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阿霞
[book_author]屠格涅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2368
[book_dec]《阿霞》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创作的中篇小说,该作完成于1857年,首次发表在《现代人》杂志1858年第一期上,副标题是《尼·尼所讲的故事》。阿霞是一个富有的地主和一个女农奴的私生女。女农奴死后,由父亲抚养成人;父亲死后,由其同父异母的兄长带着到异国旅行。在德国的小城津齐格矿泉疗养地,阿霞与尼·尼邂逅,并爱上了他。尼·尼也热烈地爱着阿霞。当阿霞主动提出与他约会、向他表白自己的感情时,他却惊得目瞪口呆,畏惧地退缩了。他对自己说:“如今,幸福来到了——而我却动摇了,我竟把它推开了,……幸福的突然到来反使我心慌意乱。我承认,阿霞本人,连同她火辣辣的性格、她的身世、她受的教育——这一个有吸引力却又古怪的少女,着实把我吓住了。”他伤了她的心,也伤害了她的自尊。她决定与他诀别。当尼·尼意识到自己与幸福擦肩而过时,他自责、后悔,追怀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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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1-2节
1
我那时候大约是二十五岁——恩·恩开始说——您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刚刚挣脱束缚,就到国外去了。不是为了像当时所说的,去“完成我的学业”,只不过是想出去见见世面。我那时候健康,年轻,快活,钱我也有,还没有什么牵挂——我过得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句话,活得很潇洒。我那时候从没有想过,人不是植物,他不能长久地繁荣。青年人吃着金黄色的蜜糖饼,还以为,这就是他的糊口之粮;可有朝一日——你会去乞求一小块面包。但没有必要谈论这些。
我没有任何目的、没有计划地旅行。我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停下。一旦觉得想看新的面孔了——正是面孔,我就立刻出发,再往前走。我感兴趣的只是人;我厌烦那些引人入胜的文物、非凡的收藏品,向导仆役的一副样子就会勾起我烦恼和愤恨的感觉。在德累斯顿的“绿色拱廊”里我差点没发疯。大自然对我有特别的影响,但我不喜欢它所谓的美,它不同寻常的峻岭、悬崖、瀑布;我不喜欢它强加于我,妨碍我。然而,面孔,活生生的,人的面孔——人们的话语,他们的动作,笑声——我没有这些不行。在人群中我总是感到特别轻松愉快;别人往哪里去,我也高兴地往哪里去,别人喊叫的时候,我也喊叫。同时,我喜欢看这些别人是怎么喊叫的。观察人使我很开心……可我甚至没有观察他们——我是怀着某种愉快的和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仔细地看他们。但我又扯到一边去了。
这样,大约二十年前,我住在德国一个名叫兹的小城里,它位于莱茵河的左岸。我正在寻求孤独,因为我的心刚被一位在温泉认识的年轻寡妇刺伤了。她长得非常漂亮,聪明,向所有的人——也向我这个罪人——卖弄风情,起初她甚至还夸奖我,后来却残酷地刺伤了我,把我抛弃,去跟了一个巴伐利亚的脸颊红润的中尉。说实话,我心灵的创伤并不太深;但我认为有必要沉湎于忧伤和孤独一段时间——年轻人有什么不可以开心的!——于是,我就在兹城住下了。
我喜欢这座小城。它坐落在两座高高的山岗脚下,有破旧的城墙和塔楼,有古老的椴树,在流入莱茵河的一条清澈的小河上架着一座斜度很大的桥——而主要的是这里有上好的葡萄酒。傍晚,太阳刚刚落山(那是在六月里),美丽的淡黄头发的德国少女就在小城狭窄的街道上散步,遇上外国人时,用悦耳的声音说一句:“GutenAbend!”——甚至当月亮从古老房屋的尖顶后面爬上来,路面上的小石子在宁静的月光下清晰可见时,其中一些人也没有离去。我喜欢这个时候在城里溜达;月亮似乎是从明净的天空俯视着它;而城市感觉到了这种目光,敏感而又安详地立着,整个沉浸在月光里,这种宁静的同时又是微微激动心灵的月光里。一只雄鸡定风针在哥特式钟楼上闪着淡淡的金光;同样的金光也闪烁在小河黑亮的水面上。细细的蜡烛(德国人真节俭!)在石板屋顶下窄小的窗户里微微发光;葡萄藤神秘莫测地从石头围墙后面伸出它弯曲的枝蔓来;在三角广场上有个东西从古井旁的阴影中跑了过去,突然响起了巡夜人无精打采的哨声,一条温和的狗低声地吠叫着,而空气如此亲热地扑面而来,椴树散发出如此甜蜜的芳香,胸膛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深地呼吸,“格蕾琴”这个名字——说不上是感叹,还是疑问——就不禁要脱口而出了。
兹城位于离莱茵河两俄里的地方。我常常去看这条雄伟的河,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大白蜡树下的石头长凳上,并不是没有一点勉强地想着那阴险的寡妇。一尊圣母小雕像,她的面孔有如孩子一般,胸上的一颗红心被宝剑刺穿,忧郁地透过树枝向外张望。对岸是一座名叫勒的小城,它比我住的这个小城稍微大一点。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我喜欢的长凳上,一会儿看看河,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葡萄园。在我面前有一条拖到岸上的小船,涂着树脂的船底朝上翻着,几个浅色头发的男孩从船的两侧在往上爬。河面上几只小船张着松弛的风帆慢慢地驶着,微带绿色的波浪从旁边滑过,轻轻荡漾,汩汩作响。突然我耳边传来了音乐的声音,我倾听着。勒城那边在演奏华尔兹舞曲:低音提琴断断续续发出低沉的声音;小提琴不清晰地变换着音调;长笛吹得十分欢快。
“这是什么?”我问一位向我走近的老人。他穿着波里斯绒西装背心、蓝色的长筒袜和带环扣的矮靿皮鞋。
“这是,”他回答我说,先把他的烟斗从嘴的一角挪到另一角,“大学生从勃地来举行酒宴。”
“我得去看看这大学生的酒宴,”我想,“何况我还没去过勒城呢。”我找到摆渡工,就出发到对岸去了。
2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是大学生酒宴。这是一种特别的、隆重的酒宴,来参加的是一个州或一个同乡会(Lands-mannschaft)的大学生。参加酒宴的人几乎都穿着早先的德国大学生制服:匈牙利骠骑兵式的上衣,大皮靴,有特定颜色帽圈的小帽。大学生通常是午饭前集合起来,在一位先生,也就是班长的主持下进行欢宴,通宵达旦,喝酒,唱歌,唱Landesvater、Gaudeamus,抽烟,咒骂庸俗的人;有时他们还雇用乐队。
勒城举行的完全就是这种酒宴。酒宴在一家挂着“太阳”招牌的小旅馆前,在临街的花园里举行,旅馆的屋顶上和花园上空飘扬着旗子;大学生们坐在修剪整齐的椴树下一张张桌子旁边,一条大叭喇狗躺在一张桌子底下,在旁边一个爬满常春藤的小亭子里,乐师们在起劲地弹奏,不时用啤酒给自己提神。在街上,在低矮的花园栅栏前,聚集着很多人:勒城善良的市民不愿意错过看看外地来客的机会。我也掺和到观众人群中去了。我很快活地看着大学生们的面孔。他们的拥抱、赞叹声、年轻人这种天真的卖弄风情、炽热的目光、无缘无故的笑声——世上最美好的笑声——这一切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轻生命欢乐的沸腾。这种向前的冲动——不管往哪里,只要向前——这种发自内心的自由奔放感动着并引逗着我。“到不到他们那儿去呢?”我问自己……
“阿霞,你看够了吗?”突然我身后有一个男声用俄语说。
“再等等。”一个女声同样用俄语回答。
我迅速地回过头来……我的视线落在一位戴着制帽,穿着宽松上衣的漂亮年轻人身上。他挽着一位姑娘的胳臂。她个儿不高,头戴草帽,帽子遮住了她整个上半部脸。
“你们是俄国人?”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
“是的,俄国人。”
“我怎么也没料到……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我开始说。
“我们也没料到,”他打断了我,“这有什么?这不更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哈金,这是我的……”他迟疑了一下,“我的妹妹。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说了自己的名字,于是我们就聊了起来。我了解到,哈金像我一样,为了消遣,正在到处旅游,一星期前来到勒城,就耽搁在这儿了。说实话,我在国外不愿意结识俄国人。我甚至老远就能认出他们:从他们走路的姿势,衣服的式样,而主要的是,他们的脸部表情。扬扬自得的和鄙视的,常常是颐指气使的表情,忽然会换成一种谨慎和胆怯的表情……人突然整个地警觉起来,眼睛不安地扫来扫去……“我的老天爷!我是不是说了蠢话?他们是不是在嘲笑我?”这个匆忙的眼神似乎在说……转眼之间——脸部表情重又恢复了自大的神态,偶尔又换成一种呆呆的困惑。是的,我回避俄国人,可哈金马上就让我喜欢上了。世上有这种幸福的面孔,谁都愿意看它们,犹如它们在温暖和抚慰着你。哈金有的正是这样一副讨人喜欢的、亲切的面孔,一双大大的柔和的眼睛和一头柔软的卷发。他说话的时候,你即使看不见他的面孔,单凭他说话的声音,就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他说是他妹妹的那位姑娘,我第一眼就觉得她很可爱。她那微黑的圆圆的脸庞上有一种自己独特的神韵,一个秀气的小鼻子,几乎是孩子的脸颊,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她体形优美,但似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她长得丝毫也不像他的哥哥。
“您愿意拐到我们那里去吗?”哈金对我说,“我们似乎看够了这些德国人。说实话,要是我们的人,早就把玻璃杯打碎,把凳子摔坏了,但是这些人太文雅了。阿霞,你看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回家去?”
姑娘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住在城外,”哈金继续说,“在葡萄园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在很高的地方。我们那里美极了,您来看看。房东太太答应给我们准备点酸牛奶。现在天快黑了,您最好在月光下再渡莱茵河。”
我们出发了。穿出低矮的城门(城的四周是圆石头砌的古老城墙,连碉堡上的炮眼也还没有完全倒塌),走进田野,沿着石头围墙走了百步左右,就在一扇窄小的篱笆门前停了下来。哈金开了门,领我们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上走。阶地的两旁长着葡萄;太阳刚刚落山,淡淡的红色余晖还照在绿色的藤蔓上、高高的桩子上、铺满大大小小石子的干涸的地上,也照在有弯曲的黑色横梁和四扇明亮窗户的小房子的白墙上。这座房子就位于我们爬的这座山的最高处。
“这就是我们的住处!”在我们刚刚走近房子时,哈金赞叹道,“看,房东太太拿来了牛奶。GutenAbend,Madame!……我们现在就吃饭;但是首先,”他补充说,“先四周看看……景色怎么样?”
景色的确非常优美。莱茵河呈现在我们面前,两岸草木葱茏,河水像一条银白色的带子,有一处在夕阳下闪着火红的金光。依傍在岸边的小城展示出它全部的房屋和街道;再远处是一片山丘和田野。下面很美,但上面更好:特别使我惊讶的是天空澄澈悠远,空气晶莹透亮。清新、轻盈的空气缓缓地游动,波浪般地翻滚,似乎在高处它也自由自在。
“您选择了一处非常好的住宅。”我说。
“这是阿霞找到的。”哈金回答说。“喂,阿霞,”他接着说,“你去安排吧。吩咐把所有的东西都端到这儿来。我们要在露天吃晚饭。这里音乐可以听得清楚些。您觉察到没有,”他又对我说,“有的华尔兹舞曲在近处听起来怎么也不行——只是粗俗的、刺耳的声音,而在远处,却美妙得很!它会触动您全部浪漫的心弦。”
阿霞(她本来的名字是安娜,但哈金叫她阿霞,所以请允许我也这样叫她)往房子里走去,很快就和房东太太一起回来了。她们两个人一起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有一瓦罐牛奶、几个盘子、匙子、白糖、野果、面包。我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阿霞摘下了草帽,她的黑头发修剪梳理得像男孩子的一样,大大的发卷散落在脖颈上和耳朵上。起初她对我认生,但哈金对她说:
“阿霞,别那样畏畏缩缩,他不会咬人!”
她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就自己和我说起话来。我没见过比她更好动的人。她没有老老实实地坐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跑进屋,重又跑回来,轻声地哼着歌,常常笑出声来,而且是一种奇特的方式:似乎她不是笑她听到的事情,而是笑进入她脑子里的各种思想。她的一双大眼睛望得坦率,明亮,勇敢,但有时她的眼皮微微眯起来,那时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而又温柔。
我们聊了近两个小时。白天早就过去了,而黄昏——起初整个是火红的,而后是明亮和鲜红的,再后是暗淡和朦胧的——也悄悄地融汇在夜色里。可我们的谈话还在继续,安详而温和,就像我们周围的空气一样。哈金吩咐拿一瓶莱茵葡萄酒来,我们不急不忙地把它喝完了。乐曲依然飘到我们这边来,它的声音显得悦耳、柔和多了;城里的灯亮了起来,河面上也有了灯光。阿霞突然垂下了头,卷发落到她眼睛上,她默不作声,叹了口气,然后对我们说,她困了,就到屋里去了。然而,我看到她没有点蜡烛,久久地站在关着的窗前。终于,月亮爬了上来,照在莱茵河上。一切都照亮了,朦胧了,变化了,甚至我们带棱角的玻璃杯里的酒也闪着神秘的光泽。风停了,犹如收起了翅膀,一动不动;从地上吹来一股夜间的芬芳的暖流。
“该走了!”我高声说,“否则,可能摆渡工也找不到了!”
“该走了!”哈金重复说。
我们沿着小路往下走。石子突然从我们身后纷纷滚下来。原来是阿霞在追赶我们。
“你难道没睡觉?”哥哥问她,但她一句话也没回答,从我们身边跑了过去。
大学生在旅馆花园里点燃的最后几个快熄灭的油盏,从下面照亮着树叶,增添了一种节日的、奇异的景象。我们在岸边找到了阿霞。她正在和摆渡工说话。我跳上小船,和我的新朋友告别。哈金答应第二天来看我;我握了握他的手并把手伸给阿霞,但她只是朝我看了看,点了点头。小船离开岸边,驶向急流。摆渡工,一位精力充沛的老人,用力地把桨插入黑暗的水中。
“您走进了月亮光柱,您把它打碎了。”阿霞朝我喊着。
我垂下了眼睛;小船周围,波浪滚动,泛着黑色。
“再见!”又是她的声音。
“明天见。”哈金跟在她后面说。
小船靠岸了。我下了船,回头望去。对岸已看不见人影。月亮光柱又拉得长长的,像在整条河上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桥。似乎是道别,传来了古老的朗纳圆舞曲的声音。哈金是对的:我感觉到,我全部的心弦都和着那些婉转动听的曲调在颤动。我穿过黑压压的田野,慢慢地吸着芳香的空气往家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整个人沉浸在无对象、无休止期待的甜蜜苦闷之中。我觉得我是幸福的人……但为什么我是幸福的?我什么也不企盼,什么也不想……我是幸福的。
这么多愉悦和快活的感情使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我钻进了被窝,刚要闭上眼睛,突然想起,整个晚上我一次都没有想起我那残酷的美人……“这意味着什么?”我问自己,“难道我又在恋爱?”但是,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我大概马上就睡着了,像婴儿睡在摇篮里。
[book_title]第3-4节
3
第二天早晨(我已经醒了,但还没有起床),我的窗下有手杖的敲击声和歌声,我立刻猜出这是哈金的声音,他唱到:
你还在睡吗?我要用吉他把你唤醒……
我急忙去给他开门。
“您好,”哈金进门时说,“我早早就来打扰您,但您瞧瞧,多好的早晨。清新,露水,百灵鸟在唱歌……”
他一头亮亮的卷发,敞开着脖颈,绯红的脸颊,本人就像早晨一样的清新。
我穿好衣服;我们走进小花园,坐在小长凳上,吩咐拿咖啡来,然后便开始聊天。哈金告诉我他未来的计划:他拥有相当可观的财产,不依附于任何人,想致力于绘画,只是醒悟得太晚,白白地浪费了许多时间,感到遗憾。我也谈了我的一些打算,顺便把我不幸的恋爱的秘密告诉了他。他宽容地听我说完,但据我观察,我没能激起他对我炽热感情的强烈同情。只是出于礼貌,他跟着我叹了两三口气。然后,哈金建议我到他那儿去看看他的画稿,我立刻同意了。
我们没有碰见阿霞,据房东太太说,她到“废墟”上去了。离勒城两俄里的地方有一座封建城堡的遗迹。哈金给我打开了他所有的草图。在他的画稿中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有一种自由奔放的气势,但是一张也没有画完,而且我觉得画得比较潦草,不够准确。我坦率地向他说出了我的意见。
“是的,是的,”他叹着气继续说,“您说得对。这些画画得都很不好,不成熟,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好好学过,再加上该死的斯拉夫人的放纵在起作用。当你向往工作的时候,你像鹰一样展翅翱翔——大地似乎都能让你移动——可真要做的时候,你立刻变得软弱和疲倦了。”
我开始鼓励他,但他挥了挥手,抱起草图,扔到沙发上去了。
“如果有足够的耐心,我也许会有所作为,”他含糊不清地说,“耐心不够,就只能仍然是一个才疏学浅的贵族少爷。我们最好还是去找阿霞吧。”
我们就走了。
4
通往废墟的道路蜿蜒在狭窄的、树木葱茏的山谷斜坡上。谷底有一条小溪在奔腾,哗哗地从石头上流过,似乎急于要同那条在幽暗陡峭的山脊后面静静闪光的大河汇合。哈金让我注意几处侥幸被照亮的地方。从他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即使不是个写生画家,也肯定是个艺术家。很快就看到了废墟。在光秃秃的山岩最顶上耸立着一座四角形的塔,整个塔是黑色的,还很坚固,但似乎是被纵向的裂痕劈开了。长满苔藓的围墙紧连着塔,某些地方爬着常春藤,弯扭的小树从古老的炮眼和倒塌的拱顶上垂了下来。一条石子小路通往依然完整的大门。我们快要走近大门的时候,忽然在我们前面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飞快地跑过一堆碎石,在墙阶上坐下,正好就在深谷上面。
“瞧,这不是阿霞嘛!”哈金叫起来,“这个疯丫头!”
我们走进大门,来到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那里一半的地方长着野苹果树和荨麻。在墙阶上坐着的确实是阿霞。她朝我们转过脸,笑了起来,但没有挪地方。哈金用手指着吓唬她,而我大声地指责她不当心。
“算了,”哈金低声对我说,“别招惹她;您不了解她:她说不定还往塔上爬呢!您还不如对这里居民的机灵表示惊奇呢。”
我环顾四周。在小小的木板售货棚里,一个老太婆坐在角落里织袜子,并从眼镜后面瞟着我们。她向游人出售啤酒、蜜糖饼干和瑟尔滕斯矿泉水。我们在长凳上坐下,开始喝着倒在沉重的锡杯里的相当凉的啤酒。阿霞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盘着腿,头上围着薄纱巾;她匀称的身姿清晰美丽地呈现在晴朗的天空下,可我没有好感地朝她看了看。还在昨晚我就发觉她身上有一种造作的,不完全自然的东西……“她想使我们惊奇,”我想,“干吗要这样?这是什么小孩子的恶作剧?”她似乎是猜出了我的想法,突然朝我投来了飞快的、意味深长的一瞥,而后又笑了起来,两下就跳下了墙,走到老太婆那里,向她要了一杯水。
“你以为是我想喝水吗?”她对哥哥说,“不是的,那墙上有花,必须得浇浇了。”
哈金一句话也没回答。而她,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开始沿着废墟攀登,有时停下来,弯着身子,带着可笑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洒几滴水,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动作非常可爱,但我依然对她很恼火,尽管我已不由自主地欣赏起她的轻盈和灵活来。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她故意地大叫一声,然后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就更恼火了。
“她就像小山羊一样地爬来爬去。”老太婆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把目光从她的袜子上挪开了一会儿。
阿霞终于把一杯水全倒光了,顽皮地一摇一摆回到我们这里。奇怪的冷笑轻轻地扯动着她的眉毛、鼻孔和嘴唇;一双黑眼睛半放肆、半快活地眯缝着。
“您以为我的行为不成体统,”她的脸似乎在说,“反正我知道,您在欣赏我。”
“妙,阿霞,妙。”哈金低声说。
她突然似乎害起羞来,垂下了她长长的眼睫毛,端庄地坐到我们身边,像做错了事似的。我这时候才第一次好好地端详了她的面庞。这是一张我所见过的表情最富于变化的脸。过了一会儿,这张脸完全变得苍白,显出一副聚精会神的,几乎是忧伤的表情;她的面容使我觉得她更大人气,更严肃,更质朴。她完全安静下来了。我们围着废墟转了一圈(阿霞跟在我们后面),欣赏风景。吃午饭的时候快到了。哈金跟老太婆结账时,又要了一杯啤酒,并朝我转过身来,做了个狡猾的鬼脸,喊道:
“祝您的心上人健康!”
“而难道他有——难道您有心上人?”阿霞突然问道。
“可谁没有心上人呢?”哈金反问道。
阿霞沉思片刻,她的脸又变了,脸上又出现了挑衅的,几乎是无礼的冷笑。
回来的路上她笑得更厉害,更淘气了。她折了一根长树枝,把它放到肩上,像扛一杆枪,用纱巾把头包了起来。记得我们遇见了一大家浅色头发的古板的英国人;他们像听到命令似的,都流露出一种冷漠惊异的神情,用呆板的眼睛目送着阿霞。而她,好像专门和他们作对似的,高声地唱起歌来。回家以后,她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很仔细,腰束得紧紧的,手上带着手套。在饭桌上她表现得彬彬有礼,近乎拘泥,只吃了一点东西,从高脚玻璃杯里喝了点水。她明显的是想在我面前扮演一个新的角色——一个有礼貌的、有良好教养的小姐的角色。哈金没有妨碍她:看得出来,他习惯于姑息她的一切。他只是不时温和地朝我看看,微微地耸耸肩,似乎想说:“她是个小孩子,请宽容点。”午饭刚一吃完,阿霞就站起来,向我们行了个屈膝礼,戴上帽子,问哈金,她可以到路易斯太太那儿去吗?
“你什么时候请求过我的许可?”他带着自己那种一贯的,这次却是有点难为情的微笑回答道,“难道你跟我们一块儿感到无聊?”
“不是的,可我昨天已经答应路易斯太太去她家里。况且我想,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会更好些:恩先生(她指着我)还会告诉你点什么。”
她走了。
“路易斯太太,”哈金开始说,尽力避开我的目光,“是这里原来的市长的遗孀,是位和善的,但缺乏见识的老太太。她非常喜欢阿霞。阿霞特别愿意结识下层的人;我觉察到,这原因总是出于骄傲。她确实让我给娇惯坏了,您也看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道,“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谁也不会苛求,对她就更不用说了。我必须对她宽容。”
我没有作声。哈金换了个话题。我对他了解越多,就越愿意跟他在一块儿。我很快理解了他。这是一个纯粹俄罗斯气质的人,诚实、正直、质朴,但遗憾的是,有点萎靡不振,缺乏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内在的激情。他身上的青春活力不是像泉水一样的汹涌翻腾,只是闪耀着微弱的光芒。他非常可爱,聪明,但我无法想象他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当艺术家……“没有痛苦的、经常不断的工作成不了艺术家……而工作,”看着他柔和的面容,听着他不紧不慢的谈话,我想,“不行!努力工作你不可能,集中精力你不会。”但不爱他又不能够:心如此地渴望着他。我们俩在一块儿待了四个小时左右,有时坐在沙发上,有时在屋子前面慢慢地踱来踱去。这四个小时里我们就完全成了朋友。
太阳落山了,我该回家去了,阿霞还没有回来。
“她真是我的淘气鬼!”哈金低声说,“愿不愿意我去送送您?我们顺路拐到路易斯太太那里。我去问问,她在不在那儿,拐不了多少路。”
我们下到城里,拐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巷,在一所有两扇窗宽,四层楼高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房子的二层比一层凸向街道,三层和四层又比二层更凸出。整所房子上有古老的雕刻花纹,房子下面有两根粗大的柱子,它尖尖的瓦屋顶和阁楼上伸出的鸟嘴形部分,使整所房子看上去像一只大的驼背鸟。
“阿霞!”哈金喊道,“你在这儿吗?”
三楼上有亮光的窗户响了一声,就打开了,我们看见了阿霞黑黑的小脑袋。在她身后探出了德国老太太一张没有牙齿、眼睛半瞎的脸。
“我在这儿呢,”阿霞娇媚地把两肘撑在窗台上说道,“我在这儿很好,给,拿去吧,”她扔给哈金一枝天竺花,补充说,“你设想我是你的心上人。”
路易斯太太笑了起来。
“恩要走了,”哈金说,“他想和你告别。”
“真的吗?”阿霞说,“那么就把我的这枝花给他,我马上就回去。”
她砰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好像吻了一下路易斯太太。哈金默默地把花递给我。我默默地把它放进口袋,走到渡口,渡到了对岸。
我记得我往家走的时候,什么也不想,但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沉重感。突然,一种浓浓的、熟悉的,但在德国很少闻见的气味向我袭来,使我惊讶。我停下脚步,看见路旁有一小畦大麻。它的草原气息立刻使我想起了祖国,并在我心中激起了对她的极强烈的思念。我想呼吸俄罗斯的空气,想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行走。“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我要漂泊异乡,在陌生人中间游荡?”我惊呼起来,压在我心头的死人般的重负立即化作一种痛苦的、难以忍受的激动。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心情和昨天完全不同。我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火了,久久不能平静。一种我自己也不理解的烦恼袭扰着我。最后,我坐下来,想起我那位阴险的寡妇(我的每一天都是以对这位女士例行公事般的回忆而结束),拿出她的一封便函。但我甚至没有打开它,我的思想立刻转到另一个方向。我开始想……想阿霞。我想起哈金在谈话过程中曾经向我暗示过他回俄罗斯的某些障碍……“得了,她是他的妹妹吗?”我大声地说道。我脱了衣服,躺下来,竭力想睡着;但一小时后我又在床上坐起来,胳膊肘撑在枕头上,又想到这个“任性的,笑得不自然的小姑娘……”“她的身材像法尔内塞别墅里拉斐尔画的小伽兰忒亚,”我喃喃地说,“是的,她不是他的妹妹……”
而寡妇的便函就这样非常安静地待在地板上,在月光下呈现白色。
[book_title]第5-7节
5
第二天早晨我又到勒城去了。我使自己相信,我是想去见哈金的,但暗地里我是很想看看阿霞在做什么,她还会像昨天那样的“古怪”吗?我碰上他们两个人都在客厅里,真是怪事!——是不是由于我夜里和早晨都在思念俄罗斯——阿霞使我觉得全然是一个俄罗斯姑娘,是的,一个普通的姑娘,差不多就像一个女仆。她穿一件旧的小连衣裙,头发梳到耳朵后面,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用绷子绣花。她端庄、文静,似乎一辈子没有干过别的事情。她几乎没怎么说话,安详地不时看看自己手上的活儿。她的脸上露出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平常的表情,使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家的卡佳和玛莎她们。似乎为了完成这种相似,她低声唱起了《亲爱的妈妈》这首歌。我看着她微微发黄的、变得暗淡的脸庞,想起了昨天的向往,我感到有点惋惜。天气非常好。哈金向我们宣布说,他今天要出去写生,我问他是否允许我陪他去,我会不会妨碍他?
“正相反,”他反驳说,“您可以给我提出好的建议。”
他戴上à la Van Dyck圆形礼帽,穿上短上衣,把硬纸板夹到腋下就出发了。我慢腾腾地跟在他的后面。阿霞留在家里。哈金出门时让她照应一下,别让汤太稀了,阿霞答应到厨房去看看。哈金走到我已经熟悉的那个山谷,坐在一块石头上,就开始画一棵枝叶扶疏、有窟窿的老橡树。我躺到草地上,拿出本书。但我看了还不到两页,而他只是在纸上胡乱涂抹了一通;我们更多的是在议论,我可以说,议论得够聪明、够精辟的了。我们议论:到底应该怎样工作,应该避免什么、遵循什么,和我们时代艺术家的作用究竟何在。最后,哈金认定他“今天没有兴致”,躺到我的身边,到这时候我们年轻人的谈话才无拘无束流畅起来,一会儿热烈,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兴高采烈,但说的几乎都是些俄国人非常乐意说的,含糊不清的话。我们聊够了,心里感到满足了,似乎我们已经做了些什么,做成功了些什么,我们就回家了。我看到阿霞完全是我离开她时的那个样子;不论我如何努力地观察她——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一点故意扮演角色的迹象,我在她身上都没有发现。这一次不能再责备她不自然了。
“啊哈!”哈金说,“在强迫自己斋戒和忏悔呢。”
到了晚上,她毫不做作地打了几次哈欠,就早早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我也很快地和哈金告别,回到家以后,已经什么也不向往了。这一天是在清醒的感觉中度过的。然而,记得躺下睡觉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
“这个姑娘真是条变色龙啊!”略加思索后,加了一句,“反正她不是他的妹妹。”
6
整整两个星期过去了。我每天都去看望哈金兄妹。阿霞似乎在躲避我,但那些我们认识的最初两天里使我大为吃惊的淘气事情,她一件也不干了。她好像暗地里在伤心或惶恐不安;她笑得也少了。我好奇地观察着她。
她的法语和德语讲得相当好。但处处可以看出,她从小没有受到女人的照料,受的是一种奇特的,不同寻常的教育,和哈金本人所受的教育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尽管他戴凡·戴克式礼帽,穿短上衣,可他身上依然散发出一种温和的、几乎是娇生惯养的大俄罗斯贵族的气息,而她不像个小姐;她所有的动作里有一种不安宁的东西——似乎这棵野生小树不久前才被嫁接,这种葡萄酒还在发酵。天生就害羞、胆怯,她为自己的羞怯而懊恼,出于懊恼,她强迫自己努力成为洒脱不羁的勇敢的人,但她并不是总能做到。我几次和她谈起她在俄罗斯的生活,谈起她的过去,可她都是不情愿地回答我的询问。然而,我还是了解到,出国以前她长久地住在乡村。有一次我碰上她在看书,她一个人。她两只手撑着脑袋,手指深深插入头发里,贪婪地一行行读着。
“好啊!”我走近她身旁说,“您真用功!”
她微微抬起头,傲慢并严厉地朝我看了看。
“您以为我只是会笑吗?”她低声说完就想离开……
我瞧了一眼书的标题:这是一本法国小说。
“然而,对您的选择我不敢恭维。”我说。
“可有什么好读呢?”她高声地说,她把书往桌上一扔,补充说,“那还不如去胡闹。”说完就跑到花园里去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给哈金读《赫尔曼与多罗泰》。阿霞起初总是在我们身边钻来钻去,后来突然停下,凑过耳朵来,轻轻地坐到我身边,一直听到我读完。第二天,我又认不出她了,我没有猜出她突然想当一个善于持家的、稳重的人,像多罗泰一样。总之,她对我是个有点难以捉摸的人。她自尊心强到极点,但她吸引着我,甚至我生她气的时候。只是有一点我越来越深信,那就是:她不是哈金的妹妹。他对待她不像是个当哥哥的:过于爱抚,过于宽容,同时又有点不得已似的。
一个奇怪的机会,看来证实了我的怀疑。
一天晚上,我走近哈金住的葡萄园时,发现篱笆门关着。没怎么考虑,我就走到早先发现的围墙上一块倒塌的地方,跳了过去。离这个地方不远,在小路旁有一个洋槐树编的小亭子。我走到它跟前,打算从旁边走过去……突然阿霞的声音使我吃惊,她热烈地含着眼泪说了下面的话:
“不,我谁也不想爱,除了你,不,不,我只想爱你一个人——而且爱一辈子。”
“得了,阿霞,安静点。”哈金说,“你知道,我相信你。”
他们的声音是从亭子里传出来的,我透过稀疏交错的树枝看见了他们两个人。他们没有看见我。
“爱你,爱你一个人。”她重复着,扑到他脖子上,带着抽搐的号啕哭声开始亲吻他,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里。
“行了,行了。”他反复地说,轻轻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突然我的身子猛地一抖。“要不要到他们身边去?……绝不能去!”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我快步回到围墙边,跳过墙,到了路上,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我笑了,搓着手,这个突如其来证实了我猜测的机会使我感到惊讶(我一刹那也没有怀疑过我猜测的正确性),可同时我心里也很痛苦。“然而,”我想,“他们倒真会装假啊!可为了什么呢?何必要愚弄我呢?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这算一种什么动人的表白呢?”
7
我睡得不好,第二天早晨很早就起来了。我把旅行背囊系在背上,告诉我的房东太太,让她夜里不必等我,就出发步行到山里去,沿着流经兹城的河流往上游走。这些山峰是名为狗脊梁(Hundsrück)山岭的支脉,在地质方面是非常有趣的。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它玄武岩岩层的规范和纯正。但我顾不上做地质考察。我不明白,我究竟是怎么了?我只清楚一种感觉:不愿意和哈金兄妹见面。我让自己相信,我对他们没有好感的唯一理由是对他们的不老实感到恼火。谁强迫他们装成亲属了?不过,我尽力不去想他们。我在青山和峡谷中不急不忙地游逛,在乡村小酒馆里久坐,同店主和顾客融洽地聊天,或是躺在平坦的、发热的石头上看云彩飘游,好在天气非常之好。我在这种情况下过了三天,也不是毫无乐趣——虽然我心中有时无限惆怅。我的这些思绪正好与那块地方宁静的大自然和谐一致。
我完全沉浸在这偶然情况的静静变化和突然袭来的印象之中:这些印象从容不迫地依次从我心中飘过,最终留下了一个总的感觉,它融合了我这三天来所看到的、所感到的、所听到的一切——这一切包括:林中树脂的幽香,啄木鸟的叫声和啄声,清澈的小溪连续不断的絮语,溪流沙底上带斑点的鲑鱼,山峦的朦胧的轮廓,阴暗的山岩,有令人起敬的古教堂和古树的整洁的小村庄,草地上的鹳鸟,轮子飞快转动的舒适的磨坊,农民亲切的脸庞,他们的蓝色无袖上衣和灰色长袜,套着肥壮的马,而有时是母牛的轧轧作响的缓慢的大车,在两旁种着苹果树和梨树的整洁大道上行走的年轻的长头发的徒步旅行者……
即使是现在,回忆起那时候的印象,我也感到愉快。向你致意,德国土地上一个小小的角落,你有质朴的欢乐,你处处显现出勤劳的手的痕迹,顽强的,虽然是从容不迫的工作的痕迹……向你致意,祝你平安!
第三天深夜我回到了家。我忘了说,出于对哈金兄妹的恼火,我曾试图在心中再现那个冷酷无情的寡妇的形象,但我的努力白费了。记得当我开始去想她的时候,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农家女孩,她圆圆的脸,一双天真的瞪大的眼睛。她这般稚气地、天真地望着我……她纯洁的目光使我感到羞耻,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撒谎,就立刻彻底、永远地和我以前的意中人分手了。
在家里我看到了哈金的便条。他对我突然的决定感到惊讶,责怪我为什么没有带着他,并要我一回来就到他们那里去。我不满意地读了这张便条,但第二天就又出发到勒城去了。
[book_title]第8节
8
哈金友好地迎接我,温和地数落了我一顿。但阿霞,似乎是故意的,一看见我就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并按照自己的习惯,立刻跑开了。哈金有点发窘,在她身后低声含糊地说,她是个疯姑娘,请求我原谅她。说实话,我对阿霞非常恼火。我本来就够不自在的了,而现在又是这种不自然的大笑,这种奇怪的矫揉造作。然而,我装出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的样子,对哈金说了我这次短期旅行的详细情况。他告诉我,在我不在的期间他做了些什么。但我们的谈话不投机。阿霞走进房里,重又跑了出去,最后我宣布说,我还有紧迫的工作,我该回家了。哈金起初挽留我,后来,凝神地朝我看了看,就自告奋勇地送我。在前厅里阿霞突然走到我的跟前,并向我伸出了手。我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指,微微地向她鞠了个躬。我和哈金渡过了莱茵河,从我喜欢的有圣母小雕像的白蜡树旁边走过,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欣赏风景。在这里我们之间进行了一次畅谈。
起初我们交谈了几句,而后望着发亮的河水,沉默不语。
“请告诉我,”哈金带着自己平日的微笑突然开始说,“您对阿霞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她让您觉得有点古怪?”
“是的。”我不是没有一点困惑地回答道。我没有料到,他会谈起她。
“要想指责她,必须先好好地了解她,”他说,“她的心地非常善良,但很任性。和她很难相处。不过,不能责怪她,如果您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的身世?”我打断他,“难道她不是您的……”
哈金朝我看了看。
“您是否认为她不是我的妹妹?……不,”他继续说,不理会我仓皇失措的样子,“她确实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父亲的女儿。请听我说完。我觉得您值得信任,我全告诉您。”
“我的父亲是个非常善良,聪明,有学问的人——也是个不幸的人。命运对待他不比对其他许多人更坏,但他对命运的第一次打击就没有经受住。他结婚很早,是出于相爱结婚的。他的妻子,我的母亲,很快就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才六个月。父亲把我带到乡下,整整十二年他哪里也没有去过。他自己从事对我的教育,如果不是他的兄弟,我的亲叔叔,到我们乡下来,他是永远不会和我分开的。这位叔叔长期居住在彼得堡,并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他说服父亲把我交给他抚养,因为父亲无论如何不同意离开乡下。叔叔对他说明,我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过这种完全孤独的生活是有害的,跟着我父亲这么一个总是心情忧郁,沉默寡言的老师,我肯定要落在我的同龄人后面,而我本人的性格也很容易变坏。父亲久久地不愿听从自己兄弟的规劝,然而,他最终还是让步了。同父亲分手的时候,我哭了,我爱他,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的笑容……但到了彼得堡,我很快就忘掉了我们昏暗的和不快乐的家园。我入了士官学校,而从学校又转到了近卫军团。我每年到乡下去待几个星期,但我发现父亲一年比一年更忧伤,更孤僻,更深沉,简直到了胆怯的地步。他每天去教堂,几乎都不怎么会说话了。有一次我回家(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岁出头了),我第一次在我们家里见到一个十岁左右的、瘦瘦的、黑眼睛的小女孩——阿霞。父亲说,她是个孤儿,是他领来抚养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我没有特别注意她。她怕见生人,机灵,不爱说话,像只小野兽,只要我一走进我父亲心爱的房间(一间很大而阴暗的房间,我母亲就是在那里去世的,那里甚至白天也点着蜡烛),她立刻就躲到他的伏尔泰椅后边或是书橱后边去。结果是,随后的三四年我由于职务关系没有回乡下去。我每个月收到父亲一封短信。关于阿霞他很少提起,提也是捎带的。他已经过了五十岁,但他看上去还像个年轻人。请想象我有多惊慌吧:我根本没有料到,突然收到管家的一封信,告诉我父亲得了绝症,恳求我尽快地回去,如果我想同他告别的话。我拼命地往回赶,赶上父亲还活着,但已是奄奄一息了。他见了我特别高兴,用他枯瘦的双手拥抱我,用一种不知是审视,还是恳求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的眼睛,在得到我一定完成他最后的请求的保证之后,他吩咐他的老仆人把阿霞领进来。老人把她领来了,她几乎都站不住了,全身发抖。”
“‘这就是,’父亲吃力地对我说,‘我把我的女儿——你的妹妹托付给你。你从雅科夫那里会了解一切的。’他指了指仆人补充说。”
“阿霞放声大哭起来,扑倒在床上……半小时以后我的父亲去世了。”
“下面就是我了解到的情况:阿霞是我父亲和母亲过去的侍女塔季雅娜的女儿。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塔季雅娜,记得她修长、匀称的身材,她优雅、端庄、聪明的脸庞,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她是个出了名的高傲的、难以接近的姑娘。从雅科夫恭敬的、半吞半吐的话里我弄明白了,在我母亲去世几年之后,我的父亲和她好了。塔季雅娜那个时候已经不住在主人家,而是住在她已经出嫁的姐姐,一个喂牲口的女人的小木房里。我的父亲非常眷恋她,在我离开乡下以后,甚至想和她结婚,但她自己不同意做他的妻子,尽管他一再请求。”
“‘故世的塔季雅娜·瓦西里耶芙娜,’雅科夫两手背在身后,站在门边,这样向我报告说,‘各方面处事都很审慎,她不愿意让您的父亲受委屈。她说,我算您的什么妻子?我是个什么太太?她就是这样说的,当着我的面说的,少爷。’”
“塔季雅娜甚至不愿意搬到我们家里来住,她继续住在她姐姐家里,和阿霞在一起。小时候我只是每逢节日在教堂里才看见塔季雅娜。她头上系着深色的头巾,肩上披一块黄色的披巾,站在人群里,靠着窗子——她端正的侧面轮廓在透明的玻璃上清晰地显现出来——她恭顺地、庄重地祷告,按古老的习俗,深深地鞠躬。叔叔把我带走的时候,阿霞才两岁。九岁的时候她失去了母亲。”
“塔季雅娜一去世,父亲就把阿霞领到家里来了。他早先就希望让她待在自己身边,但塔季雅娜连这一点也拒绝了。您想,当把阿霞领到老爷家来的时候,她心里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她至今不能忘记第一次给她穿上绸子连衣裙,吻她小手的那个时刻。她母亲在世的时候,对她非常严格,而在父亲这里她享有充分的自由。他是她的老师,除了他,她谁也没有见过。他不娇惯她,也就是不过分地照顾她,但他非常宠爱她,从来什么也不禁止她:他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她。阿霞很快就明白了,她是家里的主要人物,她知道了老爷是她的父亲;但她同样很快地明白了自己名不符实的地位。自尊心在她身上发展得非常强烈,疑心也很重,坏习惯扎下了根,纯朴消失了。她想(她自己有一次向我承认)让全世界忘却她的出身,她既为自己的母亲羞愧,又为自己的羞愧感到可耻,又为母亲骄傲。您看,她过去和现在知道了许多在她这个年龄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但难道这是她的错吗?青春的活力在她身上汹涌澎湃起来,血在沸腾,而近旁却没有一只手能指引她。一切都完全独立自主!这难道是轻易受得了的吗?她想成为一个不比别的小姐差的人。她埋头钻进书里。但这有什么用呢?这个非正常开始的生命,后来的际遇也不正常,但她的心没有变坏,她的智慧也没有受到损伤。”
“就这样,我,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居然要照应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父亲去世后的最初日子里,她一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就发抖,我的爱抚使她忧郁,她只是一点一点地,慢慢对我习惯起来。说实话,后来当她深信,我确实承认她是我的妹妹并像爱妹妹一样的爱她,她就热烈地依恋我,对我没有一点半心半意。”
“我把她带到彼得堡。不论我对同她分开感到多么痛苦——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她住在一起;我把她安置在一所最好的寄宿学校。阿霞懂得了我们分开的必要性,但一开头她就病倒了,还差点没死去。后来她慢慢习惯了,在寄宿学校里待了四年。但出乎我的意料,她几乎还是和过去一样。寄宿学校女校长常常向我抱怨她。‘处罚她又不行,’她对我说,‘对她爱抚她又不愿意。’阿霞特别聪明,学习优良,超过所有的人;但她怎么也不愿意随大溜儿。她固执、孤僻……我不能太责怪她:处在她的地位,她必须要么是奉承,要么是躲避。在她所有的同学中她只和一个不漂亮的、怯生生的、穷困的女孩子要好。和她一起学习的其他小姐大都出自名门贵族,她们不喜欢她,挖苦她,用一切办法刺激她。阿霞对她们丝毫不让。有一次在神学课上,老师讲到恶习,阿霞大声地说:‘谄媚和怯懦——是最坏的恶习。’总之一句话,她继续走自己的路。只是她的举止变得稍微好一些,不过在这方面她看来成绩也不大。”
“终于,她满了十七岁。她不能再待在寄宿学校里了。我陷入相当为难的境地。突然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退役,到国外去待一年或两年,把阿霞带在身边。想到了,就做到了。这不我就和她在莱茵河畔了,在这里我努力地从事绘画,而她……还像以前一样淘气,行动古怪。现在我希望您不会太严厉地指责她了。她虽说还装着什么也不在乎,可她重视每个人的意见,尤其是您的。”
哈金又温和地笑了。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一切就是这样,”哈金又说,“但我拿她可真没办法。她是个火爆性子。到现在她还没喜欢上一个人,但如果她真要爱上谁,那才糟糕呢!我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前几天她又转了个什么念头:突然开始要我相信,说我对待她比以前冷淡了,说她只爱我一个人,一辈子将只爱我一个人……说到这里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这样……”我刚一开口,便把话头咽了下去。
“那么请告诉我,”我问哈金(我们之间已经开始坦诚相待了),“难道她真的到现在还没喜欢上一个人吗?在彼得堡她不是见过不少年轻人吗?”
“他们嘛,她根本不喜欢。不,阿霞需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同寻常的人——要不就是峡谷中英俊的牧羊人,不过,我跟您聊的时间太长了,耽搁您了。”他站起来补充说。
“听我说,”我说,“到您那儿去吧,我不想回家。”
“那您的工作呢?”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哈金温和地笑了笑,我们就回勒城去了。看到熟悉的葡萄园和山顶上的小白房子,我感到甜滋滋的——正是心里甜滋滋的:就像有人悄悄地往里面灌蜜糖。听完哈金的故事我心里轻松了。
[book_title]第9节
9
阿霞在房子门口接我们。我以为她又要笑了,但她走到我们身边时,脸色苍白,沉默不语,低垂着眼睛。
“瞧,他又来了,”哈金说,“要注意,他可是自己想回来的。”
阿霞用疑问的眼光看了看我。我便把手伸给她,这一次是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指。我感到非常可怜她。现在我明白了许多过去她把我弄糊涂了的事情:她内心的不安,不会待人处事,愿意卖弄——这一切我都清楚了。我窥视这颗心灵:一种莫名的抑郁经常地压着她,她那没有经验的自尊心不安地纠缠着,挣扎着,但她整个的身心是向往真实的。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吸引了我,不仅仅是她那整个纤弱的身体所流露出的半野性的美吸引了我,我还喜欢她的心灵。
哈金开始琢磨自己的画稿,我建议阿霞和我一起到葡萄园去散散步。她立刻快活地欣然同意了。我们下到半山腰,坐在一块宽宽的石板上。
“不跟我们在一起您不觉得寂寞吗?”阿霞开始说。
“那你们不跟我在一起觉得寂寞吗?”我问道。
阿霞从侧面看了我一眼。
“是的。”她回答。“山里好吗?”她立刻继续说,“山高吗?比云彩还高吗?给我说说,您都看见了些什么。您给哥哥讲了,可我什么也没听到。”
“那是您自己要走开的呀。”我说。
“我是走开了……因为……我现在可不会走开了,”她补充说,声音里有一种信任的温情,“您今天生气了。”
“我?”
“您。”
“为什么呢?哪能呢?……”
“我不知道,但您生气了,生着气走的。我很懊恼,您就这样走了。您回来了,我很高兴。”
“回来了,我也高兴。”我低声说。
阿霞耸了耸肩,像孩子们感觉良好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
“啊!我学会猜测了!”她继续说,“常常是,凭着爸爸在另一个房间里的一声咳嗽,我就知道他满意我还是不满意。”
在这以前,阿霞一次也没有向我谈起过他的父亲,这使我惊讶了。
“您爱您的父亲吗?”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得自己脸红了,这使我非常懊恼。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脸也红了。我们两人都沉默了。莱茵河上远处驶着一艘轮船,冒着烟。我们开始朝它望着。
“您怎么不说点什么呢?”阿霞低声说。
“您为什么今天一见到我就大笑?”我问。
“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哭,可我却笑了。您不应该根据我的作为来指责我。啊,顺便说说,关于罗雷莱是个什么童话故事?看得见的那个就是她的岩石吗?据说,她起先让所有的人都淹死了,而她产生了爱情以后,就自己跳到了水里。我很喜欢这个童话。路易斯太太给我讲各式各样的童话故事。路易斯太太有一只黄眼睛的黑猫……”
阿霞抬起头,甩了甩卷发。
“啊,我真好快活!”她说。
这时候,我们的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几百个声音一起,抑扬顿挫地重复着一首祷告曲:一群虔诚的祈祷者举着十字架和神幡在下面的大路上走着……
“要是能跟他们一起走就好了。”阿霞说,一面倾听着愈来愈远的声音。
“难道您这样虔诚?”
“走得远远的,不论去哪里,去祈祷,去做艰难的事情,”她继续说,“否则日子一天天过去,生命将要消逝,可我们做了些什么呢?”
“您有追求,”我说,“您想不白白地活一生,想在身后留下痕迹……”
“这难道不可能吗?”
“不可能。”我差点没重复出来……但我看了看她明亮的眼睛,只是低声地说:
“试试看吧。”
“告诉我,”阿霞沉默了不大一会儿说,在沉默的时候有一些阴影掠过她已经变得苍白的脸上,“您很喜欢那位太太吗?……在我们认识后的第二天,在废墟上,哥哥还为她的健康喝过酒呢,您记得吗?”
我笑了起来。
“您哥哥是开玩笑。我一位太太也没喜欢过;至少现在一个也不喜欢。”
“您喜欢女人身上的什么呢?”阿霞把头向后一仰,怀着天真的好奇问道。
“多么奇怪的问题!”我叫了起来。
阿霞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该向您提这样的问题,是吗?请原谅我,我习惯了,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所以嘛,我就害怕说话。”
“说吧,看在上帝面上,别害怕,”我接着说,“我真高兴,您终于不再认生了。”
阿霞低下头,轻轻地、微微地笑了。我还没见她这样笑过。
“那么,您说说吧,”她继续说,一面把她连衣裙的下摆展平,铺到脚上,就像她要坐好久似的,“说说或是读点什么,就像您给我们读《奥涅金》片断那样,还记得吗?……”
她突然沉思起来……
那儿如今有一个十字架和一片树荫,
那儿安睡着我可怜的母亲!
她低声地念着。
“普希金不是这样写的。”我说。
“可我想当塔季雅娜。”她还是这般沉思地说,“说说吧。”她接着又活泼地说。
可我没有情绪讲故事。我望着她,她全身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安静,温柔。我们的四周,在底下,在我们的上面,一切都快乐地闪着光——天空,土地和流水;空气本身似乎也充满着光辉。
“您看,多好啊!”我说,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是的,真好!”她同样轻声地回答,没有看我,“如果我和您是鸟儿,我们就会腾空飞翔……就这样消失在这片蔚蓝的天空里……可我们不是鸟儿。”
“可我们能长出翅膀来。”我反驳说。
“怎么能呢?”
“再长大些您就会知道的。有一些情感,它们会使我们从地上飞起来的。别担心,您会有翅膀的。”
“那您有过翅膀吗?”
“怎么对您说呢?……好像,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飞过。”
阿霞又沉思起来。我微微地朝她斜过身去。
“您会跳华尔兹舞吗?”她突然问道。
“会跳。”我回答,有点莫名其妙。
“那就走吧,走吧……我请哥哥给我们弹华尔兹舞曲……我们想象我们是在飞,我们已经长出了翅膀。”
她往房子里跑。我跟在她后面跑——过一会儿我们就在朗纳悦耳的乐曲声中,在狭小的房间里旋转起来。阿霞跳得非常好,很投入。一种女性的柔情突然从她少女端庄的面容上流露出来。后来,我的手仿佛久久地还接触到她那娇柔的身躯;我仿佛久久地还听到她那急促的、贴近的呼吸;我仿佛久久地还看到在卷发欢快飘拂的苍白而兴奋的脸上那几乎是闭着的、目光凝滞的一双黑眼睛。
[book_title]第10-12节
10
整个这一天过得再好也不过了。我们像孩子一样玩得很开心。阿霞非常可爱、纯朴。哈金望着她很高兴。我很晚才离开。船驶到莱茵河中央时,我请摆渡工让船顺流而下。老人抬起了双桨——雄伟的河流就载着我们漂流而去。我环顾四周,倾听着、回忆着,突然觉得心中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仰望天空——天上也不平静:天空布满星星,它依然在颤动、移动、震动;俯视河面……就在那黑暗的、冰凉的深处,星星也在飘动、震颤。我觉得好像到处都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气氛——这种惶恐也在我的心里增长。我把臂肘支在船舷上……我耳边风的低低絮语,船尾后面河水轻轻的潺潺声都刺激着我,就连波浪清新的气息也没能使我冷静下来。一只夜莺在岸上唱了起来,它的歌声,有如甜蜜的毒药,感染了我。泪水在我的眼中滚动,但这不是无对象的欣喜的泪水。我心里已经不是那种模糊的、还在不久前所体验到的包罗一切的愿望。那时候心灵在舒展,在歌唱,那时候它觉得它一切都懂得,一切都热爱……不!我心中燃起了对幸福的渴望。我还不敢称呼它的名字——但是幸福,无上的幸福——这就是我企盼的,苦苦追求的……小船还在顺流而下,摆渡的老人坐在那儿打盹,俯身在桨上。
11
第二天我往哈金兄妹处去的时候,我没有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阿霞,但我想她想得很多。我关心她的命运,我为我们出乎意料的接近而高兴。我觉得,我只是从昨天开始才了解她;在那以前她总是躲避着我。现在,当她终于展现在我面前,她的形象闪烁着一种多么迷人的光辉,这个形象对我是多么新颖,这个形象羞怯地透露出多么神秘的魅力……
我精神饱满地走在熟悉的路上,不停地望着远处发白的小屋。我不仅没有想未来——我连明天也不想;我感到心情非常的好。
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阿霞脸红了。我觉察到,她又打扮漂亮了,但她的脸部表情和她的打扮不协调:她的表情忧伤。可我进来却是如此的快活!我甚至觉得,她本想按照自己的习惯跑开,但克制住自己——留了下来。哈金正处于画家的那种激情和狂暴的特殊状态,这种状态以爆发的形式,会突如其来地控制住艺术功底浅的人,当他们想象他们已经能够,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抓住大自然的尾巴”的时候。他头发蓬乱,满身颜料,站在一幅绷好的油画底布前,大笔挥洒,几乎是暴怒地对我点了点头,退开了一步,眯缝起眼睛,就又专心去画他的画了。我不再打扰他,就坐到阿霞身边。她的一双黑眼睛慢慢地转向我。
“您今天不像昨天那样。”在几次都没能唤起她唇边的笑容之后,我说道。
“不,不是那样,”她用不慌不忙的低沉的声音说,“但这没什么。我睡得不好,整夜都在想。”
“想什么?”
“啊,我想得很多。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我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开始的……”
她勉强地说出了妈妈这个字眼,然后又一次重复说:
“我和妈妈住一起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谁都无法知道,他将来会怎么样?而有时候你就是看到灾难,也无法摆脱呢?又为什么永远不能说出全部真情呢?……后来我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学习。我需要重新受教育,我受的教育非常不好。我不会弹钢琴,不会绘画,我连绣花也绣不好。我没有任何特长,跟我在一起想必会很无聊的。”
“您对自己太不公平了,”我反驳说,“您读过很多书,您很有教养,再加上您的聪明……”
“可我聪明吗?”她怀着如此天真的好奇心问我。我不由得大笑起来,但她甚至一点笑容也没有。“哥,我聪明吗?”她问哈金。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她,继续工作,不停地换着笔并高高地举着手。
“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阿霞还是那种沉思的样子继续说道,“我有时候都害怕我自己,真的,啊,我真想……女人不应该读书太多,是真的吗?”
“太多不需要,但……”
“告诉我,我应该读什么?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您说的我都会去做。”她怀着天真的信任对我补充说。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
“您和我一起不会觉得无聊吧?”
“哪能呢?”我说。
“那么,谢谢了!”阿霞说,“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无聊呢。”
她滚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恩!”就在这刹那哈金突然叫了一声,“这个底色是不是太暗了?”
我向他走过去。阿霞站起身,走开了。
12
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停在门口,用手招呼我过去。
“听我说,”她说,“如果我死了,您会可怜我吗?”
“您今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大声地说。
“我以为我快死了;有时候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向我告别。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啊,别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不是假装的。否则我又要怕您了。”
“难道您怕过我?”
“如果我是这么个怪人,我,真的,没有错,”她说,“您看,我连笑也不会笑了……”
一直到晚上她都是伤心的,忧郁的。她心里发生了什么我不了解的事情。她的目光常常停留在我身上,在这种难以猜测的目光下我的心悄悄地发紧。她看上去是平静的——而我,看着她,总想对她说,让她不要激动。我欣赏着她,在她那变得苍白的脸上,在她那犹豫不决的、缓慢的动作里,我发现了一种动人的魅力——而她不知为什么以为我情绪不好。
“听我说,”快告别时她对我说,“想到您会认为我是个轻浮的人,我很苦恼……以后您永远要相信我对您说的话,只是您也要对我坦诚。我将永远对您讲真话,向您保证……”
“保证”这个字眼又使我笑起来。
“啊,别笑,”她兴奋地说,“否则我今天要对您说您昨天对我说的话了:‘您为什么笑?’”沉默了一会儿,她补充说:“您昨天说过翅膀的事,记得吗?……我的翅膀已长出来了——可无处可飞。”
“怎么会呢,”我说,“您面前条条大路敞着呢……”
阿霞凝神地直望着我的眼睛。
“您今天对我看法不好。”她皱着眉说。
“我?看法不好?对您!……”
“你们怎么这副沮丧的样子,”哈金打断我说,“要不要我像昨天一样给你们弹一首华尔兹舞曲?”
“不要,不要,”阿霞反对说并握紧双手,“今天绝对不要!”
“我不勉强你,安静点……”
“绝对不要。”她重复说,脸色变得苍白。
……
“难道她爱我?”走近黑浪奔腾翻滚的莱茵河时,我想。
[book_title]第13-14节
13
“难道她爱我?”第二天刚一醒来我就问自己,我不想探测我自己的内心。我感到,她的形象,“一个笑得不自然的姑娘”的形象已挤进了我的心灵,不是我很快能摆脱掉的。我到勒城去并在那里待了一整天,但阿霞,我只匆匆见了一面。她不太舒服:她头疼。她只下来了一会儿,包着额头,脸色苍白,瘦瘦的,几乎闭着双眼。她软弱无力地笑了笑说:“这会过去的,这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吗?”她就走开了。我觉得无聊,还有点难过,心里觉得空荡荡的。然而,我久久地不想离开,很晚才回家,再也没有见到阿霞。
第二天上午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过去的。我想开始工作——做不下去;我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连这也做不到。我在城里逛了一阵,回到家里,又出去了。
“您是恩先生吗?”突然在我身后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我回过头去,面前站着一个小男孩。“这是安奈特小姐给您的。”他递给我一张便条,补充说。
我把它打开来——认出了是阿霞歪歪扭扭的、潦草的笔迹。“我必须同您见面,”她写道,“今天四点钟请到废墟路旁的石头小教堂来。今天我做了一件很不谨慎的事……来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会了解一切的……告诉送信人说:好。”
“有回音吗?”小男孩问我。
“告诉她说:好。”我回答道。
小男孩跑走了。
14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来,陷入了沉思。我的心跳得厉害。我把阿霞的便条看了好几遍。我看了看表:十二点还没到呢。
门开了——哈金进来了。
他脸上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他显得非常激动。
“您怎么了?”我问。
哈金搬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大前天,”他带着勉强的笑容踌躇了一下说,“我曾以自己的故事使您吃惊,今天我更要使您吃惊。对别人我大概还下不了这个决心……这样直截了当……但您是个高尚的人,您是我的朋友,不是吗?听我说:我的妹妹,阿霞,爱上您了。”
我浑身一颤,站了起来……
“您的妹妹,您说……”
“是的,是的,”哈金打断了我的话,“我对您说,她是个疯姑娘,也会把我弄疯的。但幸好她不会说谎——并信任我。啊,这个小姑娘有颗什么样的心灵啊!……但她会毁掉自己,必然的。”
“可您弄错了吧。”我说。
“不,我没弄错。昨天,您知道,她躺了几乎一整天,什么也不吃,不过也没说不舒服……她从来不说不舒服。虽然到晚上她有一点发烧,我也没有担心。昨天,夜里两点钟,我们的房东太太把我叫醒了,说:‘去看看你妹妹吧,她好像病了。’我跑到阿霞那里,看见她还穿着衣服,浑身哆嗦,泪流满面,她的头滚烫,牙齿直打战。‘你怎么了?’我问,‘你病了吗?’她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求我赶快带她离开这里,如果我想让她继续活下去的话……我莫名其妙,尽力安慰她……她哭得更厉害了……突然在这痛哭声中我听到……喏,总之,我听到,她爱您。请您相信,我和您都是有理智的人,我们无法想象,她的感情有多深,这种感情在她身上是以怎样不可思议的力量表现出来。这对她同样是突如其来的,同样是不可抗拒的,如同暴风雨一般。您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哈金继续说,“但她为什么这么爱您——这,说实话,我不明白。她说,她一看见您就依恋上您了。怪不得前几天她哭了,要我相信,除了我,她谁也不想爱。她以为您轻视她,以为您大概知道她是谁。她问我是否给您讲过她的身世——我当然说没有。但她的敏感——简直惊人。她只希望一点:离开这里,马上离开。我陪她坐到早晨。她要我保证,我们明天就不在这里,我答应了她,她这才睡着了。我想了又想,下了决心,来跟您谈谈。依我看,阿霞是对的:最好的办法——我们两人离开这里。要不是我脑子里产生的一个想法阻止了我,我今天就把她带走了。也许……怎么知道呢?——您喜欢我的妹妹?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要把她带走呢?我于是下了决心,把一切羞耻都扔到一边……况且我自己也有所察觉……我下了决心……想从您这儿了解……”可怜的哈金腼腆起来。“请原谅我,”他补充说,“我不习惯这种麻烦的事。”
我拉住了他的手。
“您想知道,”我用坚定的声音说,“我是否喜欢您的妹妹?是的,我喜欢她……”
哈金瞧了我一眼。
“但是,”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是您不会娶她?”
“您想让我怎样来回答这样的问题呢?您自己想想,我现在怎么能够?……”
“知道,知道,”哈金打断我,“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您回答,而我的问题——非常不礼貌……但请问,该怎么办呢?玩火是不行的。您不了解阿霞。她能生病,能跑掉,能约您去幽会……别的女人可能会把一切隐藏起来,等待时机——但她不会。在她这是第一次——这就糟糕了!假如您看见,她今天怎样趴在我脚边大哭,您就会理解我的担心了。”
我沉思起来。哈金说的“约您去幽会”这句话刺到了我的心上。我觉得不以坦诚来回答他的坦诚是可耻的。
“是的,”我终于说,“您说得对。一小时前我接到您妹妹的一张便条。喏,这就是。”
哈金拿起便条,飞快地看了一遍,无力地把手垂到膝上,他脸上惊讶的表情非常可笑,但我顾不上笑。
“您,我重复一遍,是个高尚的人,”他说,“但现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自己要离开,又给您写条子,责怪自己不谨慎……可她什么时候来得及写的呢?她要您干什么呢?”
我使他平静下来。我们开始尽可能冷静地讨论,我们该采取什么措施。
最终我们决定:为避免发生不幸,我应该去赴约会,老老实实地和阿霞解释清楚;哈金必须坐在家里,对他知道她便条的事要不露声色。我们决定晚上再碰面。
“我可全指望您了。”哈金说,并紧握着我的手。“可怜可怜她,也可怜可怜我。明天我们还是要离开的,”他站起身来补充说,“因为您根本不会娶阿霞。”
“让我到晚上再说吧。”我说。
“就这样吧,但是您不会娶她。”
他走了,我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我的头直发晕:太多的印象一下子全涌进脑子里。我埋怨哈金的坦诚,我埋怨阿霞,她的爱既使我高兴,又让我不安。我不能理解,什么事情促使她对哥哥说出了一切。我必须迅速,甚至是即刻做出决定,这使我感到痛苦……
“娶一个这种脾气的十七岁的小姑娘,这怎么可能呢?”我说着,站了起来。
[book_title]第15-16节
15
在约定的时间我渡过了莱茵河,在对岸第一个遇见我的人就是早晨到我那里去过的那个小男孩。他看来是在等我。
“安奈特小姐给的。”他低声说并给了我另一张纸条。
阿霞通知我更改我们的约会地点,我应该在一个半小时后不是去小教堂,而是到路易斯太太家去,在底下敲门,到三楼上去。
“又是‘好’?”小男孩问我。
“好。”我重复说,便沿着莱茵河岸走去。
回家是没有时间了,我也不想在街上溜达。城墙外面有个小花园,里面有个玩地滚球的棚子和给爱喝啤酒的人准备的几张桌子。我走了进去。几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在玩地滚球。木球带着声响在滚动,偶尔听到叫好的声音。一个满面泪痕长得不错的女仆给我端来了一杯啤酒。我看了看她的脸。她迅速转向一旁,走开了。
“是的,是的,”也坐在这里的一位胖胖的脸色红润的先生说,“我们的汉卿今天非常伤心:她的未婚夫当兵去了。”
我望了望她,她紧靠在一个角落里,一只手托着脸颊,眼泪一滴一滴地顺着手指往下流。有个人要啤酒,她给他端来一杯,就又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她的痛苦影响了我。我开始想我面临的约会,但我的思绪是烦人的、不愉快的。我不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去赴这个约会的。我面临的不是沉湎于互相爱恋的欢乐,而是要遵守许下的诺言,履行艰难的义务。“跟她可不能开玩笑”——哈金的这些话像箭一样刺进我的心里。还是大前天,在这艘随波漂流的小船里,我不是还陶醉于对幸福的渴望吗?现在幸福成为可能的了——可我却犹豫起来。我推开它,我必须把它推到一边去……它来得突然,这使我感到不安。阿霞本人,她是个火热的人,她的过去,她的教养,这个招人喜欢的,但古怪的姑娘——说实话,她把我吓住了。这些感情在我心里久久地搏斗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不能娶她,”我终于决定了,“她不会知道我也爱上了她。”
我站起来,往可怜的汉卿手上放了一个三马克银币(她连谢也没谢我),就朝路易斯太太家走去。暮色已在空中弥漫开来。在黑暗的街道上面,一片狭长的天空映着晚霞的红光。我轻轻地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了。我跨过门槛就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到这边来!”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在等您呢。”
我摸索着走了两步,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您就是路易斯太太吗?”我问。
“是我,”还是那个声音回答我,“是我,我漂亮的年轻人。”
老太太领着我沿着很陡的楼梯往上走,在三楼的楼梯平台上停了下来。借着从小窗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我看见了市长遗孀满是皱纹的脸。令人腻味的狡狯的笑容裂开了她瘪着的嘴,使她那无神的小眼睛眯得更细了。她向我指着一扇小门,我猛地打开了门,走了进去,便随手砰地把它关上了。
16
我进去的这间小房间相当的暗,所以我没有马上看见阿霞。她围着长披肩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把头扭过去,几乎是藏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她呼吸急促,全身发抖。我说不出地可怜她。我走到她身边,她更把头扭过去了……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说。
她突然直起身来,想看一看我,可是不能够。我抓起她的手,手冰凉,在我的手掌里像死人的手一般。
“我希望……”阿霞开始说,尽力想微笑,但她苍白的嘴唇不听使唤,“我想,不,我不能。”她说完就不做声了。的确,她说的每个字都是断开的。
我靠她身边坐下。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重复说,也是什么也说不下去。
开始了沉默。我继续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她仍然全身瑟缩着,吃力地喘着气,轻轻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盈眶的泪水流下来……我望着她:在她胆怯的一动不动里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无能为力的神态;她像是由于疲劳,好不容易走到椅子旁边,就这样倒在它上面了。我的心软了……
“阿霞。”我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
她慢慢地朝我抬起了她的眼睛……啊!一个热恋中女人的目光——谁能描写你呢?这双眼睛,它们在恳求,它们表示信任,它们在询问,它们表示顺从……我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我觉得一股微火流遍我的全身,我仿佛被许多灼热的针刺着。我弯下身去,亲吻她的手……
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仿佛是时断时续的叹息;我感到有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这只手抖动得如同风中的一片树叶。我抬起头,看见了她的脸。这张脸突然一下子变了!恐惧的表情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注视着一个遥远的地方,把我也带到那儿去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额头苍白得像大理石,她的卷发往后飘散着,似乎是风把它们吹过去的。我忘却了一切,把她拉向身边——她的手乖乖地顺从着,她的整个身子也随着跟了过来,披肩从肩上滑了下去,她的头轻轻地伏到我的胸前,靠到我滚热的嘴唇下面……
“我是您的……”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
我的手已经搂住了她的腰部……但我突然记起了哈金,这如同一道闪电,使我醒悟过来。
“我们在做什么!……”我大叫一声,猛地向后一闪,“您哥哥……要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我和您见面。”
阿霞坐到了椅子上。
“是的,”我继续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您哥哥一切都知道……我只好对他说出一切。”
“只好?”她含糊不清地说。她看来还没有清醒过来,还不太明白我说的话。
“是的,是的,”我用一种冷酷无情的语气重复说,“这都是您一个人的错。怪您一个人。您为什么要自己泄露我们的秘密呢?谁强迫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您哥哥呢?他今天亲自到我那儿去过,把您和他的谈话告诉了我。”我尽力不朝阿霞看,大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一切。”
阿霞想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起来,”我大声说,“别起来,我求您。您是在和一个诚实的人打交道——是的,一个诚实的人。但看在上帝的面上,是什么使您激动的呢?难道您觉察了我心里的什么变化吗?可是您哥哥今天到我那里去的时候,我不能在他面前隐瞒。”
“我在说些什么呀?”我心里想,我是个不道德的骗子,哈金知道我们的约会,一切都被歪曲了,被暴露了——这些念头就这样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没有叫哥哥来,”听到阿霞惊恐的低语,“他自己来的。”
“您看看,您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继续说,“现在您却想离开了……”
“是的,我应该离开,”她同样轻声地说,“所以我才请您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和您告别。”
“您以为,”我反驳说,“和您分手我会很轻松吗?”
“那您为什么对我哥哥说呢?”阿霞困惑地重复说。
“我对您说——我不可能有别的做法。如果您自己不暴露自己……”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老实地反驳说,“我不知道我的房东太太还有另外一把钥匙……”
这个天真的请求原谅的理由,从她的嘴里,在这样的时刻说出来——当时差点没让我发火……可是现在我回忆起它就不能不非常感动,可怜的、诚实的、真挚的孩子!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又开始说,“一切。现在我们该分手了。”我偷偷地看了阿霞一眼……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这是我的感觉,变得羞愧和恐惧。我自己一面走,一面说,像发寒热病似的。“您不让开始成熟的感情发展,您自己扯断了我们的联系,您不信任我,您怀疑我……”
在我说话的时候,阿霞的身子越来越朝前倾——突然,她跪倒在地,把头埋到手上,大哭起来。我跑到她跟前,打算扶起她,但她不让我扶。我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一看到它们,我立刻就手足无措。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霞,”我反复地说,“求求您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哭了……”我又拉住她的手……
但使我万分惊讶的是,她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快如闪电地奔到门口,就消失了……
几分钟过后,路易斯太太走进房间时,我还站在房子的正当中,就像遭到雷击一般。我不明白,这次会面怎么可能这么快、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当我连百分之一想说的、应该说的还没说;当我自己还不知道它可能是个什么结局的时候就结束了。
“小姐走了?”路易斯太太问我,她的黄眉毛高高地扬到了假发边。
我像个傻瓜似的朝她看了看——就走出来了。
[book_title]第17-20节
17
我出了城,直接走进田野。懊恼,极度的懊恼折磨着我。我数落了自己一大顿。我怎么能不理解迫使阿霞改变我们会面地点的原因呢?我怎么能不珍惜她是费了多大劲才到老太太这儿来的呢?我怎么没有留住她呢?和她单独在那间幽静的,灯光微弱的房间里,我却有足够的力量,足够的勇气把她从我身边推开,甚至责备她……而现在她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上,我请求她宽恕。一想到这张苍白的脸,这双湿润的、胆怯的眼睛,那散在低垂的颈项上的头发,她的头轻轻地靠到我的胸前——我就难受极了。“我是您的……”我听到她的低语。“我是凭良心做的。”我使自己相信……不对!难道我真的是想要这样的结局吗?难道我能够和她分手吗?难道我能够失去她吗?“疯子!疯子!”我愤恨地重复说……
这时候夜幕降临了。我大步朝阿霞住的房子走去。
18
哈金走出来接我。
“您看见我妹妹了吗?”他老远就朝我喊道。
“难道她不在家里?”我问。
“不在。”
“她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是我的错,”哈金继续说,“我忍不住了:我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我到小教堂那里去了。她不在那里。这么说,她没去过?”
“她没到小教堂那边去。”
“您也没见到她?”
我只好承认,我见到了她。
“在哪里?”
“在路易斯太太家。我和她是一小时前分手的,”我接着说,“我相信她是回家了。”
“那我们等等吧。”哈金说。
我们走进屋子,互相挨着坐下,默不作声。我们两人都很尴尬。我们不停地张望,朝门口看,倾听着。终于哈金站了起来。
“这简直不像话!”他大叫起来,“我神魂不定。她可要把我急死了,真的……我们去找她吧。”
我们走出来。外面已经完全黑了。
“您跟她说了些什么呢?”哈金问我,把帽子拉到眼睛上。
“我和她见面总共只有五分钟,”我回答说,“我跟她说的是我们事先商量好了的。”
“您看怎么样,”他说,“我们最好分开走,这样我们可以快点碰上她。无论如何过一小时到这里来。”
19
我急忙地从葡萄园下去,直奔城里。我迅速地转遍了所有的街道,到处张望,甚至望了望路易斯太太的窗户,我回到莱茵河边,沿着岸跑着……我偶尔看到一些女人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看见阿霞。现在使我痛苦的已经不是懊恼,一种隐约的恐惧折磨着我;我感到的还不单单是恐惧……不,我感到的是悔恨,是万分的惋惜,是爱情——是的!最温柔的爱情。我搓着手,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呼唤着阿霞,先是小声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我重复了上百次,说我爱她,我发誓永远不和她分开;我宁愿付出世上的一切,为了再握到她冰凉的手,再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再看到她在我的面前……她曾经离我那么近,她抱定决心,满怀天真无邪的心灵和情感来到我面前,她给我带来了自己纯贞的青春……可我没有把她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里,我使自己失去了看她可爱的脸庞洋溢着欢乐和宁静欣喜的那种无上的幸福……这个念头使我快发疯了。
“她能到哪儿去呢?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呢?”我在束手无策的绝望的烦闷中喊道……突然有个白色的东西在河岸边上闪了一下。我知道这个地方;那里,在一个约七十年前淹死的人的墓上,立着一个一半已沉到地里、刻有古老铭文的石头十字架。我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我跑到十字架前,白色的身影消失了。我喊:“阿霞!”我发狂似的声音把我自己都怔住了——但是没有人应声……
我决定去了解一下,哈金是否找到了她。
20
我沿着葡萄园的小路飞快地往上走,我看见了阿霞房里的灯光……这使我的心多少放下了一点。
我走近房子,下面的门锁着,我敲了几下。底层那扇没有亮光的窗户小心地打开了,探出了哈金的脑袋。
“找到了吗?”我问他。
“她回来了,”他低声地回答我,“她在自己的房里,正在脱衣服呢。一切平安无事。”
“谢天谢地!”我怀着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喊道,“谢天谢地!现在一切都很好。但您知道,我们应该再谈谈。”
“换个时间吧,”他说,轻轻地把窗户拉向身边,“换个时间,现在再见吧。”
“明天见,”我低声说,“明天一切就都决定了。”
“再见。”哈金重复说。窗户关上了。
我差点要敲窗户了。我想当时立刻就告诉哈金,我要向他妹妹求婚。但这样的求婚,在这样的时候……“明天吧,”我想,“明天我会幸福的……”
明天我会幸福的!可是幸福没有明天;它也没有昨天;它不记得过去,也不想未来;它只有现在——而且不是一天——只是一瞬间。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到兹城的。仿佛我不是靠两条腿走路,不是乘坐小船,而是架着宽阔、矫健的翅膀飞回来的。我从一丛灌木旁边走过,那儿有一只夜莺在歌唱,我停了下来,久久地听着。我觉得它在歌唱我的爱情和我的幸福。
[book_title]第21-22节
21
第二天早晨,当我走近熟悉的房屋前,一个情况使我大吃一惊:房屋所有的窗户都敞开着,门也开着,一些纸片散乱在门槛前;一个女仆拿着扫帚出现在门口。
我走到她跟前……
“走了!”我还没有开口问她哈金在家吗,她就迸出了这么一句。
“走了?”我重复说,“怎么走了?到哪儿去了?”
“今天早上走的,六点钟,没说到哪儿去。等等,您大概是恩先生吧?”
“我是恩先生。”
“女主人那里有给您的一封信。”女仆上楼去了,拿了一封信回来,“这就是,先生,您拿去吧。”
“可这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呢?……”我说。
女仆呆呆地看了看我,就开始打扫了。
我打开信。是哈金写给我的,阿霞一个字也没写。他一开头就请求我不要因为他们突然离开而生他的气,他相信,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会赞同他的决定的。他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摆脱这可能会变得困难和危险的处境。“昨天晚上,”他写道,“当我们两人默默地等待阿霞的时候,我就完全相信这次分别是必要的。有一种预兆,我是尊重的。我明白,您不可能娶阿霞。她全对我说了。为了她的平静,我应该对她一再地、坚决地要求让步。”在信的末尾,他对我们的结识这么快就中断表示遗憾,他祝愿我幸福,友好地握我的手,恳求我不要设法去寻找他们。
“什么样的预兆?”我叫了起来,似乎他能听见我的话似的,“这纯粹是胡说八道!谁给的权利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女仆开始大声叫唤房东太太,她的惊恐使我清醒过来。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燃起:要找到他们,无论如何要找到。承受这个打击,容忍这种结局是不可能的。我从房东太太那里了解到,他们早晨六点钟上的轮船,往莱茵河下游去了。我到轮船办事处去:那里的人告诉我,他们买的是到科隆的票。我往家走,准备立即收拾行装,乘船去追他们。我不得不经过路易斯太太的家……突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我抬起头,看见市长遗孀就在昨天我和阿霞会面的那个房间的窗口。她用她那种令人厌恶的微笑招呼我。我正转身要走,但是她在身后叫我,说她那里有给我的东西。这些话使我停住了,我走进她的家。当我重又看见了这个房间,应当怎样来表达我的感情呢?
“说真的,”老太太说,一边给我看一张小纸条,“我本来只有在您自己来找我的时候,才应该把这个给您。可您是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拿去吧。”
我接过纸条。
在很小的一小片纸上用铅笔匆匆写着下面的文字:
别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我离开不是出于骄傲——不,我没有别的办法。昨天,当我在您面前哭泣时,您如果对我说一个字——我就会留下来了。您没有说这个字。看来,还是这样比较好……永别了!
一个字……啊,我这个疯子,这个字……我昨天含着眼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我对着风白白地说了多少遍,我在空旷无人的田野里反复地说……但我就是没有对她说出这个字,我没有对她说,我爱她……可我那时候也还说不出这个字。当我和她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房间里见面的时候,我心里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我的爱情,甚至在我和她哥哥在那种茫然的、令人难堪的沉默里待着的时候,这个意识也还没有觉醒……这个意识以不可抑制的力量爆发出来只是在过后的一会儿,当我为可能要发生不幸而惊恐,我开始寻找和呼唤她的时候……但为时已晚。“可这是不可能的!”别人会对我说;我不知道这可能不可能——我只知道这是真的。如果阿霞身上哪怕有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如果她的地位不是名不副实的,她就不会离开,她承受不了任何一个别的少女可能承受的事情:我没有懂得这一点。在我最后一次和哈金在暗黑的窗户前见面时,我的丧门星把我的表白堵在了我的嘴里,这样,我还能抓住的最后一条线也从我的手中滑掉了。
就在那天,我拿着收拾好的箱子回到勒城,并乘船去科隆。我记得,轮船已经离岸了,我心里默默地在向这些街道,向所有的这些地方告别,我已经永远也不会忘记它们——这时候我看见了汉卿。她坐在岸边的长凳上。她的脸是苍白的,但不忧郁。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站在她旁边,一面笑着在给她讲述什么。而在莱茵河的另一边,我的圣母小雕像依然是那样忧伤地透过老白蜡树苍翠的叶子向外张望。
22
在科隆我知道了哈金兄妹的行踪,我了解到他们去了伦敦。我动身去紧追他们。但我在伦敦的一切寻找都是徒劳的。我久久地不肯罢休,久久地坚持着,但我最终不得不放弃追上他们的希望。
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没有见到阿霞。我模模糊糊地听到过关于哈金的消息,但她对于我永远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有一次,已经是几年过后,在国外,在一节火车车厢里,我匆匆瞥见一个女人,她的脸使我栩栩如生地想起永远不能忘怀的面容……但我大概是被偶然的相似所蒙骗了。阿霞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时期所认识的那个小姑娘,依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伏在矮矮的木椅子背上的那个样子。
不过,我应该承认,我为了她而伤心的时间并不太长。我甚至认为命运没有把我和阿霞结合在一起,是很好的安排。我还聊以自慰地想,和这样的妻子在一起我大概不会幸福。我那时候太年轻——我觉得未来,这短暂的、飞逝的未来是无限的。我想,难道发生过的事情就不可能重复,就不会比以前更好,更美吗?……我接触过别的女人,但阿霞在我心中激起的那种情感,那种炽烈的、温柔的、深沉的情感再也没有重复过。不!对于我没有一双眼睛能代替那双曾经钟情地望着我的眼睛,没有另一颗伏在我胸前的心曾使我的心如此欢乐和甜蜜地陶醉!命中注定我要过单身汉的孤独生活,度过寂寞的岁月。但她的几张便笺和她从窗口抛给我的那枝枯了的天竺花,我始终作为最神圣的东西珍藏在身边。这枝花至今还散发着幽香,而给我这朵花的手,那只我只有一次能把它紧贴到我唇边的手,可能早已在坟墓里腐烂……而我自己——我又怎样了呢?经历了那些梦飞的希望和向往之后,我还留下了什么呢?这样,一棵微不足道的花草散发出的淡淡的气息比人的一切欢乐和一切痛苦存在得更长久——甚至比人的生命更久长。
(根据国家文学出版社《屠格涅夫十二卷集》第六卷 莫斯科1955年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