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陶威尔教授的头颅
[book_author]别利亚耶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9176
[book_dec]著名医学教授陶威尔突然发病死去,但是他的头颅仍然活着。这是洛兰小姐当上凯恩教授的助手后发现的一个令人惊骇的秘密。原来凯恩本是陶威尔的助手,他跟着陶威尔研究如何使离体的人体器官复活。正当试验取得初步成功的时候,凯恩害死了陶威尔,但复活了他的头颅,因为接下去的研究少不了陶威尔大脑中的智慧。凯恩想把所有的成果记在自己一人名下。洛兰得知真相后,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开始
[book_img]Z_10920.jpg
[book_title]第一次会见
“请坐。”
玛丽·洛兰在一张厚垫的皮圈椅里坐了下来。
在克尔恩教授拆开了信封看信的当儿,她很快地把这间房间扫视了一下。
多么阴暗的房间啊!然而,在这里工作倒是不错,因为没有什么东西会使你分心。罩着一点不透亮的灯罩的电灯,只照亮了那堆满书籍、文稿和校样的书桌,眼睛勉勉强强能分辨出黑橡木的家具、深色的糊墙纸、深色的窗帷。在这昏暗的光线中,只有笨重的书橱里的书面上的烫金字闪烁着。墙上有一台老式的挂钟,长钟摆有节奏地、平稳地摆动着。
洛兰把目光移到克尔恩身上,禁不住笑了笑:这位教授本人和这间房间的风格是完完全全相适应的。克尔恩像是橡木雕出来的,魁伟的身体仿佛是家具的一部分,玳瑁框子的大眼镜有如两个表面。他的灰色的眼珠在信纸上一行一行地移动着,就像钟摆那样摆动。直角形的鼻子、平直的眼孔、嘴以及那四四方方的、向前突出的下巴,使这张脸像是立体派雕刻家雕塑出来的别具风格的装饰用的假面具。
“这种假面具是用来装饰壁炉的。”洛兰心里想。
“我的同事萨巴提耶已经跟我提起过您。不错,我确是需要一个助手。您是医学院的毕业生吗?那好极了。薪水是40法郎一天,一星期结付一次。供早饭,午饭。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克尔恩教授用他的干瘦的手指在桌上戳了一下,提出一个意料不到的问题:
“您能保持缄默吗?女人全是爱说话的。您是女人,这很不好。您长得很漂亮,这就更不好了。”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非常大,漂亮的女人是双料的女人。这就是说,也有着双倍的女人的缺点。您可能有丈夫、朋友或是未婚夫,那么什么秘密都完蛋了。”
“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您必须像鱼一样的沉默。对于您在这儿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一切,您必须保持缄默。您接受这个条件吗?应该预先声明,违反这个条件将给您带来极端不愉快的后果,极端不愉快的。”
洛兰既感到为难,又感到兴趣……
“我同意这个条件,只要在这全部事情里没有……”
“您想说,没有犯罪行为吗?您尽可以放心。不会有什么责任连累您……您的神经正常吗?”
“我身体健康……”
克尔恩教授点了点头。
“您的家族里有没有酒徒,有没有神经衰弱患者,有没有羊癫疯患者?”
“没有。”
克尔恩又点了点头。
他的又干又尖的手指头按了按电铃的按钮。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在这间房间的昏暗里,像正在显影的照相底片上那样,洛兰先只看见了两个眼睛的眼白,然后渐渐地显出了一个黑人的发亮的脸,黑色的头发和衣服跟深色的门帷融成一片。
“约翰!带洛兰小姐去看看实验室。”
黑人点了点头,请洛兰随他走,一面打开了第二扇门。
洛兰走进了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
电灯开关“咔嗒”一响,四盏磨砂玻璃的半球形灯的明亮的灯光照满了房间,洛兰不禁眯起眼睛来,在那间工作室的昏暗中待过之后,这里的雪白的墙壁耀得人睁不开眼睛……盛着亮晶晶的外科医疗用具的玻璃柜子在闪闪发光。一些洛兰所不熟悉的、钢质的和铝质的器械射出冷飓飓的寒光。在擦得雪亮的铜件上,则是暖烘烘的、黄澄澄的亮光。此外便是各种管子、蛇管曲颈瓶、玻璃缸……一切都是玻璃、橡胶、金属……
在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大解剖台,解剖台旁边放着一个玻璃箱子,箱子里有一颗在跳动的、人的心脏。有一些管子从这颗心脏上通到一些罐子里去。
洛兰转过头来向旁边看看,她突然看见一件东西,使她像受到电击那样震颤了一下。
一个人的头颅——光有头,没有身体的——正对她望着。
头固定在一块四方形的玻璃板上,玻璃板由四条闪闪发光的金属支柱支持着。从割断了的动脉和静脉管,通过玻璃板上的圆孔,有联成一对一对的管子通到一些罐子里去。一根较粗的管子从喉咙里通出来,跟一个大玻璃缸联接起来。玻璃缸和那些罐上都装着龙头开关、压力表、温度表和一些洛兰不认识的仪表。
这个人头关怀而伤心地望着洛兰,一面眨动着眼皮。不容怀疑,这个头颅脱离了身体,过着一种独立的、有知觉的生活。
这景象虽是触目惊心,然而洛兰仍旧不能不意识到,这个头颅非常像不久以前去世的著名外科医学专家陶威尔教授,这位学者以他的一些使从刚死的人体上割下来的器官恢复生命的试验而闻名。洛兰曾听过好几次他的极生动的公开讲演。她清楚地记得他的高高的前额,富有特点的侧影,卷曲的、开始在变成银白色的、浓密的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不错,这是陶威尔教授的头。只是他的嘴唇和鼻子瘦了些,太阳穴和面颊凹了进去,眼睛较前更深地陷入眼眶里,白皙的皮肤添上了一层暗黄色的、木乃伊般的色调,然而眼睛里仍是有生命、有思想的。
洛兰像中了魔法似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蓝色的眼睛。
头颅没有声音地动动嘴唇。
这下洛兰受不住了,她险些儿昏过去。那个黑人扶住了她,把她领出了实验室。
“这真可怕,真可怕……”洛兰不住地说着,在圈椅上倒了下来。
克尔恩教授用指头在桌上打着点子,不说什么。
“请问,这个头莫不是……?”
“陶威尔教授的吗?不错,这正是他的头,我的可敬的、已故同事陶威尔的头。这个头是我使它恢复了生命的。遗憾的是,我只能使头恢复生命,不能一下子学会把整个身体全恢复生命。可怜的陶威尔害了目前还没法医治的重病。临终时,他遗言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做我和他两人共同进行的医学试验。他说:‘我整个一生已贡献给了科学,让我的死也为科学服务吧。我宁愿我的尸体供我的科学朋友研究,而不愿意它给坟墓里的蛆虫去啃食。’这就是陶威尔教授留下的遗嘱,于是我就接受了他的身体。我不但复活了他的心脏,还复活了他的意识,复活了一般人所说的‘灵魂’。这有什么可怕呢?直到现在,人们一直认为死是可怕的。使人从死里复活不正是人类几千年来的梦想吗?”
“与其这样复活,我是宁可死的。”
克尔恩教授做了一个意义含混的手势。
“不错,要说复活,它是有缺点的。可怜的陶威尔若是以这种姿态——这种不完整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是不很舒服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把这个试验保守秘密的原因。我说‘我们’,因为这也是陶威尔本人的愿望。此外,这个试验还没有进行到底呢。”
“那么,陶威尔教授,也就是他的头,是怎样来表示他的愿望的呢?头会说话吗?”
克尔恩教授一时感到有点窘。
“不,……陶威尔教授的头是不会说话的。可是他听得见,听得懂,也能够用面部的表情来回答……”
为了转移话题,克尔恩教授问道:
“这样说来,您接受我这儿的职位了?那好极了。明天早上九点以前我等您。可是请您记住:缄默,缄默,一定要缄默。”
[book_title]禁止开放的龙头的秘密
玛丽·洛兰的一生的遭遇不是轻松愉快的。父亲去世的那年她才17岁,玛丽家里还有一个有病的母亲需要照应。父亲遗留下来的很小的一笔财产又要供她读书,又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维持不了多久。她在一家报馆里做了几年的夜班校对员。在得到医学士学位之后,她想找一个职位,可是总找不到。曾经有人请她到新几内亚去,那是个黄热病猖獗的荒僻地方。玛丽既不愿意带着有病的母亲上那儿去,又不愿意离开她。这样,克尔恩教授这儿的职位,对她说来就是摆脱困境的一条出路了。
尽管工作很古怪,她还是几乎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洛兰不知道,克尔恩教授在录用她以前,早就对她进行过仔细的考查了。
她在克尔恩那里已经工作了两个星期。她的工作并不烦杂,只须在白天照料那些维持头颅的生命的各种仪器,夜间由约翰来接替她。
克尔恩教授给她解释罐子上那些龙头的使用方法,指到那个有一根粗管子通到头颅的喉咙里去的大玻璃缸的时候,克尔恩严厉地嘱咐她绝对不能开这个玻璃缸上的龙头。
“这个龙头一开,头颅立刻就会死掉。最近期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把这个头的整个营养系统和这个玻璃缸的用途讲解给你听。目前你只要知道怎样使用别的几样仪器就够了。”
然而,克尔恩并不急于做他已允诺的讲解。
在头颅的一个鼻孔里深深地插着一支小温度表。在规定的时间必须把它拿出来,记录体温。罐子上也安装着同样的温度表和压力表。洛兰必须留心地监视着罐子里的液体的温度和压力。调校得很好的仪器,并不给人很多麻烦,它们像钟表机械那样准确地动作着。那个紧贴在头颅的太阳穴上的一具特别敏感的仪器,会把脉搏记录下来,自动地在一条纸带上画出曲线,纸带一昼夜更换一次,罐子里的东西,是在洛兰来上班之前,乘她不在的时候添进去的。
玛丽渐渐和这个头颅搞熟了,并且还和它成了朋友。
当洛兰一清早带着由于步行和新鲜空气而变得绯红的面颊走进实验室来的时候,头颅微弱地对她笑笑,颤动着眼皮,表示问好。
这个头颅不能说话,然而在它和洛兰之间建立了一种用表情来代替的语言,虽然这些语言是极有限的。头颅的眼皮垂下来表示“是”,抬起来表示“不是”。嘴唇的无声的翕动也有一些帮助。
“您今天好不好?”洛兰问道。
头颅露出了“一丝笑容”,垂下了眼皮,表示“好,谢谢您”。
“您夜里好吗?”
头颅做了同样的面部表情。
洛兰一面问他话,一面敏捷地做着她的晨间的工作。她检查了仪器,看了体温和脉搏,在工作日记上记下来。然后,用一块柔软的海绵蘸了掺有酒精的蒸馏水,极小心地给头颅洗干净了脸,用脱脂棉擦干净耳轮,把挂在睫毛上的一小块棉花除去;洗了眼睛、耳朵、鼻子和嘴——洗鼻子和嘴是用一种特制的个管子通到鼻子和嘴里去洗的,然后又把头发梳理好。
她的手敏捷而灵活地触着头颅。头颅的脸上有一种满意的表情。
“今天天气好极了,”洛兰说道,“天空非常非常的蓝,空气冷而清新,真使人想吸个饱。您瞧,太阳多么明媚,完全像春天一样。”
陶威尔教授的嘴角伤心地挂了下来。眼睛忧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就把目光停留在洛兰脸上了。
她有些恼恨自己,因而涨红了脸。多亏她的敏感的女人的本能,她才没有说出头颅所无法得到的、并且会使它又一次地记起它自己的肉体上的缺陷的一切。
玛丽对这个头颅产生一种母性的慈爱,就像对一个无助的、被自然亏待了的孩子一样。
“好啦,先生,让我们开始工作吧!”为了纠正自己的错误,洛兰慌忙这样说。
每天早上,在克尔恩教授到来之前,洛兰拿来一大堆最近的医学书刊给头颅看。头颅一本一本大致看看,遇到它所需要细读的文章就动动眉毛。于是洛兰就把那本杂志放在一个阅读架上,头颅就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洛兰已习惯于随着头颅的眼睛猜出他在读哪一行,及时地替它翻过书页。
在需要在书页边上的空白处作记号的时候,头颅就向她示意,于是洛兰就用手指在字行间移动,随着头颅的眼睛所看的地方,用铅笔在书页边上作上记号。
头颅为什么要她在书页边上作记号呢,洛兰不能理解。然而要靠他们之间所用的由面部表情来表示的贫乏语言而得到解释,是没有什么希望的,所以洛兰也就没有问。
不过有一次,在克尔恩教授不在的时候,她从他的办公室里走过,看见书桌上有一本杂志,上面有她根据头颅的指示所作的记号。作过记号的地方被抄录在另外一张纸上了,字迹是克尔恩教授的。这使洛兰深思起来。
现在想起了这件事,玛丽忍不住要问了,也许头颅会多少作出一点回答来的。
“请问,我们为什么要在科学论文里的某些地方作下记号呢?”
陶威尔教授脸上现出了不满和急躁的神情。头颅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洛兰,然后又看了看那个有一根粗管子通到它的喉咙的龙头,又把眉毛抬了两次,这表示请求,洛兰懂得头颅的意思是要开开那个禁开的龙头。头颅对她有这样的请求已不是第一次了,可是洛兰却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释头颅的这个愿望,她认为头颅显然是要结束自己的毫无乐趣的生命。因此洛兰不敢开那个禁开的龙头。她不愿意由于她的过错使头颅死亡,她怕担风险,怕失去职位。
“不,不,”洛兰对头颅的请求惊恐地答道,“要是我开开这个龙头,你就要死的。我不愿意杀死你,我不能够,我也不敢。”
由于不耐烦和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头颅的脸上掠过了一阵抽搐。
头颅使劲儿地抬了三下眼皮和眼睛……
“不会,不会,不会。我不会死的!”洛兰这样理解头颅的意思,她犹豫起来。
头颅开始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洛兰觉得嘴唇似乎竭力想说:“开吧,开吧,我求求你!……”
洛兰的好奇心被激到最高的程度。她感觉到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头颅的眼睛里闪着无限悲哀的光芒。那对眼睛在恳请,在哀求,在央告。一个人的思想的全部力量,意志的全部努力,似乎都集中在这目光里了。
于是洛兰就决定开了。
当她小心地把龙头稍微旋开一点的时候,她的心猛烈地跳着,手颤抖着。
立刻听见头颅的喉咙里仿佛有丝丝的响声发出来。洛兰听到一个微弱、喑哑、颤抖的声音,像一张破旧的唱片那样,发出颤动的丝丝的声音说:
“谢——谢——您……”
严禁开放的龙头放出了压缩在缸里面的空气。空气通过头颅的喉咙,带动声带,使头颅获得了说话的能力。喉头的肌肉和声带已不能正常工作,因为空气在头颅不说话的时候,也是丝丝地响着从喉咙里穿过去的,而颈部的神经柱的切口,破坏了声带肌肉的正常活动,因而使语声具有喑哑而颤抖的音色。
头颅的脸部现出了满意的神情。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从工作室里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锁的声音(实验室的门总是从工作室那面锁上的)。洛兰连忙把龙头关上,喉咙里的丝丝声停止了。
克尔恩教授走了进来。
[book_title]头颅开口了
洛兰发现严禁开放的龙头的秘密到现在大约已有一个星期了。
在这期间,在洛兰与头颅之间建立了进一步的友好关系。在克尔恩教授到大学里去,或是到医院里去的时候,洛兰就旋开龙头,让一小股气流通入喉咙,这样头颅就可以用勉强听得清的低声说话了。洛兰自己也小声说话,因为他们怕那个黑人听到。
他们的谈话显然对陶威尔教授的头颅起了良好作用,它的眼睛变得灵活了一些,甚至眉间伤心的皱纹也展平了。
头颅说得很多,而且很喜欢说,似乎要借此给自己补偿这些日子来的被迫的沉默。
昨天夜里洛兰梦见陶威尔教授的头颅,醒来时,她想:“头颅做不做梦呢?”
“梦……”头颅低声说道,“是的,我也做梦的。我不知道,梦所给予我的,是痛苦多于欢乐呢,还是欢乐多于痛苦。我梦见我自己身体健康,精力充沛,醒过来就加倍地感到不幸,身心两方面的不幸。您瞧,活人所能得到的一切,我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吗?我所剩下的只有思索的能力而已。‘我思,故我在。’”头颅苦笑着引用了哲学家笛卡儿的话,“我存在着……”
“你梦里梦见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梦见我自己像我以前那样……我梦见我的亲属和朋友……不久以前,我梦见我的已过世的妻子,我和她重又度过了我们的爱情的春天。那时蓓蒂是作为一个病人来找我的,因为她在下汽车的时候弄伤了脚。我们头一次见面是在我的接诊室里,我们俩似乎是一见钟情的。在第四次诊视之后,我请她看看放在写字台上的她的相片。我说:‘假如她答应嫁我,我就和她结婚。’她走到写字台跟前,看见桌子上一面小镜子,她向镜子里看一看,就笑了起来说:‘我想……她不会拒绝的。’一星期之后,她就做了我的妻子。这一幕情景,不久以前,又在梦里从我眼前演过……蓓蒂是死在这里,死在巴黎的。你知道,我是在欧洲大战时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从美国到这儿来的。后来这儿请我当教授,我就留在这儿了,为的是可以住在我亲爱的人的坟墓附近。我的妻子是一个出色的女人……”
头颅的脸由于回忆而容光焕发,可是立刻又阴暗下来。
“那个时候已是多么久远了啊!”
头颅出起神来,空气在喉咙里丝丝地低声响着。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我的儿子。我非常想再见他一面,可是我不敢使他受这样的考验……对他说来,我已经死了。”
“他已是成年人了吗?他现在在哪儿呢?”
“是的,是成年人了。他跟你年龄相仿,也许比你稍微大一点。他已读完大学,现在应该是在英国,在他的姨母那儿。不,还是不做梦好。可是,”头颅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折磨我的,不只是梦,真正折磨我的是一些错觉,不管这是多么奇怪。有时候,我似乎觉得我有着身体,我会突然觉得我非常想深深呼吸一下,伸一个懒腰,舒展两条胳膊,就像坐着的人常常做的那样。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的左脚有点痛。这很可笑,不是吗?虽然,作为一个医生,这一点想必你是懂得的。这种痛是那么真切,我禁不住往下看一眼,但透过玻璃看不见我的下面有什么东西,只看见地上砌着的花砖……有时候,我又好像觉得我的气喘病就要发作了,那时我几乎对我目前的‘死后的生命’满意起来了,冈为它至少使我摆脱了气喘病的痛苦……所有这一切,完全是曾经和我的身体的生命有过联系的脑细胞的反射活动……”
“真可怕!……”洛兰忍不住这样说。
“是的,实在可怕……奇怪得很,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好像觉得我单靠脑力劳动而活着。老实说,有时候我把全副精神用在科学工作上,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有一个身体。只有在失去了身体之后,我才感觉到我的损失是多么大。我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像现在那样想念花的香味,林边空地上的芬芳的干草香,想念徒步旅行,想念海浪的澎湃声……我并没有失去嗅觉、触觉以及其他种种感觉,可是感觉世界中的千变万化已完全和我无关了。田野里的干草的香味,只有在它和其他千百种的感觉和树林的香味、晚霞的余晖、林间鸟儿的歌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好闻的。我觉得人工的香味不能代替自然的香味。‘玫瑰’香水的香味能代替玫瑰花吗?这不能满足我,就像吃不到肉焰而只能闻到肉馅的香味不能满足饥饿的人一样。失去了身体,我就失去了整个世界——失去了整个广大的、以前我未曾注意到的美好的物质世界,这些物质的东西可以拿起来,可以触摸,同时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自己本身的存在。啊,要是能在手里掂一掂一块普通的小鹅卵石的份量,我可以心甘情愿地付出我这畸形的生命!你若是知道早上你给我洗脸的时候,那海绵接触到我的皮肤给了我多大的愉快,你一定会觉得奇怪。要知道,触觉是我在这真实物质世界里感觉到我本身存在的唯一方法……我自己所能做到的,只是用我的舌尖接触我的发干的嘴唇而已。”
那天晚上洛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老母亲像往常一样给她预备了茶和一些冷食,可是这些火腿面包,玛丽连碰都没有碰。她很快地喝了一杯柠檬茶,就站起身来要回到自己房里去。母亲的关怀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玛丽,你今天有什么心事?”老妈妈问道,“也许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
“没有,没有什么,妈妈,我只是有一点累,还有点头痛……早点睡就会好的。”
母亲也没有留她,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沉思起来。
玛丽自从去工作之后,变了许多。她变得焦躁不安,不爱说话了。这母女俩一向是像最好的朋友那样亲密的,她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现在却有了秘密,洛兰的老妈妈觉得女儿有什么事瞒着她。母亲问起工作方面的事,玛丽总是简短而含糊地回答。
“克尔恩教授那里,有一个专门为在医学方面有特别意义的病人设立的诊疗所,我就照顾那些病人。”
“他们都是些什么病人呢?”
“各式各样的病人都有,有的情况非常严重……”玛丽皱起了眉毛,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了。
这样的回答不能使母亲满意,她甚至开始向别人打听,然而除了她已经从女儿那里知道的那些以外,旁的没有打听到什么。
“不会是她爱上了克尔恩吧,也许是她单恋着他,他那方面没有意思吧?……”老妈妈这样寻思着,可是她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女儿不会把自己的爱情瞒住她的。而且,难道玛丽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吗?克尔恩又是一个单身汉,只要玛丽爱上了他,他当然一定不会拒绝的,像玛丽这么好的姑娘,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不,一定是另有别的原因……老妈妈久久不能入睡,在拍得松松的褥子上翻来覆去。
玛丽也睡不着,她关了灯,好让母亲当她已经睡了。玛丽睁大了眼睛坐在床上,她回忆着头颅的每一句话,并且竭力假想自己处在他的地位。她悄悄地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上颚、牙齿,心里一面想:
“这就是头颅所能做的一切了。他可以稍稍咬到一点儿嘴唇和舌尖,可以扬扬眉毛,转转眼睛,把眼睛闭上、睁开,可以动的只有嘴巴和眼睛,再没有别的动作了。不,还可以抽动一下额上的皮肤,再就没有了……”
玛丽把眼睛睁开又闭上,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啊,母亲若是在这时看见她,那就糟了!老妈妈一定会当她的女儿疯了。
后来玛丽突然开始搂住自己的肩膀、膝盖、手臂,抚摸自己的胸脯,把手指插入浓密的头发,一面低语道:
“我的天!我多么幸福!我有那么多东西!我是那么富有!而我却从来也没有知道,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疲倦对年轻的身体起了作用,玛丽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那时她又看见了陶威尔的头颅,头颅凝注而伤心地望着她。它从它的小台子上挣脱了,在空中飞了起来,玛丽在头颅前面跑着,克尔恩像一只鹞鹰似地向头颅冲过来。弯弯曲曲的甬道……紧闭着的门……玛丽急急跑去想把门打开,可是门开不开,克尔恩已追上了头颅,头颅已在耳边尖呼嘶叫起来……玛丽觉得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在胸口里“咚咚”地跳着,心跳的加速使全身感到不舒服,背上一阵一阵地打着寒噤……她开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啊,多可怕啊!……
“玛丽!玛丽!你怎么了?快醒醒吧,玛丽!你在哼呢!……”
这已不是梦,母亲站在床头边,不安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有什么,妈妈,我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我的孩子,你近来常做恶梦……”
老妈妈叹息着走了出去,玛丽睁着眼,心“咚咚”地跳着,又躺了一会儿。
“不过我的神经变得完全不行了。”她低声自语着,后来就睡着了,这次却睡得非常香。
[book_title]是死亡,还是谋杀?
有一天,在睡前阅读医学杂志的时候,洛兰读到了一篇克尔恩教授写的关于某些新的科学研究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克尔恩引证了别的科学工作者在这一方面的著作,所有这些引文全是从科学杂志和科学书上摘录下来的。这些引文,和洛兰在她跟头颅做晨间工作时根据头颅的指示划出来的文句完全一样。
第二天,一有机会和头颅说话,洛兰就问:
“我不在的时候,克尔恩教授到实验室里来做些什么?”
头颅踌躇了一会儿,回答说:
“我跟他继续我们的科学工作。”
“这就是说,你所做的这些记号都是为了他?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些研究工作,他是用他自己一个人的名字发表的?”
“我猜得到。”
“这真是岂有此理!你怎么会让他这样做?”
“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若是没有办法,我有!……”洛兰气愤地叫起来。
“轻点……没有用的……以我这样的情形而要求有著作权,那未免太可笑了。钱吗?钱对我又有什么用?荣誉吗?荣誉能给我什么?而且……假如这一切情形被揭发出来,我们的研究工作也就不能进行到底了。要把这种研究工作进行到底,那是我自己感兴趣的。不得不承认,我很想看到我的劳动成果。”
洛兰沉思起来。
“是的,像克尔恩教授这种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低声说道,“我到这儿来接洽工作那天,克尔恩教授告诉我说,你死于一种不治之症,你自己留下遗言把你的身体献给科学工作。这是真的吗?”
“这,我很难说,我可能弄错,这是实在的,可是,也许……又不完全实在。我跟他一起研究怎样把从刚死的人体上切下来的器官恢复生命。克尔恩是我的助手。当时我把我的劳动最终目标定为使离体头颅复活,一切准备工作我都做好了。我们已经使动物的头恢复了生命,可是我们决定要等我们能使人头复活,而且能用实物来证明时,我们才公布我们的成果。在做最后的实验——对这实验的成功我是毫不怀疑的——之前,我把我所做的科学研究的全部原稿交给了克尔恩,准备付印。同时,我们还研究着别的科学问题,这些问题也将近解决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犯了极严重的气喘病。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这是我所企图战胜的疾病之一。在我和这种疾病之间,已进行了长期的斗争。整个问题全在时间上:疾病和我是谁先成为胜利者?我知道,胜利可能是属于它的。我确实曾经留下遗言把我的身体做解剖研究,然而我没有料到,复活的恰恰是我的头。事情是这样的……在最后那次气喘病发作的时候,“克尔恩就在我身边,他为我急救,给我注射了肾上腺素。也许是……剂量太多了,也许是气喘病结束了我的生命。”
“唔,那么后来呢?”
“后来是窒息,短暂的濒死痛苦,接着就是死亡。对我说来这只是失去知觉……后来我经历了一个相当奇怪的过渡状态,我开始非常缓慢地恢复了知觉。我觉得我的知觉是被颈部的剧痛激醒的,痛渐渐止住,那时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当我和克尔恩用狗头做复活实验的时候,我们注意到狗在醒过来之后感到异常剧烈的疼痛。狗头在盘子上挣扎得那么厉害,有时候,甚至把通在血管里的输送液体养料的管子都给挣掉了。那时我建议在切断的地方涂上麻醉剂,为了使切口不干枯,不受细菌侵蚀,狗的脖子要浸在一种特制的林金·洛克·陶威尔溶液里。这种溶液含有一些又富于养分、又能够防腐、又有麻醉作用的物质。我的脖子的切口也是浸在这种溶液里的。没有这种预防措施,我在苏醒之后很快就会第二次死去的,就像在我们最初几次实验里的狗头那样。可是,我再说一次,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什么都是迷迷糊糊的,就像我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在酒精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把我叫醒似的。然而,在我脑海里泛起了一个高兴的想法。我想,只要我恢复了知觉,虽然是迷迷糊糊的,这就是说我没有死。还没有睁开眼睛,我就寻思我最后这次气喘病的发作情形有点古怪。通常,我的气喘病的发作是猝然停止的。有时候,呼吸困难是逐步逐步见好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在发病之后失去知觉,这是一个新现象,颈部的剧痛的感觉也是新现象。还有一点古怪的地方:我仿佛觉得我根本不在呼吸,但同时我又没有感到窒息,我想透气,可是透不出。除此之外,我还失去了胸部的感觉。我不能舒展我的胸骨,虽然我觉得我用劲拉紧了我胸部的肌肉。‘真有点儿古怪,’我心里想,‘要不我就是在睡觉,或是在做梦……’我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直响,我又闭上了眼睛。你知道,人死的时候,他身上的感觉器官不是一下子同时停止活动的。一个人先失去味觉,随后是视觉,最后是听觉。它们的恢复当然是相反的。过了一会儿我又睁开眼睛,我看见一片模糊的亮光,就像我下到很深的水里似的。后来这发绿的雾霭开始散开,我隐约地分辨出在我面前的克尔恩的脸,同时,已经相当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说:‘醒了,很高兴看见你又活过来了。’我努力迫使我的知觉快一点清楚起来。我朝下看了一眼,看见我的下巴下面就是桌子——那时还没有这张小台子,而只是一张普通的桌子,像厨房里用的那种桌子,克尔恩仓猝间拿来对付着做实验用的。我想向后面瞧瞧,可是头转不过去。在我这张桌子旁边,另外有一张比它高一点的桌子——一张解剖台。在这张解剖台上躺着一具不知是谁的、没有头的尸体。我对这尸体望了一阵,我觉得它非常眼熟,虽然尸体上没有头,胸骨也已是剖开了的。就在尸体旁边,在一个玻璃箱子里有一个人的心脏在里面跳动……我疑惑不解地看了克尔恩一眼。那时我还怎么也弄不懂为什么我的头高高地搁在桌子上,为什么我看不见我自己的身体。我想伸一伸胳膊,可是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问克尔恩,可是我的嘴唇只是没有声音地动了一动。他却含笑望着我,‘没有看出来吗?’他把头朝解剖台那面点了一下问道,‘这是你的身体,现在你永远不会再发气喘病了。’他居然还说笑话呢!……于是我全明白了。我得承认,在最初那一瞬间,我是想叫喊,想从桌子上挣扎起来,想杀死我自己和克尔恩的……然而,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我在理智上知道,我应该生气、叫喊、发怒,而同时又由于控制着我的冷冰冰的安闲态度而感到惊奇。也许,我是很生气的,可是我不知为什么却以旁观者的态度看我自己,看这个世界,我的心理起了变化。我只是皱着眉……不做声。现在我的心脏既然已经在一个玻璃器皿里跳动,我的新的心脏已经是一部机器,那么我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激动呢?”
洛兰惊恐地望着头颅。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居然还跟他一起工作。若不是他,你可能已经战胜了气喘病,你现在可能己是一个健康的人了……他是一个强盗,一个凶手,你还帮助他爬上荣誉的顶峰。你替他工作,他却像寄生虫似的靠着你的头脑的活动而活命。他把你的头做成一种能产生创造思想的蓄电池,靠了它赚钱,骗取荣誉。可是你呢?……他给你什么?你过的是什么生活?……你被夺去了一切。你这不幸的被切下来的肢体?可怜的是,你离开这块肢体还有愿望活着。克尔恩从你这里偷走了整个世界。请原谅我,可能我不了解你,难道你真的那么恭顺,那么毫无怨言地替他工作吗?”
头颅苦笑了一阵。
“要我反抗吗?这倒很妙。我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我连一个人的最后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都被夺去了。”
“不过你可以拒绝和他一起工作呀!”
“当然可以,这是我早就干过了的,可是我要反抗倒并不是由于克尔恩利用了我的思维器官。归根结底,作者的名字有多大意义呢?重要的是让我的思想传布到全世界,在那儿开花结果。我之所以要反抗,只是因为我不能习惯我现在这个新的生命。我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来跟你说一说我那时候所遭遇的一件事吧。有一天,我独自一个人待在实验室里,突然从窗外飞来一只黑色的大甲虫。在这大城市的中心,它是从哪儿来的呢?这我不知道,也许是郊游归来的汽车把它带来的吧。甲虫在我头顶上转了一阵就落在我这小桌子的玻璃板上,我的头旁边。我斜着眼睛注视着这个讨厌的虫子,没法掸掉它。甲虫的爪子在玻璃板上滑着,多节的脚沙沙地响着,它慢慢爬近我的头来。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了解我……对这种昆虫我一向有一种特别嫌恶、特别讨厌的感觉。我从来不肯用我自己的手指碰到它,而现在,我在这么渺小的敌人面前却无能为力。对于它,我的头只是一个方便的起飞跳板。它继续慢慢地爬过来,爪子沙沙地响着。经过几番努力,它终于挂在我下巴上的胡子上了。它缠在我的胡子里挣扎了半天,可是仍坚持着愈爬愈高。它就这样爬过了我紧闭着的嘴唇,鼻子的左半边,爬过我微合着的眼睛,最后一直爬上了我的前额,从那儿它又跌到玻璃板上,又从玻璃板上跌到地上。这本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可是它在我身上却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当克尔恩教授进来的时候,我断然拒绝再跟他一起作科学研究。我知道他不敢拿我的头作公开展览。如果没有好处,他不会留着一颗可以成为他的犯罪证据的头颅的,他早就会弄死我了,我当时是这样盘算的。于是我和他之间开始了争论,他竟采用了相当残忍的手段。有一天晚上,很晚了,他带着一套电气器具到我这儿来,他把电极放在我的太阳穴上,没有通电,先来一篇谈话。他站着,两臂交叉在胸前,用非常亲热、非常柔和的口气,像一个真正的拷问者那样说话。‘亲爱的同事,’他开始说,‘这儿光是我们两个,没有别人,四面是厚实的砖墙。而且,就算墙壁再薄些,事情也不会因此而改变的,因为你根本喊叫不出,你完全在我掌握之中。我可以把你狠狠拷打一顿,而我仍可以逍遥法外,可是何必拷打呢?我们两个都是科学家,我们互相了解。我知道你活着很痛苦,可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需要你,我不能使你解脱这种痛苦的生活,你也没法从我这儿跑掉,就是死也不行。这样我们岂不是和和气气地解决一切为妙?你仍继续做我们的科学研究工作吧……’我扬了扬眉毛,表示拒绝,不出声地低语道:‘不!’‘你使我非常痛心。你要不要抽烟?我知道,你不能感受到抽烟的全部愉快,因为你没有肺,不能把尼古丁吸到血液里去,然而一些熟悉的感觉总会有的……,于是他从烟匣里拿出两支烟,一支自己先抽起来;另一支塞在我嘴里。我把那支烟一下吐了出去,心里真感到痛快。‘好吧,同事,’他仍用那客客气气、心平气和的口吻说:‘你强迫我采取有效的手段了……’于是他通上了电流,我觉得好像有一个钻孔器在钻我的脑子……‘你觉得怎样?’他关心地问,完全像一个医生问病人那样,‘头痛吗?也许,你要医好它。要医好它,你只消……’‘不!’我的嘴唇这样回答。‘非常非常抱歉,我不得不把电流稍稍加强一点。你使我非常痛心。’于是他通了那么强的电到我脑子里,我觉得我的头像起了火一样,疼痛难熬。我咬紧了牙,我的神智模糊。我多么想失去它啊!可是,可惜得很,我没有失去知觉。我只是合上眼睛,咬紧嘴唇。克尔恩抽着烟,把烟喷到我脸上,继续用文火烧的我的脑子,他已经不再用话来说服我了。当我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他被我的固执气疯了。‘见他妈的鬼!要不是我那么需要你的头脑,我马上就把它给烧掉,去喂我的猎狗了。哼,你这牛性子!’说完,他毫无礼貌地把所有的电线从我头上扯下来就走了。可是,我高兴得未免过早了。他不久又回来了,把一种有刺激性的物质放到养育我的头的溶液里去,这使我感到最剧烈的刺骨的疼痛。当他看见我禁不住皱起眉毛来的时候,他问我说:‘怎样,同事,你决定了吗?还说不吗?’我毫不动摇。他比方才更生气地走了出去,对我骂不绝口。我庆祝着我的胜利,克尔恩有好几天没有到实验室里来,我一天一天地盼望着那救星——死亡——的到来。第五天,克尔恩高高兴兴地吹着口哨来到这里,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他看也不看我,开始继续工作,头两三天我只是望着他,自己不参与工作,可是工作不能不引起我的兴趣。后来,当他在做实验犯了一些可能把我们全部努力都毁掉的错误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做了一个眼色。‘早该如此!’他满意地含笑说道,接着就把空气通到我喉咙里,我给他讲解了他的错误。从那时候起,我又继续领导着这工作了……但我中了他的诡计。”
[book_title]大城市里的牺牲者
自从洛兰得知了头颅的秘密之后,她恨透了克尔恩。这种嫌恶感情与日俱增,她带着这种感情就寝,又带着这种感情醒过来。凡在睡梦中梦见克尔恩就会有梦魇,她简直就是生了憎恨病。最近这些日子,当她回看到克尔恩的时候,险些忍不住当面骂他为“凶手”!
她对他的态度很不自然,很冷淡。
“克尔恩——这个骇人听闻的罪犯!”当实验室里只剩下她跟头颅两人时,玛丽会这样叫道,“我要去告发他……我要大声疾呼地公开他的罪状,我若不揭穿他那偷窃来的荣誉,不把他一切恶行公开出来,我就不能安心,我就不能原谅我自己。”
“轻点!……安静些,”陶威尔劝她说,“我跟你说过,在我的心里已没有了复仇的感情。可是,假如你的正义感已被激起而渴望报复的话,我也不会劝阻你……不过,请你别那么性急,我请你等我们的实验结束了再去告他。要知道,现在我也需要克尔恩,正像他需要我一样。没有我,他的工作完成不了;没有他,我也不行。这是我唯一可做的事啊。我已不能另外创造什么,可是已经开始的工作总该做完才好。”
工作室里传来了脚步声。
洛兰赶紧把龙头关上,拿了一本书坐下来,样子还是愤愤不平的,陶威尔的头颅垂下了眼皮,像是一个正在沉睡的人。
克尔恩教授走进来了。
他疑神疑鬼地看了洛兰一眼。
“什么事!你为什么慌慌张张的?一切都好吗?”
“不……没有什么……什么都好……我是因为家里的不愉快的事……”
“让我看看你的脉搏……”
洛兰勉强伸过手去。
“脉搏加快了……这是神经紧张的缘故……对神经负担来说,这工作也许是繁重的。不过我很满意你,我可以给你加倍的薪水。”
“我不需要,谢谢你。”
“‘我不需要’,谁不需要钱?你不是还要养家吗?”
洛兰不回答。
“听我说,现在我们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我们要把陶威尔教授的头颅搬到实验室后面那间屋子去……是暂时的,我的同事,暂时的。你没有睡着?”他转向头颅说,“这里明天有两具新死的尸体要送来,我们要用这两具死尸做成一对完美的会说话的头,我们还要表演给大家看,公开我们的发现的时候快到了。”
克尔恩又试探地看了洛兰一眼。
为了不事先暴露自己的全部敌意,洛兰强使自己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连忙提出了一个随便想到的问题:
“明天送来的是谁的尸体?”
“这我不知道,谁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们现在还不是尸体,他们还是健康的活人,比你我都健康,这一点我是可以断定的。我需要绝对健康的人的头颅,可是明天死亡等待着他们,他们死后最多一个钟头就要被送到这儿来,放在解剖台上,这我都会料理好的。”
洛兰虽然料想得到克尔恩教授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现在也不禁用那么吃惊的眼光望了望他,望得他一时狼狈不堪,可是随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我不过是在陈尸所里预订了两具新鲜的尸体罢了。你瞧,事情的关键就在于大城市,这个现代的莫洛赫①,每天都要索取活人作牺牲。由于自然规律的不可违拗性,一个大城市里,由于街道交通事故每天总要死几个人,大小工厂和建筑工地的不幸事故还不算在内。这样,这些命里注定要死的、热爱生命的、精力充沛、身体健壮的人,今天平平安安地睡去,不知道明天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明天早上他们起床,一边高兴地唱着歌,一边穿衣服,他们认为自己是去上工,可是事实上却是走向自己的逃脱不了的死亡。同时,在这城市的另一头,他们的无心的刽子手,一个汽车司机或是电车司机,也是一边无忧无虑地唱着歌,一边穿着衣服。然而,牺牲者从他的住所里出来,刽子手从城市对方的汽车间里或是电车停车场里出来。他们在街道交通的巨流里前进着,坚定不移地互相走近。在他们两人的道路的致命的交叉点上相遇之前,他们是素不相识的。后来,在一刹那间,两人中的一个疏忽了一下一事情就成了。于是在记录街道交通事故的死亡数目的统计算盘上就加上了一个算珠。一定有千百个偶然事事情,把他们引导到那个致命的交叉点的。但是这一切都是确定不移地,像钟表机械那样精确地完成的,就像两支以不同速度走着的时针互相移近,在一刹那间交叠在同一平面上一样。”
①意思是惨无人道的屠杀暴力。莫洛赫原为古代腓尼基等国以活烧儿童为祭的神的名字。——译者
克尔恩教授还从来没有跟洛兰这样说过话。还有,他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我加倍给你薪水……”
“他想付好我,想收买我,”洛兰想,“他大约有点怀疑到我已猜到了,甚至知道了许多事吧。可是他收买不了我的。”
[book_title]实验室的新住户
第二天早上,克尔恩教授的解剖台上果然躺着两具新死的尸体。
这两个用作公开展览的头额,是不应该知道陶威尔教授的头颅存在的。所以那个头颅已被克尔恩教授事先搬到隔壁一间房间里去了。
男尸是一个30来岁,死于街道交通巨流里的工人。他的强壮的身体已被压坏,在半睁着的、变成玻璃一样呆板的眼睛里凝聚着恐怖的神情。
克尔恩教授、洛兰和约翰穿着白色的医师服在给尸体解剖。
“另外还有几具尸体,”克尔恩教授说道,“有一个是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的工人。我把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我想他的脑子可能由于受震而损坏了,我还看了几个服毒自杀的尸体。后来觉得这个小伙子的尸体似乎挺合适,还有那个女尸……是一个歌女。”
他用头朝那具女尸示意了一下。女尸有着一张漂亮的可是已经萎缩的脸,脸上还留有胭脂和画眉笔的痕迹。脸是安详的,只有略微抬起的眉毛和半张着的嘴还显示着一种孩子般的惊讶的神情。
“酒吧间的歌女,她是在几个喝醉了的流氓打架的时候被流弹一下子打死的,正打在心脏上,瞧见没有?故意打也打不了那么准。”
克尔恩教授工作得又快又有把握,两个头从身体上割了下来,尸体搬了出去。
又过了几分钟,两个头颅就被放在两张高高的小桌子上了,喉管里、血管里和颈动脉里都通上了管子。
克尔恩教授愉快而兴奋,他庆祝胜利的时刻就要来到了,他毫不怀疑他是会成功的。
克尔恩教授将在学会里举行展览会和报告会,已发出请柬邀请科学界的知名人士参加。报纸上事先发表了报道的文章,赞扬了克尔恩教授的科学天才。一些杂志还刊出了他的相片,并且说克尔恩教授的演讲、以及他的使死人的头颅复恬的惊人的实验对本国科学界有极重大的意义。
克尔恩教授吹着口哨,洗干净了手,抽起雪茄烟来,一面得意地看着放在他面前的两颗人头。
“哈哈!不仅约翰①的头到了盘子里来,连沙罗美本人的头也落到盘子里来了。两人见见面一定不错,只要拧开龙头……死人就复活了。怎么样,小姐?你使他们复活吧。请把三个龙头全拧开,在那个大缸子里是压缩空气,不是毒药,哈哈哈……”
①新约圣经故事,荒淫的沙罗美要吻使徒约翰,约翰不肯,沙罗美就向国王索取约翰的头,把约翰的头放在盘子上吻它。——译者。
对洛兰来说,这早就不是新鲜事了,可是她出于一种几乎是不自觉的狡猾本能,并没有露出破绽来。
克尔恩皱起眉毛,突然做出严肃的样子来。他走到洛兰跟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可是陶威尔教授那个空气龙头,我请你不要打开。他的……声带受了伤……”
觉察到洛兰的不信任的目光,他怒气冲冲地补充说:
“不管怎样……我不许你开,你要是不愿意给自己找极不愉快的事,你就乖乖地听我的话!”
说完,他又高兴起来,拖着长音用歌剧《小丑》中的调子唱道:
“那么,我们开始吧!”
洛兰拧开了龙头。
先开始出现生命的征候的是那个工人的头,眼皮隐约可辨地抖动了一下,瞳孔变得透明了。
“有血液循环,一切都进行得挺好……”
头颅的目光突然转了方向,它转到窗口有亮光的地方去,知觉慢慢地恢复了。
“活了!”克尔恩欢呼道,“请加强气流。”
洛兰把龙头开大一点。
空气在头颅的喉咙里嘘嘘地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我在哪儿呀?……”头颅口齿不清地说道。
“在医院里,朋友。”克尔恩说。
“在医院里?……”头颅东张西望了一阵,接着又垂下眼睛朝下看了一看,看见自己头底下是空荡荡的。
“可是我的腿到哪儿去了?我的胳膊哪儿去了?我的身体哪儿去了?”
“没有了,我的乖乖。你的身体给压得粉碎,只有脑袋保全了,所以不得不把身子切掉了。”
“这怎么可以切掉?不成,我不同意。这叫什么手术?我这个样子能上哪儿去?光有脑袋是一块面包也赚不到的。我需要手,没有手,没有脚,去找工作是没有人要的……一出院……我就完了!出院又是非出不可的。现在怎么办?不吃不喝又不行。你们这种医院我是知道的,让我住不了几天就要赶我出院,说是好了。不行,我不同意。”他又说了一遍。
他说话的口音,他的阔阔的、晒黑了的、长着雀斑的脸,他的头发的式样,他的天真的蓝眼睛,全表示他是一个乡下人。
贫穷使他背井离乡,城市压碎了他健康的身体。
“也许能弄到点救济金吧?……那个人在哪儿?……”他蓦地想了起来,眼睛也睁大了。
“哪个人?”
“就是那个……撞了我的那个人……那边是一辆电车,那边又有一辆,这边还有一辆汽车,可是他直对着我撞过来……”
“你放心。他会受到处罚的,卡车的号码记下来了,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是4711号。你叫什么名字?”克尔恩教授问道。
“我吗?我叫托马。托马·布什,这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叫托马……你以后什么也不会缺少,你不会挨饿,不会受冻,不会口渴。你也不会让人赶出去,你放心好了。”
“怎么说,你是白养活我,还是要拿我到市场上去给人瞧,卖钱?”
“瞧是要让人家瞧的,可不是在市场上,而是给科学家们瞧的。好吧,现在你休息休息吧。”接着,他对那女人的头看了一眼,担心地说:“沙罗美不知有什么事,让人等那么久。”
“这是什么,也是一个没有身子的脑袋吗?”托马的头问道。
“你一点没有看错,为了不让你感到寂寞,我们特别照顾你,给你请了一位小姐来作伴……洛兰,请你把空气龙头关上,省得他多嘴碍事。”
克尔恩从那个女人头颅的鼻子里取出了体温表。
“体温比尸体的体温高,可是还是低了。苏醒得很慢……”
时间在过去,女人头颅一直没有苏醒。克尔恩教授开始不安起来。他在实验室里来回地走着,看着钟,他踏在石板上发出的脚步声在这间大屋子里一声声地发出清楚的回声。
托马的头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最后克尔恩走到女人的头颅跟前,仔细地检查了通在颈动脉里的橡胶管子的末端上的玻璃管尖。
“原因原来在这里,这个管子太松了,所以血液循环进行得很慢。拿一根粗一点的管子来。”
克尔恩换了管子,几分钟之后,头颅就活了过来。
勃丽克——这女人是叫这个名字——的头在复活的时候,反应得比较强烈。当她终于醒过来而说起话来的时候,她嘶哑地叫喊着,她央求他们还是把她弄死的好,别让她变成这样的废物。
“唉,唉,唉!……我的身子……我可怜的身子哟!……你们把我怎么搞的?救救我,要不就弄死我。没有身子,我哪能生活呀!……你哪怕让我瞧瞧我的身子也好……不……不……不,不必了,它是没有头的……多可怕呀!……多可怕呀!……”
当她略微安静了一些的时候,她说:
“你说,你把我弄活了。我虽然没有多少知识,可是我知道头没有身子是不能活的。这是怎么回事,是奇迹还是魔术?”
“两样都不是。这是——科学的成就。”
“要是你的科学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那它一定能做出其他的奇迹,你给我另安一个身子吧,奥谢尔·若尔克的子弹把我身子打了一个窟窿……可是有不少女孩子是对准自己的额角开枪的。你把她们的身体切下来,把我的头装上就行了。不过,请你事先让我看看,一定要拣一个美丽的身体。像现在这样,我可不成……没有身体的女人,这比没有头的男人更不好。”
后来,她向洛兰请求说:
“劳驾,请给我一面镜子。”
勃丽克照着镜子,认真地细看了半天。
“真可怕!……可不可以请你给我整理整理头发?我自己不能梳头……”
“洛兰,你的工作加多了。”克尔恩笑着说,“你的薪水也将跟着增加,我该走了。”
他看了看表,走到洛兰身边,耳语道:
“当着他们的面,”他用眼睛指着那两个头颅说,“陶威尔教授的头颅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
等克尔恩离开了实验室,洛兰就跑去探望陶威尔教授的头颅了。
陶威尔的眼睛忧郁地望着她,嘴角上挂着苦笑。
“我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洛兰低声说,“不过,不久你就可以报仇了!”
头颅打了一个暗号,洛兰拧开了空气龙头。
“你还是把实验的结果跟我说说吧。”头颅无力地笑着,嘶哑地说。
[book_title]头颅的娱乐
托马和勃丽克的头比陶威尔的头更难习惯它们的新生活。陶威尔的头现在还作着他从前所感兴趣的那些科学工作。托马和勃丽克是头脑简单的人,没有了身体,他们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自然,他们很快就发起愁来了。
“这也叫生活?”托马抱怨说,“像个树桩子那样一动也不动地呆着,整天对着墙,连墙上的窟窿眼儿全都看遍了……”
这两个“科学的俘虏”——克尔恩是这样诙谐地称呼他们的——愤恨的情绪使克尔恩非常忧虑。这两个头颅可能在他们展览的日子来到之前就会由于优愁而萎缩的。
于是,克尔恩教授就千方百计地设法让他们快乐快乐。
他弄来一套放映机,晚上洛兰和约翰给他们放映电影,实验室的白色墙壁成了临时的银幕。
托马的头特别喜欢看查利·卓别麟和蒙提·朋克斯的滑稽片。托马暂时忘记了他的肢体不全的生命,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类似笑声的声音,眼睛里笑得流出了眼泪。
可是朋克斯闪过了,白色的墙壁上映出了农场的场面:一个小姑娘在喂小牛,一只冠毛蓬松的母鸡忙着给小鸡觅食。在一个以牛棚为背景的场面上,一个健壮的青年农妇在挤牛奶,一面用胳膊肘子赶走把脸伸近母牛的乳房的小牛。一只毛茸茸的狗快乐地摇着尾巴跑过,随在狗后面出现了农场主。他手拉着缰绳,牵着一匹马。
托马不知怎么用异常高的假嗓子嗄哑地叫了一声,接着突然嚷道:
“不要看了!不要看了!……”
在放映机旁边忙着的约翰没有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停止放映!”洛兰叫道,她赶紧开亮了电灯,颜色变浅了的画面在墙上又闪现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消失了,约翰关上了放映机。
洛兰朝托马看了一眼,他眼睛里出现了泪水,可是这已不是笑出来的眼泪。他整个圆脸上显出一副怪相,就像一个被人欺侮的小孩的样子,撇着嘴说:
“就跟我们那儿……跟我们村子里一样……”他哽咽着说,“牛呀……鸡呀……完蛋了,现在全完蛋了
洛兰又在放映机旁边忙着放映了,不一会儿电灯关上了,白墙上又映出了电影:罗克逃脱了追捕他的警官。可是托马的情绪已被破坏,现在看见在走动的人更增添了他的烦闷。
“你瞧,他跑得多快,简直像疯子一样,”托马的头嘟哝着,“要是把他像我这样切下来搁着,他也就不能跳呀蹦呀的了。”
洛兰又换了一次片子试试。
灯光辉煌的舞会场面使勃丽克非常伤心,那些漂亮女人的华丽服装刺痛了她。
“不要……我不要看别人是怎样生活的。”她说。
电影机被拿了出去。
收音机使他们快乐的时间比较长一些。
音乐使他们两人都很激动,尤其是那些舞蹈旋律和交际舞的音乐。
“天呀,这支舞曲我从前跳得多带劲啊!”勃丽克有一次这样叫道,满脸流着眼泪。
又不得不另换一种娱乐方式了。
勃丽克调皮任性,她时时刻刻要照镜子,想出各种新式的发式,要人家给她画黑眼圈,擦粉,抹胭脂,对化妆一向是门外汉的洛兰的胡搞常使她生气。
“你莫非看不出,”勃丽克的头生气地说,“右边那只眼睛画得比左眼黑吗?请把镜子拿高一点。”
她要人家给她拿时装杂志来,给她拿衣服料子来,还一定要把衣料围在安放她的头的那张小桌子上。
她的行为简直发展到了古怪的程度,她突然以来得太晚了的羞涩,说她不能跟男人睡在同一间房间里。
“夜里请用屏风给我挡上,最低限度,哪怕拿一本书来给我挡一挡也好啊。”
洛兰就用一本打开了的大书做成了一座“屏风”,把它放在玻璃板上,勃丽克的头的旁边。
托马也给人添了不少麻烦。
有一次他要求给他酒喝,克尔恩教授不得已,只好设法使他得到一点酒醉的快感,他在他的液体养料里加进了少量的能使人沉醉的物质。
有时候托马和勃丽克两人唱二重唱,变衰弱了的声带一点不听使唤,合唱唱得非常难听。
“我可怜的嗓子……你若是能听见我从前是怎样唱的,那多好啊!”勃丽克说道,她的眉毛伤心地皱了起来。
晚上思潮就涌上了他们两人的心头,这种畸形的生命甚至迫使这两个天性纯朴的人,思索起生与死的问题来。
勃丽克是相信永生的,托马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当然,我们是永生的,”勃丽克的头说道,“要是说灵魂和身体一块儿死掉了,那么它就不会回到脑袋里来了。”
“你的灵魂是待在哪儿的,是待在脑袋里还是待在身体里呢?”托马尖刻地问。
“身体里当然有……哪儿都有……”勃丽克不很有把握地回答,他疑心托马的问话里有什么圈套。
“这怎么成,难道你现在没有脑袋的身体里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走来走去吗?”
“你自己才是没有脑袋的。”勃丽克生气地说。
“我倒是有脑袋的,不过这脑袋是我唯一的脑袋,”托马仍不肯干休,“那么你的脑袋里的灵魂没有留在那个世界里了?它顺着这根橡皮肠子回到人世间来了?不是的,”他改用严肃的口吻说,“我们人就好比一部机器。送进蒸汽,机器就开动起来;机器要是打得粉碎,那么什么蒸汽也没有用了……”
接着,各人又去想各人的心事了。
[book_title]天上人间
托马的论据并没有说服勃丽克,别瞧她过的是昏天黑地的生活,她可是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由于过着相当放荡的生活,她不但没有工夫去想死后的生命,连上礼拜堂去的工夫都没有。但是在幼年就已养成的宗教信仰,却牢牢地保持在她的心灵里。现在,最适合这种宗教的种子发芽的时刻似乎到了。她目前的生活虽然是可怕的,然而死亡——第二次死亡的可能性——更使她害怕。夜里,关于死后的生命的恶梦折磨着她。
她仿佛看见地狱的火焰的火舌,她看见她的罪孽深重的身体,已经在一只巨大的煎锅里受到煎熬。
勃丽克吓得醒过来,牙齿直打战,呼吸也困难起来了。是的,她明显地感到了窒息。她的受了刺激的脑子需要加强氧气的气流,可是她已丧失了心脏——那个活的发动机,那个非常合乎理想地调节着全身器官所需要的血量的供应的发动机。她想叫唤,想叫醒在他们房里值班的约翰。但是,他们不时的呼唤已把约翰烦够了,他为了要安安静静地睡几小时,有时候他违反了克尔恩教授的要求,把头颅的空气龙头关上。勃丽克像从水里捞了出来的鱼那样,张开了嘴想叫喊,可是她的喊叫并不比一尾鱼的垂死的咽气声响多少……幻党的鬼影仍在房间里徘徊,地狱的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它们渐渐向她走近,伸着可怕的利爪。勃丽克闭上眼睛,然而这也无济于事,她仍看见这些鬼怪,而且非常奇怪,她好像觉得她的心由于害怕而停住了,变冷了。
“上帝啊,上帝,难道你就不饶恕你的奴隶了吗,你万能的主,”她的嘴唇发不出声音地翕动着,“你的恩典是无边的,我的罪孽深重,可是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你是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呀,我不记得我自己的母亲,没有人教我学好……我挨过饿,多少次我请求你来帮助我。别生气,上帝,我不是怪你,”她胆怯地继续着她的默祷,“我是想说,我的过错没有那么大。也许,你会大发慈悲,把我送到炼狱里去……可是千万别送到地狱里去!我会吓死的……我多傻呀,在那儿人是不会死的!”于是她又开始作她的天真的祈祷。
托马也睡得很不好,可是煎逼着他的不是地狱的恶梦,啃食着他的心灵的是人世间的愁苦。他离开他的家乡,丢下了他所喜爱的一切,带着一袋甜饼和一个理想,动身上路,那还只不过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他打算在城里积几个钱回家买一块地,那时他就可以跟那美丽健壮的姑娘玛丽结婚了……啊,那时她的父亲就不会反对他们的婚姻了。
现在什么都完了……在这意料不到的监狱的白墙上,他看见了农场,看见了那个跟玛丽那么像的快乐而健康的女人在挤牛奶。而代替他托马的,却是另一个不知哪儿来的男人,他牵着一匹用尾巴有节奏地掸着苍蝇的马,从忙乱地照护着小鸡的母鸡身边走过,穿过院子。他托马却被人轧死了,完蛋了,而他的脑袋却像一个稻草人那样竖在木桩上。他的有力的手、健康的身体哪儿去了?在绝望中,托马咬着牙。后来他低声哭泣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玻璃板上。
“这是什么?”洛兰在早上整理房间的时候诧异地问道,“这水是哪儿来的。”
虽然约翰早已把空气龙头打开了,托马并不回答。他忧郁地、充满敌意地看了洛兰一眼,等她向勃丽克的头那边走去时,他小声在她背后嘶哑地说:
“凶手!”他已经忘了那个把他轧死的汽车司机,他把他全部愤怒转到他周围的人的身上。
“你说什么,托马?”格兰回过身来,把头转向他问。可是托马的嘴唇又紧紧地闭起来,眼睛里含着露骨的愤恨望着她。
洛兰觉得很奇怪,她想好好地问问约翰,这种坏情绪是怎么来的,可是勃丽克已吸引了她的注意。
“劳驾请你给我右边鼻子这里挠一挠。什么事都要人家帮忙,真是可怕……上面有没有小脓疱?那么怎么这么痒?请你给我一面镜子。”
洛兰把镜子拿到勃丽克的头的面前。
“朝右面转一点儿,我看不到,再转过去一点儿……行了。是有一个红块,用冷霜按摩按摩也许有用吧?”
洛兰耐心地用冷霜给她按摩了一阵。
“行了,现在请给我拍点儿粉,谢谢你……洛兰,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说吧。”
“请你告诉我,假使……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在神父那儿忏悔过了之后,又重新犯了罪,这样的人可以得到宽恕而进天堂吗?”
“当然可以。”洛兰认真地回答。
“我非常害怕地狱的痛苦……”勃丽克老实承认说,“我求你给我请一个神父来……我要像一个基督徒那样死去……”
接着勃丽克的头就像一个垂死的圣徒那样把眼睛向上翻去,随后她把眼睛放下来叫道:
“你衣服的式样多别致啊!这是最新的样子吗?你好些日子没有拿时装杂志给我看了。”
勃丽克的思想又回到了人世间的兴趣上来了。
“短裙子……穿短裙子,美丽的腿是可以大出风头的。我的腿呀!我不幸的腿呀!你看见过我的腿吧?啊,当我跳舞的时候,男人们看见我那两条腿就爱疯了!”
克尔恩教授走进了房里来。
“事情都好吗?”他快乐地问道。
“听我说,克尔恩教授,”勃丽克对他说,“我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得给我安一个不论是谁的身体……这桩事我曾经请求过你一次,现在我再请求一次,我求求你。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一定能够做到的……”
“真的,为什么又不能做到呢?”克尔恩心里想。使人体上切下来的头颅复活的荣誉,他虽然全部攫为己有,可是他心里明白,这成功的实验整个儿是陶威尔教授的功劳。可是,为什么不能比陶威尔更进一步呢?把两个死人合成一个活人——这才伟大呢?实验成功时的全部荣誉,就名副其实地是他克尔恩一个人的了。可是,话又说回来,陶威尔的头颅的某些意见还是可以利用的。不错,一定要好好儿地考虑考虑这件事。
“你很想再跳舞吗?”克尔恩微微一笑,喷了一口雪茄烟到勃丽克的头颅的脸上。
“你问我想不想?我将要日日夜夜地跳舞。我要像风车那样挥舞我的胳膊,我要像蝴蝶那样飞来飞去……给我一个身体,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的身体!”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女人的身体呢?”克尔恩玩笑地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男人的身体。”
勃丽克惊奇而恐怖地对他看了一眼。
“男人的身体?女人脑袋安在男人身体上!不,不,这简直太不像样了!就是要给这样的人想一件衣服样子都很困难……”
“不过,要知道那时你已不再是女人,你已变成了男人,你会长出唇须,长出胡子来,嗓子也会改变。难道你不愿意变成男人吗?很多女人埋怨她们怎么生来不是男人。”
“这一定是那种从来不受男人们注意的女人,这种女人变成男人当然是有好处的。可是我……我不需要这样。”接着勃丽克扬了扬她的美丽的眉毛。
“好,就照你的意思办,你仍旧做女人吧。我尽力给你找一个合适的身体。”
“啊,克尔恩教授,那么我真感恩不尽了。今天就安,行不行?想想看,当我又回到‘沙-奴阿尔’夜酒店去时会产生什么印象啊。”
“这么快是安不成的。”
勃丽克还不住声地吱吱喳喳说话,可是克尔恩已经从她那儿走开,走到托马那儿去了。
“朋友,你怎样?”
托马没有听见教授和勃丽克的谈话。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他闷闷不乐地望了克尔恩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自从克尔恩教授答应给勃丽克安一个新的身体之后,她的情绪陡然改变了。地狱的恶梦不再煎逼她,她不再想到死后的生命。她一心一意地想着,不日即将来临的人世的新生命。照照镜子,她看见她的脸变瘦了,皮肤也变得蜡黄,她就着急起来。她尽给洛兰找麻烦,要她给她卷头发、做发型、给她脸上擦冷霜。
“教授,我以后难道一直要这样瘦,这样黄吗?”她着急地问克尔恩。
“你会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他安慰她说。
“不行,胭脂、粉对我是没有多大帮助的,那是自己骗自己。”教授走后她这样说,“洛兰小姐,你得用冷水给我洗脸,按摩。我眼睛边上,鼻子和嘴唇之间,又出现了新的皱纹。我想,假如好好地按摩按摩,皱纹就会消失的。我的一个朋友……嘿,对了,我怎么就会忘了问你,你买到了给我做衣服的灰色料子了吗?灰颜色很配我,还有时装杂志拿来了没有?好极了!可惜还不能量尺寸。我不知道,我将来的身体是多大。他最好能弄到一个高身量、窄胯骨的身体……请你给我把杂志翻开来吧。”
于是,她就沉入了妇女服装美的神秘里去了。
洛兰没有忘却陶威尔教授的头颅,她像以前那样照料着头颅,早上照常给他阅读,可是没有多余的时间谈天。洛兰还有不少事要和陶威尔谈。她一天比一天感到疲倦,神经一天比一天紧张。勃丽克的头颅不让她有一分钟的安宁。有时候勃丽克喊叫起来,洛兰不得不中断阅读,跑到勃丽克那儿去,结果只是为了给她把一缕垂下来的头发弄弄好,或是回答勃丽克一句问话:她到内衣店里去过没有?
“可是你还不知道你的身体的尺寸呀。”洛兰按捺住心头的愤怒说。她赶紧给勃丽克头上那缕头发理好,又赶到陶威尔的头颅那儿去。
要实现那个大胆手术的念头,吸引住了克尔恩的全部精神。
他更努力地工作着,准备做这复杂的手术。他长时间锁上房门,和陶威尔教授的头颅谈话。如果没有陶威尔的指导,无论克尔恩多么愿意这个手术能够实现,他也对付不了的。陶威尔给他指出了一连串的困难,克尔恩所没有想到的、并且会影响实验结果的一些困难。陶威尔劝他用动物预先做几次实验,他并且还指导了这些试验。跟着——这就是陶威尔的智慧的力量——他自己对这即将来临的实验也发生了极大的兴趣。陶威尔的头甚至好像变清新了,他的思想异乎寻常的清楚。
对于陶威尔的各方面的帮助,克尔恩感觉到又是满意,又是不满意。工作愈向前推进,克尔恩就愈相信没有陶威尔他是应付不了这项工作的。唯一可以安慰他的自尊心的是,这次新实验的实现将要由他来动手。
“你真够资格称得上已故的陶威尔教授的继承人。”有一次陶威尔的头带着不大看得出的讥讽的笑容对他说,“唉,要是我能更活跃地参与这项工作,那多好啊!”
这既不是请求,也不是暗示。克尔恩不愿意,也不敢给他安一个新的身体,这一点陶威尔知道得太清楚了。
克尔恩皱着眉,假装没有听见这声感叹。
“总之,用动物做实验已成功了,”他说,“我给两只狗做了手术。把它们的头割下来,把一只狗的头缝到另一只狗的身体上。两只狗都恢复了健康,颈部缝合的地方都长好了。”
“饮食呢?”头颅问道。
“目前还是用人工输送养料,只有含碘的消毒溶液是从嘴里喂的,可是不久就要改为普通饮食了。”
几天之后,克尔恩宣布说:
“狗吃得很正常,绷带拿掉了,我想过一两天它们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再等一星期吧,”头颅建议道,“小狗常用头做激烈的动作,缝合的地方可能会脱开,别勉强。”头颅本来还想说“你何必这样急急地要享受你的荣誉呢”,可是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口。“还有一点要注意:让两只狗分开两个地方住。住在一起,它们会闹起来而弄伤自己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克尔恩教授带着庄严的神气,牵着一只黑脑袋白身体的狗走进了陶威尔的头颅所在的那个房间,狗显然觉得很好。它的眼睛很灵活,高兴地摇着尾巴。看见了陶威尔教授的头,这只狗突然竖起狗毛,用狂暴的声音怒号、吠叫起来。显然是这不寻常的景象使它吃惊,使它害怕。
“请你领着狗在房间里走走。”头颅说。
克尔恩牵着狗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遍,什么也逃不过陶威尔的有经验的、锐利的眼睛。
“这是怎么一回事?”陶威尔问道,“这只狗的左后腿稍微有点跤,声音也不大对。”
克尔恩觉得很不好意思。
“狗在手术前就是跛的,”他说,“腿被打断了。”
“凭眼睛看,变形是看不出来的;要摸,可惜我又不能摸。难道找不到一对完全健康的狗吗?”头颅口气里带着怀疑的意思问道,“我可敬的同事,我认为,你和我是完全可以开诚布公的。想来是在做复活手术时搞得太久了,并且把心脏和呼吸的‘死亡休止’拖得太久了,这,你应该可以从我做过的实验里知道,常常会导致神经系统的机能失调的。不过,你放心,这种现象会消失的。但是,你还是要小心,别让你的勃丽克两条腿都跛了才好。”
克尔恩气疯了,可是竭力不表示出来。他从这个头颅上认出了以前的陶威尔教授的个性——坦率,要求严格,富于自信。
“真叫人生气!”克尔恩心里想,“这只像穿了孔的轮胎一样丝丝叫着的脑袋,还继续教训我,讥笑我的错误。我呢,不得不像一个小学生那样听他的教训……,只要龙头一转,灵魂就从那个烂南瓜里溜走了……”可是克尔恩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一点也没有泄露自己的情绪,他注意地又听了一些意见。
“谢谢你的指教。”克尔恩说,接着点了点头,就走出去了。
出了房门,他又变得快乐了。
“不,”克尔恩教授自己安慰自己,“手术做得非常好,要使陶威尔满意可不那么容易。跛腿和古怪的声音跟我所完成的工作比较起来,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走过放勃丽克的头的那个房间,他停下来,用手指着狗说:
“勃丽克小姐,你的希望不久就要实现了。你看见这只狗吗?它本来也跟你一样,只有脑袋,没有身子,现在你看,它活着,跑来跑去,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不是狗。”勃丽克的头委屈地说。
“可这是必不可少的试验呀,要是狗安上了新的身体能够活,那么你也能够。”
“我不懂,这跟狗有什么关系,”勃丽克固执地说,“我跟狗没有一点关系,你还是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够复活。你不赶快把我弄活,反而忙着去弄什么狗。”
克尔恩无可奈何地挥了一挥手,继续开心地笑着说:
“现在快了,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尸体……我是说,身体就成了,你就要成为一个所谓不残不缺的人了。”
带走了狗,克尔恩手里拿了一带尺子又回来了,他仔细地量了勃丽克的脖子的尺寸。
“36厘米。”他说。
“天啊,我难道瘦成这样?”勃丽克的头惊叫道,“我原来是38厘米。我的鞋子的尺寸是……”
可是克尔恩不去理它,很快地走到自己的工作室里去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在工作室里他的写字桌旁坐好,就有人敲门。
“请进。”
门开了,洛兰走了进来,她竭力要保持镇定,可是她脸上的表情是激动的。
[book_title]善与恶
“什么事?头颅出了什么事吗?”克尔恩抬起头来问道。
“没有……不过,我想跟你谈谈,教授先生。”
克尔恩朝椅背上一靠。
“请说吧,洛兰小姐。”
“请问,你说给勃丽克的头安一个身体,是真的打算这样做呢,还是只是安慰安慰她?”
“完全是真的。”
“你以为这个手术能成功吗?”
“能。你不是也看见那只狗了吗?”
“你也打算……使托马恢复吗?”
“为什么不呢?他已经向我请求过。不能一下子全一起来呀。”
“那么陶威尔……”洛兰突然又快又激动地说起来,“当然,每一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都有过正常的人的生活的权利,托马有,勃丽克也有。可是你当然明白陶威尔教授的头颅的价值比另外两个人要高得多……要是你愿意使托马和勃丽克重新得到正常的生活,那么就更该使陶威尔教授的头颅重新得到同样正常的生活。”
克尔恩皱起眉头,脸上整个表情变得警觉而冷酷。
“陶威尔教授,说得更正确一点,他的头颅,居然找到你这样一个出色的保护人了,”他冷笑着说,“可是这样的保护人根本就不需要。你也只是白生气、白着急。当然,我也在考虑使陶威尔的头颅重新得到正常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先用他做实验呢?”
“就是因为陶威尔教授的头比千千万万别人的头贵重呀。我在给勃丽克安身体之前先给狗安。勃丽克的头比狗贵重,而陶威尔的头也比勃丽克的头贵重。”
“人的生命和狗是不能相比的,教授……”
“陶威尔的头和勃丽克的头也是不能相比的。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吧?”
“没有了,教授先生。”洛兰说着就朝门口走去。
“既然这样,小姐,我倒有几句话要问你。请等一会儿,小姐。”
洛兰在门口停下来,询问地望着克尔恩。
“请你到桌子跟前来,请再坐一会儿。”
洛兰带着局促不安的心情在那张厚垫的围椅里坐了下来。从克尔恩脸上的神色看来,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克尔恩靠在椅子背上,审问似地望着洛兰的眼睛,一直望到她垂下眼睛。随后,他很快地把高大的身子挺得笔直地站了起来,把两只拳头用力地支在桌子上,弯身把头凑近洛兰,声音低而威慑地问道:
“你说,你没有开过陶威尔的头颅的空气龙头吗?你没有跟他谈过话吧?”
洛兰觉得她的手指尖都凉了,各种思想在她的脑子里像旋风那样打旋。克尔恩在她心里所激起的愤怒在翻腾,即将爆发出来。
“对他说实话,还是不对他说实话?”洛兰犹豫起来。啊,冲着这个人的脸骂一声“凶手”该是多么痛快,可是这样公开的攻击会把事情全部搞糟的。
洛兰不信克尔恩会给陶威尔的头安一个新的身体。她知道得太多了,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可能。她所渴望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使那个把陶威尔的劳动攫为己有的克尔恩名誉扫地,在公众面前揭发他的罪状。她知道克尔恩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公开宣称自己是他的敌人,她就会使自己的生命处在危险的地位,在克尔恩的罪行没有揭发之前,她是不愿意死掉的。为了做到这点,就必须说谎,可是她的良心,她所受的全部教育,又不允许她撒谎。她有生以来还没有说过谎,所以现在她心里感到非常不安。
克尔恩的眼光一直没有从她脸上移开。
“别说谎,”他讽刺地说,“别让你的良心背上说谎的罪名。你跟头颅谈过话,别赖,这事我已知道。约翰偷听到的……”
洛兰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我所要知道的只是你跟头颅谈了些什么。”
洛兰感到从脸上流走了的血又涌回到脸上来,她抬起头来,直望着克尔恩的眼睛说:
“什么都谈。”
“唔,”克尔恩说道,没有把手从桌子上拿开,“不出所料,什么都谈。”
接着是一阵沉默,洛兰又垂下了眼睛,她现在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坐在那儿。
克尔恩突然很快地走到门边,用钥匙把门锁上。他背着手,在铺着柔软的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了几趟,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洛兰身边,问道:
“我亲爱的姑娘,你打算怎么办呢?把吸血怪物克尔恩交给法庭惩办吗?把他的名字踏在脚底下吗?揭穿他的罪行吗?陶威尔想必求你这样做的吧?”
“没有,没有,”洛兰忘记了自己的恐惧,高声地辩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陶威尔教授的头完全失去了复仇心。啊,这颗高尚的心!他甚至还……劝阻我。他不像你那样,你不要以己度人!”说到最后,她已带着挑衅的神气,闪烁着眼睛。
克乐恩冷笑了一声,又在屋里来回踱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极了。这是说你到底是有揭发的企图的,要不是陶威尔的头颅,那么克尔恩教授早就待在监狱里了。即使善行不能取胜,罪恶至少是应该受到惩罚的。你读过的、合乎道德的小说都是这样收尾的。对不对,亲爱的姑娘?”
“罪恶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她大叫道,几乎失去了控制自己的感情的能力。
“不错,在那儿,在天上当然如此,”克尔恩眼睛朝用大块大块四方形黑橡木镶嵌的天花板望了一眼,“不过,在这儿,在人间,我告诉你,天真的人儿,得胜的是罪恶,而且一定是罪恶!至于善行呢……善行站在那儿,伸着手向罪恶要钱,或是,”克尔恩朝陶威尔的头颅所在的那个房间一指,“像一个稻草人似地竖在那儿,思索着人世的无常。”
接着,他走到洛兰跟前,压低声音,说:
“你知道,连你,连陶威尔的头颅,我都可以化成灰烬,一点儿也不假,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知道,你随时都可以做出任何……”
“犯罪行为吗?你知道这一点,就好极了。”
克尔恩又在房间里踱起来,改用平常的声音继续说着,好像在说出自己的思想似的:
“但是,美丽的复仇者,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你,遗憾得很,是那种绝不回头的人,为了正义准备戴上荆冠的人。你身体娇嫩,神经衰弱,多情善感,可是,吓却吓不倒你。杀死你吗?今天就杀,立刻就杀?我能消灭掉谋杀的痕迹,可是这终究需要忙乱一番的,而我的时间又是那么宝贵。收买你吗?这比吓唬你还难……好吧,你说,我拿你怎样才好?”
“仍像原来一样……我不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告发你吗。”
“你就不告发了吗?”
洛兰没有立即回答,后来小声地,但坚决地回答说:
“我要告发的。”
克尔恩跺了跺脚。
“哼,你这倔强的姑娘!以下是我要跟你说的话。立刻坐到我的书桌跟前来……不用怕,我还不打算掐死你,也不想毒死你。嗨,快坐下吧……”
洛兰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想了想,就移到书桌跟前的围椅上坐下来。
“归根结底你对我还是有用的。假如我现在立刻杀死你,我不得不另找一个女性的或男性的代替你的人。我不敢担保,在你这个职位上不会出现一个敲诈者。他若发现了陶威尔的头颅的秘密,就会向我勒索,而结果还是告发了我。你,我至少是了解的。总之,请你写吧。‘亲爱的好妈妈,’你是怎样称呼自己的母亲的?——‘我护理的那些病人的情况要求我寸步不离地待在克尔恩教授的家里。……”
“你想夺去我的自由吗?你要把我监禁在你家里吗?”洛兰不肯写信,愤怒地质问他。
“正是这样,我的合乎道义的助手。”
“这样的信我不写!”洛兰断然宣称。
“行了!”克尔恩突然叫得那么响,连钟里的弹簧都震得响起来,“你放明白点儿,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你还是别做傻瓜好。”
“我不住在你这儿,我也不写这封信!”
“唔,就这样吧!好吧,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可是在你走之前,要请你亲眼看我把陶威尔的头弄死,把这颗头溶化在药水里。那时你去向全世界叫喊,说你在我这里看见过陶威尔的头吧。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人家只会笑话你。可是你得小心!你告我,我不会不给你应得的惩罚的。走吧!”
克尔恩抓住洛兰的胳膊,把她向门口拉去。她的体质太弱,无法反抗这个粗暴的强迫。
克尔恩开了门锁,很快地穿过托马和勃丽克的房间,走进陶威尔教授的头颅所在的那间房间。
陶威尔的头颅莫名其妙地望着这出乎意外的拜访。克尔恩也不理睬头颅,径直走到仪器跟前,使劲儿把供血罐子的龙头一拧。
头颅的眼睛闲惑不解地可是从容不迫地转过去,对龙头那面望了一阵,随后又朝克尔恩和惊惶失措的洛兰看了一眼。空气龙头没有拧开,头颅说不出话来,只翕动了一下嘴唇,已经熟悉头颅的面部表情的洛兰明白,这无言的询问就是:“死期到了吧?”
后来,头颅的眼睛凝注地望着洛兰,目光好像开始晦暗起来,同时眼皮睁得非常大,眼球突了出来,脸也开始抽搐起来,头颅受着窒息的痛苦。
洛兰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接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克尔恩跟前,抓着他的胳膊,几乎失去知觉,她用断断续续的、由于抽搐而哽咽的声音说起来:
“开吧,快把龙头拧开吧……我什么都同意!”
克尔恩带着微微可以看出的冷笑,拧开了龙头。活命的血液经过管子流入陶威尔的头,脸上的抽搐停止了,眼睛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目光清澈了。失去了的生命又回到陶威尔的心里。意识也恢复了,因为陶威尔教授又带着困惑莫解的甚至还好像有点失望的神情望着洛兰了。
洛兰由于激动而摇晃着。
“请挽住我的胳膊吧。”克尔恩很有礼貌地说,于是这古怪的一对儿离开了这间房间。
当洛兰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来时,克尔恩就像什么事也没有过似地说:
“我们在哪儿打断的?是的……‘病人需要我经常的’——或者不要这样写,写‘需要我寸步不离地待在克尔恩教授的家里。克尔恩教授是那么好,他给了我一间非常好的房间让我住,窗户外面就是花园。还有,由于工作时间加长了,克尔恩教授把我的薪水加了三倍。’”
洛兰责备地看了克尔恩一眼。
“这不是胡说,”他说,“我剥夺你的自由是万不得已,不过我应该用一些东西来补偿你。我真的加你薪水。再写下去:‘这儿照顾得非常周到,工作虽然多,可是我觉得我精神好极了。不要来看我,克尔恩教授这里谁也不接待的。别想念我,我会常给你写信的……’这样就行了。对了,你自己再加一些你平日写信所用的那些亲热的话,免得引起任何怀疑。”
接着,好像忘记了洛兰似的,克尔恩出声地思考着:
“长此以往当然是不行的。不过,我希望我不会把你监禁得太久。我们的工作即将结束,那时……这就是说,我是想说头颅的生命是不长久的了。当它自行死亡的时候……算了,怕什么,那些事你反正全已知道。简单点儿说,当我跟陶威尔结束了我们的工作的时候,陶威尔的头也就不复存在了。那个头连一点灰都不会剩下来,那时你就可以回到你亲爱的母亲的身边去了,你对我也不会再有危险。我再说一遍:请你记住,要是你想要声张出来,我是有证人的,他们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到法庭作证,证明陶威尔教授的遗骸,连他的头、脚以及其他种种教授的属性都在解剖后被我在火葬场里烧掉了。火葬场对这种场合说来是极有利的。”
克尔恩按了一下电铃,约翰走了进来。
“约翰,你领洛兰小姐到那间白色的房间里去,就是窗户朝花园开的那间。洛兰小姐搬到我们家来往了,因为现在就要做一个大手术。让洛兰小姐安置得舒服些,你问一问她需要什么,然后去把所需要的东西都买来。你可以用我的名义打电话叫人送来,账由我付,别忘了给小姐预备一份饭。”
说完,克尔恩就告别走了。
约翰把洛兰领到指定给她住的房间里去。
克尔恩没有骗人:房间的确非常好——又明亮,又宽敞,布置得也很舒适。一个大窗户开出去就是花园。可是,最最阴森的监狱也不会比这间令人愉快的、华丽的房间更使洛兰忧愁了。她像一个重病人那样勉强挨到窗口,朝花园里望着。
“二层楼……很高……别想从这儿逃走……”她心里想,而且就是能够逃走,她也不会逃走的,因为她的逃走就等于陶威尔的头被处决。
洛兰已经精疲力尽,她在一张卧榻上坐了下来,沉入了深思。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过了多少时候。
“饭开好了。”她好像在梦中听见约翰的声音这样说,于是抬起了疲惫的眼睛。
“谢谢你,我不饿,你收掉吧。”
这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仆人绝对服从地执行了这声吩咐,就走开了。
于是她又沉入了自己的思索,当对面那所房子的窗户里发出灯光来时,她觉得她是那么孤独,她决定立刻到头颅那儿去探望他们。她特别想去看看陶威尔的头颅。
洛兰的意想不到的探望使勃丽克的头异常高兴。
“总算盼到了!”她欢呼道,“已经来了?送来了吗?”
“什么?”
“我的身体呀!”勃丽克说这活的口气就好像她们在谈论一件新衣服一样。
“没有,还没有送来,”洛兰不禁笑着回答,“不过,不久就会送来的,现在你用不着等多久了。”
“唉,快点才好啊!……”
“也给我另外缝上一个身体吗?”托马问道。
“是的,当然啦,”洛兰安慰地说,“你将要成为像你从前那样健康、那样强壮有力的人。将来等你存好了钱,就可以回到你自己的家乡,跟你的玛丽结婚。”
洛兰已经知道头颅们心里的一切秘密。
托马啧啧嘴唇。
“快点才好。”
洛兰赶紧穿过这间房间,走进陶威尔的头颅的房间里。
空气龙头一拧开,头颅劈头就问洛兰说: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洛兰把她和克尔恩的谈话以及自己的被监禁都告诉了头颅。
“真叫人气愤!”头颅说道,“要是我能帮助你,那就好了……假若你肯帮我的忙,我也许是能帮你的忙的……”
头颅的眼睛里表示着愤怒与决心。
“一切都非常简单,你只要把供饮食的管子的龙头关上,我就死了。请你相信,刚才当克尔恩重把龙头拧开,又使我活了过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很失望。我死了,克尔恩就放你回家了。”
“要采取这样的办法,我是永远不要回家的!”洛兰高声叫道。
“我真希望有西塞罗①的全部口才来说服你这样做。”
①罗马政治家,雄辩家。——译者
洛兰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就是西塞罗也说不服我。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结果一个人的生命……”
“得啦,难道我也能算是一个人?”头颅苦笑着问。
“别忘了你自己还说过笛卡尔的那句话:‘我思,故我在。’”洛兰回答说。
“让我们假定是这样的吧,可是那我就要这么办了。我不再指导克尔恩,无论他用什么酷刑也不能再迫使我帮助他了。那时他自己就会杀死我的。”
“不,不,我求求你。”洛兰走到头颅跟前。“请你听我说。起先我想到复仇,现在我想到的是另一件事。假若克尔恩能够给勃丽克的头安上一个身体,而且手术也很圆满,那么你也有希望恢复生命了……克尔恩若不行,别的医生能行。”
“遗憾得很,这个希望是极小极小的,”陶威尔回答说,“连克尔恩做这个实验都是勉强成功的。他是一个心肠狠毒、无恶不作的人,他像一千个赫洛斯特拉特②那样好虚名。可是他是一个天才的外科医生,在我所用过的助手中,本领最强的也许可以说是他了。如果到今天一直受着我的指导的他都不能做,那么别人就更别提了。可是我怀疑,就是他也不见得能做成这个从来没有过的手术。”
②古希腊人,他为了出名,纵火焚烧神庙。——译者
“不过那两只狗……”
“狗就不同了,在做换头手术之前,两只活的、健康的狗都躺在同一张桌子上。所有一切手术都做得非常快。就是这样,克尔恩显然也只弄活了一只狗,不然他一定会把两只狗都领到我面前来夸耀的。可是人的尸身,却只能在死去几小时之后才送到这儿,那时腐败过程也许已经开始。至于这个手术本身的复杂性,你作为一个医学院的毕业生,一定能够了解的。这跟缝接一只断了一半的手指不同,必须把头和身体连起来,仔细地缝合所有的动脉和静脉血管,最重要的是缝合神经和脊髓,不然就会成为残废的人;这以后还要恢复血液循环……不,这是一个无比艰巨的、现代外科医生不能胜任的工作。”
“难道连你自己都不会做这样的手术吗?”
“我本来把什么都考虑好了,已经用狗做过实验,我认为这个手术我是能成功的,若不是……”
门出其不意地打开了,克尔恩站在门口。
“阴谋者的商谈吗?我不来妨碍你们。”说完他“砰”地一下把门关上了。
[book_title]死去的迪安娜①
①迪安娜是希腊神话中的月神,处女的象征。——译者
勃丽克的头颅以为给一个人的头选配、缝合一个新的身体就像量制一件新衣服那么容易。把头颅的脖子的尺寸量好,只要拣一个有同样粗细的脖子的尸体就行了。
可是,她不久就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了。
一天早晨,克尔恩、洛兰和约翰全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来到了她面前。克尔恩吩咐他们把勃丽克的头从玻璃桌子上拿下来,脸朝上平放着,这样可以看到整个脖子的切面,充满氧气的血液供应没有中断。克尔恩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脖子,量着尺寸。
“人体解剖虽是千篇一律的,”克尔恩说道,“然而每一个身体都有他各自的特点。举个例子,有的时候很难分辨出外颈动脉和内颈动脉的位置是否安放对了。脖子同样粗细的人他的动脉壁的厚薄、气管的宽窄有时并不是一样的。神经也少不得让人麻烦一番。”
“不过你到底怎样做手术呢?”洛兰问道,“如果把脖子的切断的地方和身体的切断的地方合在一起,这样就把切口的整个表面一下子全挡住了。”
“问题就在这儿,我跟陶威尔研究过这个问题,必须做一连串的切面——从中间向外围切开。这是一件极复杂的工作。为了要利用没有僵硬的、还有生命力的细胞,就必须在头颅的脖子上和尸体上做一些新鲜的切口。然而主要的困难还不在这里,主要的困难是怎样消除已在尸身里开始起腐败作用的东西,或是身体上受感染的地方,怎样把凝固的血液从血管里清除出来,再把新鲜血液输入血管,使身体的‘马达’——心脏——工作起来……至于脊髓呢?最轻微的触动都会引起极强烈的反应,而往往会发生最最严重的后果。”
“那么你到底打算怎样去克服这一切困难呢?”
“啊,这在目前还是我的秘密。等实验成功了,我就会发表使死人复活的全部经过的。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请把头颅放在原来的地方,通上气流。你今天觉得怎样,小姐?”克尔恩向勃丽克问道。
“谢谢你,我觉得很好。不过,你听我说,教授先生,我心里很着急……你刚才说了一些我不懂的事情,可是有一件事我是懂得的,就是你打算把我的脖子横七竖八地切一通。这岂不是难看到极点了吗?弄了这么一个像腰花一样的脖子,我好意思上哪儿去呀?”
“我尽力把切口做得不显眼就是了。不过,要使手术完全不留痕迹,当然是办不到的。不要做出绝望的样子来,小姐,你可以在脖子上围上一条丝绒围巾,或者甚至可以带上一个珊瑚项圈。就这么办吧,在你‘生日’的那天,我送你一条项圈。对了,还有一件事。现在你的头颅比以前瘦了一些,等你过正常生活的时候,它就会渐渐胖起来的。为了知道你的脖子的正常尺寸,必须现在就把你‘喂得胖胖的’,不然可能产生不好的后果。”
“不过我不会吃东西呀。”头颅悲哀地回答。
“我们用管子喂你,我准备好了一种特制的营养剂,”他转过头来对洛兰说,“除此之外,还得加强给血。”
“你在营养液里加进了有脂肪的物质吗?”
克尔恩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手势。
“头颅即使不胖起来,也会‘肿起来’的,我们所要的也就是这个,这样一来,”他结束道,“只剩下最主要的事了:勃丽克小姐,求上帝让一个美女快快死掉吧,死了之后她就可以把她的美丽的身体让给你了。”
“别这么说,这太可怕了!为了我要得到一个身体,有一个人必须死去……而且,医生,我很害怕。这是一个死人的身体呀。要是她突然走来向我要还她的身体,可怎么好?”
“她是谁?”
“那个死人呀。”
“她不是没有脚了吗,怎么走来呢,”克尔恩哈哈大笑说,“就算她真来了,你也可以对她说,是你把头给了她的身体,而不是她把身体给了你,为了这件礼物,她还要感谢你呢,我要到陈尸所里去守候了。祝我马到成功吧!”
这个实验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找到尽可能新鲜的尸体,因此克尔恩抛下了一切事情,整天守候在陈尸所里,等待着好机会。
他嘴里叼着一支雪茄烟,顺着那狭长的房间走去,他是那么悠闲,就好像他是在一条林荫道上散步似的。从天花板上射下来的昏暗的灯光,照在一长排一长排的大理石桌子上。每一张桌子上躺着一具已经冲洗干净的、光着身子的尸身。
克尔恩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口一口地喷着雪茄烟,绕着那一长排一长排的桌子走着,有时看看尸体的脸,还不时地掀开益布,仔细地看看身体。
跟他一起走着的有死者的亲戚或是朋友。克尔恩对他们采取敌视的态度,怕他们会从他手里夺去他认为合格的尸体。要得到一具尸体,对克尔恩说来可不那么简单。在三天的期限满期之前,亲友们可以对每一具尸体提出他们的收尸权,而对三天期满可以随意支配的半腐烂的尸体,克尔恩就没有什么兴趣了。他需要完全新鲜的、最好是甚至没有僵硬的尸体。
为了能够很快地得到一具新鲜的尸体,克尔恩不惜行使贿赂。尸体的号码可以顶替,最后就会有一个倒霉的尸体被登记为“失踪”的。
“然而要找一个合乎勃丽克的胃口的迪安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克尔恩瞧着一具尸体的宽大的脚掌和生满茧子的手,心里这么寻恩。躺在这里的大多数不是属于汽车阶级的,克尔恩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在这期间有几具尸体已被认领搬走了,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又搬来了新的尸体。然而在这些新尸体里,克尔恩也找不到合乎做手术的材料。有一些没有头的尸体,可是这些尸体不是体格不合格,就是身上有伤口,要不,就已开始腐烂,白天就要过去了。克尔恩觉得肚子饿了,他愉快地想象着一份配着冒热气的小豌豆的鸡肉饼。
“不顺利的一天。”克尔恩一面想着,一面掏出表来看看。于是他就从在尸体旁边移动着的充满了绝望、忧愁和恐怖的人群中向门口挤去。有两个工作人员迎面走来,抬着一具无头女尸。洗干净的年轻的身体像白色的大理石那样发着光。
“啊,这是一具适用的尸体。”他想,就跟在看守人的后面走去。尸体被安放好之后,克尔恩把尸体扫视了一下,他就更相信自己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了。克尔恩正想悄悄地告诉看守人把尸体抬走,突然间,一个衣衫褴褛的、好多天没有刮脸的老头儿走到尸体跟前。
“她在这儿,玛尔达!”他高声说道,一面用手擦去额上的汗。
“什么鬼把他领来的!”克尔恩骂道,接着他走到老头儿跟前说:
“你认对了尸体吗?它可是没有脑袋的呀。”
老头儿指着左肩上一个胎记说:
“很容易认出的。”他答道。
克尔恩很奇怪老头儿说话的口气怎么那样无动于衷。
“她是谁?你的妻子还是女儿?”
“上帝是仁慈的,”爱说话的老头儿回答说,“她生前是我的侄女儿,还不是亲的。我的那位表姐丢下了三个孩子——表姐死了之后,她们就归我抚养。我还有自己的四个呢。我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老爷。又不是猫,可以随便扔掉。我们就这样过了下来,刚才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我们住在一所破房子里,早就叫我们搬家了,可是哪儿去弄这笔钱呀?我们就这样住到了现在。屋顶塌了。其余的孩子只受了一点伤,可是这个孩子的头整个儿压掉了。我跟老太婆不在家,我们去卖糖炒粟子了。我回到家里,玛尔达已经给搬到陈尸所来了。为什么搬到陈尸所来呢?他们说同时在另一些住所里也压死了几个人,有几个是单身的,所以就全搬到这儿来了。我回到家里,房子穿了洞,进也进不去,好像地震一样。”
“这倒很合适。”克尔恩这样想,就把老头儿领到一边,对他说:
“事已如此,你也没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一个医生,我需要一具尸体。我爽快点说吧,你愿意得到100法郎吗?而且你也就可以回家了。”
“你会把她开膛的吧?”老头儿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后来又沉思起来,“对她说来,当然是全都完了……我们穷人……不过,到底是自己人啊……”
“200法郎。”
“穷是非常穷,孩子们饿着肚子……不过,到底是舍不得的……活着的时候是一个挺好的姑娘,人挺好,心眼儿也挺好,脸蛋儿像一朵玫瑰花,不像这些废物……”老头儿轻视地朝那些放着尸体的桌子挥了一挥手。
“好一个老家伙!看样子他是在吹嘘自己的货色。”克尔恩这么想着,就决定改变策略。
“不过,这也随你,”他满不在乎地说,“这里尸体有的是,有几个并不比你的侄女儿差。”说完克尔恩就从老头儿身边走开了。
“别,别走,干嘛这样啊,让我想一想呀……”老头儿小跑步跟在他后面,显然是有心成交。
克尔恩刚要庆祝成功,然而情况又来了一个突然的转变。
“你已经到这儿了?”他们听到一个激动的、老妇人的声音说。
克尔恩回头一看,看见一个肥胖的、戴着干净的白头饰的老婆子急急地向他们走来。老头儿看见了她,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
“找到了?”老婆子问道,眼睛惊恐地东张西望,嘴里低声念着祈祷文。
老头儿不说话,用手指了指尸体。
“你呀,我们的小心肝儿,不幸的受难者呀!”老婆子一面向那具没有头的尸体走过去,一面数落着哭起来。
克尔恩看出,跟这老太婆取得协议是不大容易的。
“你听我说,老太太,”他和气地对老婆子说,“我刚才跟你丈夫谈过,知道你们生活很困难。”
“困难也好,不困难也好,我们可没有向别人要过什么。”老婆子不无骄傲地、不客气地说。
“是呀,不过……你知道吧,我是赈济安葬委员会的会员。我可以代你安葬你的侄女儿,费用由委员会负担,一切的事我会去张罗。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你自己去做你自己的事,你的孩子们和那几个孤儿在等你呢。”
“你怎么又在这儿胡说八道了?”老婆子责备丈夫,然后又回过头来对克尔恩说,“谢谢你,先生,不过我们应该按着本分来做一切应该做的事。没有你们赈济委员会,我们也可以想法对付的。你干嘛翻白眼呀?”她又用平日跟丈夫说话的口气说,“把死人抱起来。我们走吧,我带了一辆手推车来。”
这一番话是用那么坚决的口吻说出来的,克尔恩只好干巴巴地鞠了一个躬,走了开去。
“真是晦气!不行,今天肯定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
他走向大门口,把看门人领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
“你给我留心着,要是有什么合适的东西,马上给我来一个电话。”
“啊,老爷,一定。”看门人点着头说,他从克尔恩那里得到了一笔可观的钱。
克尔恩在饭馆里饱饱地吃了一顿饭,就回去了。
当他走迸勃丽克的房间里的时候,她用最近这一个时期经常用的问话招呼他说:
“找到了吗?”
“找到了,可是没有成功,真见鬼!”他回答说。“你再忍耐几天吧。”
“莫非真的一个合适的也没有吗?”
“有的是腿脚弯曲的,粗手粗脚的人。若是你愿意,我就……”
“嗨,不要,我还是等些日子好。我不要做粗手粗脚的人。”
克尔恩决定比平日睡得早一点,这样可以早一点起来到陈尸所去。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睡着,床旁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克尔恩恨恨地骂着,拿起了听筒。
“喂!请说吧。是的,我是克尔恩教授。什么事?翻车事件,就在火车站附近?你说尸体有一大堆吗?好的,当然,我马上就来。谢谢你。”
克尔恩匆匆忙忙地穿起衣服,一面把约翰叫来,对他嚷道:
“把汽车开出来!”
15分钟之后,他已经在夜间的街道上疾驶了,就像去救火一样。
看门人没有撒谎,那一夜死亡获得了大丰收,尸体不停地运来。所有的停尸桌全放满了,不一会儿就不得不把它们放在地上了,克尔恩非常高兴,他为了这场大祸不是在白天发生而感谢命运。翻车的消息想必还没有在城市里传扬开来。陈尸所里目前还没有外人。克尔恩仔细地瞧着那些还没有脱去衣服,没有冲洗过的尸体,尸体全是非常新鲜的,这是一个极有利的好机会,只有一点不太好,那就是这个天降的好机会不太照顾克尔恩的特殊要求。大多数的身体都被压坏了,要不就是有好些地方受了伤。可是克尔恩并没有绝望,因为尸体仍源源不断地在送来。
“把这个尸体给我瞧瞧。”他对那两个抬着一具穿灰色衣服的姑娘的尸体的工作人员说。头盖骨是在脑勺那儿打碎,头发染满了血,衣服上也是血,可是衣服并没有弄皱。“可见,身体上没有多大的伤……这个能行。体格相当粗,想必是一个女仆,不过弄到这么一个身体总比一个也没有强。”克尔思想,“这个怎样?”克尔恩指着另一副担架问道,“这是一件了不起的收获!简直是一个宝贝!他妈的,这么漂亮的女人死了,总是令人遗憾的!”
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尸体被放到了地板上,这个女人有一张异常美丽的、贵族气派的脸,脸上呆呆地凝固着极度惊讶的神情。她的头骨在右耳的上方被打穿了,显然是顷刻间死去的。雪白的颈项上挂着一圈珍珠项链,讲究的黑色绸衣只有在下摆上被扯坏了一点,还有领口一直撕破到肩膀,在赤裸的肩头上可以看见有一块胎记。
“跟白天那具尸体一样。”克尔恩想,“可是这个……多么优美!”克尔恩赶紧量一量脖子。“就像是定做的。”
克尔恩把那条贵重的珍珠项链拉下来,把它抛给工作人员,说:
“我拿这具尸体吧。但是,因为我没有工夫在这里仔细检查尸体,为了以防万一,我还要把那一具带走,”他指着一具女尸说,“快点,快点。把它们用麻布裹起来搬走。你们听见没有?人们就要大批地来了。你们就得把陈尸所的大门打开,几分钟之后这里就要变得人山人海了。”
两具尸体被搬出来放到汽车上,很快地送到克尔恩家里。
一切必需的手术用具早就预先准备齐全了,勃丽克的复活日——正确一点说,是复活夜——降临了。克尔恩不愿意浪费一分钟的时间。
两具尸体都洗干净了,搬到勃丽克的房间里来,用单子裹好放在手术台上。
勃丽克的头迫不及待地要看一看自己的新的身体,但是克尔恩不愿意在一切准备手续没有完毕之前让头颅看到尸体,因此他有意把手术台放在头颅无法看到的地方。
克尔恩很快地把尸体上的头切下来,约翰把那两颗人头用麻布裹好,拿了出去。尸体上的切口和手术台都冲洗过了,尸体也收拾好了。
克尔恩再一次严格地检查了尸体,他忧虑地摇了摇头。肩上有胎记的那个尸体的身材是无可指摘的美丽,跟那个“女仆”的身体——骨架粗大、尖削,皮肤粗糙,可是骨骼很坚强——相比,它特别显得美丽。勃丽克当然会选中这个贵族气派的迪安娜的。然而在仔细检查迪安娜——这是他给她取的名字——的身体的时候,克尔恩发现它身上有一些缺点:在她右脚的脚底上有一个不大的、被什么铁片刮破的伤口。这不会引起多大危险。克尔恩烧灼了伤口,这样就可以不必担心血中毒了。然而,为了手术的成功,他还是认为“女仆”的身体比较更可靠些。
“请把勃丽克的头转过来。”克尔恩对洛兰说。为了不让勃丽克在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吱吱喳喳打扰工作,她的嘴是堵住了的,就是说,装有压缩空气的罐子的龙头是关着的,现在气流可以开放了。
当勃丽克的头看见那两具尸体的时候,不禁大叫一声,好像无意中被烫痛了似的。她的眼睛由于恐怖睁得很大。这两具尸体中,有一具将成为她自己的身体。她初次尖锐地、痛焚地充分感觉到这次手术的不寻常性,于是她开始踌躇起来。
“你说,怎样?你喜欢这两具尸……身体吗?”
“我……我怕……”头颅嘶哑地说,“不,不要,我没有想到这是那么可怕……我不要……”
“你不要?既是这样,那么我就把尸体跟托马的头缝在一起了,托马变成女人。托马,你愿意马上得到一个身体吗?”
“不,请等一等,”勃丽克的头着急起来,“我同意了。我愿意要那个身体……那个肩上有胎记的。”“不过,我劝你还是挑那一个好。它虽然不很美,可是身体上没有一点伤痕。”
“我不是洗衣妇,我是一个演员,”勃丽克的头骄傲地说道,“我希望有一个美丽的身体……肩上有胎记……这是男人们非常喜欢的。”
“好,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克尔恩回答说,“洛兰小姐,把勃丽克小姐的头搬到手术台上来。小心点搬,头颅的人工血液循环一定要维持到最后一刻。”
洛兰忙着给勃丽克的头做最后的准备工作,勃丽克的脸明显地现出极端紧张、极端激动的表情。当头颅被搬到手术台上的时候,勃丽克忍受不住了,她突然叫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
“我不要!我不要!不必了!还是把我弄死好!我害怕呀!啊,啊,啊!……”
克尔恩没有中断自己的工作,他对洛兰急躁地叫道:
“快把空气龙头关上!在营养液里加入希盾那①她就会睡着了。”
①一种麻醉、催眠剂。——译者
“不要,不要,不要呀!”
龙头关上了,头不作声了,可是嘴唇仍继续翕动着,眼睛瞪着,含着恐怖、央求的神气。
“教授先生,我们能违反她的意志做手术吗?”洛兰问道。
“现在不是讨论这类问题的时候,”克尔恩冷淡地回答,“以后她自己还会感谢我们呢,做你分内的事,不然你就走开,别来妨碍我。”
但是洛兰知道她是不能走开的,没有她的帮助,手术的后果一定会更加成问题。于是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继续帮助克尔恩做手术。勃丽克的头跳得那么厉害,橡皮管子差一点从血管里掉出来。约翰跑来帮忙,他用手抱住了头。头颅的抽搐渐渐停止,眼睛闭下来了,希盾那起作用了。
克尔恩教授开始做手术。
只有克尔恩要求把这样或那样外科手术用具递给他而发出的简短的命令声,不时地打破沉寂。由于紧张,克尔恩额上的青筋都胀了起来。他施展出他的杰出的外科技术的全部解数。他既迅速,又异常仔细和审慎。洛兰虽然非常憎恶克尔恩,然而在这时她也不得不对他表示赞赏。他像一个充满灵感的艺术家那样工作着,他的灵活而敏感的手指在创造奇迹。
手术持续了1小时50分钟。
“完了,”最后克尔恩伸直了腰说,“从今以后,勃丽克不再是没有躯体的头颅。只剩把生命给她注进去就行了;这就是说,使心脏跳动起来,使血液循环起来就行了,这些事我一个人能对付。洛兰小姐,你可以去休息了。”
“我还可以工作。”她回答说。
尽管她已经很累,可是她非常想看看这次不寻常的手术的最后一幕。然而,克尔恩显然不想让她知道起死回生的秘诀,他再次坚持建议她去休息,洛兰也只好服从了。
一小时之后,克尔恩又把她叫进去。他看上去更疲倦了,然而他的脸上显示出极度满意的表情。
“试试脉搏看。”他对洛兰说。
洛兰的心咚咚跳着,拿起了勃丽克的手,拿起了那只三小时以前还属于一个冰凉的尸体的手。手已是暖和的,脉搏的跳动已可以觉察到。克尔恩拿起一面镜子放在勃丽克脸前,镜面上蒙上了一层水汽。
“她在呼吸,现在应该把我们的新生儿好好地包裹起来,她必须一动也不动地躺几天。”
在绷带外面,克尔恩在勃丽克的脖子上放上了石膏夹板。整个身体全被包扎起来,嘴也被紧紧地缠住。
“免得她想要说话。”克尔恩解释道,“假若心脏允许,头一个昼夜我们要使她保持睡眠状态。”
勃丽克被搬到洛兰隔壁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给她通电,使她处于麻醉状态。
“在缝口长合之前,我们要用人工供给营养。你不得不服侍她几天。”
在第三天上,克尔恩才让勃丽克“苏醒过来”。
时间是下午四时,太阳的斜晖横越房间照到勃丽克的脸上,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睁开了眼睛。她还不十分清醒地先朝阳光绚烂的窗口看了一阵,然后又把目光转过来看着洛兰,最后才把眼睛低下去向下面看,那儿已不再是空无所有的了。她看到微微起伏着的胸部和身体——她的被布单盖着的身体,她脸上展开了微弱的笑容。
“不要说话,安安静静地躺着。”洛兰说道,“手术很顺利,现在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你躺得愈安静,起床的日子就愈早。我跟你暂时还是用面部表情说话吧。你眼皮放下就算表示‘是’,抬起就表示‘不’。你觉得哪儿痛吗?这儿痛,脖子和脚痛,很快就会不痛的,你想喝水吗?想吃吗?”
勃丽克不觉得饿,可是想喝水。
洛兰打了一个电话给克尔恩,他立即从他的工作室走来了。
“喂,你觉得怎样,新生儿?”他给她检查了一遍,认为很满意,“一切都令人满意,但要有耐心,小姐,那你很快就可以跳舞了。”他作了一些指示之后,就离开了。
勃丽克“恢复健康”的好日子拖延了很久,她是一个模范病人:她耐着性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吩咐她怎样她就怎样。最后,给她拆绷带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可是说话还是不允许的。
“你感觉到自己有身体吗?”克尔恩有一点激动地问。
勃丽克垂下了眼皮。
“你动动你的脚趾头看,不过要非常小心。”
勃丽克显然是作了一番努力,因为她脸上现出了紧张的表情,可是脚趾头没有动。
“很明显的,中枢神经系统的功能还没有完全复原,”克尔恩确定地说,“不过我想不久就会复原,那时候,动作也就复原了。”可是他心里思忖道:“勃丽克的两条腿别真的全跛了才好。”
“复原——这两个字听起来多么奇怪。”洛兰想起了手术台上的冰凉的尸体,这样想着。
勃丽克有了新的要操心的事情了,现在她一连几小时地想要动动脚趾头。洛兰也怀着几乎同样程度的关心观察着这件事。
有一天,洛兰兴高采烈地大声叫道:
“动了!左脚上的大拇趾动了。”
后来事情的发展就比较快了,手指和脚上的其他趾头也动起来,不久勃丽克已经可以把手和脚微微抬起了。
洛兰简直惊呆了,一个奇迹在她眼前完成了。
“不管克尔恩是多么可恶,”她想,“他究竟不失为一个不寻常的人。当然,没有陶威尔的头颅,他是不会做成这个死人的双重复活的。然而,克尔恩本人到底是一个有才能的人——陶威尔的头颅不是也承认这一点吗。啊,假使克尔恩把他也复活了,那多好!不过,不会的,这他决不肯做的。”
又过了几天,克尔恩允许勃丽克说话了,她的嗓音相当悦耳,可是有一些倒嗓的音色。
“会变好的,”克尔恩肯定地说,“将来你还能唱歌呢。”
不久,勃丽克居然试着唱歌了,唱歌的声音使洛兰异常惊愕。勃丽克以相当尖而刺耳的声音唱出了高音符,中央音域很弱,甚至有些嗄哑,然而低音符却美妙动听,这是一个从出色的胸间发出来的女低音。
“声带位于颈部切口的上方,是属于勃丽克的,”洛兰这样寻思着,“这个双重的声音,低声域和高声域的不同的音色,又是从哪儿来的呢?真是一个生理之谜。是不是由于勃丽克的头发生了青春化——因为勃丽克的头比她的新身体的年岁要大——的缘故呢?要不,这也许跟中枢神经系统的功能的被破坏有什么关系吧?真有点费解……若能知道这个年轻而优美的身体是谁的,是属于哪一个不幸的头颅的,倒挺有意思……”
洛兰什么也没有对勃丽克说,开始寻找载有那次翻车事件死亡名单的报纸。不久她就发现了一段简讯,简讯里报道了乘在这辆惨遭翻车的列车里的著名意大利女演员安琪丽克·加苡失踪的消息。她的尸体没有被找到,对这个谜,新闻记者们作了一些想入非非的推测。洛兰差不多已毫不怀疑地确信,勃丽克的头得到的就是那个死去的女演员的身体。
[book_title]逃跑了的展览品
勃丽克一生中的一个大喜日子终于到来了。最后的一些绷带已从她身上解下来,克尔恩教授允许她起床了。
她倚在洛兰的手臂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儿。她的动作是飘飘忽忽的,有些断断续续的。有时候她的手做出一些奇怪的手势:在某一限度之内,她的手的动作很顺利,后来就顿一顿,好像在做一个被迫的动作似的,以后又转为顺利。
“这一切情形以后全会没有的。”克尔恩有把握地说。
只有勃丽克脚底上那个小小的伤口使他有一些不安,伤口好得很慢。然而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伤口也渐渐好了不少,勃丽克不觉得疼痛了,甚至可以用那只有伤的脚踏在地上。再过几天,勃丽克已经试着跳舞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说道,“有些动作我随随便便地就做到了,有些动作却很难做到。大约是我还没有习惯使用我自己的新身体吧……这个身体可真是美极了!洛兰小姐,你瞧瞧我这两条腿。身材高矮也正好,就是脖子上这些伤疤……一定得把这些伤疤遮起来。可是肩上这个胎记是很迷人的,不是吗?我要做那么一种式样的衣服,让这块胎记露出来……不,我非常满意我自己的身体。”
“自己的身体!”洛兰心里说,“可怜的安琪丽克·加苡!”
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压制在勃丽克心里的一切欲望,现在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她向洛兰提出各种要求,要定购东西,要给她做衣服,买衬衣、鞋子、帽子,买时装样本,买化妆用品。
穿着一件灰色的新绸衣,她被克尔恩领着介绍给陶威尔教授的头颅。既然面对一个男人的头,勃丽克就不能不卖弄卖弄风情,她被捧得心里乐滋滋的。陶威尔的头颅嗄哑地说:
“好极了!你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朋友,我祝贺你!”
接着克尔恩就搀扶着勃丽克,像一个新郎那样满脸放着喜悦的光辉,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小姐,请坐。”当他们到了他的工作室里时,克尔恩很有礼貌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教授先生,”她懒洋洋地垂下了眼睛,继而又卖俏地瞟了克尔恩一眼说,“你为我做了那么些事……我没有什么东西来报答你。”
“这不需要,我所得到的报酬要比你想的多得多。”
“我听了很高兴,”于是勃丽克又给克尔恩飞去一个更明亮的媚眼,“现在请允许我走吧……让我出院吧。”
“怎么走?出什么院?”克尔恩一时没有马上明白她的意思。
“回家去,我可以想象到,当我在朋友们中间出现的时候,会引起多么热烈的狂欢呀!”
她打算走了!克尔恩不能容忍这个念头。他花费了那么多的心血,解决了最最复杂的问题,完成了绝不可能的事,这绝对不是为了让勃丽克在她的那些胡闹的朋友们中间引起狂欢的。他要把勃丽克在学会里公开展览出来,给自己引起狂欢。事后他可能会给她一些自由。可是现在,关于这件事是想也不用想的。
“抱歉得很,我还不能放你走。你必须在我这里,在我的看护下待一些时间。”
“那又为什么呢?我觉得我身体已经很好了。”她玩弄着两只手,反对说。
“不行,你又会觉得不舒服的。”
“那时我再到你这儿来好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儿,我总比你知道得清楚吧,”克尔恩暴躁地说,“别忘记,没有我,你是个什么。”
“这我已经谢过你了。可是我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奴隶,我会安排我自己的事!”
“哟,她居然还有脾气!”克尔恩惊奇地想。
“好啦,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吧,”他说,“现在请回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去,约翰大约已经给你把清汤送去了。”
勃丽克撅着嘴站了起来,一眼也不看克尔恩,就走了出去。
勃丽克平常总是跟洛兰一起在她房间里吃饭。当勃丽克走进房里的时候,洛兰已经坐在桌子跟前了。勃丽克在椅子上坐下来,右手的手指做了一个漫不经心的极优美的姿势。洛兰已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这一姿势,她思索着这个姿势原来是属于谁的:是属于安琪丽克·加苡的身体的,还是属于勃丽克的。可是,在安琪丽克·加苡的身体里,难道不能留下一种在运动神经里有稳定自动作用的动作吗?
对于洛兰,这些问题是太复杂了。
“这些问题大概会使生理学家感兴趣。”她想。
“又是清汤!这种病人吃的清汤真腻死我了,”勃丽克任性地说,“现在让我吃一打牡蛎,一杯葡萄酒,才称我心呢。”她从杯子里喝了几口清汤之后继续说,“克尔恩教授刚才对我宣布,还要过些日子才能放我出去。哪有这种事儿!我不是那种安分守己老待在家里的人。老在这儿待下去,我会闷死的。不行,我爱过那种什么东西都像轮子那样旋转的生活。我爱灯光、音乐、花、香槟酒……”
勃丽克一面喋喋不休地说着,一面很快地吃完了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注意地向下看了看。
“晚安,洛兰小姐,”她回过头来说,“我今天早点睡觉,明天早上请不要来叫醒我。在这所房子里,睡觉是最好的消遣。”
于是,她点了点头,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洛兰坐下来给母亲写信。
一切信件全要经过克尔恩的检查,洛兰知道他监视得非常严,所以,对于不通过他的检查而寄信这件事,她连试也不想试。
其实,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就是能够不通过克尔恩的检查寄信,她也绝不会把自已被软禁的实在情形写信告诉她的。
在那天夜里,洛兰睡得特别不好。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将来,久久不能入睡。她的生命是处在危险中。为了使她“无能为害”,克尔恩会采取什么手段呢?
勃丽克显然也睡不好,她房间里传出一阵一阵簌簌的声音。
“想必是在量新衣服。”洛兰心想,后来就全归寂静了。洛兰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喊叫声,就醒了过来。“我的神经可真有点不太对头。”她这样想着,又进入天亮前的香甜的梦乡。
她像往常一样,早上七时醒了过来。勃丽克的房间里还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洛兰决定不去吵醒她,就到托马的头颅所在的房间里去了。托马的头颅像以前那样总是闷闷不乐的。自从克尔恩给勃丽克的头缝上了一个身体后,托马的忧抑更加加重了。他呼求,他央告,他恳请克尔恩也快点给他一个新的身体,最后索性破口大骂起来。洛兰费了极大的努力才使他平静下来。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给托马的头做完晨间梳洗,就向陶威尔的头的房间走去。陶威尔的头带着亲切的笑容迎着洛兰。
“生命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陶威尔的头说,“不久以前,我还希望死掉。可是我的头脑仍继续工作,才两天多工夫我就想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独创的理想。如果我的理想能够实现,那么医学界里将要有一个大变革。我把我的理想告诉了克尔恩,你应该瞧见他的眼睛怎样燃烧着欲望之火。他大概认为对他表示感激的同时代人,不等他死就会为他建立纪念碑……现在我就应该为他,为这理想,这也就是说,为我自己活下去。不错,我明知这是一个变相的陷阱。”
“这个理想又是什么呢?”
“那天等我把一切事情考虑得更成熟时,我会告诉你的……”
九点钟,洛兰跑去敲勃丽克的门,可是没有人答应。洛兰心觉有异,她想把门打开来,可是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洛兰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跑去把这一切情形告诉克尔恩。
克尔恩像往常一样又迅速又果断地行动起来。
“把门打破!”他命令约翰这样做。
这个黑人用他的肩膀撞着门。厚实的门“喀嚓”一声就从柱链上脱落下来。克尔恩、洛兰和约翰走进了房间。
勃丽克的睡皱了的床上是空的。克尔恩跑到窗前一看,在窗棂的把手上,挂着一条由撕开了的被单和两条毛巾接成的带子,窗下的花坛被踏坏了。
“你做的好事!”克尔恩把严厉的脸转向洛兰叫道。
“我向你保证,勃丽克小姐的出走,我实在是没有责任的。”洛兰坚决地说。
“好,我以后再跟你谈。”克尔恩这样回答,虽然洛兰的肯定的回答一下子就使他相信勃丽克是没有同谋者的。“现在必须考虑怎样去把这个逃亡者抓回来。”
克尔恩走到自己的工作室里,焦急地从壁炉到书桌之间来回踱着。他最初的念头是去叫警察,可是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件事绝不该让警察来插手,必须去请教私家侦探。
“他妈的,我自己不好……早就应该采取预防措施的。可是谁又想得到,昨天还是死尸……今天跑了!”克尔恩恶狠狠地笑起来,“现在,她一定会把她所遭遇的一切嚷出来……她不是说过她的出现会引起热烈的狂欢吗……这个故事传到新闻记者的耳朵里,那就……不该让她看见陶威尔的头的……她惹出了多少麻烦,还说感谢我呢!”
克尔恩用电话找了一个属于私家侦探事务所的侦探来,交给他一大笔钱作为开销,答应他在事成之后给他更多的报酬,还把丢失的人的音容面貌仔仔细细地告诉了他。
侦探视察了逃跑的地方,以及通到花园铁围栅的足迹。围栅很高,栅顶上有尖尖的铁丫叉。侦探摇摇头说:“好一个有本领的姑娘!”在一根铁条上,他发现了一小块灰色的绸子。他把它拿下来,小心地放在皮夹子里。
“她逃走那天穿的是这件衣服吧,我们可以找到这个穿灰色衣服的女子。”
随后侦探肯定地对克尔恩说,他们不出一昼夜就可以找到那个穿灰衣服的女子,说完就走了。
这个侦探是一个精通自己的业务的人。他打听出了勃丽克最后住过的那所房子的地址,还有她从前的几个朋友的住址。他跟她们交上了朋友,在她的一个朋友那儿看到了勃丽克的相片,还打听到勃丽克曾在那儿演出过的一些夜酒店的名字,于是就派了几个侦探到这些夜酒店去寻找这个逃亡者。
“这只鸟儿是飞不远的。”侦探有把握地说。
但是,这回他弄错了。两天过去了,勃丽克的去向还是没有眉目。直到开始寻找的第三天上,才在蒙玛尔特尔的一家小酒店里碰到一个常客告诉这个侦探,说在逃跑的那天夜里,“复活了的”勃丽克曾到那里去过。可是后来她到哪儿去了,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克尔恩更着急了,现在他不仅担心勃丽克会把他的秘密说出来,他还担心他将永远失去他的“展览品”。当然,他可以另外做一个——用托马的头做,然而这需要时间,需要花费巨大的精力,而且新的实验可能不会有那么出色的结果。用复活了的狗去表演当然不会产生那么大的效果的。不,无论如何必须把勃丽克找回来。于是,他把寻找“逃亡的展览品”的悬赏金额提高了两三倍。
侦探们每天把寻找的结果报告他,但那些结果都不是令人快慰的,勃丽克真像是落进地缝里去了。
[book_title]唱完的歌曲
勃丽克借助于自己的新的、灵活的、有弹性又有力气的身体翻出了铁栅,到了街上,她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告诉了车夫一个奇怪的地址:
“别尔·拉式兹公墓。”
可是还没有到巴斯底林广场,她就又换了一辆出租汽车,向蒙玛尔特尔驰去。为了应付这些初步的费用,她拿走了洛兰的皮包,皮包里有几张十法郎的纸币。“多一桩罪孽算不了什么,而且这又是不得已的。”她自己安慰自己说,死前仟悔反正还遥遥无期呢。她又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完整的、生龙活虎的、健康的人了,而且还比以前年轻。手术前,照她的女人的算法来说,她是将近30的人了。可是这个新身体只不过20来岁。这个身体的腺体使勃丽克的头变年轻了,脸上的皱纹消失了,面色好看了。“现在只要快快乐乐地玩个够就行了。”勃丽克拿出皮包里的小镜子,出神地照着,心里这么想。
“请在这儿停下来。”她嘱咐车夫说,她跟他算清了车钱,就下车步行。
那时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她走到她所熟悉的那家夜酒店“沙·奴阿尔”的门前,在那丧命的夜里,她就是在这儿演出的,那时她正在唱一支轻松愉快的小曲,一曲未终,她就被那颗流弹打中了。夜酒店的窗口还是灯火辉煌的。
勃丽克走进了前厅,心情不是没有波动的。疲倦的看门人显然没有认出她。她很快地从侧门走进去,穿过甬道,走进和舞台相连的演员室。头一个碰见她的是红头发的玛尔达。玛尔达惊叫一声就躲到自己的化妆室里去了。勃丽克大笑起来,去打她的门,可是红头发玛尔达不肯开。
“啊,小燕子!”勃丽克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么喊。在夜酒店里人家是叫她这个名字的,因为她爱喝“燕子牌”白兰地酒。“怎么你还活着?我们当你早死了。”
勃丽克回过头来,看见是一个漂亮的、穿得很讲究的男子,他的面色白里透青,胡子刮得光光的。难得见到阳光的人就是这样的脸色。这是日昂,红头发玛尔达的丈夫。他不爱说起自己的职业,他的朋友和那帮酒肉朋友认为打听他的生活来源是不客气的。反正日昂经常有钱,他还是个“好小子”,这也就够了。在日昂的口袋鼓起来的夜里,酒就像河那样流,日昂给大家付酒账。
“小燕子,你从哪儿飞来的?”
“从医院里。”勃丽克回答。
勃丽克恐怕她的新身体原主的亲属或是朋友把她这个新身体抢走,决定不把她这次经历的不寻常的手术告诉别人。
“我的情况本来是非常严重的,”她继续编造下去,“他们当我死了,甚至把我送到陈尸所里去了。可是那儿有一个检查尸体的大学生,拿起了我的手,摸到了我的微弱的脉搏,我还没有死,子弹紧靠着心脏擦过去,没有碰到它。我马上被送到医院里,一切都很顺利地过来了。”
“真好!”日昂大声叫道,“大家可要奇怪死了,应该庆祝一下你的复活才好。”
门上的锁“喀哒”响了一下。在门后偷听了这一段对话的红头发玛尔达知道勃丽克不是鬼,就把门打开了。两个好朋友拥抱起来,紧紧地,彼此都吻了一下。
“你好像变得瘦了一点,高了一点,秀气了一点,小燕子。”红头发玛尔达说着,好奇地又有点惊奇地仔细打量着这个意想不到出现的朋友的身段。
勃丽克在这种吹毛求疵的注视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当然是瘦了,”她回答说,“他们只给我吃清汤。身材吗?那是因为我买了一双很高的高跟鞋,而且衣服的式样也……”
“不过你干嘛深更半夜到这儿来呀?”
“这说来话长……你已经演出过了吗?能不能陪我坐一会儿?”
玛尔达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两个朋友就在一张带大镜子的小桌子旁边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一盒一盒的化妆用的铅笔、颜色盒子、香水瓶、粉盒、各色各样的放发针和别针的盒子。
日昂坐在她们旁边,嘴里吸着一支埃及烟。
“我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不折不扣的逃跑。”勃丽克叙述着。
“那又是为什么呢?”
“清汤吃得我腻死了。你懂不懂,清汤,清汤,顿顿都是清汤……我真怕我会淹死在清汤里。医生不肯放我出院,他还要拿我给他的学生们看。我怕警察会找我……我不能回到自己家里去,我想住在你那儿。最好是离开巴黎几天……可是我身边又只有那么一点儿钱……”
红头发玛尔达高兴得甚至拍起手来——这个故事是那么有趣。
“好吧,当然,你住在我家好了。”她说。
“我怕警察也要找我呢,”日昂吐出了一个烟圈出神地说,“我也该躲几天才对。”
小燕子是自己人,日昂的职业是不瞒她的,小燕子知道日昂是一个“大名鼎鼎”的角色。他的专长是撬开别人的保险箱。
“小燕子,你和我们一起高飞远走,到南方去避避风头吧。你、我和玛尔达,到里维拉去呼吸呼吸海风。坐得太久了,该活动活动才好。你信不信我有两个月没有看见太阳了,差不多要忘记它是什么样儿。”
“这好极了。”红头发玛尔达拍起手来。
日昂看了看他那只贵重的金表。
“我们还有一小时的多余时间。他妈的,你应该把那只没有唱完的小曲给我们唱完……然后我们就远走高飞,让他们来找你好了。”
勃丽克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的演出激起了一阵狂欢。
日昂暂时充当节目报告员,跑到台上,把几个月以前勃丽克在这儿碰到的悲惨事件重讲了一遍,继而宣布,出自观众的热望,他,日昂,给勃丽克喉咙里灌进了一杯“燕子牌”白兰地酒,她就又活过来了。
“小燕子!小燕子!”观众大声欢呼起来。
日昂做了一个手势,等叫嚣声静息下来,他又继续说:
“小燕子要从她无意间被打断的地方唱起,把那支小曲唱完。乐队,请奏‘小猫儿’!”
乐队奏起来,勃丽克在如雷的掌声中从那只歌曲的半中腰把歌唱完。诚然,闹声是那么大,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歌声,可是这根本不需要。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人家没有忘记她,那么热情地欢迎她,使她整个儿人都为之陶醉了。至于这个热情其实是酒气在作祟,她并不在意。
唱完了歌,她右手的手指无意中做了一个很优美的姿势,这是她本来没有的,观众鼓掌鼓得更响了。
“她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多美的姿势呀!我得学学这个手势……”红头发玛尔达想。
勃丽克从台上下来,走到大厅里。朋友们跟她亲吻,熟人们伸过酒杯来跟她碰杯。勃丽克脸发红,眼睛闪着幸福的光芒,成功和酒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忘记了被跟踪的危险,准备在这儿待一整夜了。可是日昂,酒喝得并不比别人少,却没有失去自制力。
他不时地看表,最后,走到勃丽克跟前,碰碰她的手。
“该走了!”
“可是我不愿意走,你自己一个人走好了,我不走。”勃丽克回答,无力地翻着眼睛。
这时日昂就把她抱起来,朝门口走去。
观众都起来反对。
“闭幕了!”日昂在门口叫道,“下星期日再见。”
他把乱踢着要从他手臂里挣脱出来的勃丽克抱到外面,放在汽车里。不一会儿玛尔达拿着一只不大的手提箱也来了。
“共和国广场。”日昂对车夫说,不愿说出最后目的地,他已养成了换乘几辆汽车的习惯。
[book_title]神秘的女人
地中海的浪涛有节奏地冲刷着满是沙滩的海滨浴场,微风勉强地吹鼓了白色游艇和渔船的帆。头顶上,在蔚蓝色的高空的深处,一架灰色的水上飞机在做从尼兹到曼顿纳的短程娱乐航行,发着柔和的呜呜声。
一个穿着白网球衫的青年,坐在藤圈椅里看报。椅子旁边放着两只套着套子的网球拍和几本最近出版的英文科学杂志。
在他旁边,他的朋友,艺术家阿尔曼·拉列在一顶巨大的白色遮阳伞下,在画架前忙着画画。
阿尔杜尔·陶威尔,已故的陶威尔教授的儿子,跟阿尔曼·拉列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种友谊最有说服力地证明了“两个极端可以相逢”那句谚语的正确性。
阿尔杜尔·陶威尔不大爱说话,生性冷静。他爱好秩序,能够用功地、有计划地学习。还有一年他就要从研究院毕业了,学院已经给他留下了一个生物系教授的职位。
拉列,像一个真正的法国南方人那样,生性多情,毫无原则,反复无常。他可以把画笔和颜色整整丢开一星期,然后又奋发地画起来,那时,多大的力量也不能把他从画架前拉开。
这两个朋友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两人都是有天才的,对于一经立下的目标,两人都能达到,虽然走向目标的方法不同:一个是跑跑停停,一步一步跳着走;一个却是稳步前进。
阿尔杜尔·陶威尔的生物学研究工作已经引起了最著名的专家的注意,人们预料,他的科学事业的前程是无量的。拉列的画在画展上也得到过不少好评,有几张画已经被某几个国家的最有名的陈列馆买去。
阿尔杜尔·陶威尔把报掷在沙滩上,把头靠在椅背上,合上眼睛说道:
“安琪丽克·加苡的身体到底没有找到。”
拉列无限悲哀地摇了摇头,沉痛地叹了一口气。
“到如今你还忘不了她?”陶威尔问道。
拉列猛地转过身来,阿尔杜尔忍不住笑了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那个热情的画家,这是一个武装着盾牌(画板),一手握着矛枪(左手的比例尺),一手拿着宝剑(右手的画笔)的骑士,一个准备消灭那个侮辱了他的人的受辱的骑士。
“忘记安琪丽克!……”拉列挥了挥他的武器大声叫道,“忘记这个……”
一阵骤然袭来的浪头呼呼地响着,几乎涌到了他的膝盖,他忧郁地结束他的话:
“难道能忘记安琪丽克?自从她的歌声沉寂了之后,这个世界都变得寂寞了……”
拉列最初得到安琪丽克·加苡的死耗,正确一点说是得到她的失踪的消息的时候,是在伦敦,他是到那儿去作一张名为《伦敦雾的交响乐》的写生画的。拉列不仅是那个天才的歌垦的崇拜者,还是她的朋友,她的骑士,他不失为一个生在法国南方省份、生在那个中世纪城堡的废墟堆里的人。
得悉加苡所遭遇到的不幸,他是那么激动,以至有生以来头一次在创作的高潮中中断了他的“写生欲”。
从剑桥来到了伦敦的阿尔杜尔,为了要让自己的朋友散散心,想出了这个地中海海岸的旅行。
然而就在这里,拉列也仍是坐立不安的。从海滨浴场回到旅馆里,他换好衣服,坐上火车,到市区最热闹的地方——蒙特·卡罗赌场去,他要去忘记忧愁。
时间虽然还相当早,然而在这低矮的建筑物附近已聚集了一堆人,拉列走进了第一间大厅,这里人不多。
“玩一回吧。”赌台上的庄家,手里拿着一只扒钱用的小扒子,邀请他说。
拉列没有停下来,径直走进第二间大厅。大厅墙壁上画着一些半裸体的女人,有打猎的,有骑马的,有舞剑的——总之,她们所做的全是令人兴奋的运动。画使人感到热烈斗争的、狂热的、贪婪的紧张心情,然而这些感情的更深刻、更激烈的表现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围在赌台周围的那些活人的脸上。
瞧这个胖胖的、面孔刷白的商人,用臃肿的、长满雀斑和红色汗毛的、颤抖着的手押上了赌注。他像害气喘病的人那样吃力地喘着。他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那个旋转着的小球。拉列正确地断定这个胖子已经输得很多,现在是把最后的一笔钱押上了,希望能借此捞回本钱。假若捞不回——那么这个没有意志的人,多半会走上自杀之路,在那儿和生活算清最后一笔账……
在这个胖子背后站着一个衣衫破旧、胡子刮得光光的老头儿,他长了一头蓬松的灰头发,有一对狂躁的眼睛,他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把打中了的钱数和开出来的号数记下来,做出某种计算……他早就把他的家产全输光了,变成了轮盘赌的奴隶。赌场的管理处每月给他一笔不大的薪金——供他生活和赌钱:这是一种独特的广告。现在他正在研究轮盘的变化无常的规律,写他的“概率论”。当开出来的号码不是他所预算的那个号码的时候,他就气冲冲地用铅笔敲着笔记本,用一条腿跳起来,嘴里嘟哝着一些什么,过后又重新全神贯注地去做他的计算。假若他的预算和开出来的号码相符,他就喜形于色,转过头来望着他的邻近的人,好像要说:你们瞧,我终于发现了偶然性事件的规律了。
两个侍者扶了一个穿黑绸衣的老太太进来,让她坐在赌台前的椅子上。老太太的满是皱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珠光宝气的项链。她的脸搽得那么白,脸色变白也无法看出来。看见了那主宰着痛苦与欢乐的神秘的小球,她的深陷的眼睛燃起了贪婪之火,纤细的、戴满指环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
一个年轻貌美、身材苗条、穿着式样优美的墨绿衣服的少妇,从赌台旁边走过,她用漫不经心的姿势抛下一张1000法郎的票子。开出来,输了,她满不在乎地笑着,走进第二间房间里去。
拉列在红上压了100法郎,开出来,赢了。
“今天我一定赢。”他心里想着,就押上了1000法郎——可是输了。然而他会赢的信心终于还是没有离开他,赌博的狂热已经把他抓住了。
有三个人走到轮盘台子跟前:一个是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脸色非常白的男人,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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