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 [book_author]陀思妥耶夫斯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02455 [book_dec]费奥多尔·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对于我国广大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大家都知道,他是十九世纪俄国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与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同为俄国文学卓越的代表作。他走的是一条极为艰辛、复杂的生活与创作道路,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他的创作,独具特色,在群星灿烂的十九世纪俄国文坛上独树一帜,占有着十分特殊的一席。 [book_img]Z_9456.jpg [book_title]九封信的故事 (彼得·伊凡内奇致伊凡·彼得罗维奇) 最最珍贵的朋友伊凡·彼得罗维奇阁下! 可以说,我四处追寻您,我最最珍贵的朋友,已经有三天了。因为我有一件极其紧要的事情,要与您商量,却又哪儿也找不到您。昨天我妻子在谢苗·阿列克谢依奇那里顺便给您开了个玩笑,取笑你们夫妇,说您和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是一对屁股坐不住的忙人。结婚不到三个月,就已经不要自己的老家了。我们都忍不住炳哈大笑,当时是对您们充满真挚的友情的。不过玩笑归玩笑,除开玩笑之外,我最最珍贵的朋友,您可给我制造了不少麻烦。谢苗·阿列克谢依奇对我说,您或许是去联合协会参加舞会了吧?我让妻子留在谢苗·阿列克谢依奇的夫人处,自己便马上飞身跑到联合协会。真是又可笑又可悲,叫人哭笑不得!请您设想一下我的处境:我去舞场竟是独自一人,没带妻子!伊凡·安得列依奇在门房碰到我,一见我是孤身一人,马上就作出结论(这个坏蛋!),说我对舞会是情有独钟,特别热情,于是夹住我的手,硬把我强行拖进舞厅。还说什么联合协会的地方太窄,年轻人的心没法子得到舒展,由于使用了广藿香香精加木樨草,他的脑袋痛得很厉害。我在那里玩没有找到您,也没有看到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伊凡·安德列依奇赌咒发誓,硬要我相信您肯定在亚历山大剧院里看《智慧的痛苦》①。 我飞身赶到剧院,那里也不见您的身影。今天早晨我以为可以在契斯托加诺夫那里找到您,但是那里也是没有。契斯托加诺夫派人去别列巴尔金家找您,结果也是一样。一句话,我被折磨得够呛了!您看我有多忙!现在我只好给您写信了(实在没有办法!)。我的事情完全与文学无关(您是能够理解我的)。最好面对面地谈,而且越快越好,因此我请求您和塔吉雅娜·彼得罗夫娜今天晚上一起来我们家喝茶、聊天。我的安娜·米哈依诺夫娜对你们的来访,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真所谓不胜荣幸之至。 顺便说一句,我最最珍贵的朋友,(既然已经动笔,不妨多写一行)我认为我现在不得不对您有所抱怨,甚至要责备您,我最最可敬的朋友,您显然无意之中干了一件坏事,给我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您是个坏蛋,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上月中旬前后,您将您的一位熟人即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引进了我们家。您给他写了一封友好的介绍信,这对我来说,自然是神圣的。我对此感到无比的高兴,张开双臂,热情地接纳了这个青年人。但与此同时,我却将脑袋套进了①俄国作家格里鲍耶多夫的喜剧,过去译为《聪明误》。 绞索里。绞索不绞索且不管,其实那倒是个好东西。现在没时间解释,再说用笔写起来也不好意思,不过我得求求您,我的幸灾乐祸的朋友,您能不能想个法子,客气一点,不要声张,附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对您的年轻人说,首都房子多得很,不只我们一家。老天爷呀,我可支持不下去了呀!正如我们的朋友西莫涅维奇所说的,我快要倒下了。我们见面以后,我把一切都讲给您听。我不是说那个青年人在仪表、品德或者别的什么方面有什么过失,恰恰相反,他甚至是个文质彬彬顶叫人喜爱的青年。但是您暂且先等一等,等见面时再说。不过,您要见到他,定要悄悄地对他说,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一定要说啊,最最尊敬的朋友!我本来自己可以做的,但是您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我做不到,说不出口,仅此而已!是您介绍他来的嘛。不过,还是晚上谈吧,至少可以详细点解释清楚。现在再见吧。 忠实于您的…… 又及:我的小孩已经病了快一星期了,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坏。他牙齿痛,正在长牙齿。妻子一直带着他,愁容满面,怪可怜的!您们快来吧!我最最珍贵的朋友,您一定会使我们感到无比高兴! (二) (伊凡·彼得罗维奇致彼得·伊凡内奇) 彼得·伊凡内奇阁下! 昨天收到您的信,我读着读着,感到莫明其妙。上帝知道您在什么地方找我,其实我就呆在家里。十点以前我在等候伊凡·伊凡内奇·托洛科诺夫,随后就带上妻子,雇了一辆马车,付了车钱,六点半左右到府上找您。您不在家,迎接我们的是您夫人。我等您一直等到十点半,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我带上妻子,付了车钱,雇上一辆马车,送她回家,自己便去别列巴尔金家,心想或许在那儿能碰上您,但是我又失算了。回到家里,我整夜都睡不着,老在耽心,早晨我找您三次,九点、十点、十一点各一次,付了三次车钱,雇了三次马车,结果您又让我碰了一鼻子的灰。 我一边看您的信,一边感到吃惊。您提到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请求我悄悄地告诉他,但又不说明什么原因。我赞赏您的小心谨慎,但纸与纸是不一样的,我决不会把有用的纸交给妻子卷头发。我不明白您把这一切写信告诉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而且既然您要干,为什么要把我牵到这件事里去?我是从不管这类闲事的。您自己可以拒绝他,不过我觉得您我需要更简单明了地、更干净利落地讲清楚,再说时间也很紧。我眼下手头很紧,既然您不尊重说好的条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眼看就要外出,而外出总是要花钱的,加上妻子又吵着要缝制一件时髦的天鹅绒披风,也得要钱。至于说到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我得赶紧告诉您:我昨天在帕维尔·谢苗内奇·别列巴尔金家时,抓紧时间,彻底弄清了他的情况。他自己在雅罗斯拉夫省有五百农奴,还有希望从祖母那里得到莫斯科郊外的三百农奴。至于到底多少,我并不知道,不过我想您最好知道。最后恳求您给我确定见面的地点。您说昨天见到伊凡·安德列依奇,他告诉您我和妻子在亚历山大剧院看戏。我要说他这是在撒谎。在这类事情上,您一点也不能相信他的话,就在前两天,他还骗了他奶奶八百卢布纸币。 有幸忠于您的朋友又及:我妻子已经怀孕,而且她非常害怕,有时感到忧郁。剧场演出有时鸣枪放炮,而且人为地用机器制造雷鸣。因为怕吓着她,所以我不带妻子进剧院。我本人对剧院演出也没有多大兴趣。 (三) (彼得·伊凡内奇致伊凡·彼得罗维奇) 我最最珍贵的朋友伊凡·彼得罗维奇:我错了,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过我还是要赶紧辩解一下。昨天五点多钟,正在我们怀着真正关切的心情想起您的时候,我姑父斯捷潘·阿列克谢依奇派人送来急信,说姑妈病危。我怕妻子受惊,没对她透露半点风声,只说有别的紧急事,要去姑妈家。我发现姑妈已经半死不活,气息奄奄。五点正她中风昏倒,这已经是两年中的第三次中风了。他们家的医生卡尔·费多雷奇说她可能活不到一夜了。请您想想我的处境吧,我最最珍贵的朋友,我整夜未曾睡觉,上下奔忙,心情十分悲伤!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已精疲力尽,实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支持不住了,于是就躺在他们家的沙发上睡着了,忘了要他们及时把我叫醒,所以一直睡到十一点半钟才醒来。姑妈病情好转。我便回到妻子身边。她真可怜,为了等我,她受尽了惊吓。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安慰安慰妻子,抱抱孩子,便动身去找您。您不在家。我发现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就在您家。于是回到家里,现在拿起笔来给您写信。请您别埋怨我,别生我的气,我真挚的朋友。您打吧,砍下我这有罪人的脑袋吧,不过,千万不要让我失去您的友情!我从您夫人口中了解到,您晚上将到斯拉维亚诺夫家去,我也一定去那里。我怀着极其迫切的心情,等待您大驾光临。 现在仍然忠于您的朋友…… 又及:我们家的孩子使我们真正绝望了。卡尔·费多雷奇给他开了药方,让他服大黄汁。但他一直呻吟不止,昨天任何人都认不出来了,幸好今天开始认得人了,而且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整个早晨我妻子都是泪流满面。 (四) (伊凡·彼得罗维奇致彼得·伊凡内奇) 彼得·伊凡内奇阁下! 我现在在您家里、在您的房间里、在您的写字台上给您写信。而在拿起笔来以前,我等了您两个半小时以上。现在请您允许我,彼得·伊凡内奇,就这一糟糕局面,坦率地说出我的一点意见。从您最后的一封信中,得知有人在斯拉维亚诺夫家等您,您叫我到那里去,我去了,坐了五个钟头,可是您却没来。怎么,照您的意见,难道我就应该让人嘲笑吗? 请问,阁下……今天上午我去找您,满以为可以找到您,所以没采取某些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所使用的手法,他们往往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找人,其实他们可以在任何体面的时间到对方的室里找得到的。但在您家里,却看不见您的踪影。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阻止我现在向您不客气地说出全部真相。我要说的只有一点,就是我觉得您打算背弃前言,不准备承认我们商定好的条件。所以我现在一想起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我就不能不承认,您的诡计多端,实在让我吃惊。我现在清楚地看到,您的不怀好意,是早已有之的。证明我的设想的是您在上个星期就以几乎不能容忍的方式,把您写给我的一封信弄到了手,在那封信里您亲自叙述了您我共同商定有关那件您非常熟悉的事情的全部条件,虽然您说得相当隐晦,含含糊糊。您害怕白纸黑字写成的文件,打算把它们毁掉,而把我当傻瓜玩弄。但是我不允许别人把我当傻瓜玩弄,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我是傻瓜,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大家对我的反映,都是很好的。我现在睁开了两眼,看清了一切。您想愚弄我,利用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来蒙蔽我。在这之前,我没有识破您本月七日给我的来信,便带着这封信来找您解释,您却假意约会,自己则躲藏起来。 阁下,您不会以为我无力发现这一切吧?我给您效劳,介绍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一点您是很清楚的,而且答应要酬谢我的。但不知怎的,您竟然拿走了我一大笔的钱,又不打收条,而且这事发生并不久,就在上一星期。现在呢,您把钱拿走以后就躲了起来,而且还否认我在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事情上所效的劳。也许,您寄希望于我很快去辛比尔斯克,以为我来不及与您算账。但是我要向您庄严地宣布,并用我的人格担保,如果事情如此发展,我准备特意留下来,在彼得堡再住两个月,一定要把事情办好,既达到目的,也找到您。我们有时候也会故意刁难人的。最后,我向您宣布,如果您今天不向我作出满意的解释,可以先写信,然后面谈,亲自面对面地谈;如果您不在信中把您我之间原先谈妥的主要条件,重述一遍,并彻底讲清楚您对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看法,那么我将不得不采取对您很不利的措施,当然这些措施我自己也是很反感的。 忠实于您的…… (五) (彼得·伊凡内奇致伊凡·彼得罗维奇) 月日我最尊敬、最亲爱的朋友伊凡·彼得罗维奇! 您的来信深深刺痛了我,使我感到非常伤心。难道您,我亲爱的,然而是不公正的朋友,这样对待您最好的、最关心您的朋友而不觉得良心有愧吗?居然不弄清事情的全部情况,就急于用这种侮辱人的怀疑来伤害我!但是我得急于回答您的指责。您昨天没有碰到我,伊凡·彼得罗维奇,是因为我突然被意外地叫去给弥留之际的姑妈送终。姑妈叶夫菲米亚·尼古拉耶夫娜于昨天晚上午夜十一点去世。全体亲属一致推举我主持丧事。事情很多,所以今天早晨我来不及与您见面,下面匆匆忙忙写几句话告诉您。对于出现在我们之间的误会,我从内心里感到悲哀。我关于叶夫格尼·尼古拉耶维奇的那几句话,是我随随便便说出来的,是开的一个玩笑,您却从反面加以理解,从而给整个事情赋予了使我深感屈辱的涵义。您提到钱的问题,而且对此深表不安。不过,我并不感到委曲,而且准备满足您的一切愿望和要求,虽然在这里我不能不顺便提醒您一句,那三百五十银卢布是我上星期从您那里根据一定的条件拿走的,并不是贷款。如果是贷款,那肯定是要有借据的。至于您在信中提到的其他各点,我就不予解释了。我看这是一场误会,我在这里看到了您的快速、急躁和直率的性格。我知道您的善良和坦率的性格不容许您心里留下怀疑。最后您肯定会亲自首先向我伸出您的手的。您弄错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您确实大错而特错了! 尽避您的信,深深地伤害了我,但是我今天仍然准备首先登门,向您负荆请罪。不过打从昨天起我就特别忙,忙得我现在已经精疲力尽,完全支持不住了。最糟糕的是我妻子也病倒了,躺在床上,我耽心她生了重病。至于小孩子,谢天谢地,他倒好些了。我不得不就此搁笔……因为许多事情,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 我最最珍贵的朋友,请允许我永远忠于您…… (六) (伊凡·彼得罗维奇致彼得·伊凡内奇) 月日彼得·伊凡内奇阁下! 我等了三天,我想方设法,竭力使这些天充分发挥作用,与此同时,我感到礼貌和客气是每一个人的第一美德。从我写完最后一封信即本月十日以后,我在言论和行动方面都没有向您提到我自己,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您安安静静地对姑妈履行基督徒的义务,部分原因是为了使我有必要的足够时间去思考我们熟悉的事情。现在我急于坚决、彻底地与您解释清楚。 我向您坦白地承认,在读到您最初的两封信时,我曾经严肃地想过,您不明白我的要求是什么,所以我极想见到您,同您面对面地解释清楚。我耽心我的笔拙,抱怨我自己不善于在纸上明确表达我的思想。您知道我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不文雅,但也不喜欢夸夸其谈,煊耀华丽的词句,因为我根据痛苦的经验认识到,外表往往容易让人受骗上当,花丛底下往往藏有毒蛇。但是,您是理解我的,您没有给我好好地回信,因为您背信弃义的灵魂,早就决定了您要背叛自己的诺言和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朋友关系的。您近来对我的卑劣行径完全证明了这一点。这样卑劣的行径,对我的利益非常有害,这是我没有料到,也是我迄今为止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因为在我们认识之初,您聪明的举止、您待人接物的细致周到、办事的精明以及从我们共同合作中我所得到的好处,把我俘虏了,我以为找到了一位知心的朋友、莫逆的至交、一位关心我的人。现在我明白了:有许多人在诱人的美丽外表之下,心里却隐藏着毒药。他们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却对亲近的人,搞阴谋诡计,进行不能容忍的欺骗,因此他们害怕笔墨与纸张。与此同时,他们又不把文才用之于为亲人和祖国谋利益,而是用去麻痹和迷惑那些与他们打过交道并订有合约的人。您的背信弃义,阁下,可以明显地从下面的事情中看出:第一,我在信中用清楚而且明白无误的语言向您,阁下,描绘过我的境况,同时在我的第一封信中主要就您对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某些说法和想法,问过您的用意是什么。但您对其中的大部分问题,竭力避而不答,有一次还用怀疑和猜忌来激怒我,而自己却安然避开正题。后来,在您对我做了许多难以称之为体面的事情之后,竟然写信来说,您非常伤心。请问阁下,这到底该叫做什么呢?后来,在每一分钟对我都是非常珍贵的时候,在您迫使我在整个首都到处追寻您的时候,您在友谊的幌子下,给我写信,故意不谈心事,却大谈特谈一些无关的芝麻小事,比如谈您夫人(在任何情况下我对她都是尊敬的)的病,谈您孩子服了大黄汁以及因此他长出了一颗牙齿等等。您在每一封信中对这一切都一提再提,我觉得非常讨厌、卑劣。当然,亲生儿子的病痛,牵动着父母的心,这一点我是准备同意的。不过,在需要谈另一件更紧要、更有趣的事情时,为什么老提这种事呢?!我没有作声,忍耐住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我认为有义务同您讲清楚。最后,您几次背信弃义,以虚假的约会来欺骗我,迫使我扮演您手中的傻瓜角色,而这是我永远也不想干的。随后您又邀我去您家里,结果又狠狠地骗了我一次,事后通知我说您应召去到了病重的姑妈身边。而且您还不知羞耻地硬说您姑母在五点整中风的。幸好,阁下,我在这三天里搜集了足够的材料,从中知道您姑母是在七日的前夕,午夜前不久中风的。由此可以看出您在利用神圣的亲属关系,来欺骗外人。最后,您在最后一封信中谈到您姑妈的死,似乎恰恰发生在我要与您商谈您我熟悉的事情的时候。但是您卑劣的心计和虚构,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因为根据我有幸搜集到的可靠情报,我知道您姑妈去世的时间,比您在信中所说的时间,整整晚了一昼夜。如果要把您对我背信弃义的行为全部都讲出来,那我就没法停笔了。您在每一封信中,都称我是您的真诚朋友,对我使用尊敬、客气的称呼。照我看来,您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麻痹我的良心,这一点即使是局外的旁观者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 现在让我谈谈您对我进行的主要欺骗活动和背信弃义的行为吧。您近来不断地闭口不谈有关我们共同利益的一切,不谈肆无忌惮地窃取一封信的事,在那封信里您解释过我们双方谈妥的条件和签订的协议,虽然谈得很含糊,我不完全明白。您野蛮地强行从我手里借去三百五十银卢布,没有收据借口我是您的合伙人。最后您卑劣地污蔑我们共同的朋友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我现在清楚地看到,您想向我证明,从他这头山羊身上(恕我不客气地说)捞不到任何油水,既捞不到羊奶,也捞不到羊毛,他这个人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不三不四,不伦不类,非驴非马,非鱼非肉,因此在本月六日的信中,您尽说他的缺点。我是了解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他是一位谦虚、行为高尚的青年。唯其如此,他才能立足于上流社会,得到人们的赏识和尊重。我也知道在两个星期之中,您每天晚上都邀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打牌,把几十,有时甚至是上百银卢布,装进自己的腰包。现在您对这一切都矢口否认,不仅不同意答谢我的努力,甚至把我自己的钱,也据为己有。您事先用合伙人的资格来引诱我,继而又许以各种好处来诱惑我上钩。现在您用极其非法的方式将我和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钱,都据为己有,回避给我报酬,并且为此大肆造谣,丧心病狂地污蔑我竭尽全力引进您家的那个人。据朋友们所说,您背地里的作法,恰恰与此相反。您至今仍然和他搞得很亲热,差点没同他黏在一起了,而且在整个上流社会面前,把他当成是您最要好的朋友,尽避上流社会没有一个傻瓜猜不透您的用心所在,您的所谓友好的朋友关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来告诉您吧,所有这一切意味着欺骗、背信弃义、不顾礼仪和人权,是违反上帝的旨意的,是为人们所不齿的罪过。我自己就是一个例证。我有哪一点对不起您?为什么您对我如此肆无忌惮地无礼? 我就要结束这封信了。我的说明已经讲完,现在让我来归纳一下:如果您,阁下,在接到此信以后的最短时间内不如数归还给我:第一,我借给您的三百五十银卢布;第二,如不付清您答应给我的全部款项,我将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甚至公开使用暴力,强迫您归还;第三,我将寻求法律保护。最后,我向您宣布,我手头握有某些证据。这些落在您忠实的奴仆和崇拜者手中的证据,足以使您在整个上流社会面前,名誉扫地,永无出头之日。 请允许我仍然忠实于您…… (七) (彼得·伊凡内奇致伊凡·彼得罗维奇) 月日伊凡·彼得罗维奇! 收到您粗鲁的、同时又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来信之后,在最初的一煞那间,我本想将它撕成碎片,但后来改变态度,将它作为宝贝留下来了。不过,对于产生于我们之间的误会和不快,我由衷地表示遗憾。本来我是不想回信的,但又觉得非回信不可。于是写几句话告诉您,要是什么时候在我家里看到您,我将感到十分不快,我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她身体虚弱,闻不得香烟的焦油臭味。 您夫人留在我们这里的、拉曼契斯基翻译的《唐·吉诃德》,我妻子将怀着感激的心情,予以归还。至于您的套鞋(好像是您最后一次造访时,忘了拿,留在我们这里的),我遗憾地通知您,哪里也没找到。现在仍在寻找。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我将给您买一双新的。 有幸忠于您的…… (八) 月日彼得·伊凡内奇从市邮局收到署有他的名字的两封信。拆开第一封,他抽出一张叠得很巧妙、写在一张粉红色小纸片上的字条。这是他妻子的字迹,是月日写给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信封里没有发现别的东西。彼得·伊凡诺维奇念道:“亲爱的叶夫格尼! 昨天无论如何不行。丈夫整夜都在家。明天点,你一定要来!十点半丈夫乘车去皇村,半夜返回。我整夜生气。谢谢你寄来的消息和信件。多大的一堆纸啊!难道这都是她写的?不过,从字体上看,都是她的。谢谢你!我发现,你是爱我的。别为昨天的事生我的气,看在上帝的面上,你明天来吧! 安。” “彼得·伊凡内奇拆开第二封信。 “彼得·伊凡内奇! 您不说,我的脚也永远不会跨进您的家门的。您白白地糟蹋了纸张。 下星期我将驱车去辛比尔斯克。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仍然是您最珍贵和最亲爱的朋友。我祝您成功。至于套鞋,您尽可不必耽心。” (九) 月日伊凡·彼得罗维奇从市邮局收到写给他的两封信。拆开第一封,抽出一张写得仓促、潦草的字条。笔迹是他妻子的,是八月四日写给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的。信封里面没有发现别的东西。伊凡·彼得罗维奇念道:“永别了,永别了,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愿上帝为此保祐您。祝您幸福,不过我的命运可苦啦,真可怕!如果不是姑妈,我早已委身于您了。您千万不要嘲笑我,也不要嘲笑姑妈。明天我们就将完婚,姑妈感到高兴的是,给我找到了一个好人,而且不要嫁妆。今天我第一次注意望了他一眼。 看样子他是个善良的人。人们在催我走,再见吧,永别了…… 我亲爱的!!以后请您记得我,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再见吧!我把这最后的一封信,当作第一封信一样,签下我的名字……您还记得吧? 塔吉雅娜” 第二封信的内容如下:“伊凡·彼得罗维奇!明天您会收到一双新套鞋。我不习惯从别人的口袋里掏点什么,也不喜欢沿街搜集破烂。 叶夫格尼·尼古拉依奇近日将乘车去辛比尔斯克,办他爷爷的事,请我帮他找个同伴,您愿意吗?” [book_title]普罗哈尔钦先生 谢苗·伊凡诺维奇·普罗哈尔钦先生住在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家一个最黑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此人有了一把年纪,思想健全而且不喝酒。因为普罗哈尔钦先生官职低,薪水给的虽然完全符合他的工作能力,但数目终究很少,所以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每月只收他五卢布的房租,再多就怎么也不能再要了。有的人说她有她的特殊的盘算。不过,不管您怎么说,普罗哈尔钦先生好像要故意报复那些好恶毒嘲笑别人的人似的,居然成了女房东的亲信,深得她的欢心,当然这是从光明正大这个意义上说的。应该指出的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是非常可敬、身材粗壮的女人,对于荤食和咖啡,特别喜爱,每逢斋期,她可是费了大劲才熬过来的。她家经常住着几位房客,他们付的房租钱,比谢苗·伊凡诺维奇付的多一倍,但是他们为人并不老实,恰恰相反,他们毫无例外地都是“恶毒的嘲笑家”,经常嘲弄她这个孤苦无靠的妇道人家,所以他们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就不怎么高了,只要他们不付房租,她不仅不让他们进房里来睡觉,而且不想在自己的房子里见到他们。自从一个好酒贪杯的退休人员被送进沃尔科沃公墓以后,(其实不如说他是一个被开除的人员来得恰当)谢苗·伊凡诺维奇便加入了女房东的宠信者的行列。这个被开除的人虽然一只眼睛被打瞎(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勇敢),一条腿被打断(似乎也是勇敢所致),但是他却赢得了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所能给予的全部好感和欢心。 如果不是酒醉醺天,最后悲惨地死去的话,他还会以她的走卒和食客的身份活很久的。这一切还是在砂石街时发生的,当时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才只有三名房客,其中至今还保留下来的只有一个普罗哈尔钦先生了。后来迁到新居,开办了一家比较豪华的旅馆,房客就将近十位了。 不知道是普罗哈尔钦先生有着难以改正的缺点呢,还是他的同房伙伴们个个都有同样的毛病,反正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就不融洽。我们在这里要指出的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的新房客一个个都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他们之中,有的是同事,每月一号领到薪水就玩牌赌钱,多是打纸牌,玩法老、普列菲朗斯和比克斯①,相互把薪水输个精光。有时一高兴,就全体出动,去享受所谓咝咝发响②的生活瞬间,有时候他们也谈高雅的事情,但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发生争吵。因为这一伙人头脑中的偏见少,所以即便在这种争吵的情况下,他们互相之间的团结,一点也没有受到破坏。房客之中表现特别突出的有:马尔克·伊凡诺维奇,一个聪明的饱学之士;其次是房客奥普列瓦尼耶夫;再次是房客普列波洛维科,也是一位谦虚的好人;还有一个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此人一心一意想跻身上流社会;最后是文①②指喝啤酒。 是三种纸牌游戏的名称书奥克安诺夫,他当时差点从谢苗·伊凡诺维奇手中,夺去了第一亲信的桂冠;此外还有另一个文书苏吉宾,平民知识分子康塔列夫以及其他的几个人。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似乎并不把他们视为同类。当然,谁也不希望他坏,而且他们最初对普罗哈尔钦的评价还相当公允。用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的话来说,他们认为普罗哈尔钦是个性格温和的好人,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为人却忠实可靠,也不吹牛拍马。当然有缺点,但是他吃亏倒不在这里,而是吃亏在自己缺乏想象力上。除此之外,虽然如此缺乏自己的想象力,普罗哈尔钦先生在外表和风度上也不能使任何人感到吃惊,以取得特别有利于自己的效果(一些好嘲弄人的家伙对此特挑剔),不过他的仪表倒还过得去,似乎不成问题。而且作为聪明人的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已经正式充当谢苗·伊凡诺维奇保护人的角色,他用优美的语言、华丽的语体相当成功地宣布:普罗哈尔钦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体面人,他拈花惹草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这么说来,如果谢苗·伊凡诺维奇不善于与人相处的话,那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自己,责任全得由他来负。 头一件引人注意的,毫无疑问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吝啬和爱财如命。这一点马上就被人看出来了,受到了人们的注意。因为谢苗·伊凡诺维奇怎么也不肯把他的茶壶借给任何人,即便是借用很短的时间也不行。在这个事情上他实在做得有点过分,因为他自己根本不喝茶,即使很需要的时候,他也是喝一种味道挺香的水汁。那是他用大量储存下来的野花和一些有药性的野草熬煎出来的。而且他吃饭的方式,也与其他房客大不相同。比如说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每天给大伙儿提供的午餐,他是决不吃的,因为一顿午餐值半个卢布。谢苗·伊凡诺维奇则只能花二十五个铜戈比,从不超过,因此他只买一份一份的饭菜,或者只要汤和馅饼,或者只要一份牛肉,经常是既不要汤,也不买牛肉,而是就着大葱、奶渣、酸黄瓜或者别的佐料吃面包,这样就便宜很多。只有在身体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他才要半份午餐…… 传记作者在这里必须承认,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那些一文不值的、低级的、相当微妙的,对于某些高雅文体爱好者来说甚至是不堪入目的细节的,可是这些细节中却包含着这篇小说主人公的性格特点,一个居于统治地位的特点。因为普罗哈尔钦先生远远不是像他自己有时所说的那么穷,甚至经常没钱吃饱肚子。其实,恰恰相反。他之所以如此不怕害澡,不怕别人议论而做出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来,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怪癖,是出于吝啬和过分的小心谨慎,这在以后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但是,为了不使读者感到厌烦,我们打算略去对谢苗·伊凡诺维奇所有怪癖的描写。我们还打算略去对他的全部衣着的描写,其实这种描写,对读者来说,倒是十分有趣和非常可笑的。要是不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亲自出面证明,我们恐怕不会提到:谢苗·伊凡诺维奇一辈子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把内衣脱下去洗,即使好不容易下了决心,那也是极其难得一见的事件,时间间隔之久,完全可以使您忘记衬衣在谢苗·伊凡诺维奇身上的存在。房东太太在供词中宣称:“谢苗·伊凡诺维奇么,我的心肝宝贝,但愿上帝温暖他的心。 二十年来,他没羞没臊地,把我的房角落搞得臭气熏天,在他活着的时候,不但经常顽固地拒绝使用袜子、手帕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甚至有时候赤条条地光着身子,不穿任何衣服。”这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从破屏风后面,亲眼看到过的情景。谢苗·伊凡诺维奇死后,这样的说法就传开来了。 但他在世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决不容忍别人把好奇的鼻子伸进他的角落的,即便是最要好的朋友隔着破旧的屏风看一眼也不行。(这是他与大家发生争执的主要分歧点之一)他常常沉默寡言,缄口不开,对于天南地北的闲聊,也从不参与。他不喜欢别人给他出主意,也不欢迎高谈阔论、好出风头的人,往往当场斥责那些嘲笑他的人和一些高谈阔论、瞎出主意的人,把他们羞辱一顿了事。“你是一个毛头小子,只会动嘴巴不会干实事,你出不了什么好主意的。先生,看好你的钱袋,最好是数一数,毛孩子呀,你做一双裹脚得花多少布,多少钱哪!”谢苗·伊凡诺维奇是个不拘礼仪的普通人,对所有的人一律以“你”相称,并不用客气的“您”。有的人明明知道他的脾性,却出于逗乐取笑,故意盘根问底,问他箱子里到底放着什么,这也是他怎么也无法容忍的。……这只箱子摆在他床底下,他把它保护得好好的,就像保护眼珠子一样。尽避大家都知道,除了一些破旧的碎布、两三双开了口的靴子以及其他的破破烂烂之外,箱子里面简直一无所有。但是普罗哈尔钦先生对自己的这份动产却十分看重。有一次甚至听说他对原来的那把旧锁很不满意,其实那把锁还相当牢实,他一再说要另外弄一把特殊的、里面暗藏着弹簧,结构十分复杂的德国造的新锁。有一天,年轻幼稚、头脑简单的季诺维·普罗科菲耶夫发表了一个很不合礼仪的粗暴想法,说谢苗·伊凡诺维奇很可能把自己积蓄的钱财,藏在自己的箱子里,以便留给后代。季诺维·普罗科菲耶夫信口说出的这番话,居然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影响,使所有在他身边的人都惊得呆若木鸡。首先,普罗哈尔钦先生对于这样赤裸裸的粗暴想法,甚至没能一下子找到体面的词语来回答。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口中说出的话,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费了好大的劲,最后才弄清楚,原来谢苗·伊凡诺维奇在为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小事生气,责备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其次似乎是谢苗·伊凡诺维奇在预言,说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怎么也挤不进上流社会,而为他做衣服的裁缝肯定会揍他一顿,因为他欠裁缝的手工钱,拖了很久也没还。最后,谢苗·伊凡诺维奇还补充了这么几句:“你看,你小子居然想当骠骑兵士官生,你当不了的,别做梦啦!上司要是知道了你的全部底细,肯定会打发你去当文书。你听着,我就看不起你这小子!”后来谢苗·伊凡诺维奇总算安静下来了。使大家感到非常惊讶的是,躺了四五小时以后,他好象想够了似的,突然又开始说话了,先是自言自语,后来就对着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开始对他又是斥责,又是羞辱地骂了一通。但是,事情到此还没算完。到了晚上,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和房客普列彼洛维科想起要喝茶,便邀了文书奥克安诺夫去入伙。这时候谢苗·伊凡诺维奇从自己的床上爬下来,故意凑到他们身边,交出二十或者十五个戈比,装作突然想喝茶的样子,开始大发议论,说穷人充其量也是穷人,仅此而已,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想聚财又无财可聚。在这里普罗哈尔钦先生甚至承认他是一个穷人,不过那仅仅是因为那时大家正在谈这个话题。他说两天前他曾经想向一个大胆的小子借一卢布,可是现在他不打算借了,省得那小子吹牛。他还说他的薪水非常菲薄,连饭钱都付不起。最后他还说他这个穷人,就像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他每月都要往特维尔寄五卢布给大姑子,要是每月不寄五卢布去特维尔给大姑子,那姑子就会饿死。如果大姑子死了,谢苗·伊凡诺维奇早就给自己添置新衣了。……谢苗·伊凡诺维奇就是这样大谈特谈穷人、卢布、大姑子,谈了好久好久,他翻来复去重复同样的话,以便最强有力地影响听众,说着说着,最后他自己也被说糊涂了,才开始住口。直到三天后,谁也不想去挑逗他、惹他,甚至大家都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又补充发表了一通总结性的发言,说什么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一旦当上骠骑兵,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肯定会在战争中被砍去一条腿,人们会给他安上木制假肢来代替原有的那条腿。到那时候,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就会走来,说:“好人谢苗·伊凡诺维奇,给点面包吧!”可是谢苗·伊凡诺维奇既不会给他面包,也不会朝这个桀傲不驯的季诺维·普罗科菲伊奇望一眼。就是这样,你同他一起去吧! 不难想象,所有这一切看起来是非常有趣,同时也是非常滑稽可笑的。没花多长时间考虑,女房东家的所有房客便联合起来进行研究,实际上仅仅是出于好奇,他们决定向谢苗·伊凡诺维奇发动猛烈的进攻,而且是群起而攻之。因为普罗哈尔钦先生近来,即开始入伙以来,也非常爱好什么都打听,而且盘根问底,处处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他这样做显然有他不可告人的原因。不过,敌对两方的关系开始好转,不必事先做好任何准备,也不必浪费精力就可以谈起来了,好象那是事出偶然,毫不勉强。为了改善关系,谢苗·伊凡诺维奇经常使用一种特殊的、相当巧妙而且用意很深的办法,其中部分地已经为读者所了解。比如快到要喝茶的时候,他往往从床上爬下来,如果看到别人围成一团凑饮料钱,他便走到他们身边,很谦逊地、很巧妙而亲切地交上他应该给的二十戈比,同时宣布他希望参加。青年们彼此挤挤眼,交换一下眼色,这样就算是大家同意让谢苗·伊凡诺维奇参加了。青年们于是开始聊天,首先聊的都是正事,后来不知道哪个嘴尖舌利的家伙好象无所谓似地讲起了各种各样的新闻奇事。 那些事往往是虚构的,事实上是根本不存在的。比如今天似乎有人听说他的上司亲口告诉杰米德·华西里耶维奇,照上司大人的意见,已婚的官员比未婚的容易“出头”些,升官也方便些。因为已经结婚的本分人能力提高也快得多,所以他,也就是那位讲故事的人,为了更易于出人头地,增长能耐,他打算尽快地与一个什么菲夫罗尼娅·普罗科菲耶夫娜结婚。又比如,好象不止一次地发现,他们中间的某些兄弟,由于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缺乏良好的、令人愉快的风度,所以不可能在社交场合,赢得女士们的欢心。为了改变这一不利局面,应该马上从薪水中扣去一点钱来,攒到一定的数目之后,用去建立一个礼堂,让大家到那里去学习跳舞,具备高雅的一切特征,良好的待人接物方式,学会礼节,尊敬长者,形成坚强的性格,学会各种各样的令人愉快的派头,具备一颗善良的、善于报答的心。最后还有人说什么所有的官员,从年龄最大的开始,都要参加各科的考试,以便更快地成为有教养的人。讲述者还补充说,这样一来,许多事就要见阳光了,某些先生就不得不往桌上摊牌露馅了。总而言之,这类荒诞不经的事不知讲了几千件。大家装模作样地表示相信,并且深为关注,寻根刨底地问了又问,还结合自身的情况进行反省。有些人更是愁眉不展,开始连连接头,到处找人讨教,他们说,如果他们遇上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办呢? 不言而喻,那个远不如普罗哈尔钦先生心地善良和温顺的人,听到大家都这么议论纷纷,于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起来了。 再说,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完全可以准确无误地作出结论:谢苗·伊凡诺维奇对任何新思想,他感到不习惯的思想,反映极其迟钝。比方说,他一旦得到一个什么新消息,总是不得不先认真地反复咀嚼,琢磨出它的潜在含义,然后就感到糊涂、迷惘,最后虽然理清了头绪,克服了慌乱与迷惘,但那方式却是非常特别的,只是他一个人所独有的……这样一来,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身上,突然显露出了各种有趣的、至今尚未受到人们怀疑的特性……人们于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结果这一切都传到了他所在的机关里,而且是添油加醋地传进去的。有一个情况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就是:多少年来几乎都是一张面孔的普罗哈尔钦先生,突然无缘无故地改变了面孔:脸庞的神色不安,目光怯弱、羞涩,而且有点令人觉得可疑,走路很警觉,不时发抖、侧耳细听。作为这些新特征的最高表现,就是特别欢喜探究真相。他对弄清真相的爱好,最后甚至发展到两次冒险,亲自向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查询他每天听到的几十条消息的可靠性。如果我们在这里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这种作法的后果,保持缄默的话,那不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而只是出于对他的由衷同情,不愿损害他的名誉。这样一来,大家发现他是一个厌世主义者,无视社交的礼仪。后来又发现他身上有许多荒诞的东西,而且这种判断完全没有错,因为不止一次地发现谢苗·伊凡诺维奇有时忘乎所以,坐在位子上张着大口,笔尖朝向空中,好象在发愣,要不就呆若木鸡,那模样与其说像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有头脑的人的影子。往往发生这样的情况:某位先生无意之中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碰上他迅速游动、正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混浊目光,马上浑身发抖,心里发怵,于是立即在一张有用的纸上写上吝啬鬼或者一个什么别的根本不需要的词。谢苗·伊凡诺维奇很不成体统的行为,使真正的上等人感到难堪,认为是对他们的侮辱……最后,任何人都不再怀疑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头脑不正常了。在一个美好的早晨,整个机关里传出了一则谣言,说普罗哈尔钦先生甚至让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们在走廊上碰见时,谢苗·伊凡诺维奇的模样非常奇怪、反常,使得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不得不倒退一大步……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过失,最后传到了他自己的耳朵里。他听说此事以后,小心翼翼地从桌子椅子之间走了过去,走到前厅里亲自取下挂在那里的大衣,穿好之后就走了出去,从此就消失了一段时间。他是害怕了呢,还是受了别的什么诱惑?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一个时期,家里和机关里,都找不到他就是了…… 我们不打算纯粹从他的荒诞方面来解释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行为。但是,我们不能不向读者指出:我们的主人公不是出身上流社会的人,非常温顺,直到加入房客这一伙之前,他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为人文静、安详,甚至似乎有点神秘莫测。因为住在砂石街的那段时间,他老是躺在屏风后面的床上,默默不语,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同他一起的两个老房客的生活方式,同他完全一样。他们两人也好像很神秘,也在屏风后面一住就是十五年。幸福、安闲的岁月,在古朴的宁静气氛中,一天接一天地,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流逝。周围的一切仍然照常进行,所以谢苗·伊凡诺维奇也好,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也好,甚至都记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偶尔对自己后来的房客说:“他呀——我的宝贝,愿上帝温暖他的心!——在我这儿住了不是十年,不是十五年,大概是有二十五年啦!” 因此,在整整一年前,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本不善于交际,为人谨小慎微,突然出现在十来个年轻的小伙子中,为一群吵吵闹闹、不安静的新伙伴所包围,感到很不习惯,极不愉快地感到震惊,也就很自然了。 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失踪,在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的小旅店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首先,他是一位受到宠信的房客;其次,他的身份证,本来是由女房东保管的,这时无意之中丢失了。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呼天抢地地大声嚎叫,这是她在危机时刻一贯采用的手法。她把房客足足骂了两天,埋怨他们把她的老房客当小鸡一样赶走了,硬说他是让‘那班恶意嘲笑别人的人’害死的。到第三天,她赶着所有的房客出去寻找,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晚上文书苏吉宾首先回来,宣称已经找到了踪迹。他在托尔库赤街和别的地方见过他,跟在他后面,站在他的近处,但是没敢同他说话。在弯曲胡同一幢房子起火时,他在现场,相距很近。半小时以后,奥克安诺夫和平民知识分子康塔列夫都回来了,他们两人都证实了苏吉宾的话,说句句是真,他们也在很近的地方站过,在离他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来回走过,但是也没敢过去同他说话。但他们两人都发现谢苗·伊凡诺维奇和一个要饭的酒鬼走在一起。最后,其余的房客也都回来了,他们注意听了情况汇报以后,一致认定:普罗哈尔钦现在应该就在近处,肯定不久就会回来。至于他与一个要饭的酒鬼在一起,在此以前大家都知道。这个要饭的酒鬼是个很坏的家伙,既蛮横无理,又吹牛拍马,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他显然是耍了什么花招,把谢苗·伊凡诺维奇给迷住了。他恰恰在谢苗·伊凡诺维奇失踪的前一星期来过,和他的同伴列姆涅夫一起,在旅店的房角里住饼很短的一段时期。他说他现在正在为真理受苦,以前在几个县里当过差,后来碰上一位钦差大臣,他和一伙人因为说真话而栽倒了。他于是上彼得堡,拜倒在波尔菲里·格里戈利耶维奇脚下,申请安排到了一个机关里。但在命运的残酷催逼下,他又被免去了职务,被赶了出来。后来情况发生变化,连那个机关本身也撤销了,新成立的机构编制里,又没有他的名字。 他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与其说他根本没有工作能力,不称职,不如说是因为他具有干另一种、完全不相干的事情的能力,与此同时还因为他热爱真理以及敌手耍了阴谋诡计。说完这段历史之后,齐莫维金先生不止一次地吻了他的那位面色严峻,从不刮脸的朋友列姆涅夫。他向在房里的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深深鞠躬,一揖到地,连女工阿夫多季亚也没忘记,把他们统统称作恩人,宣称他是一个不体面的人,令人讨厌,卑鄙、蛮横而且愚蠢,希望善良的人们原谅他的苦命和单纯。求得庇护以后,齐莫维金先生现出了快活人的本来面目。他感到非常高兴,速速地吻着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的小手,尽避她一再谦虚地表示,她的手不值得吻,因为她不是贵族小姐。到傍晚的时候,齐莫维金先生向大家许诺,他要表现一下他的才华,表演他的杰作——跳一种精采的舞。 但是到第二天,他的演出,却落了个悲惨的结局。不知是他的舞跳得太出色,还是耍了别的什么手段使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蒙了羞,丢了丑”,而照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的话来说,她早就认识雅罗斯拉夫·伊里奇,如果她愿意的话,“她早就当上尉官太太”了。这样一来,齐莫维金不得不逃之夭夭。他走后,还回来过一趟,但再次被可耻地赶走。后来受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关照,却又顺手牵羊,偷走了他的一条新裤子,如今又以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勾引者的身份出现了。 房东太太刚刚知道谢苗·伊凡诺维奇安然无恙,现在身份证也没必要寻找了,于是马上放下心来,不再伤心落泪了。 这时候,有几位房客决定召开一个隆重的欢迎会,欢迎谢苗·伊凡诺维奇出走归来。他们把插销打烂,把屏风移开,使它离失踪者的床远一点,把被子稍稍翻乱一点点,把那只有名的箱子拿来,直着放在床底下,而让他的大姑(也就是一个洋娃娃)坐在床上(是用房东太太的旧头巾、一顶软帽和披肩装扮成的,模样儿很像他大姑,完全可以让人受骗的)。 这么干完以后,大家开始等待,只要谢苗·伊凡诺维奇一到就向他宣布;他大姑子从县里来了,就坐在屏风后面等他,真可怜!但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人来……就在等待的时候,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已经把半个月的薪水输给了房客普列波洛维科和康塔列夫,奥克安诺夫则在玩刮鼻子的游戏中一输到底,小鼻子已经被刮得又红又肿。女工阿夫多吉亚几乎已经完全睡足,两次起身去拖柴火来生炉子。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是隔一会儿就跑到外面去看谢苗·伊凡诺维奇来了没有,现在大汗淋淋,已经浑身湿透。但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来,既没有见到谢苗·伊凡诺维奇,也没有见到要饭的酒鬼。最后大家都睡觉去了,只留下大姑子在屏风后面备用。直到夜里四点,才响起敲门声,但是这声音非常大,足以报偿守候者所付出的艰辛劳动。这是他,正是他本人,谢苗·伊凡诺维奇,普罗哈尔钦先生,但是他那副模样,却叫人见了大吃一惊,所以谁也没去想到大姑子的事了。这位失踪的人一回来就失去了知觉。他是被人扶进来的,更确切地说,是由一个浑身透湿、衣衫褴褛的夜间街道马车夫用肩膀扛进来的。房东太太问车夫这可怜的苦命人到底是在哪里喝醉的?车夫的回答是:“他没醉,一滴酒也没喝,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很可能是昏过去了,要不就是发生了惊厥,也很可能是中了风。”于是大家开始仔细察看。为了方便起见,大家扶他靠在火炉边,发现他确实没有醉酒的迹象,也不像中风,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后来他连舌头也转不动了,好像是害了抽风症,只是不断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地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又望望那个全是夜间打扮的围观者。后来大家又问马车夫是在哪里发现他的?马车夫回答说:“大概是从科洛姆纳岛上来了一批人,天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老爷不像老爷,反正是一批游手好闲、寻欢作乐的先生,就是他们把他交给我的。 他们到底是打了架,还是他得了痛风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那批人倒是快快活活的好人!”大家把谢苗·伊凡诺维奇抱起来,放到两个肩膀壮实的人的肩上,然后将他抬到床上。就在谢苗·伊凡诺维奇刚刚躺进被窝的时候,他的身子碰到了大姑子,两脚抵住了他日思夜想的百宝箱。他竟然不要命似地高声大叫,几乎弯着两腿坐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两手在空中乱抓乱扒,尽量用两手和身子,去填满床上的空间。当时他用颤抖的、异常坚决的目光扫视所有在场的人,好像在说,他宁可死去,也决不把那份可怜家产中的百分之一,让给任何人…… 谢苗·伊凡诺维奇躺了两三天,用屏风紧紧地挡着,这样就使他和整个世界隔开来了,摆脱了困扰他的一切无谓的烦恼和激动。到第二天,大家就照例把他忘了。但是时光照样飞逝,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了一天又一天。病人发烫,沉重的脑袋陷入了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不过,他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呻吟,没有抱怨,恰恰相反,他变得很安详,不言不语,硬挺着,让身子贴在床上,好像兔子听到打猎的枪声吓得趴在地面上一样。有时候,房里笼罩着一片令人烦恼的长时间的静寂。这表明所有的房客都上班去了,醒来的谢苗·伊凡诺维奇可以随意排遣自己的愁思,或者倾听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忙碌、张罗而发出的轻微响声,或者倾听女工阿夫多吉亚在各个房间里拖地板时靴子发出有节奏的巴答巴答声。她一边唉声叹气,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在各个房间里打扫、整理。一连几个小时都是这样懒懒散散,似睡非睡,似梦非梦、寂寞无聊地过去了,就像厨房里的水滴落到木盆里,发出均匀的滴答滴答声。最后房客们下班回来了,有的是单独回来的,有的则是成群结伙回来的。于是谢苗·伊凡诺维奇清楚地听到他们骂天气不好,说饿了想吃东西,听到他们吵闹、抽烟、斗嘴、讲和、玩牌、敲茶杯准备喝茶的声音。谢苗·伊凡诺维奇下意识地使劲挣扎,撑起身子,想按规矩入伙围炉饮茶,但马上就昏昏入睡了。他梦见自己早已坐在茶桌旁,参加喝茶、聊天。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已经抓住机会,大谈特谈关于大姑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好人对待大姑子的态度问题。谢苗·伊凡诺维奇这时急于出来反驳和辩解。但是一下子从大家的口中说出的一句万能的套语:“曾经不止一次地指出过”便彻底堵死了他的反驳,于是谢苗·伊凡诺维奇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对付,只好又作起梦来。他梦见今天是一号,他在自己的工作机关里领薪水。他在楼梯上打开一张票子,迅速地朝四下里望了望,急急忙忙把他领到的薪水分成两半,然后把其中的一半尽快塞进靴筒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是睡在床上作梦,就在楼梯上作出决定:一回家马上就把住宿和伙食费,付给房东太太,然后买足必要的日用品,装出一副无心的样子,让人知道,他的薪水扣除开销,已经完全用光。他现在身无一文,已经没有钱寄给大姑,现在只能悲叹她的命苦了。明天、后天还要多谈大姑的情况,就是十天以后也要顺便谈到她的贫困,免得同事们忘却。这样决定以后,他发现安德列·叶菲莫维奇,也就是那个小蚌子,永远沉默不语的秃头,他在机关办公的地方与谢苗·伊凡诺维奇坐的地方,相隔整整三间房,二十年里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也站在楼梯上数自己的银卢布。 他晃晃脑袋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说:“钱嘛,没钱连稀饭也没有得吃的!”他一边下楼一边严肃地这么补充了一句,等走到台阶上,又带总结性地说,“先生,可是我得养着七口人哪!” 这时,这个秃顶的小蚌子大概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像是一条幻影在游动,完全不是像现实中的人在走动和说话。他比划了一下离地一尺一寸①的高度,朝下面把手一挥,然后喃喃地说,他家大儿子正在上中学,随后就愤怒地瞪了谢苗·伊凡诺维奇一眼。似乎他有七口人吃饭,倒是普罗哈尔钦先生的过错。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几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将大衣一抖,往右一拐就走得不见踪影了。谢苗·伊凡诺维奇非常惊慌,虽然他确信对那人一家七口不负任何责任,可是事实上的结果却似乎偏偏不怨别人,全怪他谢苗·伊凡诺维奇。他心一慌,拔腿就跑,因为他觉得那位秃顶的先生,马上会转身回来,把他追上,仗着他七口人无可争辩的优势,完全不顾谢苗·伊凡诺维奇要承担赡养大姑子的义务,想用搜身的办法,把他的全部薪水抢去。普罗哈尔钦先生跑呀,跑呀,一个劲儿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他一起奔跑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穿着自己紧身的燕尾服,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薪金在叮噹作响,最后,所有的人都跑起来了,消防龙头都打开了,花花的水流喷射出来,人潮几乎是用肩①这里指的是俄尺俄寸。一俄尺=俄寸=·米背把他挤到了他上次和要饭的酒鬼一起到过的那块发生火灾的地方。酒鬼,换句话说就是齐莫维金先生早已到了那里。他见到谢苗·伊凡诺维奇就赶紧忙乎起来。立即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向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就像那次当真发生火灾的情景一样,他们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嚷呀、叫呀,把喷泉河上两座桥梁之间的沿河大街和附近的大街小巷,全都挤得水泄不通。也像当时那样,谢苗·伊凡诺维奇和酒鬼一起被挤出了一道篱巴外。在一个堆满木柴的大院子里,他们像被钳子夹住似的,完全动弹不得。那座院子里挤满了观众,有的来自各条街道,有的来自旧货市场,有的来自附近的房屋,酒馆与饭店。谢苗·伊凡诺维奇这时所见到和感到的一切,与当时完全相同。 在发烧和昏迷的漩涡中,各种不同的奇怪面孔,开始在他面前不断闪现出来。其中有几张面孔,他依稀记得。有一个曾经给大家留下过很深的印象。那位先生身高一俄丈①,留着一俄尺①长的胡子,失火时正好站在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背后,给他鼓劲加油。当时我们的主人公确实也感到非常兴奋,开始拚命跺脚,好像想用这种方式给英勇的救火工作鼓劲,而这一工作的盛况,他从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另一个就是一拳将我们的主人公打到另一堵篱笆边的粗壮青年小伙子。当时那小子正要爬过篱笆,也许是要去救什么人吧。谢苗·伊凡诺维奇面前还闪出一个老头子的身影。他脸色灰黄,穿一件破旧的棉大褂,腰间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束着的。他本来是起火前从家里出来,上小店去给自己的一名房客买烟草和面包①一俄丈等于.米,一俄尺等于.米。 干的,现在手里提着一个牛奶壶和四分之一俄斤①的烟叶,正穿过人群往家走。他在家的妻子和一个小女儿,和藏在羽毛褥子底下一个小角落里的三十个卢布零五十个戈比,都正在受到大火的吞没。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看得最清楚的还是他在病中多次梦见过的那个罪孽深重的苦命女人。现在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女人的模样,与当时完全相同:穿一双破旧的树皮鞋,柱一根拐杖,背后背着一只草织的背包,一身衣服,破烂不堪。她挥舞拐杖,挥动两手,大喊大叫,叫的声音比消防人员和围观群众的还要大,说她亲生的儿女把她从什么地方赶了出来,而且还抢走了她所有的两个五戈比的铜币。孩子和铜币,铜币和孩子老在她的舌头上转来转去,还说了一大串谁也听不明白的毫无意义的话。大家花了好大的力量,想法设方去弄懂她的话,但结果毫无所获,只好走开。她却并不死心,老是叫呀,吼呀,拚命挥动两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出现的大火(她是被人们从大街上挤到这起火现场的),没有注意她身旁的人群,既没有注意到别人发生的不幸,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燃烧着的木头和火星已经开始溅到站在她身旁的人们身上。最后,普罗哈尔钦先生感到,一种恐怖感正开始朝他袭来,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决不会轻轻地饶过他的。果然,马上就有一个汉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登上一个柴堆。此人穿一件破碎的粗呢长大衣,腰间没围什么腰带,头发和胡子都快烧光了。他开始鼓动全体在场的人们,起来反①一俄斤等于.克。 对谢苗·伊凡诺维奇。人越聚越多,那汉子不停地叫喊,吓得普罗哈尔钦先生呆若木鸡。谢苗·伊凡诺维奇突然想起来了。原来那汉子不是别人,而是受过他一次骗的马车夫。那是整整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普罗哈尔钦先生当时昧着良心,在该付车钱之前,闪进大门就乘势溜走了。他一边跑一边把应付的几个五戈比铜币揣进自己的怀里,好像他是光着脚丫子跑在一块烧红的钢板上。普罗哈尔钦先生绝望已极,想说话,想喊叫,但嗓子就是喊不出声来。他觉得,整个狂怒的人群,已经像一条花斑毒蛇把他缠住,愈缠愈紧,快要把他憋死了。他拚命挣扎,终于醒过来了。这时他发现已经起火,一切都在燃烧,包括他所租用的那个小角落,他的屏风以及整套房子都在燃烧,就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以及她所有的房客,也统统都着了火。他的那张床,枕头、被子、箱子,最后还有他的那床贵重的垫子,都在燃烧。谢苗·伊凡诺维奇跳起来,抓住垫子,拖起来就跑。但是大家在房东太太的房里将他截住,捆了起来,又强行将他送到屏风后面。我们的英雄当时衣着不整,他是赤着脚,只穿一件衬衫,跑到房东太太房里去的。其实那时候并不是什么东西起火,而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脑袋在发烧。于是大家把他塞进被窝里,这很像破衣烂衫、须发蓬乱、面色严峻、背着手摇风琴的流浪艺人把自己的普里契涅拉①强行塞进旅行箱一样。因为那小子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把所有的人都打了,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最后与那个魔鬼、那几个骗子、彼得鲁什卡,浪荡①系意大利语,是意大利民间假面喜剧中机伶的仆人,说话俏皮,爱取笑逗乐,往往被用作讽刺人物。 女人卡捷琳娜及其幸福的情夫大尉警察署长一起在同一个旅行箱里结束了自己的活动,直到下一次新的演出开始为止。 不论老少,大家立即把谢苗·伊凡诺维奇包围起来,整整齐齐地围在他的床边。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孔,注视着这位病人。就在这个时候,他苏醒过来了。但不知是出于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用尽全力,拚命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大概想在被子底下,躲过同情者的注意吧。最后还是聪明人马尔克·伊凡诺维奇首先打破沉默,非常亲切地开始说,谢苗·伊凡诺维奇需要非常安静地休息,生病不是好事,叫人害臊,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干的。他首先需要恢复健康,然后再去上班。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在结束谈话时,开了个玩笑,说给病人发的薪水标准还没有完全订好,因为他很确切地知道,级别是会订得很低的,所以照他的理解,至少病人这个头衔或者地位,不会带来重大的、实质性的好处。 总而言之,可以明显地看出大家都对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命运十分关注,深表同情。但是他的粗暴态度还是令人无法理解。他继续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而且顽固地继续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把身子裹得越来越紧。但是,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并不认输,他压住心头的怒火,又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因为他知道,对待病人就是应该这样。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是不想听。恰恰相反,他露出极不相信的神情,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以后,突然以令人极其厌恶的方式,两只眼睛左右斜视一通,好像希望用自己的目光把所有的同情者烧成灰烬。这时再呆下去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看到普罗哈尔钦先生简直已经赌咒发誓,硬要顽抗下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便忍不住大动肝火,不再甜言蜜语地软哄,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该起来了,再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必要,老是白天黑夜地叫嚷什么起火啦、大姑子啦、酒鬼、铁锁、箱子以及只有天知道的什么东西啦,是荒唐愚蠢的行为,是不礼貌而且是侮辱人格的行为。既然您谢苗·伊凡诺维奇不想睡觉,那就不要妨碍别人,不要让别人记恨在心!这一番话倒是起了作用。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转过脸来,对着说话的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声音虽然还相当虚弱而且嘶哑,但口气却很强硬地说道:“你小子给我闭嘴!你这个尽说废话、下流话的家伙!你给我听着,你是个专舔鞋后跟不中用的东西!你是公爵不是?你懂得什么?”听完这番脏话,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真的火了,但转念一想,他是在与一个病人打交道,于是宽宏大量地停止生气,采取另一种不同的方法,试着去羞羞谢苗·伊凡诺维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表示不允许别人同他开玩笑,所以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想好的诗句,完全是白费,派不上用场。接下去是两分钟之久的沉默。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终于从震惊之中猛醒过来了。他直率地、明确地、非常雄辩地(虽然不无坚决的语气)宣布,谢苗·伊凡诺维奇应该知道自己是在高尚的君子之间生活,所以“先生,您应该懂得如何对待正人君子”。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善于抓住机会显露自己雄辩的才华,并且喜欢给听众施加影响。至于谢苗·伊凡诺维奇说话做事都是慢吞吞的,语言断断续续,上句不接下句,这肯定是因为长期惯于沉默所致。除此之外,比如有时候,他想使用长句,深入一看他觉得每一个词都可能产生另一个词,另一个词又马上产生第三个词,第三个又产生出第四个,这样发展下去,于是嘴里塞满了一大堆的词语,弄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干咳。最后,这些塞进嘴里的词语便稀里胡涂、乱七八糟地从嘴里飞了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谢苗·伊凡诺维奇虽然人很聪明,但说的话却往往是一派胡言。现在他对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的回答是:“你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你是个浪荡小子!你背上要饭的背囊就去沿街乞讨吧!你还是个离经叛道的自由主义分子,你是个下流坯子,还说是个什么诗人呢,去你的吧!” “怎么,您这不是还在胡说八道吗,谢苗·伊凡诺维奇?” “你给我听着,”谢苗·伊凡诺维奇回答道:“傻瓜说胡话,酒鬼说胡话,哈巴狗说胡话,可聪明人总是为思想健全的人服务的。你听我说,你什么也不懂,你是个荒唐的家伙,你有学问,可是读的是死书!说不定你会着火的,不小心脑袋烧起来了都不知道呢!你没听说过失火的故事吧?!” “什么?脑袋起火……岂有此理!您怎么能说脑袋起火呢,谢苗·伊凡诺维奇?!”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大家都已清楚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没有清醒过来,还在说着胡话。但房东太太却忍不住了,她马上指出:弯曲胡同的一幢房屋几天以前起火,就是由一个秃头姑娘造成的。那里有这样的一个秃头姑娘,她点燃一支蜡烛,不小心把一间堆杂物的小屋烧着了。不过,她这里决不会出这种事,各个角落都会安全无恙的。 “可是您,谢苗·伊凡诺维奇!”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拚命叫了起来,打断房东太太的话。“谢苗·伊凡诺维奇,你本是个纯朴的老实人,可现在您是不是在开玩笑?您也以为大家谈您大姑或者跳舞、考试的事,都是在和您开玩笑吗? 是不是这样呀?您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好吧。你现在给我听着,”我们的主人公从被子里稍稍抬起身子,鼓起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对同情者生气了,他说,“谁是开玩笑的丑角?你是爱开玩笑的丑角,狗是丑角,是爱开玩笑的家伙,而按照你的命令开玩笑,我是不会干的,先生。你听着,先生,我不是你的奴才!” 这时,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想讲点什么,但因无力而倒在被子上。同情的人感到疑惑不解,大家都张着大口,因为现在他们才明白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腿到底往哪里迈,但是又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突然,厨房门嗄吱一声响了一下,便打开了,接着是酒鬼朋友也就是齐莫维金先生羞怯地探出头来,同时照往日的习惯,把周围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嗅了又嗅。 大家好像正在等他,一下子都开始朝他挥手,叫他快点进来。 齐莫维金非常高兴,大衣没脱,就赶紧挤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床边,准备效劳。 很明显,齐莫维金一整夜没有睡觉,在干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右半边脸被什么东西贴着,浮肿的眼睑因为眼睛流脓而显得潮湿。燕尾服和所有的衣服都被撕碎了,而且全部服饰的整个左面似乎溅满了气味非常难闻的脏东西,也许是某个水潭中的脏泥。他的腋下夹着一把不知是谁的手提琴,他是拿到什么地方去卖的。看来大家找他来帮忙没有找错。他在弄清情况以后马上就找已经胡闹了一阵的谢苗·伊凡诺维奇而且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满怀信心地说道:“你怎么啦,谢恩卡①快起来!谢恩卡,你是聪明人普罗哈尔钦,快放聪明点!不然,如果你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我就把你拖起来!你可不要扭扭捏捏啊!”这么简短,有力的一席话,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感到更加吃惊的是:他们居然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听了这些话和看到面前的这张面孔以后,又羞又窘,狼狈不堪,费了好大的劲才透过牙缝,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进行必要的反驳:“你这个倒霉鬼,快点滚开!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是小偷!你给我听着,你明白吗?你是大王、公爵,你是名流显要!” “不,兄弟,”齐莫维金拖长声音回答,仍然保持着昂扬的精神,“这可不好。你是个聪明的兄弟,普罗哈尔钦,你是普罗哈尔钦家的人!”齐莫维金有点模仿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腔调继续说道,然后满意地环顾四周。“你不要装腔作势!快放老实点,谢尼亚,放老实点!要不然,我就去报告,把什么都讲出来,我的好兄弟,你明白吗?” 似乎谢苗·伊凡诺维奇什么都明白了。他听完最后几句话就哆嗦了一下,接着就突然开始迅速地四面张望,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张惶模样。对效果感到满意的齐莫维金想继续说下去,但是马尔克·伊凡诺维奇马上遏止了他的劲头,而且等到谢苗·伊凡诺维奇沉默下来,逐渐趋于平静,几乎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才开始规劝不安分的普罗哈尔钦。话说得很长,但很合情理。他说:“抱有你现在脑子里那样的想①谢恩卡系谢苗的爱称,这样的称呼仅用之于亲密的朋友和亲人之间。 法首先是无益的;其次是不仅无益,而且甚至有害;最后,与其说有害,不如说是很不道德的,原因是您,谢苗·伊凡诺维奇正在诱惑大家,使他们走入歧途,给他们树立一个很坏的模样。”大家期待着这一席话会产生很好的效果。再说谢苗·伊凡诺维奇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所以他的反驳很温和。 争论也相当克制。大家对他的态度非常友好,问他为什么那么怯生生的?谢苗·伊凡诺维奇作了回答,但语言相当隐晦。 大家反驳他,他也反驳大家。双方又你来我往地顶了一回,后来所有的人,不分老少都参加了争论,因为话题突然转到了一件奇怪而又可笑的事情上,大家都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表达清楚。争论最后发展到大动肝火,大动肝火发展到大喊大叫,大喊大叫甚至发展到痛哭流涕。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最后走开了,满口带着愤怒的口沫,宣布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顽固不化像钉子一样的人。奥普列瓦诺夫吐了一口唾沫,阿克安诺夫吓得要死,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泪流满面,而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则完全吼叫起来。她一边吼叫,一边说:“一名房客一去就疯了,年纪轻轻的,眼看着没有身份证就要死去,可怜我孤苦伶仃,说不定也会被人拖走。”总之一句话,大家终于清楚地看到,种子是好好的,不管你想要种什么,都会获得百倍的收获,说明土壤十分肥沃。谢苗·伊凡诺维奇自从加入他们一伙之后,已经成功地搞乱了自己的头脑,走上了无可挽回的绝路。于是大家都默默不语。如果说以前他们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见到什么都怕的话,那么现在这一次他们这些同情者们自己也怕起来了…… “怎么啦?”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叫喊起来,“你们到底怕什么呢?你们为什么疯疯癫癫呢?谁在想你们呢,我的先生? 你们有权利害怕吗?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等于零,先生,是一张圆圆的煎饼!你们敲打什么?街上压死一个娘儿们,难道车子也会把你们辗死吗?酒鬼不爱惜自己的口袋,难道你们就让人剪去下摆啦?房子失了火,难道你们的脑袋也会烧掉吗?是不是这样啊,先生?是这样吗?老爷子?是不是这样?” “你,你,你真蠢!”谢苗·伊凡诺维奇嘟嘟哝哝地说道,“人家把你的鼻子咬下来,你自己和面包一起吃下去都不知道……” “鞋跟就让它是鞋跟吧,”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听不进,大声嚷叫,“就算我是个只能当鞋跟用的人吧,不过你知道,我不需要通过考试升官,不要结婚,也不学习跳舞,我脚底下的地不会塌陷下去,先生!什么,老爷子?这样您就不会有宽敞的位置吗?您脚底的地面难道会坍塌不成?” “什么?有谁来找你吗?他们一关闭,就没有位子啦!” “不,他们关闭什么?!……你们那里还有什么呢,啊?” “可是把酒鬼赶下车了……” “是赶下车了,可那不是酒鬼吗?而您我可是人呀!” “对,是人。可她还在站着……” “不,她又是什么人呢?” “她呀,她是机关……机……关……!” “对了,您真是个非常有福气的人!办公的机关真的是需要的……” “它确实需要,你听我说吧。它今天需要,明天需要,可是到了后天,也许一下子就不需要了。你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知道,给你发的薪水是论年的?蠢货,蠢货,你真是个蠢得不能再蠢的蠢家伙!别的地方也尊重老人嘛……” “薪水?你瞧薪水我已经吃光了,不然要是小偷一来,肯定会把钱偷走。可我还有个大姑子,你听见没有?大姑子!你这个不开窍的东西……” “又是大姑子!您这人真是……” “我这人怎么啦?我倒是人,可您呢,读了一肚子的书,可蠢得不能再蠢!你听着,钉子钉不进的死脑袋,你就是个十足不开窍的人!我可不是在同你开玩笑,位子嘛,现在是有的,可是说不定哪天就会撤销的。连杰米德,你听着,就是杰米德·瓦西里耶维奇也说,有的位子是要撤销的……” “唉呀,您呀,杰米德,杰米德!他是个道德败坏的好色之徒……” “是的,只要这么一下就完了,你的位子就没有了,不信,你走着瞧吧……” “要么您简直是在撒谎,要么您就完全疯了!您干脆对我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犯下了这么个罪,您就承认吧! 没必要害臊害羞!你是不是疯了,老爷子?” “疯了!他确实是疯了!”四周都传来这样的喊声,所有的人都绝望地绞着手,而房东太太已经把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紧紧抱住,生怕他去折磨谢苗·伊凡诺维奇。“你嘴尖舌利,有一颗喋喋不休的灵魂,你聪明!”齐莫维金苦苦哀求说道,“谢尼亚,你是个不易生气的人,长相可爱,和蔼可亲!你生性纯朴,与人为善……你听见了吗?这是你的德行引起的。脾气坏、头脑笨的是我,要饭的是我。可是善良的人并不厌弃我,还给我面子。谢谢他们和房东太太。你瞧,我现在就向他们一揖到地,瞧,就是这个样子!我这是在尽义务,房东太太!”这时,齐莫维金真的向周围的人一揖到地,态度甚至相当虔诚。此后谢苗·伊凡诺维奇本想又继续把话说下去,但这一次大家不让他说了。大家一齐向他进行央求、劝说、安慰,结果弄得谢苗·伊凡诺维奇甚至感到羞愧难当,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请求解释。 “是这样的。事情当然很好,”他说道,“我长相可爱,为人本分,而且道德高尚,忠实可靠。不过你知道吗,我在滴最后的一滴血呢。你给我听着,你是小孩子,又是大人物,…… 就算它,也就是职位罗,还在吧。不过你知道我是个穷人,你明白,说不定哪天就……老兄,职位现在有,可以后也可能没有……你明白吗?老兄,我就得带上背袋去讨饭,你听见没有?” “谢恩卡!”齐莫维金吓得尖声嚎叫起来,这一次叫声盖过了已经掀起的喧嚷声,“你是自由主义分子!我马上就去报告!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惹事生非的捣蛋鬼,山羊脑门子?你听着,脾气坏、脑袋笨的人,肯定是会被革职的,而且连解聘书都得不到。你是什么人呢?” “说不定……” “什么说不定?!你与他一起去吧!……” “你与他一起去吧是什么意思?” “他是自由人,我也是自由人,可你却老躺着,说不定……” “什么?” “说不定他是自由主义分子……” “自……由……主……义……分……子!谢恩卡,你是自由主义分子!!” “等一等!”普罗哈尔钦先生叫喊起来,用手一挥,打断了别人的喊叫,“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要明白,只要你明白,你是一头山羊:我安分守己,今天安分,明天安分,可以后就不安分了,变得粗野无理了,人家给你发枚奖章,你就成了自由主义分子!……” “您在说什么呀?”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终于从他坐着歇息的椅子上跳起来,非常激动和震惊地跑到床前,气得浑身不停地发抖。“您到底在说什么呀?您是一头山羊,一贫如洗。 怎么,难道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难道世界是为您一个人而创造出来的吗?您莫非是拿破仑?您是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是拿破仑吗?是拿破仑不是?!您快说呀,先生,是拿破仑还是不是?……” 但是普罗哈尔钦先生已经不再回答这个问题了,倒不是羞于承认他是拿破仑,也不是害怕承担这样的责任……不,他已经既不能争论,也不能说正经话了。……接着到来的是病危的时刻。从他闪烁着火光的灰眼睛里,突然涌出泪珠。他用病得骨瘦如柴的两手,捂住发烫的脑袋,在床上微微撑起身子,一边唔咽;一边说,他一贫如洗,他是一个那么不幸,那么纯朴的人,他愚蠢,无知,希望善良的人们原谅他,珍爱和保护他,给他吃,给他喝,不要在苦难中扔下他不管!天知道谢苗·伊凡诺维奇还叨念了些什么。在叨念的时候,他怀着十分恐惧的心情环顾四周,上下打量,好像天花板眼看就要坍塌下来,或者地板就要陷落下去。望着可怜的病人,大家都觉得他可怜,于是大家的心肠都变软了。女房东一边像乡村女人一样,痛哭嚎啕,诉说自己孤苦伶仃,一边亲自照料病人躺下。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看到恢复拿破仑的记忆已经完全无效,马上大发慈悲,也开始给予帮助了。另外一些人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袖手旁观,建议给病人熬点马林果汤喝,说这种药能治百病,一喝就会见效,而且病人非常乐意服用。 但是齐莫维金当场力排众议,说治这种病最好的药方莫过于大量服用某种苦口的甘菊。至于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早已痛哭失声,泪流满面。他后悔不该用各种各样的无稽之谈去吓唬谢苗·伊凡诺维奇,他把病人说自己一贫如洗,希望别人给他吃喝的那几句话,仔细琢磨以后,打算发起签名捐款,不过暂时还只局限在几位房客中间。大家都唉声叹气,大家都觉得惋息、可悲。与此同时大家又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胆怯呢?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如此害怕呢?如果他身居高位、有老婆、有孩子,如果他牵扯到某一件官司,那么害怕还可以理解。可他是个一贫如洗的穷汉,只有一口箱子和一把德国式的铁锁,在屏风后面一睡就是二十多年,平时不言不语,既没见过世面也没尝过辛酸,一味省吃节用,想方设法聚财。就这么个人,听到几句无聊的荒唐话,竟把自己的脑袋搞糊涂了,居然为生活艰难而提心吊胆……可他却没有想到,其实所有的人都很艰难!”后来奥克安诺夫说:“只要他明白现在人人都生活艰难这个事实,他就会保护好自己的头脑,就不会恶作剧了,也就会认认真真地过日子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谈论谢苗·伊凡诺维奇的事。不断有人去看他,询问他的病况,对他进行安慰,但到傍晚,安慰已经无济于事了。这个可怜人开始发高烧,说胡话了。他已进入昏迷状态,弄得大家差点放弃了派人去请医生的打算。所有的房客都同意并且互相作出保证,彻夜轮流守候谢苗·伊凡诺维奇,对他进行抚慰,万一出事,马上把大家叫醒。为此,大家便坐下来打牌,免得睡着了,而让酒鬼朋友去注意病人,反正他整个白天都呆在房角落里,站在病人的床前,而且要求在这儿过夜。因为赌注不大,引不起大家多大的兴趣,所以大家很快就觉得索然乏味了。他们于是停止玩牌,后来就开始争论什么事情,再后来就开始嚷叫。还有人拍桌打椅,最后只好分散,回到各自的角落里。但在他们的心里争论、叫嚷还进行了好久,因为他们突然又升起了怒火,所以不愿继续值班,而是睡觉去了。房间里的各个角落都是静悄悄的,活像一座空窖,而且冷得要死。最后一个入睡的是奥克安诺夫。正如他后来所说的:“不知道是梦还是真,反正我确实模模糊糊听到拂晓前不久,有两个人在我身边谈话。”奥克安诺夫说他认出其中一个是齐莫维金。齐莫维金站在身旁把老朋友列姆涅夫叫醒,他们低声交谈了好久。后来齐莫维奇走了出去,随后就听到他用钥匙开厨房门的响声。事后房东太太一再要大家相信,说钥匙原本是放在她的枕头下面的,可是在那天夜里却丢失不见了。奥克安诺夫一再证明,他最后听到他们两人走到屏风后面病人的床前,点燃了那里的一支蜡烛。他说以后的事,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他两眼已经合上睡着了。后来他是和大家一起醒来的,当时房间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从床上一跃而起,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屏风后面响起了一声喊叫,连死人听了都得打战。这时,许多人都感觉到,那里的烛光突然熄灭了。顿时出现一团慌乱,大家的心好像都停止了跳动。大家拚命朝发出喊声的地方跑去,但在这时屏风后面却传来了争吵、叫骂和殴打的声音。大家重新点燃灯光,于是看到齐莫维金和列姆涅夫在互相扭打,互相责怪、谩骂。在灯光照亮他们之后,其中的一个大声嚷叫:“不是我,是强盗!”另一个,也就是齐莫维金则大叫:“别动我,我是无辜的,我马上发誓!” 他们两个都没有人的模样了,但在最初的煞那间,谁也顾不上他们。因为已经不在屏风后面原来的地方了。大家马上把两个打架的分开、拖走,于是发现普罗哈尔钦先生已躺到了床底下,显然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但在此以前他拚命把被子和枕头往自己身上拉,所以床上只剩下一床光秃秃的、油渍斑斑的旧垫子(被单是从来也没有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谢苗·伊凡诺维奇从床底下拖出来,抬到垫子上,但马上发现大家手忙脚乱已经大可不必了,他完蛋已成定局。他的两手发僵,身子已经快站不住了。大家站在他身旁,他的手还在微微颤动,全身不停地发抖。他在拚命挣扎,想用两手做点什么。舌头转不动了,但两只眼睛却在不停地眨着。据说刚被刽子手的刀斧砍下的人头就是这个样子,虽然冒着鲜红的热血,但脑袋还是活的,眼睛还在眨来眨去。 最后一切趋于平静,而且越来越平静了。临死前的战栗和痉挛也已停止。普罗哈尔钦先生两脚一挺,动身上西天去了。究竟是谢苗·伊凡诺维奇害怕什么呢,还是像列姆涅夫一再坚持认为的那样,是他作了一个什么梦呢,还是他犯了什么别的罪呢?不知道!问题仅仅在于即便现在庶务主任亲自出现在房里,亲自以思想自由、行为粗野、酗酒闹事为由,宣布开除谢苗·伊凡诺维奇也好;即便是现在从另一个门里走进一个披着破头巾的女乞丐,声称自己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大姑子也好,甚至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得到二百卢布的奖金,或者房屋起火,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脑袋已经开始燃烧也罢,——总而言之,在这些情况下,他可能连一个手指头也不会动的。正在第一阵惊慌已经过去,所有在场的人重新获得言语能力,又开始手忙脚乱,有的提建议,有的表示怀疑,有的喊喊叫叫的时候;正在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从床底下拖出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枕头、垫子底下甚至谢苗·伊凡诺维奇的靴子底下都搜了过遍的时候;就在列姆涅夫和齐莫维金受到盘问的时候,过去头脑一直最不聪明、最最安分守己的房客奥克安诺夫突然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气,显露出他的才华,抓起帽子,乘着乱哄哄的机会,溜出了屋子。在无人管理的惊慌状态达到最后顶点的时候,这个从来安安静静现在变得非常不安的角落里,房门打开了。一下子走进好几个人,就像大雪降落在头顶上,最先进来的一位先生,外貌堂堂,面孔严峻,而且很不满意。跟在他后面的是雅罗斯拉夫·伊里奇,跟在雅罗斯拉夫·伊里奇后面的是他的随从和机关里的所有有关的人员。走在这些人后面的是神情不安的奥克安诺夫。那位仪表堂堂、面色严峻的先生迳直走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身边,摸了一摸,做出一副鬼相,然后两肩一耸,宣布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人已经死去。不过他补充说了一句,前些天有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很有名气的先生,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一觉睡下去就忽然死去了。 这时,相貌堂堂、面色严峻的先生马上离开床前,说不必打扰他了,于是就走了出去。雅罗斯拉夫·伊里奇马上取代他的位置(这时列姆涅夫和齐莫维金已经交给其他人看管)。他详细问了几个人的情况,巧妙地控制了房东太太企图撬开的箱子,把靴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同时指出这双靴子全是窟窿,根本穿不得了,还要求把枕头还回去。后来他把奥克安诺夫叫到身边,问他要箱子的钥匙,结果发现钥匙在酒鬼朋友的口袋里,于是在有关人员的监督下郑重其事地打开了谢苗·伊凡诺维奇那只宝贵的箱子。经过清点,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在:两件破得像抹布的旧衣服,一双袜子,一条围巾,一顶旧帽子、几粒扣子、几个旧鞋底和一双靴统,——总而言之都是一些碎肥皂、旧内衣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全是一堆破烂、抹布、发霉发臭的垃圾,好的只有一把德国式的铁锁。他们把奥克安诺夫叫了过去,同他作了严肃的谈话,但奥克安诺夫却宣称准备去宣誓作证。他们要求把枕头拿来,里里外外都仔细看了又看,发现除了有点脏以外,其余各个方面都完全与一般的枕头无异。于是他们着手检查垫子,本想把它抬起来,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完全出乎意外的是,突然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家俯下身子,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纸包,包里有十来张一卢布的纸币。“嘿!”雅罗斯拉夫·伊里奇指着垫子上一处露出鬃毛和棉絮的空洞说。大家仔细检查,相信那是刚刚有人用刀子划破的,足有半俄尺长,有人把手伸进去一摸,摸出房东太太厨房里的一把菜刀,显然是有人用它划破垫子以后,匆匆忙忙丢在里面的。雅罗斯拉夫·伊里奇还没来得及从空洞里拖出菜刀来,又说了一声“嘿!”马上又掉出来另一个纸包,紧跟着就滚出两个半卢布的金币,一个四分之一卢布的金币,随后就是一些零钱和一个很大的五戈比的古币。所有这些钱币马上就被许多只手拾起来了。这时大家认为用剪刀把垫子干脆全部划开算了,于是就叫人取剪刀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烧了大半的烛头,给旁观者照亮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场面。十来个房客聚集在床边,他们穿着奇形怪状的各种各样的衣服,全都蓬着头,没刮胡子,没洗脸,一个个睡眼惺忪,还是昨夜准备上床睡觉的那副模样。有的人面如死灰,另一些人额头出现了汗珠,还有的人浑身冷得发抖,另一些人则发着高烧。房东太太完全吓呆了,静静地站着,两手交叉在胸前,在等待雅罗斯拉夫·伊里奇大发慈悲。女工阿夫多吉亚和房东太太宠爱的一只小猫怀着惊恐的好奇心从火炉上面探出头来张望;周围到处散的是撕碎、砸烂的屏风碎片;打开的箱子展出了它那并不珍贵的内容;乱丢在一旁的枕头和被子上面,盖满了垫子里弄出来的碎棉花;最后是放在一张三条腿的桌上一大堆越来越多的银币和各种钱币,在闪闪发亮。唯独谢苗·伊凡诺维奇始终保持绝对的冷静,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破产。剪刀拿来了,雅罗斯拉夫·伊里奇的一名助手想讨好上司,有点迫不及待地抖了一下垫子,以便更加方便地从它主人的背底下抽出来。这时候,谢苗·伊凡诺维奇好像很懂礼貌似的,先是身子一侧,背对着搜查的人们,让出一点点地方。第二次牵动时,他便脸朝下又让出一点,因为床上最后的一块侧面的木板不够宽,突然出人意外地头朝下扑通一声滚了下去,只有两条骨瘦如柴的大腿露在外面,朝天翘起,好像一颗烧焦的树上的两根枯枝。因为这天早晨普罗哈尔钦先生已经是两次出现在床底下了,所以他马上引起了人们的怀疑。有些房客便在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的率领下爬到那里去,目的是看看那里是否藏着什么东西。但是那几个探索者只是枉费心机,徒然碰痛了前额而已。雅罗斯拉夫·伊里奇马上将他们喝住,并吩咐他们立即把谢苗·伊凡诺维奇从糟糕透了的地方解脱出来。于是两个头脑最清醒的人每人用两只手抓住一只大腿,把这位意想不到的财主拖到亮处,横放在床上。这时垫子里的鬃毛和棉絮在周围到处飞舞,那个钱币堆越来越扩大,我的天啦!那钱堆里什么钱币都有,真是应有尽有啊!……这里有高雅的一卢布的,有体体面面、坚硬的一个半卢布的;有非常漂亮的五十戈比的;有四分之一个卢布的;还有二十戈比一枚的;甚至还有像老太婆一样没有多大用处的十戈比一枚的;还有五戈比的银币,全都用特殊的纸包着,摆得有条不紊,整整齐齐。其中也有一些稀罕的宝贝:两枚什么徽章,一个拿破仑金币,还有一枚不知名的、但是非常罕见的硬币……有些卢布也是属于远古时代的,如被磨损了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古币,有德国十字奖章式样的钱币,还有彼得大帝时代的、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比如还有现在非常罕见的硬币,可以戴在耳朵上的十五戈比的古币,虽然已经完全磨损,但仍然保留着足够数量的孔眼。甚至还有铜币,不过都已变成绿色,上面锈迹斑斑…… 他们还找到一张红纸,但上面什么也没有。最后,整个搜寻过程已经结束,垫子的面套也抖了不止一次,确信什么叮噹的响声再也没有了,于是大家把所有的钱都放到桌上,开始清点。粗粗一看,甚至可能产生错误,以为差不多有百把万,因为那一堆实在太大!当然没有一百万,虽然数目非常巨大——整整两千四百九十七卢布五十戈比。如果昨天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的募捐成功,也许可以凑足二千五百卢布这个整数。钱统统被拿走,死者的箱子贴上了封条。人们倾听了房东太太的申诉,并且给她指出什么时候、应该向哪里提交死者所欠账目的证据。有关人员签了字。这时也有人提到大姑子。但大家相信那在某种意义说,是属于虚构的神话,也就是说是谢苗·伊凡诺维奇想象力不够的产物。根据了解到的材料,人们不止一次地就此事对死者进行过指责。但是这个想法马上就放弃了,认为这种想法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于普罗哈尔钦先生的名誉,因此事情到此就算了结了。第一次惊慌过去,大家恢复理智、知道了死者是个何等样人之后,一个个都平静下来,默默不语,抱着怀疑的态度互相望了又望。 有的人对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行为耿耿于怀,甚至似乎有点生气……这么大一笔财产!这个人真会攒钱!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没有失去勇气,大胆解释为什么谢苗·伊凡诺维奇突然害怕起来的原因,但他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奥克安诺夫喝了点酒,其余的人好像有点缩头缩脑,而长着一个出奇的麻雀鼻子的小蚌子康塔列夫傍晚前从屋里搬了出去,行前把自己的箱子、提包非常认真地、一一封好、扎好,冷淡地向好奇的人们解释:世道艰难,这里住不起了。房东太太不停地痛苦嚎啕,痛骂谢苗·伊凡诺维奇欺侮她孤苦伶仃。大家问马尔克·伊凡诺维奇为什么这个死者不把自己的钱存进当铺①?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回答说;“头脑太简单啦,太太,想象力太不够啦!” “您也太单纯啦,太太!”奥克安诺夫插嘴说道,“一个人二十年来在您这里省吃俭用,千方百计克制自己,人一推他就会倒下,可您却老是烧汤喝,没时间管他!……唉,太太! ……” “哎呀,你教训我还嫩了点!”房东太太继续说道,“其实何必存当铺呢!他只要给我一小把钱,然后对我说,‘拿着,乌斯季尼尤什卡,这是给您的赏钱,只要我在世上活一天,你就管我一天的饭。’其实只要讲清楚,我就会保证给他吃喝,好好照顾他的。哎,这个道德败坏的家伙竟是个大骗子,把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妇道人家给骗了!……” 大家又走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床前。现在他规规矩矩躺着,穿着他的一套最好的、显然是他唯一的衣服,僵硬的下巴额藏在系得不大高明的领带后面,洗了脸,梳了头,不过胡子刮得不太干净,因为这里找不到剃刀,唯一的一把属于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所有的剃刀早在去年就卷了口子,拿到托尔库契市场上卖了个好价钱。其他的人都是上理发店刮脸的。房里还没来得及整理、收拾。打碎的屏风仍然躺在原来的地方,把谢苗·伊凡诺维奇的离群索居之处完全①旧时俄国的当铺也可存钱,有利息。 暴露出来了,似乎象征着死亡把我们遮盖隐私、阴谋、挨打的幕布揭开了。垫子里的东西,也没有收拾好,一大堆一大堆地摆在四周。整个这一突然冷却的角落在诗人看来,完全可以比作遭到粉碎的“善于持家”的燕子窠:一切的一切都遭到了暴风雨的吹打和折磨,小鸟和母鸟一同罹难,温暖的绒毛、羽毛、棉絮都被刮得遍地皆是。……不过,谢苗·伊凡诺维奇看起来与其说像个自私自利的老人,不如说是一个惯于行窃的麻雀。现在他已沉寂下来,好像完全躲起来了,似乎不是他有错,不是他出鬼点子骗人,使所有的好人上当,好像不是他不讲廉耻,没有良心,最最不讲道德。他现在已经不听受尽欺凌、孤苦无依的房东太太的痛哭嚎啕了。恰恰相反,他作为一名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财主,即便躺在棺材里也不浪费时间、无所作为,好像他还在绞尽脑汁,打着投机盘算。他的脸上露出深思熟虑的神态,两唇紧紧地闭着,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如果是在生前,怎么也不会料到是属于谢苗·伊凡诺维奇的。他好像变得聪明了。他的一只右眼不知怎的在狡黠地微眯着。谢苗·伊凡诺维奇似乎想说点什么,有个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要通告大家,要作出解释,而且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可是时间毕竟没有了……这时候仿佛听到这么一段话:“你怎么啦?你听我说,你是蠢婆娘,快别哭啦! 不要诉苦!你听我说,好好地睡一觉吧!我死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真的!躺着真好……你听着,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是个女人,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可要明白啊!我现在是死了,如果不是那样,我大概也就没有死。你听着,要是我不死,我爬起来,那会出现什么呢,啊?” [book_title]波尔祖科夫 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个人。甚至他的外貌都有点特殊。不论您多么心不在焉,都会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而且还会抑止不住地放声大笑。我的情况就是如此。应当指出的是,这位矮个子先生的一对细小眼睛总在不停地转动,或者说,他这个人的整个身子,对于投向他的目光,特别敏感。他几乎总能本能地感觉出有人在对他进行观察,于是他马上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的观察者,然后抱着忑忐不安的心情,分析投射过来的目光。两只眼睛老是不停地梭来梭去,身子不断地左右转动,使他看起来很像是一个活动的风标。说来真奇怪! 他似乎害怕别人嘲笑。其实他几乎就是一个为了糊口而不得不让人取笑逗乐的小丑。他常常乖乖地伸出自己的脑袋,让大家戏弄,不仅仅在精神上,而且在肉体上甘愿忍受别人的戏弄。当然这要看他是与什么人在一起罗。心甘情愿自动当丑角的人,是不值得可怜的。但是,我发现这人是一个怪物,这个可笑的人根本不是职业小丑。他身上还残存着某些高贵的品质。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他总是为自己而感到担惊受怕的病态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觉得他总想为别人效劳的愿望与其说是为了捞到物质上的好处,不如说是出于他的一颗善良的心。他很高兴别人当着他的面、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对他进行嘲笑。但与此同时,一想到他的听众冷酷无情、以怨报德(这一点我可以发誓),他心里就感到非常痛苦。因为这些听众不是嘲笑他的举动,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包括他的心、他的头脑、他的外貌、他的全部血肉之躯。我相信此时此刻他会感觉出自身的处境是何等的狼狈,但是他的抗议却又很快地在他的心中消失,其实他每次的抗议都是极其宽容的。我深信这一切的一切之所以发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完全是出于他的心地善良,根本不是因为他没有借到钱而被人赶了出来的缘故。这位先生是经常要借钱的,也就是说他用这种借的方式向人乞讨。每当他做完各种各样的鬼脸、让人笑够了的时候,他就觉得他多少争得了一点点权利,可以向人开口借钱了。但是,我的天哪!那里是什么借钱啊!他开口借钱时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啊!我实在无法想象,在那么小的空间,也就是说在这位矮小蚌子的布满皱纹、颧骨高耸的脸上,能够同时容纳那么多各种各样的鬼相,那么多各种不同性质的感受,那么多极其深刻的印象!那里面什么没有啊!真是百感交集:有难言的羞愧,有假装的厚颜无耻,有懊丧,有愤懑,有突然的脸红,有对失败的耽心,有因胆敢打扰别人而要求宽恕的表情、有个人的尊严感,也有充分意识到自己渺小无用的自卑——所有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以这样的方式,已经在人世间闯荡了整整六年,可至今还没有弄清楚,在借债的微妙时刻,究竟应该采取何种表情!当然,要做到完全冷酷无情、卑鄙无耻,他这个人是永远也办不到的。他的心太善良、太热情了!我甚至要更进一步说,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最最诚实、最最高尚的一个,不过他有一个小小的弱点:只要能够讨好别人,你一声令下,他什么卑鄙的事情都可以去干,而且心甘情愿,毫不考虑自己。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人们通常所说的窝囊废。最最令人可笑的是他的衣着。他几乎穿得与大家一模一样,既不比人家好,也不比人家坏,一身干干净净,甚至有点过分讲究,而且想通过衣着,暗暗地显示出他自己的体面和尊严。这种外表上的平等与内心里的不平等,他经常为自己的耽心,同时又不停地自我作践——所有这一切的一切,便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人觉得他既可笑又可怜!如果他真正从心灵深处相信,他的听众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尽避他的亲身经验告诉他并非如此,但他仍然持这种看法),他们嘲笑的只是他的那些可笑的举动,而不是他这个苦命的人,那么,他就会高高兴兴地脱下燕尾服,反穿着走到大街上,去迎合别人开心的愿望,自己也从中得到乐趣,反正只要能使自己的衣食父母发笑,只要能给他们带来愉快就行。但是,不论他使用何种办法,还是永远也无法得到平等。他还有一个特点:这个怪人的自尊心很强。只要没有什么危险,他冲动起来,甚至敢于舍己救人。对于那些弄得他愤怒已极、忍无可忍的庇护者,他善于巧妙对付。有时他甘冒风险,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几乎有点英雄的气慨呢!但是,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不长,往往只是几分钟的行为……总而言之,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受苦受难者,而且是一个最最没有用的、因而也是最最滑稽可笑的受苦受难者。 客人们掀起了一场人人参与的争吵。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这位怪人一下子跳到一把椅子上。他扯起嗓子拚命喊叫,要求别人让他一个人单独发言。 “您去听听吧,”主人悄悄地对我说道,“他往往能讲出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来……您觉得他很有趣吗?” 我点了点头,就挤进了人群之中。 确实,那位穿着相当体面的先生跳到了一张椅子上,拼命大喊大叫,引起了大家普遍的注意。许多不认识这位怪人的人,相互疑惑不解地使使眼色,另外一些人则放开喉咙,哈哈大笑。 “我认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我应该比所有的人都更了解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怪人从自己站着的高台上叫道,”先生们,请你们让我来讲吧。有关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的事,我一定会讲得好的!我知道他的一件事,那简直是一件天下奇闻,妙极了!……” “那您就快讲吧,奥西普·米哈依内奇,您快讲吧!” “您快点讲吧!” “你们好好听嘛!” “大家好好听着,好好听着!!!” “好,我就开始讲起来,不过,先生们,这件事有点特殊……” “好啊,好啊!” “这件事挺好笑的。” “很好,太妙了,真是妙不可言!——您倒是快点言归正传呀!” “这件事是我、你们最最卑贱的仆人,个人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 “那您为什么一再宣称您要讲的那件事非常可笑呢?” “甚至还有点可悲呢!” “啊!!!” “总而言之,先生们,你们现在将要听到我讲的那件事是这样的,它使我结识了一伙非常有趣的人物。” “别绕弯子,快些讲吧!” “那事件嘛……” “您怎么老是说那件事那件事的,您倒是快点把那个值得一讲的寓言故事讲出来嘛!”一位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留有一口胡子的年轻先生,用嘶哑的嗓音说道。他一手插进自己的裤口袋里,本想掏出手帕,结果却无意之中把钱包掏了出来。 “那件事嘛,我的先生们哪,我希望在我讲完以后,能够看到你们中的许多人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最后还有一点需要交待,就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我才没有结成婚。” “您结过婚!……有老婆!……波尔祖科夫想过结婚!!” “老实说吧,我倒真想现在就能看到一位波尔祖科夫madame①!” “请问您以前的那位波尔祖科夫太太的芳名叫什么?”一个年轻人挤到故事讲述者的身边,尖着嗓子问题。 “先生们,故事的头一章是这样的:“那是整整六年前的春天,具体点说,就是三月三十一日。 ①法语:夫人。 先生们,请注意这个数字,它是四月的前一天……” “是四月一号的前一天!”长着一绺鬈发的年轻人大声叫喊起来。 “先生,您真会猜!那是一个傍晚。N县城的上空,暮色越来越浓,月亮正想从苍茫的暮色中爬出来……总而言之,那里的一切都非常好。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暮色朦胧的时候,我与我那已故的、与世隔绝的祖母告别以后,便偷偷地从我的寒舍之中溜了出来。请原谅,先生们,我使用了一个很时髦的用语与世隔绝?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尼古拉。尼古拉依奇那里听来的。不过,我祖母的确是与世间隔绝的:她又瞎、又聋、又哑、又蠢,反正你怎么说她糟都行!……我坦白承认,我当时胆战心惊,正打算去干一件大事,我的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就像小猫的脖子让一只瘦骨棱棱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似的。” “请您等一等,波尔祖科夫monsieur①!” “您有什么吩咐?” “请您讲简单一点,请您别费那么大的劲兜圈子!” “我遵命,先生!”奥西普·米哈依内奇有点尴尬地说道。 “我走进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的那幢小房子(这是他光明正大化钱买下的)。大家都知道,菲多谢·尼古拉依奇不是我一般的同事,而是我的顶头上司。仆人向他禀报以后,便马上将我引进他的书房。我现在还清楚记得:那间屋子里一团漆黑,连一支蜡烛也没点。我抬头一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①法语:先生正走进来。随后我们两人便都留在黑暗之中……” “你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位军官问道。 “您看呢,先生?”波尔祖科夫问完以后,赶紧把微微痉挛着的脸庞,转向长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 “是这样的,先生们!这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其实呢,也算不上什么奇怪,只不过发生了一件所谓常见的生活小事而已。我很随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他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不过是国家发行的……” “钞票吗?” “是钞票,先生!接着我们就进行了交换。” “我敢打赌,这里散发着一股行贿的味道,”一位衣着体面、头发理得短短的青年先生说道。 “是有一点行贿的味道,先生!”波尔祖科夫紧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唉,就算我是自由主义者这样的人我也见过不少! 如果说你们今后会有机会去外省当差,那就请你们千万不要……在自己的家门口伸手……免得被烫伤了……因为有个文学家说过:就是祖国的炊烟,我们也觉得愉快和香甜! ①——我们的祖国啊,是我们的母亲,先生们,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我们都是她的儿子,是靠吃她的乳汁长大的!……” ①这是俄国文学家格里鲍耶多夫的爱国主义名句,见之于他的代表作《智慧的痛苦》全场马上响起一片笑声。 “不过,信不信由你们,先生们,我可从来没有收受过贿赂。”他说完以后,将信将疑地把全场扫视了一遍。 一场经久不息的哄堂大笑。像一阵排炮的轰鸣,把波尔祖科夫说话的声音,完全淹没了。 “对,的确是这样的,先生们!……” 他马上把话头停住,继续环视大家,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也许——谁知道呢?——也许他此刻突然想起,他比这一伙老实人中的大多数都老实呢……所以,直到大家的笑声结束,他脸庞上的严肃表情还没有消失。 “是这样的,”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以后,波尔祖科夫开始说道:“虽然我从来没有收受过贿赂,但这一次我却是有罪的:我从一名贪官手里……接过贿赂……把它塞进了口袋里……也就是说,我当时手中掌握着一些文件,如果我把这些文件交给某一个人,那么,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就要倒大霉。” “这么说来,他就是这样把那些文件收买了?” “是收买下来了。先生!” “给了您很多钱吧?” “给我的钱嘛,就是眼下一个人出卖自己的良心所得的那么多……如果有人愿意给的话。不过,当我把钱塞进口袋里的时候,我的脑袋上好像浇了一瓢开水,非常难忍。我确实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老是那么一副模样,先生们,你们看到了吧。我当时半死半活的,上下两片嘴唇,不停地翕动,腿脚瑟瑟发抖。是的,我有错,我有罪,我感到羞愧万分,无地自容。我简直罪该万死!我打算向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请求宽恕……” “怎么样,他宽恕您了吗?” “我还没去请求呢,先生!……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当时是应该这么做的。因为我有一颗火热的心。我看到他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于是便说道:“您是连上帝也不怕的了,奥西普·米哈依雷奇!” “你们看,我该怎么办呢?出于礼貌我只好两手一摊,把脑袋扭到一边去。我说,‘我到底为什么要害怕上帝呢!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其实我这么说,也是出于礼貌……我自己简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呢。 “‘很久以来你就是我们家的朋友,甚至可以说,你已经成了我们家的儿子。——谁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可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想起来要告密,而且是现在就打算去告密!……你这样做,叫我今后还要不要相信人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先生们,你们看吧,他就是这样对我发表了一大通训诫的话!他还说:‘不,请您告诉我,今后我还要不要相信人,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心想,您相信不相信人与我何干! 您知道,我当时喉咙怪痒痒的,声音也发起抖来了,而且已经预感到我的坏脾气马上就要发作,于是我赶紧抓起帽子就走…… “‘您到哪里去呀,奥西普·米哈依雷奇?难道在节日前夕……难道您现在还在记我的仇,到底我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您?……’“我急得连连直叫:‘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唔,这就是说,我被他的话软化了,就像白砂糖遇到了水,一下子就融化了,先生们!这还不算呢!连装在口袋里的那一大包钞票也好像在大声喊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该死的强盗!’——而且那包钞票好像竟有五普特①那么重……(要是真有五普特重那就太好了!……) “‘我发现,’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我发现您在后悔……您知道,明天就是……’“‘就是埃及玛丽亚节(即愚人节),先生……’“‘好啦,不要难过,’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够啦,犯了错误,悔改了就好嘛!我们走吧!也许,’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继续说道,‘也许我还能把你拉回到真正的道路上来……也许我那些不大起眼的家神(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强盗正是用的‘家神’这个词)会把您的那颗已经变得僵硬了的(我不想使用“铁石的’这个字眼)、深深地误入迷途的心温暖过来……’“他随即拉起我的手,先生们,把我带到他的家人那里。 我觉得背部透过一股冷气,于是浑身瑟瑟发抖!我当时心想,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呢?……你们需要知道的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反正后来出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情况! “莫非是波尔祖科夫太太来了吗?” “正是玛丽亚·菲多谢耶夫娜,先生!不过,你们知道,她命中注定不能成为你们所说的波尔祖科夫太太。她没有得①俄国计量单位。一普特等于.公斤。 到这份荣誉的福气!你们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他们家几乎把我当儿子对待,这话倒是不假。半年以前,一个名叫米哈依洛·马克西梅奇·德维加依洛夫的退职士官生当时还没死,那情况确实如此。不过后来,他听从了上帝的召唤,上西天去了。据说他留下过一份什么遗嘱,可找来找去,哪儿也没有。后来查明,他根本就没有立下什么遗嘱…… “‘嘿!!!’” “唔,这事嘛,也没有什么关系。真没办法,先生们,我说漏了嘴,扯得太远了,请原谅!本来嘛,爱说几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固然不好,不过说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更糟糕的是我的前程从此也就完蛋了。因为那位士官生已经退职,他连他的家门都不让我进(他的生活可阔气啦,因为他手长,会捞钱)。如果我说他被他们家当亲儿子对待,也许是不错的。 “‘啊炳!!!’” “是的,正是这样,先生!于是从此以后,我就经常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露面。我一再发现问题,但是我都忍着没说。也是活该我倒霉(也许是我走运!),一名马匹采购员突然来到我们这座小城。这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的工作流动性很强,也很轻松,全是与骑兵有关的。他一来就牢牢地扎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身边,就像一尊大炮安放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样!我的坏脾气一发作,就旁敲侧击地说:‘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您为什么要欺侮我呢?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已经成了您的儿子。我一直等着您像父亲那样对待我……’他开始对我作出回答,可他那是什么样的回答啊,我的乖乖!好吧,这就是说,他总算开口说话了。他像朗诵一整首长篇叙事诗似的,不顾一切地念下去。你只能乖乖地听着。他的甜言蜜语叫你听得直咽口水,摊开两手!可是他说的意思,你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无法理解,于是你只好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他把我的脑子搞得迷迷糊糊的,就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扭来扭去,叫你怎么也捉摸不住。唔,天才,他简直就是天才。他那张嘴真叫人听了胆战心惊!我就吓得魂不附体、坐立不安,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扯起嗓子唱情歌,又是送糖果、又是说语义双关的俏皮话,还时不时地唉声叹气!我说我痛苦极了,我是为爱情而感到痛苦的。 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悄悄地作解释,表心迹!可我这人真蠢!我竟然没有去找教堂执事打听打听,我已经年近三十……这怎么行呢?我却臆想天开,竟然想要耍花招!不!我的事情进行得很不顺利,周围全是一片对我的嘲笑声,——嗯,我也火起来了,气得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于是一走了之,从此不再跨进他的家门。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马上去告密!是的,我是想去干卑鄙的事,我想出卖朋友。老实说吧,告密的材料多的是,而且都是很有份量的材料,拿出去可以卖个大价钱的。这可是一桩大买卖啊!我把这些材料和告密信拿出去,准可以换回一千五百银卢布!” “‘啊!这可是贿赂呀!” “对,先生,这正是贿赂,是一名贪赃枉法的官员付给我的!(其实这也算不得是什么罪过,真的算不上!)好啦,现在就让我来继续讲下去吧。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他是把我拖进客厅的,当时我已半死不活。他们家的人都在那里迎接我:似乎他们都受到了委曲,或者说不但是受了委曲,而且是伤透了心,简直是……唔,这么说吧,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几乎就像死人一样。但与此同时他们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目光中流露出庄重的神色,类似一种亲切的,慈父般的表情……好像我是回头浪子,回到了他们身边。 你看,事情竟然弄到了这种地步!他们让我坐下来喝茶,可我哪有心思喝茶呢!我自己的胸膛里好象烧开了一壶水,全身都在沸腾,可两条腿却越来越冷,冷得像块冰。我全身缩成一团,害怕起来了!他的夫人、七等文官太太(现在已经是六等文官太太了)玛丽亚·福明尼什娜,一开口就对我以你相称,她说道:‘大少爷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啦?!’我回答她说:‘没什么,我有点病,玛丽亚·福明尼什娜……’可是我说话的声音却在发抖!她这个阴险毒辣的女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无原无故地放肆数落起我来了。她说:‘看得出来,是良心叫你心里感到过意不去了吧,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的亲爷老子!在我们家吃的面包和盐把你的良心叫醒了吧!我们带血的眼泪让你回心转意了吧!我的天哪,她就是这么昧着良心说话,真是一个可怕的婆娘!她就这么坐着,不断地给我沏茶。我心想:你到市场上去看看吧,我的好官太太,哪一个女人比得上你厉害!我们的官太太就是这么一个厉害的婆娘!这时,活该我要倒霉了:她女儿玛丽亚·菲多谢耶夫娜走出来了,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脸色有点苍白,一对小眼睛红通通的,好像刚才哭过。我一见她就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就像死人一样。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在为马匹采购员的离去而伤心落泪的。那小子脚底涂油,溜了。他很知趣,趁着还没出事就走了。实际上他也该走了(现在顺便说说罢了),他出差的期限已经过去,其实他也算不上是出公差!他这一走……这一对恩爱的父母亲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虽然知道了全部情况,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偷偷地掩盖起来算了——家丑不可外扬嘛!……咳,真没办法,我望了她一眼,觉得一切都完了,简直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斜眼望了望我的帽子,想抓起就走,而且越快越好!可是不行了:我的帽子被他们叫人拿走了……说老实话,没有帽子我也想走——唔,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已经走不成了,他们把门闩上了。他们开始同我友好地说说笑笑,又是丢媚眼,又是逗我嬉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结果胡说了一大通求爱的话。她呢,我的那个心上人,马上坐到钢琴边上,用满怀委曲的声调,唱了一首关于依着马刀站立的骠骑兵的歌——简直把我的魂都唱出窍了。‘好啦,’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说道,‘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忘了它吧!来,快过来……让我来拥抱你!’我当时马上就跪在地上,把脸庞紧紧地贴在他的坎肩上。‘我的恩人哪,你真是我的生身父亲!’我边说边流泪,简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的主啊,当时出现的是什么场面啊!他哭了,他老婆哭,玛申卡①也哭,大家全都哭作一团……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人,就连她也哭了……更有甚者,孩子们从各个角落里爬了出来(上帝赐给他一大群孩子),他们也哇哩哇啦地大声哭了起来……不知道到底流了多少泪,不过那是感激的泪,那是高兴的泪,因为浪子终于回来了,就像士兵凯旋还乡一样! ①玛丽亚的爱称。 于是又是上点心,又是做游戏,忙得不亦乐乎!唉哟,我好痛啊!什么地方痛!心痛!想谁呢?我亲爱的人儿呀,她胀红了脸!我和老头子一起干了一杯甜酒。总而言之,他们把我服侍得好好的,使我感到无比的高兴!…… “后来我回到了祖母身边。到回家里以后,我在我的小房间里来回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我把祖母叫醒来,把我的喜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钱都给你了吗!这个强盗?’‘给了,奶奶,给了,全给了,我的亲奶奶!我们家走鸿运啦,快开门呀!’‘好啊,现在你就结婚吧,正是时候,你快结婚吧!’老太太对我说道,‘你知道吗,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随后我把索夫龙叫了醒来。我说:‘索夫龙,快点帮我把靴子脱下!’索夫龙给我脱下了靴子。‘好啦,索夫龙,你现在给我道喜吧,吻吻我吧,我就要结婚啦!老弟,我真的要结婚啦。你明天来个一醉方休,然后就去散散心,我告诉你吧,你老爷我就要结婚啦!’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本该开始睡觉的,可是不行,睡不着!我又爬起来,坐着想呀想呀,忽然间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明天不是四月一日吗?那可是个开朗、快活的日子呀!怎么有这么巧啊?你瞧我想得多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先生们!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点上蜡烛,就这样穿着睡衣坐在写字台前。也就是说我完全忘乎所以了。先生们哪,你们知道,一个人一旦着了迷,他就一定会忘乎所以的!他甚至会一头扎进污泥里!也就是说,有的人竟然有这样的怪脾气:人家要他的这个,他马上就给了他们,还说,给,你把那个也拿上吧!人家要打他的耳光,他不仅送上面颊,而且还高高兴兴地把整个背脊都送上去。过后他们又拿白面包来引诱你,把你当狗耍。而你呢,却一心一意地用你的笨爪子去拥抱他们,还同他们亲嘴!先生们,现在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吗?你们在笑,你们在交头接耳说悄悄话,我全都看见啦!等我把全部真实情况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以后,你们就会一起来笑话我,就会来捉弄我,可是我现在却一直在对你们说呀,说呀,说个不停。是呀,谁在叫我说呢?又是什么人在捉弄我呢?谁站我背后老是嘀嘀咕咕催我:‘说呀,说呀,你快讲嘛!’可是,我不是一直在说吗,讲吗,给你们掏心里话吗?打个比方说吧,我把你们都当成了自家的亲兄弟,我的至亲密友啦……嘿!!!’” 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哈哈笑声,逐渐汇集起来,终于完全淹没了故事讲述者的声音。但讲述者却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把话头停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扫视整个会场,足足有好几分钟之久。他好像受到某种激情的冲动,把手一挥,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了,似乎他真的发现了自己处境的可笑。随后他又继续往下讲去:“那天夜里,先生们,我几乎没有睡觉。我整夜都在纸上划划写写。不知道你们看见没有,我竟然想出了一个新花样! 唉,先生们哪!这事一想起来就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这种事要是夜里干的,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当时睡眼朦胧,头脑一时糊涂,信口开河,说一大通胡话,也不怎么要紧。可是不! 第二天早晨天不亮我就醒来了,总共才睡一两小时,马上又接着往下写!我穿好衣服、洗完脸、卷好发,还抹了点发蜡,然后套上一件新燕尾服,就迳直走到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去贺节。写好的纸条则放在帽子里面。迎接我的是菲多谢·尼古拉依奇,他张开双臂,又要我投进他父亲般的怀抱中,贴在他的坎肩上!这时我却拉起架子来了。昨天想好的一套还在脑子里盘桓!我往后退了一步。我说:‘不,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如果您乐意的话,请您马上看看我写的字条!’说完我就把纸条递给了他。你们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上面写的内容是这样的:鉴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必须申请辞职,而且在辞职请求书上,全体官员都匆匆忙忙签过名的!这就是我想出的新花招。主啊!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所以我就做出一副还在生他们的气的样子,给他们开个小小的玩笑。我说经过一夜的考虑,我的想法改变了。不但改变了想法,而且觉得灰心丧气了,比以前觉得更加委曲了。我还说,你们看吧,我的救命恩人哪,我根本没有把您和您的女儿放在眼里,至于钱嘛,昨天我已把它装进口袋里,今后生活有了保障,所以我就给您递上辞职报告。我不想在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这种人领导下工作!我希望到别的部门去干活,到那时你就等着瞧好看的吧!我要去告您!我装成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想吓唬吓唬他们一下!还想好了吓唬他们的办法呢!啊? 先生们,你们觉得办法想得好不好?这都是因为昨天我在他们家里受到了亲热的接待,因此我想开个小小的玩笑,取笑一下菲多谢·尼古拉依奇那颗慈父般的心…… “他刚一拿起我的报告,将它展开来,我就发现他的整个面部都在颤动。他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奥西普·米哈依雷奇?’我却像傻子一样,说:‘今天是四月一日,我给您贺节来了,菲多谢·尼古拉依奇!’这就是说,我完全像个顽皮的孩子,悄悄地躲在奶奶的围椅后面,突然放开喉咙,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叫,想吓她一大跳!是呀……简直讲起来都不好意思,先生们!不,我不能再讲下去了!” “不行,您讲下去,以后怎么样呢?” “‘不,不,您得讲下去!不行,您一定要讲下去!”四面八方都在齐声叫嚷。 “我的先生们哪,随后就是闲聊,天南海北地任意议论,还加上唉声叹气!他们说我是个跳皮鬼,又好开玩笑,简直把他们吓得要死!还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把我说得都害起羞来了。我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心想:怎么可以让我这样有罪的人占据这样神圣的位置呢?这时,那位官太太尖着嗓子说话了:‘唔,你是我的亲人,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到现在我的两条腿还在打颤,连站都站不住呢!吓得我像疯子一样,跑去找玛莎。我说:‘玛申卡,我们出事啦!你去看看吧,你的那一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自己造的孽,亲爱的,你就原谅我这个老太婆吧,是我粗心大意,给你找错了人!唔,我想是这样的:他昨天很晚才离开我们回家,他可能以为,也许他觉得我们昨天是故意讨他的好,给他上圈套呢!我这么一想,就吓懵了!得了吧,玛申卡,你不用给我使眼色啦。奥西普·米哈依雷奇对我们来说,又不是外人,我是你的亲妈,决不会说你的坏话的!谢天谢地,我活在世上可不是二十年,而是整整四十五年呀!……” “唔,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先生们!我当时差点卜通一声跪在她的脚前!于是又是痛哭流泪,又是拥抱亲吻,接下来又开始开玩笑!因为四月一日是愚人节,所以菲多谢·尼古拉依奇也开起玩笑来了。他说飞来了一只火鸟,它的嘴是金刚石做成的,嘴里还衔着一封信呢!他也想愚弄别人,于是掀起了一场哄堂大笑!那场面真是感人!呸!连讲起来都觉得丢人呢! “好了,我的先生们,现在整个故事就快要完了。我们在他们家住了一天、两天、三天,一连住了一个星期。我已经完全成了他们家的未婚女婿!这还用说吗?结婚的戒指已经订好,结婚的日子也确定了。只是他们在钦差大臣到来之前,不愿宣布罢了。他们正在等待钦差大臣到来。我等钦差大臣更是心急火燎,因为他不来,我的喜事就办不成。我心想应该早点把他打发走掉才好。可是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却在高高兴兴的喧嚣声中,把所有的工作都推到了我的头上:结帐啦,写报告啦,核对帐目啦,做总结啦——我一看,真是乱得要命,什么都是乱糟糟的,到处都有问题!心想我总该为老丈人出把力吧!可他老是生病,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 怎么办?我自己一连几天几夜没睡觉,身子瘦得像根火柴。我耽心我也会病倒!不过,后来总算把一切事情都办好了,而且是在限期以前完成的!突然,他们家派人来找我,来人说:‘快,菲多谢·尼古拉依奇的情况很不妙!’我马上拚命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到那里一看,看到我的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坐在那里,身上裹着被子,额头上敷着醋,皱着眉头,口里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他一见我就说:‘你是我的亲人,你是我喜爱的孩子!我快要死啦!我的那些小鸟们哪,我把你们托付给谁来抚养呢?’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抱成一团,哭得个死去活来,玛申卡也泪流满面。唉,我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接着说:‘不,上帝是非常仁慈的,他不会因为我有罪而惩罚你们的!’说完他就把所有的人都支使开。等到他们一走,他就吩咐把房门锁上,于是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我有一件事求你?’‘什么事?’‘是这样的,小老弟,我临死都不得安宁,我很需要钱!’‘怎么会这样呢?’我满脸胀得通红,话都急得说不出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小兄弟,我得掏自己的钱去还公款。为了大家的利益,我是不惜一切的,就是搭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使我感到痛心的是:一些造谣生事的家伙在你面前往我身上泼污水……使你误入了歧途,害得我从那时候起就白了头!眼看钦差大臣就要到来,可马特维耶夫还差七千卢布不对数!可是我得负责呀……我不负责谁来负责呢?!老弟,上面肯定会要惩罚我的,你看怎么办呢?从马特维耶夫那里你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的!现在他已经够受的了,我怎么好忍心让他这个苦命人去担风险呢?’我心想:圣人哪,他可真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君子啊!这才真是一颗善良的心啊!他还继续往下说道:‘我女儿的陪嫁钱,我是决不动用的,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自己也确实有一点钱,不过都借给人家了。 现在哪能一下子收得回来呢?’我马上就卜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大叫:‘你是我的恩人,我侮辱了你,使你受了委曲,那些造谣生事之徒写了告你的状子,你不用难过,把你给我的钱拿回去就是了!’他望着我眼泪双流,说:‘这正是我希望你做的!我的儿呀,快快起来!以前我为女儿的眼泪原谅过你,现在我是打心眼里原谅你了!你治好了我的创伤!我要世世代代为你祝福!’就这样,他刚刚祝福完,我就一口气跑到家,把钱全部拿来交还给了他。我对他说?‘老爷子,拿去吧,全在这里,我只用去了五十个卢布!’他说:‘没关系。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就是时间很紧。你抓紧时间写个报告,报告的日期往前填写,就说你急着要钱用,所以要提前支取薪水五十卢布。我把报告拿去交给上司,说提前给你发了薪水……’好啦,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先生们!你们怎么看呢? 我可是连报告都写好了啊!” “喂,以后到底怎么样呢?这事到底怎么结束呢?” “我的报告刚刚写完,我的先生们哪,事情就结束了。第二天,也就是过了一天以后,一大早我就收到一封盖有公章的信。我拆开一看,你说是什么?一份退职书!还说什么叫我赶紧办理遗交手续、结清各项帐目,另谋高就云云! “‘怎么能这样呢?’” “我当时拚命叫喊:怎么能这样呢?!先生们哪!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原以为是无意造成的差错,可是不,钦差大臣已经进城来了。我的心不禁为之一抖!唔,我转念一想,根本不是无意造成的差错!我便像往常一样,迳直去找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我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什么事呀?‘就是这份退职书呀!’‘什么退职书?’‘你看这是什么?’‘哦,这个么?是退职书!’‘难道我要求过退职吗?’‘您自己不是打过辞职报告吗?您四月一日交的呀!’(我当时没把那张纸条要回来!)‘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我耳朵里听到的是您说的话吗?我眼睛里看到的是您这个人吗?’‘当然是我,难道还有别人吗?’‘主呀!我的上帝!’‘先生,我感到遗憾,很遗憾!您这么早就想退职。先生,您脑子里好像有问题!至于退职证明,您尽可以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好。您一向表现还是很好的嘛!’‘您知道我当时不过是开个小玩笑嘛,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其实我并不想辞职,我之所以把那张纸条交给您,只是为了让你们,我的父母亲,开开心而已……’‘你这就不对了!先生,这种事怎么可以开玩笑呢? 难道可以拿报告开玩笑吗?开这种玩笑,是可以把你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现在再见吧!我没有时间,钦差大臣还在我们这里,我首先得工作。您无事可做,可以游手好闲,我们可得工作。至于您的退职证明,我会给您办好的。还有一点应该告诉您:我已经买下马特维耶夫的房子,近日就要搬家,希望我在乔迁之喜的时候不要见到您。祝您一路平安!’我拚命跑回家去,告诉奶奶:‘奶奶,我们完啦!’可怜的奶奶也跟着痛哭嚎啕起来。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小厮从菲多谢·尼古拉依奇家里跑来,手里拿着一张字条和一只鸟笼。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椋鸟。那只会说人话的小鸟是我在热恋中送给她的礼物。可纸条上只写着四月一日几个字,别的什么也没有。先生们,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想到了没有?! “唔,那么以后怎么样了呢?!” “后来怎么样!我有一次迂到菲多谢·尼古拉依奇,想当着这个卑鄙家伙的面说他几句……” “好啊!” “可不知怎的,先生们,我竟没有说出口来!” [book_title]脆弱的心 在同一个屋顶之下,同一套住房之中,同一个四屋楼上,住着两个年轻的同事:一个叫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涅菲杰维奇,另一个叫瓦夏·舒姆科夫……当然,作者觉得有必要向读者交代清楚,为什么一个主人公用全称,姓、名和父称一点不缺,而另一个却以小名称呼,目的无非是不让人以为这种写法不严肃,过份亲热、随便。但是,要达到这一目的则需要事先交代人物的身份、年龄、官衔和职务,甚至要描述他们的性格。许多作家都是这么做的。但本小说作者为了避免雷同(可能,某些人会认为这是出于狂妄),决定直接从人物的行动写起,说完这点开场白,作者就开始讲起来了。 除夕那天晚上,约莫六点钟的时候,舒姆科夫回家来了。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原来躺在床上睡觉,这时已经醒来。他眼睛半睁半闭地望了望自己的朋友,发现朋友穿着一套极其讲究的便服和一件干干净净的胸衣。这样的打扮自然使他大吃一惊。“他这么打扮是到哪里去呢?再说,中饭他也没在家里吃呢!”舒姆科夫此时已经点燃蜡烛,于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马上猜到:他的朋友想用一种突然的方式,将他唤醒。 果然,瓦夏咳嗽了两下,在房里来回走了两趟。他本想走到房角里的火炉旁装烟抽,却无意之中让烟斗从手中掉到了地上。阿尔卡季·伊凡诺夫忍不住暗暗发笑。 “瓦夏,收起您的那一套鬼把戏吧!”他开口说道。 “阿尔卡沙,你没睡着?” “真的,我说不清楚,好像我觉得我没睡着。” “啊呀,阿尔卡沙!你好,亲爱的!喂,老兄!喂,老兄! ……你不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好消息吧?” “根本不知道。你快过来!” 瓦夏好似正在等他叫唤,立即走了过去,万万没有料到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会对他恶作剧。他非常灵活地抓住瓦夏的两手,往后一拧,把瓦夏压在自己的身下,然后就像通常说的那样,开始“掐”他。看来,这样做给天性快活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带来了无比的满足。 “逮住啦!”他大声嚷叫,“逮住啦!”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你在干什么呀?放开,看在上帝的面上。快放开,把我衣服弄脏啦!……” “没必要!你要衣服干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轻易相信别人,自投罗网呢?快说,你去哪里了,在哪里吃的中饭?” “阿尔卡沙,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快放开我!” “在哪里吃的饭?” “这事我正想讲给你听呢。” “那就快讲呀!” “你得先放开我嘛。” “不,你不讲,我就不放。”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你明白不明白,这样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气力不大的瓦夏大声叫喊,拚命挣扎,想从朋友结实有力的手中挣脱出来。“你知道,有这么回事!……” “什么事?……” “这种事一讲出来,就会有失身份,不行,怎么也不能讲。 讲出来会让人发笑的,其实这种事根本不可笑,而且是很重要的。” “去你的吧,管它什么重要不重要呢!亏你想得出!你快给我讲讲,让我也好笑一笑,至于什么重要的事,我倒并不想听。不讲,您还算不算是我的朋友?你告诉我,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说呀!” “阿尔卡沙,饶了我吧,不能讲呀!” “我不要听你这一套……” “喂,阿尔卡沙!”瓦夏开始说起来。他横躺在床上,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自己的话显得非常重要。“阿尔卡沙,好吧,我就说,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订婚了!”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把瓦夏当成婴儿一样,双手抱住,尽避瓦夏个子并不矮,而是相当高,只是瘦一点而已。然后非常灵活地抱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样子像是哄他睡觉似的。 “好啦,我马上用襁褓把你这个未婚夫包起来,”他反复说道。但是看到瓦夏躺在他的手中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时,他马上省悟过来,觉得这种玩笑看来开得太过份了,于是将瓦夏放到房间的中间,用极其真挚而友好的方式吻了吻瓦夏的面颊。 “瓦夏,你没生气吧?……” “阿尔卡沙,你听我说……” “好啦,这是为了过新年。” “我倒没有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疯疯癫癫,活像个风流浪子?我对你说过多少次:阿尔卡沙,这并不风趣,根本没有风趣可言!” “唔,你没生气吧?” “我倒没有什么。我什么时候生过谁的气呢!你明白吗,你使我很难过!” “我怎么使您感到难过呢?” “我来找你,是把你当朋友,我怀着满腔热情,想在你面前推心置腹,把我的幸福事全讲给你听……” “什么幸福事?你怎么不说呢?” “好吧,我说,我要结婚啦!”瓦夏很恼火地回答,因为他真的有点生气了。 “你!你要结婚啦!这是真的吗?”阿尔卡沙拚命狂叫,“不,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又是说,又是泪流满面的! ……瓦夏,你是我的小瓦夏,我的小儿子,够了吧!莫非真有这么一回事?”于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又朝他奔过去,与他拥抱。 “喂,你明白吗,为什么我要结婚?”瓦夏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点我清楚。我来找你是心里充满了高兴和喜悦的,可忽然间,我却得横躺在床上打滚,有失尊严地向你坦露我心里的全部喜悦和兴奋!……你明白,阿尔卡沙,” 瓦夏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有多滑稽,多可笑! 此时此刻我简直不像我自己了。我不能贬低这件事的重要性,……你居然还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向你发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回答你。” “对呀,瓦夏,你为什么不吭气呢?你要是早一点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就不会恶作剧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嚷道,他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莫及了。 “好,算了,算啦!你知道,我这是……你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我心肠好。你看我现在也感到恼火,因为我不能对你像我心里想的那样,把一切情况都讲给你听,使你高兴,让你愉快,好好地对你讲清楚,体体面面地让你了解……真的,阿尔卡沙,我非常爱你,没有你,我觉得我就不会结婚,甚至根本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是特别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听着瓦夏的一番话,又是哭,又是笑。瓦夏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两人又重新拥抱起来,把刚才的不快忘到九天云外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全讲给我听吧,瓦夏!老弟,原谅我吧,我受到震动,完全震晕了,就像遭到雷击一样,天啦!”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叫了起来,甚至毫不怀疑地望了望瓦夏的脸庞,“不,老兄,不,是你胡编乱造的,是你瞎想出来的,你在撒谎!”但是。他发现瓦夏的脸上容光焕发,一副肯定就要结婚的样子,而且要越快越好时,他马上扑到床上,高兴得开始在床上连连翻跟斗,闹腾得四面墙壁都要抖动起来似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