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阿尔芒丝 [book_author]司汤达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7173 [book_dec]小说的副标题是《1827年巴黎沙龙的几个场景》。《阿尔芒斯》是司汤达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奥克塔夫出身贵族家庭,才貌超群,是上流社会里的出色人物。但他落落寡欢,对周围环境难以忍受,只有表妹阿尔芒丝是红颜知己。阿尔芒丝是个被收养的孤儿,性格坚强,与贵族上流社会格格不入。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由于情投意合而彼此相爱。后来奥克塔夫经济地位发生变化,从而引起两人的爱情波折。奥克塔夫的母亲弥合了他俩的裂痕。但婚后不久,奥克塔夫听信了别人对阿尔芒丝的诽谤,离家出走,在前往希腊途中,因痛苦失望而服药自尽。 [book_img]Z_10907.jpg [book_title]译本序 这篇小说的题名似乎叫《奥克塔夫》更为确切,因为小说中最重要的主人公并不是阿尔芒丝,而是奥克塔夫这个哈姆雷特式的青年人。 自从莎士比亚塑造出那位忧郁的丹麦王子以后,忧郁症就成了西方文学作品中不少格调不凡、聪俊灵秀的青年主人公的通病。这种患者在法国十九世纪上半期的文学中,几乎就是成批地出现的:塞南古的奥培曼郁郁寡欢,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诺迪埃的沙尔在生活中处处都摆脱不了“烦恼的心情”;夏多布里昂笔下的勒内的愁绪似乎充塞了整个宇宙,还有缪塞的沃达夫,他自称属于“忧郁的母亲们生下的神经质的苍白的激动的一代儿女”,从小就染上了“精神上的病毒”。 “当时生活在这个破碎了的世界上的,就是这样一代忧愁的青年”,他们的忧郁症被称为“世纪病”。 司汤达的奥克塔夫属于他们的行列。 他年轻貌美,自不待言。在十九世纪文学,特别是浪漫主义文学或者是颇有浪漫情调的文学中,这似乎已经是作品主人公所必备的条件。为此,司汤达赋予了他“颀长的身材”,“高雅的举止”,还有一双“乌黑的美妙无双的眼睛”。同样自不待言的,是他聪明颖慧、才智高超、博览群书、出口不凡。以其才貌而言,他比他上述的那些同胞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属于传统文学中那种“风流小生”、翩翩美少年的类型,所不同的是,那些风流小生的才貌似乎生来只是为了在情场上一帆风顺或无坚不克的,而奥克塔夫的才貌,在司汤达的安排下,却注定要在他自己的忧郁中白白地消耗掉。这是司汤达既落俗套又不落俗套的第一个所在! 奥克塔夫的忧郁,即使不比文学中其他那些忧郁症患者严重,但也是难以缓解的,他明明是爵爷府第里的一个少爷,却认为“我的生活步步不幸,处处辛酸”,他不是“心情一直凄苦莫名”,就是“目光流露出地狱的痛苦”,舒适的生活、家庭的宠爱、周围人的逢迎、爱情与结婚,都没有使他摆脱这种“精神病”。这无疑是一种奇特的病症,与饱食终日的凡夫俗子、追求享受的纨绔子弟无缘。那么,这种忧郁症的内情是什么?病根何在? 如果说,忧郁与痛苦,是这种病的状态,那么,对外在的现实生活的反感与对自身存在的厌倦就是这种病的实情。当然,最初的典型病例仍然是那位丹麦王子。自从哈姆雷特对自己所处的王国发出“这是一座荒芜不治的花园,里面长满了恶毒的莠草”这一指责,对自己的生命提出“活下去还是不活”的疑问以后,法国那些忧郁症的患者也莫不对自己所处的生活环境牢骚满腹、落落寡合、横眉冷对、愤世嫉俗,而对自己则又厌世轻生。奥克塔夫也正是这样。他对他的社会,厌恶地发出这样的感慨:“人有多么卑劣啊!”对于他自己,他这样沉思:“为什么不了结这一生呢?”甚至痛苦地呼喊:“天哪,怎么不把我压死呀!” 尽管莎士比亚从十八世纪开始就对法国作家有了影响,而其影响到十九世纪前三十年又更为明显,但我们很难说,法国文学中的这些忧郁症的患者,就一定是对哈姆雷特的模仿。问题在于,哈姆雷特体现了这样一个矛盾,即优秀个性与卑污社会环境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在阶级社会里,又恰巧是带有普遍性或永恒性的,并且,因个性愈是出类拔萃、社会环境愈是恶劣而愈有感人的悲剧意味,于是,这样一个矛盾、这样一种格局在以后的文学中就有可能重现。 如果考虑到法国十九世纪初正经历着封建关系被彻底摧毁、资本主义秩序正在建立与巩固的历史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既有与旧时代、旧阶级血肉相连因而在新时期丧失了一切,因而痛苦莫名、郁郁寡欢者,也有本来对新时期、新秩序充满了幻想,但在并不美好的资本主义秩序面前感到失望与幻灭,因而陷于不可排遣的烦恼者,那么,就不难理解,在法国十九世纪初期的文学中何以成批地产生了一批哈姆雷特式的忧郁症患者。而且,作家们也基本上分为这两种人,他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把自己痛苦的感受加以诗化,赋予正义的或可同情的性质,注入形象之中,染上悲剧的色彩,前一种情况如夏多布里昂和他的人物勒内,后一种情况则有塞南古和他的奥培曼、诺迪埃和他的沙尔,这就好像歌词与曲调,虽然歌词各有不同,但“痛苦”与“忧郁”是它们共同的曲调,而其共同的深刻的病根,则又都是个性与社会环境的矛盾。 显然,这里有一个文学形象的类型的问题。在世界文学的人物画廊中,总可以找到一些类型或一些系列,作家所描绘出来的人物,往往不可避免地属于某一种类型或某一种系列,这是因为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作家往往面临相同的矛盾、相同的格局,而他们所描写的人性又往往有着共同的或相似的表现形式。不过,杰出的作家之所以杰出,就在于他的人物尽管属于某种类型,然而并不公式化、程式化,而总有内在的充实的时代社会内容。奥克塔夫当然也带有类型性、系列性,而他的忧郁与痛苦也同样来自个性与社会环境的矛盾,问题在于,他的个性与社会环境的矛盾究竟有什么具体的社会时代内容以及表现得是否深刻? 司汤达把奥克塔夫的故事安排在复辟王朝时代,这正是法国十九世纪历史发展中的一个曲折与倒退的时期。被一七八九年资产阶级大革命推翻了的波旁王朝,又在哥萨克的刺刀保护下回到了巴黎,并进而企图恢复革命前的封建贵族土地所有制与封建君主专制的政治统治,在封建势力这种倒行逆施的过程中,一八二五年波旁王朝的御用工具“无双议会”通过向革命时期流亡国外的贵族赔偿十亿法郎的法案,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事件。司汤达在一八二七年把这个事件当作他小说故事的历史背景,本身就具有尖锐的社会政治意义。而且,他又在这个背景上,展现出“一八二七年巴黎沙龙的几个场面”,实际上就是制作出复辟时期贵族社会的缩影。他通过粗略但清晰的线条,勾画了一些贵族社会的人物,表现出他们那种陈腐的精神状态和逆潮流而动的意志愿望。他们在一个已经扬弃了他们的世纪里回光返照、苟延残喘,然而却自以为是在迎着旧朝代复兴的伟大的曙光;他们在法国这片土地上已经失去了他们的根基、他们的财富与力量,但他们仍生活在自我陶醉之中,以祖先、血统、门第这些早已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而自傲,以装腔作势来掩盖他们的虚弱与贫乏,用虚荣的、硬撑门面的办法来掩盖他们的寒酸与破落;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早已经是一个“最缺乏生命的阶级”,然而他们却顽固地梦想恢复早已被大革命彻底清扫了的旧秩序,自不量力地要扭转时代历史的车轮;而从他们的人品与私德来说,他们绝不是一批为垂暮的盛世殉道的悲壮激昂的人物,而是一群没有见识、没有崇高的感情、没有纯正的趣味、空虚无聊的小人,在他们之中,卑劣的感情、“坏心眼”、邪恶与阴险、自私自利等则到处可见。这就是奥克塔夫所处的,也是他与之对立的社会环境。 而奥克塔夫的个性呢?是什么样的个性?这一个性的全部内容几乎都与他的社会环境针锋相对。他从不掩饰自己对这样一个社会环境的反感,在他看来,这个上流社会里的人无一不是卑鄙的,在这个社会里,他不是傲气十足,就是不屑于理睬;与此同时,他对自己是这个社会里的一员、与这些人同类而感到痛苦,因而,离群索居竟是他最大的乐趣,即使对自己所享受的物质条件,那座舒适的府第,他也很是厌恶,宁可回到学校里那简朴的寝室里去;他是陈腐的贵族的血统门第观念、特权观念的对立面,竟然那么厌弃直接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赔偿法案;他与复辟时期贵族社会里那种力图恢复封建专制旧秩序的反动愿望与反动意志相反,与他们作为垂死的阶级而有的全部卑劣的计较相反,具有“正直而坚强的心灵”、“高尚的品格”和“荣誉感”,并且还根据他的良知拟订过各种各样的行动计划,而最后,他也的确采取了拜伦式的出走行动,当即将抵达为争取民族独立而战的希腊时,他在一种对“英雄的国家”的敬意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奥克塔夫的个性与社会环境的矛盾,是整个小说的基础,而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的爱情故事与感情纠葛,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这一基本矛盾的一种外延。这不仅因为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的结合、他个人生活的幸福,并没有使他摆脱由于个性与社会环境的矛盾而产生的忧郁,他的命运并没有因爱情而有所改变,倒仍然是按这一基本矛盾所决定的必然方向走向结局,还因为他与阿尔芒丝之间存在着隔阂与误会,而这种隔阂与误会正是由于奥克塔夫与社会环境对立而产生的,是他在自己所厌弃的社会中有了一种过分的敏感而造成的。在这里,司汤达首先显示了一种对社会历史的兴趣,他首先想要表现的是社会历史的内容,而不是两性关系的内容,如果要把《阿尔芒丝》看作一部爱情小说的话,那么就应该说,司汤达多么善于在爱情故事里、在微妙的爱情心理的描写中,灌注充实的社会历史内容! 当然,奥克塔夫作为贵族社会的一个成员,何以与自己的社会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对立?这是一个问题,对此,司汤达做了可信的交代:他是一个受十八世纪资产阶级启蒙哲学家影响的贵族青年,而十八世纪启蒙哲学所提供的理性王国的理想与十九世纪并不理想的社会现实的对照,形成了十九世纪青年人不满现实的“世纪病”的根子,这在司汤达的时代本来就是屡见不鲜的社会现象,至于在奥克塔夫身上,则是这样一个矛盾:精神上受了狮子的哺育,偏偏却身落在狼窝里。这样一个矛盾在复辟时期是无法解决的,因而,奥克塔夫的痛苦也就不可能得到缓解。对于司汤达来说,这既是他所要描写的一种社会现实,也是他要进行社会批判的一种手段,他正是要通过奥克塔夫身上的矛盾来对复辟时期的贵族阶级进行批判,他想说明,贵族阶级衰朽没落、陈腐顽固、倒行逆施,即使是在贵族社会内部,也已经引起了有识之士的强烈厌弃。 在法国十九世纪文学中,司汤达与巴尔扎克可以说同为把复辟时期的社会矛盾揭示得最为深刻、最为出色的两位大师。如果说,巴尔扎克由于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因经济问题备尝种种辛酸,而特别善于从金钱关系去观察、发掘与表现复辟时期的社会阶级矛盾的话,那么,司汤达则因为他在当代政治阶级斗争中经历过坎坷道路,因而特别善于揭示与描写那个时代里由人与人之间的政治关系所决定的社会心理。司汤达本人也属于受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哺育并直接在资产阶级大革命的风暴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还长期是把资本主义关系带到欧洲各国的拿破仑大军中的一员。他的荣辱与命运是和拿破仑这个资产阶级皇帝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拿破仑的失败,也就意味着他个人的困顿与逆境,复辟时期伊始,他就成为一个“丢了饭碗”“被扫地出门”的人,他不得不旅居意大利达七年之久,一八二一年回到巴黎后,当然仍旧是清贫的生活。他的困境无疑使他对复辟时代的个人命运问题有深切的感受,因而,他成了复辟时代里个性与社会环境的矛盾这一主题最深刻的表现者。他几乎把这个时期的这个主题的各个方面都写全了,一八二七年的《阿尔芒丝》是开始,继而有一八三〇年的《红与黑》,后来还有一八三九年的《帕尔马修道院》,只不过,《红与黑》所表现的是一个有才能的小资产阶级青年的个性与阻碍他、扼杀他的社会环境的矛盾,《帕尔马修道院》所表现的是一个崇拜拿破仑的贵族青年的个性与浪费他、销蚀他的社会环境的矛盾。 三部作品,情势不同,主题与格局却基本一致。就其深刻与成熟的程度而言,《阿尔芒丝》与后两部杰作是不能相比的,但从作品的产生与作品的主题思想来说,它既是后两部杰作的先导,也是后两部杰作的补充。 柳鸣九一九八五年元月 ◎塞南古(1770—1846):法国作家,奥培曼是他同名书信体小说中的主人公。 ◎诺迪埃(1780—1844):法国作家,沙尔是他的小说《萨尔茨堡的画家》中的主人公。 ◎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作家,勒内是他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 ◎缪塞(1810—1857):法国作家,沃达夫是他著名小说《世纪儿的忏悔》中的主人公。 ◎缪塞《世纪儿的忏悔》第一部第一章。 ◎缪塞《世纪儿的忏悔》第一部第一章。 [book_title]作者序 一位很有才气,但对文学价值不甚明了的女子,求我这卑微的人为这部小说的文笔润色。我并不同意夹在叙述当中的一些政治看法,这是我必须向读者申明的。在不少问题上,可爱的作者和我的想法截然相反,不过,我们都同样憎恶所谓的“影射”。伦敦出了些文笔犀利的小说:《维维安·格雷》《阿尔马克的豪华生活》《玛蒂尔达》,等等,它们都需要“实有其事”。这些都是非常滑稽可笑的漫画式的作品,讽刺那些依靠出身或财产而偶然爬上引人羡慕的地位的人。 这种“文学”价值,是我们所不取的。自一八一四年以来,作者就没有上过杜伊勒里宫的二楼。她十分高傲,甚至连那些在社交圈子里令人瞩目的人物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过,作者也描写并讥讽了一些工业家和享有特权的人。如果哪个人向在大树梢上叹息的斑鸠打听杜伊勒里花园的情况,它们会说:“这是一片辽阔的绿色平原,阳光十分强烈。”可是,要是问问我们这些散步者,我们准会回答:“这里十分清幽,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可以在此避暑,特别可以躲避那炎炎的夏日。” 对于同样一件事物,每人都根据各自的地位进行判断。“同是可敬的”人,却要沿着不同的道路把我们引向幸福。他们谈论社会现状时,措辞迥然不同。可是,他们都说对方如何可笑。 你们会把各方对对方沙龙所做的刻薄而不真实的描写,归咎为作者的恶作剧吗?你们会要求那些充满激情的人物个个成为明智的哲人,即毫无感情的人吗?正如摄政王说的那样,在一七六〇年,要想博得男女主人的好感,就得举止文雅,谈吐风趣,性格随和,不爱面子。 一个人必须克勤克俭,吃苦耐劳,不抱幻想,才能利用蒸汽机。一七八九年结束的时代与一八一五年开始的时代的差别就在于此。 拿破仑在进军俄罗斯的途中,总是哼着他听波尔托唱的(在《女磨坊主》中的)这两句歌词: 墨水与面粉, 争夺我的心。 不少出身高贵又有才华的年轻人,可能会反复咏唱这两句词。 谈到本世纪,我们恰巧勾勒出这部小说的两个主要特点。书中的讥讽涉嫌的篇幅,也许不过二十页,足见作者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况且本世纪性情忧郁,脾气暴躁,跟它打交道要小心为妙,即使发表的是一本小册子。诚如我对作者讲的,这本小册子和同类最优秀的作品一样,至迟半年后就会被人遗忘。 眼下,我们恳求得到一点公众对喜剧《三街区》的作者表示的那种宽容。剧作者向观众提供一面镜子,假如相貌丑陋的人从这面镜子前经过,这难道能归罪于作者吗?一面镜子又属于哪一方呢? 在这部小说的风格中,读者会发现天真的叙述方式,这一点我不忍改换。我觉得日耳曼式与浪漫式的夸张比什么都乏味。作者说道:“过分讲究典雅,势必导致呆板,令人敬而远之;这种‘矫揉造作的典雅’虽然让人怀着兴致看一页,却会使人看完一章便合上书本,我们则希望读者多看几章,因此,请保留我采用的村野市井的朴实语言。” 要知道,我果真认为这是“市井”之风,作者反会大失所望。她这颗心有无限的自尊。拥有这颗心的女子,要是让人知道了姓名,就会觉得自己老了十岁。何况又是这样一种题材!…… 司汤达一八二七年七月二十三日于圣-齐高尔夫 ◎指奥尔良公爵。法王路易十五,五岁登基,奥尔良公爵从一七一五年至一七二三年摄政。 ◎意大利作曲家帕西罗(1740—1816)所创作的歌剧。 ◎原文为意大利文。司汤达译为“该当磨坊主,还是公证人?”不甚符合原作的风格。 ◎比卡尔和马泽尔创作的喜剧,一八二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才上演。 ◎位于日内瓦湖的东南岸。其实,作者从意大利回国时并未经过这里,这是他常用的搅乱行踪的手法。 [book_title]第一章 歌儿古老而平凡 ……歌词朴实而一般 搬弄着爱情的纯洁。 《第十二夜》 奥克塔夫刚到二十岁,就从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毕业了。他是独生子,父亲德·马利维尔侯爵希望把他留在巴黎。奥克塔夫尊敬父亲,热爱母亲,他一旦确信这是两位老人坚定不移的愿望,便打消了参加炮兵部队的念头。他原来想过几年军旅生活,一有战争就辞职,当上中尉还是上校都无所谓。他身上有些怪癖,这便是一例;由于他的怪癖,凡夫俗子无不讨厌他。 奥克塔夫聪明颖慧,身材颀长,举止高雅,乌黑的大眼睛美妙无双,在上流社会的风流少年中,他本来可算首屈一指,名列前茅,却坏在他那双无限温柔的眼睛,含着忧郁的神情,让人见了无从嫉妒,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了。他要是有谈话的兴致,就可以语出惊人;然而,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仿佛任何事物都引不起他的痛苦与欢乐。他幼年时期体弱多病,身体健壮起来之后,别人看到他只要认为是自己的本分,就毫不犹豫地遵从,而且一贯如此。但是,倘若没有天职的吩咐,他仿佛就没有行动的理由了。在这个青年的心中,也许铭刻着一种特殊的原则,而他在周围现实生活中所看到的种种事件,却同他的原则格格不入;可能由于这种原因,他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他与别人的关系,都描绘成漆黑一团。奥克塔夫的这种极度忧郁,不管起因如何,却表明他有些过早地厌世了。有一天,他舅父德·苏比拉纳骑士当着他的面就说,他的性格令人担心。 奥克塔夫则冷冷地答道:“我生来如此,何必装成另外一种样子呢?您的外甥将永远走在理性的路线上。” “而且,从不偏里一步,也不偏外一步,”骑士说,他是普罗旺斯人,说起话来特别激烈,“由此我推断出,你不是希伯来人所盼望的弥赛亚,就是路济弗尔来到人间,故意来给我增添忧烦。你是什么鬼东西呀?真叫人无法理解。你是职责的‘化身’啊。” “我若是永远尽到职责,该有多么幸福啊!”奥克塔夫说,“天主赋予我一颗纯洁的灵魂,我多么希望能保持原样奉还给上天啊!” “奇迹呀奇迹!”骑士高声说,“他这颗灵魂,纯洁得都结成冰了;这是一年来我看到他表示的头一个愿望!”骑士讲了这句话,非常得意,就跑出客厅去了。 奥克塔夫深情地看着母亲。儿子的灵魂有没有结成冰,母亲的心里当然清楚。德·马利维尔夫人虽然年近五旬,看上去却依然少相,这不仅是因为她风韵犹存,还因为她思想卓绝超逸,对朋友们的利益,甚至对年轻人的痛苦与欢乐,都寄予深切的同情与关心。他们有什么希望,她就随着希望;他们产生什么担心,她也跟着担心。而且,她这种感情发自内心,极其自然,不久,别人的希望或者担心,仿佛就成了她本人的事情了。后来大家认为,一个女人只要不是假行仁义,到了一定年龄,好像都应该这样待人。自从人们的看法有了这种改变,德·马利维尔夫人的这种性格便丧失了美名。不过,她始终没有沾染上矫揉造作的习气。 一段时间以来,府中的仆役注意到,侯爵夫人经常乘车出门,回府的时候却往往不是一个人。有一名贴身老仆,名叫圣若望,从前曾跟随主人一道流亡国外,他很好奇,想要知道侯爵夫人好几次引进府里来的一个男子到底是谁。圣若望头一天跟踪,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失去了那个陌生人的踪迹。第二次尝试比较顺利,他跟着那人,看见他走进了慈善医院,他从门房那儿打听到,那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杜克雷尔医生。府中的仆人发现,老夫人把巴黎最著名的医生都陆陆续续引进府来,而且,她几乎总能找个机会,让他们瞧瞧她的儿子。 母亲发觉奥克塔夫有些异常,心里发慌,唯恐他得了肺病。不过,德·马利维尔夫人想,万一不幸让她猜中的话,点出这种可怕病症的名字,只能加速病情的恶化。那些大夫也都是聪明人,只是对德·马利维尔夫人说,她儿子没有什么其他疾病,患的仅仅是一种忧郁症,怏怏不乐,好发议论,这是像他这样地位的当代青年人的通病。他们提醒德·马利维尔夫人说,她倒是应该多注意一下肺部。这条坏消息在府内传开了,要说传播的途径,主人是防不胜防的。大家都想瞒着德·马利维尔先生,然而,这种病的名称到底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晚年恐怕要过孤寂的生活了。 革命前,德·马利维尔侯爵非常富有,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流亡国外,直到一八一四年,他才跟随国王重返法国,由于家财已被抄没,他仅仅剩下两三万利弗尔年金。侯爵以为自己已经落到了行乞的地步,他那始终脆弱的头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竭力让奥克塔夫成亲。结婚要考虑两个方面,一个是门第声望,再就是一直折磨着他的财产问题。两者权衡,老侯爵依然看重门第声望。他在社交场合每逢讲话,从来少不了这几句开场白: “我可以提供一个显赫的姓氏、一部‘十分可靠’的家谱,它可以追溯到青年路易的十字军时期。据我所知,在巴黎能够昂首而行的阀阅世家,只有十三个。不过,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靠施舍过活,是个穷光蛋。”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对世事持这种看法,绝不会产生乐天达观的态度。人到了风烛残年,唯有达观,才能快乐。在奥克塔夫生活的府第中,如果没有老骑士莽莽撞撞的行为,纵然是在圣日耳曼区,这座府第也会以它冷冷清清的气氛而引人注目。德·苏比拉纳是南方人,有点疯疯癫癫,一肚子坏心眼。德·马利维尔夫人一心惦念儿子的身体,什么事情也转移不了她那种担心,连自己身体有危险都不顾。而且,她还借口体格虚弱,需要就医,经常接待两位著名的大夫,想赢得他们的友谊。这两位先生,一个是一派的首领,另一个是两派对立的狂热煽动者,因此见了面就争论不休,殊不知对科学和他们要解决的问题没有兴趣的人,觉得他们的话题有多么枯燥乏味。德·马利维尔夫人则不然,她头脑灵活,好奇心强,有时候倒听得津津有味。她总是挑起两位医生的话头;不过也多亏有了他们,马利维尔府装饰典雅,但气氛冷清的客厅,才总算时不时地有人高声讲话。 客厅里有两扇大窗户,镶着大块玻璃,而不是小格玻璃,上面挂一幅缀满金黄饰物的绿丝绒窗帘,好像专门用来吸收射进来的全部阳光似的。窗外是一座僻静的花园,一排排黄杨树将园子隔得奇形怪状;园子尽头有一排椴树,每年按时修剪三次,它们静止不动的形象,仿佛把这个家庭的精神生活鲜明地展现出来。年轻子爵的卧室,正好在客厅的楼上,建造时,为了保证下面这间主要客厅的美观,只好削减它的高度,让它勉强保持夹层房间的规模。奥克塔夫极端厌恶这间卧室,可是在父母面前,他却不知夸了多少遍,生怕自己会无意暴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让人看出他对这个房间,乃至对整个府第有多么厌恶。 他非常留恋综合工科学校的那间小寝室,十分珍视那段生活,就因为那里颇像寺院,给他一种隐居和幽静的感觉。奥克塔夫很早就想隐居避世,将一生献给天主。这个念头吓坏了他的父母,尤其是侯爵,他本来就害怕暮年无人照顾,了解到儿子的这种意图,又添了一层忧虑。奥克塔夫研究了一些作家,好进一步了解宗教的道理;那些作家两个世纪以来一直试图解释人是怎样想的,人要做什么。经过一番研究,奥克塔夫的思想起了很大变化;可是,他父亲的看法依然如故。看到贵族青年埋头读书,侯爵就惶恐不安,担心他们会堕落,这也是他盼望奥克塔夫尽快结婚的重要原因。 巴黎的暮秋,像春天一样晴朗,大家都出游玩赏。德·马利维尔夫人对儿子说:“你应当骑骑马。”奥克塔夫听到这个建议,只怕又要增加开销,总是回答说:“亲爱的母亲,有什么必要呢?我的骑术很好,再说,我也根本没有兴趣。”由于父亲不断抱怨,他真以为家里的财产所余无几,所以很久不肯骑马游玩,其实,家境何尝到了那种地步!德·马利维尔夫人吩咐仆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英格兰种骏马。府中原来只有两匹诺曼底种马,已经很老,十二年间,一直充当全家的脚力,可是跟这匹充满活力的漂亮的骏马一比,真是相形见绌,形成了奇特的对照。收到这件礼物,奥克塔夫觉得很为难,接连两天,他一再感谢他母亲。但是,到了第三天,他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正巧谈起那匹英格兰种马,于是他拉起母亲的手,自己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上面,说道:“我对你的爱非同一般,不便再向你表示感谢了。你儿子在他最爱戴的人面前,一生始终诚实,这次何必言不由衷呢?你不富裕,这匹马价值四千法郎,你不算富裕,对这样一笔开支不会不感到为难。” 德·马利维尔夫人随手打开写字台的抽屉,说道: “这是我的遗嘱,我要把我的钻石首饰全部给你,但附有一个特别条件,就是出售钻石的钱只要没有用完,你就必须有一匹马备用,并且按照我的吩咐,常常骑出去遛遛。我悄悄卖掉了两颗钻石,好趁我还活在世上的时候,看到你有一匹好马,心里也高兴高兴。这些首饰,你父亲不准我卖出去,这是他强加给我的一种最大限制,其实,我戴上很不合适。看他那意思,真不知道还抱有什么政治企图,我觉得不怎么现实;而且,他妻子一旦不再拥有这些钻石首饰,他就会倍感家境贫寒,门庭败落了。” 奥克塔夫的额头上,呈现出一副悲哀的神情。他把这张纸放回抽屉;这张纸的名称,意味着一桩多么可怕也许很快就要发生的事件。他又拉住母亲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而他平时很少这样做。 “这三年来,大家都在跟我们谈论赔偿法案,你父亲的打算同这事有关。”德·马利维尔夫人接着说。 “我衷心希望赔偿法案被否决。”奥克塔夫说道。 “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希望那项法案被否决呢?”母亲立刻问道,她看见儿子发生了兴趣,并向她表示尊敬与友谊,心里乐滋滋的。 “首先,我觉得它不够完备,也不怎么公正;其次,赔偿法案一实行,我就得结婚。可惜,我生来性情独特,不适于成家立业。我所能做的一切,无非是了解我自己。只有单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到幸福;平时,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离群索居,世上任何人都无权同我讲话。” “亲爱的奥克塔夫,你喜爱科学喜爱得入了迷,才造成这种怪癖。你学习的劲头,实在叫我担心,学来学去,会成为歌德笔下的浮士德的。你星期天对我发过誓,说读的不全是坏透了的书,这话能再向我重复一遍吗?” “亲爱的妈妈,我看你给我指定的作品,同时也看所谓的坏书。” “噢!你的性格中,有某种神秘的、阴郁的成分,真叫我担心得发抖。你读了这么多书,天晓得会得出什么结论!” “亲爱的妈妈,我觉得是真实的东西,绝不能闭起眼睛不相信。仁慈的万能之主,亲手赋予我各种感官,他能因为我信赖这些感官的报告,就惩罚我吗?” “噢!我总是担心,就怕激怒了那位可怕的天主,”德·马利维尔夫人眼里闪着泪花,说,“他可能从我的慈爱中把你夺走。有时候,我读读布尔鲁达的作品,就吓得呆住了。我从《圣经》里得知,天主报复起来是残酷无情的。你看十八世纪哲学家的著作,肯定冒犯了他。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前天,我从圣托马斯·达干教堂出来,心情简直到了绝望的地步。天主反对邪书的雷霆之怒,即使有费神甫先生宣讲的十分之一,我也担心会失掉你。有一种邪恶的报纸,费神甫讲道时甚至没敢直呼其名,我却肯定你天天都在看。” “是的,妈妈,我看这种报。但是,我也信守向你许下的诺言,我看完这种报,又立刻把与它观点截然相反的报纸找来看。” “亲爱的奥克塔夫,令我惶恐不安的,正是你这种激烈的情感,尤其是这种情感在你的心灵里暗中的进展。像你这样年龄的人,总有些爱好,如果我发现你也有某种爱好,能使你散散心,不陷在这种怪诞的思想里,那我心里也就不会这么恐慌了。可是,你还是看邪书,而且用不了多久,你甚至可能会怀疑起天主的存在。为什么要思考那些令人畏惧的问题呢?还记得吗,你曾经喜爱过化学?一连十八个月,你谁也不愿意见,疏忽了非尽不可的礼节,把我们的近亲都给得罪了。” “我那时对化学发生兴趣,”奥克塔夫说,“那并不是我爱好它,而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种义务。”他叹口气接着又说:“我若是把那种意图贯彻始终,使自己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学者,天晓得是不是好得多!” 那天晚上,奥克塔夫在母亲的房间里直待到深夜一点钟。母亲几次催他去参加社交活动,或者至少去看看戏,他都不听。 “我在哪儿感到最幸福,就待在哪儿。”奥克塔夫说道。 “只有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相信你的话,”母亲快乐地回答说,“不过,如果一连两天,我没有单独和你在一起,我就又会担起心来。像你这样年龄的男子,总是独来独往,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的钻石首饰价值七万四千法郎,放在一旁也没用处,既然你还不愿意结婚,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仍然用不上。你还很年轻嘛,才二十岁零五天!”德·马利维尔夫人说着,从长椅上站起来,亲亲儿子。“这些钻石反正也没用处,我很想卖掉,把卖的钱存出去,得到的利息就用来增加我的开支。总有那么一天,我要借口身体不好,只接待你看着顺眼的人。” “唉!亲爱的妈妈,我看见什么人,都同样感到悲伤。在人世间,我只爱你一个……” 儿子走后,尽管夜已很深,德·马利维尔夫人依然没有睡意,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一个劲地翻腾。她竭力想忘却奥克塔夫对她有多么宝贵,试图像对待外人一样来判断他,然而总办不到。她的心灵不能沿着推理的路子走,总是迷失在空幻的遐想之中,推测着儿子的前途如何如何。她又想起骑士的那句话,自言自语地说:“毫无疑问,我感到他身上有种超人的东西。他与别人毫无来往,仿佛独自生活在世外。”德·马利维尔夫人想到后来,思想渐渐合理了;她看不出儿子有什么最强烈的欲望,或者至少有什么最激昂的情感,而是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完全采取淡漠的态度。奥克塔夫情感的源流,仿佛存在于世外,根本不依赖尘世间的任何实体。他身上的特征无处不令他母亲惊恐;甚至他那丰姿俊秀的仪表、美丽温柔的眼睛,母亲见了也心惊肉跳。他那双眼睛,有时好像在遥望苍穹,思考从那里看到的幸福。片刻之后,又变换了神情,只见他的目光流露出地狱的痛苦。 奥克塔夫的幸福看来极不稳固;要想盘问这样一个人,谁都会有顾虑。他母亲通常总瞧着他,而不轻易同他讲话。他情绪稍许安定的时候,眼神仿佛在遐想远离身边的幸福,就像一个深情的人,同他唯一珍视的东西远隔天涯。对于母亲的问话,奥克塔夫总是坦率地回答;然而,母亲就是猜不透他那深邃的,又常常骚动不安的幻想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奥秘。从十五岁起,奥克塔夫就是这种情形。德·马利维尔夫人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会不会有什么隐秘的欲望。奥克塔夫难道不是他自身的主人,不是他命运的主人吗? 德·马利维尔夫人经常观察到,现实生活非但不能引起儿子的激情,反而使他产生不耐烦的情绪,好像现实生活这东西很不识趣,竟然来骚扰并打断他的美好梦想。他仿佛是他周围一切的局外人。除开这块心病,德·马利维尔夫人不能不承认,儿子有一颗正直而坚强的心灵,有很高的天赋和荣誉感。然而,这颗心灵也非常清楚,什么是他独立与自由的权利;同时,他的高尚品格,和一种隐忍的功夫离奇地结合起来。他这样年龄的人,具有这种隐忍功夫,是出人意料的。本来,对幸福的种种憧憬,已经给德·马利维尔夫人的想象带来安宁,不料顷刻之间又被这残酷的现实所粉碎。 在奥克塔夫看来,没有什么比他那骑士舅父的小圈子更烦人,也可以说更可憎的了,因为他爱憎分明,绝不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然而,府中的人都认为,他最喜欢同德·苏比拉纳先生下棋,或者同他一起在大街上“闲逛”,这个词出自骑士之口。骑士尽管年已六旬,可至少还像一七八九年那时一样妄自尊大;不过,现在对事理的精深分析而表现出的那种自命不凡,代替了青年时期的矫揉造作;但是,从前的矫揉造作因为他仪表堂堂、性情快活倒还情有可原。应酬他舅父,不过是个例子,表明奥克塔夫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这真叫德·马利维尔夫人害怕。“我问过这孩子,他同舅父一起消磨时光,究竟有什么乐趣,他照实回答了;但是,”德·马利维尔夫人心想,“在他那古怪的心灵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思议的意念,谁又能揣测得出来呢?这事儿我要是不问,他永远也不会主动跟我讲。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仅仅依靠眼前的一些该做的小事来做判断。他如此刚强,又如此古怪,我怎敢自作聪明,给这样一个人出主意呢?在我的朋友当中,也没有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好请教的。再说,我怎么能辜负他的信任呢?我不是答应过,绝对保守他的秘密吗?” 德·马利维尔夫人让这些伤心的念头搅扰着直到拂晓,这才像往常一样得出结论,她应该运用对儿子的全部影响,劝他多到博尼维府去。德·博尼维侯爵夫人既是她的表妹,又是她的知心朋友,非常受人尊敬;上流社会的知名人士,经常在博尼维府的沙龙里荟萃一堂。“我应当做的事儿,”德·马利维尔夫人思忖道,“就是讨好在博尼维府上见到的贤达,从而了解他们对奥克塔夫的看法。”人们到侯爵府去,都愿意成为德·博尼维夫人的常客,并寻求她丈夫的支持。她丈夫是个精明的朝臣,年高德劭,和他的先祖德·博尼维海军司令一样很受王上的敬重。那位可爱的司令,怂恿弗朗索瓦一世干了不少蠢事,最后自食其果,英勇战死了。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的戏剧《第十二夜》的第二幕。 ◎普罗旺斯:法国南方地区名,靠地中海。 ◎希伯来人:古代的犹太人,弥赛亚是他们盼望的救世主。 ◎路济弗尔:《圣经》中魔王撒旦的一个称号。 ◎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资产阶级大革命,国王路易十六与王后被处死;贵族财产被抄没,未被处死的贵族纷纷逃往外国。一八一四年,各国联军打败了拿破仑,流亡在英国的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返国就王位,称路易十八。 ◎利弗尔:法国古币名,后为法郎所代替。 ◎青年路易(1120—1180):法国国王路易七世,一一三七年至一一八〇年在位。一一四八年参加十字军东征,在大马士革战败。 ◎圣日耳曼区:巴黎大贵族居住区,作者指那里的生活死气沉沉。 ◎赔偿法案:一八二五年,法王查理十世颁布法令,给予革命时期被没收财产的逃亡贵族以十亿法郎的补偿。 ◎布尔鲁达(1632—1704):法国耶稣会传教士,著《讲道集》。 ◎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一五一五年至一五四七年在位。 ◎巴维亚一役(1525年2月24日),战到傍晚,海军司令见大势已去,便高声呼喊道:“我遭到这样的惨败,绝不能偷生!”喊罢拉起脸甲,冲入敌群,连杀数人,身上多处受伤而死,但可以无憾了。——原注 [book_title]第二章 唯独她看出来,他神色怏怏,显然是抱负不凡的心胸过高估计了他不能享有的幸福。 马洛 翌日,刚到早晨八点钟,马利维尔府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各处铃声突然响成一片。不久,老侯爵吩咐下人通禀,说是他要见夫人。德·马利维尔夫人还未起床,侯爵本人也匆匆忙忙,没有穿戴整齐。他走上前去吻了吻妻子,眼里闪着泪花说: “亲爱的朋友,我们离世之前,能够看到孙儿孙女了。”老人家热泪滚滚,接着说道:“上天明鉴,我绝不是因为想到自己不再是乞丐了,才激动得流下眼泪……赔偿法案肯定能够通过,您将得到二百万。” 侯爵进来之前,派人叫过奥克塔夫。这时,奥克塔夫请求入见,他父亲站起身,急忙迎上去,投进了儿子的怀抱。奥克塔夫见父亲泪流满面,可能误解了流泪的原因,他苍白的脸颊上立刻泛起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红晕。 “把窗帘全拉开,让阳光照进来!”母亲急促地说。“过来,眼睛看着我。”她以同样的口吻说,却不回答她丈夫的问题,只是细心地察看着,看见那片淡淡的红晕已经升到了奥克塔夫的上脸盘。她从医生的谈话中了解到,人的面颊上出现红箍儿,是得肺病的迹象,因而她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儿子的身体垮掉,再也不去想那二百万法郎的赔款了。 侯爵见妻子这样慌乱便有些不耐烦,等她的心神平稳下来,他才开口说: “是的,我的儿子,我刚刚得到确切的消息,赔偿法案即将议决,在四百二十票中,肯定有三百一十九票赞成。按照我的估计,你母亲损失的财产有六百多万。由于惧怕雅各宾党人,不管国王的裁决打多少折扣,我们少说也能得到二百万。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乞丐了,也就是说,你不再是乞丐了,你的财产又将重新与你的门第相当。现在,我可以给你选择一个姑娘做妻子,用不着再去乞求人家了。” “但是,亲爱的朋友,”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注意别急于相信这样重大的消息,不然的话,我们的亲戚当克尔公爵夫人,以及她那个社交圈子里的人,免不了要说三道四。您保证我们能稳拿几百万,公爵夫人也会打心里高兴,可您先别打如意算盘。” “二十五分钟前,”老侯爵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我就确信赔偿法案准能通过,所谓确信,就是确凿无疑。” 真让侯爵言中了。当天晚上,“无动于衷”的奥克塔夫,一踏进德·博尼维夫人的客厅,就觉出来大家欢迎他的态度格外殷勤。这种关切来得过于突兀,他回礼时便显得有点高傲,至少,当克尔公爵夫人就注意到了这点。奥克塔夫心中既感到不舒服,又感到鄙夷。巴黎社交界与上流社会,本来是他随便出入的地方,现在却对他分外欢迎,无非是“因为他有希望得到二百万赔偿”而已。他那颗火热的心灵,对待别人和对待自己都同样公正,也几乎同样严格,通过这种可悲的事实,不免产生深深的悒郁之感。奥克塔夫傲气十足,绝不肯同人一般见识,竟然怨恨偶然聚在这座沙龙的宾客。他是觉得自己的命运可怜,觉得所有人的命运都可怜。“别人对我的情义,原来这样淡薄,”他暗自思忖道,“二百万法郎,就改变了他们对我的全部情感。看起来,我何必极力检点,好无愧于人们的爱戴呢?只要做做买卖发财就成了。”奥克塔夫这样闷闷不乐地思考着,随便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对面的一张小椅子上,正坐着他的表妹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他的目光偶然落到阿尔芒丝身上,注意到整个晚上,表妹都没有同他讲话。阿尔芒丝同奥克塔夫年龄相仿,但家境清寒,她是德·博尼维和德·马利维尔两位夫人的外甥女;这对表兄妹彼此相处坦然,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进入客厅有三刻钟,奥克塔夫的心情一直凄苦莫名,这时他又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大家都冲着我的钱,对我加倍表示关切,阿尔芒丝却没有恭维我,这里只有她没有讲话,这里只有她的心灵还高尚些。”奥克塔夫感到看着她真是一种慰藉。“这才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呢。”奥克塔夫心中暗道。时间渐晚,他见阿尔芒丝始终没有同他讲话,便又高兴起来,高兴的程度不亚于刚才的满腹忧伤。 那天晚上只有一次,奥克塔夫发觉阿尔芒丝的目光直射到他的身上。当时,有一位外省人的众议员走过来,正笨拙地祝贺奥克塔夫将得到二百万,说什么“他将投票赞成”(这是那人的原话)。奥克塔夫有严格的理性,这超出了别人的想象;阿尔芒丝那副目光的神情,他也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的理性也至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那目光显然是有意观察他,尤其令他高兴的是,那目光已经准备在迫不得已时对他公开表示藐视。要投票赞成几百万的那位众议员,给奥克塔夫碰了一鼻子灰。年轻子爵的蔑视态度表现得太露骨,即便对待一个外省人也未免过分。过了一会儿,那位议员走到德·苏比拉纳骑士面前,对他说: “哼!朝廷的贵族先生们,全是这副派头。我们要是能撇开你们,投票通过给我们的赔偿,那么,你们不向我们做出些保证,就休想捞到钱。我们可再也不愿意像过去那样,眼看着你们在二十三岁就成了上校,我们却熬到四十岁才当个上尉。正统观点的议员有三百一十九名,我们这些过去受损害的外省贵族就占了二百一十二名……”这样的牢骚话对着骑士发泄,叫骑士好不得意,于是,他替朝中贵族辩解起来。这场谈话足足进行了一个晚上,德·苏比拉纳先生喜欢自夸,称这是政治性的谈话。外面尽管刮着刺骨的北风,两个人还是在一个窗洞下辩论;按照严格的规定,窗洞是谈论政治的地方。 谈话中间,骑士只离开了片刻,他向那位议员道了声歉,请他等一等:“我得去问问我外甥,看他把我的马车派了什么用场。”说罢,他走过去,对着奥克塔夫的耳朵说:“你倒是跟别人说说话呀,这样默不作声,都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刚刚发了一笔财,千万不要显得目空一切。别忘记,这二百万,不过是归还的财产,又没有什么别的。假如国王授勋给你,你就该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吧?”骑士说完,像个年轻人似的又跑回窗口,提高嗓音重复说:“喂!十一点半,备好马车。” 奥克塔夫终于开口了,他虽然没有达到潇洒自如的程度,取得完全的成功,可是,他丰姿俊秀,举止沉稳,说出来的话却得到贵妇们的特殊评价。他的思想活跃、清晰,属于那种越品味越让人觉得高超的类型。他说话爽直坦率,正气凛然,虽然收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可是人们过一会儿就能品出味道,暗暗称奇。他的性情高傲,要表达他认为美的事物,从来不着意于绘声绘色。像他这种头脑的人,傲然独处,恰似一个不施脂粉的少妇,走进一个以浓妆艳抹为常的沙龙,在一段时间里,她脸色苍白,显得有些哀愁。奥克塔夫的思想,很少有慷慨激昂的时候,这天晚上,如果说他受到了赞扬,也是因为他的情绪中含有最辛辣的嘲讽,弥补了这种不足。 奥克塔夫的言语刻薄,这只是表面现象,年长一些的贵妇就能够看出来,因而原谅他那种不拘礼节的态度,可是那些糊涂虫却被他慑服了,纷纷为他捧场。奥克塔夫心里充满了轻蔑的情绪,正在巧妙地发泄,忽然听到当克尔公爵夫人讲的几句话,从而得到了他在社交界所能企望的唯一幸福。那时,当克尔夫人凑近他坐的长沙发,不是对着他讲,却是说给他听,声音压得很低,向她的挚友德·拉龙兹夫人说:“瞧哇,阿尔芒丝那个傻姑娘,看到德·马利维尔先生从天上掉下来的财产,不是要产生嫉妒之心吗?天哪!嫉妒,同一个女人多不相配呀!”她的朋友明白这些话的用意,捕捉住了奥克塔夫的专注的目光。他正同某位尊贵的主教先生谈话,假装注视着对方的脸,其实全都听到了。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沉默就得到了解释;在奥克塔夫的心目中,别人指责的那些卑鄙情感,她是确有无疑了。“天主啊!”奥克塔夫思忖道,“这个社交场上的人,没有一个例外,感情全都这样卑鄙啊!我能找出什么理由,可以想象别的社交场合和这里不同呢?这是一座法国名流聚会的沙龙,这里的每个人只要翻翻历史,就能发现一位自己家族的英雄;如果这些人都明目张胆地崇拜金钱,那么,昨天父辈给人扛货包,今天成为百万富翁的不义商人,又该如何呢?天哪!人有多么卑劣啊!” 奥克塔夫对人世感到厌恶,逃离了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他将马车留给他的骑士舅父,自己步行回府。途中下起了滂沱大雨,他淋着倒觉得很痛快。这场冲击整个巴黎的暴风雨,他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心里在想:“对付这种普遍的堕落,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一个心灵美好的人,一个尚未被当克尔公爵夫人之流所谓明智玷污了心灵的人,永远依恋她,终日和她厮守在一起,与她共同生活,一心一意只为了她,为了她的幸福。我一定会热烈地爱她……我这个人,如此不幸,一定会爱她呀!……”突然,一辆飞快的马车,从普瓦提埃街拐进波旁街,险些把奥克塔夫轧死。马车的后轮撞到他的胸口,撞得很重,把他的背心也撕开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展望死亡,心情反倒冷静下来。 “天哪!怎么不把我轧死呀!”他眼望天空喊道。瓢泼大雨并没有使他低下头来;这场冷雨对他很有裨益。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继续赶路,回到府中,立刻跑上楼,回自己房间换了衣裳,接着去问母亲能不能见他。他母亲并没有等候他,早已上床睡了。他孤独一人,看什么都感到心烦,甚至拿起情调低沉的阿尔菲里的作品,想找一出悲剧翻翻,也觉得索然无味。在那十分宽大、又十分低矮的卧室中,他踱来踱去,走了很久,最后想道:“为什么不就此了结这一生呢?命运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为什么我还这样固执地同命运搏斗呢?我拟订了各种各样的行动计划,表面上看起来合理到了极点,结果全部落空。我的生活步步不幸,处处辛酸;这个月不如上个月好,今年也不比去年强。这种顽强地生活下去的劲头,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我缺乏意志吗?死亡又是怎么回事呢?”想到此处,他打开装手枪的箱子,定睛看着:“其实,死亡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愚蠢的人才贪生怕死呢。我母亲,我苦命的母亲,恐怕要死于肺病,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离开人世,追随她的亡灵。我要是觉得生活实在痛苦不堪,也可以在她之前离世。这样的请求假如能够提出来,她是会答应我的……哼!我那骑士舅舅、我父亲本人,他们才不爱我呢,他们爱的是我的姓氏。他们把野心寄托在我的身上。仅仅有一种极小的天职,把我同他们联结起来……”天职一词,犹如一声霹雳,在奥克塔夫的耳边炸响。他停止思索,高声地说:“一种极小的天职!一种无足轻重的天职!……如果这是我唯一的天职,难道也是无足轻重的吗?在眼前这种处境下,如果我都克服不了偶然碰到的困难,那么,我有什么理由这样自信,今后不管面临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战胜呢?我这样睥睨一切,以为一般人所遭受的各种危难、各种祸殃对我毫无影响,然而,我却祈求眼前的痛苦换一种形式,祈求它选择一种适合我的口味的状态,也就是说让它缩小减半。多么渺小啊!我还自以为无比坚强!其实完全是自鸣得意。” 转瞬之间,他有了这种新的认识,并发誓要战胜活下去的痛苦。奥克塔夫对世间万物的厌恶情绪,很快就不那么激烈了,而且也不再那么顾影自怜了。他这颗心灵,由于长期得不到幸福的温暖,在一定程度上沮丧消沉,现在又恢复了自尊,恢复了一点生活的勇气。奥克塔夫的脑海里又起了另外一类念头。卧室的天花板这样低矮,他简直厌恶极了,他羡慕起博尼维府的富丽堂皇的沙龙来,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那个沙龙,少说也有二十尺高,在那里呼吸该多畅快啊!哈!”他像个孩子似的,又惊又喜地高声说,“那二百万有了用场了。我也要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沙龙,像博尼维府上那样的,但是,只能我一个人进去。每个月,顶多让仆人进去一回,对,就在每月一日,让他进去清扫清扫,还必须在我的眼睛监视下,以防他发现我选择些什么书,从而猜测出我的思想,也提防他窥探我写的东西。我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总要写点东西,好引导我的灵魂……我要打一把极小的钢钥匙,比公文包的钥匙还要精巧,挂在我的表链上整天带着。再有,客厅要摆三面大玻璃镜子,每面都有七尺高,我始终喜爱这种阴沉华丽的装饰。圣高班那家玻璃店制造的幅面最大的镜子有多少尺码呢?”这个三刻钟之前还想轻生的人,此时却急不可待地爬上椅子,在书橱里寻找圣高班的镜子尺寸表。他计算了一个小时,用笔列出改建沙龙的费用。他意识到自己在耍孩子脾气,然而写得更迅速,更认真了。各个款项列出来,又核实了总额,要把他的卧室加高,改成沙龙的规模,共需五万七千三百五十法郎。奥克塔夫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不打这样的如意算盘,也绝不会闹出这种笑话来……是啊!我多么不幸呀!”他大步来回走着,又说道:“对,我非常不幸,但是,我比我的不幸还要强大几分,我要同它较量,我要战胜它。布鲁都斯牺牲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因为他面临困境,而我呢,我是要活下去。”他有一个小记事本,藏在写字台的暗格中,他拿出来,在上面写道:“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二百万产生的惬意效果。——友谊倍增。——阿尔芒丝的羡慕。——结束一生。——我将比这个念头更有力量。——圣高班的镜子。” 他用希腊文记下这些辛酸的感想。随后,他弹起钢琴,把莫扎特《唐璜》中的一幕,从头至尾弹了一遍。这段极其阴沉的乐章,使他的心情渐趋平静。 ◎马洛(1564—1593):英国悲剧诗人,著有《浮士德博士的悲剧》。这段引言原文为英文。 ◎雅各宾党人: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中的资产阶级左派,波旁王朝复辟后对共和派的总称;他们在议会中的席位不多,但得到人民的支持。 ◎维托里奥·阿尔菲里(1749—1803):意大利悲剧诗人。 ◎布鲁都斯:古罗马革命的主要发动者,推翻了暴君塔尔干的统治,建立了罗马共和国(公元前509年)。他的几个儿子阴谋复辟塔尔干的统治,身为总督的布鲁都斯便判处他们死刑,并亲自行刑。 ◎《唐璜》:两幕歌剧,罗朗佐·达蓬特编剧,莫扎特作曲(1787年)。 [book_title]第三章 最早熟的花蕾, 未待开放就给虫子蛀去, 而年轻聪明的人, 也会因爱情变得愚蠢…… ……害人的爱情 使一切美好希望全成泡影。 《维洛那二绅士》 奥克塔夫犯起这种寻死觅活的病,并不总是在晚上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一犯病,全部行动都一反常态,具有极其粗暴、格外凶狠的特点。假如说,他仅仅是法律学院的一个普通大学生,无父无母,没人庇护,那就早被人家关进疯人院了。再说,他要是处在那样低下的社会地位,也就没有机会学到这样一套文雅的举止。他多亏了这种举止,古怪的性格才显得文雅些,即使在朝廷贵族的社交场上,他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奥克塔夫高雅出众的气派,在一定程度上,还借重于他的相貌。他的相貌显示出力量与温情,而不是像平庸之人那样,只有凶相,没有力量,仅仅凭自己的一张小白脸招来人家的一瞥。自然,奥克塔夫掌握了高超的表达艺术,他不管表达什么思想,从来不会挫伤别人,至少不会无故伤人。就亏了他平时待人接物这种极有分寸的态度,谁也没有把他往精神病上面去想。 说来有一件事,发生还不到一年。那是在一天晚上,奥克塔夫从母亲的客厅跑出来,一个年轻仆人见他神色异常,慌了手脚,想要上去阻拦,奥克塔夫勃然大怒,断喝一声:“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拦住我的去路!你要是有力气,那就来露一手吧。”说着,他将仆人拦腰抱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窗下就是花园,仆人恰巧摔到一盆夹竹桃上,只伤了一点皮肉。这样一来,奥克塔夫倒充当起下人来,服侍了受伤者两个月,给他的赏钱也未免过多,每天还花几个小时教他识字。全家人都希望这个仆人不要把此事声张出去,送给他许多礼物,对他百依百顺,结果反而把他惯坏了,不得不遣送他回原籍,给了他一笔年金度日。对儿子的性格,德·马利维尔夫人为什么忧心忡忡,现在总可以理解了。 奥克塔夫闯下这场大祸之后,特别使他母亲惶恐不安的,就是直到第二天他才表示痛悔,尽管痛悔到了极点。出事的那天夜晚,奥克塔夫回到府中,有人偶然提醒他,说那个仆人有多危险,他却回答说:“他年纪轻轻,为什么不自卫呢?他阻挡我出去的时候,我不是对他说过,让他自卫吗?”经过细心观察,德·马利维尔夫人注意到,她儿子平日脸上总带着一种忧郁的沉思神情,然而,奥克塔夫每次大发雷霆,都恰恰是在他仿佛把愁思置于脑后的时候。就拿那次事件来说,他正在猜字谜,客厅里有几个年轻伙伴,还有五六个他相识的青年,他同他们高高兴兴地玩了有一个钟头,却突然跑出客厅,把那个仆人从窗口扔出去。 还有一次,在议论二百万赔偿那天晚上的几个月前,德·博尼维夫人举行舞会,奥克塔夫也是这样出人意料地跑掉。当时,他刚跳了几场四组舞与华尔兹舞,舞姿十分优美。母亲看见他受到赞赏,心里非常高兴;他在舞会上的成功,自己也不可能视而不见。有好几位交际场上出名的美人儿,同他讲话时也大做媚态。他那一头金色的大发卷,在他英俊的前额上垂下来,显得美极了,大名鼎鼎的德·克莱夫人见了特别动情。德·克莱夫人从那不勒斯回来不久,她谈起那里年轻人的时髦风尚时,恭维起奥克塔夫来,而且恭维得十分露骨。奥克塔夫听了,立刻飞红了脸,离开客厅,他很想不让人看出他脚步急促,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母亲一时慌了神儿,随后跟了出去,却不见他的影踪了。母亲白白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他才重新露面,神情十分古怪,带着三处刀伤,不过,伤势并不危险。医生认为,他这种偏狂纯粹是“精神上的”,这是他们使用的词,还说发病的原因不可能是生理上的,而是由于某种怪念头的影响。人们都说,奥克塔夫子爵先生根本没有偏头痛的迹象。他上综合工科学校的头一年,到他想当教士之前的那个阶段,发病的次数更加频繁。他动不动就和同学争执起来,大家都认为他完全是个疯子。别人因为有这种看法,才常常对他手下留情,没有用剑教训他。 上面谈到,他受了几处轻伤,躺在床上休养。他说什么事情,总是三言两语,这次向母亲谈起来,也是这样:“我怒气冲冲,向几个当兵的寻衅,他们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动了手,结果是自讨苦吃。”随即话题一转,他又谈起了别的事情。他对表妹阿尔芒丝讲得最为详细。 “有时候,我既感到痛苦,又感到愤怒,但这并不是疯癫。”一天晚上,他对阿尔芒丝说,“可是,不管在上流社会,还是在综合工科学校,大家见我这种情形,都会把我当成疯子。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烦恼。我最不堪忍受的,就是害怕猛然面对一件造成我终生悔恨的事情;就像那一回我把皮埃尔从窗口扔出去险些铸成大错那样。” “您堂堂正正地弥补过来了,您不仅把年金给了他,还把时间贴了进去。如果他有一点点诚恳的态度,您也能使他有个前程。您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还要怎样呢?” “祸事一旦闯下了,当然毫无办法,除非我是个魔鬼,才不会那样尽力弥补呢。但是,事情还不仅仅如此。这种痛苦发作起来,我就仿佛变成了一个乖戾的人,在所有人的眼里也就是个疯子。我见到一些同我年龄相仿的青年,看样子尽管穷困,毫无见识,极端不幸,可是,他们总有一两个童年时期结交下的朋友,同他们分享欢乐,分担忧愁。每天晚上,我看见他们同朋友一道散步,相互讲述他们感兴趣的一切事情。而我呢,孤单一人,在大地上茕茕孑立。我身边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把我的心里话尽情地向他倾吐,永远也不会有。我的感情憋在心里,若是感到痛苦时,我如何排遣呢?难道我一生注定没有朋友,也结识不了几个人吗?难道我是个恶人吗?”他叹息道。 “当然不是恶人,但是,有些人不喜欢您,您又总给他们抓住把柄,”阿尔芒丝对他说。她出于友谊,口气严厉,同时,又想掩饰因他的忧伤而产生的真正怜悯。“比方说,您对谁都彬彬有礼,可是,德·克莱夫人前天举行舞会,您为什么不去参加呢?” “就因为在半年前的舞会上,她的恭维话太笨拙,令我想起错待了几个拿刀的年轻农夫而感到无地自容。” “就算这样吧,”阿尔芒丝又说,“可是,请您注意,您总是找出种种理由,不肯同人来往,既然如此,就别反过来又抱怨自己的生活孤单。” “嗳!我需要的是朋友,而不是社交场上那些人。我难道能在沙龙里找到朋友吗?” “是啊,在综合工科学校的时候,您既然没有找到朋友,在沙龙里也找不到。” “这话说得对,”奥克塔夫沉吟半晌,回答说,“现在,我同您的看法一致,可是,明天到了该行动的时候,我又要反其道而行之,抛弃我今天认为正确的观点。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全在于傲气!假如老天另做安排,让我成为一个呢绒商人的儿子,那一到十六岁,我就该站柜台,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养尊处优,因此,也就会少些傲气,多点幸福……噢!我对自己多么不满意啊!……” 这种自怨自艾,表面上看起来虽然挺自私,阿尔芒丝却听得津津有味。她发现奥克塔夫的眼睛蕴蓄着多大的爱的力量,而且有时显得多么温存! 阿尔芒丝隐约感到,奥克塔夫的毛病在于无端的多愁善感,可是又很难解释清楚。这种多愁善感既造成人的不幸,也使人值得怜爱。奥克塔夫受一种非常活跃的想象力支配,夸大了自己未能享受到的幸福。如果他一出世就具有一副无情、冷酷、理智的心肠,再加上集中在他身上的所有其他优越条件,他就可能非常幸福。他所缺乏的,仅仅是一颗普通人的心灵。 奥克塔夫只是在他表妹面前,有时候才敢谈谈自己的想法。由此可见,他发现可爱的表妹的感情因为自己的财产剧增而改变了,为什么觉得特别痛苦。 奥克塔夫要寻短见的次日,刚刚早晨七点钟,他的骑士舅舅便跑进他的卧室,故意重手重脚,弄出很大的响声,把他惊醒了。他舅父那个人,一贯装模作样。奥克塔夫被吵醒了,不免很恼火,但火气持续了还不到三秒钟,便又想起了尊敬长辈的规矩,于是用一种轻松愉快的口气,接待德·苏比拉纳先生,因为他知道,这种态度最能迎合他的舅舅。 德·苏比拉纳先生庸俗不堪,他出生前或出生后,在世上只认得钱。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好久,向心地高尚的奥克塔夫解释,一个人有了二万五千利弗尔年金,只要有可能增加到十万,就不应该踌躇满志,忘乎所以。舅父讲完这段富于哲理、近乎基督教义的话,又给奥克塔夫出主意说,等家里一领到二百万赔偿费的百分之五,他就应当到交易所去搞投机。随着马利维尔府财产的增加,侯爵必然要把一部分财产交给奥克塔夫掌管。不过,他只有依照他骑士舅舅的妙计,才能到交易所去搞投机。骑士自称认得某伯爵夫人,因此外甥拿年金去搞投机交易,保险“万无一失”。听到“万无一失”这句话,奥克塔夫猛然一挺身。 “是的,我的朋友,”骑士把他的动作当成怀疑的表示,说道,“万无一失。不过,有一次,伯爵夫人在S王府上举止可笑,从那以后,我就有些疏远她。然而,我与她毕竟有点亲戚关系,对啦,我得马上走,去找我与她的共同朋友某公爵,他能使我同伯爵夫人和解。”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的戏剧《维洛那二绅士》第一幕。 [book_title]第四章 就像所有那些哲学家,头一个被她的甜言蜜语蒙蔽的人,又去骗人。迪戈,你听着,哲学家他们讲他们是哲学家吗?魔鬼为达到它的目的也会引经据典。啊!谬误的外表多漂亮! 马辛格 骑士这样莽撞地闯进来,险些把奥克塔夫再度投入昨夜厌世的情绪中。他对人类正愤恨不已,仆人走进来,送上一本厚厚的书,用英国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封蜡印章刻得很有造诣,但是图案并不吸引人:一片沙漠,上面两根交叉的枯骨。奥克塔夫很有鉴赏眼光,称赞那两根“胫骨”图案逼真,印章也刻得无可挑剔。“这是皮克莱派风格,”他心里思量道,“这种荒唐事,准是我表姐虔诚的C夫人干出来的。”但是,他一打开,就明白猜错了;原来是一部图夫南的《圣经》合订本,装潢极其美观。“女信徒向来不赠送《圣经》,”奥克塔夫一面说,一面拆开里边的书信,可是找来找去不见署名,便随手扔进壁炉里。过了一会儿,他的老仆人圣雅克走进来,一副捣鬼的神气。 “这包书是谁送来的?”奥克塔夫问。 “这可是个秘密,人家特意要瞒着子爵先生。其实也没什么,还不是那个拜兰老头交给门房的,他像个贼似的,一放下就溜掉了。” “哪个拜兰老头?” “就是德·博尼维夫人原先的仆人,表面上给辞退了,暗中还替她干事儿。” “难道有人怀疑,德·博尼维夫人有私情吗?” “嗳!天哪,不是的,先生。我说的暗中干事儿,是指的为了新教干的事儿。侯爵夫人给先生秘密送来的东西,大概是一部《圣经》吧。先生看看字迹就能认出来,那是侯爵夫人的女仆鲁维埃太太的笔迹。” 奥克塔夫瞧瞧壁炉下边,看见那封信落在火圈之外,还没有烧着,便叫仆人掏出来给他。他大吃一惊地发现,别人非常清楚他正在读埃尔维丘斯、邦达姆、贝尔,以及其他作家所写的坏书,并在信中责备了他。“一个人即使有最完美的道德,也无法避免这种事,”奥克塔夫自言自语地说,“人一参加了宗派,便不顾身份地搞阴谋,派密探。自从颁布了赔偿法,他们好像对我格外关切,连我的灵魂的永福,我有朝一日可能有的影响,他们都操起心来。” 整个后半天,德·马利维尔侯爵、德·苏比拉纳骑士,还有请来吃饭的两三位真正的朋友聚在一起闲聊,话题几乎离不开奥克塔夫的婚姻、他的新地位,听起来实在庸俗。昨天晚上,奥克塔夫发神经闹了一夜,心中尚有余悸,因此,他的态度不像往常那样冷淡。他母亲发现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其实,他是硬着头皮尽职责,纵然谈不上什么满面堆笑,至少也显得随和,一心同大家敷衍凑趣儿。为此,他绞尽了脑汁,最后竟使周围的人都对他产生了幻想。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初衷,即使他那骑士舅舅一旁调侃,说什么二百万法郎对一个哲学家的头脑产生了奇妙的影响,奥克塔夫也不嗔怪。别人说他忘乎所以,他就顺势说,他即便当上王子,二十六岁之前也誓不结婚。那是他父亲结婚的年龄。 骑士见奥克塔夫一走,便说:“显而易见,这个年轻人暗暗树立了雄心,要当主教或是大主教。他的出身、他的信条,将来一定能使他当上大主教。” 听到这番话,德·马利维尔夫人微微一笑,侯爵却感到非常不安。 “您这话可是无的放矢,”侯爵看见他妻子微笑,便回答骑士说,“同我儿子来往密切的,仅仅是几个神职人员,或者几个与他相投的青年学者。他显然讨厌军人,这在我的家族里还从未有过。” “这个年轻人,确实有点古怪。”德·苏比拉纳先生又说。 骑士的这种看法,害得德·马利维尔夫人也长吁短叹起来。 奥克塔夫待在府中,就得陪人说话,心中实在厌烦,于是早早出门,到习武厅剧院去看戏。斯克里布的剧作又精彩又幽默,然而,奥克塔夫却如坐针毡。“其实,舞台上的成功,比什么都更真实可靠,”他思忖道,“再说,对事情还不了解,就生鄙夷之心,这正是上流社会可笑的通病,我,也不特殊,同样难以避免。”看了夫人剧的两个最风趣的场面,依然不得要领;妙语连珠、趣味横生的台词,他却觉得非常粗鄙。《利害婚姻》演到第二幕,表现剧中还钥匙的时候,他再也看不下去,离开剧院,走进一家饭馆。他的行动一贯诡秘,这次也不例外,要了蜡烛和一份汤,等汤一端来,他便插上门,兴致勃勃地看起刚买来的两份报纸,看完就非常小心地塞进壁炉烧掉,他这才付了账,步出店门。那天晚上,他回府更了衣,转身又出门,急着要到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去。“当克尔公爵夫人嘴皮子那样刻薄,谁能向我保证,她不是诋毁阿尔芒丝呢?”奥克塔夫心想,“我舅父就一口咬定,说我让那二百万搞昏了头。”他在饭馆看报时,偶然读到一句不相干的话,产生了这种想法,当即高兴起来。他想到阿尔芒丝,不过那就像想起他在世上的唯一朋友,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想起他几乎视为朋友的唯一的人似的。 他根本没有想到爱,而是极端憎恶这种感情。那天,在美德与痛苦的作用下,他的心灵坚定起来,心中充满了美德与力量,唯恐失之轻率,错怪了“一位友人”。 在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里,奥克塔夫一眼也没看阿尔芒丝;然而,整个晚上,他没有放过表妹的一举一动。他一走进客厅,首先恭维当克尔公爵夫人,而且做得十分认真,把个公爵夫人乐坏了,她还真以为奥克塔夫转变了态度,看重了自己的身份。 “这位哲学家,自从他可望成为富翁,就归到我们一边了。”公爵夫人悄悄地对德·拉龙兹夫人说。 奥克塔夫这样做自有用意,是要看看这个女人奸诈到了何等地步,如果发现她非常恶毒,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判断出,阿尔芒丝是清白无辜的。他留心观察,发觉当克尔夫人心如死灰,只有仇恨的情感,才能给她那颗心添点生趣。相反,凡是慷慨高尚的行为,她就憎恶。可以说,她胸中怀着报复的渴望,感情里充满了卑鄙与无耻,只不过给无耻罩上最华丽的外衣;世间只有这种无耻的感情,才能令她那双小眼睛射出光芒。 别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奥克塔夫却想脱身而去,恰好这个时候,他听见德·博尼维夫人要人取她的象棋。那副象棋是中国的雕刻艺术品,做工非常精细,是杜布瓦神父从广州带回来的。奥克塔夫想趁机摆脱当克尔夫人,就请表姨把文件橱的钥匙交给他。德·博尼维夫人怕人乱动,平时就把那副精美的象棋锁在那里。阿尔芒丝正巧不在客厅,刚刚和她的知心朋友梅丽·德·泰尔桑小姐出去了。奥克塔夫要是不主动把钥匙讨过来,人家就会发现德·佐伊洛夫小姐不在而产生反感,很可能在她回来时还要给她白眼;那种白眼虽说极有分寸,可也异常凶狠。阿尔芒丝是个穷苦的姑娘,刚刚十八岁,而德·博尼维夫人已经三十出头了,但是她仍然非常漂亮,不过,阿尔芒丝也非常漂亮。 沙龙隔壁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小客厅。阿尔芒丝同女友来到小客厅,在壁炉前停下来,她想给梅丽看一幅拜伦勋爵像,那是不久前,英国画家菲力普先生给她姨妈寄来的一幅样品。奥克塔夫从小客厅门前的过道经过时,非常清楚地听到阿尔芒丝说: “有什么办法呢?他同其他人一样!他那颗心灵,我原先还以为有多么美好呢,竟被二百万的希望给搅乱啦!” “我原先以为有多么美好”这句称赞话的语调,犹如晴天霹雳,竟使奥克塔夫愣住了,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他走开时,脚步轻得连最敏锐的耳朵也不可能听见。他手里捧着象棋回来经过小客厅门前时,又停了片刻,随即羞红了脸,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雅,于是回到沙龙。在这种世道,嫉妒善于披上各种各样的伪装,奥克塔夫偶然听到的这些话,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然而,说这话时的质朴天真的声调,却在他的心中回响。这绝不是嫉妒的声音。 奥克塔夫把中国象棋交给侯爵夫人,感到有必要思考思考,便走向一个角落,躲到一张牌桌后边。他在想象中,又反复听到那几句话的声调,久久地沉醉于甜美的冥想之中,这时耳边忽然响起阿尔芒丝的声音。他还没有想过用什么方法,才能重新赢得阿尔芒丝的敬佩,仍在美滋滋地体味失掉这种敬佩的幸福。他离开几个人安安静静打牌的偏僻角落,走近德·博尼维夫人那个谈话圈子,目光落在阿尔芒丝的身上。阿尔芒丝注意到,他的目光含有一种感动与倦怠的神情,仿佛经过了一场极度的欢乐,一双眼睛无力灵活地转动了。 那天,奥克塔夫没有得到另外一种幸福,他也未能同阿尔芒丝说上一句话。“天下的事情,没有比为自己辩白更难的了。”他一面这样思忖,一面装出聆听当克尔公爵夫人的劝告的神气。公爵夫人同他最后离开客厅,无论如何也要送他回府。外面寒气袭人,月光皎皎。奥克塔夫吩咐将马牵来,骑马在新建的大街上蹓了几里;将近凌晨三点钟,他才掉转马头回府,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又绕道从博尼维府前经过。 ◎马辛格(1583—1640):英国伊丽莎白时期最后一个著名作家。引言原文为英文。 ◎克罗德·阿德里昂·埃尔维丘斯(1715—1771):法国哲学家,无神论者,著有《论精神》《论人及其智能与教育》。 ◎捷雷密·邦达姆(1748—1832):英国哲学家,霍布斯与埃尔维丘斯的信徒。 ◎皮埃尔·贝尔(1647—1706):法国哲学家与批评家,是法国近代历史批评的先驱。 ◎欧仁·斯克里布(1791—1861):法国剧作家,作品很多,主要有《水杯》《贝尔特朗与拉东》《熊与总督》《利害婚姻》。他的戏剧以情节奇巧见长。 ◎拜伦勋爵(1788—1824):英国著名诗人,著有史诗《唐璜》等。 [book_title]第五章 她的头发光泽,一卷卷环绕着 美丽、平坦、晶莹得聪明的前额, 她的眉毛又长又弯,好似天弓, 她的脸蛋儿泛着青春的红色—— 有时又光洁透明,仿佛有电闪 流过她的脉管…… 《唐璜》 “看到我父亲的财产猛增四倍,我虽然高兴,但是并没有完全乐昏了头,这一真情,如何通过事实,而不是仅凭空话,来向德·佐伊洛夫小姐表明呢?”在二十四小时之中,奥克塔夫集中了全部心思,想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心灵不知不觉被吸引进去,这在他身上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多年来,他对自己的感情始终了如指掌,并引导自己的感情关切他认为合理的事物。这次却一反常态,他怀着二十岁青年的那种急不可待的心情,盼望着同德·佐伊洛夫小姐见面的机会。他毫不怀疑,向一个几乎每天见两次面的人,他肯定有说话的机会,所难的是讲什么话最适宜,最能令人家信服。他思忖道:“归根到底,在短短的二十四小时里,我还不能以行动彻底地向她证明,我并不像她在内心里所指责的那样卑劣。因此,我理所当然首先应该申辩。”这条思路一开,便有许多话依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是那些话,他时而觉得夸大其词,时而又害怕轻描淡写,不足以驳斥如此严重的非难。到了十一点钟,他来到博尼维府的时候,到底要对德·佐伊洛夫小姐讲些什么,自己心里还一点数也没有。他是第一批进入沙龙的客人。然而他注意到,整个晚上,表妹同他讲了好几次话,表面上跟平时没有差别,可就是不给他单独说话的机会,令他不胜诧异。奥克塔夫特别生气,这天晚上像闪电一样转瞬过去了。 第二天,他的运气依然不佳。第三天,以及后来几天,他都未能同阿尔芒丝爽快地谈谈。他天天盼望能抓住时机,说出那句对他的人格至关重要的话,可是天天眼睁睁看着希望化为泡影,而在德·佐伊洛夫小姐的举止中,他又挑剔不出丝毫故意回避的神态。奥克塔夫认为,世上唯有德·佐伊洛夫小姐配得上他,而他却丧失了这个人的友谊与尊敬,仅仅因为人家误解了他,把与事实相反的情感强加在他的头上。平心而论,这种误解当然比什么都讨人喜欢,但是也最令人焦虑了。奥克塔夫心事重重,冥思苦索他所遇到的情况,经过了好几天,他才逐渐习惯了这种新的处境。从前,他多么喜欢缄默不语,现在却无意中改变了旧习。只要德·佐伊洛夫小姐能听得到他的声音,他的话就特别多。而实际上,他讲出来的话显得古怪也好,缺乏条理也罢,他根本不在意。其实,不管他讲话的对象是一位众所仰慕的夫人,还是一位身份高贵的夫人,他总是在向德·佐伊洛夫小姐说话,仅仅是为了讲给她听。 奥克塔夫有了这种实实在在的痛苦,倒摆脱了无名的忧伤。过去,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判断,他在当时享受了几分幸福,现在,他却弃置了这种习惯。他丧失了唯一的友人,也丧失了他自信应该受到的尊敬。不过,这些痛苦无论多么难以忍受,却没有使他故态复萌,引起那种极端厌世的情绪。他心里思量:“哪个人没有受到过诽谤呢?今天对我严厉,一旦真相大白,严厉就必然会化为热情,从而弥补对我的失礼。” 奥克塔夫看到,有一重障碍将他与幸福隔开,但是他毕竟望见了幸福,至少说望见了苦恼的终极,望见了那种他终日萦怀的苦恼。他给生活确立了一个新的目标,热望重新赢得阿尔芒丝的尊敬,然而,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位少女的性格很独特。她出生在俄罗斯帝国边陲的塞巴斯托堡城,紧靠高加索的边境,她父亲曾在那里任城防司令。德·佐伊洛夫小姐的童年,就是在那种严酷的气候下度过的,她外表虽然十分柔和,内里意志却很坚强,这种性格就是在那种气候里磨炼出来的。她母亲是德·博尼维、德·马利维尔两位夫人的近亲,在路易十八逃亡到米托城的时期,经常出入宫闱,后来嫁给一位俄罗斯上校军官。德·佐伊洛夫是莫斯科的阀阅世家。这位军官的父亲与祖父宦途多舛,他们依附的朝廷重臣不久失宠,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们的家境也就很快衰败下来。 阿尔芒丝的母亲于一八一一年去世,不久德·佐伊洛夫将军在米哈依山战役中殉难,她又失去了父亲。德·博尼维夫人听说自己有一个亲戚,流落到俄罗斯内地的一座小城镇,仅仅靠一百路易的年金过活,便毫不犹豫地把她接到法国来。德·博尼维夫人称她为外甥女,并且打算争取一份朝廷的恩典,给她寻一门好婚事。当初,阿尔芒丝的外曾祖父也曾得过勋位。由此可见,德·佐伊洛夫小姐刚刚十八岁,就已经历了许多苦难。也许正因为如此,生活当中发生的小风波,就仿佛在她的心灵上一掠而过,并不能掀起一点涟漪。有时候她可能受到强烈的刺激,这从她的眼睛里也未尝看不出来,但是显然,任何庸俗的情感休想在她身上发生作用。说来这种安详沉静,如果能打破片刻,该是多么欣慰啊!她这种神态,与她的聪明睿智相得益彰,使她赢得的敬佩,远远超过了她那种年龄所应该得到的份额。 在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圈子里,凡是有名望的贵妇,都对阿尔芒丝友好相待。她能闯出这样的局面,就多亏她那独特的性格,尤其多亏她那双摄人魂魄的湛蓝的大眼睛。不过,也有不少女人同阿尔芒丝作对。她不喜欢的人,就不理不睬;这一点她姨妈劝过她多少次,她就是改不掉。她同人家讲话的时候,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人家眼睛雪亮,自然看得出来。此外,在所有贵妇的举止言谈中,有些细微的表情动作,阿尔芒丝还不敢造次非难,甚至她也许并没想要严禁自己去效法。然而,即使她真的那样做,那在很长的时间内,她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面红耳赤。她在孩提时代,对儿童的小玩意儿入了迷,后来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她养成一种习惯,很少依据别人的反应来对自己做出评价,而是主要看她当天的情绪如何。不过,到了第二天再一思量,又可能给她的生活罩上阴影。 在这个少女的容貌上,就像在她温柔娴静、无忧无虑的性格中一样,看得出几分亚洲女性的特点。尽管她已经长大成人,她那种性格似乎还没有脱离稚气,一举一动都不会使人直接联想到,那是一个女人所特有的夸张的感情,相反却表现出一种妩媚动人的可爱的风采。她丝毫不求表现自己,随时放过出风头的机会,这反而引起大家的兴趣。有好些事情是合乎习俗的,在那些最最高贵的夫人的举止中也每日可见,但是,阿尔芒丝却绝不苟同。总之,德·佐伊洛夫小姐要不是极其温柔,正当青春妙龄,她的对头准会指责她假正经。 在她遇事镇定的神态中,乃至在她的举止中,别人仇视的目光可能会发现有些古怪之处,这也情有可原,她接受的是外国教育,而且到法国来的时间也不长。 德·佐伊洛夫小姐这种古怪性格,不免给自己招致了冤家对头。德·博尼维夫人是社交界的大红人,对小姐的宠爱特别明显,这就使夫人的朋友心生妒恨,饶不过她。奥克塔夫就是在这样的女人堆里打发日子。德·佐伊洛夫小姐为人正直不苟,也令这些人畏惧。由于攻击一个年轻姑娘的行为比较难,她们便攻击她的容貌。有人说,他这位年轻的表妹稍微下点工夫,就会漂亮得多,对此奥克塔夫头一个就表示同意。阿尔芒丝的相貌出众之处,恕我冒昧直言,就是所谓的俄罗斯型美:她的整个脸庞,一方面高度集中了淳朴忠诚的神态,这点在文明过于发达的民族已见不到,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综合美,既有纯血统的切尔克斯人的特征,又有几分线条稍嫌分明的日耳曼人相貌。她那张脸异常严肃,没有一处流于一般,但是即使在平静的时候,也有点太富于表情,这就不完全符合法国人对少女美的看法。 心地宽厚的人认为,谁在他们的面前受人攻击,而缺陷又首先由冤家对头指出来,这对谁反倒是一件大好事。德·博尼维夫人的好友们恨极了阿尔芒丝,索性不顾身份,公然嫉妒起她这条可怜的小生命,动不动就拿她取笑,说她的长相不好,前额太高,从正面看,脸上的线条有些过于突出。 在阿尔芒丝的相貌特征上,可能给她的对头抓得住的唯一把柄,就是在她心不在焉的时候,眼神往往显得古怪。她那种凝思、深邃的眼神,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连最喜欢挑剔的人见了,也肯定会认为是无可厚非的,在那种眼神里既看不出卖弄风情,也看不出自鸣得意。然而不可否认,她那眼神与众不同,仅仅这一点,在一个少女身上就不适宜。德·博尼维夫人的女客们聚在一起,在确信有人注意她们的时候,就一边对德·佐伊洛夫小姐评头品足,一边还常常模拟她的眼神。当然,这些庸俗的女人模仿时故作不见,并去掉那种眼神里美的东西。德·马利维尔夫人见她们如此刻毒,实在看不下去,有一天对她们说:“你们这种情形,就像被贬谪到人间的一对天使,不得不把自己隐蔽在凡人的形体中,等到再度相遇时,就这样相互打量,好辨认出对方来。” 应当承认,在一个如此有主见、如此坦率的人面前,仅仅说几句巧妙含蓄的话,就想辩白清楚一个严重的过失,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奥克塔夫要想做到这一点,必须有随机应变的才能,尤其要显得泰然自若,这就是他这样年龄的人所难于达到的了。 阿尔芒丝无心说的一句话,让奥克塔夫理解为她已经不再把他视为契友了。奥克塔夫当时心头一沉,有一刻钟的工夫没讲出话来。在阿尔芒丝的那句话里,他又根本找不到借口回答,以便重新赢得人家的友谊。他几次试图申辩,可是为时已晚,气氛变了,他的话显得无的放矢;不过,阿尔芒丝听了却若有所思。对阿尔芒丝含沙射影的指责,奥克塔夫绞尽脑汁进行辩解,但仍无济于事。他在无意之中,显露出来自己受到深深的挫伤,这也许是他取得谅解的最巧妙的方式。 自从赔偿法案已成定局,甚至对社会上大多数人都不再是一个秘密以后,奥克塔夫身价百倍,俨然成了一个人物,着实令人有些吃惊。他一跃成为严肃人物的关切对象。大家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特别是那些身份极高的贵妇,她们纷纷想招他为乘龙快婿。我们这个世纪做母亲的人,总是不懈地给女儿寻找丈夫,这种怪癖叫奥克塔夫憎恶到了难以名状的程度。就拿某公爵夫人来说,奥克塔夫有幸同她沾一点亲,可是在赔偿法案之前,她难得同奥克塔夫说句话,现在却认为有必要向他道歉,因为她在习武厅剧院订的第二天包厢,没有给他留个座位。 “我知道,亲爱的奥克塔夫,”她对她表侄儿说,“您对那所漂亮的剧院成见太大,然而,那是唯一令我开心的剧院。” “我承认我的看法错了,”奥克塔夫说,“细想想作者也有道理,他们写的辛辣的台词其实一点也不粗俗。不过,我推翻我从前讲过的话,绝不是有意向您讨一个座位。实话实说吧,我这个人生来古怪,既不合于上流社会,也不欣赏这类喜剧。看来,这类喜剧正是上流社会有趣的缩影。” 这样一位英俊的年轻人,说起话来竟是一副厌世的腔调,公爵夫人的两个姑娘一旁听了,觉得非常好笑,整个晚上,她们都以此为笑谈,可是第二天见了面,对奥克塔夫照样还是无拘无束。奥克塔夫注意到这种变化,只是耸耸肩膀。 奥克塔夫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惊奇,特别是因为他并没有花费气力。不过,他素谙人情世故,料到自己要引起嫉妒,遭受攻击;他想,这项赔偿法案,也少不得要向我提供这种乐趣。他并没有等上多久;几天之后,果然有人告诉他,在德·博尼维夫人的社交场上,有几个年轻军官有意嘲笑他新近得到的财产: “这个可怜的马利维尔有多倒霉呀!”其中一个军官说,“那二百万赔偿,就像一块瓦落到他的头上!看来教士他也当不成啦!这多让人伤心啊!” “真是不可思议,”第二个军官接着说,“在本世纪,贵族遭到如此激烈的攻击,有人竟敢安享贵族的称号,却逃避为本阶级流血牺牲。” “然而,唯有这种美德,雅各宾党人还没敢攻击说是虚伪的。”第三个军官补充了一句。 奥克塔夫听说这场谈话之后,越发到处露面,有舞会就参加,神气活现,遇到年轻人,他还竭力显得放肆无礼。但是,这样的态度,却没有引起一点非议。他深感诧异(他刚刚二十岁),发现别人越发尊敬他了。果然,赔偿财产这个事件,使他完全忘乎所以了。可是,大多数女人说:原先他身上缺乏的,恰恰是这种倜傥不羁的神气!奥克塔夫自己认为是傲慢无礼的举止,她们却称之为倜傥不羁。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无人告诉他别人在背后讲他坏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采取这种态度。奥克塔夫在上流社会处处受到欢迎,这种欢迎令人吃惊,可是正合乎他生来就矫矫不群的禀性。他对自己在社交场上的成功感到高兴,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到母亲的眼里流露出幸福的神情。正是在德·马利维尔夫人的百般催促下,他才恋恋不舍,放弃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他成为别人献殷勤的对象,这对他起的最一般的作用,就是勾起他的心事:他丧失了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欢心。这种不快与日俱增,有时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起码可以说,她是决意疏远他了。由于赔偿法案,奥克塔夫的生活焕然一新,这在博尼维府表现得最为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德·佐伊洛夫小姐疏远他,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奥克塔夫曾经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主持一座有影响的沙龙。自从有了这种可能性,德·博尼维夫人便下了狠心,一定要让他摆脱那种枯燥的实用哲学。最近几个月,她就是这样称呼通常所说的十八世纪哲学。 她常对奥克塔夫说:“那些人实在太丧气,您什么时候把他们的书丢进火里烧掉呢?在您这样年龄、您这样地位的年轻人里,恐怕只有您一个人还看这种书。” 德·博尼维夫人希望奥克塔夫改弦易辙,是要让他信奉一种日耳曼的神秘主义。她耐心地同奥克塔夫一起检查他是否具有“宗教的感情”。自从脱离了孤独的生活,奥克塔夫遇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便通过这些事情验证,看他能不能改宗。他心中暗想,这才叫荒唐呢,别人绝料不到我会这样。 德·博尼维侯爵夫人在社交界里,可以说是公认的最出色的一位夫人。她的相貌十分端庄,一双杏眼神采奕奕,令人肃然起敬;她的体态雍容华贵,举止十分高雅,也许有些过分高雅。这样一副模样,无论到什么地方,也都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德·博尼维夫人的几间客厅相当宽敞,对她十分有利。举例来说,议会最近一次会议开幕的那天,在表彰最杰出的夫人的名单上,她名列第一。奥克塔夫怀着极大的兴趣,观察“宗教感情”的研究会产生什么结果。他这个人,一贯自诩毫不虚伪,现在却干起一件虚伪的事情,想想别人肯定要猜测纷纭,便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德·博尼维夫人的品德高尚,谤毁之言损害不了她的名誉。在她想象的空间,只有上帝与天使的容身之处,或者,顶多再加上介于上帝与人的某些中间体。按照德国最现代的哲学家的学说,这些中间体在我们头顶几尺高的地方飞舞。他们虽然距离我们很近,可也算是居高临下,“吸引我们的灵魂”,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德·博尼维夫人自从迈进了社交界,就赢得了贤淑的名声,她不但受之无愧,而且经受住了短袍耶稣会会士的巧妙含蓄的攻击,奥克塔夫心中暗想:她现在要拿这种声名为我冒险。一位如此尊贵的夫人,对他这样关切,又做得非常明显,令他心中十分快慰。因此,不管德·博尼维夫人认为为了他的转变有必要讲解多长时间,他都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在德·博尼维夫人新结识的人当中,奥克塔夫很快成为幸运儿,几乎与她形影不离。在一些社交场上,这位侯爵夫人的名声实在太高,就连她自己都在想,她要是肯到宫廷里露露面,无疑会压倒那里的群芳。侯爵夫人的身份高贵,打扮又非常入时,而且风韵不减当年;然而,她尽管有这些优越的地方,对奥克塔夫却没有产生丝毫影响。说来也是不巧,奥克塔夫觉得她有些忸怩作态。他一旦在什么人身上发现这个缺陷,脑子里便只想嘲笑一番。这位二十岁的哲人,任凭别人给他换脑子,却远远没有悟透这种乐趣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这个人,过去曾多少回暗暗发誓,与爱情势不两立,换言之,仇视这种感情是他一生的大事,殊不知,他往博尼维府上跑得那样起劲,恰恰是因为阿尔芒丝在她姨妈的身边,尽管这个姑娘瞧不起他,或许还憎恨他。不过,奥克塔夫并没有抱任何奢望,他性格上的主要毛病,就是过分夸大自己的短处。如果说他稍许有一点自尊心的话,那也只是表现在人格与勇气方面。在他的本阶级中,大部分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把许多可笑的,但又容易卖弄的见解,当成他们的准则。奥克塔夫却不随声附和,他这样做既非常果断,又没有炫耀之心。 这些得意之点,他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例如,他喜欢军旅生活,又不抱加衔晋级的任何野心。应当承认,这些得意之点,使他对自己的坚定性格产生了巨大的信心。奥克塔夫常说,我们没有体察自己的内心,是由于怯懦,而不是由于蒙昧。他凭着这条出色的原则,有点过分地相信自己的明智。谁要是贸然对他说,有朝一日,他准会爱上德·佐伊洛夫小姐,他就会当即离开巴黎。但是,他处于眼下的境地,还远远谈不上这种念头。他十分敬佩阿尔芒丝,可以说唯独敬佩她一个人,而反过来,阿尔芒丝却鄙视他,也正因为如此,奥克塔夫才敬佩人家。想要重新赢得他表妹的尊敬,这不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吗?这其中没有丝毫企图讨好这个姑娘的嫌疑。奥克塔夫远远排除了爱情的意念,甚至连一丝猜想也没有萌生,这是因为他同阿尔芒丝的对头在一起的时候,他头一个就附和说她有缺陷。再说,表妹始终不同他讲话,使他的希望不断落空,内心焦躁不安,他也就无法觉察出来,别人在他面前指责阿尔芒丝的那些缺陷,其实在他的思想里,无不与某种突出的优点相关联。 例如有一天,有人攻击阿尔芒丝,说她偏爱环形鬈发垂在脑袋周围的短发,有如莫斯科那里女人的发型。 “德·佐伊洛夫小姐觉得梳这样的头方便,”德·博尼维夫人的一位女客说,“她不愿意在梳洗打扮上花费时间。”看到贵妇们大肆赞赏这种推理,奥克塔夫在一旁不免幸灾乐祸。她们言下之意似乎要表明,阿尔芒丝忠心耿耿,做出一切牺牲好专门侍候她姨妈,是完全应该的。然而,她们的眼神却在说,她是尽伴娘的义务,才把一切全牺牲掉的。奥克塔夫心高气傲,绝想不到驳斥这种含沙射影的攻击。他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心里又美滋滋地暗暗赞叹。他嘴上不讲,心里却觉得:这个受到其他所有女人攻击的女人,却是这里唯一值得我敬佩的人!她身无分文,而其他那些女人却非常富有。要讲夸大金钱的重要性,只有她还可能有资格。然而她领取的年金不满一千埃居,却不把金钱放在眼里。独独那些十分阔气的女人,才向金钱卑躬屈膝地膜拜。 ◎原文为英文,引自英国著名诗人拜伦的长诗《唐璜》。译文见查良铮所译《唐璜》第一章第六十一节。 ◎路易十八(1755—1824):法国国王,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二四年在位。法国一七八九年爆发资产阶级大革命,他先后逃亡到科布朗斯、维罗纳、米托等地。拿破仑建立的第一帝国覆灭后,他从英国返回巴黎,继承了王位。 ◎路易:法国旧金币名称,也叫金路易。 ◎切尔克斯人,高加索北部的民族。 ◎十八世纪哲学:指法国资产阶级启蒙哲学,提倡“理性”“真善美”,反对宗教,反对封建专制主义,代表人物主要有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卢梭等。 ◎埃居:法国旧币,各时期价值不一。当时一埃居等于五法郎。 [book_title]第六章 克伦威尔,听我劝告,千万把野心抛掉, 天使有了野心,都会获罪而堕落,何况人 不过是造物主的影像,怎能企望靠野心成功? 《亨利八世》 一天晚上,牌桌已经摆好,几位贵妇也来了,德·博尼维夫人离座同她们寒暄了一阵,然后怀着特殊的兴趣对奥克塔夫说: “您这个人呀,真叫人猜不透。”这话她重复了有一百遍了。 “您要是能向我发誓,永远不泄露我的秘密,”奥克塔夫答道,“我就告诉您。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怎么!连德·马利维尔夫人都不晓得吗?” “我非常尊敬她,绝不忍心惹她不安。” 德·博尼维夫人纵然有多么理想的信仰,听到这话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了。面前的这个男子,在她的眼里已近乎完美无缺,了解这样一个人的重大秘密,确实有吸引力;况且,这个秘密又从来没向人吐露过。 奥克塔夫要求永远保守秘密;德·博尼维夫人听了这话,便走出客厅,过了片刻又返回来,只见她的金表链上挂了一件奇特的饰物:柯尼斯堡制造的一种铁十字架。德·博尼维夫人用左手拿起它,压低了声音,庄严地对奥克塔夫说:“您要求我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对谁都永远保守秘密。我以耶和华的名义向您发誓,是的,我将保守秘密。” “好吧,夫人,”奥克塔夫说,他觉得这个小小的仪式,以及他那高贵的表姨郑重的态度特别新鲜,“告诉您,经常使我心灰意冷、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隐衷,就是这种巨大的不幸:我根本没有‘意识’。您所说的‘内心感觉’,在我身上一点也找不到,我没有丝毫规避罪恶的‘本能’。如果说我憎恨邪恶,那一点也不足为奇,完全是我想通道理的结果,因为我觉得邪恶是有害的。向我证明邪恶是可怖的道理,每个关节我都能随时回想起来;由此可见,我身上没有丝毫神圣的,或者说是‘本能’的东西。” “噢!亲爱的外甥,您真让我可怜!可又令我伤心,”德·博尼维夫人说,语气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您正是我们所说的‘叛逆’。” 他们两人在一处,自然有人留心观察。此刻,她对奥克塔夫表现出来的兴趣十分明显,逃不过几位观察者的机灵的眼睛。德·博尼维夫人矫揉造作的姿态统统不见了,换上一副庄重真诚的神情。她听着这位英俊的青年讲话,特别在动了怜悯之心的时候,眼睛里便射出了温柔的光芒。她的好友们远远地望着,做出各种各样大胆的判断,殊不知,她之所以那样兴奋,仅仅是因为她终于发现了一个“叛逆”。奥克塔夫向她提供了一个战机,她如果能唤醒奥克塔夫的“意识”与“内心感觉”,那就是一次永载史册的胜利。上个世纪有一位名医,他被请到一个府上,为他的朋友一位大老爷看病,检查完了病的症状,好长时间没有开口,突然兴奋得高喊起来: “啊!侯爵先生,这种病,从我们祖辈就绝迹啦!‘玻璃体液’!一种怪病,死亡率最高。啊!我重新发现它了,我重新发现啦!” 德·博尼维夫人的兴奋,就是属于这种类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艺术家的兴奋。 她现在正极力宣传新教,认为新教应该取代过时的基督教。众所周知,基督教正经历第四次变革。她自从宣传新教以来,就听说存在着“叛逆”,只有他们反对德国神秘论学说,而这种学说的基础,就是确认人具有识别善恶的内心意识。她的运气真好,发现了一个“叛逆”,世间唯有她了解这个人的秘密。这个“叛逆者”是个完人,因为他的道德行为是绝对正派的,他“中魔”的本身极其单纯,没有丝毫个人动机的嫌疑。 那天,德·博尼维夫人摆了许许多多有力的理由,要说服奥克塔夫相信,他有“内心感觉”,我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读者大概没有奥克塔夫那样幸运,坐在离他可爱的表妹三步远的地方。尽管那位表妹从内心里鄙视他,他还是渴望重新赢得她的友谊。这种内心感觉,顾名思义,不可能在外表上流露出丝毫的迹象来。“但是,没有比这更简单、更容易理解的了,譬如您就是一个‘叛逆者’,等等。除了空间与时间,尘世再没有任何实存的东西,这一点难道您没有看到,没有感觉到吗?……” 听着所有这些美妙的论证,德·马利维尔子爵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还真有点中魔的样子。德·博尼维夫人的眼光非常敏锐,马上高声说:“喏!亲爱的奥克塔夫,看您的眼睛,‘叛逆’的精神有多明显。”应当承认,奥克塔夫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此刻非常动人,而在平时,却总是无精打采的,即或透过他那世上最美的金发卷,射出火热的光芒,也是一闪即逝。对那双眼睛的魅力,在法国可能比在任何别的地方体会得更深:它们显示出的一颗心灵,多年来被人看成冷漠无情,却突然间对您热情奔放。这工夫,奥克塔夫显得英俊无比,说话充满了情感,语调极其自然;德·博尼维夫人见了,犹如触了电一般,顿时变了模样,那神态着实令人销魂。此刻,她的眼睛闪烁着勇敢忠诚的光芒,为了确保新宗教的胜利,她可以赴汤蹈火,以身殉道。然而,恶意窥探她的人见此情景,又是多么扬扬得意啊! 客厅里这两个杰出的人,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他们。他俩丝毫没有相互取悦的想法,这在他们的头脑里一点位置也没有。在场的当克尔公爵夫人和她身边的人,是法国最精明不过的女性,她们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世上竟有这样清清白白的事情。在上流社会,人们就是这样判断感情问题的。 阿尔芒丝对待她表兄的态度,还真表现得特别执着,几个月来,她始终不同他谈有关他俩私人的事情,还常常整个晚上都不同他讲话。奥克塔夫开始注意到,阿尔芒丝肯发现有他这个人,那就该谢天谢地了。 奥克塔夫见德·佐伊洛夫小姐宿怨不消,便小心翼翼,不露出心慌意乱的神色。过去在社交场上,他总是默默无言,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无限的烦恼,神态既非常古怪,又十分高雅。现在他一反常态,话多起来了,根本不管荒唐不荒唐。不料这样一来,在那些一般都效法德·博尼维夫人沙龙的沙龙里,奥克塔夫一下成为最时髦的男子了。他能取得如此成功,主要是因为他对一切都抱着超然物外的态度,比他的对手们确实高出一筹。他来到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中间,毫无自负的神态。他的“名望”,从杰出的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一直传到羡慕这位夫人的其他社交场合,因而,奥克塔夫没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十分满意的地位。他还没有任何作为,可是一踏进上流社会,就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在别人看来,他的一言一行无不具有奇趣,就是他轻蔑地沉默不语,也显得非同寻常。有些人一到场,他就突然住口了,认为对那种人谈论高尚的情感,无异于对牛弹琴。德·佐伊洛夫小姐见他这样走红,感到非常奇怪。三个月以来,奥克塔夫完全变了个人。他的谈吐,大家都觉得无比精彩,就是对阿尔芒丝也隐隐有一种魅力。说来不足为奇,奥克塔夫讲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讨好阿尔芒丝。 时节将近隆冬,阿尔芒丝认为,奥克塔夫要做高门的乘龙快婿了。这事不难判断,短短的几个月,德·马利维尔子爵的地位就给抬得很高很高。在博尼维府的沙龙里,人们有时会见到一位大贵族。此公一生都在寻求即将闻名一时的人或物,他的癖好就是赶时髦,也亏了这种卓越的思想,他在宦途上得意非凡,人虽然庸庸碌碌,却当上了贵族院的议员。这位大贵族像职员一样,对大臣们奴颜婢膝,极得他们的赏识。他有一个小女儿,是他的唯一继承人;谁要是能攀上这门亲事,他就会把王朝给予他的极大荣誉、极大的优惠传给谁。整个冬天,他似乎都在注意奥克塔夫,不过,谁也没有料到,年轻的子爵这么快就要飞上高枝。这位公爵先生要在他的诺曼底采邑的森林里,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围猎。应邀前去参加的人,面子上是很有光彩的。三十年来,他发出的每个邀请,机灵的人全能猜得出其中的意图。 公爵事先没有透露一点风声,突然给德·马利维尔子爵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子爵同去打猎。对老公爵的行事与性格,奥克塔夫一家了如指掌,他们全体一致认为,奥克塔夫此行到朗维尔古堡去做客,要是能得到主人的欢心,有朝一日他就会当上公爵与贵族院议员。德·苏比拉纳骑士和全家人给他出了许多好主意,奥克塔夫这才动身。到了那里,他有幸看到一个精彩场面:四只出色的猎犬追逐一只鹿,从百尺高的悬崖上一同坠入塞纳河。第三天,奥克塔夫便返回巴黎。 “看来您是发疯了,”德·博尼维夫人当着阿尔芒丝的面,对奥克塔夫说,“您不喜欢那位小姐吗?” “我没有怎么留心看她,”奥克塔夫十分冷静地答道,“我甚至觉得她人很不错。但是,到了我该来这里的时候,我待在那里心情实在憋闷。” 奥克塔夫大略讲了这么几句具有哲理的话,宗教的讨论又重新展开,而且更为热烈了。在德·博尼维夫人看来,奥克塔夫实在是不同凡响。由于对礼仪的本能的顾忌,恕我冒昧地这样讲,或者由于瞥见了有人窃笑,美丽的侯爵夫人终于明白过来,在每天晚上有上百个人聚会的沙龙里“教诲叛逆者”,恐怕不是最理想的地方。有一天,她让奥克塔夫次日用过午餐到她府上去。奥克塔夫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时值四月,翌日阳光灿烂,微风送暖,春意宜人。德·博尼维夫人产生一个念头,要把宗教讨论会移至花园。她很想从“始终新鲜”的大自然景物中,汲取一些有力的论据,好证明她哲学上的一个根本观点:“美则必真”。侯爵夫人头头是道地讲了大半天,这时一个女仆来见她,提醒她该去拜会一位外国王妃。这还是一周前订的约会。但是,德·博尼维夫人把兴趣全放在新宗教上,认为将来终有一天,奥克塔夫会成为这个宗教的圣保罗,因此她把一切都置于脑后了。侯爵夫人谈兴正浓,便要奥克塔夫等她回来。“有阿尔芒丝陪您呢。”她又添了一句。 等德·博尼维夫人一走远,奥克塔夫马上接着讲起来,丝毫也不羞怯。须知一个人只有承认产生了爱情,有所追求,才可能羞怯。 “表妹,我的‘意识’向我讲些什么,您知道吗?”奥克塔夫说,“那就是这三个月来,您鄙视我,把我看成一个庸人,认为我有了增加财产的希望,便忘乎所以了。我很早就想向您剖白一番,不是凭着空话,而是拿出行动来。然而,我没有找到一个有决定意义的行动,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您的‘内心感觉’。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请您盯住我的眼睛,看我讲话的时候,是不是在说谎。” 于是,奥克塔夫开始叙述,把这一时期的各种感受,一系列的尝试,都详详细细地讲给他的表妹听,语气十分天真。这些情况,我们已经向读者交代过了。就连他去拿中国象棋的那次,听到阿尔芒丝对契友梅丽·德·泰尔桑说的那句话,他也没有忘记讲出来。“那句话支配了我的生活,从那以后,我一心想重新赢得您的尊敬。”他回忆的这段往事深深地打动了阿尔芒丝,几滴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悄悄流下来。 她始终没有打断奥克塔夫的话,等他讲完之后,她又沉默了许久。“您认为我是有罪过的呀!”奥克塔夫见她不开口,激动万分地说。阿尔芒丝还是不回答,奥克塔夫眼里闪着泪花,高声说道:“我失去了您的尊敬。现在,我在世上干一件什么事情,才能恢复我过去在您心中的地位呢?请您给我指出来,我立刻就去办到。”这句话讲得既不过分,又深沉有力,阿尔芒丝勇气再大也挺不住了。她再也无法不动声色,眼泪簌簌直往下落,毫无忌讳地哭了起来。她害怕奥克塔夫再多说上几句,会使她更加意乱心慌,剥夺她仅存的一点自制力。她特别不愿开口讲话,怕露了真情,只好赶紧把手递给奥克塔夫,又振作了一下,才完全以朋友的口气说:“我对您十分敬重。”她真幸运,望见一名使女从远处走过来。她一脸泪痕,必须避开那个使女,正好以此为借口,离开了花园。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八世》的第三幕。 ◎苏联时期改为加里宁格勒。 ◎耶和华:《圣经》中上帝的名字。 ◎新教:改革基督教的新教派,主要有德国的路德教派,法国与瑞士的加尔文教派,以及英国的圣公会等。 ◎圣保罗:基督教的创始人之一,于公元六十七年在罗马殉难。每年六月二十九日为圣保罗节。 [book_title]第七章 热情力图伪装,但因深文周纳, 反而暴露了自己;有如乌云蔽天, 遮蔽越暗,越显示必有暴风雨, 眼睛想掩饰内心也总归枉然。 因为热情无论躲在什么假象里, 那终究是装模作样,易于看穿: 冷漠,嗔怒,甚至轻蔑或憎恨, 都是它的假面具,但骗不了人。 《唐璜》 奥克塔夫眼泪汪汪,呆呆地坐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期待了这么久,他终于进行了这场渴望的战斗,自己究竟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他心中暗道:“如果失败的话,那我可就没有一点希望了。阿尔芒丝肯定认为我的罪过太大,根本配不上她的友谊,所以我向她道歉,刚说了几句,她就佯装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屑于同我进一步解释。‘我对您十分敬重’,这短短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还有比这更冷淡的话吗?这是恢复当初的亲密无间的关系?还是一种礼貌方式,用以打断令人不快的解释呢?”阿尔芒丝突然走开,尤其令他感到情况不妙。 奥克塔夫满腹疑虑,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极力回想清楚,试图从中引出结论。他一边要竭力进行正确的推理,一边心里又惴惴不安,生怕突然有个决定性的发现,打消他的一片狐疑,并证明他表妹认为他不配受到尊敬。这边,奥克塔夫正这样胡思乱想,那边,阿尔芒丝也陷入痛苦之中。她哽哽咽咽,唏嘘不已,然而流的是羞愧的眼泪,而不再是刚才那样的幸福的眼泪。 阿尔芒丝急急忙忙,躲进卧室,她羞愧到了极点,自言自语道:“天啊,奥克塔夫看见我刚才那种样子,会有什么想法呢?他能理解我为什么流泪吗?唉!我又何必怀疑呢?像我这样年龄的一个姑娘,听了朋友的几句知心话,几时竟会哭起来呢?噢,天哪!做出这样一件丢人的事情,怎么还有脸同他见面呢?我的处境已经够难堪的,就差引起他的鄙夷了。不过,他说的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句知心话;三个月来,我一直回避他,不同他讲话;因此,他的话应该是失和的朋友间的一种和解。按说,在朋友和解的时候,流点眼泪也情有可原——对,这样解释得通。然而,我不该跑掉啊,不该慌乱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啊! “我何必躲到房间里,痛哭流涕呢?还不如回到花园去,接着同他说说话,表示自己的幸福心情仅仅是出于友谊。对,”阿尔芒丝思忖道,“我应当回花园去,德·博尼维夫人可能还没有回来呢。”她站起身,照了照镜子,见自己满面泪痕,神态异常,无法去见奥克塔夫,便“啊”地叫了一声,绝望地瘫在一把椅子上。“我真不幸,算是丢尽了脸面,而且,是在谁的眼里呢?是在奥克塔夫的眼里啊!”她呜呜咽咽,十分痛心,再也想不下去了。 “怎么!”她过了半晌,又自言自语道,“就在半个小时以前,我心里尽管隐藏着命里注定的感情,可我毕竟还是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幸福的,现在却完啦!永远完了,无可挽回啦!一个像他那样聪明的男子,肯定看得出来,我的意志薄弱到了什么程度。他的理性非常严格,对我这样的薄弱意志是最为反感的。”阿尔芒丝又哽咽起来。这样极度痛苦的心情持续了好几小时,结果她发了低烧。晚上,侯爵夫人让她在屋里休息。 随着体温增高,她很快又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只是丢了一半的脸面,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没有用明确的语言,承认我这前世注定的爱情。不过,从刚才发生的情况来看,难保我今后不会吐露出来。在我与奥克塔夫之间,必须筑起一道永久的屏障。我务必得去当修女,选择修道生活最孤寂的教派,到一个群山环抱、风景秀丽的修道院去。在那里,我永远不会听到人提起他。按照这个念头去做,就是我的‘职责’。”苦命的阿尔芒丝思忖道。从这个时刻起,她的自我牺牲已成定局。她嘴上不讲,心里却体会到(详细讲出来,就仿佛还有怀疑),体会到这样的事实:“我既然明确了‘职责’,如果不立刻盲目地,毫不犹豫地履行,那就无异于庸人的行径,就根本不配得到奥克塔夫的友谊。他对我说过多少回,这是识别高尚心灵的秘密标志!啊!我的高尚朋友,我亲爱的奥克塔夫,这是您的决定,我一定遵从!”她由于发烧,才有胆量小声说出这个名字,并且一再重复它,心里感到很幸福。 阿尔芒丝想进修道院,便马上以修女自居,看到自己的小卧室点缀一些世俗的装饰品,有时也感到很惊奇。“圣西斯托这个美丽的圣母雕刻,是德·马利维尔夫人送给我的,我也应该转送给别人了,”她自言自语道,“这还是奥克塔夫亲手选的,他认为它胜过拉斐尔的处女作《圣母的婚礼》。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还同他争论选得好不好,其实,我只是为了开开心,看他怎样为自己的选择辩护。难道说,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他了吗?我始终爱他吗?噢!这种感情真可怕,必须把它从我的心中驱除。”阿尔芒丝万分苦恼,竭力不想她的表兄,然而她觉得,表兄的形象同她生活中的每件事都相关联,甚至同她生活中最不相干的事情也纠结在一起。她已把女仆打发走,剩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过了一会儿,她又按铃叫人,吩咐把卧室里的雕刻全搬到隔壁房间去。小卧室顿时显得光秃秃的,仅仅剩下漂亮的天青石色的墙纸。她暗自思量:“一个修女,可以给寝室糊上墙纸吗?”这是一个难题,她考虑了许久。她心中设想的修道环境,必须同她将来在修道院居住的寝室完全吻合。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所产生的苦恼,超过了她所有的痛苦,因为,那些痛苦是她臆想出来的,而犹豫不决的心情则是实实在在的。最后她想道:“不行,那里恐怕不准糊墙纸。在创立教派的那些修女生活的年代,纸还没有发明出来呢。那些教派是从意大利传进来的。图博斯金王爷就曾说过,每年用石灰粉刷一遍墙壁,这是许多美观的寺院唯一的装饰。”她在极度兴奋中又说道:“啊!也许应当乘船到意大利去,就借口身体不好。嗳!不成。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奥克塔夫的祖国啊,至少要能经常听到他使用的语言啊!”这时,梅丽·德·泰尔桑小姐走进来,发现卧室四壁光光,不禁大吃一惊,她走近她的朋友,脸上立时失去了血色。阿尔芒丝非常兴奋,一方面由于发烧,另一方面也因为怀有一种崇高的激情;这种激情,仍然是爱奥克塔夫的一种方式;她想向梅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以便加深她俩的友谊。 “我要去当修女。”她对梅丽说。 “怎么!那个人的心肠竟如此硬,把你这个娇弱的人儿伤害了吗?” “噢!天哪,不是,对于德·博尼维夫人,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把对待一个穷苦的、默默无闻的姑娘所能具有的感情,全用到了我的身上。她在忧伤的时候,甚至还挺喜欢我,可以说,她对待任何人,不可能比对待我更好了。如果我对她有一点点抱怨的意思,那也是不公道的,何况我也会意识到自己的地位。” 听了她回答的最后这句话,梅丽忍不住哭了。梅丽非常有钱,但是她也有高尚的情感,这是她出生的那个名门世家的家风。两个朋友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相互紧紧地握住手,直流眼泪,晚上大部分时间就这样度过了。阿尔芒丝最后告诉梅丽,她都因为什么要进修道院,只有一条原因避而不谈:一个穷苦的姑娘,在世上能有什么出路呢?无论如何,总不能嫁给街头的一个小商贩吧?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她呢?在修道院里,就只需要遵守教规,虽说没有她在德·博尼维夫人身边那样的娱乐,诸如欣赏美术作品,倾听上流社会人物的高谈阔论,可是也绝对用不着讨好任何人,更不会因为讨不到好而蒙受羞辱。阿尔芒丝绝不肯提起奥克塔夫的名字,否则她会羞愧而死的。“这就是我的最大不幸。”阿尔芒丝投进梅丽的怀中,一边哭一边想:“真难哪,甚至向自己最忠诚、最有道德的朋友讨主意都不成。” 阿尔芒丝在卧室里哭泣的时候,奥克塔夫这头心里也明白,整个晚上他不会见到德·佐伊洛夫小姐了,于是不顾他的处世哲学,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举动,去接近那些被他怠慢了的女人;平时因为聆听德·博尼维夫人的宗教论述,他才怠慢她们的。好几个月以来,奥克塔夫成了别人追求的对象;那种追求虽说十分有礼貌,可是却越发叫人讨厌。他变得厌世而且忧伤,像阿尔塞斯特一样,听说人家有女儿要出嫁就头疼。只要有人向他谈起一位他不认识的贵妇,他劈头一句话就问:“她有女儿要出嫁吗?”近来,他说话愈加没有顾忌,听到回答人家没有女儿要嫁人,他仍然不满足,还要追问一句:“她没有女儿要出嫁,难道她连个侄女都没有吗?” 正当阿尔芒丝神志不清的时候,奥克塔夫却在那里寻开心,他不仅同所有那些有侄女的夫人闲聊,而且还同令人生畏的、膝下多至三个女儿的母亲搭话,以便排遣因午前的事件而产生的疑惑不定的心情。奥克塔夫之所以鼓起那么大勇气,同那些夫人周旋,也许是因为他看到阿尔芒丝平时坐的那把小椅子,依然在德·博尼维夫人的圆椅旁边。阿尔芒丝的椅子不高,德·克莱府的一位小姐坐到上面,她的日耳曼型的肩膀很美,正好借重矮椅炫耀她的玉肤冰肌。“真有霄壤之别啊!”奥克塔夫与其说是在想,还不如说是在感觉,“德·克莱小姐令人喝彩之处,我的表妹若是瞧见了,会感到多大的屈辱啊!这一位卖弄风情,仿佛就是可以的,甚至不算是缺点。此处倒用得着这句老话:贵族自有贵族样。”想到这里,奥克塔夫就开始向德·克莱小姐献殷勤。除非是有兴趣猜测的人,或者是听惯了他讲话爽快的人,才能从他的所谓欢快的情绪里,看出全部辛酸与鄙视的神情。大家都挺凑趣,觉得他说的话非常俏皮。然而,奥克塔夫自己却明白,他的那些博得满堂彩的话语,其实平淡无奇,有时甚至还相当粗俗。这天晚上,他一次也没有在德·博尼维夫人的身边停留,德·博尼维夫人有些不快,她走过奥克塔夫身边的时候,低声地责怪了他几句,奥克塔夫为自己的逃避辩解了几句,侯爵夫人觉得很中听。她的这个未来的新信徒很有智慧,在社交场上应付裕如,她看着非常满意。 德·博尼维夫人以天真无邪的态度,夸奖了奥克塔夫。如果言语有知,“天真”一词用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它不感到羞愧的话,我就使用这个词。这个女人坐在软椅上的姿态那么优美,眼睛凝视空中的神情又是那么动人。应当承认,她凝视着客厅天棚上的金线脚,有时达到了这种意境:“在这个空间,在这半空中,有一个神灵在听我讲话,在吸引我的灵魂,向我的灵魂灌输特殊的、我万万预料不到的情感,使我表达出来的思想说服力极强。”这天晚上,德·博尼维夫人对奥克塔夫格外满意,认为她的信徒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因此她对德·克莱夫人说:“的确,年轻子爵当初缺乏的,正是随着财产而来的自信心。这项英明的赔偿法案,对我们那些可怜的流亡者是多么公正啊!即使不为这一点,就凭它给我外甥带来新的灵魂这一条,我也非拥护它不可。”当克尔夫人瞧着德·克莱夫人与德·拉龙兹伯爵夫人;这时,一位年轻的公爵夫人走进来,德·博尼维夫人迎了上去。当克尔夫人等她一走开,便对德·克莱夫人说:“我认为这一切都非常清楚。” “太清楚了,”德·克莱夫人答道,“简直要出丑了。那个才貌‘惊人’的奥克塔夫如果再殷勤一点儿,我们亲爱的侯爵夫人就会抑制不住,把她的知心话儿全倾吐给我们了。” “历来如此,”当克尔夫人又说,“那些贞淑的女人我领教过,她们想宣传宗教,最后都落得身败名裂。哼!美丽的侯爵夫人,听本堂神父讲道时倒是一本正经,可是过后又把圣饼还回去!” “这当然比让图夫南制作《圣经》合订本强多了。”德·克莱接上说。 然而,所谓奥克塔夫的殷勤,却转瞬间消失了。他看见梅丽从阿尔芒丝的房间出来,脸上失去了常态;她母亲已吩咐备车回府,她匆匆离去。奥克塔夫也没能上前问问,于是他也当即离开客厅,因为从这时候起,他无论对谁,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他看到梅丽伤心的样子,料想发生了什么意外;德·佐伊洛夫小姐为了逃避他,也许要离开巴黎吧。令人赞叹的是,我们这位哲人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出,他对阿尔芒丝有了爱情。他曾经立下最狠的誓言,反对爱情。他不善于洞察内心,而不是缺乏个性,因而他很可能会盲目地恪守誓言。 ◎引文为英文,译文见查良铮所译《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节。 ◎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著名画家、建筑师、考古学家。 ◎阿尔塞斯特:莫里哀戏剧《恨世者》的主人公。 [book_title]第八章 我怎么能这样干?今后住在哪里? 如何生活?我丈夫认为我已死去, 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乐趣? 《辛白林》 奥克塔夫会爱上她,阿尔芒丝绝不会产生这种幻想。很久以来,同奥克塔夫见见面,就成了她生活中的唯一乐趣。然而,一个出人意料的事件,改变了她的年轻表兄的社会地位,这在她的心中引起多少痛苦的斗争啊!她臆想出了多少理由,来为奥克塔夫行为的突然变化辩解啊!她反反复复地自问:“他有一颗庸俗的灵魂吗?” 等她终于确信,奥克塔夫生来对幸福另有憧憬,而不是以追求金钱与虚荣为乐,新的忧虑又出现了,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她暗自思忖:在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里,我是最穷苦的姑娘;别人要是觉察出我对他的感情,就会更瞧不起我了。这种四处威胁她的深重的不幸,本来应该医好她的痴情,却把她推进了极度的忧郁之中,使她更加盲目地追求她在人世间的唯一乐趣,终日思念奥克塔夫。 每天有好几个小时,阿尔芒丝都能见到奥克塔夫;逐日发生的琐事,改变了她对表兄的想法。她怎么可能医好心病呢?她处处留意,始终不同奥克塔夫谈心,这是因为害怕泄露了真情,而不是因为鄙视他。 他俩在花园里解释的第二天,奥克塔夫两次来到博尼维府,可是阿尔芒丝都没有露面。奥克塔夫下了狠心,采取了这一步骤,结果不知道吉凶如何,心里不胜焦虑,表妹偏偏又莫名其妙地躲起来,更令他大惑不解。晚间,表妹依然没露面,他看出来这是表妹决定对他采取的态度。因此,他再也没有勇气说些空话来消闲解闷了,同谁讲话的心绪都没有了。 每当客厅的门打开,他的心就跳得仿佛要蹦出来。最后,钟敲半夜一点,该起身告辞了。从博尼维府里走出来,前厅、门面、门楣的黑色大理石、花园古老的围墙,它们本来都是很普通的物体,却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好像处处都映现了阿尔芒丝的愤怒。这些平淡无奇的形体,勾起他的怅惘心情,使他倍感亲切。我可以冒昧地这样讲吗?在他的心目中,这些形体很快蒙上了一层温柔典雅的色彩。第二天他发现,府中花园里爬满盛开的黄桂竹香的老院墙,同博尼维府的围墙十分相似,心里不禁一阵颤抖。 就在奥克塔夫鼓起勇气,同他表妹谈话之后的第三天,他来到博尼维府,深信他在表妹的心目中,永远降到了一般相识的地位。他走进客厅,突然看见阿尔芒丝在弹钢琴,他的心情有多么慌乱啊!阿尔芒丝友好地同他打招呼。奥克塔夫发现,她脸色苍白,变化很大。然而,他在阿尔芒丝的眼中,似乎看出某种幸福的神情,这令他大为惊奇,也使他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个明媚的春天早晨,天朗气清,德·博尼维夫人打算到远处去散散步。 “您也同我们一道去吗,外甥?”她问奥克塔夫。 “好吧,夫人,只要不是去布洛涅森林,或者穆索森林就行。”奥克塔夫知道,阿尔芒丝不喜欢那些游览的地方。 “到王宫花园去,从林荫大路走,您说好吗?” “我有一年多没去那儿了。” “我还没见过那里的小象呢。”阿尔芒丝说着,高兴得跳起来,赶紧去拿帽子。 大家兴冲冲地出发了。一路上,奥克塔夫喜气洋洋。德·博尼维夫人同英俊的奥克塔夫,同乘一辆轻便马车,从托尔托尼前面经过;看到他俩的上流社会的人都纷纷这样讲。至于那些身体不好的人,他们看到德·博尼维夫人一行,不免忧伤地想到,这些贵妇人举止轻浮,又恢复了路易十五当朝时的作风。那些可怜的人还说:“在我们贵族举步艰难之际,把淳朴风气和文雅举止的美名,拱手让给第三等级和工业家,真是大大的失策。耶稣会教徒从清心寡欲做起,真有道理。” 阿尔芒丝提到,书店老板刚送来三卷书,书名叫《×××历史》。侯爵夫人对奥克塔夫说:“依您看,这部书我要不要看?报纸不择手段,把它捧得神乎其神,反而令我不大相信。” “然而,您只要翻翻,就会觉得很好。作者擅长叙事,还没有卖身投靠任何党派。” “真有意思吗?”阿尔芒丝问道。 “像瘟疫一样令人讨厌。”奥克塔夫答道。 话题转到历史的可靠性,继而又转到墓碑。 “记得有一天,您对我讲过,”德·博尼维夫人又说,“只有碑文才谈得上确凿无疑,对不对呢?” “对罗马人与希腊人的历史来说,确实如此,有钱的人都树碑立传。然而,记载中世纪史实的数千份的手稿,却还一直放在图书馆里;如果说我们没有利用,那也只怪我们那些所谓的学者懒惰。” “可是,那些手稿的拉丁文很不规范哪。”德·博尼维夫人接着说。 “在我们的学者看来,也许不容易辨认,其实也不见得多么不规范。爱洛伊丝给阿贝拉尔的信件,您如果读一读,一定会很感兴趣。” “听说他们的墓归法兰西博物院管理,”阿尔芒丝说,“安葬在什么地方呢?” “安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了。” “去看看吧。”德·博尼维夫人说。 几分钟之后,他们到了那座英国式的公园;从位置上讲,它是巴黎唯一真正漂亮的公园。他们参观了阿贝拉尔墓碑、马塞纳的尖形纪念碑,还去寻找拉贝杜埃尔的坟墓。奥克塔夫看到年轻姑娘B安息的地方,还为她洒了几滴眼泪。 谈话是认真严肃的,但也相当有趣动人;可以大胆表露自己的感情,用不着遮遮掩掩。说实在的,他们所谈的话题,不会引起什么嫌疑。不过,他们的那种天真语气,却有极大的魅力,这一点他们都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们向前走的时候,只见迎面过来一群游客,他们簇拥着绝顶聪明的G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告诉德·博尼维夫人,她到这地方来,是为了寻求灵感。 我们的朋友听了“灵感”这个词,都几乎要笑起来。他们觉得,平庸做作的神态,从来没有像这样令人作呕。G伯爵夫人同法国的所有庸人一样,专靠夸张她的感受来达到说话的效果。别人谈话,有她一插进来就给搅了,人家见她在场,便不再畅畅快快地表达感情,这倒不是由于虚伪,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廉耻心。这是那些无论有多高的才智的庸人所缺少的。 大家寒暄了几句之后,各自继续游赏。由于路径狭窄,奥克塔夫与阿尔芒丝稍稍落在后边。 “前天,您的身体不舒服吧,”奥克塔夫说,“您的朋友梅丽从您的房间出来,看上去脸色苍白,我当时甚至担心您病得很厉害。” “我根本没有病,”阿尔芒丝说,口吻显然相当轻快,“按照G伯爵夫人的说法,您同我是老朋友,非常关心我的情况,因此,我应当把心中的烦恼告诉您。最近,正酝酿我的婚事,前天,事情几乎到了完全破裂的地步,所以我那天在花园的时候,有点心慌意乱。不过,我请您绝对保守秘密。”阿尔芒丝见德·博尼维夫人走过来,急忙这样说:“我相信您会永远保守秘密的,就是对您母亲也不要讲,更不能告诉我姨妈。” 听她吐露了这件心事,奥克塔夫深为诧异,他见德·博尼维夫人又走开了,便问阿尔芒丝:“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这只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吗?” 阿尔芒丝因为出来走动,呼吸了新鲜空气,脸色非常好,这时却陡然变白了。昨天夜里,她制订这个大胆的计划时,没有估计到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奥克塔夫发现自己问得鲁莽,就想开句玩笑,把话岔开。阿尔芒丝却竭力克制住痛苦的心情,说道:“我希望别人给我介绍的那个人,能够得到您的友谊;我对他的友好情谊是毫无保留的。但是,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别谈这个了,距婚礼的时间也许还相当遥远。”过了一会儿,他们重新登上马车;奥克塔夫再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讲了,他在习武厅剧场下了车。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戏剧《辛白林》的第三幕。 ◎路易十五:法国国王,一七一五至一七七四年在位。 ◎爱洛伊丝(1101—1164):教堂议事司铎福尔贝的侄女,曾秘密嫁给阿贝拉尔,后来同他分手,进了修道院,成为修道院院长。 ◎拉雪兹神父公墓:巴黎最著名的公墓,法国许多名人都安葬在那里,里边有著名的巴黎公社墙。 ◎马塞纳(1758—1817):法国元帅,屡建战功,拿破仑称他为“胜利的骄子”。 ◎拉贝杜埃尔:法国将军,因迎接拿破仑重返法国,于一八一五年被处决。 [book_title]第九章 但愿宁静住到你的心底, 可怜的屋宇,自己守护自己。 《辛白林》 出去游玩的前一天,可把阿尔芒丝折腾苦了;只有联想到一个丧失信心的不幸的人,准备动一次可能造成死亡的手术,才能体会出一点她的痛苦心情。直到晚上,她才有了一个主意:“我同奥克塔夫的关系相当密切,为何不对他讲,我家的一个老朋友打算娶我。假如我的眼泪泄露了我的隐情,把这件秘密告诉他,总可以重新得到他的敬重。我就谎称未来的婚事令我焦虑,而我们在花园的谈话又多少直接触动了我的心境,因而我流了眼泪。唉!他对我要是真有点情意,一听这话也就会打消了念头。这样一来,我至少还可以做他的朋友,不必进修道院去。与世永隔,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一次也见不到了。” 后来几天,阿尔芒丝看出来奥克塔夫在极力猜测谁是她的意中人。“必须让他知道是哪个人,”阿尔芒丝叹息道,“这样做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的本分要我走这一步。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我才有脸再同他见面。” 阿尔芒丝想到德·黎塞男爵,他曾一度充当旺代党人的头目,是个英雄人物;他是德·博尼维夫人沙龙的常客,但来了总是沉默不语。 从第二天起,阿尔芒丝就同男爵谈起话来,提起德·拉罗什雅克兰夫人的回忆录,因为她知道男爵妒忌这部书。男爵谈了许久,对这部回忆录大加贬斥。“莫非德·佐伊洛夫小姐爱上了男爵的一个侄儿,”奥克塔夫心中暗想,“还是她钦慕老将军的英雄事迹,就不考虑他五十五岁的年纪呢?”奥克塔夫想要试探一下,可是,男爵本来就少言寡语,现在看见别人没来由地向他献殷勤,就疑神疑鬼,把嘴闭得更严了。 一位有几个女儿待嫁的母亲,不知道向奥克塔夫说了些什么过分露骨的恭维话,又把他愤世嫉俗的情绪激起来了。他听到表妹称赞那些小姐,便断然地说,她们即使有巧舌如簧的保护人,也无济于事,谢天谢地,他不到二十六岁,绝不倾心于任何一个女子。这句出乎预料的话,像一声霹雳,把阿尔芒丝惊呆了,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奥克塔夫自从有了那笔财产,在她面前可能已经提过不下十次,他想等什么时候才结婚。她听到表兄的这句话,惊喜之余,发觉自己竟忘记了表兄从前讲过这种话。 这一幸福的时刻实在甜美。阿尔芒丝为了尽自己的本分,准备做出巨大的牺牲,昨天还沉浸在极端痛苦之中,竟把这种宽慰心怀的美妙缘由忘得一干二净。正是看到她这样游离忘事,社交场上的人才指责她缺乏智慧,而他们的心理活动则不同,有充足的闲暇留意所有的现象。奥克塔夫刚刚二十岁,阿尔芒丝可以期望,在六年时间里仍然做他最好的朋友,而且“问心无愧”。她心中暗想:“谁晓得呢,我也许会有造化,活不到六年就死了呢?” 奥克塔夫开始有了一套新作风,他见阿尔芒丝对他信赖无疑,也就敢于将自己生活中的琐事和盘托出,事事同他表妹商议。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有惬意的时刻,能够同表妹促膝谈心,一点也不给周围的人听到。他谈的私事,无论怎样琐碎,阿尔芒丝从无厌烦的表示,他见此情形,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阿尔芒丝为了鼓励他,消除他的疑虑,也向他谈出自己的烦恼。这样一来,二人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亲密关系。 天下最美满的爱情,也有起风波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幸福与忧烦,在爱情中恐怕各居一半。然而,阿尔芒丝同奥克塔夫的友情,却从来没有风雨的侵袭,不安的骚扰。奥克塔夫认为,他对表妹没有任何权利,因而不能发什么怨言。 这一对心灵高尚的人,非但没有夸张他们的关系有多么正式,相互间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谈及。自从阿尔芒丝在阿贝拉尔墓旁说到她的婚事,他们之间连友谊这个字眼都没有再提起过。他们虽然天天见面,却很少有单独讲话的时机,即便有也非常短促,而他们俩总是有很多事情要相互诉说,有很多情况要迅速交流,因此也就顾不上咬文嚼字了。 须知,奥克塔夫要找到抱怨的理由也难。一个女子最炽热、最温柔、最纯洁的爱情,在心中所能产生的一切情感,阿尔芒丝为了他全感受到了。她这种爱情的整个前景,就是对死亡的期待,这甚至给她的言语平添了一层圣洁的、安命的色彩,同奥克塔夫的性格完全契合。 奥克塔夫深深感到,有了阿尔芒丝温存的友谊,他心中便充满恬静完美的幸福,因此希望改变自己的性格。 自从奥克塔夫同表妹和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悲观绝望的时刻,而当初,他被冲进波旁街的一辆马车撞倒,还遗憾没有被车轧死呢。他对母亲说:“从前,我发起病来,叫你替我的理智担心,现在我开始相信不会再犯了。” 奥克塔夫越是幸福,头脑就越清楚。他惊奇地看到,社会上有很多事情,从前虽然司空见惯,却从来没有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他觉得人世并不那么可恨,也不那么专门危害他了。他觉得世上除了虔诚的,或者丑陋的女人之外,每个人都比他从前自以为发现的要更多地考虑自己,较少考虑危害别人。 他认识到无论是谁,要是每时每刻都轻率地行事,就绝不会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他原先有一个骄傲而荒唐的想法,认为这个世界是安排好了来“同他”作对的,现在终于发现,仅仅是安排得不合理而已。他对阿尔芒丝说:“不过,人世如此,不可能讨价还价:要么喝几滴氢氰酸,登时毙命,万事皆空;要么乐天知命,高高兴兴地活在世上。”奥克塔夫这样讲,与其说是表达一种信念,不如说是企图说服他自己。他的心灵被阿尔芒丝给予的幸福迷住了。 他的这些知心话,有时对这位姑娘是危险的。当他的感喟带上忧郁的情调,当他瞻念将来,为孑然一身而感到痛苦的时候,阿尔芒丝真是忍了又忍,险些吐露真情,承认她一生当中,即使想象同奥克塔夫分离片刻,也是非常痛苦的。 “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如果没有朋友,”一天晚上,奥克塔夫对阿尔芒丝说,“还能有希望交上吗?爱情是有企图的吗?”阿尔芒丝感到眼泪要夺眶而出了,不得不突然离开,借口说了一句:“看样子,姨妈有话要对我说。” 奥克塔夫独自靠在窗口,继续黯然神伤。“何必对尘世不满呢?”他终于这样想,“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紧紧关在圣多米尼克街的三层楼上,对尘世恨恨不已,然而世态炎凉,谁屑于理睬呢!唉!如果我离开人间,恐怕只有一个人会发现,而且,她那颗友谊的心会感到悲痛。”想到此处,他抬头远远望去,看见表妹坐在侯爵夫人身边的小椅子上,此刻在他眼里显得美极了。奥克塔夫觉得,如此牢固、如此可靠的全部幸福,仅仅维系于他刚说出来的这个小小的词儿:友谊。世纪病人人难免:奥克塔夫自认为是个思想深刻的哲人。 阿尔芒丝突然回到他身边,神情激动,面有愠色。 “刚才,有人向我姨妈讲了一件怪事,诽谤您,”她对奥克塔夫说,“那人一向严肃,直到现在为止,他从来没有同您作过对。他走过去对我姨妈说,您半夜从这里出去,常常到不三不四的沙龙混过下半夜;那种去处不是别的,只能是赌场。 “这还不算,他说那些地方乌烟瘴气,而您恣意放纵,显得很突出,连老主顾都感到惊奇。您不仅混在肮脏的女人堆里,而且还油嘴滑舌,充当那种谈话的中心人物。那人甚至还说,您在那种地方大显身手,玩笑开得非常低级,叫人难以置信。在那些沙龙里,对您感兴趣的当然不乏其人,他们开口就挖苦说,您讲的笑话,是‘拾人牙慧’。他们之间议论说,德·马利维尔子爵年轻,他在庸人的聚会上,大概听人讲过那些笑话,那是用来吸引庸人的注意,好使他们的眼睛发出喜悦的光芒的。不过,您的朋友都很难过,他们注意到您竟然绞尽脑汁,当场编出不堪入耳的话。总而言之,据说您的行为成了极大的丑闻,使您在巴黎的纨绔子弟中,得到了可耻的名声。” 阿尔芒丝见奥克塔夫始终一言不发,有些困惑不解,于是接着说:“诽谤您的那个人,最后还谈了一些细节;我姨妈只是因为太吃惊了,才没有逐一驳斥。” 奥克塔夫发现在这一大段叙述中,阿尔芒丝的声音直颤抖,他心里便感到非常甜美。 “那人对你们讲的全是真的,”他对阿尔芒丝说,“但是,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了。别人不应该看到您的朋友去的地方,我不会重新在那里露面。” 阿尔芒丝又惊奇,又悲伤,简直无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