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间失格
[book_author]太宰治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3544
[book_dec]《人间失格》(又名《丧失为人的资格》)日本小说家太宰治创作的中篇小说,发表于1948年,是一部半自传体的小说。《人间失格》以“我”看到叶藏的三张照片后的感想开头,中间是叶藏的三篇手记,而三篇手记与照片对应,分别介绍了叶藏幼年、青年和壮年时代的经历,描述了叶藏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丧失为人资格的道路的。 作品中太宰治巧妙地将自己的人生与思想,隐藏于主角叶藏的人生遭遇,藉由叶藏的独白,窥探太宰治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可耻的一生”。在发表该作品的同年,太宰治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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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内容简介
《人间失格》(又名《丧失为人的资格》)日本著名小说家太宰治最具影响力的小说作品,发表于1948年,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纤细的自传体中透露出极致的颓废,毁灭式的绝笔之作。太宰治巧妙地将自己的人生与思想,隐藏于主角叶藏的人生遭遇,藉由叶藏的独白,窥探太宰治的内心世界,一个“充满了可耻的一生”。在发表这部作品的同年,太宰治就自杀身亡。
《人间失格》是由太宰治在1948年所写,被认为是作者太宰治的最优秀代表作品之一。取材于作者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一个性*情乖僻的青年知识分子,饱尝世态的炎凉,绝望之余沉缅于酒色*,最后自己毁灭了自己。从一定角度揭示了现代日本社会人的异化问题。1948年6月13日太宰治因对人生感到绝望而投水自杀。《人间失格》在纤细的自传体中流露出极致的颓废,毁灭式的绝笔之作。太宰治巧妙地将己的人生与思想,隐藏于主角叶藏的人生遭遇里,藉由叶藏的独白,窥探太宰治的內心世界。
“女人这种动物,是把晚上睡觉时和白天起来之后这两个时间段严格区分开来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其关联一样,干脆利落地将它斩断。
对于女人能如此完美地划分出两个世界而活着——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我始终无法好好领会。
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
本书内含《人间失格》、《鱼服记》、《小丑之花》、《逆行》、《-陰-火》。
媒体评论:
太宰治的“无赖精神”
太宰治以个人生活经历为题材,真实与虚构融为一体,他笔下的主人公往往都是日本社会的“边缘人”,他们表现出来的极强的边缘性*人格障碍,又与社会格格不入。同时,他们又因无力反抗而厌倦自我,只得以颓废堕落的“无赖”精神来抵制正统的价值观,但理性*思维与非理性*行为总是在不断脱节、拉锯,最终生命在自我沉沦与放逐中跌入毁灭的深渊。
太宰文学是永恒的“青春文学”
太宰文学被誉为永恒的“青春文学”,与此同时,太宰文学又被誉为“弱者的文学”,太宰治似乎是把懦弱作为一种出发点,甚至是一种武器,以退为进地向所谓的“强者”、向伪善的人生和社会公开宣战,从而彰显出一种别样的强大、别样的高贵和骄傲的激*情。
太宰治——日本作家中很少有罪感的一位
太宰治笔名“太宰”(だざい)的日语谐音是“堕罪”。 他何苦要这么时刻提醒自己呢?没有研究证明他皈依上帝,逼迫他的,是他自己的眼睛。他就是自己的上帝。他是被自己逼死的。但奇怪的是,他却是个“无赖”。
我很喜欢太宰治,而梁朝伟总让我想起他。
——王家卫
无论是喜欢太宰治还 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 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
——奥野健男
2009年是太宰治诞辰100周年。但应该被纪念的,不是太宰治的生,而是他的死。
作为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并列战后文学的巅峰人物,太宰治是日本读者阅读得最多的作家之一,甚至成了不少青少年的精神导师。但其最精彩的作品,却是五度自杀,最终情死。
太宰治虽然只活了三十九岁,但他留给日本文学的记忆却是深刻而难忘的。人们把太宰治的作品称为永恒的青春文学。在他的作品里,总有长不大的永远的少年。要么完美无缺,要么彻底破灭,这就是太宰治
[book_title]作者: 简介
太宰治(1909—1948),日本战后新戏作派代表作家,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村的一个大地主家庭。本名津岛修治。父亲曾为贵族者员,并在本乡兼营银行。为防农民暴动,家筑高墙,太宰治住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有种内疚和不安感,甚至出现了一种罪恶感,对他后来的小说创作有很大影响。太宰治在家中排行第六,日本战前的家长制和长子继承制给他造成了一种多余者的感觉,幼年时期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要察看父兄的颜色*。他在青森中学、弘前高校毕业后,于1930 年考入东京大学法文科,在大学时代参加了左翼运动,后来转向,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太宰治的创作生涯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前期是1932至1937年,这是左翼运动被镇压的时代。著有短篇小说集《晚年》(1933~1936),共收入了40篇,这些短篇都充满了青春时期的热情,多角度地反映了作家自己的主张和内心世界。此后又发表《虚构的傍徨》(1936)、《二十世纪的旗手》(1937)等作品。中期是1938至1945年。著有《女学生》(1939),获第四届北村透谷文学奖。此外尚有《童话集》(1945),发挥了作家奔放的想象力。后期是1946至1948年,一般认为,太宰治的后期创作最有成就,战争刚结束,他就发表了《潘朵拉的匣子》和《苦恼的年鉴》等小说,提出了追求“丧失了一切,抛弃了一切的人的安宁”的观点,以农本主义的幻想批判战后虚伪的文人騷客。在他战后的作品中,短篇《维荣的妻子》(1947),中篇《斜陽》(1947)、《丧失为人的资格》(1948),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代表作品。这些小说发表后,无不引起巨大的反响。《维荣的妻子》写一个出身贵族、生活堕落的诗人及其妻子自甘堕落以示对社会道德的反抗。《斜陽》反映了战后贵族后裔的社会地位日益衰落,荣华显耀的时代已付诸东流的主题。《丧失去为人的资格》是太宰文学最杰出的作品,取材于作者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一个性*情乖僻的青年知识分子,饱尝世态的炎凉,绝望之余沉湎于酒色*,最后自己毁灭了自己。从一定角度揭示了现代日本社会人的异化问题。1948年6月13日太宰治因对人生感到绝望而投水自杀。他的一生经历了日本革命运动被镇压到日本战败这一大动荡的时代,日本评论家平野谦说:“太宰的死,可说是这种历史的伤痕所造成的”。
太宰治最重要的小说是遗作《人间失格》,此书完成,他旋即投水,可以说算是天鹅之作,蕴藏了他一生的遭遇与映射。“人间”这个名词,在日语是与“人”同义,不具“社会”等含义,所以“人间失格”的意思就是“丧失做人资格的人”。全书共分序曲,后记以及三篇手札构成,典型的太宰治式套匣式结构。书中主角大庭叶藏自认天生是个“边缘人”,所以曾经积极参加非法的马克思主义社团,后来因为与女优相携自杀时候,女方身亡而他获救,所以他被以教唆杀人的罪名短暂入狱,沦为罪人;结婚之后,纯洁的妻子却因为信任而遭到玷污让他彻底崩溃;最后大庭叶藏这个一个丧失为人资格的人完全凭感情行事,一步步由病弱,无力走向堕落的人生,从沉湎药物,买|春,自杀到完全不理解他人,同时恐惧弃绝世界,最终被送进精神病院。日本评论家奥野健男尝云以文学来说,对于他,坂口安吾为父,太宰治为母,他亦是算太宰治的一个知音,他解《人间失格》是“太宰治只为自己写作的作品,内在真实的内容自叙体”。
无论身逢乱世还 是太平年间,最大的兵荒马乱到底都是幻灭。 “人为恋爱与革命而生”,这是太宰治晚年代表作《斜陽》的主人公和子的观点,而太宰治身历过革命的失败与爱情的沦陷之后,倘若不能犬儒,即使他熟读《圣经》也难觅归宿,那么虚无是唯一减缓痛苦之道。尼采强调宁愿追求虚无也不可无所追求,所以他即使反基督也就是在基督教的更大的框架之内进行,从某种意义上分类尼采属于 “强”的虚无主义者,表现是强者,但是太宰治是“弱”的虚无主义,表现是懦夫——这里的强与弱,只是一种浮在存在之上的姿态,本质上到底还 是一致。由此,太宰治的小说往往刻意表现一种懦弱美学,《人间失格》里说:“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所以不仅没有勇气奋起抗争,而且连幸福,爱情也不明所以,往往承受不起,《人间失格》主人公每日自责“苟活着就是罪恶的种子!我的不幸,是无力拒绝他人的不幸。一旦拒绝,不论对方或是自己心里,永远都有一道无法弥补的白色*裂痕。我被这样的恐惧胁迫着。问问老天:不抵抗是罪吗”,最后灵肉一起湮灭。因为不抵抗之罪,所以失去为人资格,这不抵抗之罪其实也正是骄傲:拒绝一切形式的妥协,以放弃抵抗来表示自己的立场,在另一本《斜陽》中,主人公即使在自杀的遗书最后一节,也要写下“我是贵族”。可惜,骄傲更为七宗罪之首。
无赖派文学,灵魂憔悴破败之音。顾名思义,无赖派文学在日本主要是指以自谑的态度来表现战后日本战败社会与现代人精神与感官世界的双重委靡,疏远于主流之外,以颓废抵抗社会化,现代人身陷其中而又难以脱离的异化被一再抵制,由此 “无赖派”对战后日本文学的影响深远。太宰治在《东京八景》中有段话很形象地表明了无赖人的无奈境地“我是无知骄傲的无赖汉,也是白痴下等狡猾的好色*男,伪装天才的欺诈师,过着奢华的生活,一缺钱就扬言自杀,惊吓乡下的亲人。像猫狗一样虐待贤淑的妻子,最后将她赶出。” “我深刻体会到,像野兽的,并不只有所谓的军阀。那并不拘限于日本人,而是人类一个大问题。”(《货币》)当社会已经成为一种惩罚与训诫的严密组织时候,太宰治的主人公往往表现出很强的边缘性*人格障碍,厌倦社会,太宰治书中主人公或者说他自己往往对社会的格格不入, “不合法,对我来说有点好玩。说得更明白点,这让我心情大好。世界上所谓的合法,反而都是可怕的”(《人间失格》);同时又因无力反抗而厌倦自我,所以以不作为的颓废堕落来抵制一统的普世价值,但是理性*思维与非理性*行为在不断脱节拉锯自责,最终生命在在自我沉沦与放逐中跌入毁减灭绝。
对于太宰治作品的评价,争议往往很大,爱者众多不假,诋毁者也不少,其中三岛由纪夫或许是最为严重的,批评太宰治“气弱”,人也很讨厌。但是他后来却在文章中分析说讨厌看太宰的作品,也许恐怕是因为他暴露了自己所不愿意暴露的心情所致。其实,即使三岛不说,当时也有人注意他们风格存在内在的一致性*,三岛看见太宰治的不安,或许是一种类似从镜中看到另一个我的缘故。还 是奥野健男说的最为切题, “无论是喜欢太宰治还 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 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 因为,我们心中或明或暗,都存有懦弱的一块,被他无声地侵袭,无从回避。
[book_title]序言
我曾经看见过那个男人的三张照片。
第一张,可以说是他幼年时代的相片,想必是在十岁前后拍下的。只见照片上这个男孩子被众多的女人簇拥着(看来,这些女人是他的姐姐、妹妹,抑或堂表姐、堂表妹),他站在庭院的水池畔,身穿粗条纹的裙裤,将脑袋向左倾斜了近三十度,脸上挂着煞是丑陋的笑容。丑陋?!殊不知即使感觉迟钝的人(即对美和丑漠不关心的人们)摆出一副冷淡而麻木的表情,不负责任地夸奖他是“一个怪可爱的孩子呐”,也不会让人觉得这种奉承纯属空穴来风。在那孩子的笑脸上并不是找不到那种人们通常所说的“可爱”的影子来。但倘若是一个哪怕才接受过一丁点审美训练的人,也会在一瞥之间立刻发出“哎呀,一个多讨厌的孩子”之类的牢騷,甚至或许会用掸落毛虫时的那种手势,一下子把照片扔在地上吧。
说真的,不知为什么,那孩子的笑脸越看越让人觉得讨厌、发憷。其实那本来就不是一张笑脸。这男孩一点儿也没有笑。其证据是,他攥紧了两只拳头站立在那儿。人是不可能一边攥紧拳头一边微笑的。唯有猴子才会那样。那分明是猴子的笑脸。他只不过是把丑陋的皱纹聚集在了脸上而已。照片上的他,一副奇妙的神情,显得猥琐,让人恶心,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说“这是一个皱巴巴的小老头”。迄今为止,我还 从没有看到过哪个孩子做出这样一种奇怪的表情。
第二张照片上的他,脸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让人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一副学生的打扮。尽管很难断定是高中时代的照片,还 是大学时代的照片,但他已经出落为一个相当英俊的学生了。不过有一点让人觉得蹊跷,这张照片上的他竟然没有一点那种活生生的人的感觉。他穿着学生服,从胸前的口袋处露出白色*的手绢,交叉着双腿坐在藤椅上,并且还 在笑着。然而,这一次的笑容,不再是那种皱巴巴的猴子的笑,而是变成了颇为巧妙的微笑,但不知为何,总与人的笑容大相径庭,缺乏那种可以称之为鲜血的凝重或是生命的涩滞之类的充实感。那笑容不像鸟,而像羽毛一般轻飘飘的,他就那么笑着,恰似一张白纸,总之,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人工制品,即便把它斥之为“矫饰”,斥之为“轻薄”,斥之为“女人气”都嫌不够,称之为“喜好刀尺”就更不解气了。仔细打量的话,也会从这个英俊学生身上找到某种近似于怪诞的可怕东西。迄今为止,我还 从没有看到过如此怪异的英俊青年。
第三张照片是最为古怪的,简直让人再也无法判定他的年龄。头上像是已经有了些许的白发。那是在某个肮脏无比的房间中的一隅(照片上清晰可见,那房间的墙壁上有三处已经剥落),他把双手伸到小小的火盆上烤火,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那么坐着,把双手伸向火盆,俨然已经自然而然地死去了一般。这分明是一张弥漫着不祥气氛的照片。但奇怪的还 不只这一点。照片上把他的脸拍得比较大,使我得以仔细端详那张脸的结构。额头长得很平庸,额头上的皱纹也很平庸,还 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下颏。哎呀,这张脸岂止是毫无表情,甚至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它缺乏特征,比如说,一旦我看过照片后闭上双眼。那张脸便顷刻间被我忘在了九霄云外。尽管我能回忆起那房间的墙壁以及小小的火盆等等,可对于那房间中的主人公的印象,却一下子云消雾散,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那是一张不可能成其为画面的脸,一张甚至不可能画成漫画的脸。于是我又睁开眼看了看这张照片,哦,原来是这样一张脸啊。我甚至没有那种回想起了这张脸以后的愉悦感。如果采用一种极端的说法,那么可以说,即使我睁开双眼再次端详那张照片,我也同样无法回忆起那张脸来,而只能变得越发怏怏不乐、焦躁不安,最后索性*把视线调向一边了事。
即使是所谓的“死相”,也应该再多一些表情或是印象吧?或许把驽马的脑袋硬安在人的身体之上,就会产生与此类似的感觉吧。总之,那照片无缘无故地让看的人毛骨悚然,心生厌恶。迄今为止,我还 从没有看见过像他这样不可思议的脸。
[book_title]手记之一
我过的是一种充满耻辱的生活。
对于我来说,所谓人的生活是难以捉摸的。因为我出生在东北的乡下,所以初次见到火车,还 是在长大了以后的事情。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爬上爬下,完全没有察觉到天桥的架设乃是便于人们跨越铁轨,相反认为,其复杂的结构,仅仅是为了把车站建成像外国的游乐场那样又过瘾又时髦的设施。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这么想。沿着天桥上上下下,这在我看来,毋宁说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俏皮游戏,甚至我认为,它是铁路的种种服务中最善解人意的一种。尔后,当我发现它不过是为了方便乘客跨越铁轨而架设的极其实用性*的阶梯时,不由得大为扫兴。
另外,在孩提时代,我从小人书上看到地铁时,也以为它的设计并非出自于实用性*的需要,而是缘于另一个好玩的目的:即比起乘坐地面上的车辆,倒是乘坐地下的车辆更显得别出心裁,趣味横生。
从幼年时代起,我就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我总是一边躺着,一边思忖到:这些床单、枕套、被套、全都是无聊的装饰品。直到自己二十岁左右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它们都不过是一些实用品罢了。于是,我对人类的节俭不禁感到黯然神伤。
还 有,我也从不知道饥肠辘辘是何等滋味。这倒并不是故意炫耀自己生长在不愁吃穿的富贵人家。我绝不是在那样一种愚蠢而浅薄的意义上这么说的,只是我真的对 “饥肠辘辘”的感觉一无所知而已。或许我这样说有点蹊跷,但是,即使我两腹空空,也真的不会有所察觉。在上小学和中学时,一旦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周围的人就会七嘴八舌地问道:“哎呀,肚子也该饿了吧,我们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呐。放学回家时的那种饥饿感,可真要人的命啦。吃点甜纳豆怎么样?家里还 有蛋糕和面包皮哟。”而我只顾着发挥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种喜欢讨好人的禀性*,一边嗫嚅着“我饿了我饿了”,一边把十粒甜纳豆一股脑儿塞进嘴巴里。正因为如此,我对所谓的 “饥饿感”是何等滋味,一点也不了解。
当然,我也吃很多东西,但我不曾记得,有哪一次是因为饥饿才吃的。我吃那些看起来珍奇的东西,看起来奢华的东西。还 有去别人家时,对于主人端上来的食物,我即使勉为其难也要咽下肚去。在孩提时代的我看来,最痛苦难捱的莫过于自己家吃饭的时候。
在我乡下的家中,就餐时,全家一共有十个人左右,大家各自排成两列入座。作为最小的孩子,我当然是坐在最*边的席位上。用餐的房间有些昏暗,吃午饭时只见十几个人全都一声不响地嚼着饭粒,那情景总是让我不寒而栗。再加上这是一个古板的旧式乡下家族,所以,每顿端上饭桌的菜肴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的,不可能奢望出现什么稀奇的山珍,抑或奢华的海味,以致我对用餐的时刻充满了恐惧。我坐在那幽暗房间的末席上,因寒冷而浑身颤抖。我把饭菜一点一点地勉强塞进口中,不住地忖度着:“人为什么要一日三餐呢?大家都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吃饭,这也似乎成了一种仪式。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规定的时间内聚集到一间-陰-暗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并排坐着,不管你有没有食欲,都得一声不吭地咀嚼着,还 一边伛着身躯埋下头来,就像是在对着蛰居于家中的神灵们祈祷一样。”
“不吃饭就会饿死”,这句话在我的耳朵听来,无异于一种讨厌的恐吓。任这种迷信(即使到今天,我依旧觉得这是一种迷信)却总是带给我不安与恐惧。“人因为不吃饭就会饿死,所以才不得不干活,不得不吃饭。”——在我看来,没有比这句话更晦涩难懂,更带有威吓性*的言辞了。
总之,也就意味着,我对于人类的营生仍然是迷惑不解。自己的幸福观与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观风马牛不相及,这使我深感不安,并因为这种不安而每夜辗转难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发狂。我究竟是不是幸福呢?说实话,尽管我打幼小时起,就常常被人们称之为幸福的人,可是,我自己却总是陷入一种置身于地狱的心境中,反倒认为那些说我是一个幸福者的人比我快乐得多,我和他们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我甚至认为,自己背负着十大灾难,即使将其中的任何一个交给别人来承受,也会将他置于死地的。
反正我是弄不明白的。别人苦恼的性*质和程度,都是我捉摸不透的谜。实用性*的苦恼,仅仅依*吃饭就此一笔勾销的苦恼,或许这才是最为强烈的痛苦,是惨烈得足以使我所列举的十大灾难显得无足轻重的阿鼻地狱。但我对此却一无所知。尽管如此,他们却能够不思自杀,免于疯狂,纵谈政治,竟不绝望,不屈不挠,继续与生活搏斗。他们不是并不痛苦吗?他们使自己成为一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并虔信那一切属于理所当然的事情,曾几何时怀疑过自己呢?这样一来,不是很轻松惬意吗?然而,所谓的人不是全都如此,并引以满足吗?我确实弄不明白……或许夜里酣然入睡,早晨就会神清气爽吧?他们在夜里都梦见了什么呢?他们一边款款而行,一边思考着什么呢?是金钱吗?绝不可能仅仅如此吧?尽管我曾听说过“人是为了吃饭而活着的”,但却从不曾听说过“人是为了金钱而活着的”。不,或许……不,就连这一点我也没法开窍。……越想越困惑,最终的下场就是被“唯有自己一个人与众不同”的不安和恐惧牢牢攫住。我与别人几乎无从交谈。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我都不知道。
在此,我想到了一个招数,那就是扮演滑稽角色*来逗笑。
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满腹恐惧,但却怎么也没法对人类死心。并且,我依*逗笑这一根细线保持住了与人类的一丝联系。表面上我不断地强装出笑脸,可内心里却是对人类拼死拼活地服务,命悬一线地服务,汗流浃背地服务。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对家里人每天思考些什么,又是如何艰难地求生,不得而知。我只是对其中的隔膜心怀恐惧,不堪忍受。以至于不得不采取了扮演滑稽角色*来逗笑的方式。即是说,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已变成了一个不说真话来讨好卖乖的孩子。
只要看一看当时我与家人们一起拍下的留影,就会发现:其他人都是一本正经的脸色*,唯独我一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歪着脑袋发笑。事实上,这也是我幼稚而可悲的一种逗笑方式。
而且,无论家里人对我说什么,我都从不还 嘴顶撞。他们寥寥数语的责备,在我看来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使我几近疯狂,哪里还 谈得上以理相争呢?我甚至认为,那些责备之辞乃是万世不变的人间“真谛”,只是自己没有力量去实践那种“真谛”罢了,所以才无法与人们共同相处。正因为如此,我自己既不能抗争也不能辩解。一旦别人说我坏话,我就觉得像是自己误解了别人的意思一样,只能默默地承受那种攻击,可内心却感到一种近于狂乱的恐惧。
不管是谁,如果遭到别人的谴责或是怒斥,都是不会感到愉快的。但我却从人们动怒的面孔中发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常他们总是隐藏起这种本性*,可一旦遇到某个时机,他们就会像那些温文尔雅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蓦然甩动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般,暴露出人的这种本性*。见此情景,我总是不由得毛骨悚然。可一旦想到,这种本性*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格之一,便只能对自身感到由衷地绝望了。
我一直对人类畏葸不已,并因这种畏葸而战栗,对作为人类一员的自我的言行也没有自信,因此只好将独自一人的懊恼深藏在胸中的小盒子里,将精神上的忧郁和过敏密闭起来,伪装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使自己一步一步地彻底变成了一个滑稽逗笑的畸形人。
无论如何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发笑。这样一来,即使我处于人们所说的那种“生活”之外,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总而言之,不能有碍他们的视线。我是“无”,是风,是空。诸如此类的想法日积月累,有增无减,我只能用滑稽的表演来逗家人们发笑,甚至在比家人更费解更可怕的男佣和女佣面前,也拼命地提供滑稽小丑的逗乐服务。
夏天,我居然在浴衣里面套上一件鲜红的毛衣,沿着走廊走来走去,惹得家里人捧腹大笑,甚至连不苟言笑的长兄也忍俊不禁:
“喂,阿叶,那种穿着不合时宜哟!”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怜。是啊,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是那种不知冷暖,以至于会在大热天里裹着毛衣四处窜动的怪人呐。其实,我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两只手臂上,让它们从浴衣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以便在旁人眼里看来,我身上像是穿了一件毛衣似的。
[book_title]手记之二
我的父亲在东京有不少的公务,所以,他在上野的樱木町购置了一栋别墅,一个月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回到家里时,总是给家中的人,甚至包皮括亲戚老表们,都带回很多的礼物。这俨然是父亲的一大嗜好。某一次,在上京前夕,父亲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厅里,笑着一一问每个小孩,下次他回来时,带什么礼物才好,并且把孩子们的答复一一写在了记事本上。父亲对孩子们如此亲热,还 是很罕有的事情。
“叶藏呢?”
被父亲一问,我顿时语塞了。
一旦别人问起自己想要什么,那一刹那间里反倒什么都不想要了。怎么样都行,反正不可能有什么让我快乐的东西——这种想法陡然掠过我的脑海。同时,只要是别人赠与我的东西,无论它多么不合我的口味,也是不能拒绝的。对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而对喜欢的事呢,也是一样,如同战战兢兢地行窃一般,我只是咀嚼到一种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而痛苦挣扎。总之,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欢与厌恶之间择取其一。在我看来,多年以后,正是这种性*格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造成了我自己所谓的那种“充满耻辱的生涯”。
见我一声不吭,扭扭捏捏的,父亲的脸上泛起了不快的神色*,说道:
“还 是要书吗?……浅草的商店街里,有一种狮子卖,就是正月里跳的狮子舞中的那一种呐。论大小嘛,正适合小孩子披在身上玩。你不想要吗?”
一旦别人问起我“你不想要吗”,我已是黔驴技穷了,再也不可能作出逗人发笑或是别的什么回答了。逗笑的滑稽演员至此早已是徒有虚名了。
“还 是书好吧。”长兄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是吗?”父亲一脸扫兴的神色*,甚至没有记下来就“啪”的一声关上了记事本。
这是多么惨痛的失败啊!我居然惹恼了父亲。父亲的报复必定是很可怕的。眼下如果不想想办法,不是就不可挽回了吗?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窝里一边打着冷战,一边思忖着,然后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向客厅。我来到父亲刚才放记事本的桌子旁边,打开抽屉取出记事本,啪啦啪啦地翻开,找到记录着礼物的那一页,用铅笔写下 “狮子舞”后才又折回去睡了。对于那狮子舞中的狮子,我提不起一星半点的欲|望,毋宁说倒是书还 强一点。但我察觉到,父亲有意送给我那种狮子,为了迎合父亲的意志,重讨父亲的欢心,我才胆敢深夜冒险,悄悄溜进了客厅。
果然,我的这种非同寻常的手段取得了预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不久,父亲从东京归来了。我在小孩的房间里听到父亲大声地对母亲说道:
“在商店街的玩具铺里,我打开记事本一看,嗨,上面竟然写着‘狮子舞’。那可不是我的字迹呐。那又是谁写的呢?我想来想去,总算是猜了出来。原来是叶藏那个孩子的恶作剧哩。这小子呀,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吃吃笑着,默不作声,可事后却又想要得不得了。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呐。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自个儿却一板一眼地写了上去。如果真是那么想要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吗?所以呀,我在玩具铺里忍不住笑了。快把叶藏给我叫来吧。”
我把男女佣人们召集到西式房间里,让其中的一个男佣胡乱地敲打着钢琴的琴键(尽管这是偏僻的乡下,可在这个家里却几乎配备了所有的家什)。我则伴随着那乱七八糟的曲调,跳起了印第安舞蹈供他们观赏,逗得众人捧腹大笑。二哥则点上镁光灯,拍摄下了我的印第安舞蹈。等照片冲洗出来一看,从我围腰布的合缝处(那围腰布不过是一块印花布的包皮袱皮罢了),竟露出了一个小雀雀。顿时这又引来了满堂的哄笑。或许这也可以称之为意外的成功吧。
每个月我都订购了不下十种新出版的少年杂志,此外,还 从东京邮购了各种书籍,默默地阅读。所以,对麦恰拉克恰拉博士呀,还 有纳贾蒙贾博士呀,我都颇为熟悉。并且,对鬼怪故事、评书相声、江户笑话之类的东西,也相当精通。因此,我能够常常一本正经地说一些滑稽的笑话,令家人们为之捧腹大笑。
然而,呜呼,学校!
在学校里我也开始受到了众人的尊敬。“受人尊敬”,这种念头本身也就令我畏葸不已。我对“受人尊敬”这一状态进行了如下的定义:近于完美无缺地蒙骗别人,尔后又被某一个全智全能之人识破真相,最终原形毕露,被迫当众出丑,以至于比死亡更难堪更困窘。即使依*欺骗赢得了别人的尊敬,无疑也有某个人熟谙其中的真相。不久,那个人必定会告知其他的人。当人们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之后,那种愤怒和报复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即使稍加想象,也不由得毛发竖立。
我在学校里受到众人的拥戴,与其说是因为出生于富贵人家,不如说是得益于那种俗话所说的“聪明”。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常休学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曾经卧床休息过一学年。尽管如此,我还 是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搭乘人力车来到学校,接受了学年末的考试,殊不知比班上的所有人都考得出色*。即使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我也毫不用功,纵然去上学,也只是在上课时间里一直画漫画,等到下课休息时,再把它们展示给班上的同学看,说明给他们听,惹得他们哄堂大笑。而上作文课时,我尽写一些滑稽的故事,即使受到老师的提醒,也照写不误。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正悄悄地以阅读我的滑稽故事为乐呐。有一天,我按照惯例,用特别凄凉的笔调描写了自己某一次丢人现眼的经历。那是在我跟随母亲去东京的途中,我把火车车厢里通道上的痰盂当成了尿壶,把尿撒在了里面(事实上,在去东京时,我并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才出的丑。而是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无知,故意那么做的)。我深信,这样的写法肯定能逗得老师发笑。所以就轻手轻脚地跟踪在走向教员休息室的老师背后。只见老师一出教室,就随即从班上同学的作文中挑选出我的作文,一边走过走廊,一边开始读了起来。他“哧哧”地偷偷笑着,不久便走进了教员休息室。或许是已经读完了吧,只见他满脸通红大声笑着,劝其他老师也立刻浏览一遍。见此情景,我不由得心满意足。
[book_title]淘气鬼的恶作剧
淘气鬼的恶作剧。
我成功地让别人把这视为“仅仅是一个淘气鬼的恶作剧罢了”。我成功地从受人尊敬的恐惧中逃离了出来。成绩单上所有的学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这一项要么是七分,要么是六分,这也成了家里人的
笑料之一。
事实上,我与那种淘气鬼的恶作剧本质上是恰恰相悖的。那时,我被男女佣人教唆着做出了可悲的丑事。事到如今我认为,对年幼者干出那种事情,无疑是人类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丑恶最卑劣的行径。
但我还 是忍受了这一切,并萌生了一种感觉,仿佛由此而发现了人类的另一种特质似的。我只能软弱地苦笑。如果我有那种诉说真相的习惯,那么,或许我就能够毫不胆怯地向父母控诉他们的罪行吧,
可是,我却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可能完全了解。我一点也不指望那种“诉诸于人”的手段。无论是诉诸父亲还 是母亲,也不管诉诸警察,或是zheng府,最终难道不是照样被那些深谙世故之人强词夺理击败了
吗?
不公平现象是必然存在的。这一点是明摆着的事实。本来诉诸于人就是徒劳无益的。所以我依旧对真实的事情一言不发,默默忍耐着除了继续扮演滑稽逗笑角色*之外已经别无选择。
或许有人会嘲笑道:“什么,难道不是对人类的不信任吗?嘿,你几时当上了基督教徒?”事实上在我看来,对人类的不信任,并不一定与宗教之路直接相通。包皮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难道人们不都
是在相互怀疑之中,将耶和华和别的一切抛在脑后,若无其事地活着的吗?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所属的那个政党的一位名流来到我们镇上演说,男佣人带着我去剧场听讲。听众密密匝匝地挤在那里,
我看见了镇上所有与父亲关系密切的人的面孔。这使我兴奋不已。演讲结束后,听众们三五成群地沿着雪夜的道路踏上了归途。信口开河地议论着演讲会的不是,其中还 掺杂着一个和父亲过从甚密的人
的声音。那些所谓的“同志们”用近乎愤怒的声调大肆品头论足,说什么我父亲的开场白拙劣无比,那位名人的演讲让人云里雾里,不得要领等等。更可气的是,那帮人居然顺道拐入我家,走进了客厅
,脸上一副由衷的喜悦表情,对父亲说,今晚的演讲会真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当母亲向男佣们问起今晚的演讲会如何时,他们也若无其事地回答说,“真是太有趣了。”而正是这些男佣们刚才还
在回家的途中叹息说:“没有比演讲会更无聊的了。”
而这仅仅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豁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
皆是。不过,我对相互欺骗这类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就连我自己也是一样,依靠扮演滑稽角色*来整天欺骗人们。对于那种教科书式的正义呀、道德之类的东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兴趣。在我看来
,倒是那些彼此欺骗,却清冽而开朗地生存着,抑或是有信心清冽而开朗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令人费解的。人们最终也没有教给我其中的妙谛。或许明白了那些妙谛我就不再那么畏惧人类,也不必拼
命提供逗笑服务了吧。或许也就犯不着再与人们的生活相对立从而体验那种每个夜晚的地狱所带来的痛楚了吧。总之,我没有向任何人控诉那些男女佣人犯下的可恨罪愆,并不是出于我对人类的不信任
,当然更不是基督教的影响,而是因为人们对我这个名叫叶藏的人关闭了信誉的外壳之缘故。因为就连父母也不时向我展示出他们令人费解的部分。
然而,众多的女性*却依靠本能,嗅出了我无法诉诸于任何人的那种孤独气息,以致于多年以后,这成了我被女人们乘虚而入的种种诱因之一。
既是说,在女人眼里,我是一个能保守恋爱秘密的男人。
[book_title]手记之二1
手记之二
在海岸边被海水侵蚀而成的汀线附近,并排屹立着二十多棵伟岸粗大的山樱树。这些树皮呈黑色*的山樱树,每到新学年伊始,便与浓艳的褐色*嫩叶一起,在蓝色*大海的背景映衬下,绽放出格外绚丽的花朵。不久,待等落英缤纷的时节,无数的花瓣便会纷纷落入大海,在海面上随波漂荡,然后又被浪涛冲回到海岸边。东北地区的某所中学,正是在这长着樱树的沙滩上就势建起了学校的校园。尽管我并没有好好用功备考,却也总算顺利地考进了这所中学。无论是这所中学校帽上的徽章,还 是校服上的纽扣,都缀着盛开的樱花图案。
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就住在那所中学的附近。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父亲为我选择了那所面对大海和开满樱花的中学。我被父亲寄养在那个亲戚家里,因为离学校很近,所以我总是在听到学校敲响朝会的钟声之后,才飞快地奔向学校。我就是这样一个懒惰的中学生,但我却依*自己惯用的逗笑本领,日益受到了同学的欢迎。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远走他乡,但在我眼里,陌生的他乡,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是一个更让我心旷神怡的环境。这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已把逗笑的本领掌握得天衣无缝,以至于在欺骗他人时显得更加轻松自若的缘故。当然,做这样的解释又何尝不可,但是,更为致命的原因分明还 在于另一点:面对亲人还 是面对陌生人,身在故乡还 是身在他乡,其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难度差异。而且这种难度差异无论对哪一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对于神灵之子耶稣而言——不也都同样存在吗?在演员看来,最难进行表演的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如果是在五亲六戚聚集一堂的房间里,再有名的演员恐怕也会黔驴技穷吧。然而我却在那里一直进行了表演,并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所以像我这样的老油子,来到他乡进行表演,必然是万无一失的。
我对人的恐惧与先前相比,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在我的内心深处剧烈地蠕动着,而我的演技却在日渐长进。我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班同学哄然大笑,连老师也不得不一边在嘴上感叹着“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该是一个多好的集体啊”,一边却用手掩面而笑。我甚至还 能够轻而易举地让那些惯于发出雷鸣般厉声的驻校军官也扑哧大笑。
当我正要开始为自己彻底掩盖了本人的真实面目而暗自庆幸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被人戳了背脊骨。那个戳了我背脊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体最为嬴弱、面色*铁青而且浮肿的家伙。他身上的衣服让人觉得像是父兄留给他的破烂货,其过于长大的衣袖恍若圣德太子①的衣袖一般。他的功课更是一塌糊涂,在军事训练和体操课时,总是像一个在旁边见习的白痴似的,就连一贯小心翼翼的我也从来没有想到有提防他的必要。
一天上体操课的时候,那个学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只记得名字叫竹一),也就是那个竹一,照旧在一旁见习,而我们却被老师吩咐着进行单杠练习。我故意尽可能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哎——”地大叫一声,朝着单杠飞身一跃,就像是跳远那样向前猛扑过去,结果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这纯属是一次事先预谋好的失败。果然成了众人捧腹大笑的引子。我也一边苦笑着,一边爬将起来,掸掉裤子上的沙粒。这时,那个竹一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旁边,捅了捅我的后背,低声咕哝道:
“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一阵震惊,做梦也没有想到,竹一竟然识破了我故意失败的真相。我仿佛看见世界在一刹那间里被地狱之火裹挟着,在我眼前熊熊燃烧起来。我“哇”地大叫着,使出全身的力量来遏制住近于疯狂的心绪。
那以后,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尽管我表面上依旧扮演着可悲的滑稽角色*来博得众人的发笑,但有时候却也情不自禁地发出重重的叹息。无论我干什么,都肯定会被竹一彻底识破真相,并且他还 会很快向每个人透露这一秘密——一想到这儿,我的额头上就会直冒汗珠,像是狂人一般用奇怪的眼神审视着四周。如果可能的话,我甚至巴不得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一直跟踪监视竹一,以免他随口泄露了秘密。而且就在我纠缠着他不放的时候,为了让他觉得我的滑稽行为并不是所谓的“故意之举”,而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我真可谓殚思竭虑,倾注了所有的努力。我甚至打定主意,希望一切顺利的话,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密友。倘若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话,那我便只能祈盼他的死亡。但我却怎么也无法萌生杀死他的念头。在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我曾经无数次祈望过自己被人杀死,却从来也没有动过杀死别人的念头。这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只会给可怕的对手带来幸福的缘故。
为了使他驯服就范,我首先在脸上堆满伪基督徒式的“善意”的微笑,将脑袋向左倾斜三十度左右,轻轻地搂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腔调,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中去玩,但他却总是一副发呆的眼神,闷声不响着。不过,一个放学之后的傍晚(我记得是在初夏时节),天上陡然下起了骤雨,学生们都为如何回家大伤脑筋。因为我的亲戚家离学校很近,所以我正要无所畏惧地飞身外出,这时,我猛然看见了竹一,他正满脸颓丧地站在门口木屐箱的后面。“走吧,我把伞借给你。”我说道,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的手,一起在骤雨中飞跑起来。到家以后,我请婶婶替我们俩烘干淋湿的衣服,在此期间我把竹一领到了自己在二楼上的房间里。我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我的这个亲戚家是一个三口之家,有一个年过五十的婶婶,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体弱多病的高个子表姐(她曾经出嫁过一次,后来又回到娘家来了。我也学着这个家里其他人的样子,管她叫“阿姐”),和一个最近才从女子学校毕业,名叫“雪子”的表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个头很小,长着一张圆脸。楼下的店铺里,只陈列着少量的文具和运动用品等等,其主要的收入似乎来源于过世的主人所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房租。
“我耳朵可疼呐。”竹一就那么一直站着说话。
“可能是雨水灌进耳朵才发疼的吧。”
我一看,只见他的两只耳朵都害了严重的耳漏病,眼看着脓水就要流到耳朵的外面了。
“这怎么行呢?很疼吧?”我有些夸张地流露出惊诧的神色*,“大雨中把你拽出来,害你落得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你。”
我用那种近于女人腔的“温柔”语调向他道歉道,然后到楼下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体贴入微地给他清理耳朵。就连竹一好像也没有察觉到这是一种伪善的诡计。
“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竹一头枕着我的膝盖,说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话。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这句话就像是恶魔的预言一样,其可怕的程度是竹一也没有意识到的。什么“迷恋”、“被迷恋”,这些措辞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戏弄人的说法,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无论是多么“严肃”的场合,只要让这些词语抛头露面,那么,忧郁的伽蓝就会顷刻间分崩离析,变得索然无味。但如果不是使用“被迷恋上的烦恼”之类的俗语,而是使用“被爱的不安”等文学术语,似乎就不至于破坏忧郁的伽蓝了。想来可真是奇妙无比。
[book_title]手记之二2
表姐有些害羞地笑着,走出了房间。其实不光是表姐,还 有所有的女人,她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活着的呢?思考这种事情,对于我来说,甚至比揣摩蚯蚓的想法还 要棘手和费事,更让人产生一种-陰-森可怖的感觉。不过,唯有一点是我依*幼时的经验而明白的:当女人像那样突然哭诉起来时,只要递给她什么好吃的食物,她就会吃起来,并因此而改变心境。
表妹雪子有时甚至会把她的朋友也带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按照惯例,公平地逗大家发笑。等朋友们离去之后,雪子必定会对朋友的不是大肆数落一番。诸如“她是一个不良少女,你可得当心呐”之类的。倘若果真如此,不是用不着特意带到这里来吗?也多亏了雪子,我房间的来客几乎全都是女性*。
不过,竹一所说的那句“你呀,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的奉承话,却绝对没能兑现。总之,我不过是日本东北地区的哈罗德•劳埃德罢了。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话,作为可憎的预言,活生生地呈现出不祥的兆头,还 是在那以后过去了很多年的事情。
竹一还 赠送给了我另一个重大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像呐。”
曾几何时当竹一到我楼上的房间来玩时,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张原色*版的卷头画给我看,并这样说道。
“哎?!” 我大吃一惊。多年以后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就是在那一瞬间里,我未来的道路被彻底改变了。我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凡•高的自画像而已。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所谓法国印象派的绘画正广为流行,大都是从印象派的绘画开始学习鉴赏西洋绘画的,所以,一提起凡•高、高庚、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即使是穷乡僻壤的中学生,也大都见到过它们的照相版,凡•高的原色*版绘画我也见过不少,对其笔法的有趣和色*彩的鲜艳颇感兴趣,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自画像是什么妖怪的画像。
“那这种画又怎么样呢?也像妖怪吗?”
我从书架上取下莫迪里阿尼①的画册,把其中一幅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画像拿给竹一看。
“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圆了眼睛感叹道。
“就像一匹地狱之马呐。”
“不,还 是像妖怪吧。”
“我也想画一画这种妖怪呐。”
对人感到过分恐惧的人,反倒更加迫切地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到更加可怕的妖怪;越是容易对事物感到胆怯的神经质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风雨降临得更加猛烈…… 啊,这一群画家被妖怪所伤害所恫吓,以至于最终相信了幻影,在白昼的自然之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存在。而且,他们并没有使用“滑稽的逗笑”来掩饰自身的恐惧,而是致力于原封不动表现自己的所见。正如竹一所说的那样,他们勇敢地描绘出了“妖怪的画像”。原来,在这里竟然存在着未来的我的同伴,这使我兴奋得热泪盈眶。
“我也要画,画那种妖怪的画像,画那种地狱之马。”我压低嗓音对竹一说道。
我从小学时代起就喜欢上了画画和看画。但我画的画不像我写的作文那样受到周围人的交口称赞。因为我压根儿就对人类的语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里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语一般。尽管我的作文在小学和中学都逗得老师们前仰后合,但我自己却并不觉得有趣。只有绘画(漫画等则另当别论)让我在如何表现其对象上殚思竭虑,尽管这种殚思竭虑采用的是我自己的一套独特方式。学校绘画课的画帖实在无聊透顶,而老师的画又拙劣无比,所以我不得不*自己来摸索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进入中学以后,我已经拥有了一套油画的画具,尽管我试图从印象派的画风中寻找出绘画技巧的范本,可自己画出的东西却俨然像儿童手工做的彩色*印花纸一般呆滞乏味,不成样子。不过,竹一的一句话却启发了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以前对绘画的看法是完全谬误的,它表现在竭力想把觉得美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描绘为美的幼稚和愚蠢上。而绘画大师们利用主观的力量,对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加以美的创造,虽说他们对丑恶的东西感到恶心呕吐,却并不隐瞒自己对它们的兴趣,从而沉浸在表现的愉悦之中。换言之,他们丝毫也不为别人的看法所左右。我从竹一那儿获得了这种画法的原始秘诀。于是,我瞒着那些女性*来客,开始着手制作自画像了。
一幅-陰-惨的画诞生了,甚至让我自己都大为震惊。可这就是隐匿在内心深处的自己的真实面目。表面上我在快活地欢笑,并引发人们的欢笑,可事实上,我却背负着如此-陰-郁的心灵。“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暗自肯定现状。但那幅画除了竹一之外,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不愿被人看穿自己逗笑背后的凄凉,也不愿别人突然之间开始小心翼翼地提防起我来,我担心他们甚至没有发现这便是我的本来面目,而依旧视为一种新近发明的搞笑方式,从而把它当做一大笑料。这是最让我痛苦难堪的事情,所以,我立刻把那幅画藏进了抽屉的深处。
在学校的绘画课上,我也收敛起了那种“妖怪式画法”,而使用先前那种将美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描绘成美的东西的平庸技法。
以前我便一直只是在竹一面前才若无其事地展示出自己动辄受伤的神经,因此,这一次的自画像也放心大胆地拿给了竹一看,结果竟然得到了他的啧啧称赞。于是,我又接连不断地画了第二张、第三张妖怪的画像。竹一又送给了我另一个预言:
“你呀,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呐。”
“肯定会被女人迷恋上”的预言与“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的预言,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额头上镌刻下的两种预言。随后不久,我便来到了东京。
我本来想进美术学校,但父亲对我说,早就打定了主意让我上高中,以便将来做官从政,所以,作为一个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顶嘴的人,我只好茫然地遵从父命。父亲让我从四年级开始考东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对濒临大海和满是樱花的中学感到了厌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级,在四年学业结束之后便考入了东京的高中,开始了学生宿舍的生活。对宿舍的肮脏和粗暴我不胜畏葸,哪里还 顾得上扮演丑角逗笑。我请医生开了张“肺浸润”的诊断书,搬出了学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樱木町父亲的别墅里。我根本无法过那种所谓的集体生活,什么青春的感动,什么年轻人的骄傲等等之类的豪言壮语,只会在我的耳朵里唤起一阵凛冽的寒气,使我与那种“高中生的蓬勃朝气”格格不入。我甚至觉得,不管教室,还 是宿舍,都无非是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于完美无缺的逗笑本领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
父亲在议会休会时,每个月只在别墅里待上一周或两周,所以,当父亲不在时,这栋庞大的建筑物中便只剩下了作为别墅管家的一对年迈夫妇和我三个人。我时常逃学,也没心思去游览东京(看来,我最终也看不成明治神宫、楠木正成①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志士之墓了),成天闷在家里读书画画。等父亲上东京之后,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地奔赴学校,但有时去的却是本乡千驮木町的西洋画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画塾,在那里连续三四个小时进行素描练习。一旦从高中的学生宿舍搬了出来,即使我坐在学校的课堂上听讲,也会有一种颇为败兴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处在旁听生的那种特殊位置上似的。尽管这或许只是自己的一种偏见,但却使我更加害怕去学校了。在我看来,通过小学、中学、高中,我最终也没有能够懂得所谓的爱校之心是什么东西,我甚至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去记住学校的校歌。
不久,在画塾里,我从一个学画的学生那儿得知了诸如酒、香烟、娼妓、当铺以及左翼思想之类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摆在一起,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但却是事实。
那个学画的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在东京的庶民居住区,比我年长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因家里没有画室,才上这所画塾来继续学习西洋画的。
“能借我五元钱吗?”
在此之前,只是打过照面而已,还 从没有说过话。所以我有些张皇失措地掏出了五元钱。
“走啊,喝酒去吧。我请你喝。你这个象姑。”
我无法拒绝他,被他拽进了画塾附近蓬莱町的酒馆中。而这就是我与他交往的开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种腼腆的微笑,正好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所特有的表情呐。为了纪念我们的相识,干一杯吧。——阿绢,这家伙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哟。自从这小子来了画塾之后,害得我降格成了第二号美男子呐。”
堀木长着一张黝黑的端庄面孔,身上穿着一套整齐的西装,脖子上系着一根素雅的领带,这种装束在学画的学生中是颇为罕见的。他的头发还 抹了发油,从正中间齐齐整整地向两边分开着。
身处在酒馆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心中只有恐惧。我局促地把两只胳膊一忽儿抱紧,一忽儿松开,露出一脸腼腆的微笑。可就在两三杯啤酒落肚之后,我却感到了一种奇妙的、获得了解放似的轻松。
“我曾琢磨着想进美术学校呐,可是……”
“哎呀,可没劲儿呐,那种地方真是没劲儿透了!我们的老师乃是存在于自然之中!存在于我们对自然的激*情之中!”
但我对他所说的东西却没有感到半点的敬意,只是暗自思忖到:这是个蠢货!他的画必定蹩脚透顶,但作为一个玩耍的伙伴,或许倒是最好的人选。这时,我才生平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真资格的都市痞子。尽管与我表现形式大相径庭,但在彻底游离于人世的营生之外、迷惘而徬徨这一点上,毕竟属于同类。而且,他是在无意识之中实施着逗笑的丑角行为,并全然没有觉察到这种丑角行为的悲惨。而这正是他与我在本质上迥然相异的地方。
[book_title]手记之二3
仅仅是在一块玩玩,仅仅是把他当做玩的伙伴来交往——我总是这样蔑视他,耻于与他交往。但在与他结伴而行的过程中,我自己却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最初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大好人,一个难得的大好人。就连对人感到恐惧的我,也彻底放松了警惕性*,以为找到了一个领着我见识东京的好向导。说实话,我这个人要是去乘坐电车吧,就会对售票员犯怵;要是想进歌舞伎剧场去瞧瞧吧,一看见大门口并排停立在铺着红色*地毯的阶梯两侧的引路小姐,就又会顿生畏惧;要是进餐馆吧,一瞥见悄悄站在自己身后等着收拾盘子的侍应生,就又会胆战心惊。天哪,特别是付钱的时候,我那双颤颤巍巍的手!还 有在买了东西之后,把钱递给对方时,不是因为吝啬小气,而是因为过度的紧张、过度的害臊、过度的不安与恐怖,只觉得自己头昏眼花,世界蓦然变得漆黑一团,以至于我的心几乎处在了半疯狂的状态,哪里还 顾得上讨价还 价,有时甚至忘记了接过找零钱,抑或拿走买下的商品。我根本无法独自一人在东京街头上漫步,只好整日蜷缩在家中打发光-陰-。
可一旦把钱包皮交给堀木再一起去逛街,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只见堀木大肆砍价杀价,俨然是玩耍的行家,使极少的钱发挥出最大的功效。而且,他对街头昂贵的出租汽车一概敬而远之,因地制宜地乘坐电车、公共汽车,抑或小型汽艇,表现出一种利用最短的时间来抵达目的地的本领。他还 对我实施现场示范教育,比如清晨从妓女那儿回家的途中,顺路拐到某个旅馆,泡一个晨澡后,再一边吃豆腐汤锅,一边喝少量的酒,这不仅便宜划算,还 显得阔气奢华。他还 告诉我,摊贩卖的牛肉盖浇饭和烤鸡肉串不仅价钱便宜而且富于营养。他还 满有把握地断言道,在所有的酒中间,要数白兰地的酒劲儿上来得最快最猛。在结账买单时,他从来也没有让我感到一星半点的不安和畏惧。
和堀木交往的另一大好处在于:堀木完全无视谈话对方的想法,只顾自己听凭所谓激*情的驱使(或许所谓的“激*情”,就是要无视对方的立场),成天到晚地絮叨着种种无聊的话题,所以,完全用不着担心我们俩在逛街疲倦了之后会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在与人交往时,我最介意的,就是唯恐出现那种可怕的沉默局面,所以,天生嘴笨的我才会拼命地扮演丑角以渡过难关。然而。眼前这个傻瓜堀木却无意中主动担当起了那种逗笑的滑稽角色*,所以,我才能够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毋需多加搭理,只要适时地插科打诨便足以应付了。
不久,我也渐渐地明白了:酒、香烟和妓女,是能够帮助人暂时忘却人的可怕性*的绝妙手段。我甚至萌发了这样的想法:为了寻求这些手段,我甚至可以不惜变卖自己的所有家当。
在我眼里,妓女这个种类,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像是白痴或者狂人。在她们的怀抱里,我反而能够高枕无忧,安然成眠。她们没有一丁点儿的欲|望,简直达到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许是从我这里发现了一种同类的亲近感吧,那些妓女常常向我表示出自然天成的好意,而从不让人感到局促不安。毫无算计之心的好意,绝无勉强之嫌的好意,对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使我在漫漫黑夜之中,从白痴或狂人式的妓女们那儿,真切地看到了圣母玛丽亚的神圣光环。
为了摆脱对人的恐惧,获得一夜之间的休憩,我前往她们那里。可就在与那些属于自己“同类”的妓女玩乐的过程中,一种无意识的讨厌氛围开始不知不觉地弥漫在四周,这就是连我自己也全然没有设想到的那种所谓“添加的附录”。渐渐地那“附录”鲜明地凸现到表面之上,以至于被堀木点穿了其中的玄机。我不禁在愕然之余,深感厌恶。在旁人看来,如果说得通俗一点,我是在通过妓女进行有关女人方面的修炼,并且有显著的长进。据说,通过妓女来磨炼与女人交往的本领,是最为严厉也最富有成效的。我的身上早已漂漾着一种“风月场上的老手”的气息,女人们(不仅仅限于妓女)凭借本能嗅到了这种气息,并趋之若鹜。人们竟把这种猥亵的、极不光彩的氛围当做了我“添加的附录”,以至于它比我试图获得休憩的本意显得更加醒目。
或许堀木是半带奉承地说出那番话的,但却大有不幸而言中的势头。比如说,我就曾经收到过酒馆女人写给我的稚拙的情书;还 有樱木町邻居将军家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会在每天早晨专挑我上学的时间,无事可做,却故意略施粉黛踯躅于自己家的门前;还 有当我去吃牛肉饭时,即使我一言不发,那儿的女佣也会……;还 有我经常光顾的那家香烟铺子的小姑娘,在递给我的烟盒中竟然也……还 有,在去观赏歌舞伎时,那个邻座的女人……还 有,当我在深夜的市营电车上因酩酊大醉而酣然入睡之时……还 有,从乡下亲戚家的姑娘那儿出乎意料地寄来了缱绻缠绵的相思信件……还 有,某个不知何许人也的姑娘,在我外出时留给我一个手工制作的偶人……由于我相当消极退避,所以,每一次的罗曼史都是蜻蜓点水,停留于一些残缺的断片,没有任何更大的进展。但是,有一点却并非信口雌黄的无稽之谈,而具有不可否定的真实性*,即在我身上的某个地方萦绕着某种可以供女人做梦的氛围。当这一点被堀木那样的家伙点破时,我感到一种近于屈辱的痛苦,同时,我对妓女的兴趣也倏然间随之消失了。
[book_title]手记之二4
堀木出于爱慕虚荣和追赶时髦的心理(至今我也认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理由了),某一天带着我去参加了一个叫做共产主义读书会的秘密研究会(大概是叫r•s吧,可我已记不清了)。也许对堀木这样的人来说,出席共产主义的秘密集会,也只是他领着我“游览东京”的一环罢了。我被介绍给那些所谓的“同志”,还 被迫买下了一本宣传册子,听坐在上席的那个长相丑陋的青年讲授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然而,那一切在我看来,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内容了。或许他的确言之有理,但在人的内心深处,分明存在着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东西。称之为“YuWang”吧,又觉得言不尽意,谓之曰“虚荣心” 吧,也觉得语不及义,即使统称为“SeQing与YuWang”,也仍旧词不达意。总之,尽管我也是云里雾里,但我总认为,在人世的底层毕竟存在着某种绝不单纯是经济的、近于怪诞式的东西。我是一个对那种怪诞式的东西极端害怕的人,所以,尽管我对唯物论,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而然地加以肯定,但却不能仰仗着它来摆Tuo对人的恐惧,从而放眼绿叶感受到希望的喜悦。不过,我却从不缺席地参加r•s(仅凭记忆,可能有误)。“同志”们俨然大事临头似的,紧绷着面孔,沉浸在诸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的初等算数式的理论研究中。见此情景,我觉得滑稽透顶,于是,利用自己惯用的逗笑本领,以活跃集会上的气氛。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渐渐地研究会上那种拘谨古板的氛围被缓解了,以至于我成了那个集会上不可或缺的宠儿,这些貌似单纯的人们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甚至把我看成一个乐观而诙谐的“同志”。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我便是从头到尾地彻底欺骗了他们。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我却每次必到,为大家奉献出作为“丑角”的逗笑服务。
这是因为我喜欢这样做,喜欢他们。但这并不一定就可以归结为依*马克思主义而建立起来的亲密感。
不合法。这带给了我小小的乐趣,不,毋宁说使我心旷神怡。其实,倒是世上称之为“合法”的那些东西才更加可怕(对此我预感到某种无比强烈的东西)。其中的复杂构造更是不可理喻。我不可能死守在一个没有门窗的寒冷房间里,即便外面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纵身跳将进去。哪怕是马上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有一个说法叫做“见不得人的人”。它指的是那些人世间悲惨的败北者、背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一出生便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人”,所以一旦遇到那些被世人斥之为“见不得人的人”,我的心就不由分说地变得善良温柔了。而且我的“温柔”足以使我自己也如痴如醉。
还 有一种说法叫做“狂人意识”。身在这个世上,我一生都被这种意识所折磨,但它却又是我休戚与共的糟糠之妻。和它厮守在一起,进行凄寂的游戏,已构成了我生存方式的一种。俗话里还 有一种说法叫做“腿上有伤痕,没脸来见人”。当我还 在襁褓中时,我的伤痕便已赫然出现在我的一只腿上,随着长大ChengRen,非但没有治愈,反而日渐加剧,甚至扩展到了骨髓深处。每夜的痛苦就如同千变万化的地狱,但是(说来也怪),那伤口却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 要亲密无间。伤口的疼痛,在我看来就仿佛是伤痕活生生的情感,抑或爱情的呢喃一般。对我这样的男人来说,地下运动小组的那种氛围显得出奇地令人安心和惬意。总之,与其说是那运动本身的目的,不如说是那运动的外壳更适合于我。堀木仅仅是出于闹着好玩的心理,把我带到那个集会上向大家介绍了我。其实他也就只去过那一次。他曾说过一句拙劣的俏皮话:“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这一方面的同时,也有必要观察消费这一方面嘛。”所以他不去参加集会,倒是一门心思想着拽住我到外面去考察消费状况。回想起来,当时存在着各式各样的马克思主义者:有像堀木那样出于爱慕虚荣、追赶时髦的心理自诩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也有像我一样仅仅因为喜欢那种“不合法”的氛围,便一头扎入其中的人。倘若我们的真实面目被马克思主义的真正信徒识破的话,那么,无论是堀木还 是我自己,都无疑会遭到他们的愤怒斥责,并作为卑劣的叛徒而受到驱逐吧。但我和堀木却没有遭受开除的处分,特别是我在那不合法的世界中,居然比在绅士们的合法世界中更显得悠然自得和游刃有余,更显得所谓的“健康”,以至于作为前途无量的“同志”,被委派了种种工作。他们夸张地给那些工作披上一层过于神秘的色*彩,真让人忍俊不禁。事实上,我一次也没有拒绝过那些工作,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那一切,从不曾因为举止反常而受到“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或审讯。我总是一边逗人发笑,一边准确无误地完成他们所谓的“危险”任务(那帮从事运动的家伙常常是如临大敌一般地高度紧张,甚至蹩脚地模仿侦探小说,显得过分警惕。他们交给我的任务全都是一些无聊透顶的东西,可是,却煞有介事地制造出紧张的气氛)。就我当时的心情而言,成为*员而遭到逮捕,即使终生身陷囹圄,也绝不反悔。我甚至认为,与其对世上人的“实生活”感到恐惧,在每个夜晚辗转难眠的地狱中ShenYin叹息,还 不如被关进牢房来得畅快和轻松。
在樱木町的别墅里,父亲忙于接待客人,或是外出有事,所以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之下,我和他有时接连三四天也见不上一面。我总觉得父亲很难接近,严厉而可怕,因此琢磨着是不是该离开这个家搬到某个宿舍去住。就在我还 没有说出口的时候,从别墅的老管家那儿听说了父亲有意出售这栋房子的事情。
父亲的议员任期就要届满了,想必其中还 有种种理由吧,他无意继续参加选举。他打算在故乡建一个隐居的地方,似乎对东京并不留恋。我充其量是一个高中生而已,为了这样的我保留住宅和佣人,在他看来或许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吧(父亲的心事与世上所有人的心事一样,是我无法明白的)。总之,那个家不久就转让给了别人,而我则搬到了本乡森川町一栋名叫仙游馆的旧公寓中的Yin暗房间里。过了一阵子,我便在经济上陷入了窘境。
在此之前,我总是每月从父亲那儿得到固定金额的零花钱。即使这笔钱马上告罄,可香烟、酒、Ru酪、水果等家里随时都有,而且,书、文具、衣服等其他的一切也可以采用所谓的赊账方式在附近的店铺里买到,所以,即便是款待堀木吃荞麦面或者炸虾盖浇饭,只要是在父亲经常光顾的这条街道上的餐馆,我都可以在吃完后一声不响地甩手而去。
可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宿舍的独居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在每个月的定额汇款中开销。我真是一筹莫展。汇款依旧是在两三天内便花个精光,我不寒而栗,因心中无底而变得几近发狂,交替着给父亲、哥哥、姐姐又是打电报,又是写长信,催他们快点寄钱给我(信中所写之事,几乎纯属逗人发笑的虚构。窃以为,要想求助于他人,其上策乃是引人发笑)。另一方面,我在堀木的教唆下,开始频繁地出入于当铺,可照样手头拮据。
总而言之,我缺乏那种在无亲无故的宿舍中独立“生活”的能力。我感到兀自一人待在宿舍的房间里是那么可怕,仿佛顷刻间就会遭到某个人的袭击或是暗算似的,不由自主地飞奔到大街上,要么去帮助那种“运动”,要么和堀木一起到处找廉价的酒馆喝酒。学业和绘画也荒废了。在进入高中后翌年的十一月份,发生了我和一个年长于我的有夫之妇之间的殉情事件,从而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上学经常缺席,学习也毫不用功,但奇怪的是,在考试答题时却颇得要领,所以,一直瞒过了老家的亲人。然而不久,终因旷课太多,学校秘密地通知了身在故乡的父亲。作为父亲的代理人,大哥给我寄来了一封措辞严厉的长信。不过,比起这封信,倒是经济上的困境和那种运动交给我的任务带给了我更直接、也更剧烈的痛苦,使我无法以半带游戏的心境来泰然处之。我当上了不知叫中央地区,还 是什么地区的——反正包皮括了本乡、小石川、下谷、神田那一带地区所有学校的马克思主义学生行动队的队长。听说要搞武装暴动,我买了一把小刀子(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把纤细得甚至无法削好铅笔的水果刀),把它塞进雨衣的口袋中四处奔走,以进行所谓的“联络”。真想喝了酒大睡一场,可手头没有钱。而且从p那儿(我记得,p就是党的暗语,不过,也可能记忆有误)不停地下达了任务,使我甚至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我这副孱弱多病的身子骨实在是吃不消了。本来我就仅仅是出于对“不合法”的兴趣才参与这种小组活动的,如今一旦变成假戏真做,忙得手忙脚乱,我就再也没法控制自己了,不禁暗自在心中恨恨地对p内的人嘀咕道:恐怕是你们弄错对象了吧?那些任务交给你们的嫡系成员不好吗?——于是,我逃走了。尽管逃走了,却并没有换来好的心境,我决定去死。
那时,恰好有三个女人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关心。其中一个是我寄宿的仙游馆老板娘的女儿。每当我在参加运动后身心疲惫地回到房间,饭也不吃就躺了下来时,那姑娘总是会拿着便笺和钢笔走进我的房间,说道:
“对不起,楼下弟弟妹妹们吵死人了,害得我都没法写信了。”
说罢,她就在桌子旁坐下来,一口气写上一个多小时。我本来可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躺着,可那姑娘的神情好像是希望我开口说点什么似的,所以,我又发挥了惯用的那种被动的服务精神。尽管事实上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可还 是让疲惫不堪的身体强打起精神来,趴在那儿一边吸烟一边“嗯嗯唔唔”地应付着。
“听说呀有这种男人呐,用女人寄来的情书烧水洗澡。”
“哎呀,那可真讨厌呐。是你吧?”
“不,我嘛,只是用情书煮过牛nai喝。”
“真是了不起。你喝吧。”
我暗自忖度着:这个人怎么还 不快点回去?写什么信啊,不是明摆着在撒谎吗?其实不过是在那儿鬼画桃符罢了。
“把你写的信给我瞧瞧!”
事实上我宁死也不想看。谁知这样一说,她竟连声嚷嚷道:“哎呀,真讨厌,哎呀,真讨厌。”她那兴奋的模样真是有失体面,让我大为扫兴。于是我想打发她去干点事。
“对不起,你能不能去电车道附近的药店,给我买点安眠药呢?我太累了,脸上发烫,却反倒睡不着。对不起,钱嘛……”
“行啊,钱好说。”
她愉快地起身走了。我深谙,打发女人去干活,是不会惹她讨厌的。也就是说,如果男人拜托女人做事,她会高兴的。
另一个女人则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科学生,一个所谓的“同志”。因为运动的关系,我和她不管愿意与否,都得每天碰头见面。等碰头会结束以后,这个女人总是跟在我后面,不停地买东西给我。
“你就把我当做你的亲姐姐好啦。”
她这种酸溜溜的说法搞得我毛骨悚然。我作出一副不乏忧郁的微笑表情,说道:
“我正是这么想的呐。”
[book_title]手记之二5
总之我深知,激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敷衍过去。因此,我甚至不惜为那个丑陋而讨厌的女人作出牺牲,让她买东西给我(其实那些东西都是些品位粗俗的东西,我大都当即送给了烤鸡肉串店的老板),并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开玩笑逗她高兴。一个夏天的夜晚,她缠着我怎么也不肯离去。为了打发她早点回去,在街头一个-陰-暗的角落里,我亲吻了她。谁知她竟厚颜无耻得欣喜若狂,叫住一辆计程车,把我带到了一个狭窄的西式房间里(这房间是他们为了运动而秘密租借的办公室)。在那里我和她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晨。“一个荒唐透顶的姐姐”,我暗自苦笑着。
无论是房东家的女儿,还 是这个“同志”,都不得不每日见面,所以,不可能像从前遇到的种种女人那样巧妙地避开。出于自己惯有的那种不安心理,我反而拼命地讨好这两个女人,结果被她们牢牢地束缚住了。
在同一时候,我从银座一个大酒馆的女招待那儿蒙受了意想不到的恩惠。尽管只是一面之交,但囿于那种恩惠,我仍然感觉到有一种被束缚住而无法动弹的忧虑和恐惧。那时,我已毋需再借助堀木的向导,而摆出一副老油子的架势来了,比如可以一个人去乘坐电车,或是去歌舞伎剧场,抑或穿着碎花布的和服光顾酒馆了。在内心深处,我依旧对人的自信心和暴力深感怀疑、恐惧和苦恼,但至少在表面上可以和其他人面对面一本正经地进行寒暄了。不,不对,尽管就我的本性*而言,不伴随败北的丑角式的苦笑,就无法与别人交谈,但我总算好歹逐渐磨练出了一种“伎俩”,可以忘情地与人进行张口结舌的交谈了。莫非这应归功于我为那种运动四处奔波的结果?抑或是归功于女人?或者酒精?但更主要得归功于经济上的窘境。无论在哪儿,我都会感到恐惧。可要是在大酒吧里被一大群醉鬼或者女招待、侍应生簇拥着,能够暂时忘却那种恐惧的话,那么,我这不断遭到追逐的心灵,不是也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吗?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揣上十块钱,一个人走进了银座的大酒吧里。我笑着对女招待说道:
“我身上只有十块钱,你就看着办吧。”
“你放心好了。”
她的口音里夹杂着一点关西腔。而且,她的这一句话竟然奇妙地平息了我这颗悸动的心。这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解消了我对钱的担忧,而是解消了我待在她身边所感到的担忧。
我喝开了酒。因为我对她相当放心,所以,反倒无心进行滑稽表演了,只是不加掩饰地展示出自己天生的沉默寡言和悒郁凄惨,一声不吭地呷着酒。
“这种菜,你喜欢吗?”
那女人把各式各样的菜肴摆放在我的面前问我。我摇摇头。
“只喝酒吗?那我也陪你喝吧。”
那是一个寒冷的秋天之夜。我按照常子(我记得是叫这个名字,但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瞧,我这个人竟然连一起殉情自杀的对方的名字都忘记了)所吩咐的那样,在银座背街的一个露天寿司摊铺上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寿司,一边等着她(虽说忘了她的名字,可偏偏那寿司难以下咽的滋味,不知为何竟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而且,那个长着一副黄颔蛇脸相、脑袋已经秃顶的老板一边摇晃着头,一边像个行家似的捏着寿司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多年以后,好多次我乘坐在电车上,会突然觉得某张面孔似曾相识,想来想去,才想起它原来与那个时候的寿司店老板颇为相似,于是我不禁露出了苦涩的微笑。在她的名字和脸庞都从我的记忆中消隐而去了的今天,唯有那寿司店老板的面孔,我还 能记得那么准确无误,以至于可以轻松地描摹出一张肖像画来。我想,这无疑是因为当时的寿司过于难吃,竟带给了我寒冷与痛楚的缘故。我从没有这样的体验,被人带到一个所谓美味无比的寿司店去吃寿司,而真的会觉得好吃的体验。那寿司太大了。我常常想,难道不能捏成大拇指一般大吗?)。
[book_title]手记之二6
她在本所①租借了木匠家二楼上的一个房间。在这儿,我一点也用不着隐匿自己平常那颗悒郁的心灵,就像是受到剧烈牙痛的袭击一样,我一边用一只手捂住脸颊,一边喝茶。我的这种姿势似乎反倒赢得了她的欢心。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刮着凛冽的寒风,只有落叶枯枝在四处飞舞。
我一边躺着休息,一边听她唠叨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年长两岁,老家在广岛。她说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呐。原本他在广岛开了个理发店。去年的夏天,一起背井离乡来到了东京,可丈夫在东京却没干什么正经事。不久,被判了诈骗罪,现在还 待在监狱里呐。我呀,每天都要去监狱给他送点东西,但从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去了。”不知为什么,我这个人天生就对女人的身世毫无兴趣,不知是因为女人的叙述方式拙劣,还 是因为她们的谈话不得要领,反正对于我来说,她们所说的话都不过是耳旁风。
真是寂寞啊。
比起女人连篇累牍的痛说家世,倒是这样一句短短的叹息更能引发我的共鸣。尽管我一直期待着,却从来没有从这个世上的女人那儿听到过这样的叹息。不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尽管没有用言语说过一句“真是寂寞啊”,但是,她身体的轮廓中却流淌着一种剧烈而无言的寂寞,就像是一股一寸见方的气流一样,我的身体一旦*近她,就会被那股气流牢牢地包皮围住,与我自己所拥有的那种多少有些-陰-郁的气氛,恰到好处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叶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身逃遁。
与躺在那些白痴妓女的怀中安然酣睡的感觉截然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跟这个诈骗犯之妻所度过的一夜,对于我来说是获得了解放的幸福之夜(不假思索地在肯定意义上使用这样一种夸张的说法,我想,这在我的整篇手记中是绝无仅有的)。
但也仅仅只有一夜。早晨,我睁眼醒来翻身下床,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浅薄无知、善于伪装的滑稽角色*。胆小鬼甚至会惧怕幸福。棉花也能让人受伤。幸福有时也能让人受伤。趁着还 没有受伤,我想就这样赶快分道扬镳。我又放出了惯用的逗笑烟幕弹。
“有句话叫‘钱一用完,缘分就断’,其实对这句话的解释恰好被人颠倒了。并不是说钱一用光,男人就会被女人甩掉。而是说,男人一旦没有钱,自个儿就会意志消沉,变得颓废窝囊。甚至连笑声都缺乏力量,而且性*情出奇的乖戾,最终破罐子破摔,自个儿主动甩了女人。就是说近于半疯狂地彻底甩掉女人。据《金洋大辞林》上解释,就是这个意思呐。真可怜呀。我也多少懂得点那种心境。”
的确,我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上述的那些蠢话,把常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觉得不宜久留,脸也没洗就跑了出来,可没想到我当时编造的关于“钱一用完,缘分就断”的胡言乱语,后来竟与我自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关联。
在此后的一个月里我都没有去见那一夜的恩人。分手之后,随着日子的流逝,喜悦之情也逐渐淡漠,倒是蒙受了她恩惠这一点让我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到了一种沉重的束缚。甚至对酒吧里的所有消费都是由常子结的账这种世俗的事情,也开始耿耿于怀了。常子最终也和房东的女儿、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那个女人一样,成了仅仅是胁迫着我的女人,所以即使相距甚远,我也会对常子感到恐惧,而且我觉得,一旦再遇到那些与自己睡过觉的女人,她们就会对我勃然大怒,所以,对再见到她们颇为胆怯心虚。正因为我性*格如此,所以,我对银座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这种胆怯心虚的性*格绝不是源于我的狡黠,而是因为我还 不大明白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女人这种生物在生存时,是把晚上一起睡觉与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这两者严格区分开来的,就像是彻底忘却了其间的关联一样,干净利落地斩断了那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
十一月末,我和堀木在神田的露天摊铺上喝廉价的酒。这个恶友主张离开现在的摊铺去另一个地方喝酒。可我们已经花光了手头的钱,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 硬是吵嚷着“喝呀,喝呀”。此时的我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胆子也变大了,说道:
“好吧,那我就带你去一个梦的国度。可别大惊小怪,那儿真可谓‘酒池肉林’……”
“是一个酒馆?”
“对。”
“走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两个人一起坐上了市营电车。堀木兴奋得欢蹦乱跳着说道:
“今夜我可是好想要个女人呐。在那儿可以亲女招待吗?”
平常我是不大愿意让堀木演出那种醉态的。堀木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又特意问了一句:
“我亲她,行吗?坐在我旁边的女招待,我一定要亲给你瞧瞧。行不行?”
“不要紧吧?”
“那太好了!我真是太想要女人了。”
在银座四丁目下车后,仗着常子的关系,我们身无半文地走进了那家所谓酒池肉林的大酒馆。我和堀木挑了一个空着的包皮厢相对而坐,只见常子和另一个女招待迅速跑了过来。那个女招待坐在了我的身边,而常子则一屁股坐在了堀木的身边。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常子眼看着就要被堀木亲吻了。
那并不是一种觉得可惜的感觉。我这个人本来就没有太强的占有欲,即使偶尔也有可惜的感觉,但也绝对没有那种大胆主张自己的所有权,奋起与人抗争的力量,以致在后来的某一天,我甚至默不作声地眼睁睁看着一个与自己同居的女人遭到了别人的玷污。
我竭力避免介入人与人之间的芥蒂,害怕卷入那样的漩涡之中。常子与我只不过是一夜的交情。她并不属于我。我不可能有觉得可惜的欲|望,不过我毕竟还 是吃了一惊。
常子就在我的面前接受着堀木猛烈的亲吻。我为常子的境遇感到可怜。这样一来,被堀木玷污过的常子或许就不得不与我分手了吧。而且我也不具备足够的热情来挽留住常子。啊,事情被迫到此结束了。我对常子的不幸涌起了瞬间的惊愕,但随即又如同流水一般老老实实地彻底绝望了。我来回瞅着堀木与常子的面孔,嗤笑了起来。
[book_title]手记之二7
但事态却意想不到地恶化了。
“算了吧!”堀木歪着嘴巴说道,“就连我也竟然和这种穷光蛋的女人……”
他就像是困窘至极似的交叉着双臂,目不转睛地盯着常子,苦笑了。
“给我酒,我身上没有钱。”我小声地对常子说道。我真想喝个烂醉。从所谓的世俗眼光来看,常子的确是一个不值得醉汉亲吻的、丑陋而贫穷的女人。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意外地遭受了雷击一样。我喝呀,喝呀,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一直喝到烂醉如泥,与常子面面相觑,悲哀地微笑着。经堀木那么一说,我真的觉得她不过是一个疲惫不堪而又贫穷下贱的女人,可与此同时,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却又油然而生(我至今仍旧认为:贫富之间的矛盾尽管貌似陈腐,但却是戏剧家笔下永恒的主题之一)。我发现常子是那么可爱,以至于我生平第一次觉察到自己萌发了一种虽然微弱但却积极主动的恋爱之心。我吐了,吐得不省人事。喝酒喝得不省人事,这还 是第一次。
醒来一看,常子坐在我的枕边。原来我是睡在了本所木匠家二楼的房间里。
“你说过‘钱一用完,缘分就断’,我还 以为是开玩笑来着。莫非你是真心说的?要不,你干嘛不来了?要断绝缘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难道我挣钱给你用,还 不行吗?”
“不,那可不行。”
然后女人也躺下睡了。拂晓时分,从女人的口中第一次迸出了“死”这个字眼。她早已被人世的生活折磨得精疲力尽,而我一想到自己对人世的恐惧和生存的烦忧,还 有金钱、女人、学业、运动等等,似乎就再也无法忍耐着活下去了。于是不假思索地赞同了她的提议。
但当时我却并没有真正作好去“死”的思想准备。其中的确隐含着某种“游戏”的成分。
那天上午,我和她双双徜徉在浅草六区,一块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各自喝了一杯牛奶。
“账你先结了吧。”
我站起身,从袖口里掏出小钱包皮,打开一看,里面仅有三块铜币。一种比羞耻更凄烈的情愫一下子攫住了我。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自己在仙游馆的那个房间,那个只剩下了学生制服和被褥,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送进当铺典当的荒凉房间。除此之外,我所有的家当就只有此刻穿在身上的碎花布和服与斗篷了。这便是我的现实。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那女人也站了起来,瞅了瞅我的钱包皮问道:
“哎?!就这么点钱?!”
尽管这句话有口无心,但分明有一种疼痛感穿透了我的骨髓。这是我第一次因自己所爱的人所说的话而体验到痛苦。三枚铜币说到底算不得钱,它带给我从未咀嚼过的奇妙的屈辱感,一种没脸再活下去的屈辱感。归根到底,那时的我还 尚未彻底摆脱有钱人家的纨袴子弟这一种属性*吧。也就在这时候,我才真正地为一种实感作出了去死的决定。
那天夜里我们俩一块儿跳进了镰仓的海面。那女人嗫嚅着“这腰带还 是从店里的朋友那儿借来的呐”,随即解了下来叠放在岩石上面。我也脱下斗篷放在了同一块岩石上,然后双双纵身跳进了海水里。
女人死掉了,而我却得救了。
或许因为我是一个高中生,再加上父亲的名字多少具有一些所谓的新闻效应吧,情死的事儿被当做一个重大事件登载在报纸上。
我被收容在海滨的医院里,一个亲戚还 专程从故乡赶来,处理种种后事。故乡的父亲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有可能就此与我断绝关系,那个亲戚这样告诉我以后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顾及这些,我只是想念着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泪下。因为在我迄今为止所交往的人中间,我只喜欢那个贫穷下贱的常子。
房东的女儿给我寄来了一封长信,里面是她写下的五十首短歌。这些短歌的开头一句全都是清一色*的“为我活着吧”这样一种奇特的句子。护士们快活地笑着到我的病房里来玩,其中有些护士总是在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才转身离去。
在这所医院里检查出了我左肺上有毛病。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协助自杀罪”为名带到了警察局。在那里他们把我作为病人对待,收容在特别看守室里。
深夜,在特别看守室旁边的值班室内,一个通宵值班的年迈警察悄悄拉开两个房间中央的门,招呼我道:
“冷吧。到这边来烤烤火吧。”
我故作无精打采地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来。
“到底还 是舍不得那个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故意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
“这就是所谓的人情吧。”
接着他渐渐摆开了架势,俨然一副法官的样子装腔作势地问道。
“最初和那女人搞上关系是在哪儿?”
他当我是个小孩子,摆出一副审讯主任的派头,为了打发这个秋天的夜晚,企图从我身上套出什么近于猥亵的桃色*新闻。我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拼命地强忍住想笑的神经。尽管我也知道,对警察的这种“非正式审讯”我有权拒绝作出任何回答,但为了给这漫长的秋夜增添一点兴致,我始终在表面上奇妙地表现出一片诚意,仿佛从不怀疑他就是真正的审讯主任,以至于刑罚的轻重彻底取决于他的意志似的。我还 进行了一番适当的“陈述”,以多少满足一下他那颗色*迷迷的好奇心。
“唔,这样我就大体上明白了。如果一切都从实回答。我嘛,自然会酌情从宽处理的。”
“谢谢。还 请您多多关照。”
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这是一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卖力表演。
天色*已经亮了。我被署长叫了过去。这一次是正式审讯。
就在打开门走进署长室的当口,署长便发话了:
“哦,真是个好男儿啊。这倒怪不了你。怪只怪你的母亲,生下了你这样一个好男儿。”
这是一个皮肤微黑、像是从大学毕业的年轻署长。听他突如其来地这样一说,我不禁萌发了一种悲哀的感觉,就像自己是一个半边脸上长满了红斑的、丑陋的残疾人一样。
这个署长的模样就像是一个柔道选手或者剑道选手,他的审讯方式也显得干练而爽快,与那个老警察在深夜所进行的隐秘而执拗的好色*审讯相比,真可谓天壤之别。审讯结束后,署长一边整理送往检察局的文件,一边说道:
“你得好好爱惜身体呐。你吐血了吧?”
那天早晨我有些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巾掩住嘴巴。只见手巾上就像是降了红色*的霰子一般沾满了血。但那并不是从喉咙里咯出来的血,而是昨天夜里在我抠耳朵下面的小疙瘩时流出来的血。我突然意识到,不挑明其间的真相或许对我更为有利,所以只是低下头,机敏地回答道:
“是的。”
署长写完文件后说道:
“至于是否起诉,得由检察官来决定。不过,还 是得用电报或电话通知你的担保人,让他到横滨检察局来一趟。总该有一个吧,诸如你的担保人或监护人之类的。”
我突然想起,一个曾经经常出入于父亲的别墅、名叫涩田的书画古董商是我学校的担保人。这个叫涩田的人,和我们是同乡,常常拍我父亲的马屁,是一个长得又矮又胖、年届四十的独身男人。他的脸,特别是眼睛,与比目鱼十分相似,所以父亲总是叫他“比目鱼”,而我也跟着那么叫惯了。
我借助警察的电话簿,查到了“比目鱼”家的电话号码。我拨通了电话,请他到横滨检察局来一趟。没想到“比目鱼”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竟然装腔作势的,但还 是答应了下来。
“喂,那个电话话筒还 是消一下毒为好。没看见他吐血了吗?”
当我回到特别看守室坐下之后,听见署长正用大嗓门吩咐警察给电话话筒消毒。
午饭以后,我被他们用细麻绳绑住胳膊,与一个年轻警察一起乘坐电车向横滨出发了。尽管它们准许我用斗篷遮住捆绑的痕迹,但麻绳的一端却被年轻警察牢牢地握在手中。
不过,我并没有丝毫的不安,倒是对警察署的特别看守室和那个老警察依依不舍。呜呼,我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呢?被作为犯人捆绑起来,竟然反而使我如释重负,万般惬意。即使此刻当我追忆当时的情形时,我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心旷神怡了。
[book_title]手记之二8
但在那一段时期所有令人怀念的往事中,唯有一次悲惨的失败记录,它令我不胜汗颜,终生难忘。我在检察局一个-陰-暗的房间里接受了检察官简单的审讯。检察官年纪有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一个性*情温和、不乏气度的人(倘若说我长得漂亮的话,那也无疑是一种邪恶婬*荡的漂亮,但这个检察官的脸上却萦绕着一种聪慧而且宁静的氛围,使你不得不承认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漂亮)。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彻底放松了警惕,只是心不在焉地叙述着。突然我又咳嗽了起来。我从袖口掏出手巾,蓦地瞥见了那些血迹。顿时我涌起了一个浅薄的念头,以为或许我能够把这咳嗽作为一种筹码来进行讨价还 价。“咯,咯,”我夸张地大声假咳了两下,用手巾捂住嘴巴,顺势悄悄乜斜了检察官一眼。
“你是在真咳吗?”
他的微笑是那么宁静。我直冒冷汗。不,即使现在我回想起来,依旧会紧张得手足无措。中学时代,当那个傻瓜竹一说我是“故意的,故意的”,戳穿了我的把戏时,我就像被一脚踢进了地狱里一样。可如果说我这一次的羞愧远远超过了那一次,也绝没有言过其实。那件事和这件事,是我整个生涯中演技惨败的两大纪录,我有时甚至想:与其遭受检察官那宁静的侮辱,还 不如被判处十年的徒刑。
我被予以缓期起诉,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心中满是悲凉地坐在检察局休息室的长凳子上,等待着担保人“比目鱼”来领我出去。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能望见晚霞燃烧的天空,一大群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飞走了。
[book_title]手记之三2
竹一的两大预言,兑现了一个,落空了一个。“被女人迷恋上”这一并不光彩的预言化作了现实,而“肯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画家”的这一祝福性*的预言却归于泡影。
我仅仅当上了给粗俗杂志投稿的无名的蹩脚漫画家而已。
由于镰仓的殉情自杀事件,我遭到了学校的除名。于是,我不得不在“比目鱼”家二楼上一间三铺席大的房子里起居生活。每月从家里寄来极少金额的一点钱,并且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鱼”这儿来的(好像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寄来的)。除此之外,我与老家之间便被断绝了所有的联系。而“比目鱼”也总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无论我怎样对着他讨好地笑,他也一笑也不笑,使我不得不怀疑: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变得面目全非呢?这令我感到可耻,不,毋宁说是滑稽。“比目鱼”一改过去的殷勤,只是对我反复絮叨着这一句话:
“不准出去。总之,请你不要出去。”
看来,“比目鱼”认为我有自杀的嫌疑,换言之,存在着我跟随女人再度跳进大海的危险性*,所以对我的外出严加禁止。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而只能从早到晚地蛰伏在二楼三铺席房间的被炉里翻一翻旧杂志,过着傻瓜一样的生活,甚至于连自杀的力气也丧失殆尽了。
“比目鱼”的家位于大久保医专的附近,尽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写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等等,可毕竟只占了这一栋房子两户人家中的一户。而且,店铺的门面也相当狭窄,店内落满了尘埃,堆放着很多的破烂货(本来“比目鱼”就不是*着店里的破烂货在做生意,而是大肆活跃于另一些场合,比如将某个所谓老板的珍藏品的所有权出让给另一个所谓的“老板”以从中渔利)。他几乎从不呆坐在店里,而大清晨就板起个脸,急匆匆地走出店门去了,只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守店。当然他也是负责看守我的人了。一有闲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邻近的孩子们一起玩投球游戏,俨然把我这个二楼上的食客当做了傻瓜或是疯子,甚至有时像大人一样对我进行说教。我天生就是一个不会与人争辩的人,所以只得作出一副疲惫不堪或是感激涕零的表情,聆听并服从他的说教。这小伙计是涩田的私生子,只是其间有一些蹊跷的内幕,使得涩田没有和他以父子相称。而且,涩田一直独身未娶,似乎与此也不无关系。我记得过去也从自己家里人那儿听到过一些有关的传闻,但我对别人的事情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对其中的详情一概不知。但那小伙计的眼神确实让人联想起那些鱼的眼睛来,所以,或许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倘若果真如此,他们俩倒也的确算得上一对凄凉的父子。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常瞒着二楼上的我,一声不响地偷吃着荞麦面什么的。
在“比目鱼”家里,一直是由这个小伙计负责主厨的。我这个二楼上的食客的饭菜,通常是由小伙计盛在托盘里送上来,而“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四铺半席大的-陰-湿房间里匆匆忙忙地用餐,还 一边把碗碟鼓捣得咔嚓作响。
在三月末的一个黄昏,或许是“比目鱼”找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赚钱门道,抑或是他另有计谋(即使这两种推测都没有错,至少也还 有另一些我等之辈所无法推断的琐屑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楼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见地摆放着酒壶和生鱼片,而且那些生鱼片不是廉价的比目鱼,而是昂贵的金槍鱼。就连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动,赞叹不已,甚至还 向我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劝了点酒。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这以后?”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桌子上的盘子里夹起了一块干沙丁鱼片。看着那些小鱼身上银白色*的眼珠子,酒劲便渐渐上来了。我开始怀念起那些四处乱转的时光,还 有堀木。我是那么痛切地渴望起“自由”来了,以致差一点脆弱得掩面哭泣。
我搬进这个家以后,甚至于丧失了逗笑的欲|望,只是任凭自已置身于“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蔑视之中。“比目鱼”似乎也竭力避免与我进行推心置腹的长谈,而我自己也无意跟在他后面向他诉说衷肠,所以我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食客。
“所谓缓期起诉,今后是不会成为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单凭你自己的决心便可以获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面,正经八百地征求我的意见,那我自会加以考虑的。”
“比目鱼”的说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说法,总是显得转弯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似的微妙性*和复杂性*。对于他们那种近于徒劳无益的严加防范的心理和无数的小小计谋,我总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后只得听之任之,随他而去。要么我以滑稽的玩笑来敷衍塞责,要么我用无言的首肯来得过且过,总之,我采取的是一种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当时要是“比目鱼”像下面这样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我为“比目鱼”多此一举的用心,不,为世人们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念,感到万般的凄凉和-陰-郁。
“比目鱼”当时要是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就好了:
“不管是官立的学校还 是私立的学校,反正从四月开始,你得进一所学校。只要你肯进学校读书,老家就会寄来更充裕的生活费。”
后来我才了解到,事实上,当时情况就是这个样子的。那样的话,我是会言听计从的吧。但是,由于“比目鱼”那种过分小心翼翼、过分转弯抹角的说法,我反倒闹起了别扭,以至于我的生活方向也全然改变了。
“如果你没有诚心来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无可奈何了。”
“征求什么意见?”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样摸不着头脑。
“关于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罢了。”
“比如说?”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后怎么办?”
“还 是找点活儿来干好吧?”
“不,我是问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即使我想进学校,也……”
“那也需要钱。但问题不在钱上,而在于你的想法。”
他为什么不挑明了说一句“老家会寄钱过来”呢?仅此一句话,我就会下定决心的。可现在我却坠入了云里雾中。
“怎么样?你对未来是否抱有希望之类的东西呢?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是受人照顾者所无法体会的。”
“对不起您。”
“这确实让我担心呐。我既然答应了照顾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废。我希望你拿出决心来给我看看,走上一条重新做人的道路。至于你将来的打算,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告诉我征求我的意见,我是愿意与你一同商量着办的。当然,我‘比目鱼’是个穷光蛋,但还 是愿意资助你的。可是,如果你还 奢望过从前那种阔绰的生活,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不过,要是你的想法切实可行,明确地制定出了将来的方案,并愿意与我商量,那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帮助你获得新生。你明白吗,我的这种心情?你究竟以后打算怎么办?”
“如果您不愿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点活儿来干……”
“你是真心那么说的吗?在如今这个世上,就算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也还 ……”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么白领阶层。”
“那做什么呢?”
“当画家。”我狠了狠心说了出来。
“嘿?!”
[book_title]手记之三3
我无法忘记当时“比目鱼”缩着脖子嗤笑的狡黠面影。那嗤笑的面影里潜藏着一种近于轻蔑却又不同于轻蔑的东西。倘若把人世间比做一片大海,那么,在大海的万丈深渊里就分明曳动着那种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过那种嗤笑,管窥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秘。
最后他说道:“想当画家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你的情绪一点也不稳定。你再考虑考虑吧,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考虑一晚上吧。”被他这样一说,我就像是被人追撵着似的赶紧爬上了二楼。无论怎样辗转反侧地思考,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主意。再过了一阵子,天开始拂晓了。在黎明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时我肯定回来。关于将来的打算,我这就去找下面所记的一位朋友商量商量,所以,请您不必为我担心。真的。”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写了上面的一番话。然后,又记下了浅草堀木正雄的住址和姓名,随即悄悄地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讨厌“比目鱼”的说教才偷跑出来的。正如“比目鱼”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对于将来的打算,我则是一无所知,而且,如果是一直待在“比目鱼”家当食客的话,未免又对不起“比目鱼”。即便我想发奋图强,立下宏志,可一想到自己每个月都得从并不富裕的“比目鱼”那儿接受经济上的援助,不禁顿时黯然神伤,痛苦不堪。
不过,我并不是真的想去找堀木之流商量什么“将来的打算”,才逃离“比目鱼”家的。哪怕是片刻也好,我希望能先让“比目鱼”放下心来(而在他放宽心的这段时间里,我便可以逃得再远一点,正是出于这种侦探小说式的策略,我才写下了那张留言条。不,不对,尽管不无这种心理,但更准确的说法是:我害怕自己冷不防带给“比目鱼”太大的打击,使得他惊惶失措。尽管事情的真相迟早是要败露的,但我还 是惧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因而必然要进行某种掩饰。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尽管它与世人们斥之为“撒谎”而百般鄙弃的那种性*格颇为相似,但我却从来也没有为了牟取私利而那么做,我只是对那种气氛的骤然变化所造成的扫兴感到一种窒息感的恐惧,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将对自己不利,也必定会进行那种拼死拼活的服务。纵然这种“服务”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极的东西,但恰恰是出于这种为人“服务”的心理,我才在许多场合下不由自主地添加上一句漂亮的修饰语。但这种习惯却常常被世上所谓的“正人君子”们大肆利用),所以,就任凭记忆的驱使,把当时浮现在脑海中的堀木的住址和姓名随手写在便笺的一隅。
我离开了“比目鱼”的家,一直步行着来到了新宿,卖掉了口袋里的书。这下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尽管我在朋友中人缘不错,可却一次也没有真切地体会到过那种所谓的“友情”。像堀木这样的耍耍朋友暂且不论,甚至所有的交往都只给我带来过痛楚。为了排遣那种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即使是在大街上看到熟识的面孔,哪怕只是与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会大吃一惊,在一刹那间里被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痛苦的战栗牢牢地裹挟住。即使知道有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去爱别人的能力(当然,我对世上的人们是否真的拥有爱别人的能力这一点持怀疑态度)。这样的我是不可能拥有所谓的“亲密朋友”的,而且,我甚至缺乏走访朋友的能力。对于我来说,他人的家门比《神曲》①中的地狱之门还 要-陰-森可怕。这并非危言耸听,我真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有一种像可怕的巨龙一般散发出腥臭的怪兽,正匍匐在别人家门的深处蠕动着。
我和谁都没有往来,我哪里都去不了。
还 是去堀木那儿吧。
[book_title]手记之三4
这是一种典型的假戏真做。我决定按照留言条上所写的那样去走访浅草的堀木。在这之前,我一次也没有主动去走访过堀木家,而大都是打电报叫堀木上我这儿来。眼下我甚至连电报费也掏不出来了,更何况凭我这副落魄潦倒之身,光发个电报,堀木恐怕是不会出来见我的吧。我决定做一次自己并不擅长的“走访”,于是叹息着坐上了电车。对于我来说,难道这个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那个堀木吗?一想到这儿,一种冷彻脊梁的凄凉感便一下子笼罩住了我。
堀木在家。他的家是一栋位于肮脏的胡同深处的两层建筑。堀木占有的是二楼上一间仅有六铺席大的房间。堀木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年轻的工匠正在楼下制作木屐,一会儿敲敲打打,一会儿缝制木屐上的带子。
那天,堀木向我展示了他作为都市人的崭新一面。即俗话所说的老奸巨猾的一面。他是一个冷酷狡诈的利己主义者,令我这个乡巴佬瞠目结舌。他远远不是一个像我这样永远漂泊流转的男人。
“你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呐。你家老爷子原谅你了吗?还 没有?!”
我没敢说自己是逃出来的。
我像平常那样搪塞着。尽管马上就会被堀木察觉,但我还 是搪塞着说道:
“那总会有办法的。”
“喂,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我对你的忠告吧,干傻事也该到此收手了。我嘛,今天还 有点事呐,这阵子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有事?!什么事?!”
“喂,喂,你可别把坐垫上的带子扯断啦。”
我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用指尖鼓捣着铺在下面的坐垫的四个边上那穗子模样的绳子,也不知道那是坐垫上的线头子还 是扎绳儿,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扯拉着玩。只要是家里的东西,堀木似乎连坐垫上的一根细绳子都爱惜无比,甚至于不惜横眉竖眼,义正词严地责备我。回想起来,堀木在以前与我的交往中从来也没有吃过什么亏。
堀木的老母亲把两碗年糕小豆汤放在托盘上送了上来。
“哎呀,您这是……”
堀木俨然一副不折不扣的孝顺儿子的模样,在老母亲面前显得诚惶诚恐的,就连说话的腔调也毕恭毕敬得有些不自然了:
“对不起,是年糕小豆汤吗?真是太阔气了。原本用不着这么费心的,因为我们有事得马上出去呐。不过,一想到这是您特意做的拿手的年糕小豆汤,要是不吃又未免太可惜了。那我们就喝了吧。你也来一碗吧,怎么样?这可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呐。啊,这玩意儿真好喝。太阔气啦!”
他兴奋无比,津津有味地喝着,那神情也不完全像是在演戏。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汤,只闻到一股白开水的味道。我又尝了尝年糕,觉得那压根儿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种我所全然不知的莫名物体。当然,我绝对不是在这里蔑视他们家的贫穷(其实当时我并不觉得难吃,而且老母亲的心意也令我大为感动。即使我对贫穷有一种恐惧感,也绝没有什么轻蔑感)。多亏了那年糕小豆汤和因年糕小豆汤而兴高采烈的堀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都市人那节俭的本性*,看到了东京人家庭那种内外有别、惨淡经营的真实面貌。我发现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内外,接二连三地从人的生活中四处逃窜,甚至还 遭到了堀木这种人的嫌弃。这怎不令我惶恐?我鼓捣着涂漆剥落的筷子,一边喝年糕小豆汤,一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凄凉之中。我只想把这一点记录下来。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堀木站起身,一边穿上衣一边说道,“太失礼了,真是对不起。”
这时,一个女客人来找堀木。谁知我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剧变。
堀木一下子精神大振,说道:
“哦,真是对不起。我正寻思着要去拜望您呐。可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不过没关系,喂,请吧。”
他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我把自己垫着的坐垫腾出来翻了个面递给他。他一把夺过去,又翻了个面放好,请那女人就座。房间里除了堀木的坐垫之外,就只剩下了一张客人用的坐垫。
女人是一个瘦高个儿。她把坐垫往旁边挪了挪,在门口附近的角落边坐了下来。
我茫然地听着他们俩的谈话。那女人像是某个杂志社的人,看样子不久前约请了堀木画什么插图,这一次是来取稿的。
“因为很急,所以……”
“已经画好了。而且是早就画好了的。这里就是。请过过目吧。”
这时送来了一封电报。
堀木看了看电报。只见他那原本兴高采烈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陰-森可怖起来了。
“喂,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请你赶快回去。要是我能送你回去那固然好,可我眼下实在没那工夫。瞧你,从家里逃跑出来,还 一副大摇大摆的模样。”
“您住在哪儿?”
“大久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道。
“那正好是在敝公司的附近。”
那女人出生在甲州,今年二十八岁。带着一个年满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圆寺的公寓里。据说她丈夫已去世快三年了。
“您看起来像是吃了很多苦头才长大成*人的呐。看得出您很机敏。真够可怜的。”
从此我第一次过上了男妾似的生活。在静子(这就是那个女记者的名字)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时,我就和她那个名叫繁子的五岁女儿一起照看家里。在此之前,当母亲外出时,繁子总是在公寓管理员的房间里玩耍,而现在有了一个“机敏”的叔叔陪着她玩,让她很是高兴。
我在那儿稀里糊涂地待了一周左右。透过公寓的窗户,能看见一只风筝绊在了不远的电线上。裹挟着尘土的春风把风筝吹得七零八落,但它却牢牢地缠在电线上不肯离去,就像是在点头首肯似的。每当见此情景,我就忍不住苦笑起来,面红耳赤,甚至被噩梦所缠住。
“我想要点钱。”
“……要多少?”
“要很多……俗话说‘钱一用完,缘分就断”,可真是一点不假啊。”
“你真傻。那不过是一句从前的老话而已……”
“是吗?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照这样下去,没准我会逃走的。”
“到底是谁更没有钱呢?到底是谁要逃走呢?你真是奇怪呐。”
“我要自己挣钱,用挣来的钱买酒,不,是买烟。就说画画吧,我也自认为比堀木画得好呐。”
[book_title]手记之三5
这种时候,我的脑子里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自己中学时代所画的那几张自画像,就是被竹一说成是“妖怪的画像”的那些自画像。那是一些丢失了的杰作。尽管它们在三番五次的迁徙中被丢失了,但我总觉得,唯有它们才称得上优秀的画作。那以后我也尝试着画过各种各样的画,但都远远抵不上那记忆中的杰作,以至于我总是被一种懒倦的失落感折磨着,恍若整个胸膛都变成了一个空洞。
一杯喝剩了的苦艾酒。
我就这样暗暗地描述着那永远无法弥合的失落感。一提到画,那杯喝剩了的苦艾酒就会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我被一种焦躁感搅得心神不宁。啊,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看看。我要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
“哼,怎么样?你竟然还 会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开玩笑,真是可爱呀。”
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啊,我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瞧瞧。我就这样徒劳地焦灼着。突然我改变了主意,断了那个念头,说道:
“漫画,至少画漫画,我自认为比堀木强。”
这句骗人的玩笑话,谁知她倒信以为真了。
“是啊,其实我也蛮佩服你的。你平常给繁子画的那些漫画,让我看了都禁不住捧腹大笑。你就试着画画看,怎么样?我也可以向我们社的总编引荐引荐你呐。”
她们那家杂志社发行的是一种面向儿童的没有名气的月刊杂志。
“……一看到你,大部分女人都巴不得为你做点什么呐……因为你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却又是一个出色*的滑稽人物。……有时候你是那么茕茕孑然、郁郁寡欢,那模样更是让女人为之心动呐。”
除此之外,静子还 唠唠叨叨地说很多话来给我戴高帽子,可一想到那恰恰是隶属于男妾的可鄙特征,我就变得越发“郁闷消沉”、萎靡不振了。我暗地里忖度到:金钱比女人更重要,我迟早都要离开静子去过自食其力的生活。可事实上,我却是越来越依赖于静子了。包皮括我从“比目鱼”家出走之后的所有事情,我都受到了这个胜过男性*的甲州女人的关照,结果,我在静子面前更是不得不“战战兢兢”的了。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以及静子三人进行了三方会谈,达成了协议:我与老家彻底决裂,而与静子“堂堂正正”地同居。在静子的多方奔走之下,我的漫画也意外地赚了些收入,我用那些钱来买酒和烟。谁知我的不安和悒郁却反而有增无减。郁郁不乐之至,使我在为静子他们的杂志画每月的连载漫画《金太郎与小太郎的冒险》时,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故乡的家人来。由于过分的凄寂,手中的画笔有时会戛然停止运作,而我伏在桌子上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这种时候,能稍稍安慰我的就只有繁子了。繁子已经毫不忌讳地把我叫做“爸爸”了。
“爸爸,有人说只要一祈祷,神什么都会答应的,这话可当真?”
说来我倒是正需要这样的祈祷呐。
啊,请赐给我冷静的意志!请告诉我“人”的本质!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加以排挤欺侮,难道也不算罪过吗?请赐给我愤怒的面罩!
“嗯,是的,对繁子嘛,神什么都会答应的。可是对爸爸呢,恐怕就不灵验了。”
我甚至对神也充满了恐惧。我不可能相信神的宠爱,而只相信神的惩罚。信仰,我觉得它只是为了接受神的鞭笞而低着头走向审判台而已。纵然地狱的存在是可信的,但天国的存在也是难以置信的。
“为什么不灵验呢?”
“因为爸爸违抗了父母之言。”
“是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大好人呐。”
那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我也知道,这公寓里的人都向我表示出好感,可事实上,我是多么畏惧他们啊!我越是畏惧他们,就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而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我就越是畏惧他们,并不得不远离他们而去。可是,要向繁子讲明我这种不幸的怪癖,分明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情。
“繁子,你究竟想向神祈祷些什么呢?”我漫不经心地改变了话题。
“繁子我想要自己真正的爸爸呐。”
我吃了一惊,眼前一片晕眩。敌人。我是繁子的敌人?还 是繁子是我的敌人?总之,这里也有一个威胁着我的可怕大人。他人,不可思议的他人,尽是秘密的他人。顷刻间在我眼里,繁子一下子变成了那样的一个他人。
原以为只有繁子是一个例外,没想到她的身上也隐藏着“无意中抽死牛虻的牛尾巴”。打那以后,我甚至在繁子面前也不得不提心吊胆了。
“色*魔!在家吗?”
堀木又开始上这儿来找我了。在我从“比目鱼”家出走的日子里,他曾经那么冷漠地对待我,可现在我却无法拒绝他,而只能微笑着迎接他。
“不是听人说你的漫画很受欢迎吗?像你这样的业余爱好者,倒很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啊。不过,也万万大意不得呀。你的素描就一点也不成样子呐!”
他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绘画大师的架势。要是把我那些“妖怪的画像”拿给他看,他会是怎样一种表情呢?我又像平常那样开始徒劳地焦虑不安起来。我说道:
“你别那么说我,要不我会大哭一场的。”
[book_title]后记
『后记』
我与写下上述手记的狂人,其实并不直接相识,但我却与另一个人略有交情,她可能就是上述手记中所出现的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是一个个头不大的女人,脸色*苍白,细细的眼睛向上挑着,高高的鼻梁给人一种硬派的感觉,与其说是一个美人,不如说更像一个英俊青年。这三篇手记主要描写了昭和五至七年那段时间的东京风情。我曾在朋友的带领下顺道去京桥的酒吧喝过三次加冰的威士忌酒,当时正是昭和十年前后,恰逢日本的“军部”越来越露骨地猖獗于世之时。所以,我不可能见到过写下这些手记的那个男人。
然而今年二月,我去拜访了疏散在千叶县船桥的一位朋友。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所谓学友,现在是某女子大学的讲师。事实上,我曾经拜托这个朋友给我的一个亲戚说媒,也因为有这层原因,再加上我打算顺道采购一下新鲜的海产品给家里人吃,所以就背上帆布包皮向船桥出发了。
船桥是一个濒临泥海的大城镇。无论我怎样告诉当地人那个朋友的门牌号数,因为是新搬过去的缘故,也没人知道。天气格外寒冷,我背着帆布包皮的肩膀也早已疼痛不已,这时我被唱机里发出的提琴声吸引住了,于是我推开了一家咖啡馆的大门。
那儿的老板娘似曾相识,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十年前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似乎也马上想起了我似的。我们彼此都很吃惊,然后又相视而笑了。我们没有像当时的惯例那样彼此询问遭到空袭的经历,而是非常自豪地相互寒暄道:
“你呀,可真是一点也没变呐。”
“不,都成老太婆了。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倒是你才年轻呐。”
“哪里哪里。小孩都有三个了。今天就是为了他们才出来买东西的。”
我们彼此寒暄着,说了一通久别重逢的人之间常说的话,然后相互打听着共同的朋友以后的消息。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突然改变了语调问我道:“你认识阿叶吗?”我说“不认识。”老板娘走到里面去,拿来了三本笔记本和三张照片,交给我说道:
“或许可以成为小说的素材呐。”
我的天性*如此,对于别人硬塞给我的材料是无法加工写成小说的,所以,我当场就打算还 给她,但却被那些照片吸引住了(关于那三张照片的怪异,我在前言中已经提及)以致于决定暂且保管一下那些笔记本。我说:“我回来时还 会顺道来的,不过,你认识××街××号的××人吗?他在女子大学当老师。”毕竟她也是新近搬来的,所以她倒认识。她还 说,我的那个朋友也常常光顾这家咖啡馆,他的家就在附近。
那天夜里,我和那个朋友一起喝了点酒,决定留宿在他那里。直到早晨我都没能入眠,一直出神地阅读那三篇手记。
手记上所记述的都是些过去的事了,但即使现代的人们读来,想必也会兴致勃勃的。我想,与其拙劣地加以添笔,还 不如原封不动地让哪家杂志社发表出来更有意义。
给孩子买的海产品,尽是一些干货。背上帆布包皮,告别了朋友,我又折进那家酒吧。
“昨天真是太感谢你了。不过……”我马上直奔主题,说道,“能不能把那些笔记本借给我一段时间?”
“行啊,你就拿去吧。”
“这个人还 活着吗?”
“哎呀,这可就不知道了。大约十年前,一个装着笔记本和照片的邮包皮寄倒了京桥的店里。寄件人肯定是阿叶,不过,邮包皮上却没有写阿叶的住址和名字。在空袭期间,这些东西和别的东西混在了一起,竟然神奇地逃过了劫难,这阵子我才把它全部读完了……”
“你哭了?”
“不,与其说是哭,……不行啊,人一旦变成那个样子,就已经不行了。”
“如果是已经过了十年,那么,或许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吧。这是作为对你的感谢而寄给你的吧,尽管有些地方言过其实,但好像的确是蒙受了相当大的磨难呐。倘若这些全部都是事实,而且我也是他的朋友的话,那么,说不定我也会带他去精神病医院的。”
“都是他的父亲不好。”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所认识的阿叶,又诚实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话,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