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阿特拉斯耸耸肩 [book_author]安·兰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30881 [book_dec]1957年,《阿特拉斯耸耸肩》首次由兰登书屋出版。据说,这部小说当时已被12家出版社退稿,出版以后,恶评如潮但畅销无比,对美国大众的影响仅次于《圣经》,作者也因该书几乎激怒了整个成人世界:父亲、母亲、左派知识分子、自由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他们贬低她: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醉心于她的学说。咒骂她:她患上癌症完全是她在哲学上和精神上犯错的结果。在政治上,兰德是一个失败者,自由主义者不喜欢她摆出的自我为中心的姿态;保守派不喜欢她的无神论;双方同时都反对她的个人主义。 然而,与青年马克思一样,兰德也是不怕闪电、不怕霹雳、不怕天空中的惊雷或许,安兰德是美国文学史上最具争议的作家之一,她提倡自私的美德,公开为资本家辩护,而且毫不掩饰她对庞大政府的憎恶。《阿特拉斯耸耸肩》在美国的销售已达千万,被称为自私圣经在书中,与《资本论》对资本的批判一样,她对空想社会主义进行了批驳:在20世纪发动机公司,实行了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制度,开始人们都欢欣鼓舞,觉得这样就可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结果能干的人工作越来越多,懒惰的人的需求越来越多,工厂很快就倒闭了。看来,在对人性的缺点没有充分的了解时,在财富还没有达到无限充裕的时候,空想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显然会给社会带来灾难。 [book_img]Z_10912.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三十五周年再版序言 安·兰德认为艺术是一种“艺术家依照自己纯粹的哲学价值观而对现实的再创造”。因此,就其本质来说,小说(就像雕塑或交响乐一样)不需要也不允许有解释性的前言。它本身疏离评论,自成一体,召唤读者走入、感知和回应。 安·兰德历来不会同意在她的书前加上说教性(或者赞美)的序言,而我也无意拂逆她的愿望。作为替代,我想为她做个铺垫,使你了解她在准备写作《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时的一些想法。 在写小说之前,安·兰德就主题、情节和角色做了大量的笔记。她的笔记不是为别人,而是严格地为了自己——使她有清晰的理解。同《阿特拉斯耸耸肩》相关的笔记,便是她内心与行动的有力说明:探索中的自信,阻力下的执著。尽管未加整理,依然珠玑闪亮。这些笔记同样是那些不朽的艺术作品一步步诞生的绝妙记录。 适当的时候,安·兰德的所有作品都将出版。在为《阿特拉斯耸耸肩》面世三十五周年所出的版本中,我选择了她的四篇有代表性的笔记,作为额外的礼物呈给她的书迷。请允许我提醒第一次阅读此书的读者们,笔记中的内容披露了书中的情节。在了解故事之前就读笔记,会使欣赏这部小说的乐趣大减。 据我回忆,《阿特拉斯耸耸肩》是直到1956年在兰德女士丈夫的建议下才成为小说的名字。贯穿整个写作阶段的题目是《罢工》(The Strike)。 兰德女士最早为《罢工》做的笔记日期是1945年1月1日,大约在《源泉》(Fountainhead)出版一年之后。不过,她当时自然是在想如何使眼前这部小说与后者区分开来。 主题:当主要的推动者们罢工后,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这意味着——一个失去动力的世界。表达:什么,怎样,为什么。具体的步骤和事件——从人的角度,他们的情绪、动力、心理和行为——接着,从人展开,从历史、社会和世界的角度。 主题要求:展现出谁是推动者的主体,他们为什么及如何起作用。谁是他们的敌人,为什么。仇视和奴役推动者的人们背后的动机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妨碍着他们,以及原因。 《源泉》完整地包含了上面最后这一段,洛克(Roark)和托黑(Toohey)对上述这些问题作了完整说明。因此,这不是《罢工》的直接主题——但却是主题的一部分,必须记住并且再次重申(尽管很扼要),以使主题清晰完整。 首先要决定的问题是重点放在谁身上——推动者,还是这个世界的寄生者。答案是:这个世界,故事主要展现的必须是一幅整体的画面。 就这一点来讲,《罢工》与《源泉》相比,更具有“社会”意味。《源泉》是有关人们灵魂中的“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它揭示了创造者和寄生者的本质和作用,主要围绕着洛克和托黑——表现出他们是什么。余下的角色是自我与他人关系这个主题的演变——是洛克和托黑这两个极端的不同比例的混合体。故事主要关心的是角色,是人物本身——是他们的本性。他们彼此的关系——也就是社会和人、人和人的关系——是次要的,是洛克对抗托黑的一个无可避免的直接后果,但它不是主题。 现在,关系必须是主题。因此,人物成为次要。就是说,人物只是用来理清关系。在《源泉》里,我让洛克推动这个世界,吉丁(Keatings)靠他生存并因而恨他,而托黑们则有意出来毁灭他。但是,主题是洛克,而不是洛克与世界的关系。而现在,主题将会是关系。 换句话讲,我必须用实在的、具体的方式表明这个世界是被创造者推动的,确切地说明寄生者如何依赖创造者生存。这两者都是在精神的层面——而且(最特别的是)也是在实实在在的具体事件中(专注于具体而实在的事件,但要时刻记住它们是如何从精神上开始的)。 然而,为了达到这个故事的目的,我不以表现寄生者如何在日常的现实中剥削推动者来开始,也不去刻画一个正常的世界(它只出现在必要的回忆、倒叙或事件本身的暗示中)。我是以假想推动者们罢工的预设做开始。这是小说实际的心脏和中枢。在此,要小心地留意一种差别:我并不是开始赞扬推动者们(那是《源泉》)。我在一开始,是在表现出这个世界多么迫切地需要推动者们,又是多么刻薄地对待他们。我用一种假想的情况来表现——当世界失去了他们。 在《源泉》里,除了暗示,我没有表现世界多么迫切地需要洛克。我的确展现出了这个世界如何,以及为什么恶毒地对待他。我主要表现的是他,这是洛克的故事。和主要的推动者们的关系才必定是这个世界的故事(几乎就是——讲述躯体和心灵之间关系的故事——一个贫血而亡的躯体)。 我不直接表现主要的推动者们在做什么——那只是通过暗示来表现。我表现的是当他们不做这一切时会发生什么(通过这一点,你看到他们工作时的情景,他们的环境和角色。这是构建故事的重要指导)。 为了完成小说,安·兰德必须完全了解主要的推动者们为什么会接受寄生者寄生在他们身上——为什么创造者从来没有罢工——他们当中的人,甚至是最优秀的人,犯了什么错误使他们被束缚在最底层。部分原因通过达格妮·塔格特(Dagny Taggart)——一个向罢工者宣战的铁路公司的女继承人,戏剧性地体现出来。下面这一段描述了她的心理,记于1946年4月18日: 她的错误——以及造成她拒绝加入罢工的原因——是过分乐观和过分自信(特别是后者)。 过分乐观在于她把人们想得太好了,她并不真正了解他们,而且十分慷慨。 过分自信在于她觉得自己能够比任何人做得更多。她觉得可以独自撑起铁路(或整个世界),可以仅凭一己之力,让人们做她希望的、需要的,以及正确的事;她不强迫他们,当然更不用奴役和发号施令,而是通过自己旺盛的精力。她做给他们看,教育和说服他们,她太能干了,他们一定会被她感染的(这还是对他们的理性、对理智的万能所抱的信心。错在哪里呢?理性不是天生的,拒绝理性的人同样无法被理性征服。别指望他们,随他们便好了)。 达格妮在思考这两点时犯了严重的(但可以原谅和理解的)错误,这是个人主义者和创造者们常犯的错误。这错误始自他们最善良的天性和原本正确的准则,只是这个准则被错误地运用了…… 错误在于:由于创造者相信仁慈的宇宙和依此建立的机能,他们发自心底的乐观并没什么不对。只是,把这种乐观扩展到其他某些人就错了。首先,这没有必要。创造者的生活和本性并不要求他如此,他的生活并不依赖别人。其次,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生命,因此,每个人都可能善良或邪恶,想成为哪一类人完全、并且只取决于他自己(通过他的逻辑)。这样的决定只影响他自己,而不是(并且不能、也不应该是)其他人所主要关心的。 因此,创造者固然必须崇拜人(指人自我的最高境界和天性中的自我崇尚),但他绝对不能犯那种认为必须崇拜人类(作为一个集体)的错误。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有着完全(巨大而相反的)不同的后果。 人的最高境界,是自我实现和满足……无论创造者只有一个、几个还是很多,这都无关紧要。人数与此无关。自己也好,和几个志同道合者一起也好,他们都属于人类,都是对人的本质的正确认识,对达到最极致、最纯粹、最高境界的人的证明(行为依照与生俱来的理性存在)。 一个人、许多人,甚至身边所有的人都缺乏人类的理想,这对创造者来说,都不要紧,就让他自己恪守理想吧。这才是他所需要的对于人类的“乐观”。但是,做到这一点异常艰难和复杂——达格妮自然而然地一直错误地希望人们更好(或者变得更好,或者她会教他们变得更好,再或者,其实是她渴望他们变得更好)——并且被这种希望束缚在了这个现实之中。 对自己和自己的能力无比自信,确信能从生活中得到自己所希望的一切,可以、并且只靠自己做成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这对创造者来讲很正常(因为他是理性的,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他必须铭记:不错,创造者的确能够心想事成——前提是他要依循人的本性、世间的规律以及他自身高尚的品行,就是说,他不要一厢情愿地期望别人,而且不要对那些有集体性质的、和他人相关的,或主要借助他人的意志才能完成的事有所企图和幻想(这会是一种不道德的愿望和尝试,与创造者的本性背道而驰)。如果他做这样的尝试,他就不再是创造者,而会成为集体主义者和寄生者。 因此,他绝不能对他想对别人做的事,以及依靠和通过别人做的事抱信心(他不能——甚至不该希望去做这样的尝试——哪怕是尝试就已经不对了)。他绝不能认为他可以……以某种方式用自己的热情和智慧感染他们,令他们符合他的期望。他必须面对原本的他们,认可他们生来就是本性独立的个体,不受他的影响。[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独立地和他们交往,处理那些根据自己的判断适合自己的目标或标准的事(是他们自发、独立于他所做的事)——同时,不要指望别人。 达格妮现在的迫切愿望是经营塔格特运输公司。她看出身边没人符合她的目标,没人有这个能力、独立性和资格。她觉得自己可以同那些无能的寄生虫共同经营,可以通过培训他们,或者只当他们是接受她命令、缺乏主动性和责任感的机器人。而她自己,事实上则成为萌发一切创意的火花,所有责任的承担者。这根本无法做到。这是她的决定性错误,失败的根本原因。 作为小说家,安·兰德最终要表现的并非是坏人或是有缺陷的英雄人物,而是理想的人——坚定如一、完整、完美。在《阿特拉斯耸耸肩》里,这个人物是约翰·高尔特(John Galt),一个直到小说的第三部分才出现,却推动社会和情节发展的高大形象。按他(以及小说)的特点,高尔特有必要成为所有人物生活的中心。在兰德女士1946年6月27日所写的一篇笔记《高尔特与其他人物的关系》中,她简要说明了高尔特对每个人物的意义。 对达格妮——理想。是她的两个追求的答案:既是天才,也是她爱慕的人。第一个追求通过她寻找发动机发明者表现出来。第二个的表现则是通过她日益坚定的信念:自己永远不会陷入爱情…… 对里尔登(Rearden)——朋友。这种理解和欣赏是他一直都需要,但又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或者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他曾在周围的人,他的妻子、母亲和兄妹身上寻找)。 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Francisco d'Anconia)——贵族。唯一给他挑战和激励的人——几乎就是“属于他的那种”观众。生活中只要有如此的快乐和色彩就足以令人眩晕。 对丹尼斯约德(Danneskjold)——依靠。对于这个不安和鲁莽的漂泊者,他是唯一代表土地和根的人,如同拼命抵达的目标,疯狂出海远航后的港口——他唯一能够尊敬的人。 对作曲家——灵感和出色的听众。 对哲学家——他的抽象结果的具体化身。 对神父阿玛杜(Amadeus)——他的矛盾的源泉。痛苦地意识到高尔特是他一切努力的终点,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一个完美的人——而在这个终点,他的方法并不适合(他正屈从于那些罪人,毁灭这终点,毁灭他的理想)。 对詹姆斯·塔格特(James Taggart)——永恒的威胁,神秘的恐惧,耻辱,负罪感(他自己的罪孽)。他与高尔特并无特别的联系——但他有那种持续不断的、毫无来由的、莫名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在他听到高尔特的讲话和初次见到高尔特后,他觉察到了这种恐惧。 对教授——他的良知、耻辱和提醒,时刻折磨他的幽灵,对他的一生说“不”的那个东西。 关于以上的一些注解:里尔登的妹妹斯苔西(Stacy)是一个小角色,后来从小说中删去。 弗兰西斯科(Francisco)在当时那个年代被拼写成“Francesco”;丹尼斯约德的名字为伊瓦尔,大概是沿用了瑞典“火柴大王”伊瓦尔·克鲁格的名字,后者是小说《一月十六日夜》中的人物彼扬·福克纳的真实原型。 神父阿玛杜是塔格特的牧师,塔格特向他做忏悔。牧师本应该是献身善事、始终奉行仁慈道义的正面人物。当兰德女士发觉不能令这个人物有说服力时,她告诉我,她舍弃了这个人物。 教授是罗伯特·斯塔德勒(Robert Stadler)。 现在要介绍最后一个摘选。由于兰德女士思维活跃、观点层出,她常常被人问到她首先是哲学家还是小说家。到后来,对这个问题她已不胜其烦。然而,在1946年5月4日关于创造性本质的论述的笔记中,她为自己做出了回答。 看起来,我既是一个哲学理论家,又是一个小说作家。不过,还是后者更令我感兴趣,前者只是后者的工具,绝对有必要,但只是工具而已,小说的故事才是最终。如果没有对适当的哲学原则的理解和说明,我无法创作出合适的故事;但对原则的发掘之所以令我感兴趣,是因为可以在我的生活里用到发现的这些知识。而我生活的目的是对我喜欢的世界(人和事)的创作——也就是说,它代表着人类的完美。 定义人类的完美需要哲学知识。但是,我对做这种定义没有兴趣。我只是想使用它,把它运用于我的作品(还有我的生活——而我生活和全部生命的核心与目的,就是我的作品)。 我想,写非虚构的哲学作品的念头令我感到乏味,原因就在这里。这种书的目的其实是教导他人,是要把我的观点表达给他们。而小说则是为我自己创造一种我写作时愿意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如果可能,也间接地让人们在他们能及的范围内享受这个世界。 也许有人说,哲学书籍的目的是把新的知识先向自己做出澄清和说明,然后把你的知识提供给其他人。然而,我所知道的区别在于:我需要得到并向自己说明我用过的新的哲学或概念,使其能够通过小说具体地表现出来。我不介意把故事建立在旧有的知识主题或论点上,或者别人已经发现或说明的知识,也就是别人的哲学上(因为那些哲学是错误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抽象的哲学家(我想表现完美的人和他完美的一生——而且我还必须发掘出自己的哲学观点及这种完美的定义)。 不过,当我一旦发掘出了这样的新知识,那么对于用抽象、泛泛的辞令,也就是知识化的形式来表达它,我毫无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使用它,应用它——也就是用人和事件的具体形式,用小说的形式来表达。这一点也是我最后的目的,我的终点。哲学知识或新发现只是通向它的手段。就我的目的而言,抽象知识的非虚构形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而最终在虚构和故事中的应用形式却可以(尽管我要向自己说明这些知识,但在这个归根结底又回到人的循环过程中,我选择最终的形式——表现)。 我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这方面的一种特殊的现象。我想,我代表的是一个完整的人的提炼合成。总之,这应该是我创作约翰·高尔特这个人物的线索。他同样是抽象哲学家与实用发明家的结合,是思想和行动两者的共同体…… 在学习时,我们从具体的物体和事件中归纳出一种抽象。在创作时,我们从抽象中塑造出具体的物体和事件。我们把抽象复原回它的特定含义,回到具体中去。但是,抽象帮助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那种具体。它帮助我们去创造——去根据我们的意图重新勾画这个世界。 我忍不住再引用一段,这是出现在几页后的相同的论述。 作为旁观者,偶然想到:如果创造性的小说写作是一个将抽象转化为具体的过程,那么这种写作就有三种可能的等级:通过旧的小说手法(人物、事件或情景曾在同样的意图中被同样地转化使用过)转化一个旧的(已知的)抽象(主题或论点)——这是最常见的垃圾;通过新的、独特的虚构手法转化旧的抽象——这是大部分的优秀文学;创造全新的、独特的抽象,并通过新的独特的手法转化它。这,就我所知,才是我——我的小说写作。如果这是错误的自负,请上帝宽恕我吧(隐喻!)。就我目前看来,应该不是(第四种可能性——通过旧的手法转化一种全新的抽象——从定义上就行不通:如果抽象是新的,就不可能存在别人曾用过的转化手法)。 她的结论是“错误的自负”吗?她写下这篇笔记已经有四十五年了,而此刻,你的手中正捧着安·兰德的名著。 你来判断吧。 里奥那多·佩克夫 1991年9月 [book_chapter]一 毫不冲突 [book_title]第一章 主题 “谁是约翰·高尔特?” 光线正暗下来,艾迪·威勒斯难以看清流浪汉的面孔。流浪汉简短地问话,毫无表情。不过,街道尽头落日的金黄在他的眼中闪烁着,而这双眼珠嘲弄而直直地盯着艾迪·威勒斯——似乎这问题正是针对他身体里莫名其妙的不安。 “你问这干吗?”艾迪·威勒斯问,声音紧张。 流浪汉斜倚着门厅过道的墙壁,身后锥形的碎玻璃映出天空金黄的色泽。 “为什么这让你不舒服呢?”他问道。 “没有。”艾迪·威勒斯反驳着。 他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流浪汉拦住他后,向他讨要一角钱,接着就喋喋不休起来,似乎是在打发时间,并拖延下一个难题的到来。最近,在街上乞讨零钱已经是司空见惯,没有必要听什么解释,而且他也没有去聆听那个流浪汉如何绝望的细节的念头。 “买杯咖啡去吧。”他说着,递给阴影里那张看不见的脸一角硬币。 “谢谢,先生。”话音返回来,了无兴趣。他向前探了探,饱经风霜的褐色的脸,上面布满了疲惫的皱纹;一双眼睛是聪敏的。 艾迪·威勒斯继续向前走去。他奇怪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都能感觉到它——莫名其妙的恐惧。不,他想,不是恐惧,没什么好害怕的:这只是一种庞大而弥漫开来的忧虑,毫无来由,不知所终。他已经习惯了这感觉,但却无法解释;可是,那个流浪汉说话时似乎知道艾迪能感觉到它,似乎认为一个人应该感觉到它,不仅如此,似乎还知道原因。 艾迪·威勒斯有意识地约束自己,把肩膀抬平。他想,必须制止这种情况。他开始想象了。他是否一直就有这种感觉呢?他三十二岁了,他努力地回想着。不,没有。但他无法记起这情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感觉突然到来,毫无规律,现在比以前来得更频繁。是黄昏,他想,我讨厌黄昏。 云彩和它下面摩天大厦的墙柱慢慢变成黄褐色,像一幅古旧的油画带有的那种杰作褪萎时的颜色。长长的污迹自大厦的尖顶下方蜿蜒垂落,附着在单薄的、被煤灰侵蚀的墙壁上。在高楼上方的一侧,有一条约十层楼高的裂缝,状如静止的闪电。一个突出的东西划破了屋顶上的天空,那是半截尖顶,仍在承接着落日的光芒,尖顶的另一半,金叶早已脱落。日光红而凝静,像映照出的火光,不是那种热烈的火焰,而是即将熄灭,阻止已嫌太晚的余烬。 不,艾迪·威勒斯想,眼前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看起来一如往常。 他继续走着,提醒自己回办公室已经迟到了。他并不喜欢回去要干的活儿,但必须得干完。因此他没有尝试拖延,而是让自己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个弯。他从两幢大楼黑沉沉的身影空隙中,看到一幅悬在半空的巨大日历,像在门缝里看到的一样。 这是去年纽约市长在一栋大楼顶部竖起来的日历。如此,市民们抬头瞧一眼公共建筑,就可以像区分一天的钟点一样知道日期。一个白色的长方块悬在城市上空,向下面街道的人们传达着日期。在这个日落夜晚的锈红光线里,长方块显示出: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移开视线。他从未喜欢过那幅日历的样子。它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方式令他不自在。这种感觉看来融进了他的不安,两者并无本质区别。 他突然想起有句话——类似摘录的一句话,表达了日历看来想要提示的东西,但他记不得了。他边走边搜寻着这句话,这便如同悬在心中的一个空白的形状,既不能填上,也无法丢弃。他回头望去,白色的长方块伫立在楼顶,显示着不可更改的最终结果:九月二日。 艾迪·威勒斯将视线降回到街道,移向一幢褐色石屋台阶前的蔬菜推车上。他看到一堆金黄色的胡萝卜和新鲜的绿葱,看到一方干净的白窗帘在一扇打开的窗前飘舞;他看到一辆公共汽车熟练地拐过街角。他纳闷他为什么感到安定了下来,然后,又为什么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愿望,希望这些景物没有被留在上面那块开阔而不受保护的空虚中。 当他来到第五大道,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途经的商店橱窗。他并不需要,也不想买任何东西,但他喜欢看陈列的物品,任何物品,人们制作的、将被人们使用的物品。他喜欢街道繁华的视野。平均每四家店中,只有不到一家倒闭,橱窗黑暗而空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橡树,的确是毫不相干。但是,他想起了它,还有他在塔格特庄园度过童年的夏天。他与塔格特家的孩子们度过了童年的大半时光。现在,他成了他们的雇员,正如同他的父亲和祖父是他们的父辈的雇员一样。 那棵大橡树曾耸立在塔格特庄园一处孤零零的山丘上,俯瞰着哈德孙河。七岁的艾迪·威勒斯喜欢来这里看那棵树。它屹立在那里已有几百年了,而他觉得它会一直立在那里。树根就像手指头插进泥土一样抓紧了山丘,他觉得即使是巨人抓住树冠,也无法把它连根拔起,只能是撼动山丘和整个大地,就像绳索那一头的拴紧的球一样。在橡树面前,他觉得安全,它是一个无法被改变和威胁的东西,是他的勇气的极大象征。 一天晚上,闪电劈中了橡树。次日早上,艾迪看到了它,倒在地上,被劈成了两半。他像探望黑洞洞的隧道一样向树干中望去。树的躯干只是个空壳,树心早就腐朽殆尽,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烬,任由着微风吹散。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残存的躯体无法独自站立。 几年后,他听人说应该保护小孩不受惊吓,以及有关死亡、疼痛或恐惧的最初体验。不过,这些从来没有吓倒过他。当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向树干的黑洞中看去时,他感到了震惊。那是一种深深的背叛——更可怕的是,他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遭到了背叛。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信念,他知道,是其他的什么。他肃立在那儿好一阵才回家,自此,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锈蚀的交通信号灯变换装置发出尖叫,艾迪·威勒斯在路边停下脚步,摇了摇头。他对自己有些恼怒了。今晚想起这棵橡树完全是莫名其妙,它对他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缕淡淡的感伤——在他体内某个地方,是快速闪过并消失的一滴痛苦,如同玻璃窗上的一点雨滴,流淌出问号的痕迹。 他不想让童年与任何悲伤发生联系,他喜欢童年的记忆。他现在所能记住的其中任何一天好像都被凝固而灿烂的阳光淹没了。他觉得,那其中似乎只有几缕光束穿透到了他的现在:不是光束,更像是纤细的光线,为他的工作、他孤寂的公寓,以及他默默而小心翼翼的生存带来片刻的光彩。 他想起了自己十岁时夏季的一天。那天,在林间的空地,他那两小无猜的玩伴告诉了他长大后他们将要做些什么。那些话听起来如同日光一般闪亮。他听着,既钦佩又惊讶。当他被问到想要做什么时,他脱口而出,“只要是对的”,然后补上一句,“你应该去做大事……我是说,我们一起”。“做什么?”她问。他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们应该去找。不仅仅是你刚才说的那些,不仅仅是做生意和养活自己,而是像打赢战争、从火海里救人或者爬山。”“为什么呢?”她问。他说,“牧师上周日说我们必须一直追求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你觉得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必须找出来。”她没有回答,眼睛望向远处,望到了铁轨。 艾迪·威勒斯笑了。二十年前,他曾经说过,“只要是对的”。从此,他一直信守着这句话,而其他的问题已经淡出了他的内心,他一直忙得无暇去问了。不过,他始终认为一个人显然是必须要做正确的事,他一直不明白人们如何能做其他的,他只是知道他们的确这样做过。对他来说,这依然是简单而难以理解:简单在于,做的事就应该是对的,难以理解的就是,一些事并不如此。他想着,拐过街角,来到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大厦。 这幢大楼是街上最为高傲的建筑。每看到它,艾迪·威勒斯就会露出微笑。楼身上一溜溜长长的玻璃没有损坏,与那些相邻的建筑形成反差。直插天际的楼壁没有破碎的墙角或磨损的边缘,大楼似乎脱离了岁月的打磨。它会一直矗立在那儿的,艾迪·威勒斯想道。 只要他走进这幢塔格特大楼,他就感到轻松和安全。这是个充满竞争和力量的地方。大厅的走道上是镜子一般的大理石。照明是坚固的、打磨过的长方形水晶灯。成排的女职员坐在一扇扇玻璃板后面的打字机前,敲击键盘的声音如同火车车轮飞速驶过的轰鸣。时而,一股轻微的震颤仿佛是与之呼应的回响,穿透楼壁,从大厦地下的隧道传来。火车在那里启动,奔越整个大陆后再回到这里停下,几十年周而复始。塔格特泛陆运输,艾迪想着,连接海洋,他童年时代的一个骄傲的口号,比圣经中的任何一条戒律都更加耀眼和神圣。连接海洋,永远——艾迪·威勒斯重新焕发出他的忠诚,穿过亮可鉴人的大厅,走进了大厦的心脏——塔格特泛陆运输总裁詹姆斯·塔格特的办公室。 詹姆斯·塔格特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看上去像是快五十岁了,似乎没有过渡,便一下子从青春时代走进老年。他有一张小而易怒的嘴,稀疏的头发披在光秃的脑门上。他的姿势有一种羸弱而失了重心的不堪,似乎是同他高大瘦削的身体作对。那身体中本该具有贵族般的自信,那安适而优雅的线条,现在已经转化为蠢人的鲁钝。他的脸苍白而松弛,眼睛黯淡不清,一直不停地缓慢游弋的目光,始终带着憎恨,扫过眼前存在的一切。他看上去顽固而没有活力。他三十九岁。 听到开门声,他厌烦地抬了抬头,“别烦我,别烦我,别烦我。”詹姆斯·塔格特说道。 艾迪·威勒斯走向办公桌。 “是要紧的事,吉姆。”他说道,并没有抬高嗓门。 “好吧好吧,什么事?” 艾迪·威勒斯看了看办公室墙上的地图。玻璃下面的地图,颜色已经消退——他隐隐地惊叹究竟有多少年,有多少塔格特家族的总裁坐在这张地图前面。从纽约到旧金山,塔格特泛陆铁道网络的红色线条刻在褪色的全国版图上,像是血管组织。看上去似乎在很久以前,血液曾贯透了动脉,并且由于自己的过度膨胀,在全国范围内随意蔓延开来。一条红色的斑纹从怀俄明州的车页纳一直蜿蜒下行到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这是塔格特泛陆运输的里约诺特线路。最近,又加了新的标记,这条红色条纹已经延伸到艾尔帕索以南的地点——但是,艾迪·威勒斯的目光刚刚触及那一点,便急忙转开了视线。 他看着詹姆斯·塔格特,说道:“是关于里约诺特线路,”他察觉到詹姆斯·塔格特的目光下垂到了桌子的一角。“我们又出了一起事故。” “铁路事故每天都在发生。你非得拿这个来烦我吗?” “你懂我的意思,吉姆。里约诺特线路不行了,轨道已经完蛋了,整条线路都是这样。” “我们正在弄一条新轨道。” 艾迪·威勒斯继续说下去,仿佛那个回答根本不存在一样:“那条轨道完了。把火车开到那里没有意义。人们正在放弃使用。” “在我看来,全国任何一条铁路都有几条支线运营亏损。我们不是唯一的一家。这是全国性的状况—— 一个暂时的全国状况。” 艾迪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塔格特最不喜欢艾迪·威勒斯的就是这样直视对方眼睛的习惯。艾迪的眼睛是蓝色的,很宽,而且带有疑问。他有金黄的头发和方正的脸庞,很平常,只有那种诚恳的关切和一览无余的迷惑的好奇才会令人注意。 “你想要怎样?”塔格特厉声问道。 “我只是来告诉你你必须知道的事情,因为总得有人告诉你。” “关于我们又出了一起事故?” “关于我们不能放弃里约诺特线路。” 詹姆斯·塔格特很少抬起他的头;他看人的时候,是撩起那双厚重的眼皮,从他宽阔的秃脑门下面向上方盯过去。 “谁想放弃里约诺特线路了?”他问道,“根本不存在放弃它的问题。我讨厌你说这个,非常讨厌。” “可是,我们过去六个月来一直没有完成计划。无论大小,我们没有完成过一次没有故障的运行。我们正在失去我们运输的顾客,一个接着一个。我们还能挺多久?” “你太悲观了,艾迪。你缺乏信心,这会损害一个企业的士气。” “你是说对里约诺特线路什么都不做?” “我从没这么说过。我们一得到新铁轨就会做的。” “吉姆,不会有什么新铁轨了,”他观察到塔格特的眼皮慢慢地翻上来,“我才从联合钢铁的办公室回来。我和沃伦·伯伊勒谈过了。” “他说什么?” “他讲了一个半小时,却没有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答复。” “你纠缠他干吗?我记得铁轨的第一个订单下个月才交货。” “可这之前的订单,应该是三个月前就交货了。” “无法预料的情况嘛,完全不是沃伦能控制的。” “在那之前,六个月前就该交货了。吉姆,我们用了十三个月等联合钢铁交付那批铁轨。” “你想让我怎么办?我又不能管沃伦·伯伊勒的生意。” “我想让你明白,我们不能等了。” 塔格特用半带嘲弄、半带谨慎的语气,缓缓地问道,“我妹妹怎么说?” “她明天才会回来。”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办?” “这是要你来决定的。” “好吧,无论你还要说其他的什么,有一件事你不要提了——就是里尔登钢铁。” 艾迪没有即刻回答。少顷,他平静地说,“好,吉姆,我不会提的。” “沃伦是我的朋友,”他没听到回音,“我不喜欢你的态度。一旦人力可及,沃伦·伯伊勒是会交付那批铁轨的。如果他无法交货,没人能够指责我们。” “吉姆!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明白,里约诺特线路正在垮掉——不管别人是否在指责我们!” “他们得忍着了——如果不是因为凤凰·杜兰戈——他们就不得不忍。”他看到艾迪的脸绷紧了,“直到凤凰·杜兰戈冒出来之前,没人抱怨过里约诺特线路。” “凤凰·杜兰戈做得很出色。” “想象一下,一个叫做凤凰·杜兰戈的东西和塔格特泛陆运输竞争!十年前,它只是一个地方的牛奶运输线。” “现在,它已经拿到了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科罗拉多的大部分货运业务。”塔格特没有做声。“吉姆,我们不能失去科罗拉多,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是所有人最后的希望。如果我们不把自己整顿好,我们在那个州的每一个大客户都会被凤凰·杜兰戈抢走的。我们已经丢了威特油田。” “我搞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谈论威特油田。” “因为艾利斯·威特是一个天才,他……” “该死的艾利斯·威特!” 那些油井,艾迪忽然想道,难道与地图上的那些血脉没有某些共同之处吗?这难道不就是很久以前塔格特泛陆运输的红色溪流蔓延到全国的方式,而现在来看是个壮举吗?他想道,油井喷出的黑色溪流几乎比凤凰·杜兰戈更能够运载它的火车飞快地流向大陆。那油田在科罗拉多的群山之间,很早以前只是被废弃的一片碎石地。艾利斯·威特的父亲靠榨取这些枯油井维持余生。现在,如同有人为山的心脏注射了激素,心脏起搏,黑色的血液从岩石中喷发而出——当然,这就是血液,艾迪想道,因为血供养和赋予生命,而这也就是威特油田所做的。它使空旷的山坡霎时获得生命,为地图上默默无闻的地方带来了新的城镇、新的电站和新的工厂。新建的工厂,艾迪想,在一个来自石油工业的运输收入逐年下降的时候;一个富饶的新油田,在一个又一个著名油田的油泵停转的时候;一个新兴的工业州,曾经是人们除了牛和甜菜根以外,不做他想的地方。有一个人做到了,他用了八年的时间做到了这一切。艾迪想道,这就像他在上学时从课本里读到过、却又从来不太相信的故事,生活在国家早年成长岁月中的人们的故事。他希望他能见到艾利斯·威特。有许多关于他的谈论,但很少有人曾经见过他;他很少来纽约。他们说,他三十三岁,脾气暴躁。他发现了使枯油井复苏的办法,然后就去把它们复苏。 “艾利斯·威特是一个只认钱的贪婪的恶棍,”詹姆斯·塔格特说,“在我看来,生活中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呀,吉姆?这有什么相干——” “另外,他欺骗了我们。我们为威特油田服务了许多年,很尽心。在老威特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每周发一列油罐车。” “现在不是老威特在的日子了,吉姆。凤凰·杜兰戈每天在那里开两列油罐车——而且准时。” “假如他给我们时间,和他一起发展的话——” “他可没时间来浪费。” “他期望什么?是我们把其他客户都甩到一边,牺牲全国的利益,把我们的货车都给他么?” “什么呀,不是,他从不指望任何事,他只和凤凰·杜兰戈做生意。” “我觉得他是一个有破坏力的、不讲理的无赖。我觉得他是一个被过分高估的、毫不负责的暴发户。”听到詹姆斯·塔格特毫无生气的语调突然有了一种感情,令人十分吃惊。“我不能肯定他的油田是如此有成就。在我看来,他打乱了整个国家的经济,没人想到科罗拉多会成为一个工业州。如果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我们怎么能有安全感和计划?” “上帝呀,吉姆!他是——”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在赚钱。但在我看来,那不是衡量一个人社会价值的标准。至于他的石油,要不是因为凤凰·杜兰戈,他就得来巴结我们,和其他客户一样排队,而且不能提超出他的运输合理份额的要求。如果我们想反对那类破坏性的竞争,就没有别的办法。没人能指责我们。” 艾迪·威勒斯想,他的努力已经到了自己的胸口和太阳穴所能承受压力的极限;他曾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一次,而且他觉得,这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除非自己的表达方式有问题,否则不会有其他原因妨碍塔格特对此的理解。因此,他尽了很大的努力,但依旧徒劳,如同他们以往的所有讨论都以他的失败告终一样;无论他说什么,他们似乎从来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情。 “吉姆,你在说什么?在铁路垮掉的时候,即使没人指责我们,又能怎么样?” 詹姆斯·塔格特笑了笑,淡淡的,带着愉悦和冰冷。“很感人,艾迪,”他说,“你对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投入——非常感人。如果你不注意的话,就真的会变成一个世袭的奴隶了。” “我就是这样,吉姆。” “不过,我能问一下,你的工作是和我讨论这些事情么?” “不是。” “那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有各种管理部门?你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些报告给相关的人?你怎么不到我亲爱的妹妹那儿哭诉去?” “是这样,吉姆,我知道轮不到我和你说这些。可是,我不明白发生的这一切,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顾问们告诉了你些什么,或者他们为什么不能让你明白这一切。因此,我觉得我要试着自己来告诉你。” “我珍视我们童年的情谊,艾迪。但是,你认为这就可以让你不打招呼进到这里,而且想来就来吗?想一想你的级别,难道你不应该记住我是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总裁么?” 这次是白费了。艾迪·威勒斯还是像往常一样看着他,没有受到损伤,只是疑惑地问道,“那么你不打算对里约诺特线路做什么了?” “我没这么说过,我根本就没这么说过。”塔格特正看着地图上艾尔帕索以南的那条红线,“只要等圣塞巴斯帝安矿一开始,另外我们的墨西哥支线付清了债务——” “别说这个了,吉姆。” 塔格特转过身来,他被艾迪声音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恨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知道怎么了?你妹妹说——” “让我妹妹见鬼去吧!”詹姆斯·塔格特说。 艾迪·威勒斯一动不动,他没有回答,站在那里凝视着前方。但是,他对詹姆斯·塔格特和办公室里的一切视而不见。 片刻后,他鞠躬退了出来。 下午,詹姆斯·塔格特的随从人员正在关灯,准备结束一天的工作。但随从主管珀普·哈普尔依然坐在他的桌前,拧着一个被拆散了一半的打字机横杆。公司里所有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印象:珀普·哈普尔就是生在那个角落的那张桌子前,而且从来不想离开。从詹姆斯·塔格特的父亲那时起,他就是随从主管了。 当艾迪·威勒斯从总裁办公室走出来时,珀普·哈普尔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是缓缓的,意味深长的,似乎是说他知道艾迪来到大厦的这个角落就意味着有麻烦,知道他此行毫无结果,而且他对他所知道的这些无动于衷。艾迪曾经在街角的游荡者眼中看到过这种带着讥讽的无动于衷。 “嘿,艾迪,知道哪儿能买到羊毛汗衫吗?”他问道,“满城找遍了,哪儿都没有。” “我不知道,”艾迪停下来,说,“干吗问我?” “我谁都问,没准有人会告诉我。” 艾迪有些局促地看着这张空洞而衰老的脸,以及头上的白发。 “这个关节受寒了,”珀普·哈普尔说,“今年冬天会更冷。” “你在干吗?”艾迪指着被拆散的打字机问。 “这鬼东西又坏了。送去修也没用,上次他们用了三个月才修好。也许我能鼓捣好它,但估计顶不了多久了。”他把拳头放在键盘上,“老伙计,你该进废品堆了,用不了多久了。” 艾迪吃了一惊,这正是他一直极力回忆的那句话:用不了多久了。不过,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记起这句话。 “没用了,艾迪。”珀普·哈普尔说。 “什么没用了?” “没什么,随便什么。” “怎么了,珀普?” “我不会再去要一个新的打字机,新的是用锡做的。等老机器没了,就不再有打字了。今天早晨地铁里有个事故,车闸失灵了。你应该回家去,艾迪,打开收音机听一听好的舞曲台。把它忘掉吧,孩子,你的问题就是你没有个爱好。有人又偷了灯泡,就在我住的下面的楼梯那边。我有胸口痛,今天早上买不到任何的咳嗽露,我们街头的那家药店上周倒闭了。得克萨斯西部铁路上个月倒闭了。他们昨天因为临时修路关闭了皇后堡大桥。唉,有什么用?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坐在火车车厢的窗前,向后仰着头,一条腿伸出去,搭在对面的空座位上。窗框随着运行的节奏摇动,窗玻璃悬挂在空旷的黑暗之中,不时,点点的灯光如同明亮的条纹划过车窗。 她的腿被包裹在紧绷的闪亮丝袜里,修长的线条笔直地经过弓起的脚背,停在高跟鞋内的足尖。这种女性的优雅似乎并不属于充满灰尘的车厢,与她浑身上下也极不和谐。她穿着一件虽然曾经价格不菲、此刻却已经松垮走形的驼毛大衣,随意地包裹着她那瘦削而紧张的身体。衣领竖起,碰到她帽子的斜边。一袭快要及肩的褐发垂在脑后。她的脸瘦而有棱角,嘴部轮廓分明,富有肉感,紧紧地闭着。她的手始终在衣袋里,姿势僵硬,没有女人味的温柔,似乎她讨厌固定不动,似乎她对自己的身体,一个女性的身体,毫无意识。 她在坐着听音乐,这是一个胜利的交响乐。音符汹涌着升高,不仅是在表现上升,它们本身就是上升,它们是向上的本质和形式,把人类的每一个以向上做动力的行为和思想都体现了出来。它是烈日喷薄而出的声音,冲破黑暗,广播四方。它有着释放的自由和目的性的严谨,把空间荡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不受羁绊的努力的快乐。声音中只有一个微弱的回音,音乐摆脱了它,表达了一旦发现没有丑恶和痛苦、而且从来就不必有丑恶和痛苦时的那种惊奇。它是一首宽广无际的救赎之歌。 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她想到了——在它还继续时——完全可以彻底放弃——忘掉一切,听任你自己去感受。她想着:去吧,放下束缚,就是这样。 在她心底的某个边缘,在音乐后面,她听到了列车车轮的声音,以均匀的节奏敲打着,每到第四下都敲出一个重音,好像在有意强调着一个目的。因为听到了车轮声,她就可以放松,她边听交响乐边想:这就是车轮必须保持转动的原因,这就是它们要去的地方。 她以前从未听过这首交响乐,但知道它是理查德·哈利写的。她听得出那种激烈和极度的紧张,听得出主题的风格。在人们不再写歌的年代,这是一首清澈、精妙的曲子……她坐在那儿,仰望着车厢顶部,却视若无物,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听一部完整的交响曲,或者只是一个主题,也许,她是在听自己心中的交响乐。 她隐约感到,理查德·哈利的所有作品中都预示般地回响着这个主题,并贯穿在他漫长的挣扎——直至人到中年,名利从天而降并击倒了他,而这——她一边继续听着交响曲一边想着——就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她记起了他的音乐中带有暗示的内容和承诺性的乐句,旋律中断续的、有了开头却不能如愿以偿的音符。理查德·哈利在写这个作品的时候,他……她一下子端坐起来,理查德·哈利是什么时候写的这部作品呢?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也第一次开始纳闷这音乐从何而来。 几步以外的车厢尽头,一个修闸工正在调节空调的控制装置。他很年轻,有着一头金发,他吹的口哨,正是交响乐的曲子。她意识到,他已经吹了有一阵子,这也正是她刚才所听到的一切。 她怀疑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高声问道:“请告诉我你吹的是什么?” 那小伙子向她转过身来,一个直视过来的眼神和她相遇,她看到了一抹坦荡、热情的笑容,似乎他正在与朋友分享着信心。她喜欢他的脸——线条结实硬朗,没有她已经习惯从别人脸上看到的那种让脸走形的松弛肌肉。 “是哈利的协奏曲,”他笑着回答。 “是哪一个?” “第五。” 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缓缓说,“理查德·哈利只写过四首协奏曲。” 小伙子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她刚才一样,似乎猛然间惊醒,回到了现实。如同快门被猛然按下,只留下一张没有表情、毫无人气、漠然而空洞的面孔。 “对,是这样。”他说,“我错了,我搞错了。”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 “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 “什么?” “我不知道。” “你在哪儿听到的?” “记不得了。” 她无望地停住了问话。他转过身去,也不再有兴致。 “它听上去像是哈利的调子,”她说,“但是,我清楚他谱的每个音符,可他从没写过这个。” 小伙子转回来面对着她,除了脸上的一丝注意,依旧无所表示,他问,“你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是的,”她说,“非常喜欢。”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似乎在犹豫,然后走开了。她看着他干活时熟练的动作,他只是闷头干着。 她已经两个晚上没合眼了,可是,她不能让自己入睡。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时间已经不多了:火车一大早就会抵达纽约。她需要时间,但她希望火车能够再快些。不过,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全国最快的列车了。 她尽量去思考,但音乐依旧萦绕在心中,总是能听到,是饱满的和声,如同某种执拗的脚步,无法停下来。她恼怒地摇晃着脑袋,一把拽下帽子,点燃了一根烟。 不能睡,她想道,她要坚持到明天晚上……车轮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她对这声音已经熟悉得可以充耳不闻,但这声音却成为她身体里的一种安详……在她熄灭香烟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根,不过,她想还是等一分钟,就几分钟,然后再去点燃它……她睡了过去,然后,突然惊醒,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车轮停了下来。在夜晚幽蓝的灯光下,列车无声地停在那儿,影子模糊。她瞧了一眼手表:不该停车啊。她向窗外望去,列车静静地停在空旷的原野之中。 听到有人在过道另一侧的座位上移动着,她就问,“我们停下有多久了?” 一个男人漠不关心的声音回答,“大约一个小时。” 那个男人睡眼蒙胧,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一跃而起,冲向了车门。 外面,是寒冷的风,和空旷的天空下空旷绵延的荒野。她听到野草在黑暗中瑟瑟作响。远处,她看见了站在机车旁的人们的身影,在他们上方,一个红色信号灯高挂在夜空。 她迅速走过一排排静止的车轮,向他们走去。没人注意到她走过来。车组人员和几个乘客聚在红灯下,他们已经不再说话,似乎只是在平静中等待着。 “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司机惊愕地转过身。她的问话听上去像是命令,不是乘客那种业余的好奇。她站在那儿,手揣在口袋里,衣领竖起,在寒风的吹打下,几绺头发在面前飞扬。 “红灯,女士。”他说,用大拇指向上指着。 “亮了有多久?” “一个小时。” “我们不是在主轨上,对不对?” “没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列车售票员开口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被导入到副线上,那个切换装置有问题,而这个东西是彻底坏了。”他冲红灯扬扬头。“我看,那个信号灯是不会变的,我觉得它是完蛋了。” “那你们在干什么?” “等着信号变。” 她又惊又怒,还没说话,司炉工窃声笑着说,“上星期,大西洋南方的那个什么特别破烂儿被晾在副线上两个小时——就是出了错。” “这是塔格特彗星号,”她说,“彗星号从来没晚点过。” “这是全国唯一没有晚点过的了。”司机说。 “总会有第一次的。”司炉工说。 “这位女士,你不懂铁路。”一个乘客说,“全国上下的信号系统和配车员是最不值钱的。” 她没有掉头搭理那个乘客,继续对司机说,“如果你知道那个信号灯坏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喜欢她那种权威的语气,也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自然。她看上去很年轻,只能从她的嘴和眼睛看出她已经三十多岁了。那深褐色的眼睛直率而令人不安,似乎能穿过不合理的东西,看透一切。那张面孔隐约有点熟悉,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女士,我可不想把脖子伸出去。” “他的意思是,”司炉工说,“我们的职责是等候命令。” “你的工作是开这列火车。” “但不能违反红灯。如果信号叫停,我们就停。” “红灯意味着危险,女士。”乘客说道。 “我们不会去冒险,”司机说,“如果我们动了,无论是谁该负责,他都会把责任推给我们。所以,除非有人让我们走,我们就停在这里。” “那如果没人这么做呢?” “迟早会有人的。” “你建议等多久?” 司机耸了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 “他是说,”司炉工解释道,“不要问没人能回答的问题。” 她看了看红灯和浸没在远方未知黑暗里的铁轨。 她说,“小心开到下一个信号处,如果那里正常,上主轨道,然后在第一个开门的办公室停下。” “哦?谁说的?” “我说的。” “你是谁?” 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停顿,她被这个自己没有料到的问题弄呆了。可是,当司机靠近看了看她的脸后,便在她回答的同时,用力地喘了口气,“我的天啊!” 她并没有不悦,只是像一个很少听到这个问题的人,回答道:“达格妮·塔格特。” “那,我就——”司炉工说道,然后他们全都不出声了。 她还是以同样自然而然的权威语气继续说道,“开到主轨道上,然后停在第一个开门的办公室等我。” “是,塔格特小姐。” “你们必须把时间赶回来,就用天亮前剩下的时间,保证彗星号正点。” “是,塔格特小姐。” 她正转身要走,司机问,“如果出了任何问题,你会负责吗,塔格特小姐?” “我会。” 售票员一路跟着她,向她的车厢走去,他不知所措地说着,“可是……就这么一个普通的坐票吗,塔格特小姐?怎么会呢?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她随和地一笑,“没时间讲究了。我自己的车厢是安排挂在从芝加哥开出的22号车上,后来在克里夫兰下了车,但22号车晚点了,我就没坐它,坐了后来的彗星号,已经没有卧铺了。” 售票员摇着头,“你哥哥——他可不会坐普通座儿的。” 她笑起来,“是呀,他才不会。” 机车旁的人们看着她走过去,那个修闸的年轻人也在其中。他指着她的背影,问,“她是谁?” “那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的老板,”司机的语气里透出由衷的尊敬,“她是负责运营的副总裁。” 当列车猛地向前一晃,汽笛声消散在原野上空时,她坐在窗前,点了另一根烟,心想:像这样的漏洞在全国随时随地可以碰到。不过,她感觉不到生气或焦虑,她没时间感觉。 这只是等待处理的又一件事情。她知道,那个俄亥俄分部的负责人根本就不行,可他是詹姆斯·塔格特的朋友。她之所以没有很早就坚持撤掉他,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奇怪的是,合适的人太难找了。不过,她必须换掉他,她想,而且她会把这个职位交给欧文·凯洛格,纽约塔格特车站经理的年轻助理之一。他干得很出色,实际上是欧文·凯洛格在管理这个车站。她观察他的工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同采钻人在毫无希望的荒野上,她一直在寻找富有才能的活力。凯洛格做一个分部的负责人还太年轻,她曾经想再等一年。但是已经没时间等下去了,她一回去就会和他谈。 窗外,依稀可辨的大地现在一片片移动得更快了,不断融合成一道灰霭。经过大脑里枯燥的计算,她发现还是有时间去感受些什么:就是艰苦、令人振奋的行动的快感。 伴随着空气中的第一声汽笛,彗星号钻进了纽约城地下的塔格特车站隧道,这时达格妮·塔格特坐直了身体。火车驶入地下时,她总是能感觉到——那种迫切、希望和神秘的兴奋。就像平时存在的一切是用劣质色彩印出的丑陋的照片,但这是锋利的寥寥几笔构成的素描,使事物看起来更加干净、重要——而且值得去做。 她看着隧道流向身后:光光的混凝土墙壁,一堆管线,网状的铁轨延伸到黑洞之中,里面挂着的红灯绿灯像是远处滴落的颜色。再没其他的东西了,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稀释一切,因此,人们可以去赞赏这种纯粹的意图,以及实现它的绝妙创造力。想到此时正在头顶上的塔格特大楼,高耸入云,她想:这些就是大厦的根,空心的根,在地下交织,养活着这座城市。 车一停,她下了车,听到脚下高跟鞋踩到水泥地的声响,她感到轻快、鼓舞、跃跃欲试。她迈开步子,走得飞快,好像脚步的速度可以感染她接触到的一切。直到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用口哨吹着一支曲子——就是哈利第五协奏曲的主旋律。 她感觉到有人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开了。那个年轻的修闸工站在那里盯着她。 她面朝着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一个宽大的椅子扶手上。敞开的大衣下面,是发皱的旅行套装。艾迪·威勒斯坐在房间另一边,不时做着记录。他的职务是主管运营副总裁的特别助理,主要的职责就是把她从浪费时间的琐事中解放出来。她要求他出席这种会谈的场合,这样,她就不用随后再向他做任何解释。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他的桌子后面,脑袋缩在肩膀里。 “里约诺特铁路线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她说道,“比我想的还要糟,但我们要挽救它。” “当然。”詹姆斯·塔格特说。 “部分钢轨还可以凑合用,不过没多少,也用不了多久。我们要开始在山区路段铺设新轨,从科罗拉多开始。我们要在两个月之内拿到新钢轨。” “噢,沃伦·伯伊勒说过他会——” “我已经从里尔登钢铁那里订了钢轨。” 艾迪·威勒斯那里发出了轻微但抑制不住的声音,那是他被压抑的欢呼的愿望。 詹姆斯·塔格特没有立即回答。“达格妮,你怎么不好好坐在椅子上?”他终于说话了,语调大为不悦,“没人是这种样子开会的。” “我就是。” 她在等待。他的目光避开了她的视线,问道,“你是说你已经从里尔登订了钢轨?” “昨天晚上。我从克里夫兰给他打了电话。” “但董事会还没有授权此事,我还没有授权此事,你还没征求过我的意见。” 她探身过去,抓起他桌上的话筒,递给了他,“打电话给里尔登,把它取消。” 詹姆斯·塔格特重新坐回到椅子里,“我没这么说,”他恼怒地回答,“我根本没这么说。” “那就这样了?” “我也没这么说。” 她一转身,“艾迪,让他们起草和里尔登钢铁的合同,吉姆会签的。”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扔给了艾迪,“这是数目和条款。” 塔格特说,“但董事会还没——” “董事会与此事无关。他们十三个月前就授权你买钢轨了,从哪儿买是你的事。” “在做这样的决定前不给董事会发表意见的机会,我觉得不妥。而且,我觉得我不该承担这个责任。” “我来承担好了。” “那关于费用——” “里尔登的价格要比沃伦·伯伊勒联合钢铁的便宜。” “好吧,那沃伦·伯伊勒怎么办?” “我已经取消了合同,我们六个月前就有权取消合同了。” “你什么时候取消的?” “昨天。” “可是,他没打电话给我确认这件事。” “他不会打的。” 塔格特坐在那里,眼睛向下盯着办公桌。她搞不懂他为什么讨厌和里尔登打交道,为什么他的厌恶又是如此的奇怪和躲躲闪闪。还是他们的父亲做铁路总裁的时候,自从里尔登的第一个炼钢炉生火那天,里尔登钢铁做塔格特泛陆运输的主要供应商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们的大多数钢轨是来自里尔登钢铁。在全国,能够按合同准时、保质地供货的公司不多,里尔登是其中一家。达格妮想,除非她疯了,才会觉得她哥哥讨厌和里尔登打交道是因为里尔登绝对的高效率。但她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她觉得这不合常理。 “这不公平。”詹姆斯·塔格特说。 “什么不公平?” “我们总是把生意给里尔登。在我看来,我们应该也给其他人机会。里尔登不需要我们,他已经够大了。我们应该帮助更小的人们来发展。否则,我们只是在鼓励垄断。” “别扯那些没用的,吉姆。” “为什么我们总是从里尔登那里拿货?” “因为我们总能从他们那里拿到。” “我不喜欢亨利·里尔登。” “我喜欢。但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需要钢轨,只有他能给我们。” “人的因素是很重要的,你一点也没有人的因素的意识。” “我们是在说挽救铁路的事,吉姆。” “是啊,当然了,不过,你还是没有人的因素的意识。” “是的,我没有。” “如果我们给里尔登这么大一笔钢轨的订单——” “不是钢,是里尔登合金。” 她一向是避免个人情绪的,但她看到塔格特脸上的表情时,却忍不住破了例,大笑起来。 里尔登合金是一种新型合金材料,是里尔登经过十年试验后制造出来的。他最近才把它投入市场,连一个用户、一个订单都还没有。 塔格特无法理解达格妮的声音从大笑骤然变得冰冷而尖厉:“省省吧,吉姆,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以前没人用过,没人证实过里尔登合金,没人感兴趣,没人想要。但是,我们的钢轨就要用里尔登合金。” “但是……”塔格特说,“但是……但是以前从来没有人用过!” 他满足地看到,在恼怒面前,她不吭声了。他喜欢观察情绪,它们就像沿着人们未知性格的黑暗处串起的红灯笼,显现出脆弱的方位。不过,如何感觉人们对于一种金属合金的情绪,这种情绪表明了什么,这对他来说难以理解,因此,这样的发现对他没有丝毫的用处。 “铸造业权威的一致意见,”他说道,“似乎是对里尔登合金高度怀疑,竞争——” “免了吧,吉姆。” “那,你听谁的意见?” “我不是来听意见的。” “你依据什么?” “判断。” “那么,你依靠谁的判断?” “我的。” “但你征询过谁?” “没有。” “那你究竟对里尔登合金都知道些什么?” “那是市场上历来最好的产品。” “为什么?” “因为它比钢更强硬,比钢更便宜,比现有的任何笨重金属都更耐久。” “可是,这是谁说的?” “吉姆,我在大学学的是工程。我能看得出来。” “你看到了什么?” “里尔登的配方公式和他让我看的试验。” “那么,真是好东西,有人就会用的,但没人用过。”他看到了愤怒,一闪而过,便紧张地继续说,“你怎么知道它是好东西,你怎么能肯定?你凭什么决定?” “有人决定这类事情?吉姆,谁呀?” “我是说,我不认为我们非得是第一个,坚决不。” “你还想不想挽救里约诺特铁路线?”他没回答。“如果负担得起,我会把整条线的每根铁轨都拆了,换上里尔登合金。任何一处都坚持不了多久了,全都需要换。但是,我们负担不起。我们得先从一个坏窟窿里爬出来。你还想不想让我们挺过这道坎儿?” “我们还是全国最好的铁路。其他的更糟了。” “那么,你是不是想让我们继续待在窟窿里?” “我没那么说!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过分简单化呢?你如果担心钱,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把它浪费在里约诺特铁路线上,凤凰·杜兰戈已经把我们那里的生意抢光了。为什么在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毁掉我们的投资时,还要花钱呢?” “因为凤凰·杜兰戈的铁路很好,但我想让里约诺特铁路线比它更好;因为如果必要的话,我要打垮凤凰·杜兰戈——只是没这个必要,因为科罗拉多的市场足够让两三家铁路一起发财;因为我要把系统抵押出去,在艾利斯·威特附近的每个区域都建立一条支线。” “我简直受够听到艾利斯·威特的名字了。” 他不喜欢她的眼睛转动着看他的样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 “我不认为有必要马上采取什么行动。”他说,似乎受到了冒犯,“你认为究竟什么才是目前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恐慌?” “你的政策引起的后果,吉姆。” “什么政策?” “同联合钢铁用了十三个月进行的尝试,是其中一个;你的墨西哥的灾难,是另一个。” “董事会通过了联合钢铁的合同,”他急忙分辨道,“董事会投票要建圣塞巴斯帝安线路。另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用灾难这个词。” “因为,现在墨西哥政府将会随时把你的铁路收归国有。” “那是撒谎!”他几乎尖叫起来,“纯粹是恶毒的谣言!我是凭非常可靠的政府内部消息——” “别显得那么害怕,吉姆。”她轻蔑地说。 他没有回答。 “现在,对此惊慌失措没有任何用处。”她说道,“我们能做的是尽力缓冲这个打击。这会是一个很惨重的打击。四千万元美金的损失我们很难弥补回来。但是,塔格特泛陆运输在过去经过了许多大风大浪,我会全力使它经受住这一次。” “我拒绝考虑。我完全拒绝考虑圣塞巴斯帝安铁路国有化的可能性!” “行啊,那就别考虑。” 她沉默了。他辩解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急着把机会给艾利斯·威特,同时你又认为参与开发毫无机会的贫困地区是个错误。” “艾利斯·威特不是在请求别人给他机会。同时我不是在做给机会的生意,我是在管理铁路。” “在我看来,这种眼光太狭窄了。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应该去帮助一个人,而不是整个国家。” “我对帮助任何人都没兴趣,我想赚钱。” “这是种不切实际的态度。自私的贪婪是过去才有的,公认的是社会的整体利益必须被放在任何一个企业——” “你还想再兜多久的圈子来逃避这件事,吉姆?” “什么事?” “里尔登合金的订单。” 他没有回答,坐在那里无声地打量着她。她纤弱的身躯疲惫得几乎就要倒下,是靠她平平的肩膀支撑着挺立在那儿,肩膀则靠着一股有意识的坚强努力支撑着。几乎没人喜欢她的脸:那张脸太冷了,眼睛太咄咄逼人,没什么会使她看上去能够带有柔和的魅力。那双漂亮的腿,从他视线正中的椅子扶手上斜搭下来,令他气恼,这破坏了他接下来的判断。 她依旧沉默着,令他不得不开口问道,“你就这么决定买了,一时兴起,在电话上?” “我六个月前就决定了。我是在等汉克·里尔登做生产的准备。” “别叫他汉克·里尔登,这个俗人。” “其他人都这样称呼他。别转移话题。” “你为什么非得昨天晚上给他打电话?” “那个时候才找到他。” “你为什么不等回纽约后,并且——” “因为我看到了里约诺特铁路线。” “好吧,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把事情提交给董事会,听取最佳——” “没有时间了。” “你还没给我机会来形成意见。” “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意见。我不会同你、你的董事会,或者你的那些学者们去争论。你只要做一个选择,而且是现在。就说行还是不行吧。” “这是荒唐、粗暴、专制的做法——” “行还是不行?” “你的问题就在这里,总是用‘是’还是‘不是’。事情从来不是那么绝对的,没有绝对的事。” “铁轨,就是绝对的事;我们要或不要,也是。” 她等待着。他没有回答。 “怎么样?”她问。 “你会对此负责吗?” “我会。” “就这样吧,”他说,又补上一句,“不过你要自己承担风险。我不会把它取消,但不承诺我在董事会面前不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都行。” 她起身要走。他俯过身子,不愿意结束这次见面,而且是结束得这么决断。 “你当然能认识到,通过这个需要一个长时间的步骤,”他说这话时好像几乎充满了希望,“不是那么简单的。” “哦,当然,”她回答,“我会送给你详细的报告,艾迪会准备的,而且你是不会看的。艾迪将协助你具体落实。我今晚要去费城见里尔登,我和他有好多事要做。”她补充道,“就这么简单,吉姆。” 在她已经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说话了——而且他说的话似乎莫名其妙,“对你来说是没问题,因为你走运。别人就做不到了。” “做什么?” “别人都是人,他们敏感,不能把一生献给金属和发动机。你是幸运的——从没有什么感情,你从来就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 看着他的时候,她那深褐色的眼睛从惊愕慢慢变为沉静,然后有了一种奇怪的似乎是厌倦的神情,只是在这一刻,那神情大大超出了原有的克制。 “是的,吉姆,”她平静地说,“我想我从来就对一切没有任何感觉。” 艾迪·威勒斯随她回到了她的办公室。只要她一回来,他就感到世界变得清朗、明了、容易面对——而且忘掉了他曾经有的无形的忧虑。只有他认为,她虽然是女人,但担任这个庞大的铁路世界的执行副总裁是自然而然的。在他十岁的时候,她告诉他说自己将来要管理铁路。现在的他,就像那天在树林间的时候一样,对此没有一丝惊讶。 走进她的办公室,看到她坐下来翻看他为她留下的备忘录时,他同情起她来了,当他在自己的车里,发动机发动,车轮前进时,他就有如此的感觉。 离开她的办公室前,他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汇报,“车站部门的欧文·凯洛格请我和你定个时间,他要见你。” 她惊讶地抬起头,“这真有意思,我原来就要找他来。让他上来,我想见他……艾迪,”她突然补充了一句,“我见他之前,让他们替我接通阿雅斯音乐出版公司的阿雅斯的电话。” “音乐出版公司?”他有点怀疑地重复着。 “是的,我有事要问他。” 当阿雅斯先生用彬彬有礼而热情的声音询问有何可以效劳时,她问道,“你能否告诉我,理查德·哈利是否写了一首新的协奏曲,第五首?” “第五协奏曲,塔格特小姐?他当然没有。” “你确定?” “非常确定,塔格特小姐。他已经八年没写任何东西了。” “他还活着吗?” “当然啦——嗯,我倒是不能肯定。他已经彻底淡出了公共生活——但是,如果他去世的话,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的。” “如果他写了什么,你会知道吗?” “当然,我们会是头一个知道的。我们出版他所有的作品。不过,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 欧文·凯洛格进入她的办公室时,她满意地打量着他,很高兴看到自己对于他的外貌的模糊记忆是准确的。他和列车上那个年轻的修闸工有着同样肤质的脸庞,她可以和这种脸庞的男人打交道。 “坐吧,凯洛格先生。”她说。但他还是在她的桌前垂手而立。 “你曾经要求过,一旦我决定改换工作,就要让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说话了,“所以我来是告诉你,我要辞职。” 她万万没有料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地问,“为什么?” “个人原因。” “你在这里不满意?” “不是。” “你有了更好的工作?” “不是。” “你要去哪一家铁路?” “我不是去任何一家铁路,塔格特小姐。” “那么你要去做什么工作?” “我还没决定。” 她有点不安地审视着他。他的神情中没有恶意;他直视着她,回答直接而简练。他说话时就像一个没有任何隐藏或炫耀的人,神色礼貌而无表情。 “那你为什么希望辞职?” “是个人原因。” “你病了?是健康问题?” “不是。” “你是要离开纽约城?” “不是。” “你继承了钱,可以让你退休了?” “不是。” “你还打算继续工作来维持生活?” “是的。” “但是,你不想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工作了?” “不想。” “这样的话,一定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使你做出了决定。是什么?” “没有,塔格特小姐。”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有理由想知道。”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塔格特小姐?” “是的。” “同我在这里工作有关的任何人或事都不相干。” “你对塔格特泛陆运输没有任何怨言吗?” “没有。” “那么,我想你在听到我要给你开出的条件后,也许能重新考虑。” “很抱歉,塔格特小姐,我不能。” “我能告诉你我想要说的吗?” “可以,如果你想的话。” “你能否相信我,在你请求见我之前,我已经决定要给你这个职位了?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永远都相信你,塔格特小姐。” “是俄亥俄州分部的主管,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是你的了。” 他的脸没有任何反应,那些话对他,如同对一个从没听说过铁路的原始人一样,毫无意义。 “我不想,塔格特小姐。”他回答道。 过了一阵,她说话了,声音发紧,“你来列条件吧,凯洛格,自己开个价。我想让你留下来。我可以超过其他铁路开给你的任何条件。” “我不会去任何其他一家铁路工作。” “我原来以为你喜欢你的工作。” 这是他的第一个带有感情的迹象,也只是略微睁大了一下他的眼睛,并在他回答时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轻轻的强调,“我喜欢。” “那就告诉我,怎么说才能留住你?” 他不自觉而且十分明显地看着她,似乎这句话起了作用。 “也许,我来这里告诉你辞职是不太合适的,塔格特小姐。我知道,你让我告诉你,是想有一个给我挽留条件的机会。所以我如果来,看起来就像我是在讲价钱。但我不是。我来只是因为我……我要守信用。” 他话音里的那个迟疑像一道闪光告诉她,他是多么的在意她对他的兴趣,以及她提出的要求,而且,他的这个决定并不是轻易可以做出的。 “凯洛格,有没有什么东西,我能够给你?” “没有,塔格特小姐,没有任何东西。” 他转身离去。平生第一次,她感到无助和被击溃。 “为什么?”她问道,却不是在问他。 他停住脚步,耸了耸肩,笑了——片刻之间,他有了生气。那是她所见过的最奇特的笑容:那里有神秘的乐趣、欲绝的伤心以及无尽的苦楚。他回答道:“谁是约翰·高尔特?” [book_title]第二章 锁链 开始,是些许灯光。当塔格特的一列火车驶向费城的时候,几点明亮、四散的灯光出现在黑暗之中。在空寂的平原上,它们看起来漫无目的,但却是强大得充满目的性。乘客们了无兴致,懒散地瞧着那些灯火。 接着,出现了一个黑色外形的建筑,在夜空中几乎难以分辨,随后是一幢大楼,离轨道很近。大楼是黑暗的,火车灯光的反射从它墙壁上坚固的玻璃表面划过。 迎面驶来的一列货车挡住了视线,车窗里填满了急驰而过的污浊噪音。从空挂的货车节上方带来的突然的缺口,乘客们看到远处模糊闪烁的红光下的建筑物。闪闪的红九*九*藏*书*网光不规则地晃跃,好像那些建筑物正在呼吸。 货车消失后,他们看到缭绕的蒸汽包裹下的方形建筑。几盏强光在缕缕蒸汽中间透射出一道道亮束,蒸汽和天空一样火红。 随后出现的物体看起来不像是建筑,倒像是一个方格玻璃的外壳,它的里面,密实的橙红色火焰飘舞着,遮住了天桥、吊车和成捆的东西。 对这样一个绵延数英里、无人却又喧闹的城市,乘客们无法理解其中的复杂。他们看到像扭曲的摩天大厦一样的高塔,悬在半空的桥,以及从坚固的墙外忽然向内喷火的口子;他们看到一排烧得通红的管子在夜幕下移动着。这些管子,是又红又烫的金属。 一幢办公楼出现在铁道旁,楼顶上巨大的霓虹标志照亮了驶过的车厢里面。标志的字样是:里尔登钢铁。 一个身为经济学教授的乘客向他的同伴评论道,“在我们这个凝聚着重金属成就的工业时代,个人还有什么重要意义么?”另一个当记者的乘客为他今后的专栏做着记录:“汉克·里尔登属于人过留名的那类人。由此,你就可以知道汉克·里尔登是什么样的人了。” 当一股红色的喷气从一个长长的物体后面射向空中时,列车正冲进黑暗之中。旅客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从来没有学会去关注另一炉钢水的出炉。 这是里尔登合金钢第一个订单的第一炉。 对于那些在厂子的高炉观望口前面的人们,这倒出的第一炉钢水带来的是凌晨的一种震撼。细细淌着的钢流有阳光一样纯正的白色。黑色的蒸汽掺杂着炽烈的红斑,一缕缕腾起。喷泉般的火花如同动脉被割断一样抽搐着涌出。空气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反射着无形的烈焰,红色的汽团在空中旋转飞舞,似乎想冲破人类建筑的束缚,毁灭头顶上的立柱和起重机的吊车的臂膀。然而,液态的金属却没有一点暴虐的迹象,它弯曲成长长的白色线条,如缎子一般光滑,闪烁着善意的微笑。它温顺地经过土质的短口,从二十英尺高的空中飞落到下面那个可容纳两百吨的大锅。星星点点的光芒如同优雅的花边和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眼神,在它那沉稳平滑的表面闪烁着,跳跃着。只有在近距离,才能看出这白色的绸缎是在沸腾之中,不时像水花一样飞溅出来,落到下面的地上。它们是金属,在落地的时候开始冷却,迸发出火苗。 两百吨比钢还硬的金属,在四千度的高温下奔流,它的威力,足以摧毁任何壁垒和靠近它的人。然而,从它前进的每一寸路线,每一磅压力,到它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在一个对它有着十年研究的精心操作之下控制和产生。 刺眼的红色光亮在车间的黑暗之中荡来荡去,不断地映红一个站在远处角落的人的脸庞;他倚在一根柱子旁观察着。耀眼的闪光像楔子一样,不断刺入他那双淡蓝色、有着冰一样质地的眼睛,不断掠过一列列黑色的铁柱和他灰黄相间的头发,掠过他风衣的带子和他揣手的衣袋。他的身体高大而瘦削,和周围的人相比总是鹤立鸡群。他的颧骨很高,几道深深的纹路刻在脸颊上,那不是岁月的皱痕,他生来就有,这使得他在二十岁的时候看上去更老,而在四十五岁的现在却看上去年轻。从他记事起,人们就说他的脸很难看,因为它是桀骜不驯和冷酷的,因为它毫无表情。现在,他在察看着金属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他,就是汉克·里尔登。 钢水升高到了锅顶,接着便傲慢而放肆地越过它。随后,从一滴滴炫目的白色变成闪亮的棕色,紧接着变成黑色的金属圆柱,断裂开来。熔渣慢慢形成褐色的像地壳一样厚实的硬壳。随着硬壳的增厚,涌出了几个破口,里面的白色液体仍然在沸腾。 一个工人坐在上方的吊车室内,从空中转了过来,他用一只手熟练地拽拽拉杆:铁链垂下来,顶端的钢钩抓住了锅柄,平稳地把它像牛奶桶一样提起——两百吨的金属划过半空,奔向一排正等待被注入的成型模具。 汉克·里尔登把身体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柱子在吊车的隆隆声中颤动着。活儿干完了,他想。 一个工人看到了他,便像庆祝般地咧开嘴笑了,谁知道这个高个子、一头金发的人为什么今晚非要跑到这里来。里尔登回敬了他一个微笑:这是他今晚得到的唯一的祝贺。然后,他动身回自己的办公室,又恢复了他的面无表情。 那天晚上,汉克·里尔登很晚才离开办公室,步行回家。这条几英里长的路要经过空荡的野地,但他却喜欢走,连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他一只手插进衣兜里走着,掌心握着一只手镯。它用里尔登合金打造而成,是一个链条的形状。他不时用手指感觉一下它的质地。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做成这只手镯。十年,他想,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黑暗的路旁边是树。抬头看去,能看到星空映衬下的几簇叶子;树叶干枯,打着卷,摇摇欲落。远处,几点灯光从散落在四野的房屋窗户中透出来,但这灯光,却使得道路更加孤寂。 他只是在快乐的时候才会感到孤独。他偶尔回头,望望身后工厂上方那片泛着红光的夜空。 他没有想过那过去的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晚上,只剩下一种感觉,除了安宁和庄重,他想不出能够再如何去表达。那感觉是一个总和,而他已不必去细数其中的每一部分。然而,那些没有被记起的部分,依旧蕴藏在感觉当中。它们是在工厂实验室的焦炉旁度过的那些夜晚————那些在家里的工作室度过的夜晚,在纸上记满了公式,然后在失败的恼怒中把它们团成一团。 ——那些白天,他挑选来协助自己的几个青年科学家们,像战士准备去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等待着他的命令,他们已经心力交瘁,依然无怨无悔,只是沉默着,让心里的话在空气中飘荡:“里尔登先生,这做不到——” ——那些吃了一半的饭,被闪电般突如其来的新主意打断和舍弃,一个想法,必须立即去求证、去努力、去试验、去花数月的工作在上面,然后,像放弃其他的失败一样放弃它。 ——那些时间,扔下了会议、合同,扔下了自己要经营全国最好钢铁厂的责任心才挤出来的时间,带着负罪感偷了出来,如同是为了一份秘密的感情。 ——那个横跨十年而未动摇的念头,无时不在。当他看到城市的建筑,看到铁路,看到农舍窗里的灯光,看到宴会上漂亮的妇人手中正在拿着的切水果的刀子,这念头就在他的心里:一种金属合金,会比钢铁的用途更广的念头,一种金属拿来与钢相比,就如同拿钢与铸铁相比一样————那种当他扔掉一个希望或者样品时的自我折磨,强迫自己忘记疲惫,不给自己时间去感觉,迫使自己经受这种痛苦:“不够好……还是不够好……”然后继续,可以成功的信念后面没有动力。 ——然后就是成功的那天,把它们的成果命名为里尔登合金。 ——它们,就是那些经过了高温、已经熔化在他身体里的往事,而它们的合金却是一种令人奇怪、安静的感受,使他面对着黑暗的田野微笑,并且惊讶快乐为什么能令人受伤。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想他的过去,好像其中的某些日子铺开在他的面前,迫使他再去看。他不想去看,他把对过去的记忆蔑视为一种毫无用处的沉溺。但随后他明白了,今夜对往事的追忆是对他兜里那块金属的纪念,于是他便由着自己了。 他看到了那天,他站在岩石矿层上面,感到一串汗珠从脑门直淌到脖子。那时他十四岁,是在明尼苏达铁矿工作的第一天。他在尽量忍着胸口的酸痛来喘气。站在那里,他咒骂着自己,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不能疲惫。过了一会儿,他认为疼痛不是停下来的好理由,便回去接着干活了。 他看到了那天,站在他的办公室窗前瞧着那些铁矿,从那天上午起,他拥有了它们。那时他三十岁。如同那些苦痛是无关紧要的一样,这中间过去的岁月也是无关紧要的。他曾经在矿山、铸造厂和北面的钢厂工作过,越来越接近着他当初选择的目标。他对于那些工作的全部记忆,就是他周围的人似乎从不知道该去做什么,而他却始终很清楚。他记得自己曾经纳闷,为什么那么多的铁矿都关掉了,正像自己刚接收过来的铁矿,也是濒临关闭。他望着远方层叠的岩石,路口,工人们正在大门上立起新的标志:里尔登铁矿。 他看到了一天傍晚,他疲惫不堪地躺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天色已晚,他的手下员工都已经离去,因此,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个人躺在那儿。他很累,似乎他是在和自己的身体进行着较量。所有这些令他筋疲力尽的日子,即使他拒绝承认,一下子捉住了他,把他放平在办公桌上。除了不想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失去了感受——甚至忍受的力气,他已经燃尽体内所有的能量。他曾经把那么多的活力向四处播撒,开始了那么多的事业——但他想问,在他感到连身体都抬不起来的现在,是否有人能够给他最需要的活力。他向促使他开始和坚持下去的自己请求,然后,他抬起了头,使出平生最大的努力,慢慢地起来,直到可以用一只手抵着桌面,用一只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自己坐好。从此,他再不问这个问题。 他看到了那天,自己站在小山上,俯瞰一片旧钢厂的肮脏废墟。钢厂被关闭废弃,他前一天晚上把它买下。劲风疾吹,云缝中挤出一丝灰白色的光亮。在这微光中,他看到吊车巨大的钢铁身躯上暗红的锈蚀,如同失了生命的血迹——还有鲜绿的丛生的野草,像贪婪的食人植物,漫过了堆在缺窗少门的墙脚下的碎玻璃。他看到远处大门附近人们的黑影,他们被一个曾经繁华、如今破败的城镇的小铺子解雇,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停在工厂门口的那部锃亮的轿车。他们猜想,那个站在山头上的人,是否就是人们谈论的那个汉克·里尔登,这个工厂是否真的会重新开门。“宾夕法尼亚钢铁生产的历史性周期显然是在走下坡路。”一家报纸曾这样报道,“专家们认为亨利·里尔登在钢铁行业的冒险是毫无希望的。你不久就会目睹到亨利·里尔登的悲惨结局。” 那是十年以前。今晚,吹在脸上的寒风就像那天一样。他回首望去,工厂的红色光亮呼吸着空气,如同日出,是一幅孕育生命的景象。 这些便是他的脚步,是生命的特快列车途经的车站。在它们之间的日子没有给他留下特别的记忆,那些日子飞快地闪过,一片模糊。 无论那是怎样的,他想,无论是艰辛抑或痛苦,都很值得,因为它们让他走到了这一天——这一天,里尔登合金第一个订单出了第一炉钢,将用作塔格特泛陆运输的轨道。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镯,这是他用第一炉金属做成的,是做给他妻子的。 在抚摸它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的是一个叫做“他的妻子”的抽象的东西——而不是他娶的那个女人。他感到了后悔的刺痛,开始希望自己没有做这个手镯,接着便对他的后悔自责起来。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现在不是为过去的困惑纠缠的时候。他感到他可以原谅一切,因为快乐是最好的净化剂。他感觉一切生命都在今夜祝福着他。他很想遇到什么人,面对第一个陌生人,坦白而毫无戒备地说:“看看我吧。”他想,同他一样,人们渴望能够看到一脸喜悦的样子——从似乎难以解释而没有必要的阴暗痛苦中获得暂时的解脱。他始终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不快乐。 夜路不知不觉地爬到了山顶。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西边的远处,红色的闪光变成狭长的一片。从数英里外望去,它的上方,霓虹大字矗立在黑色的夜空之中:里尔登钢铁。 他站得笔直,仿佛面对着一位法官。他在想,今晚的黑暗之中,其他的标志也在照亮着大地: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炭——里尔登灰石。他想到了今后的日子,希望能在它们的上方再亮起一盏霓虹灯:里尔登生活。 他猛然转身,继续走下去。离家更近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步伐慢了下来,他的情绪中,某种东西正衰退下去。他隐约觉得并不情愿走进家门,但他却不想有这种感觉。不,今晚不会的,他想,今晚,他们会明白的。但是,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明确过,究竟他要他们明白些什么。 走近他的房子,他看到透过起居室窗户的灯光。那房子建在山坡上,像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般在他面前矗立,看上去赤裸裸的,几根半殖民风格的立柱不情愿地点缀着它,有着索然无味的裸体所带有的一副不悦的面孔。 他不能肯定自己走进客厅时,妻子是否注意到了他。她正坐在壁炉旁说着什么,手臂的线条配合着她的话优雅地摆动。他听到她的声音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心想她是看到了自己。但她没有抬头,依旧在滔滔不绝。他不能肯定。 “——但那只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对所谓纯粹的物质创造感到无聊,”她说道,“他只是对生产铅没有兴趣。” 然后,她掉转了头,看着站在长长的房间的另一头的阴影里的里尔登,手臂优美地张开,如同她身旁的两只天鹅的脖颈。 “怎么,亲爱的,”她用开玩笑的轻快语气说道,“现在回家不是太早了吗?难道没有扫扫碎铁渣,或者清理一下通风孔什么的?” 人们都转向了他——他的母亲,弟弟菲利普,还有他们的老朋友,保罗·拉尔金。 “对不起,”他回答着,“我知道我回来晚了。” “别说对不起,”母亲说,“你本来可以打个电话回来。”他瞧着她,似乎模糊地记起了什么。“你答应了今晚回来吃饭的。” “噢,对了,我是答应了。对不起,不过今天在厂里,我们出了——”他戛然停住,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无法说出回家要说的那件事,只是接着说,“就是我……忘记了。” “妈妈就是这个意思。”菲利普说道。 “噢,让他先缓过点神来吧,他现在心还在工厂呢,”他的妻子快活地说,“亨利,把外套脱下来。” 保罗·拉尔金看着他的忠厚眼神,像害羞的狗一样。“嗨,保罗,”里尔登招呼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哦,我是搭了五点三十五分纽约的火车。”拉尔金感谢地笑着。 “有麻烦?” “最近谁没麻烦啊?”拉尔金的笑变得无可奈何,表明他刚才讲的只是说说罢了,“不过,没有,这次没什么特别的麻烦,只是想应该顺便来看看你。” 他妻子笑了起来,“你让他失望了,保罗。”她转向里尔登,“这是自卑的心态还是优越,亨利?你相信没人能只是来看看你吗?还是你相信缺了你的帮助就没人能过得好?” 他本想生气地反驳,但她朝他笑着,似乎这只是一句随便说说的玩笑,他对这种无意义的谈话丝毫没有兴趣,因此没有回答。他站在那儿盯着她,对那些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感到纳闷。 莉莉安·里尔登总的说来是个漂亮的妇人。她身材高挑、优雅,和她尝试穿着的帝国式样的高腰裙搭配得正好。她的侧面轮廓很精致,属于同一个时代雕绘的贝壳:纯洁、高傲的曲线,以及她那梳理得正统简洁、光亮而波浪般的淡褐色头发,都表现出一种素朴而尊贵的美。然而,当她转过整张脸,人们就有略微的失望。她的脸不美,眼睛是缺陷:黯淡含混,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缺乏生气,空洞无神。里尔登一直纳闷,她似乎经常被逗笑,可她的脸上为什么没有悦色? “我们见过了,亲爱的,”她回答着他沉默的审视,“尽管你似乎不太肯定。” “你吃过晚饭了吗,亨利?”他的母亲问道,声音中带着自责的急切,似乎他的饥饿是对她的一种直接的侮辱。 “吃了……没有……我不饿。” “我最好让他们——” “不,妈妈,现在不用,没关系。” “这就是我和你一直有的问题。”她并没看他,对空唠叨着,“为你做什么都没用,你不会领情的。我永远做不到能让你好好地吃饭。” “亨利,你工作得太猛了,”菲利普说,“这对你不好。” 里尔登笑了,“我喜欢这样。” “那是你告诉你自己的,这是一种神经衰弱,你要知道。一个人沉溺在工作里,是因为他要逃避什么,你应该有点爱好。” “噢,菲尔,看在基督的分上!”他说道,马上就懊悔自己语气中透出的烦恼。 菲利普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太稳定,尽管医生并未从他松弛、瘦长的身体中发现特别的毛病。他三十八岁,但他反复性的疲劳使人们觉得有时他比他哥哥还要老。 “你应该学着有些乐趣,”菲利普说,“否则,你会变得呆滞、狭隘。思维单一,你知道吧。你应该从你个人的巢穴中出来,看看世界,你现在这样子,会错过生活的。” 里尔登强忍着火气,告诉自己这是菲利普的关心,告诉自己不应该感到厌恶:他们都是在努力表达对他的关切——而他但愿他们不要去关心这些。 “我今天很开心,菲尔。”他笑着回答——而且奇怪菲利普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 他希望他们有人会问问他,他开始发现注意力很难集中。钢水流动的景象依旧在他的心中燃烧,填满了他的意识,没有地方给任何其他的东西了。 “你或许是道过歉了,只是我应该早点知道,而不是等着你的抱歉。”这是母亲的声音,他转过去,她用那种受伤的神情看着她——毫无准备的她显得很有耐心。 “毕坎姆夫人来吃了晚饭,”她责备地说。 “什么?” “毕坎姆夫人,我的朋友,毕坎姆夫人。” “然后呢?” “我和你说过她,说了很多次,但你从来记不住我说的话。毕坎姆夫人急着见你,但她晚饭后就得走,她等不了,毕坎姆夫人是个大忙人。她非常想告诉你我们在教区学校所做的好事,关于金属手工课,关于那些贫民区孩子们正在亲手制作的漂亮的锻铁门把手。” 他全神贯注地考虑后,才平和地说出,“我很抱歉令你失望,妈妈。” “你并不抱歉,你如果努努力是可以来的,但是,你除了为自己,什么时候为别人做过努力?你对我们中的任何人和我们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你觉得你付了账单就够了,是不是?钱,你只知道钱。你给我们的只有钱,你付出过一点时间给我们吗?” 如果这表明她想他,他思索着,那么这就意味着感情,如果这意味着感情,那么他就不该感到那是一种沉重和阴郁,这迫使他沉默,免得他的声音暴露了他厌恶的感觉。 “你不在乎,”她的声音一半是唾弃,一半是乞求,“莉莉安今天有个重要的事需要你来,但我告诉她,等着和你来讨论它是没有用的。” “噢,妈妈,那不重要。”莉莉安说道,“对亨利来说不重要。” 他向她转过去。他站在屋子中间,依旧穿着风衣,似乎陷入到不可能变为现实的虚幻之中。 “一点也不重要,”莉莉安快活地说,他听不出她的声音是抱歉还是自诩,“不是生意的事,纯粹是非商业性的。” “那是什么?” “只是一个我要搞的聚会。” “一个聚会?” “噢,别看起来那么害怕,不是明天晚上。我知道你实在太忙了,所以这要在三个月以后,而且我想让它成为一件很大、很特别的事。所以,你能不能答应我那天晚上一定在这里,而不是在明尼苏达、科罗拉多,或者加利福尼亚?” 她怪怪地看着他,话说得既轻描淡写,又目的明确,她的笑容过分地渲染着一种天真的气氛,同时又暗示出像是藏着什么王牌。 “三个月后?”他说道,“但是你知道,我没法预料会有什么紧急的业务需要我出城。” “哦,我知道!但是我难道不能早早地和你预约,就像那些铁路总裁,汽车生产商,或者垃圾——我是说,废品——经销商那样?他们说你从不错过一次约会。当然,我会让你根据方便选择一个日期。”她抬头看着他,她的眼神,在从她低处的前额向上够到他的高度时,具有了一些特殊的女性的吸引力。她半是随意半是谨慎地问道,“我想的是十二月十号,不过你是不是更愿意九号,或者十一号?” “这对我没有区别。” 她轻柔地说,“十二月十号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亨利。” 他们全都看着他的脸,假如他们期待的是内疚的神情,那么他们看到的,是一丝感到有趣的微笑。她不可能用这个做陷阱,他想着,因为他只要拒绝接受任何对他健忘的指责,然后把她冷落在那儿,他就可以轻易脱身了,她明白,她唯一的武器,就是他对她的感情。他想,她的用意是矜持而间接地试探他的感情,并让他接受自己的方式。社交聚会不是他的庆祝方式,但却是她的方式。对他来讲,这并不代表什么;而对她,这意味着她给他和他们的婚姻最好的礼物。他想,他必须尊重她的意愿,即使他不赞同她的标准,即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乎她的任何礼物。他必须让她获胜,他想道,因为他的怜悯已经是她此时唯一的出路。 他笑了,一个开朗、不带厌恶感的笑容宣布着她的胜利,“好吧,莉莉安,”他平静地说,“我保证十二月十日的晚上在这里。” “谢谢你,亲爱的。”她的笑里有一种封闭的、神秘的色彩,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瞬间有了一种印象,他的态度令他们所有人都失望了。 如果她相信他,他想,如果她对他的感情还在,那么他就要配得上她的信任。他不得不说了,话是聚焦在一个人思想上的透镜,然而——他今晚只能说一件事。“我很抱歉我回来晚了,莉莉安,但今天在工厂,我们炼出了第一炉里尔登合金。” 片刻的寂静后,菲利普说道,“哦,那不错啊。” 其他人什么话都没说。 他把手伸进了衣袋,一触到手镯,它的真实感将其他的一切一扫而光,他又有了当时看到钢水在他面前倾泻出来的感觉。 “我给你带了件礼物,莉莉安。” 他不知道,当他把那个金属链条掉在她膝盖上的时候,他站得笔直,手臂的姿势同远征归来的十字军把战利品献给他的爱人一样。 莉莉安·里尔登拾起了它,把它套在两个并排的手指上,对着灯光举起来。链接的部分笨重而粗糙,金属闪烁着一种蓝绿色的奇特光泽。 “这是什么?”她问道。 “从里尔登合金第一个订单的第一炉钢里生产的第一个物品。” “你的意思是,”她说,“它和一根铁轨有着完全相同的价值?” 他看着她,茫然了。 她叮当地敲着手镯,让它在灯下泛着光芒。“亨利,它太完美了!多好的创意呀!我会轰动纽约的,我戴的首饰,是和那些桥的大梁、卡车的发动机、厨房的炉子、打字机用同样的东西做成的,还有——那天你说什么来着,亲爱的——汤锅?” “天啊,亨利,可是你太狂了!”菲利普说。 莉莉安大笑着,“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但是,亲爱的,我很欣赏它。它不是礼物,是那种意图,我明白。” “如果你问我的话,这意图明明就是自私,”里尔登的母亲说道,“别人如果要给妻子礼物的话,会送一个钻石的手镯,因为他会想到那是她的快乐,而不是他的。但亨利这么想,只是因为他做出了一种新的铁皮,为什么,它对所有人一定比钻石更重要,就因为那是他做的。他从五岁开始就是这样—— 一个最自负的小子——而且我知道他长大会成为这个地球上最自私的动物。” “不,这很可爱,”莉莉安说道,“很迷人。”她把手镯放在桌上,站起来,双手扶着里尔登的肩膀,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脸颊,说,“谢谢你,亲爱的。” 他没有动,没有朝她低下头去。 过了一阵,他转过身,脱下外套,远离其他人坐在了壁炉旁。他只觉得筋疲力尽。 他没有去听他们在说什么,隐隐地听到莉莉安在争论着什么,替他同母亲辩护着。 “我比你更了解他,”母亲在说,“汉克·里尔登对人、动物或草都没有兴趣,除非这与他或他的工作有某种联系,那才是他关心的。我尽了最大努力教他谦逊,我尝试了一辈子,还是没成功。” 他曾经让母亲不受任何限制地选择她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地点,他一直奇怪她为什么一直坚持同他住在一起。他想,他的成功,对她并非全无意义,如果确实如此,那它就是联结他们的纽带,他唯一能够承认的纽带。如果她需要她那成功儿子家中的一块地方,他不会拒绝的。 “不可能让亨利做一个圣人,妈妈,”菲利普说,“他本来就不会的。” “噢,可是,菲利普,你错了!”莉莉安说,“你是大错特错了!亨利具备成为圣人的一切条件,这才是麻烦。” 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里尔登想着——他们想要什么呢?他从未向他们索要过什么,是他们希望抓住他,在他身上坚持一种主张——这主张还是以感情的方式,但是,他发现这种方式比任何一种仇恨都更难以忍受。他鄙视无缘无故的感情,正如同他鄙视不劳而获。他们声称出于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而爱他,却忽略了他希望自己被爱的那些地方。他不清楚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反应——假如这反应是他们想要的。一定是的,他想,不然为什么总是那些抱怨?总是对他的漠然不停地指责?总是那种无休止的猜忌,似乎他们一直等着被伤害?他从不想伤害他们,但却一直感觉得到他们的那种防备和责难,看来他所说的任何话都会伤着他们,这已经不是他说什么和做什么的问题,几乎……几乎仅仅是他的存在就会伤害到他们。别胡思乱想了——他告诫着自己,同时带着他那残酷无情的正义感去痛苦地面对这个谜团。他不能毫不理解地去谴责他们,然而,他无法理解。 他喜欢他们吗?他觉得不是。他曾经想要去喜欢他们,但那不一样。他过去曾指望去发现潜伏在人类身上的某种无需言明的品质,并以此来喜欢他们。现在,除了毫无怜悯的漠然,他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失去的遗憾都没有。他是否需要什么人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否会怀念那种想要去感受的感觉?他觉得不会了。他曾经怀念过吗?他认为是的,但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已经再也不会了。 他的疲劳感正在加重,他意识到那其实是厌倦。他觉得自己应该出于礼貌来掩饰住——并且一动不动地坐着,抵抗着折磨他的困意。 他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感到两根柔软、湿润的手指碰了他的手:保罗·拉尔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和他靠近,单独聊起来。 “汉克,我不管业界怎么评论,里尔登合金是个了不起的产品,很了不起,就像你能够点石成金一样,它会赚大钱的。” “是啊,”里尔登回答,“它会的。” “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麻烦。” “什么麻烦?” “哦,我不知道……现在这个世道……有的人……可你怎么知道呢……什么都有可能……” “什么麻烦?” 拉尔金坐在那儿,弓着肩膀,用温和、请求的目光仰望着他。他矮胖的身体看着总是缺少保护而且不完整,似乎需要一个壳,被轻轻一碰就可以缩进去。他渴望的眼睛和茫然无助的恳求的笑容就是这个壳。像是一个听任莫测的宇宙摆布的小男孩那样,他的笑可以使人打消戒心。他五十三岁。 “你的公关做得不太好,汉克,”他说,“给新闻界的印象总是很差。” “那又怎么样?” “人家不喜欢你,汉克。” “我从客户那里没听到任何抱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雇一个好媒介代理人,把你向大众推出。” “为什么?我卖的是钢铁。” “但你不能让舆论都反对你,舆论的意见,你知道——是很有分量的。” “我不认为舆论是在反对我,而且,无论它是怎样,我觉得什么都说明不了。” “报纸是反对你的。” “它们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可没有。” “我可不喜欢,汉克,很不好。” “什么?” “它们写的关于你的东西。” “它们写我什么了?” “哦,你也清楚那一套,比如你身上带刺,你冷酷无情,你在工厂管理上独断专行,你唯一的目标就是生产钢铁和赚钱。” “可那就是我唯一的目标。” “但是你不应该那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应该怎么说?” “哦,我不知道……但你的工厂——” “那些是我的工厂,对不对?” “是的,不过——不过你不应该总是在这一点上大声地提醒人们……你知道现在的世道……他们认为你的态度是反社会的。”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认为。” 保罗·拉尔金叹了口气。 “怎么了,保罗?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谁也说不准现在这种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非常小心……” 里尔登不禁轻声地笑了出来,“你不是在替我担心吧,是吗?” “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汉克,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敬佩你。” 保罗·拉尔金一直不走运,他干什么都不顺,既谈不上失败也不能算是成功。他是个生意人,但无论在哪一个行当都做不长久。眼下,他正苦撑着一个制造采矿设备的小厂。 怀着敬畏,他多年来一直没有离开里尔登。他会来讨主意,有时来借贷款,但也不是经常。贷款的数额都不算大,虽然不是一直准时,但总是能还清。在这种关系中,他如同一个贫血的人,仅仅是看到热情洋溢的生命就可以使他得到活力的补充。 看到拉尔金的挣扎,里尔登又体会到了当他观察到一只压在火柴棍下挣扎的蚂蚁时的感觉。对他是这样的困难,里尔登心里想,对我却是如此的轻松。因此,他尽量随时地给出建议、关注以及委婉而有耐心的兴趣。 “我是你的朋友,汉克。” 里尔登探询地望着他。 拉尔金把目光移到别处,似乎心里踌躇不决。过了一阵,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那个在华盛顿的人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觉得。” “你要很肯定才对,这很重要。”他抬头看着里尔登,用一种强调的固执口气重复着,仿佛正在完成一个痛苦的道德使命,“汉克,这非常重要。” “我是这么认为的。” “实际上,这就是我来这里要跟你说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拉尔金思忖了一下,觉得使命已经完成了,便说道,“没有。” 里尔登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他知道需要有人在立法机构里维护他,所有的企业家都会雇佣这样的人。但他从来没在这方面花太大的精力,他不能完全说服自己这件事的必要性。一种无法解释的厌恶,一部分是因为太严肃,一部分是因为太令人厌倦,每每让他对这个问题思考不下去。 “问题在于,保罗,”他一边极力地去想,一边说,“要从太多的人里挑选出做这件事的人。” 拉尔金移开了视线,说,“这就是生活。” “如果我知道才见鬼了,你能告诉我吗?这个世界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拉尔金伤感地耸了耸肩膀,“问这些没用的问题干什么?海洋有多深?天空有多高?谁是约翰·高尔特?” 里尔登一下子坐直了,“不,”他朗声说道,“不,没必要有这种感觉。” 他站了起来,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他的疲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反抗力量的迸发,他在走回家时的那些对生存的看法,现在似乎正在被莫名地威胁,需要他夺回来,并敢于再次坚持。 他的精力渐渐恢复,走过房间,他看着他的家人,他们是一群困惑的、不快乐的孩子——他想——他们全都是,包括他的母亲,而他却傻到去憎恶他们,他们是无助的,并非怀有恶意。他必须要让自己学会去理解他们,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可以给予,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分享他快乐而无穷的力量。 他从房间的另一端扫视着他们。母亲和菲利普在热切地谈论着什么,不过,他注意到他们并不是热切,他们是紧张。菲利普坐在一张矮椅上,挺着肚子,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肩胛骨上面,好像这个难受的姿势是为了要故意惩罚那些观众。 “怎么了,菲尔?”里尔登走近他,问道,“你看起来累得不行了。” “我今天干得很累。”菲利普闷闷不乐。 “可不是就你一个人工作辛苦的,”母亲说,“别人也有他们的问题——尽管不是像你的那些上亿元的、天南地北的问题。” “当然,那很好啊,我总觉得菲尔应该找到些他自己的兴趣。” “好?你是说你愿意看到你弟弟的健康垮掉?那会让你开心,是不是?我一直觉得是这样的。” “怎么会,不,妈妈,我很愿意帮忙。” “你不必非得帮忙,不必对我们任何人有任何感情。” 里尔登从来就不清楚他的弟弟在做些什么,或者想做什么。他供菲利普上完了大学,但菲利普一直以来就没有什么抱负。根据里尔登的标准,一个人不去工作挣钱肯定是有问题,但他不会把自己的标准强加给菲利普。养活他的弟弟是轻而易举的事。让他慢慢来吧,里尔登想过很久,还是别让他为了生计挣扎,而是能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事业。 “菲尔,你今天干什么了?”他耐心地问道。 “你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兴趣,所以才问。” “我从这儿到瑞定,再到威明顿,得四处去跑,见了二十个人。” “你为什么非要去见他们?” “我在想办法为全球发展盟友这个组织筹款。” 里尔登从来就没能弄清楚过菲利普加入了多少种组织,也不了解他们的活动。在近六个月,他听菲利普大略说起过这个组织,似乎是一个致力于关心理学、民间音乐和互助耕作的某种自由演讲团体。里尔登从来就很蔑视这类团体,也就更不会打听他们的详情了。 他仍然沉默着,菲利普主动地补充道,“有个非常重要的计划,我们需要一万块钱,但筹钱是个苦差事。人们心目里的社会良知一点都没了。每当我想起今天看到的那种鼓鼓的钱袋——为什么?他们可以一心血来潮就花掉比那还多的钱,我却没办法从他们那里每人挤出一百块来,我就这点请求。他们没有道德责任感,没有……你笑什么?”他突然问。里尔登站在他的面前,此时正咧着嘴笑。 简直像小孩吵嘴一样,里尔登心想,幼稚得毫无希望:暗示和羞辱一起都来了。只要把羞辱还回去,就可以把菲利普轻易地打趴下,他想——正因为这羞辱真实,所以才致命——所以他不能让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肯定的,这可怜的笨蛋明白他是在我面前彻底服软了,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我没必要那样做,不那样做才是最好的回答,他才不会看不出来。他究竟是活在一种怎样的不幸之中,把自己折腾得这样惨? 紧接着,里尔登忽然想到,他可以把菲利普无休止的不幸打破一次,给他一个惊喜,一个心灰意冷时的喜出望外。他心里想:他想要的其实又关我什么事呢?那是他的,就好像里尔登合金是我的一样——这对我的意义,恐怕和他的愿望在他心目中的意义一样重要——还是让他高兴一次吧,也许能让他领悟出点什么——我不是说过快乐是最好的净化剂吗?——我今晚是在庆祝,那就让他也分享一下——这对他意味着很多,对我却是不值一提。 “菲利普,”他笑着说,“明天给我办公室的伊芙小姐打个电话,她会给你一张一万块的支票。” 菲利普茫然地瞪着他,那眼神既不是震惊,也不是兴奋,只是像玻璃球一样空空地瞪着。 “噢,”菲利普出了一声,紧接着说,“我们非常感谢。”嗓音里没有感情,甚至连最简单的贪婪也没有。 里尔登无法理解他自己的感觉:似乎一个沉重而空荡荡的东西在身体里轰然倒下,他能同时感到那股重量和空虚。他明白,这是失望,但他奇怪的是为什么如此黯淡和丑陋。 “亨利,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干巴巴地说着,“我很吃惊。我没指望从你这儿拿到这笔钱。” “你还不明白吗,菲尔?”莉莉安说,声音异常地清脆和欢快,“亨利今天炼出了他的合金。”她转向里尔登,“亲爱的,要不要宣布今天为全国的假日呀?” “你是个好人,亨利,”母亲说道,又接着说,“但不总是这样。” 里尔登站在那儿看着菲利普,似乎在等待着。 菲利普瞧着别的地方,然后抬眼搭住了里尔登的眼神,好像是接通了他自己的审视。 “你并不是真的在乎帮助那些穷人,对不对?”菲利普问道——而里尔登听着,简直无法相信他竟然是以责难的语气。 “对,菲尔,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让你高兴。” “但这钱不是为了我,我不是出于个人目的筹集这笔钱。我在这件事当中没有任何私利。”他语调冰冷,透出那种自我感觉到的高尚。 里尔登扭开头去,突然觉得恶心:不是因为这些言语太虚伪了,而是因为它们是真实的,菲利普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亨利,”菲利普紧接着说,“我想请你告诉伊芙小姐给我现金,你介意吗?”里尔登困惑地转过身来。“是这样,全球发展盟友是个非常进步的团体,一直认为你在全国代表了最黑暗的社会退步力量。所以,你知道,你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捐助者名单上面,会让我们很难堪,因为会有人指责我们是被汉克·里尔登收买了。” 他想抽菲利普的耳光,但一股几乎难以忍耐的厌恶令他闭上了眼睛。 “好吧,”他静静地说,“你会拿到现金的。” 他走开了,站到房间最远的那扇窗前,眺望远方工厂的光亮。 他听到拉尔金在身后的叫声,“该死的,汉克,你不该给他!“然后是莉莉安冷冷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可是你错了,保罗,你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不扔救济给我们,他的虚荣心怎么解决?如果没有弱者可以统治,他的力量从哪里来?如果不让我们靠着他,他该拿自己怎么办?这绝对没什么错,我不是在批评他,这只是人类本性的规律。” 她拾起金属手镯,把它举起来,让它在灯下闪闪生辉。 “一条锁链,”她说道,“很恰当,对吗?是一条他用来捆绑我们所有人的锁链。” [book_title]第三章 天上地下 屋顶像酒窖一般的沉重和低矮,压得人们走过房间时不得不停下来,肩膀上似乎扛着拱起的房顶。深红色的皮座包厢环绕在房间周围,深深地凹嵌在被岁月和潮气侵蚀的石头墙里。这里没有窗户,只有细碎的蓝光从砖石的凹陷处射出,死寂的蓝光与黑暗很是搭配。经过向下延伸的狭窄台阶才能走进这里,像是深深地进入到地下。这是纽约最贵的一家酒吧,建在一座摩天大厦的顶层。 一张桌旁围坐着四个人。在高达六十层的城市上空,他们并没有像是在无拘无束的气氛中那样高谈阔论,压低的嗓音反而像是在地窖里面。 “情况和局势,吉姆,”沃伦·伯伊勒说道,“情况和局势绝对超出了人们的控制。我们对钢轨的生产做好了计划,但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谁也防止不了。只要你能给我们机会的话,吉姆。” “不统一,”詹姆斯·塔格特慢吞吞地说,“看来是产生社会问题的根本原因。在某些方面,我妹妹对我们的股东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这种具有破坏性的策略不可能总是被击破。” “你刚才说的,吉姆,不统一,这才是麻烦。我绝对认为,在这个复杂的工业社会中,没有什么企业逃得过其他企业出现的问题,并且还能成功。” 塔格特呷了一口酒,就把杯子放下了,说,“真该把这个调酒的给炒了。” “比如,拿联合钢铁来说,我们有全国最现代化的工厂和最好的组织结构,这一点,在我看来是毫无问题的,因为去年我们获得了《环球》杂志颁发的工业效率奖。因此我们认为已经做到了最好,谁也不能责备我们。但是,如果铁矿石的状况是全国性的问题,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弄不到铁矿石,吉姆。” 塔格特没有说话。他坐在那里,把两只胳膊摊放在桌子上。桌子本来就很小,他这样一来,就使得另外三个人更不舒服了,但他们似乎都不反对他享有的这种特权。 “谁也搞不到铁矿石了,”伯伊勒说道,“铁矿的自然枯竭,你知道,还有设备老化,材料短缺,运输的困难和其他不可避免的情况。” “铁矿业的濒临灭亡也扼杀了采矿设备行业。”保罗·拉尔金插了一句。 “企业之间显然是互相依存的,”伯伊勒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应该分担其他人的困难。” “我认为这是对的。”韦斯利·莫奇附和着,但是根本没人理他。 “我的目的,”沃伦·伯伊勒接着说,“是保护自由经济。普遍的意见是,自由经济现在正在被审判,如果不能证明它的社会价值,并且承担它的社会责任,人们就不会容忍它的存在。如果它无法发展成一种公众的精神,它就死定了。” 五年前,沃伦·伯伊勒还是无名之辈,之后就成为全国各种新闻杂志的封面人物。他靠自己的十万块钱和政府的两亿贷款起家,吞并了许多小企业后,成了现在的庞然大物。他喜欢说的话就是,这证明了个人能力在这个世界还是有机会获得成功的。 “唯一可以为私人财富辩护的,”沃伦·伯伊勒说,“就是公共服务。” “我认为这是毫无疑问的。”韦斯利·莫奇又附和了一句。 沃伦·伯伊勒一口吞下他的酒,发出很大的响声。他的身材魁梧,有着壮年男性的气度,周身上下给人暴躁不安的感觉,除了他那双细长的小黑眼睛。 “吉姆,里尔登合金像是个耸人听闻的骗局。” “哼哼。”塔格特哼了一声。 “我听说没有一个专家对此有赞同的结论。” “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们好几代人都一直在改良钢轨,并增加钢轨的重量。里尔登合金轨道果真比最廉价等级的钢轨还要轻吗?” “不错,”塔格特点头说,“是更轻。” “但这太荒唐了,吉姆,这在物理上是不可行的。要用在你重负荷、高速度的主干道上?” “是啊。” “你这可是惹祸上身。” “是我妹妹。” 塔格特让酒杯的吸管在两个手指头间缓缓地转动着。大家一阵沉默。 “国家金属工业理事会,”沃伦·伯伊勒说道,“通过了一个决议,任命一个委员会调查里尔登合金的问题,因为它的应用可能会成为真正的公害。” “我看,这很英明。”韦斯利·莫奇说。 “在所有人都同意,”塔格特的声音突然尖得刺耳,“在大家都意见一致的时候,一个人怎么竟敢坚持异议?凭什么?我就想知道——凭什么?” 伯伊勒把眼光投向塔格特的脸,但房间昏暗的光线令他无法看清,只瞧见黯淡发紫的一块。 “当我们在极度短缺时,想到自然资源的时候,”伯伊勒缓和了声音,说道,“在我们想到那些关键性的原材料被浪费在一个毫不负责的私人试验上,当我们想到铁矿……” 他有意停住,又瞟了塔格特一眼。但是,塔格特似乎知道伯伊勒在等着什么,并且,似乎发现了保持沉默的好处。 “吉姆,公众和自然资源有着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比如铁矿石。对一个反社会的个人的不负责任和自私的浪费,他们不会听之任之。不管怎么说,一切私人财富都只是为了社会的整体利益而采取的托管方式罢了。” 塔格特看了伯伊勒一眼,笑了,显然是在表明他要说的话就是伯伊勒刚才所说问题的答案。“这儿的酒简直是刷池子水,我想,这大概就是想清静要付的代价吧。但我的确希望他们能明白,他们是和专家在打交道。因为我是掏钱的,我希望自己的钱花得值,能让我高兴。” 伯伊勒没做声,脸色阴沉了下来,“听着,吉姆……”他重重地说道。 塔格特笑着,“什么?我在听呢。” “吉姆,我肯定你会同意垄断是最有破坏性的。” “是的,”塔格特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没有约束的竞争也会带来灾难。” “没错,的确是这样。根据我的看法,正确的道路总是在中间,所以我想,社会的职责就是要剪除极端,对不对?” “是的,”塔格特说,“是这样。” “想一想铁矿石行业的景象。全国的产量看来正在可怕地下跌,威胁着整个钢铁行业的生存,钢厂到处都在倒闭。只有一家采矿公司有运气不受大气候的影响,产量充足,总能按计划完成。但谁从中获益呢?只有它的主人。你会把这叫做公平吗?” “不,”塔格特说,“这不公平。” “我们大多都不拥有铁矿,怎么竞争得过一个占着一方上帝的资源的人呢?那么,他总能提供钢材,而我们却只能挣扎和等待,并且丢掉客户,关门倒闭,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让一个人毁掉整个行业,这符合公众利益吗?” “不,”塔格特说,“不符合。” “在我看来,国家政策的目的应该是在每个人合理的铁矿份额内,给每人都有一个机会,着眼于保护这个行业的整体。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我也这么想。” 伯伊勒叹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说,“但是我想华盛顿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渐进的社会政策。” 塔格特缓缓地说道,“有,不多,也不好接近,但还是有。我或许会和他们谈谈。” 伯伊勒拿起酒,一饮而尽,好像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 “说到渐进政策,沃伦,”塔格特说,“或许你该问问自己,在许多铁路倒闭、大片地区没有铁路运输的交通短缺时代,容忍重复建设的浪费,在具备历史优先条件并且铁路网已经建起来的公司的所在地区,还容忍破坏性的狗咬狗竞争——这是否符合公众的利益?” “嗯,对,”伯伊勒高兴地说,“这似乎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会和几个在国家铁路联盟的朋友讨论讨论。” “友谊,”塔格特用一种闲散而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比金子更珍贵。”突然,他转向了拉尔金,“保罗,你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对,”拉尔金错愕地说,“当然。” “我就指望你了。” “啊?” “我在指望着你的许多交情呀。” 他们似乎都清楚拉尔金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肩膀好像朝桌子沉了下去,“假如大家都朝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就不会有人非得受到伤害了。”他突然以极不协调的绝望语气喊道。见塔格特正注视着他,便用请求的口气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去伤害任何人。” “这是一种反社会的态度,”塔格特故意慢吞吞地说道,“害怕牺牲一些人的人,不配谈论什么共同的目标。” “但我尊重历史,”拉尔金急忙说,“我看得到历史的需要。” “很好。”塔格特说。 “不能指望我去对抗整个世界的潮流,对不对?”拉尔金似乎是在乞求,但这乞求却不是向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我能吗?” “你不能,拉尔金先生,”韦斯利·莫奇说道,“你和我不会受到责备,假如我们——” 拉尔金猛地将头扭开,简直就是不寒而栗,他没办法去看韦斯利·莫奇。 “你在墨西哥玩得好吗,沃伦?”塔格特突然提高了嗓门儿,放松地问。他们似乎都明白了,他们会谈的目的已经达到,每个人想来搞清楚的事,也都搞清楚了。 “是个奇妙的地方,墨西哥,”伯伊勒快活地答道,“非常刺激,很受启发。不过,他们的食品配给很糟糕,我病了,但他们正拼命地干,使他们的国家能稳定下来。” “那儿的情形怎么样?” “好极了,在我看来是好极了。不过,就在现在,他们……但他们瞄准的是未来。墨西哥有伟大的未来,几年就会超过我们的。” “你去圣塞巴斯帝安矿了么?” 桌前的四个人全都坐直了身子,他们全都对圣塞巴斯帝安矿的股票投了大量的资本。 伯伊勒没立刻回答,因此当他的声音突然冲出来时,显得非常突然和做作:“噢,当然了,那是我最想看的地方。”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情况怎么样?” “好极了,好极了。那儿的山里的铜储量,一定是地球上最大的。” “他们看起来很忙碌么?” “我还从没见过那么繁忙的地方。” “他们忙些什么?” “呃,你知道,我和他们当地说西班牙语的那个管事的在一起,他说的话,我一半都听不明白,但他们肯定是很忙。” “有任何的……什么麻烦吗?” “麻烦?圣塞巴斯帝安那儿可没有,这是私人财产,只不过最后一段是在墨西哥境内,可那也没什么区别。” “沃伦,”塔格特小心地问道,“那些关于他们打算把圣塞巴斯帝安矿国有化的传言是怎么回事?” “诽谤,”伯伊勒气愤了,“纯粹恶毒的诽谤。我绝对确信,我同他们的文化部长吃过晚餐,和其他那些人一起吃过午餐。” “应该有法律来对付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塔格特愠怒地说,“咱们再喝一杯。” 他冲着侍者急急地挥了挥手。屋子里一个暗处的角落中有一个小酒吧,一个枯瘦的侍者站在里面,一动不动地打发着漫长的时间。听到招呼,他带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磨蹭过来。他的工作就是伺候这里的客人放松和高兴,但他的样子却像一个庸医,受刑般地对付着某种孽病。 四个人在无言中静坐着,一直到侍者送来他们的酒水。他摆放在桌上的酒杯,在昏暗中闪烁着点点蓝色的微光,像是四簇煤气放射出的微弱的火苗。塔格特伸手拿过他的酒杯,忽然笑了起来。 “让我们为了由于历史的需要所付出的牺牲,喝了这杯。”他边说边看着拉尔金。 一阵短暂的沉默;如果光线明亮,那就会是两个人目光对视的较量,但在这里,他们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窝。接着,拉尔金拿起了他的酒杯。 “伙计们,这可是我的聚会。”塔格特在众人喝酒时说道。 大家都无话可说了,这时伯伊勒若无其事地说道:“嗨,吉姆,我是想问问你,你那个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的火车运输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你什么意思?那儿怎么了?” “呃,我不清楚,不过一天只开一趟客车是——” “一趟车?” “——在我看来,是没什么用的。而且,那是什么火车啊!你肯定是从你祖爷爷那儿继承的那些车厢吧,而且看来他已经用得够狠的了。你究竟从哪儿找到的这个烧木柴的火车头?” “烧木头的?” “是啊,烧木头的。我只在相片里见到过。你从哪个博物馆里弄来的?别装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你就告诉我这里有什么门道吧。” “是,我当然知道,”塔格特忙说,“那只是……只是你碰巧选在我们机车出问题的那个星期——我们已经订了新的发动机,但稍微晚了几天——你也知道我们和火车机车生产商之间的问题——但只是暂时的。” “当然,”伯伊勒说,“既然延误就没办法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是我坐过的最难受的火车,几乎把我的五脏都颠出来了。” 没过多久,他们注意到塔格特变得沉默寡言,好像有什么心事。当他突然连抱歉也不说一声地站了起来,他们也像接到命令般地起身。 拉尔金挂着过分热情的笑容,喃喃地说道,“很荣幸,吉姆,很荣幸,大项目就是朋友之间喝酒的时候诞生的。” “社会改革是缓慢的,”塔格特冷冷地说,“需要忍耐和小心。”他头一次转向了韦斯利·莫奇,“莫奇,我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不多话。” 韦斯利·莫奇是里尔登安排在华盛顿的人。 塔格特和伯伊勒下楼到大街上时,天空中还有一丝落日的余晖,他们并不觉得吃惊——封闭的酒吧让人觉得已经是午夜。夜幕勾勒出一座摩天大厦的轮廓,笔直而锋利,像一把扬起的剑。在它的远处,悬挂着那个日历。 塔格特急匆匆地翻着大衣领,系上扣子挡住街上的寒风。他今晚本来并没打算回办公室,但现在不得不回去。他要去见他的妹妹。 “……一个艰巨的任务在我们面前,吉姆,”伯伊勒说着,“一个艰巨的任务,这么危险和复杂,这么多的风险……” “这全要靠,”詹姆斯·塔格特缓缓地答道,“认识能实现它的那些人……必须清楚这一点——能实现它的人。” 达格妮九岁的时候就下了决心,将来有一天她要管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当她站在钢轨之间,看到笔直伸向远方、汇成一点的轨道线,她向自己说出了这个决心。钢轨横穿树林的样子,使她有一种高傲的快感:它不属于那些古树,不属于从树上俯探灌木丛和野花以及孤寂的细叶的那些绿色树枝——但它却在那里。两行钢轨在太阳下是如此的灿烂,它们之间的黑色枕木仿佛是她要爬的木梯。 那并不是突然的决定,她很早就知道,那决定只是对她说过的话加上了最后的封印。她和艾迪·威勒斯在童年的意识初萌时,就像遵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诺言,把自己交付给了铁路。 她对于自己身边的世界,对于其他的孩子和大人,都感到极度的乏味。她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群无聊的人中间是一个遗憾的意外,需要忍耐一阵子。她窥探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并且知道那个世界存在于某个地方。那个世界创造出了火车、大桥、电话线,以及晚上眨着眼睛的信号灯。她就想,她要等着长大,到那个世界里去。 她从没有试图去解释自己喜欢铁路的原因。无论别人怎么想,她知道她的这种情结是他们所没有、也无法回答的。在学校,她对自己唯一喜欢的数学课也有着同样的感受,她体会到解难题的兴奋、接受挑战并轻松干掉它的得意,以及迎接下一个更难的考试时的跃跃欲试的心情。同时,对于这门简洁、严谨、闪耀着理智光芒的科学对手,她的敬意也与日俱增。她一下子就对研究数学有了如此这般的感觉:“人们对它的研究实在太伟大了”,“我的数学这么好真是太棒了”。那是一种敬仰和个人的能力一起带给她的愉悦。她对于铁路的感觉如此相同:尊崇创造出这一切的技能和那种巧妙、智慧的天赋,她带着神秘而崇拜的笑容,告诉自己,有一天她会知道如何去做得更好。她常常泡在铁道和道房附近,就像一个谦逊的学生,只是那谦逊里有一股未来的骄傲,一股可以努力获得的骄傲。 “你实在太狂妄了”,是她童年时经常听到的两句评语之一,尽管她从没直说出她的能力。另一句话是:“你是自私的”。她就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从来没得到过回答。她看着那些大人们,奇怪他们怎么就能觉得她会为如此模糊的指责而感到愧疚。 她告诉艾迪·威勒斯自己要去管铁路的时候,是十二岁。她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想到女人是不该去管理铁路的,而且还会遭到人们的反对。见鬼去吧,她想——并从此不再为这种念头纠缠了。 十六岁时,她开始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工作。她的父亲答应了她:他是觉得既好笑又有点好奇。一开始,她在一个乡间小站做夜班管理员,因为白天要在大学学习工程专业,她头几年只能晚上去上班。 与此同时,詹姆斯·塔格特开始了他的铁路生涯,他当时二十一岁,开始在公关部门工作。 很快,达格妮便从塔格特泛陆运输管理人员中一帆风顺地脱颖而出。她承担那些负有职责的工作是因为没有人去承担。她周围有很少的一些天资聪颖的同事,但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少。她的上司有权力,但却好像害怕使用,他们的时间都是花在了躲避做决定上面。因此,她告诉人们应该去干什么,人们就照办了。她在升迁到每一个职位之前,都已经做了很久那个职责范围的工作。仿佛走在一个空空的屋里,既没人阻拦她,也没人赞同她的前行。 他父亲对她似乎很吃惊,并感到自豪,却不讲什么,在办公室看到她时,眼里有一种伤感。她二十九岁时,父亲去世了。“总是有一个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这铁路。”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古怪:和敬意在一起的,是怜悯。 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控股权留给了詹姆斯·塔格特。他在三十四岁时,当上了这家铁路的总裁。达格妮想到了董事会要选他出来,但却一直不懂他们为什么如此的急不可耐。他们讲到了传统,总裁向来是塔格特家的长子。他们选举出塔格特是因为害怕,正像他们因为害怕而不敢从梯子下面走过。他们讲到了他“能够使铁路受欢迎”的才能,他的“良好的媒体关系”,以及他在“华盛顿方面的能力”,他似乎格外擅长于赢得国会的支持。 达格妮对“华盛顿方面的能力”及这种能力的意义一窍不通。不过,这看起来似乎有必要,她也就置之不理,想着的确是有很多类似清理下水道那样令人不快、但又需要人去做的工作,而吉姆看来喜欢做这个。 她从不渴望总裁的位子,业务部门才是她唯一关心的。她到铁路上的时候,那些讨厌吉姆的老铁路工们就说,“总是有一个塔格特家的人在管理这铁路”,用她父亲望着她时的样子来看着她,她的脑海中便总有一个信念:吉姆还没有聪明到能对铁路造成多大的损害,无论他造成什么损害,她总能够把它纠正过来。 十六岁时,她坐在管理员的桌前,看着塔格特的列车灯火通明地驶过,她曾经想,她已经进入了自己的那个世界。在随后的日子里,她明白她还没有。她发现面前的对手根本不值一提:那不是一个令她挑战时感到荣耀的超级高手,而是一种愚蠢—— 一团灰溜溜的棉花,看上去柔若无形,对一切都不妨碍,但却成为她的障碍。她赤手空拳地站在这个谜的面前,找不到答案。 只是在头几年,当人类的那种纯净、刚硬、闪亮的能力在她面前惊鸿一现时,她会暗自地惊呼。她对寻找一个有着高于自己心性的朋友或敌人有着一种痛苦的渴望。她有工作要做,没时间感受痛苦,只是偶尔才会。 詹姆斯·塔格特在铁路进行的第一步措施是建设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线。很多人为此负有责任,但对达格妮来说,只有一个名字贯穿了整个的冒险,无论她什么时候去看,它都把其他的名字遮盖掉。它始终出现在五年的挣扎里,出现在浪费的数英里轨道之中,出现在记录着塔格特泛陆运输亏损的一页页数字里,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里红色的血滴——正如同它出现在世界上每一个证券交易所的记录带里——出现在闪着红色火光的熔铜炉烟囱上——出现在丑闻的头条消息中——出现在记录了百年贵族的羊皮纸文件里——出现在遍及在三个大陆的女人闺房内鲜花的卡片上。 那个名字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在二十三岁时,继承了一大笔财富,成为著名的铜业大王。如今,他三十六岁,是地球上最富有、也是最令人吃惊和放荡的花花公子。他是阿根廷一个显贵家族的后代,拥有肉牛农场、咖啡种植园,以及智利的大部分铜矿。他几乎拥有了半个南美洲,分布在美国的各种矿业只是他财产中的九牛一毛。 当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突然买下墨西哥大片荒芜的山地时,他发现了富铜矿的消息便传了出去。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卖掉了他的风险股份。那些股份简直是被人求着卖了出去,他仅仅是从申请的买主中选出他想照顾的那些人。他有非凡的理财本事,没人能从与他的交易中占到什么便宜——如果他愿意,他做的每一笔生意和走的每一步都会继续增加他已经无比庞大的财富。那些谴责他最凶的人,也正是利用了他的才能所带来机会的头一批人,并想继续瓜分他新的财富。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亲自命名了圣塞巴斯帝安矿,詹姆斯·塔格特、沃伦·伯伊勒,还有他们的那些朋友,是持有该项目最多股份的那一部分人。 达格妮从没发现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詹姆斯·塔格特从得克萨斯修建一条铁路支线,直通到荒芜的圣塞巴斯帝安。看来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他就像一个没有屏蔽的开阔地,迎接着所有吹来的风,而最终的结果完全依赖偶然。塔格特泛陆运输的几个高层主管反对这个项目:公司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重建里约诺特铁路线,不可能两头兼顾。然而,詹姆斯·塔格特是铁路新的总裁,那是他上任的第一年。他获得了胜利。 墨西哥非常渴望合作,这个不承认地产权的国家签署了合同,保证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两百年的铁路所有权。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矿产也得到了同样的承诺。 达格妮坚决反对建设圣塞巴斯帝安铁路,她尽力去说服所有的人,但她只是一个营运管理部门的助理,还太年轻,没有任何权威,她的话也就没人去听。 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搞清支持这条铁路的那些人的动机。在一次董事会上,她作为一个少数派,像观众一样无能为力地坐在那里,感到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回避气氛,笼罩着每一个讲话和每一次争论,仿佛除了她,其他人对他们决定的真正原因早已不言自明。 他们谈论着有关未来和墨西哥贸易的重要性,有关一条繁忙的货运线路,有关独家运输采之不竭的铜矿产品带来的丰厚收入。他们引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去的业绩来证明这一点,不提任何有关圣塞巴斯帝安矿的矿物实际资料。这方面的事实材料很少,德安孔尼亚发布的信息十分不具体,不过,他们好像并不需要什么事实。 他们长篇大论地讲着墨西哥人的贫困,以及对铁路的迫切需要。“他们从来没有过机会,”“帮助贫穷国家来发展是我们的责任,一个国家,在我看来,是它的邻国的帮手。” 她坐在那儿听着,想到了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不得不放弃的许多铁路支线,多年来,宏伟的铁路的收入一直在下降。她想到了被整个系统有意忽略的那些迫切需要的维修。他们对于维修问题的政策根本就不是政策,而是像他们用橡皮玩弄的一场游戏,可以抻长一点,然后再抻长一点。 “墨西哥人,在我看来,是被一个原始经济所压迫的勤劳的民族,如果没人帮助,他们怎么能够实现工业化?”“考虑投资的时候,我的意见是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人的身上,而不只是单纯的物质因素。” 她想到因为连接杆出现裂缝而在里约诺特铁路线旁停置的机车,想到成吨的石土冲破坍塌的护墙,堵住了轨道,导致里约诺特铁路线的所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