一个医生来说,你的身体就是实验室。”
“啊!”
“这么美的实验室啊……倘使我的天职不是医生,也许我的热情早就把你扼杀了。”
于是,她变得讨厌这个医生了。她开始打扮,仿佛是要拒绝他的目光。
在同一疗养院里的一个年轻的小说家对她说:
“让我们互相庆贺同一天出院吧!”
两人在大门口乘上一辆汽车驶向松林了。
小说家像是要把胳膊悄悄搭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她像一件毫无分量的轻飘的物体快要倒下似的,依在他的怀里。
两人外出旅行了。
“这是人生的粉红色的曙光。你的早晨,我的早晨,人世间竟同时有两个早晨,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两个早晨快将合而为一。对,很好。我就写一篇《两个早晨》的小说吧。”
她神采飞扬地仰望着小说家。
“请瞧瞧这个。这是住院的时候为你写的小品文。那时就是你死了,我也死了,我们两人也还会在这篇小说里活着吧。不过,如今它已变成了两个早晨——没有性格的性格、透明的美。犹如春天原野上芬芳扑鼻的花粉,在人生中飘忽着你肉眼看不见的芳香般的美。我的小说找到了美的灵魂。我如何写它才好呢?请把你的灵魂放在我的掌心上,让我看看吧。就像一颗水晶珠。我要用语言把它速写下来……”
“啊?!”
“这样美的素材——倘使我不是小说家,恐怕我的热情也就不能使你青春常在,直至永远、永远。”
于是,她变得讨厌这小说家了。她端端正正地坐好,仿佛是要拒绝他的目光。
她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表哥早已作古了。
“粉红色!粉红色!”
她凝望着逐渐透明的白净的肌肤,想起“粉红色”这个词儿,不觉莞尔一笑。
假如有个男人向自己求爱……我就会点头答应。想着想着,她不禁笑了起来。
[book_title]月
童贞——这个玩意儿实在糟糕,怪麻烦的,是不值得爱惜的包袱。倘使在昏暗的胡同或桥上行走时,把它扔在垃圾箱或河水里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一旦出了灯火璀璨的铺石路,不是就很难找到垃圾站吗?倘使一个女子好奇地张望着,心里想道:那包袱里装着些什么呢?不是叫人脸红吗?再说,嘿,光凭怀着沉重的心情把它带到这儿,也就不想把它扔在路边喂狗,不是吗?但是像最近那样,从得到许多女子的爱慕这个角度来看,不时更加感到犹如穿着沾雪的高齿木屐走路,很不自在。要是赤着脚在雪地上四处奔跑,心情一定会轻松些吧——他寻思着这样的问题。
方才,一个女子站立在他的枕边,抽冷子粗野地跪了下来,伏在他的脸上,嗅着他的馨香。
另一个女子倚在二楼廊道的栏杆边上,他推了推她的肩膀,佯装把她推下去的样子,她情不自禁地把他搂住,可他一松手,她就把身子后仰在栏杆上,再次佯装要掉下去的姿势,凝视着自己的胸脯,在等待着他。
另一个女子在澡堂里给他搓澡,搓着擦着,抓住他肩膀的那只手,震颤起来。
另一个女子忽然从同他一起坐着的冬日的客厅里,飞跑到了庭院,仰躺在亭榭的长椅子上,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
另一个女子被他耍戏地从背后抱住的时候,竟一动也不动。
另一个女子在床上佯装睡眠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立即紧闭嘴唇,身子僵硬地仰脸朝天。
另一个女子在深夜他不在房间的时候,带着针线活走进他的房间,像块石头似的坐下一动不动,他折回房间后,她脸上绯红到耳根,用嘶哑的声音说:“借点灯光。”话声仿佛奇妙的谎言堵住了咽喉似的。
另一个女子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阴郁地潸潸落泪。
另有更多的年轻女子同他交谈的时候,渐渐动情地谈到了自己的身世,而后缄口不语,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丧失了站起来的力气。
每当这种时刻来临,他总是坦然地默默无言,要么就说:
“要不是决心同我一起生活,我是不会接受她的感情的。”
二十五岁上,他邂逅这样的女子越来越多。结果,围绕着他的童贞这堵墙被粉刷得越来越厚实了。
但是,却有个女子脱口说出,除了他以外,她看任何人都觉得讨厌。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度日了。他想:倘使不养这女子,她恐怕会饿死的。于是,他察觉到不在一起生活,又不接受感情,却非养不可的女子渐渐增多。他笑了。
“这样下去,仅仅这么点财产,自己不用多久就要破产的!”
到那时候,他会不会依然如故地拎着这唯一的包袱——童贞,外出行乞呢?尽管衣衫褴褛,却能跨上只接受不给予、所获感情甚丰的驴子,向着遥远的国家……
遨游这样的幻想境界,他心潮澎湃,他的感情洋溢了。然而,他觉得在这人世上,似乎不可能再找到愿意和自己共同生活的女子了。
抬头仰望,圆月当空。月光皎洁,月沉在苍穹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他将双手伸向月亮。
“啊,月亮啊!我把这份感情奉献给你!”
[book_title]落日
在二等邮局的院子里,一个近视眼的女子在邮筒上急匆匆地奋笔疾书。
“电车的窗——电车的窗——电车的窗”,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折腾了三次,“现在——现在——现在”。
负责快件的邮局职员用铅笔搔了搔头。
在大餐厅的厨房里,女招待让厨师帮忙将新围裙的带子系上。
“系到背后吗?系到背后不是过去的吗?还是从前面把乳房系上好嘛。”
“岂有此理!”
就说诗人吧,也要买白糖。白糖铺的小伙计把一只大勺插入白糖堆里。
“不。不回去烤糯米糕了。兜里揣着白糖在大街上走,也许会浮现白色的幻想吧。”
于是,诗人向擦肩而过的人群嘟哝地念叨道:
“嘿,诸位!!走向过去呀!我在走向未来。那么,有人和我走相同的方向吗?还是走向未来?啊,真想不到。”
邮局少年的自行车,围绕着近视眼的女子转了一圈。
“得了,得了!”
“哟,我近视啊。我连白糖铺雪白的白糖都看不见,怎么可以断定他和那女人就坐在电车的窗边呢!他还是会把现在的我……喂,送快件的邮差。”
诗人和女招待在餐厅里微笑了。
“是新围裙啊。让我瞅瞅后背,瞅瞅背上新落下来的白蝴蝶。”
“讨厌,别看我的过去嘛!”
“好吧。倘使我走向未来,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这时候,从东边爬上来,又一直悬挂在这条街西边尽头处的一家当铺仓库屋顶上的太阳,悄悄地迅速西沉了。
啊——这一瞬间,行走在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轻轻吐了口气,放慢了两三步。可是,谁也没有意识到。
在这条大街东头玩耍的孩子们,面向西方,各自屈起双腿,纵身跃起,企图用眼睛去捕捉西沉的落日。
“看见啦!”
“看见啦!”
“看见啦!”
简直在撒谎。压根儿就没看见,却……
[book_title]遗容事件
“请看吧,变成这副模样了。她多么想见你最后一眼啊!”岳母急匆匆地把他领到这房间里来,然后说道。
围在死者枕边的人们顿时张望着他。
“同她见个面吧!”
岳母又说了一遍,正要掀开覆盖在他妻子遗容上的白布时,他冷不防地脱口说出了一句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
“请等一等,能不能让我单独见?让我单独在这间房子里?”
这句话引起了岳母和内弟们的某种感动。他们悄悄地把隔扇拉上,离开了。
他掀开了白布。
妻子的遗容带着痛苦的神情,有点僵硬了。骤然消瘦的双颊间,裸露出变色的牙齿。眼睑干瘪瘪地贴附在眼珠子上。显露的神经,把痛苦冻结在她的额头上。
他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久久地凝视着这副丑陋的遗容。
后来,他颤悠地把双手放在妻子的嘴唇上,想让她的嘴唇合上。可他一离手,勉强合上的嘴唇又缓缓地张开。他再让它合上,又再张开。如此反复多次之后,他发现只有嘴周围的僵硬线条变得柔和了。
于是,他觉得热情仿佛凝聚在自己的手指尖上。他想让遗容可怕的神经柔和下来,便使劲地搓揉起她的额头。手掌也搓热了。
他又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俯视着经过一番搓揉而焕然一新的遗容。
“坐火车够累的,用过午餐再歇歇吧。”
话音未落,岳母和小姨子已经走了进来。
“啊!”
岳母蓦地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人的灵魂太可怕了。你旅行归来之前,这孩子不愿意断气啊。真是不可思议。你一照面,她的遗容竟变得这样安详……这就好了。这孩子也心满意足了。”
小姨子以这人世间所没有的美丽而清澄的目光,回顾了他那近似疯狂的眼神,然后哇的一声哭倒了。
[book_title]屋顶下的贞操
——下午四点,在公园的山岗上等你。
——下午四点,在公园的山岗上等你。
——下午四点,在公园的山岗上等你。
她给三个男人邮寄了同样的快信。一封给拿手杖走路的男人,一封给戴眼镜的男人,另一封给不拿手杖也不戴眼镜的男人。
三月的一个下午,三点的山岗上,她恍如葫芦花般静静地绽开了。她的周围,今早初次让幼嫩的肌肤接触到空气的嫩芽,在林子的树梢上悲伤地等待着有生以来第一次黄昏的到来。
抱着手杖的男人爬上山岗来了。这是手杖的功劳。肯定是手杖嗅到了。嗅到她每天都给几个男人邮寄快信,而且嗅到最早来的男人就是当天同她过夜的人。
她仿佛如今才忽然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美滋滋地微笑了。她想用未经世故的脚后跟从山岗上跑下来,却忽然严肃地闭上眼睛,在脸上画起十字来。
“上帝啊!今宵我接近这个人,感谢主赐给稚嫩的我一夜安详的睡眠。倘使我还能活到明天,那么明天我又会接近您的一个儿子,不论跟谁,都祈盼您赐给我一夜的安眠。”
然后,她可爱地依偎在男人的怀里。于是,都市的家家户户从山岗下冷漠地仰望着她。她感到耀眼似的眺望着它们,说:
“屋顶!屋顶!屋顶啊!数不尽的屋顶向苍穹抬起小小的脑袋!保护女人贞操的神啊!你们一位位大发慈悲,保护着一个个女人的贞操。而我每天晚上都在一个个不同的屋顶下,面对这一夜的屋顶,这一夜是合乎贞操的睡眠啊。啊!今晚我的屋顶是哪一个?即便如此,不生我的气的,只有当夜的屋顶……”
最后,他们都在市街中消逝了。
[book_title]人的脚步声
医院的泡桐花盛开时,他出院了。
通向咖啡店二楼阳台的门扉已经敞开。侍者的服装崭新洁白。
大理石痛痛快快地冰凉了他放在阳台桌上的手。他用右手托腮,将右胳膊肘支在扶手上。他的眼睛一味俯视着一个个行人,仿佛要把他们吸上来似的。人们在生机蓬勃的灯光下起劲地在人行道上行走。二楼阳台低矮,把手杖伸出去就几乎要敲到过往行人的脑袋。
“连对季节的感觉,城市和乡下都是相反的。你不觉得吗?乡下人绝不会从灯光的色调来感受初夏的到来。在乡下,大自然和花草树木要比人更多地穿上各个季节的时装,而在城市,人却比大自然更多地展现各个不同季节的时装。许多人就这样在街上行走,制造出初夏的气氛来。你不觉得这条街道就是人的初夏吗?”
“人的初夏?倒也是。”
他一边回答妻子,一边想起医院窗前盛开的泡桐花的芳香来。那时分,他一闭上眼睛,头脑就一定沉溺在种种脚姿的梦幻的大海里。他的脑髓细胞也一定整个变成脚形的虫子,爬遍他的世界。
……这是女人的双脚,是跨过物体时又腼腆又微笑的双脚。是临终时微微抽动,旋即僵直的双脚。是耷拉在马腹上的枯瘦的双脚。是像轻轻扔掉的鲸脂般肥胖笨拙,又像用可怕的力量使之紧张的双脚。是膝行而乞至深夜,又忽然站立起来的双脚。是从母亲股间刚产下的婴儿齐齐全全的双脚。是靠月薪度日、下班回家而疲于生活的双脚。是蹚过浅滩时把清澈流水的感觉从踝骨吸到腹部的双脚。是迈着犹如细腿裤的褶缝般呈现锐角式的脚步去寻觅爱情的双脚。是昨日以前脚尖还互相朝外,而今天竟温存地照面的、不可思议的少女的双脚。是带着口袋里有沉重分量的钱阔步而行的双脚。是脸上微笑而内心嘲笑的世故女人的双脚。是从街上回来脱下布袜子凉快的冒汗的双脚。是代替舞女的良心在舞台上叹息昨晚的罪恶的美丽的双脚。是在咖啡店里让脚后跟唱出抛弃女人的歌的男人的双脚。运动家、诗人、高利贷者、贵夫人、女游泳运动员、小学生的双脚。是悲伤沉重、喜悦轻盈的双脚。双脚、双脚、双脚——更重要的,是他妻子的双脚。
去冬至今春,他患膝关节病,右脚终于被截断了。由于这只脚的缘故,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被种种脚的幻影折磨,一个劲地眷恋着这家咖啡馆的阳台。因为这阳台宛如一副为了让他眺望繁华街道而配制的眼镜。他首先贪婪地眺望人们健康的双脚交替踩在地上的姿影,陶醉在那脚步声中。
“失去了脚才懂得初夏真正的美好啊。我希望在初夏之前出院,到那家咖啡馆去。”他望着素白的玉兰花,对妻子说,“仔细想想,全年中人的脚最美的时刻是在初夏啊。人最健康最爽朗地行走在都市的时刻也是在初夏啊。玉兰花凋谢前,我一定要出院。”
所以他从阳台上专心眺望,仿佛大街上过往的行人都是自己的情人。
“连微风不也是清新的吗?”
“到底是季节变迁的时分啊。贴身衬衫不消说,就连昨日刚做的头发今天也像沾上了尘土,你不觉得吗?”
“那倒不觉得。重要的是脚,是初夏的人的脚啊!”
“那么,我也到下面走走,让你看看好吗?”
“这就爽约啰。在医院,我快要截肢的时候,你不是说让我们成为三足一体的人吗?”
“最好的季节初夏让你满足了吗?”
“安静些好吗,我听不见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啦。”
他严肃地倾听,试图从夜晚都市的噪音中拾起人的宝贵的脚步声。不久,他合上了眼睛。于是,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像落在湖面上的雨声,倾注在他的灵魂深处。那疲劳的脸颊泛起微妙的喜悦,明朗起来了。
但是,这喜悦的神色渐渐消失了。随着脸色转为苍白,他病态的眼睛也睁开了。
“你不知道吗?人都是瘸子。在这儿听见的脚步声,没有一次是双脚健全的声音。”
“哟,是吗?也许是吧。就说人的心脏吧,也只是一边有嘛。”
“而且,脚步声之所以紊乱,我并不认为都是因为人脚的关系。悉心细听,是一种运载灵魂的病痛的声音,是肉体在向大地悲伤地约定举行魂葬的日子的声音。”
“这倒也是。恐怕不仅限于脚步声,什么事物都是一样的,因想法而异嘛。不过,这是因为你一向神经质。”
“可是,你听听!都市的脚步声是病态的。大家不是都像我一样是瘸子吗?自己失去一只脚,本想体味一下健全的双脚的感受,没想到竟发现了人的一种病症,更没想到种下了新的忧郁。必须找个地方把这种忧郁拂掉。喂,不妨到农村走走。也许那里人的灵魂和肉体比都市更健康,更能听到健全的双脚的脚步声呢?”
“反正不可能。不如去动物园听听四腿走兽的脚步声更好。”
“去动物园?也许吧。也许走兽的四腿和飞鸟的双翅更健全,它们的声音更美妙完整吧。”
“都说些什么呀?我只不过开开玩笑罢了。”
“人学会用双脚站立走路的时候,人的灵魂的病痛就开始了,也许听不见健全双脚的脚步声是很自然的。”
不久,装上假腿的他,挂着一副像失去灵魂的一只脚的面孔,在妻子的搀扶下乘上了汽车。车轮声像拖着瘸腿,依然向他倾诉了她灵魂的病痛。一路上,灯光播撒了新季节的花。
[book_title]海
成群结队迁居的朝鲜人,行走在七月间白花花的山路上。走到望见海的时候,大家已经劳顿不堪了。
他们修筑了盘山的公路。约莫七十个筑路工人,经过三年的劳动,把一条新路一直拓延到山峰。山巅的对面是属于不同的承包商,他们没能获得工作。
拂晓时分,妇女们从山村出发。一走到看见海的地方,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她已累得筋疲力尽了。
“肚子痛,走不动了。”
“净给人家找麻烦。稍歇一会儿,随后跟男工一起赶上来吧。”
“大伙儿随后会来吗?”
“会来的,会像长河川流而来的。”
说说笑笑的妇女背着行李和包袱,向大海的方向走下山了。
姑娘卸下包袱,蹲在草地上。约莫十个筑路工打姑娘的面前走过。
“喂,怎么啦?”
“后边还会有人来吗?”
“会有人来的。”
“我肚子痛,随后就走。”
一看见夏天的海,姑娘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夏蝉的啁啾直渗体内。筑路工各按所好的时间三五成群地离开了山村,他们打姑娘面前走过的时候,都打了声招呼。姑娘回答了同样的话。
“喂,怎么啦?”
“后边还会有人来吧?”
“会有人来的。”
一个年轻的筑路工独自背着一个大柳条包,从杉林里走了出来。
“哟,为什么哭了?”
“后边还会有人来吗?”
“不会有人来了。我有意留在最后,同那女子惜别之后才来的。”
“真的不会再有人来了吗?”
“不会再有人来了。”
“真的吗?”
“喂,别哭呀。你怎么啦?”
筑路工在姑娘身边坐了下来。
“肚子痛,走不动了。”
“是吗?我抱着你走。我们做夫妻吧。”
“不!……父亲说过,不要在他被杀的国土上结婚,不要嫁给到日本来的家伙。要嫁人,回朝鲜去嫁。”
“嗯。所以你父亲才那样惨死。瞧瞧你的衣衫。”
“这个吗?”姑娘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穿着的秋草花纹单和服,“是人家送的。我多么想得到火车票钱和朝鲜服啊!”
“那包袱里装的什么?”
“锅和碗。”
“我们做夫妻吧。”
“不会再有人来了吗?”
“我是最后一个了。嘿,就是再等上三年,也不会再有朝鲜人打这条路经过啦。”
“真的没有人来了吗?”
“不愿和我做夫妻吧。你不是走不了吗?我可要走啦。”
“真的谁也不会来了吗?”
“是啊。就听我的吧。”
“啊!”
“好吧。”
筑路工搂抱着姑娘的肩膀站了起来。两人背起老大的行囊。
“真的谁也不会来了吗?”
“真啰唆!”
“把我带走吧,别让我看见海。”
[book_title]二十年
这曾是个野蛮而淫乱的村庄。其中一个小村落是水平社的部落。
部落的少女们在小学里引诱了一些少年。她们的魅姿让学校里的少年早熟了。这些女生中有个名叫澄子的,她把他们的空想诱惑到了禁果树下。
从学校回家路上,一个少年说:
“咱们说说自己喜欢哪个女孩吧。我喜欢澄子。”
“我也喜欢澄子。”
“没错,就是澄子。”
“我将来当船夫。当船夫就不用待在村子里,不用住在陆地上,就算有个水平社的女人,谁也管不着啰。”
一直听着大家说话的他怒吼道:
“是哪个家伙,居然说出这种话!”
大伙儿鸦雀无声了。
“是这个家伙吧。”
他冷不防地将一个少年的帽子夺过来,扔在稻田里。
“太过分了。”
这少年低声下气地说了一句,就蹲下身子去捡帽子。他从后面踢了少年一脚。少年落在稻田里。他一溜烟似的跑了。
午休时间,高级小学的学生疾风似的飞跑过来,咚的一声撞上了澄子。澄子当即摔倒在地上,痛哭不止,久久站不起身来。先生把她抱了起来。她忽然更尖声哭闹了。她已筋疲力尽,先生一把手松开,她就落在地上。少年们聚拢过来,围着少女。少女越来越像个十足的女人,哭得肩膀颤动,脸儿也抽搐了。他被这副容姿强烈地刺激了。翌日,他悄悄地走到那个高级小学学生身边,叱骂了一声“浑蛋”,接着狠狠地揍了一下那个学生。
在那个学生的驱赶之下,他像子弹般呼啸着跑到澄子正在游戏的地方,任凭那股子冲劲,把澄子撞倒在地。
澄子小学毕业比他晚一年,上了中学的他,特地从镇上的照相馆买了一张澄子的毕业纪念照片。
村里的中学生组织了一个俱乐部,他们每个星期天都在小学聚会。教员已经没有资格责备他们,因为他们多数是村里有权势的人的孩子。他们在小运动场上比赛棒球,把瓦葺房顶和玻璃窗都打破了。他们一忽儿用粉笔在风琴键盘上记上“123”的符号,边弹边唱,一忽儿又把教员办公室里的书柜乱翻一通,并且在手工室里练起柔道来。他们还支使勤杂工去买点心,又从一个教室走到另一个教室,把所有黑板都画得乱七八糟。
他们走到了高小教室。四个中学生盯住一张桌子,向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是澄子的桌子。他们从桌子抽屉里把少女留下的纸夹子拉了出来,把夹子里的图画、习字和答卷塞进了各自的怀里。
“喂,给我让开!”他对坐在对面的少年说。没等少年站起身来,他就迅速地把绑在澄子椅子上的漂亮毛织坐垫解了下来。
“哇!”
“光是坐垫,算了。”
“这家伙太过分了。”
他威严地站立在怀有敌意的少年们面前。
“你们要是羡慕,明儿到我家里来,我让你们坐坐。”
一个与澄子同村的名叫梅村的少年与他一起上了中学。他爱上了梅村。旅行的时候,他们相互交抱而睡。每到冬天,梅村的手指和脚趾都长冻疮,皮肤溃烂。他从这种体质中感受到了色情的味道。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梅村说:
“你在爱澄子吧?”
“……”
“我会把澄子给你的。只有你才能给澄子带来幸福。你打算到东京去吗?如果把澄子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就好了。”
“别说这种大人的话了。”
“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来到了梅村村落守护神所在的森林,只见四个高小女生把书包挂在石狮子的脖颈上在跳绳。梅村神采飞扬,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走近少女身边。
“阿澄,我把他带来了!”
澄子似乎是好强,并没有抬头,向上翻了翻眼珠,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而后,他们躲藏在山里了。
冬季每逢星期天,他一早就瞒过双亲的眼睛,带着白眼鸟的鸟笼和粘鸟胶到山里去。澄子她们挑着一个几乎从肩膀到膝盖那么大的竹笼子来捡枯松叶。
梅村在山岗上说:“准备好了吗?滚下去啦。”
梅村的话音刚落,他就在山脚下应了一声:“准备好了。”
澄子钻进了竹笼子里,用手脚支撑着。
“一、二、三!”
竹笼子从半山腰上翻落下去。少女的衣服下摆在竹笼子里开了花。他张开双臂,扑在竹笼子上。就这样连笼带他滑落到三四米远的地方。面红耳赤的澄子大腿上缠绕着和服,踉踉跄跄地从竹笼子里钻出来。她被他抱了起来,一边整理乱发一边说:
“自由。”
“自由。”
山岗上和山岗下彼此高声呼应,而后又分别消失在自由的枯草中。
这件事传遍了他的村庄。父亲坐在村里人聚会的末座上,低下了头。
“这次俺儿行为不检点,给乡村父老脸上抹黑,实在丢脸。按过去的做法,罪有应得,该斩首,该断绝父子关系。不过,现在我决定把他送去中学寄宿,至少免得大伙儿不顺眼。请大伙儿照顾照顾,给个情面,拜托了。”
和父亲一起叩头认错的时候,上中学二年级的他在内心呼喊道:
“人道的贼!恶魔!不是人!习俗是幽灵!等着瞧,我死也要娶澄子做妻子!”
此后过了二十年。他出席了栗岛子爵的游园会。
这期间,他大学毕业,赴驻罗马大使馆任职六七年,现在回到了外务省。他一直读官报,也知道梅村的消息。梅村从海军大学毕业后当了新战舰乘务员,现在在军令部有个好位置。但是,听说他是部落民出身,无论是多么优秀的军人,也只能晋升到一定官阶就不能再晋升了。他为此感到愤慨,也曾想过,在梅村提到某个官阶前,也许这种陋习就会去除的吧。
两人阔别十四五年,在栗岛子爵家的牡丹园重逢了。
“啊!”
梅村大喊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感到被体格魁梧的海军军官所压迫似的,无法回拍一下梅村的肩膀。
在一旁的贵妇不甘示弱似的,向上翻翻眼珠看了看他们。梅村看到他那副惊讶的神色,说道:“对,对,我曾经想过,如果见到你,就把那事告诉你。我是说澄子的事呀。她在少女时代干那种事,不仅涉及五六个男子呢。那时候那种事在咱们村很流行啊。”
“……”
“童年的事,真有意思啊!”澄子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哦,失礼了。我当空军军官的朋友来了。我过一会儿再来。”
梅村他们阔步向能乐堂走去。
他一人剩下来,满脸通红,红得比周围的牡丹花还厉害。
[book_title]阿信地藏菩萨
山中温泉旅馆的后院里栽着一株大栗树。阿信地藏菩萨坐落在栗树的树荫下。
据名胜导游书记载,阿信卒于明治五年,享年六十三。她二十四岁丧夫,守寡了半辈子。就是说,她无一遗漏地亲近村里称得上是年轻人的年轻人。青年们相互间确立了某种秩序,互相体贴阿信。少年到了一定年龄,村里的年轻人就把他们吸收过来,加入阿信共有者那一伙中;年轻人有了妻室,就得从这一伙中退出来。多亏阿信,山里的年轻人才不用翻山越岭走七里地去找港口的女人。山里的少女是纯洁的,山里的妻子是贞洁的。就像山沟里的所有男人渡过跨越溪涧的吊桥才能走进自己的村庄一样,这村庄的所有男人无一不踏过阿信而长大成人。
他觉得这个传说很美,也憧憬阿信了。但是,阿信地藏菩萨没有显出当年阿信的面影。它只是一尊平庸无奇的秃头石像。说不定是谁从墓地里捡来的一尊倒塌的旧地藏菩萨像呢。
栗树对面是个妓馆。从那儿到温泉旅馆之间悄悄过往的浴客,经过栗树树荫的时候,总要哧溜摸一下阿信的秃头。
夏日的一天,三四个客人一起来要了些冰水。一个客人刚喝了一口,就呸的一声吐了出来,皱了皱眉头。
“不能喝吗?”旅馆女佣说。
他指了指栗树对面,说:“是从那家拿来的吧?”
“是啊。”
“是那儿的女人给舀的吧?多脏啊!”
“瞧您说的。是那家的老板娘给舀的。我去取时,亲眼看见的嘛。”
“可是,杯和勺都是那儿的女人洗刷的啊。”
他扔也似的放下了杯子,吐了一口唾沫。
参观瀑布的归途,他叫住了一辆公共马车。一登上车,他愣住了。车上坐着一位格外标致的姑娘。越看这姑娘就越想女人了。这姑娘一定是打三岁起就受到这花街巷的情欲的熏陶,圆乎乎的全身充满了活力,连脚掌也不长厚皮。扁平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晶莹的黑眼珠,显示出一种不知疲倦的新鲜的魅力。她肌肤润泽,只看她的脸色仿佛就能知道她脚的颜色,不由得使人产生一种欲以赤脚踩踏的兴趣来。她是一张没有良心的柔软的床,这女人生来大概是为了让男人忘却世俗的良心的吧。
他被姑娘的膝头温暖了。他把视线移开,望了望浮现在山沟远处的富士山,然后又望了望姑娘。望望富士山,又望望姑娘。于是,他又感到许久没有过的女色之美。
在乡下老太婆的陪同下,姑娘也下了马车。她们过了吊桥,下到山沟,走进了栗树对面的妓馆里。他吓了一跳。但是,他觉得这姑娘的命运是美好的,便得到满足了。
大概只有这女人才能做到不论与多少男人相会也不疲倦、不衰颓吧。大概只有这生来就卖笑的女人,才能不像世上的许多卖笑妇那样眼色与肤色衰颓,脖颈、胸脯与腰身变形吧。
他发现了圣人,高兴得噙满了泪珠。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阿信的面影。
等不到开始狩猎的秋天季节,他就再度来到了这山里。
旅馆的人到后院去了。厨房的男人将短木棒扔到栗树梢上。着了色的栗子果掉落下来了。妇女们捡起来,把皮剥掉。
“好,我也来试试打一发。”
他从枪套里取出猎枪,瞄准了树梢。没等山谷的回声传来,栗子果就先掉落下来了。妇女们扬声高呼。温泉旅馆的猎犬听见枪声,也跳了出来。
他抽冷子望了望栗树的对面。那姑娘正走过来。她肌肤细嫩柔美,肤色有点苍白。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女佣。
“她生病一直卧床呢。”
对于女色,他感到了惨痛的幻灭。他对什么东西都气愤,连续扣动了几下扳机。枪声划破了山涧的秋空,栗子果像雨点般落下来了。
猎犬向猎物跑去,它诙谐地吠了一声,耷拉着脑袋,伸长了前腿,轻轻踢了踢栗子果,又诙谐地吠了一声。苍白的姑娘说:
“哟,就算是狗,栗子果也会把它刺痛的啊!”
妇女们哗然大笑。他感到秋空太高了,又打了一发。
褐色的一滴秋雨,栗子果落在阿信地藏菩萨的秃头正中央,果仁四散。妇女们笑得前仰后合,忽然高声呐喊起来了。
[book_title]滑岩
我领着妻子和孩子来到山间温泉。这里的温泉,以有助妇女怀孕而闻名遐迩。泉水非常温热,对妇女很有好处,这是无疑的。不过,这里也装饰着一些诸如“松树和岩石会赐你孩子”之类的迷信招贴。
他让长着一副酒糟腌瓜般的脸的理发匠一边刮脸,一边讲松树的故事。(为了顾及妇女的名誉,只好不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年轻的时候,我们常常去看。天还没亮就得爬起床,那时辰,妇女就来拥抱松树啦。女人想要孩子,会想得发疯呢。”
“现在也能看到这种情况吗?”
“嘿,十年前就给砍掉了。光是这棵巨松的木材就够盖两间房子啊。”
“唔……这是谁砍的?砍树的家伙也真了不起。”
“嘿,是县政府下的令,说它有伤风化。”
晚饭前,他和妻子泡在大浴池里。之所以称作大浴池,因为这是男女共同使用的浴池。据说对妇女很有效用,于是就变成了温泉浴场的宝地。浴客的习惯是,先在旅馆室内浴池把身体冲洗干净,而后从石阶走下大浴池。大浴池三面围上木板,成浴槽的形状,池底是天然的岩石。没有围上木板的一面,耸立着一块大象般的岩石。浴槽的形状也歪斜了。光泽黑亮的岩石被温泉水濡湿,变得非常光滑。据说,妇女从这块岩石滑落在温泉里就能怀孕,所以它又被称作滑岩。
每次看见这块岩石,他都感到,这庞然怪物在嘲弄人类啊!认为非生孩子不可的人,认为只要从这岩石滑过就能怀孕的人,都被这张滑溜溜的大脸所嘲笑。
在温泉里,面对这张黑墙般的脸,他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
“岩石啊,你能把我这老八板儿的老伴的脑袋割下,扔进浴池里,我也会感到新鲜和惊奇吧!”
的确,在只有他们夫妻和孩子的浴池里,他才感到妻子有点稀奇,不由得想起平素总把妻子抛诸脑后的自己来。
梳着遮耳发型的女人赤裸着身子,从石阶上走了下来。她取下西班牙发卡,放在搁板上,说:
“哟,这姑娘真可爱啊!”
说罢,她把身子沉入温泉里。裸着身子亭亭玉立的时候,她的新发就好像被掐断了花瓣而只剩下花蕊的芍药。
除了夫妇俩以外,一有外人混杂沐浴,他就觉得很不自然,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和妻子同在一个浴池里。他不由自主地进行了比较,完全陷进了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产生了一种空虚感。
“我也该把松树砍倒盖房子啰。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孩子,这句话里,难道不正包含着一切迷信吗?喂,岩石啊!”
但是,妻子在温泉里泡得脸色绯红,她正在闭目养神。
温泉上漂荡着黄色的水波,一股白色的水蒸气缭绕上升。
“瞧,小宝贝,电灯亮了。有几盏呢?”
“两盏。”
“是两盏。天花板上一盏,池底一盏——小宝贝,电灯光真了不起,很快就钻到池底,真了不起啊!”
梳着遮耳发型的女子直勾勾地盯住小孩子的脸。
“小姑娘真聪明啊。”
他让妻子和孩子先睡,自己一连写了十封信。
他在室内浴池的更衣处,忽然呆立不动了。
一只白色的蛙,趴在滑岩上。匍匐在岩石上的她把手松开,抬起脚跟,滑溜溜地滑落了。黄澄澄的温泉水哈哈地大笑。她爬上岩石,累得趴了下来。是那个女人。她用手巾把遮耳发型的脑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就是傍晚时分前来的那个女人。
秋天夜深人静,他依然抓住浴衣的带子,登上了石阶。
“今夜那女人会来杀死我的孩子的。”
妻子搂住孩子,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入睡了。
“岩石啊,连那个相信你无聊迷信的女子的举止,也可以使我如此恐惧。这样看来,我说‘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孩子’的这种迷信,也许在不觉之间让成百上千的人战栗着,不是吗?岩石啊!”
于是,他对妻子又产生了新的爱。他拽着她的手,“喂”的一声把她叫醒了。
[book_title]球台
他带着友人登上了山岗。入秋以来,建在一处处树丛中的出租别墅完全被遮掩了。
山岗的中央兀立着一幢浅蓝色的洋房。打开门,就看见一张台球台平平稳稳地安置在白布的下面。
“看见套上洁白的台罩露出的绿色橡皮边,我的心情简直是无以言表。心灵清澄得无息无声。因为四周是了无人影的山谷。这里有东京台球馆所没有的灵感。”
他打开细长的台球盒盖,把盒子反倒过来,四只红白的台球咯噔噔地落在绿色的台面上。
“喂,你瞧!这落下的四只台球有条不紊地排成一条直线,静静地滚动下去。这种匀称的美,不是蕴含着台球的奥秘吗?”
“我想早点看到这种奥秘和山中天狗赏赐的本领。”友人说着,握住球杆对准红白台球,开始做力学式的激烈运动。
他把三面的玻璃窗嘎啦嘎啦地推了上去。在山上的红叶映衬下,让人感到台球室变得宽敞了。然后,他站在长椅子上给挂钟上了发条。
“喂、喂!连挂钟也让它走动吗?”
“当然啰。我租用要看时间。再说,这是我的生活规律。待在这温泉半年,我一天不落地到这台球室来,先打开罩子,然后从台球盒里把台球倒出来,开窗,给挂钟上发条,这是我每天的行动秩序。如今倘使不坚持这个规律,似乎就无法进入专心于台球的境界。不过,挂钟上一次发条,可以走动一周。”
“不能快点吗?一到紧要关头就磨磨蹭蹭,那是怯懦的表现。我接到你寄来的二十三封信,说你的台球技艺大有长进,我才从老远赶来的。”
“我并不是一到紧要关头,就要作怯懦的辩解。也许会辜负你的期待,出乎意料地击不中呢。说来也奇怪,在这张球台上比赛,我的球运总是不佳。相反,也是在这张球台上,一个人练习时就百发百中。简直不可思议。所以每逢温泉浴场旺季的八月,我最惨了。初来此地,我的实力分大概是五十吧。到了八月,练习了三个月。独自练习时,我决定击百分,平均只击七杆就可以拿到。当然,最高分是出七八十。高线平均分是三四十。突破五十,一点也不稀奇。就说整个平均分也接近二十吧。不管怎样,独自击球时,球的处理是粗杂而轻率的,让台球从右拐向左也是够麻烦的。就是这样,也可以达到这个程度。所以,以五十分为一局决胜负,是不会输的。可是在这张球台上比赛,我从来就没有赢过,简直太奇怪了。我这个人有个脾气,决不会因为有人观战,就胆怯或来劲。根据是,我和住在一个温泉旅馆的房客前往镇上打台球的时候,我也是击得非常漂亮。据说镇上的人都将分数隐瞒了。一气之下,我打了七十,还是连连取胜。大概是乡下拿分稍宽些的缘故吧。但一起远征的房客为我的战斗精神之旺盛惊讶不已。然而,一旦回到这张球台来,我就一定输球,球运怎么也不冲我来。也并非净同一些令人讨厌的对手比赛。初秋到出租别墅来玩一周的少奶奶们本应是我很轻松的对手,可我也没有取胜。到了深秋,温泉浴场渐渐静寂了,独自一人,我就感到四只台球好像自己的神经似的。有了对手,也许还是不行。最后说不定不能在这张球台上赛球了。因为六个月当中,四个月我是独自一人击球。考虑到这层,你会感到球台不也是具有灵魂的不可思议的生灵吗?由此联想到,如果我抱着独自一人击球的心情去比赛,也许就会取胜呢。所以,我也就总是坚持一人来时的规律,让挂钟走动。”
“这是因为你……”友人笑了,“你爱上这张台球台啦!”
“当然是爱上啰。”
“意义不同,你是想占有这张台球台哟。”
[book_title]玻璃
快满十五岁的从小已订婚的蓉子,双颊失去了血色,回来了。
“我头痛。看见整个凄惨的场面了!”
据蓉子说,她在制造酒瓶的玻璃厂里,看见一个童工被严重烫伤,口吐鲜血,昏厥过去了。
他也知道那家玻璃厂。因为要干灼热的活计,一年到头窗户都是敞开着。不时有两三个过路人伫立在窗边。马路对面是条贮满了污水似的臭河,河面油污发亮,是一潭死水。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湿的厂房里,职工手持长棒在挥舞火球。他们的衬衫像他们的脸庞一样在淌汗,他们的脸庞像他们的衬衫一样肮脏。用棒尖将火球拉长,变成瓶子的形状。浸入水中。良久又把它拿起,嘎巴一声把它折断。而后,活像驼背的饿鬼般的小孩儿,便用火筷把它夹起,出溜出溜地跑着送到最后加工的炉前……在这飞舞的火球和玻璃声的刺激下,伫立在窗边观察工厂的人,不需十分钟,脑子里就像玻璃碎片似的零乱,变得麻木了。
蓉子在窥视的时候,看见运送玻璃瓶的小孩儿口吐黏糊糊的鲜血,双手捂着嘴,趴了下来。四处飞溅的火星打在他的肩膀上,实在难以忍受。小孩儿的下巴颏血迹斑斑,他一边张开嘴,像炸裂似的叫喊着,一边蹦跳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转就倒下了。
“危险!浑蛋!”
人们给他浇了一身已变得温热的水。童工昏厥过去了。
“他一定没钱住院。我想给他送点慰问金,可是……”
“你就送好啰。不过,可怜的工人也不只他一个啊!”
“哥哥,谢谢。啊,我太高兴了。”
约莫过了二十天,那童工登门致谢来了,说是要见小姐,蓉子便来到了门厅。站在庭院里的少年立即跪坐下来,抓住门槛,叩头施礼。
“啊,已经全好了吗?”
“啊?!”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蓉子哭丧着脸说:“烫伤的伤口都好了吗?”
“嗯。”说罢,少年准备解开衬衫的扣子。
“不,不要……”
蓉子急步跑了过来,问她的未婚夫:“啊,哥哥,我……”
“把这个给他拿去吧。”
他把钱递给了未婚妻。
“我再也不愿意去了,叫用人去吧。”
此后,十年过去了。
在一本文艺杂志上,他读到一篇题为《玻璃》的小说。
这篇小说描写了他所在的城镇的景物。有油污发亮的死河,有火球飞溅的地狱,有咯血、烧伤、资产阶级小姐的恩惠……
“喂,蓉子,蓉子!”
“什么事?”
“你还记得吗?有一回你看到玻璃厂的一个童工昏厥过去,你还送钱给他。那时候你是念女校一二年级啊。”
“对,有这件事。”
“那孩子现在成小说家了,还写了这件事呢。”
“在哪儿?让我拜读拜读。”
蓉子从他的手里把杂志夺了过来。
但是,站在背后注视着妻子阅读《玻璃》的时候,他开始后悔不该让妻子读这篇小说了。
小说写道,后来少年进了一家制造花瓶的工厂。在这家厂子里,他在花瓶的色泽和式样设计上显示出了卓越的才能,现在条件变好,他无须像从前那样残酷地驱使病弱的身躯了。而且,他还根据自己的设计,创作出一只最美的花瓶赠送给那位少女。
不,自己(小说写了这层意思)四五年来,不断以一个资产阶级少女为对象,创作花瓶。促使自己的阶级觉醒的,究竟是悲惨的劳动生活的经历呢,还是对一个资产阶级少女的恋情?当时自己吐血,一直吐到死是最正确的啊。令人诅咒的敌人的恩惠啊!屈辱啊!昔日被攻陷城堡的武士的幼儿,由于敌人的哀怜而生命得救了,可是摆在这孩子面前的,就只有等待着充当杀父的这男人的小妾的命运。那少女的第一次恩惠,救了自己的命;第二次恩惠,给自己提供了谋求新职的机会。然而,这新职业究竟为哪个阶级创作花瓶呢?自己分明成了敌人的小妾了。自己懂得为什么会博得那少女的可怜,懂得为什么会获得那少女的恩惠。但是,人不能像狮子那样用四条腿走路。同样的,自己不能洗净少年时代的梦。例如,自己空想着烧毁敌人的宅邸,于是听见了明亮的少女房间里的美丽花瓶被火烧成丑态的叹息,想象着少女的美将要消逝。即使自己站在阶级战线上,归根结底也只是一面玻璃板,一个玻璃球。然而,难道现在我们的同志中,有哪怕一个背上没有背负玻璃的人吗?首先就让敌人打碎我们背上的玻璃好了。倘使自己连同玻璃一起消失,也是无可奈何啊。倘使没有消失,反而变得一身轻松,那么自己就会欣然地继续战斗吧……
蓉子读完了《玻璃》这篇小说,露出了追忆遥远过去的神色。
“不知那只花瓶放在哪儿了?”
他从未见过妻子如此温顺的表情。
“不过,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他把脸沉了下来。
“那是啊。即使同别的阶级作斗争,即使站在别的阶级的立场上,同自己的阶级作斗争,作为个人的自己也首先要做好毁灭的思想准备,否则是不行的。”
他觉得不可思议。过去他从未曾在妻子身上感受到如小说中所描绘的少女那种可爱和新鲜。
那个像驼背的脸色苍白的饿鬼般的病人,为什么有这样的力量呢?
[book_title]谢谢
今年是柿子的丰收年,山里的秋色美极了。
这里是半岛南端的海港。一个身穿紫领黄制服的司机从摆满粗点心的候车室二楼走了下来。外面,红色的大型公共汽车上,插着紫色的旗子。
母亲紧紧地抓住装着粗点心的纸袋的袋口,站起身来,冲着在利落地系鞋带的司机说:
“今儿是你当班吗?如果由‘谢谢先生’把这孩子带走,她会交好运的。这是个好兆头啊!”
司机瞧了瞧身旁的姑娘,一声不言。
“总是拖个没完没了。再说,转眼冬天就来了。天寒地冻时分,把这孩子送到远方也怪可怜的。反正要送走,我想还是趁天气好的时候送走吧。所以就决定把她带去。”
司机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活像个士兵,走到汽车旁,整了整驾驶座的坐垫。
“老婆子,到最前边来坐吧。越前越不颠。路途远啊!”
母亲要把女儿带到十五里外通火车的镇子上卖掉。
姑娘在山路上摇摇晃晃,目光落在跟前的司机那端正的肩膀上。姑娘眼里的黄制服,恍如偌大的世界扩展开去。群山的山姿从这肩膀两边擦过。汽车必须爬过两座高峰。
汽车赶上了公共马车。马车躲到路边上。
“谢谢!”
司机一边用洪亮的声音清楚地说,一边像啄木鸟似的点点头,致以诚挚的敬礼。
迎面遇上一辆运载木材的马车。马车躲到路边上。
“谢谢!”
排子车。
“谢谢!”
人力车。
“谢谢!”
马。
“谢谢!”
十分钟内,他要超过三十辆车,也都不能有失礼仪。
即使疾驰百里,也要始终保持端庄的姿态。那姿态就像一棵笔直的杉树,朴素而自然。
三点多钟从海港发车的汽车,中途得把车灯打开。每次司机遇见马,都要把前灯关闭,并且说声:
“谢谢!”
“谢谢!”
“谢谢!”
在十五里的公路上,他最受马车、大板车和马夫的好评。
傍晚时分,姑娘在停车场的广场下了车,身子摇来晃去,双脚飘浮起来似的,步履蹒跚,双手抓住了母亲。
“等等。”
话音刚落,母亲赶紧追上司机,纠缠不休地说:
“喏,这孩子喜欢上你啦。我求求你,拜托你了。反正从明天起,她就要成为陌生人的玩物。说真的,不管哪个镇子的姑娘,只要在你的车上坐上十里地……”
翌日黎明,司机从小客栈里走出来,活像个士兵,横穿过广场。母亲和姑娘随后小跑着追了上去。红色的大型公共汽车从车库里驶了出来。车上插着紫色的旗子,等候着头一班火车的到来。
姑娘首先上了车,紧闭双唇,抚摸着驾驶座的黑色皮革。早晨有点寒冷,母亲将双手插在和服袖管里。
“哎,又要把这孩子带回去吗?今早这孩子哭着央求,你又责备。我的这番好意都给你们弄糟了。把她带回去也是可以的,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头里,只能待到春天。寒冷时分把她送走,太可怜了,只好忍耐些,下次天气转暖的时候,这孩子就无法留在家里啰。”
头班火车给汽车卸下了三位乘客就驶走了。
司机整了整驾驶座的坐垫。姑娘的目光落在跟前温暖的肩膀上。秋日的晨风,从肩膀两边吹拂过来。
汽车追上了公共马车。马车躲靠在路边上。
“谢谢!”
大板车。
“谢谢!”
马。
“谢谢!”
“谢谢!”
“谢谢!”
他对十五里的山野满怀感激之情,回到了半岛南端的海港。
今年是柿子的丰收年,山里的秋色美极了。
[book_title]万岁
姐姐二十,妹妹十七,在同一个温泉浴场不同的旅馆里当用人。两人长相都相当标致,却很懦弱,彼此很少往来。偶尔在乡村小剧场相会。
戏,约莫两个月演一次。盂兰盆节、新年、农闲期、大祭礼日、村祭典日的时候,巡回演出艺人都来演出三天。旅馆的女佣只要得闲,都会去看上两晚。所以姐妹俩即使事前没有约定,她们也会照面的。不过,只是站着聊一会儿短话,就马上分别,各自到自己的看台上去了。姐妹俩长相酷似,又格外标致,十分引人注目,她们感到难为情。即使离去,人们还在对她们评头品足。
“舞台上的演员叫她们一块儿上去,她们说自己不会递秋波哪。”
不过,放电影的时候,她们也是很漂亮地靠在一起观赏的。电影终了,全场亮灯,她们两人脸上顿时绯红,拘拘谨谨地低下头来。
姐姐旅馆的男客,同妹妹旅馆的女客相互认识了。男的首先探问道:
“家乡在哪儿?”
“我没有家乡。”
“在这儿待了很久吗?”
“嗯。约莫待了一个月。”
“今后一直待在这儿?”
“不知道。在日本,从这儿往西的温泉,我大体都熟悉,没有一处温泉比这儿更没意思的了,不是吗?整整一个月都没法活动嘛。”
于是,女子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她对二十来个温泉的印象。
“我是巡回演出艺人的女儿,靠它发迹……”女子说着笑了。
见过五六次面以后,女子终于说道:
“能不能把我带到别的温泉去呢?只要把我送到下一个温泉就行,就这个,可以吧?在那里,如果你对我厌倦了,你就只管回家好啰。”
然后,她叙述了她一生的梦。她本是遍历南国温泉的巡回演出艺人的女儿。她向往着日本全国的温泉,决定进行一次悲惨的旅行。在一家温泉浴场的旅馆里,她等待着男人把她转移到下一个温泉浴场去。在那里,她又寻找另一个男人,把她再带到北边的另一个温泉浴场去。如此依次更换男人和温泉浴场,辗转来到了北方。
“在这里我已经待了一个月,真对不起啊。每天我心里着急,也很悲伤。我不希望自己转到北海道最北边的温泉之前,就倒在路旁死去。要到那边,还有好几个温泉吧。我得趁年轻的时候就去,难道谁都不愿意带我去吗?”
男人快活地说:
“好吧。我来成全你的梦想。”
一辆敞篷汽车在等候着。两家旅馆的女佣们送男客和女客来了。姐姐和妹妹在汽车旁相会了。
在载着两个乘客开始启动的汽车上,女客抽冷子转过身来,使劲地挥舞着芒草花束欢呼:“万岁!万岁!万岁!”
“再见!”
“再见!”女佣们在同客人道别的时候,一个女佣被女客的欢呼声打动,她也跟着呼喊:“万岁!”
话声刚落,六七个人也受感染了,她们跟着高呼:
“万岁!”
“万岁!”
“万岁!”
远去的女客也不断地高呼:
“万岁!万岁!万岁!”
女佣们前俯后仰地哈哈大笑。不知什么时候手拉着手的姐妹俩相互对视了一下,仿佛在说:多想拥抱着跳起舞来啊!她们把紧握的手高高举起,神采飞扬地欢呼:
“万岁!”
“万岁!”
[book_title]偷茱萸菜的人
风沙沙作响,
吹送了金秋。
小学女生一边唱歌,一边踏着山路回去了。
漆树已披上了红叶。破旧的小菜馆二楼上,门窗敞开,仿佛不知秋风似的。从马路上可以望及正在那里静静地赌博的土木工的肩膀。
邮差在廊道上蹲下来,设法将大拇指缩进破胶鞋里。他是在等那个取小包裹的女子再次出现。
“噢,那是邮来的和服吧。”
“是啊。”
“我心里还想,这季节也该邮夹袄来了。”
“真讨厌,瞧你的神情,好像很了解我的底细……”
女子换上刚从油纸包裹里取出的新夹袄,走了出来。她跪坐在廊道上,把衣裳膝部的皱褶舒展开。
“可不是嘛,人家给你的来信和你发出的信,我都读过了。”
“你以为信里写的都是真的?这与职业习性也不相符呀!”
“我不像你,你是以撒谎做职业的。”
“今天有我的信吗?”
“没有。”
“没贴邮票的信也没有吗?”
“没有呀。”
“瞧你那怪样子,我欠你的可不少啊。要是你当上部长,也许会订出一条法律:凡情书一概不用贴邮票。可是,现在不行。把自己的信都写得像变了质的糯米糖啦。嘿,所谓邮件就需要投递嘛。请交罚款。我想要邮票钱,因为我没零钱花了!”
“嗓门太高了。”
“快拿出来嘛!”
“真没法子。”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银币,投在廊道上。然后将皮包倒过来,一边抻了抻带子一边站起身来。
一个土木工只穿一件衬衫,从二楼上滚落下来。他绷着一张脸,活像造物主捏人捏得腻味、一边打瞌睡一边捏出来的人脸。他说:
“钱掉了。阿姐,五角钱我借了。”
“你说什么,浑小子?”
女子赶忙将银币捡起来,掖在腰带里了。
小孩儿边跑边撵着铁环,响起了秋之音。
烧炭工的女儿背着炭草袋,从山上下来了。她活像讨伐鬼岛归来的桃太郎,正扛着一枝茱萸。这枝茱萸简直像一株长着绿叶的珊瑚树,上面结满了累累的红果。
她带着木炭和茱萸给乡村医生送礼去。
“光带木炭,恐怕不够吧?”从烧炭小屋出来的时候,她对病榻上的父亲说。
“你就说除了木炭以外,我们一无所有。”
“这炭要是爹烧的就好啰,可惜是我烧的,怪不好意思。要不,等爹病好再烧。”
“那你就随便在山上采点柿子带去吧。”
“也好,就这么办吧。”
然而,姑娘没有偷到柿子就下到有稻田的地方来了。田埂上茱萸的鲜红色跳入了她的眼帘,把她那颗盗心的忧郁吹散了。她将手搭在茱萸枝上,压弯了枝丫,却没有折断。她又用双手攀着树枝往下拽。不料一根大枝丫从树干上裂开,她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了。
姑娘笑眯眯地不停将茱萸果送到嘴里,向着村子走去。她感到舌头有点发涩。小学的女孩子回来了。
“给我!”
“给我!”
姑娘笑眯眯地悄悄将珊瑚树般的枝丫伸了过去。五六个孩子,一个个把成串的红色茱萸果揪了下来。
姑娘进村了。一个站在小菜馆廊道上的女人说:
“哟,真漂亮。那是茱萸吧……送到哪儿去?”
“送给医生。”
“前些日子,用登山轿子将医生接来的,是你们家吧……这茱萸比红糯米糖好看啊,给我一颗。”
姑娘把茱萸枝递过去,送到了女子的膝上就松手了。
“这个我要了,可以吗?”
“可以。”
“连枝带果都要了,可以吗?”
“可以。”
姑娘惊羡于女子那身崭新的丝绸夹袄。她满脸通红,急匆匆地走开了。
女子看见茱萸的枝丫比自己的膝部大两倍半,惊讶不已。她摘下一颗送进嘴里。那股子又酸又凉的劲儿,使她倏然怀念起故乡来了。如今寄夹袄来的母亲也不在老家了。
小孩儿边跑边撵着铁环,响起了秋之音。
女子从珊瑚树枝下的腰间,把银币掏出来,用纸包好,依然静静地坐着等烧炭姑娘归途打此路过。
小学女生一边唱歌一边踏着山路回去了。
风沙沙作响,
吹送了金秋。
[book_title]母亲
一 丈夫的日记
今宵不娶我妻
拥抱吧,柔软的女躯
我母亲也是女人之身
热泪盈眶,对新妻也难言
当个好母亲吧
当个好母亲吧
假如我不了解我母亲
二 丈夫的病痛
风和日丽,已经暖融融,也许燕子飞来了吧。玉兰花的花瓣从邻居庭院里像白船似的飘落了下来。玻璃门内,妻子在用酒精揩拭着丈夫的身体。丈夫瘦骨嶙峋,连肋骨之间也可以隐藏虚汗的污垢。
“你……是啊,看上去好像一病就想殉情的样子。”
“也许。因为是肺病啊。细菌侵蚀着心脏的周围。”
“哎,是啊。病菌比我更接近你的心啊。你患病以后,首先变得相当自私。你故意关闭让我进出的你的心扉。能行走的话,你一定会将我抛弃离家出走的。”
“话虽如此,我可不想三人殉情,就是我、你和病菌三人殉情。”
“三人殉情又何妨呢?我可不愿意茫然地望着你生病和殉情。即使你父亲的病传染给了母亲,你的病可没有传染给我呀。与父母相同的事,不见得就会在儿子身上发生啊。”
“敢情是啰,与双亲同样的病会在我身上出现,这在生病以前是不知道的。不过,我确实是患了同样的病。”
“不是挺好吗。连我也传染上才好呢。这样你就不至于不让我到你身边来了。”
“我是考虑孩子的事。”
“孩子?什么孩子……”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你有健在的母亲,是不会理解的。”
“这是偏见。是偏见嘛。这么说,我就恨不得想把母亲杀掉……我,想把细菌吞掉,吞掉,吞掉啊!”
妻子叫喊着将嘴贴近了丈夫的嘴唇。丈夫抓住她的衣领。
“让我吞掉,让我吞掉嘛。”妻子扭动着身子说。
丈夫使尽骨瘦如柴的手上的力气,将妻子按倒下来。
她丰满的胸部莹白地露出来了。丈夫吐了口血,倒在那丰满的乳房上。
“对,对,别让孩子吃这只奶。”
三 妻子的病痛
“妈,妈,妈妈!”
“妈在这儿,活着呢。”
孩子把身体撞在病房的隔扇上,哇地号啕大哭起来。
“不许进来,不许进来!”
“你真冷酷!”
妻子仿佛断念似的闭上了双眼,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我也曾像那孩子,不让我进母亲的病房,只能在隔扇外痛哭。”
“是相同的命运啊。”
“命运?我希望就是死去,也不要提命运这种话。我非常讨厌。”
孩子在家中的屋角哭泣。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屋后传来了用铁棍敲结在水管上的冰柱的声音。
“你没有记住母亲的事嘛。”
“对。”
“母亲去世时,你才三岁吧?”
“是三岁。”
“那孩子也是三岁。”
“我觉得,也许后来我长大了,会忽然想起母亲的容颜来。”
“如果你见过母亲的遗容,你就肯定会记住的。”
“不,我只记得身体撞在隔扇上了。如果能自由地见到生病的母亲,我反而肯定连母亲的任何一件事也不会记得的。”
妻子闭目片刻,然后说:
“生在没有信仰的时代,我们是不幸的。我们是生在不思考关于死后的生存问题的时代嘛。”
“什么?现在,是死者最不幸的时代。不久的将来,连死者也幸福的时代、智慧的时代一定会到来的。”
“也许是吧。”
妻子的脑子里充满了回忆,回忆起当年同丈夫到远方旅行的情景。接着,各种美丽的错觉相继产生,她苏醒过来似的握住丈夫的手,平静地说:
“我……我觉得和你结婚很幸福。我从来不曾埋怨过染上疾病的问题。你相信吧?”
“相信。”
“所以,那孩子长大以后,也让他结婚吧。”
“我完全明白了。”
“你同我结婚之前,恐怕吃了许多苦头吧。自己得了与双亲同样的病,后来这种病又传染给了妻子,接着又想到会生出患病的孩子。不过,这段婚姻,我感到幸福,这就行了。对于那孩子,我希望不要让他感到自己结婚不好,咀嚼着痛苦的无谓的悲哀。让他愉快地结婚,这就是我的遗嘱。”
四 丈夫的日记
今宵女儿不眠
拥抱吧,柔软的女躯
我母亲也是女人之身
热泪盈眶,对幼儿也难言
当个好母亲吧
当个好母亲吧
假如我也不了解我母亲
[book_title]麻雀的媒妁
长期以来,他过惯了自我的孤独生活,反而憧憬着将自己奉献给他人的美德。他也懂得牺牲的尊贵。他觉得自己作为一粒种子,把人种从过去传给未来,尽管渺小,却也满足了。所谓人种,如同各种矿物和植物一样,只不过是支撑这个宇宙中飘荡着的某种巨大生命的小支柱罢了。他很有同感,比起其他的动物和植物来,它也不是格外尊贵的存在。
“可以开始了吗?”
表姐在梳妆台上骨碌碌地转动起银币来。接着她把银币压在掌心下,一本正经地看了他一眼。在表姐白皙的手上,他发现了疲惫的心灵之所在。于是,他爽朗地说:
“是背面。”
“是背面?揭开之前,你一定要敲定。要是背面,你是同她结婚还是不结婚?”
“要是,就结婚呗。”
“哟,是正面。”
“是吗?”
“回答干吗这样泄气?”
表姐高声朗笑。她啪的一声扔下了姑娘的相片,站起来就走了。她是个爱笑的姑娘。笑声朗朗,持续之久,让家中的男人都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忌妒。
他捡起相片,看了看姑娘,心想,同这姑娘结婚也很好。要是对方有这种程度的好意,就听任父兄安排自己的命运结婚吧。这样的姑娘在日本还是很多的吧。他觉得这种方式很美。他百无聊赖,有所醒悟,便觉得自己的优柔寡断太丑陋了。
“就说选择结婚对象吧,苦思冥想,到头来还不是像抽签那样,最后用银币的正面或反面来判断吗!”
表姐这么一说,他对于把自己的命运全押在她那白皙掌心下的银币上,感到无比的高兴。然而,知道这不过是表姐在作弄自己之后,他的目光又寂寞地落在廊檐边的泉水上。
他央求泉水说:除了这姑娘之外,还有人可以当我妻子的话,就请在水面上映出她的面影让我看看吧。
他相信人是可以透视时间和空间的。他就是孤独到如此地步。
于是,一粒神的锐利的小石子,黑黑地落进了他全神凝视着水面的视野里。原来是一对交尾的麻雀从房顶上掉落了下来。麻雀在水面上扑打着翅膀,两只分开,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腾空飞去。他理解了神的这一瞬间的闪现。
“原来是这样啊!”他嘟哝了一句。
水面上的涟漪平静下来了。他继续全神凝视着泉水。
他的心成了一面与平静水面相似的镜子。上面鲜明地落下了一只麻雀的投影。麻雀鸣叫,叫声的意思似乎是:
“你这么优柔寡断,即使你看到今世会成为你妻子的女子的身影,也不会相信的吧?所以,我让你看看你来世的妻子的姿影。”
他对麻雀说:
“麻雀,谢谢你啊!我来世要是变成麻雀,娶你为妻,那么我现在就决定娶这姑娘了。因为看见了来世命运的人,在今世也就无须再犹豫了。来世的美丽而尊贵的妻子,请为我今世的婚姻做媒吧!”
于是,他冲着相片上的姑娘致以纯洁的敬意,这时他深深地感到神的伟大。
[book_title]夏天的鞋
马车上的五个老太婆虽然不时地打盹儿,还是议论着今冬橘子丰收的景象。马儿像是在追赶海鸥,摇摆着尾巴在奔驰。
马车夫勘三很爱马儿。而且在这公路上,拥有八人乘坐的马车的就仅有勘三一人。他总是把自己的马车揩拭得比行驶在这公路上的马车都干净,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车子快要爬坡了,他为了马儿,从驾驶台上机敏地跳了下来。机敏地跳下来,又机敏地跳上去,动作是多么轻巧自如。他沾沾自喜。就是坐在驾驶台上,凭着马车的摇晃劲儿,他也能感觉到有孩子在车尾上扒车。他敏捷而轻巧地跳下车来,劈头盖脑殴打那些扒车的孩子。所以,公路上的孩子最注意勘三的马车,也最害怕勘三。
可是,今天他怎么也逮不着孩子,就是说他无法逮着像猴子般扒在车尾上的现行犯。要是平时,他机敏得像一只猫,轻巧地跳下车,让过马车,抽冷子朝扒车的孩子的脑袋飞去一拳,然后得意扬扬地说:
“瞧,这糊涂虫!”
他又一次从驾驶台上跳下来。这是第三次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绯红着脸颊,三步并两步地疾跑过来,双肩颤动,气喘吁吁,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她穿一身粉红色的西服,袜子滑落在脚脖跟,没有穿鞋。勘三直勾勾地盯着少女。她却把视线移向大海,在拼命地追赶马车。
“啧啧!”
勘三咂了咂舌头,回到了驾驶台上,心想,说不定这鲜见的高贵而美丽的少女是要到海滨别墅去呢,对她有点手下留情了。他一连三次跳下车都没有逮着她,着实恼火。这少女已经扒在车尾走了一里多地,实在可恨。勘三扬鞭抽打心爱的马儿,飞奔而去。
马车进了一个小村庄。勘三使劲吹响了喇叭,马车越跑越快。回过头来,只见少女挺起胸脯,肩上披散着秀发在奔跑,手里还拎着一只袜子。
一忽儿,少女又像是扒在了马车上。勘三回首透过驾驶台后的玻璃一看,感到少女忽然蜷缩起身子。但勘三第四次跳下车的时候,少女已经离开马车,迈步走了。
“喂,上哪儿?”
少女耷拉着脑袋,一声不言。
“打算扒车到海港去吗?”
少女还是一声不言。
“是去海港吗?”
少女点了点头。
“喂,瞧瞧脚,脚呀!不是淌着血吗?真是个倔强的小妞。嘿,你呀。”
连勘三也皱起了眉头。
“就载你一程吧,坐在车子上。扒在那儿,马儿负担重,请多关照。坐在车子上吧,我也不想当糊涂虫。”
勘三说着,把车厢的门打开了。
过了一会儿,勘三从驾驶台回过头来,只见少女也不去拉一拉她那被车门夹住的西服下摆。方才那股倔强劲儿顿时消失了,她静静地、羞愧地低下了头。
去过相距此地一里地的海港之后,在回程的路上,这少女不知从哪儿又开始追赶起马车来。这回勘三诚挚地给她打开了车厢的门。
“叔叔,我不愿意坐在车上,我不想坐在车上呀。”
“瞧你脚上的血,血呀!袜子都染红了,不是吗?可不得了啊,小妞。”
缓缓爬行了二里坡道的马车,快到原先的村庄了。
“叔叔,让我在这儿下车吧。”
勘三偶然向路旁一瞧,看见一双小白鞋在枯草上白花花的绽开了。
“冬天也穿白鞋吗?”
“哪儿的话,我夏天就到这儿来了。”
少女穿上鞋,就像一只头也不回的白鹭似的,飞跑回小山上的感化院去了。
[book_title]儿子的立场
实际上,他母亲的理解力很差。
“家母强迫我结婚,可我有海誓山盟在先。”
多津子带着这样的问题来同他的母亲商量。按理说,他的母亲应该领会这海誓山盟的恋人无疑是她的儿子。然而她却简直像谈论旁人的事似的,谈得很起劲,滔滔不绝地说:
“这件事,你还有什么可踌躇的呢。哪怕私奔,也要恋爱结婚嘛。我是凭我的经验忠告你呀。我也有过同你现在一样的境遇,只因选错了路,招来了三十年的不幸,毁了自己的一生啊!”
多津子完全误会了,她以为他母亲是同意他们相恋、暗中支持的。她快活地涨红着脸说:“这么说,伯母打算让一郎自由恋爱结婚吗?”
“当然啰。”
多津子满心喜悦地回去了。他偷听到这番谈话,尾随其后似的写了一封解除婚约的信,上面写道:请按强迫的安排去结婚吧。但是,唯有这句话毕竟无法写下去:
然后,生个像我这样有出息的孩子吧!
[book_title]殉情
厌弃她而出逃的丈夫来信了。这是阔别两年之后,从遥远的地方寄来的信:
别让孩子玩皮球啰。那声音我听得见。那声音敲打着我的心啊。
她从九岁的女儿手中接过了皮球。
丈夫又来信了。跟上封信不同,是从另一个邮局寄出的:
别让孩子穿皮鞋上学啰。那声音我听得见。那声音践踏着我的心房啊。
她给女儿换上了一双柔软的毡草鞋。少女哭了,不肯去上学了。
丈夫又来信了。这是距第二封信一个月之后,从字里行间让人感到他骤然衰老了:
别让孩子用瓷碗吃饭啰。那声音我听得见。那声音敲碎了我的心啊。
她把女儿当成三岁小孩,用自己的筷子给她喂饭。于是,她想起女儿三岁时,丈夫偎依在她身旁的快活情景。女儿顺手从碗橱里拿出自己的瓷碗,她马上夺了过来,狠狠地摔在庭院的点景石上。这声音将要敲碎丈夫的心。忽然间,她倒竖双眉,把自己的饭碗扔掉了。然而,这声音不是敲碎丈夫的心的声音吗?她将饭桌推到庭院里去。这声音……她把整个身子撞在墙上,用拳头乱砸起来。像是投枪般撞在隔扇上,转眼倒在门边上了。这声音……
“妈妈,妈妈,妈妈!”
女儿边哭边跑了过来。她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脸颊上。啊,听这声音!
活像这声音的回响,丈夫又来信了。这次与往常不同,是从遥远的新地方的一家邮局寄来的:
你们别发出一切声音,别开闭门窗,别呼吸,也别让家中的挂钟作响。
“你们,你们,你们!”
说着,她竟涌出了满眶热泪。于是,一切都沉寂得了无声息。连微弱的声音也永远没有了。就是说,母女都离开尘世了。
奇怪的是,她的丈夫竟也同她们并枕长眠了。
[book_title]龙宫仙女
“我的墓碑要用比那女人还高的石料制造,要让那女人抱着我的墓碑葬身海底!”
浑身鲜血的父亲留下这样的遗言便告别了人间。两个儿子遵照遗嘱造了一块很有气派的墓碑。父亲是遭到他年轻的后妻及其姘夫下毒手残害致死的。
前妻的两个儿子将一块比那女人还高的墓碑轻而易举地抬起来,运到海边的岩石上。这是一处可怕的悬崖绝壁。从这儿将小石子投下去的话,它就会变小,像芝麻粒般坠人大海。但小石子落到海浪上之前,甚至会使你看得头晕目眩。儿子们就在这儿将那女人扒得赤条精光,用粗绳子把她捆绑在墓碑上,就势连人带碑推下了大海。女人不由得伸展开手脚,抱住坠落的墓碑。墓碑像有生命似的,一边呻吟一边坠落下去。
可是不知怎的,落下悬崖途中,戛然停住,不再滚落。只见那女人骑在墓碑上,简直像蹬在雪橇上轻快地滑行一样,而且落到海面上时竟变成一叶美丽的小舟,不是吗?这叶小舟就像一道光束,笔直地冲向辽阔的海面,不是吗?目睹这般情景,两个儿子恍如从两面猛扑过来,抱作一团,一边呼喊:“父亲啊,宽恕我们吧!”一边倒了下去。
那女人的情夫跑了过来。女人的小舟宛如迅速掠过蓝天的燕子,任何船只都追赶不上。这时,他飞跑到那女人的丈夫的墓前,将墓碑的基石轻巧地运来,然后抱住这块基石纵身投入大海。果然,这块基石也变成一只船,像一道光束飞快地驶去了。
男人的船追上了女人的小舟。男人说:
“我们现在要感谢那个被我们杀害的男人。”
“不行。不能感谢我的丈夫。当你生起感谢之念时,你的船就会变成墓碑的啊。”
女人的话音未落,男人的船变成了墓碑,连同男人的躯体一起,咕嘟咕嘟地往海底下沉了。
女人望着这般情景,说:
“我的船啊,你也变成墓碑沉入海底去追赶我的情人吧!”
于是,她依然赤身裸体抱住墓碑,像人鱼似的沉了下去。
那男人十分恼火,觉得为什么只有自己被沉入海底呢?于是他说:
“墓碑啊,变成小舟浮在那漂着情人的船只的海面上吧!”
他求助于他自己亲手杀害的那个男人。于是,他又中途浮了上来。
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沉下去的女人同浮上来的男人在大海里不留神就错过去了。最后只有那女人沉入了海底。
这女人就是龙宫仙女。
听她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寻思:这个女人一定是要殉情的。
果然,她同情人双双投海自尽了。男人死了。女人复苏的瞬间,“啊”地喊了一声,就搂住被她欺骗过的丈夫。后来她与我相遇时,是这样说的:
“这简直像一个故事啊,直到终了全部……”
[book_title]处女的祈祷
“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了吗?”
“看见了。”
村民们带着不安的神色,相互探询着同样一件事。他们有的从野外、有的从山上纷纷汇集到大路上来。
分散在各处山头上和田野上劳动的村民是如此之多,简直像预先商量好似的,在同一瞬间望着同一方位,仅是这点就够不可思议的了。而且,据说不论谁都同样感到浑身颤抖。
这村庄是圆形的山谷。山谷中央屹立着一座小山。一条小河环绕着小山流淌。小山上是全村的墓地。
据说村民们从四面八方看见一块墓碑像个白色的怪物,从小山上滚落下来。倘使是一两个人看见,倒可以认为是眼花,一笑了之。可是,如此多的人同时看见同样的幻影,就难以置信了。于是,我也混杂在嚣闹的村民中,前去查看小山。
首先,无一遗漏地查遍了小山的山麓和山腰。哪处都没有掉落的墓碑。然后,我们登上了小山,把一座座坟墓都查看过了,墓碑都安然地、静静地屹立着。村民们困惑不安,面面相觑。
“看见了吧!”
“看见了!”
“看见了吧!”
“看见了!”
村民们相互交谈着同一件事,接着逃也似的从坟地溜下小山来。他们又取得了这样的一致意见:这无疑是村里祸之将至的前兆,是神灵、恶魔、幽魂在作祟。为了驱散冤魂,必须祈祷,必须净化墓地。
村民们召集了村里的处女,然后在太阳西沉之前,成群结队地簇拥着十六七个处女登上了小山。我当然也混杂其中。
处女们在墓地中央排列成行,白发苍苍的长老站在她们面前,庄严地说:
“纯洁的姑娘们,笑起来吧,直到笑破肚肠。笑啊,笑啊,笑那些给村里招灾的家伙,来禳灾求福吧!”
于是,老人带头笑了。
“哇哈哈哈……”
健康的山村的处女们一齐笑开了。
“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这种异常的景象,把我吓得目瞪口呆。我轻易地沉湎在震撼山谷的笑声中。我也同声笑了。
“哇哈哈哈……”
一个村民把墓地的枯草点燃了。处女们团团围住像恶魔的舌头似的火焰,捧腹大笑,蓬头散发地倒在地上打滚,笑着转圈子。开始笑出的眼泪完全干了,眼睛格外地明亮。笑的风暴一阵紧似一阵,令人感到这样人的力量可以摧毁整个大地。姑娘们犹如猛兽,露出了白色的牙齿,在狂蹦乱舞。这是多么野蛮而奇怪的舞蹈啊!
而后,拼命大笑的村民们的心,恍如太阳一般明亮。但是,忽然间,我一个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我跪倒在枯草的火焰下一块光亮的墓碑前。
“神啊,我是清白的。”
但这声音竟是连我的心也听不见的笑声。村民们和着处女的声音大笑起来。也许要笑到这座小山漂浮在笑海的波浪中。
“哇哈哈哈……”
“啊哈哈哈……”
“哇哈哈哈……”
“啊哈哈哈……”
一个处女掉落的梳子被踩断了。一个处女松开的腰带绊倒了其他的处女,火焰在腰带的一端蔓延。
[book_title]近冬
他和山寺的和尚在下围棋。
“怎么啦?今天判若两人,战绩不佳啊。”
“一到寒冷季节,我就像草叶都蔫了,什么也干不成啰。”
他在精神上被压垮了,连对手的脸都不敢正视一眼。
昨夜,她和他依旧住在温泉旅馆离本馆稍远的一个单间里,一边倾听秋风扫落叶声一边闲谈。
“每年我的脚感到冷的时候,我就想建立个家庭。净空想着家庭的事。”
“临近冬日,我就觉得我对你似乎没有什么价值,自己对任何女人都似乎没有什么价值。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了。”
然而,双方的对话,已经不能真诚地互相理解了。他出于辩解,补充了一句:
“临近冬天,对神灵祈祷的心情,我是深感共鸣的。这不是彬彬有礼的,而是软弱无力的心情。唯一冥思苦想的,就是神灵的事,倘使每天都能过上得到天赐的粮食的生活,就是幸福的,哪怕一天只给一碗粥也好。”
实际上,他们每天都享受美餐。只是山中的温泉旅馆不能移动。倘使人世间尽如人意,今年夏天两人就应该建立她在四五年前失去了的家庭。半年前,他们就不分先后像逃跑似的来到了这里,隐居在这里。熟悉的旅馆主人总是默默地把他们安置在离本馆稍远的一个单间里。但没有钱、没有依靠的他们到什么时候也是不能动弹的。这期间,他对“希望”这种东西不知不觉感到了厌倦,对一切事物也渐渐抱持宿命论者的思考方法。
“那么,在地炉生上火好吗?请,再下一子。”
这回刚觉着顺手,和尚冷不防无礼地在他眼前的一角上下了一子。农村初段的和尚在角上下子,是拿手的一着,让下方难以对付。他顿觉有点扫兴,精力也全无了。
“昨夜,梦中没有见到受这一子的人啊。命运就是由这一子来决定啦。”
他漫不经心地下了一子。和尚大笑起来。
“蠢材,技术这样不熟练,能战胜对手吗?”
在一角上,他一败涂地。接近终局,进入决胜负的阶段,和尚总是先手下着。他有点泄气,正在追赶,这时电灯忽然熄灭了。
“哇,哈哈哈。我算服了。比祖师爷还厉害啊!简直是连祖师爷也敌不过的神力啊!岂止不是蠢材。我算服了。不,完全折服了。”
在黑暗中,和尚站起来找蜡烛去了。这种偶然才使他快活地笑了。
“这一子在昨晚的梦中……”或“蠢材”这类话,是他们下围棋时的口头禅。从和尚那里,他听到了有关这寺庙的开山鼻祖的传说,就是从这类话引起的。
这寺庙建于德川时代,开山鼻祖是个武士。这武士的儿子是个白痴。领地领主的家臣侮辱了他的儿子。他击毙了家臣,杀死了自己的儿子,然后逃离该国。他潜逃到这相距七十里远的温泉地时,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被打翻在离温泉一里远的深山瀑布下。在那里出现的家臣的儿子从他的左肩斜砍下来。他惊醒过来,只觉寒气逼人,心想,真是不可思议的梦。第一,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打翻在瀑布下。再说,也不可能静坐着看白刃的闪光。更重要的是,虽然他与家臣家的武艺师承领地不同的流派,但他自负在技艺上绝不亚于他人,即使遭到突然袭击,也绝不会被一刀砍倒,败在家臣的儿子手下。然而,这种无法相信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个梦反而使他惶惶不安起来。他不免想道:莫非这是自己的天命?莫非生下白痴的儿子是自己命里注定,被砍倒在瀑布下也是自己命里注定?莫非在梦中就预测到了自己的命运?难道这种梦不就叫作灵梦吗?于是,这个梦不可思议地诱使他向瀑布走去。
“好吧,我要同命运搏斗。让命运听我的摆布!”
打这天起,他开始每天都到瀑布去。在瀑布沐浴下,庄严地打坐在岩石上,做着现实的梦。是不时看到白刃从自己的左肩上砍下来的梦幻。必须从这个梦幻中逃脱出来。必须让这梦幻中的剑砍不中自己的肩膀,而砍在岩石上。这样的冥想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有一天,光闪闪的梦幻的剑忽然掠过他的肩膀,砍在岩石上。他跃了起来。
当然,与这梦幻相同的事,在现实的世界也发生了。尽管家臣的儿子声称要报仇,大骂他卑鄙无耻,他却闭目端坐,遨游于无我的境界。自己在瀑布的流水声中消失了。他依然紧闭双眼,忽然做起白刃光闪闪的梦来。家臣的儿子将剑砍在岩石上,手都发麻了。这时候,他忽地睁开了眼睛。
“蠢材,你漫然地习武挥剑,以为就可以砍掉天地众神吗?只是为了这一刀,为了躲避你这一刀,我祈求了天地的精灵,与天地之力相通,让这命运的一刀偏了三寸。”
听了和尚谈到开山鼻祖所说的“蠢材”这句话,他不时愉快地抛出这个词儿,捧腹大笑起来。
和尚拿来了蜡烛。但是,他要告辞了。和尚将蜡烛移到灯笼里,一直相送到山门。明亮的月儿当空,寒气袭人。山野已没有一点灯火。他望着层峦叠嶂,说:
“我们已经不知月夜真正的喜悦啊!若不是没有灯火的古人,恐怕就不知道月夜真正的喜悦吧。”
“是啊。”和尚望了望山峦。
“前些日子,我一进山,就听见鹿儿的声声鸣叫,正是交配期吧。”
“那么,自己的配偶呢?”他边想边从山门的石阶走下去。
“依然是躺在棉被上曲肱为枕吧?”
近来,女佣早早地就来收拾卧具。但他不是在就寝。他嫌钻进被窝麻烦,就躺卧在棉被上,把腿脚缩在棉袍下摆里,曲肱为枕。不知什么时候,这个毛病也传染给她,每晚天刚擦黑,两人就以同样的姿势呆呆地躺在两床卧具上,彼此都把视线从对方的姿势上移开。
她的姿影,像命运般在走出山门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心想,我自己难道就不能摆布命运吗?
“快快起来,端端正正地坐下来!”他在心中命令她,使劲吆喝一声:“嘿!”
他发现灯笼猛烈摇晃起来,眼睑感受到近冬之夜的寒意。
[book_title]灵车
干妹子——也许这是多余的事,但我终于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决定不把芳子称作妻子。从干妹子这个词,你可以感到这是对我的讽刺。这位干妹子死了,你也是知道的吧。纵令没人向你讣告情人的死,再怎么说,你自己也能感受得到吧。何况干妹子临死之前还到你那儿见过你呢。一般来说,应该是你来见她才是。在病榻上的干妹子,弥留之际还渴望着见你,她的这颗心是同遥远的你相通的。尽管如此,你却没有来。倘使你以为反正干妹子动弹不了,而且将不久于人世,只要置之不理,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你便不来,那么这就大错特错了。证据就是,你没有来,干妹子才去的,不是吗?让一个垂危的生命付出精神上的劳力,去做不必要的人格上的分裂,在良心上是应该感到羞愧的,是卑鄙的。请你一定记住这件事。今后,死去的干妹子倘使想见你,你可要去见她啊。倘使她希望得到爱,不管你的意志如何,你可也要爱她啊。倘使她想恨,你可一定要让她随便去恨啊!
以前,对于这种偶然的事,你似乎是漠不关心的,仿佛忘却自己不久就该是死去的人。现在我想向你报告一件干妹子葬礼时发生的事,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想写另一件有点意思的事。干妹子亡故不久,我们寻找她的照片,以便摆在佛坛上。可是近年来拍的照片,只能找到同你两人合拍的。本来可以把它剪开两半,我却主张就那么把两人的合影摆在灵牌前。因为第一,把它剪成两半放进镜框里不合适,最后用黑丝带丧章把你的姿影盖住了。当然,这是有意用丝带巧妙地装饰一番,让人不晓得它是双人的合影。从善意来解释的话,恐怕有这样一层意义:近年来她同你的合影只出现过一张,干妹子的存在就犹如这张照片所显示的,你和她有如此之深的缘分,你披上丧服陪伴着干妹子的亡灵吧!事实上,她的双亲对你的恶意,由于女儿的死受到了挫败。他们说,倒不如让她同你在一起更好。然而,我并不这样想。我觉得即使不在一起也是挺好的。为什么呢?因为事实上干妹子并没有同你结合在一起。这个道理非常简单,但是最正确。同样的道理,我觉得干妹子死去太好了。
另一件就是葬礼那天发生的事。你知道吧,从干妹子家奔往火葬场途中,必须经过大桥附近的桥洞下面。灵车要穿过那里的时候,助手们分别从前后的车厢里跳了出来,整理悬在灵车顶篷四个角上的装饰物。因为这些装饰物太高,会被桥洞卡住。火车发出凄厉的声音从上面通过。我无意中从汽车内抬头望了望列车,只见车窗里露出一张白脸望着我。这人原来就是你。就算你不知道这是干妹子的葬礼,肯定也会知道某种暗示。这列车是三月十四日四时十三分从W站发车的。
我向你报告这些事,并不光是为了刁难你。把你的照片一起摆在佛坛上,也并不是想把你和干妹子的爱情统统埋葬掉,或者令你伴随干妹子走进墓穴。尽管如此,一看到人们在干妹子的遗像前流泪、合掌、焚香、诵经的情景,连我也觉得太可笑了。人们是不会知道在黑丝带下面有你的。就这样,人这种生灵本来是打算向死者也向生者礼拜的,也是打算凝视着生者的,因为在生者的影子里也会有死者的啊。你从火车车窗无意望着的汽车,就是你情人的送殡队伍啊!
[book_title]一个人的幸福
敬启者,久疏问候。姐姐安好吗?纪伊近来气候也相当寒冷了吧?这里天天都在零下二十多度。家家户户的玻璃窗都成了毛玻璃似的。我很健康,只是手皴了,脚也皲裂了,走路相当困难。这也是很自然的。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做饭、烧水、煮酱汤,六点左右开早饭。早饭毕,就拾掇碗筷,所有这一切都要用水。学校九点上课,每天的家务,我得干到八点半。其中最难熬的,就是打扫屋内外和厕所。这些活计当然也都要用水。
放学时间有时是两点半,有时是三点。两点半放学就必须在三点以前,三点放学就必须在三点半以前回到家里,否则用晚餐时就得挨骂。一回到家中,首先要打扫屋内卫生,然后开始劈第二天清晨使用的柴火。有时候,大风呼啸,雪花纷扬,伸手不见五指。手冻僵,脚也冻僵,疼痛难忍。寒峭的雪花从衣领灌进来。看着手上的皲裂渗出鲜血,不禁潸然泪下,劈完柴火,开始准备晚饭,五点左右做好晚饭,然后又是拾掇厨房。还得哄三郎,直到他入睡才罢。丝毫没有学习的余暇时间。
星期天,洗自己的衬衫、裤子,有时还洗父母的布袜子、手套,都是用冰冷的水来洗的。一有空闲,又得照料三郎。就这样每天每天周而复始。假如要钱购买日常学习用品,甚至要挨骂二十遍才能把钱拿到手。即使这样,还是欠缺许多学习用品,所以常遭老师的责备,最近学习成绩下降,身体也衰弱多了。
今年过年,也是成天忙不迭地干家务活。父母吃了许多他们爱吃的东西。我呢?过年的三天里只给我一只蜜柑,平常就更不消说了。正月初二这一天,我把饭给烧煳了,挨了劈头盖脑一顿毒打,甚至连火筷子都被打弯了。头部挨了这顿痛打,至今仍经常发作剧痛。
回想起来,六岁上什么也不知道,便离开了叔叔婶婶,被带到像魔鬼般的父亲身边。在寒冷的满洲整整度过了痛苦的十个春秋。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不幸的孩子呢?每天每天我都挨父亲的棍棒,挨父亲的烟袋锅的揍,就像殴打牲畜一样。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这都是由于母亲瞎告我的状。不过,再过一个月我就要毕业,我将告别这个可怕的家回到大阪去,白天当公司的勤杂工,晚间上夜校专心地学习。
祝胜子姐姐生活快乐。请代我向熊野的爷爷奶奶问好。再见。
他从胜子那里硬抢过这封信来阅读,胜子纹丝不动地坐着。“也让男孩儿干这种活儿吗?”
“我一直以为不会让男孩儿干这种活儿呢,可是……”
“也让男孩儿干这种活儿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他把所有的同情都倾注在这句话里。
“你在满洲也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我更悲惨了。”
这时,他才懂得胜子十三岁上只身从满洲回到纪州时的心情。这之前,他只是惊愕于这少女的胆量。
“那么,你打算怎样生活呢?”
“我要供弟弟上学。不管我会怎么样,都要供弟弟上学。”
“那么,马上把旅费寄去,叫他回来好啰。”
“现在不行。就是坐上了火车,也会在中途站被抓起来的。乘渡轮也肯定会被逮住的。今年春上弟弟高小毕业后,父亲就将把他卖掉。我也曾每天都受到威胁:要把你卖掉!要把你卖掉!我想把钱寄到弟弟被卖的地方,把弟弟赎回来。”
“这就更糟糕啰。倘使在满洲被卖掉,谁知道会被送到什么地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没法子啊。要是中途被抓回去,就会被杀害的啊!”
于是,胜子把脑袋耷拉下来。
他生病,胜子看护他,照料他的生活已经整整一年了。他对胜子产生了难以分离的感情。他已有妻室,可他如今更爱慕胜子,这样将会使胜子陷入不幸,这是社会上常见的事。他已下定决心,即使让胜子陷入不幸,他也在所不惜。就在这时,她的弟弟来信了。他接到她弟弟的这封信,脸颊都变得冰凉。童年时代胜子的生活比她弟弟的更加不幸,她才拼死逃到遥远的地方来。对于这样一个胜子来说,不能再让她承受不幸的未来了,不是吗?他便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是,他的病痊愈了。
对,自己到满洲去!从她的继母手中把她的弟弟夺回来,并且供他上学。
他高兴极了。假如能照顾胜子弟弟的生活,也就能经常接触胜子,接触胜子的生活。再说,凭自己的力量使一个少年获得幸福,也确是相当光明的。一个人在一生中,哪怕能使一个人获得幸福,也是自己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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