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隔墙有眼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0048
[book_dec]中篇小说。作者松本清张。东京昭和电器制造公司三千万元的支票被骗,会计科长关德一郎自杀身亡.公司职员秋崎龙雄、法律顾问濑昭律师、记者田村,各从不同角度对此案进行调查。骗子是一个自称叫崛口的人。田村查出其后台是右翼势力的一个头子——舟坂英明。调查员田丸利市在跟踪红月亮酒吧的酒保山本时被枪杀。濑昭律师在参加田丸利市守灵后被绑架失踪……警方查出凶器是45口径美制手枪,从贩枪人口中知道持此枪者是他的同乡黑健吉,即红月亮酒吧的酒保山本。一场台风过后,日本中部阿尔卑斯山发现一具尸体,法医认为是饿死后从山上推下来的,家属确认死者是律师濑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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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东京站头等、二等候车室
1
六点钟过了。一小时前去专务董事办公室的会计科科长还没有回来。专务董事兼营业部主任有单独的办公室,和会计科分开。
天空分外清澄。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已很薄弱,暮色苍茫。室内灯光幽暗。十来个科员没精打采,桌上虽然摊开着贴本,却无所事事。五点钟下班时间一过,其他科只剩下两三个人影,唯有这会计科像座孤岛似地亮着灯,人人满脸倦容。
副科长秋崎龙雄想,科长一时回不来,于是开口对科员们说:
“科长恐怕要迟一些回来,大家先走吧。”众人正等着这句话,一听立刻恢复了活力,开始收拾东西,一个一个关上灯,说声“我先走一步”,便告退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赶紧把自己的身影投到街上明亮的灯火下。
“秋崎先生,你还不走吗?”有人问他。
“不,我再等一会儿。”龙雄答道。
屋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光下,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
龙雄想着科长的事。巨额票据明天到期,又赶上发薪的日子。把银行存款和明天的进款一共计算在内,还差六千万元,票据要兑现,自不必说,薪水也拖欠不得。
这昭和电器制造公司,连同下属工厂和分店,共有五千员工,近发一天工资,工会是不会答应的。
会计科长关野德一郎从昨天起几乎席不暇暖。月底虽有进款,但还必须为筹划一部分应急现款而四处奔走。凡是涉及这类事宜的电话,科长一向不在自己办公桌上拨打,生怕走漏风声。对自己科员,即便是副科长,他也闭口不谈。需要交涉时,他去使用专务董事办公室的电话,和董事商量着办。
这种事以前常有,可是这一次和银行的洽谈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还拖欠着同其有往来的银行一亿元,银行此时不肯再通融。从昨天起,科长设法疏通其他金融渠道,忙得晕头转向。这情形,龙雄心里很明白。
然而,今天这么晚,科长依然呆在专务董事办公室里,准是事情不好办。龙雄想,明天是个关口,董事和科长一定心急如焚。
“科长真作难啊!”
一想到善良的关野科长急得满头大汗、拼着命想方设法的样子,龙雄便不忍心先回家。
外面天黑了。窗上映照着霓虹灯光。龙雄看了看墙上的电钟,七点过十分了。
正想再点燃一支烟,忽听得“咯咯、咯咯”的脚步声,关野科长回办公室来了。
“懊,秋崎君,你还没走吗?”科长一边说,一边匆忙地归餐桌上的东西。
“办完了吗?”
龙雄的话虽然简短,但彼此心照不宣。
“哦。”
关野科长简短地应了一声,但声音里透出兴冲冲的劲头。龙雄心想,看样子事情办得还顺手。
科长转过瘦长的身子,从屏风后取下外套,穿在身上。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对龙雄说:
“秋崎君,你今晚有事吗?”
“没什么事。”
“你住在阿左谷吧?”
“是的。”
“你乘中央线,正顺路。八点后,我要在东京站会见一个人,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龙雄回答说,可以。反正已经晚了,干脆让科长散散心,便一口答应下来。两人肩并肩走出漆黑的办公室。只有夜间的警备员留在那儿。董事大概已回府了,大门口不见他的汽车。
他们常去的酒馆在银座后街上桥旁,靠近公司的一条胡同里,十分方便。
在狭窄的店堂里,客人熙熙攘攘,烟雾腾腾。老板娘笑容满面,殷勤地招呼来客,从屋角里拉出两把椅子。
龙雄举起冰威士忌苏打酒杯,向科长表示祝贺,轻声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晤,差不离了。”
科长眯起细长的眼睛,眼角上现出几条皱纹。手里捏着玻璃杯,眼睛凝视着橙黄的酒液。龙雄见状不由得一怔,他发现科长神情紧张。每逢遇到这种情况,他的眼神总是这副模样。这是他的一贯表现。
科长心里并没有解脱,还牵挂什么事。对了,刚才他说要去东京站会见一个人。
也许就是这件事吧。龙华寻思,这事不难猜测,一定与当前的金融有关。科长的眼神说明他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然而,龙雄不便细问。这是科长和董事的事,作为一个副科长,不穿插嘴。当然,他也能猜个大概,但科长没有把详情告诉他,他不便直截了当地过问此事,其中亲疏有别。
龙雄对此没有什么不平。去年他被提拔为副科长,年纪轻轻,才二十九岁,晋升算是快的,因而招人妒忌。背地里自然少不了闲言碎语。为了不让人反感,眼下他处处谨慎小心。再说,除了董事的赏识以外,他没有别的靠山。
老板娘圆圆的脸,双下巴,笑容满面地向他俩走来。
“每次都让二位挤在角落里实在过意不去。”
龙雄伺机和老板娘搭讪,想逗引科长说话。科长偶而插上几句,跟着笑笑。其实他的心情并没有放松,一种无形的紧张束缚着他,无法自由自在。他不时地看看手表。
“走吧!”过了不多时科长说。已经快八点了。
春意盎然。银座后街行人熙熙攘攘。
“天暖和多了。”
为了让科长心情宽松些,龙雄随嘴说道。但科长不作回答,先坐进一辆出租汽车里。
车窗外闪过五光十色的街灯,灯光映照在科长的侧脸上,一亮一灭,显出惶惶不安的样子。
事情紧迫。明天必须筹措六千万现款。科长为此绞尽了脑汁。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眼睛盯住方向盘前面的车窗,一动不动。丸之内一带的黑洞洞的高楼大厦从车窗外掠过。
“科长的工作真不轻松啊!”龙雄心里想道。
他特意点燃一支烟。
“您今晚回家会很晚吧!”
“可能吧!”科长低声答道。话音里含着一种茫无头绪的意味。
“很久没到府上拜访了。”龙雄又说了一句。
科长答道:“过几天来玩吧,内人常说起你。”
从银座到东京站约十分钟。一路上两人只交谈了这么几句。龙雄几次想提起话头,但提不起劲。
汽车到了东京站的出站口。
科长先下车,朝站内走去。站内旅客们人头攒动。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像激流一般裹挟着人群,推来搡去。
科长没有径直走,拐向左首。明亮的灯光透过玻璃门,照射到门外。那是头等、二等的候车室。
科长推开门回头对龙雄说:
“我在这儿等个人。”
“那么我就失赔了。”
“那好吧。”科长朝室内扫了一眼,又说:“好像还没有来。你进去坐一会儿吧。”
候车室和外部隔开,室内明亮宽敞。蓝色的沙发围着桌子摆了好几圈。宽大的墙壁上,镶嵌着日本名胜古迹的浮雕,地名用的是罗马字。
这儿与其说是候车室,倒更像座大客厅。实际上,这儿外国人居多,一群穿蓝色军服的军人凑在一块儿闲聊,还有带孩子的夫妇。正面窗口前,有两三个男人在打听什么,也有人仰坐在椅子上看报。那些外国人的身旁,横放着大皮箱。
只有三个日本人小声地说着话。
科长走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龙雄隔着茶几坐在他身旁。
龙雄想:科长在等什么人下火车,要不,就是会见从东京站上车的人。
“多么豪华的候车室啊!”龙华说。
人们会以为这儿是外国人专用的候车室哩。
门开了,进来两三个日本人。科长没有站起来。看来不像是他要等的人。
龙雄随手拿起桌上的美国画报,一页一页地款起来。
刚翻了两三页,只见科长霍地站了起来。
龙雄目送着科长瘦削的背影,只见他慢吞吞地在有图案的地板上走过去,走到对面有京都风景浮雕的墙下站住,微微一鞠躬。
龙雄不由得一怔,那坐在椅子上的正是方才进来的两个男子。难道科长没有发现他们么?要不,科长压根儿不认识他们。
其中一人背朝外坐,另一个人打横坐。离得相当远。龙雄看那人的脸,约摸四十来岁,短头发,胖胖的红脸,戴一副金丝边眼镜。
两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科长回敬一礼。背朝这边的显得更恭敬些。他向科长挥手示意“请坐”。于是三人重新落座。
龙雄看到这里便站了起来。他向脸朝这边的科长略施一礼,科长点头示意。这时,红脸膛的男子扭过头来,看了龙雄一眼,眼镜片反着光。那个背朝外坐的男子,一直背对着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
龙雄慢吞吞地向门口走去。
这时,他瞥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时髦的黑色西服,白皙的脸孔仿佛紧贴在玻璃门上。灯光的反射,把女人的脸和身影撕成两半,那样子分明是朝里边张望。
龙雄刚定睛看,那女人突然闪开不见了。也许她见龙雄走过来,有意躲开了。
龙雄大步紧走几步,推门出去。门外,人头攒动。穿深色西装的无计其数。他拿不准究竟谁是方才那个女人。龙雄想,这个女人仅仅出于好奇心才向头等、二等候车室张望呢,还是在寻找什么人?找人固然无妨,但好像盯着谁似的。
“奇怪!”
龙雄心里七上八下地走上中央线二号月台。
2
上午十一时二十分,会计科长关野德一郎接到一个电话。
“是位姓崛口的先生打来的。”
接线员的话音刚落,话筒里传来一位男子的声音。
“关野先生吗?”
“是的,是崛口先生吗?昨夜太失礼了。”
关野一直在等待这个电话,语气中自然地流露出急切的心情。
“不客气。我已经和对方谈通了。请你马上来一趟,我在T会馆的西餐厅恭候。”
对方低沉地说。
“是T会馆吗?”关野叶间了一句。对方回答:“是的。”然后挂断了电话。
关野放下话筒,朝副科长秋崎龙雄看了一眼,正碰上龙雄从账本上抬起来的目光,龙雄的眼神表明他已明白电话的内容了。
“秋崎君,请准备一下,去取现款。”听关野的话音,好像才松了一口气,显得颇有活力。
“有三个大箱子足够了。”
科长指的是硬铝做的大箱子,公司每次从银行提款,总是用这种箱子。霎时间,龙雄也在盘算,十万元一捆钞票,三百捆该有多大的体积。
“是哪家银行?”龙雄问道。
“是R相互银行总行。”关野清楚地答道,“一接到我的电话,立刻派两三个人坐汽车去相互银行。”
“明白了。”
听到龙雄的答话,关野立刻站起身来。
他用手摸了摸上衣里面的口袋,口袋里装着一只信封,里面有一张票面三千万元的期票,是今天早晨刚准备好的。
关野拿着外套,走到董事办公室。
董事正在会客,见到关野,从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走来,小个儿的董事,身高只及关野的肩膀,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办妥了吗?”
董事小声地问道。脸上虽然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是挺担心的。
“刚才接到电话,我这就去一趟。”
“那好,拜托你了。”董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关野斜眼看着董事回到客人身旁,才走出房间。
从公司坐车到T会馆只需五分钟,和暖的阳光洒在大楼林立的马路上,前面行驶着一辆游览车。关野从车窗茫然地眺望着乘客的背影,心想:春天已来到了。
到了T会馆,走过红地毯,进入地下室西餐厅时,那人坐在椅子上看报,一见关野进来,赶忙叠起报纸站起身来。
长脸盘,细眼睛,笔直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往下耷拉,毫无表情。总的说来,相貌很不显眼。此人自称崛口次郎,昨晚在东京站头等、二等候车室里,关野刚跟他相识。
“昨晚讨扰了。”崛口行礼道。
刚一坐下,崛口便递给关野一支烟。跟他的长相不同,人倒很机灵。侍者端来咖啡。崛口慢吞吞地吐着烟,说道:
“刚才跟银行通了电话,说董事外出还没有回来。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关野不由得一怔,立刻想到时间紧迫。脑子里一盘算,拿到现款后,会计科全体出动,往工资袋里装现款需要多少时间。一看表,已经十二点钟了。如果赶上吃午饭,那更耽误工夫了。
“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崛口似乎看透了关野的心思,安慰道:“已经谈妥了的,二十分钟准能回来。别着急,稍等一下吧。”
“让你费心了。”关野脸上露出苦笑,心里稍稍释然。
“还有,…关野先生。”崛口从椅子上探出身子,凑近脸说:“我要的那一份错不了吧?”好像耳语一般,、声音很低,但很清楚。
“您指的是二十万元的回扣吧?我们答应照付,一切按约定的办,请放心。”
关野细声回答。
“多谢了。”崛口道过谢后说:“要说服大山先生拨款,可费了大事了。因为金额太大.连大山先生也掂量好久哩!”
“您说得是。”
关野点点头,心想,大概如此吧。大山利雄是即将见面的对方的董事。关野事先查过人名录,知道此人现任R相互银行的常务董事。
“说实话,总算帮了我们大忙。”
“哪里的话,因为贵公司信誉可靠才谈妥的,否则拆息再高,人家也不愿意担这个风险。这下可以放心了。不过金额实在太大了。”
“是的。正因为数目太大,别处都不肯通融。”关野“别处”二字说得特重,暗指别的往来银行。
“下月十号到二十号之间,版公司除销售进款外,还可向大煤矿收回一笔资金。
不满您说,本来尚缺六千万元头寸,已经从别处筹划到一半。实在是为了应急,决不会失信。务请对方放心。”
“我明白。我再三向他们说明,对方也想私下弄笔拆息。反正是交易嘛,只要讲信用谁都欢迎。”崛口说完,脸孔又保持原来的距离。
“听说目前煤矿很景气哩。”崛口恢复原来的声调闲聊起来。
“是的。销路不错,支付也很及时。敞公司……”
关野说到一半,侍者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哪一位是崛口先生?”
“我是。”
“您的电话。”
侍者拉开椅子,崛口站起来俯视关野,说道:“可能是大山先生来的电话,大概已经回来了。”
关野目送崛口朝电话机走去,按了按上衣的口袋。
不一会儿,崛口堆着微笑走了回来。
汽车在日本桥R相互银行总行门前停下。新增建的粗大的希腊式圆柱,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两人下了车,一位头发梳得整齐、戴眼镜的年轻人在门口等候。一见崛口,赶忙走近来,恭恭敬敬地一鞠躬,问道:
“您是崛口先生吧?董事正在等您。”那青年穿着筹洒,完全是一副银行职员的派头。
“我来给二位带路。”
此人机灵干练,他先迈一步,闪进搂内。营业大厅内像广场一样宽敞,天花板很高。无数的桌子上职员们正襟危坐,秩序井然。经过精心设计的一排排的日光灯,照得大厅灯火通明。一派特有的气氛,使顾客一进门便产生一种威严感.穿过大理石地面的顾客休息厅,年轻的行员领着崛口和关野进了会客室。四把蒙着白椅套的椅子围着一张桌子。桌上的花瓶插着温室栽培的郁金香。
“我马上去请常务董事。”行员微微一鞠躬,便从刚才来的广口出去了。
两人在椅子上坐下。崛口从招待客人的烟具中抽出一支香烟,吸了起来。关野则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企盼大山董事早些到来。
这时,与刚才进门的相反方向、通往内室玻璃门上,一个人影在晃动,轻轻地敲敲门,门开了。崛口赶忙把香烟扔进了烟灰缸。
一位红光满面、身材魁梧的男子进来了。银灰色的白发梳理得十分光洁。双排扣的苏格兰呢的大衣非常合体,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满面。崛口和关野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大山董事对崛口说:
“噢,日前诸多失敬,请原谅。”声音从容不迫,颇有含蓄。
“木,实在对不起。”崛口双手扶在桌上,低头行礼。站在一旁的关野,从双方的寒暄中听出弦外之音。
崛口瞅了关野一眼,向董事介绍道;“这位就是跟您提起过的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关野会计科长。”
崛口转向关野介绍:
“这位是大山先生。”
关野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说道:
“效姓关野,此次承蒙先生帮忙,实深感谢。今后请多关照。”说里深深地一鞠躬。
“不必客气。”
红脸膛的董事依然笑容可掬,收下关野的名片,又向崛口揪了一眼,说道;“我去安排一下,崛口君,回头请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崛口低头行礼,意思是“拜托了。”董事转达他那魁梧的身躯,推门出去了。
前后不过五分钟光景,彼此心照不宣,这本按照黑市拆息的三千万元巨额期票,顷刻之间成交了。
“真了不起,多有气派。”崛口望着董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禁赞叹道。
“大山先生没有给你名片是有用意的。对行方来说,这是一笔不宜声张的交易,只让内部人知道。董事考虑问题面面俱到。”
关野点了点头,暗自寻思,也许如此吧。说不定大山董事从这笔黑市拆息中捞到不少油水。不管怎样,此刻能弄到现款就行。
“那么,关野先生,”峪口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说道:“您把支票交给我吧,我给大山先生送去。”
关野把手伸进西装上衣的里口袋,一边解钮扣,一边心里感到陡然不安。转强又觉得这是纪人忧天、多余的担心,便按捺住了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这儿是行员引进来的银行会客室,大山董事也见过了。这一切全凭崛口从中斡旋。如果让崛口察觉自己心中的不安,惹起他不快,那是万万使不得的。此刻要紧的是把钱弄到手。万一因为这点小事,对方变了卦,后果不堪设想。从专务董事起,公司上上下下五千名员工都等着这笔钱。关野感到自己使命重大。
他掏出白信封,颤抖着手指将支票抽出交给崛口。
“这就是。”
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支票,票面三千万元。
“噢,是这个。”
崛口眉梢不动一动,无动于衷地接了过来,他眯缝着眼睛,不屑一顾地瞟了一下支票的金额。
“没错。”说着就站起身来,“我去办一下兑现的手续,请在此稍等片刻。”
他把支票拿在手中弹了弹,朝通往内室的门出去。关野见他不走来时的门口,而进了大山董事出入的侧门,终于松了一口气。
关野想道,应该立刻作好提取现款的准备。他拿起会客室墙角茶几上的电话,打给公司。
接电话的是秋崎。
“是科长吗?”
“嗯,一会儿要提取现款,你赶紧准备一下,坐车来。”
“明白了。”
放下电话,关野回到椅子上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悠悠地抽起来。他似乎有些放心,但在没见到一捆捆的钞票前,仍然沉不住气。总之他心慌意乱地拍完了一支烟。
足足过了十分钟。
(这手续恐怕很费事吧!)他心中忐忑不安,又抽了一支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失去了平静,焦躁不安之情从脚后跟往上冒。他坐不住了。在打错的地板上踱了两三圈。他没有心思抽烟了,把视线停留在桌上的郁金香上,花的鲜红色燃起了他更加不安的情绪。
半小时过去了。
关野终于窜出了会客室。
他又来到宽敞而明亮的银行营业大厅。行员们个个正襟危坐在桌前,有的面对电脑。女职员坐在出纳窗口,数着摊开成扇形的钞票。顾客们静悄悄地等待着。
关野两打支在像镜面一样现出倒影的大理石柜台上,探出半截身子,急切地问一个行员。
“我要见见董事大山先生。”
行员手指上夹着钢笔,扭过头,彬彬有礼地答道:
“大山董事五天前出差去北海道了,一星期后才回来。”
他觉得周围的景物地动山摇,“啊”地一声怪叫。坐在附近的四五个行员闻声倏地站了起来。
3
“这准是倒票爷干的好事。拿着到手的贴现支票逃之夭夭。用他们的黑话叫“倒票”。外国叫“吃票”。这种诈骗案多得是。”一位小个子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快嘴快舌地说道。
当晚,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头头们在办公室开会。职员们已下班回家。只有这个房间灯火通明。
所谓头头,包括经理、专务董事和常务董事等三人,是最高首脑会议。此外,在场的有公司的法律顾问濑沼律师和会计科长关野德一郎。
关野科长脸色苍白,垂头丧气,他仿佛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刚才化好像在讲一场恶梦似地哆哆嘻嘻地讲述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经过。三千万的一张支票,转瞬间从他手中夺走。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现实。如此轻而易举同事态之重大,简直不成比例。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耳朵不住地嗡嗡作响,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外国小说有这样一句话:“假如这是昨夜的梦境的延续该有多好啊!”于是茫然地遇想起来。
“濑沼先生。”专务董事向律师发话道。关野听来似乎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
“去银行查了一下,贴现支票还没有兑现。”
“那当然晖。马上拿支票去兑现,那太危险了。看来支票已转到第三者手里,然后由第三者签上背书堂而皇之拿着支票去兑现。”
律师的话没有触动关野的听觉。
“在这场合,不能采取法律手段扣押支票吗?”专务董事接着问道。他的脸色也十分苍白。
“扣押?你指的什么意思?”
“宣布无效。因为这显然是上当受骗,支票是被盗走的。”
“那木行。”律师当即否定道,“票据,是个法律名词,它是一种无形证券,不受诈骗、偷盗等原因的制约。一旦票据转到第三者手里,就有效了。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开票人到期必须支付。明知支票被骗走,你不支付,即构成拒付。”
律师的话听起来似乎不怀好意。专务和常务保持沉默。说得确切些,已无话可说了。
“濑沼先生。”专务额角上冒着油汗,继续说道:“那么在报上登个公告如何?
声明支票被盗,宣布无效,就同报纸广告栏常登的遗失支票启事一样。”
“那也不行。”濑沼律师把话顶了回去。“背书人若说没看报,不知道,照样要兑付,一切无济于事。再说,这样做,等于不打自招,宣布本公司被骗走三千万元支票。根本的关键在于不能公开报警。为了公司的信誉,还是秘而不宣为好。”
“份首脑仿佛在一堵墙跟前僵住了,露出茫然与困惑的神底“关野君!”
经理这才开始喊他。听到喊声,关野德一郎不由得一惊,清醒过来。他应了一声,双腿并在一起,欠起身子,转向经理。
事情发生后,公司赶紧把经理从箱根请了回来。平时是位敦厚温和的长者,此刻额上暴起了青筋。
“事情的经过,你刚才谈了,大体已经清楚。我认为R相互银行也有疏忽的地方。”经理的声调竭力控制着感情,“你再谈一下到达银行后的情形。”
“是。”关野德一郎应着,他感到口干舌燥,嗓口火辣辣地痛。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我和那个自称崛口次郎的人,一起到了R相互银行,一位二十四五岁身穿西装的小伙子在行门口等候。他将我们领进银行。”
关野的声音嘶哑,一边想着当时的情景。银行门前阳光灿烂,那小伙子的蓝色西装显得格外耀眼。
“你记得那人的相貌,可是一问别的职员,都说不认识他。是不是?”
“是的。”
“看来是同党。”一直保持沉默的常务董事插了一句。
“晤,后来呢?”经理不去理会常务董事,眼睁睁地盯住关野,催促他说下去。
“刚进会客室,那小伙子便告退了。接着自称大山董事的人进来了。此人头发花白,胖乎乎的,约摸五十四五岁。他同崛口寒暄,说日前诸多失敬,请原谅等等。
崛口把我介绍给大山董事后,大山推说去办理兑现手续便走了。崛口从我手中拿走支票,说是去送给大山董事,我信以为真,便交给他了。”
其实他并不全信。递支票给崛口时并不放心,掏信封时,手指在发抖。他想到公司正殷切期望这三千万元现款才打消了犹豫。压力和焦灼才使他把支票脱了手。
——然而,这话关野说不出口。
“崛口拿着支票走上会客室,只剩下我自己在那儿等候。大约等了二十五六分钟。”
关野眼前浮现出那郁金香火红的花朵。
“我放心不下,一口气跑出会客室,向银行职员打听,要求见大山董事。他们回税,董事出差去了北海道。我惊了手脚,再问大山董事的长相。回答说,董事五十二三岁,瘦个子,黑头发,有些秃顶。我才知道受了骗。我窜进银行营业部内,要求警卫在银行内搜查。可是,哪儿也没有找到崛厂和冒充大山董事那个人的影子。
我急得团团转,立刻去找票据科长,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我讲了一下那冒充大山董事的人的长相,又问那个骗子如何能借用会客室。科长也危了一惊,查了一查,结果在营业部长那里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经理紧皱眉头,听着关野的叙述。
关野会计部长继续往下说。他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照本宣科地讲述事实。
“营业科长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给我看,名片上印的是岩尾辉输,头衔是XX党国会议员。”
“是长野县选出的议员。在党内是个普通的角色。”
法律顾问如同加注脚似地插了一句。
关野接着说;“营业部长说,这张议员名片是骗子本人拿来的,他说要在银行里和议员碰头,可是议员还没有到,他们希望在会客室见面,向银行借用一下。部长寻思,这位议员和行长是熟人,以后通过《相互银行法》时,他可以在议会里出些力,所以就同意借了,再说来人仪表堂堂,也使部长相信了他。他还坐在部长旁边的椅子上闲聊了一会儿。看来像是在等候议员。不多时,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向胖子禀报说来了。”
“那年轻人就是在银行门口给你们带路的那个人吧?”专务董事问。
“我想是的,部长以为年轻人是胖子的秘书。后来那两人就走开了。部长以为他们去了会客室,此后再也没有看见胖子回来。部长说,他一直以为在会客室里谈话哩。”
“这是三人同谋。”律师接过去说,“冒充大山董事的胖子,自称崛口的人,还有带路的年轻人,一共三人,借银行会客室行金蝉脱壳之计,是他地道道的支票诈骗犯。”
“关于岩尾议员的情况,已经调查过了吧?”经理问濑沼律师。
“打电话问过,据说一星期以前回长野县选区去了。但这案子恐怕与岩尾议员无关。骗子只不过利用一下他的名片而已。刚才已发出快信去问了。”
“我也这么想。”经理点点头说,“可是单凭一张名片就把会客定借给陌生人,也太不像话了。正因为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才会发生这样的诈骗案。银行也太疏忽大意了。”
经理终于生气了,眼睛死死地盯在关野的身上。
“你把同崛口见面的经过从头至尾再说一遍。”
“好。我是在麻布山杉喜太郎那儿听说崛口次郎这个人的。如您所知,以前我们有急用,曾向山杉通融过三四次现款。”
关野这么说着,经理用眼神表示他还记得有这回事。
山杉喜太郎是山杉商事公司经理,事务所设在麻布,经营范围是金融业,实际上是高利贷。他能通融大笔现款。在东京是屈指可数的。正如关野所说,公司以前曾去通融过三次资金,经理当然是晓得的。
“这次为了筹措资金,考虑再三,还是去找山杉。我是同专务商量之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专务董事望着关野,脸上很尴尬。
“于是我打电话给山杉喜太郎。可是山村一听金额,认为数目太大,说他眼下也周转不灵,一度拒绝了。”
“一度?这是什么意思?”经理问道。
“后来,山杉在电话里说,既然是急需,他可以再找别人商量商量。同意的话,叫我去一趟。过了四十分钟,我亲自去了一趟。可是山杉外出,不在事务所,由一位女秘书接待了我。”
“女秘书?”
“名义上是否叫秘书不太清楚,总之是负责接待的年轻女子,姓上崎。因为以前三次通融现款时,也是上崎经手,她好像是山杉喜太郎的秘书,所以认识地。上崎一见我就说,经理,即山杉,跟她提起过我的事。”
“那么,那个姓崛口的男子是她介绍给你的吗?”
“不能说是介绍。崛口经常到山杉事务所去玩。他在金融界当据客,以前给别人介绍过两三笔生意,都谈成了。女秘书上崎转达山杉的话,如果急需,不妨同崛日谈谈。我问她,慢回这个人可靠不可靠。女秘书说她不清楚。不过以前几次交易,金额也很大,都谈成了。我立刻赶回来向专务董事汇报。专务的意见是,明天就等钱用,不妨先谈谈看。我也这样想,事态紧迫,就是稻草也要去抓。我第二次给山杉商事公司打电话,是女秘书接的,说既然急需,她先同对方联系一下。五点过后。
来了通知,说崛口约定当晚八点十分左右,在东京站头等、二等候车室面谈。对方的标志是在桌上放一本经济杂志。”
“这话也是女秘书说的吗?”
“是的。我把情况转告专务,商量了一下。专务认为先见一百。我也想,非弄到钱不可。于是就去了东京站。”
关野德一郎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当时自己心慌意乱,为了排遣心中的不安,也把到科长秋崎龙雄拽到东京姑。因为这是公司的机密,所以中途就把秋崎打发回家了。他漠然地觉得,如果让牧峡一直踏着自己,也许能防患于未然。不管怎么说,当时自己一个人未免太浮躁了。
“后来呢?”经理目光炯炯地催他说下去。
[book_title]自杀之行
1
关野德一郎在经理催促下,接着往下说。他的视线忽东忽西,嘴唇发干,像是在咬嘴唇似地不时用舌头去湿润。
“在东京站的候车室见到了崛口。我本来不认识他,只凭他在桌上放的一本经济杂志作标志。那时他正和另一个男子说着话。我走近去通名报姓,他让我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说了两三句应酬话,另外那个人很识相,站起来走了。”
“那个人恐怕也是骗子的同党吧!”律师独自点着头说。
“剩下我们两人时,崛口马上谈到正题。他说,大体情况已听山杉谈过了。他估计可以想办法弄到这个数目。我一听喜出望外,当时我并不认为难题已经解决。
崛口提到R相互银行的大山常务董事,说他以前和他有特殊关系,可以请他帮忙通融,只要我们私下里肯出一笔拆息,他可以去接洽。我说那就拜托了。崛口提出要二十万元回扣,我一口答应了。他说,第二天一早就去见大山董事,有了结果用电话通知我。于是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的事情,方才已经讲过了,大家一清二楚,谁也没有作尸。
经理的追究转到另一个方面。
“你知道受骗后,立刻去找山杉了吗?”
“是的,我从银行回来向专务汇报,和专务一起去找了山杉。”
专务董事对经理说:
“是的,我听了关野的汇报后,大吃一惊。全部进程,关野都—一跟我商量过,所以我也有责任,于是就同关野一起去找山杉。”
“山杉说什么来着?”经理没有去看专务,目光仍然盯在关野身上。
“当时山杉正在事务所,我和专务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山杉也非常吃惊,说那太遗憾了。”
“遗憾?”
“他的意思是此事和他无关。他说,崛口这个人经常出入他的事务所,如此而已。对这件事他不负任何责任,他的女秘书上崎也这样说。他们并没有把崛口介绍给我,只不过提到有这么一个人。问他崛口的住址和来历,山杉也不甚了了,说像崛口那样的据客有的是。他硬说崛口虽然常来事务所玩,但从来没有和他做过一次交易。”
经理陷入了沉思。
山杉喜太郎是位手段高明、心狠手辣的高利贷者。他的话令人迷惑不解,不知是否该相信他。山衫和支票骗子之间是否有一条无形的纽带?
经理抱着头,显出一副中了圈套、难以自拔的弱者的样子。
“经理,”专务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矮胖的身子立在经理眼前,深深弯腰一鞠躬。“对这次失误,实在抱歉之至。真诚向您谢罪。”
他两手贴在裤线上,毕恭毕敬。以谢罪方式而论,可谓极其标准。但这种礼节令人感到空泛,毫无意义。
关野德一郎仍然茫然若失地看着这一切。作为被告,他根本没有谢罪的余地。
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是个旁观者。
“失误之类的话以后再说。”经理的手从头顶摸到脸颊上。
“当前首先要考虑的是这笔被诈骗的三千万的支票该如何处置?”
“就公司目前情况来说,三千万元数目实在太大了。”常务董事说道,“我们总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叫人拿走吧?上告司法当局,追查这伙骗子。如何?”
“常务说得对。”懒沼律师说,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支烟。“不过,这样一来,这一事件就会传到社会上去,有损于公司的信誉,总而言之,这种案子对智能犯来说,不过是略施小技而已。正因为简单,反而容易使人上当受骗。”
律师的言外之意是:如此简单的骗局,竟然也有人上当,社会上知道后,会笑掉大牙。
“那么明知是诈骗,支票到期难道还要照付吗?”常务望着律师说道。
“如您所知,支票的性质是无形证券,只要有正当的第三者的背书,就不能不支付。在支付前,想要采取法律措施,必须在骗子尚未将支票脱手前向警方申诉,但恐怕这也无济于事。此刻支票大概已转到第三者手里,双方联名背书去提款。所以,即使去申诉,只有徒然损害公司的信誉,毫无效果。这一点,我请各位慎重考虑。”
问题归结到一点,是损害公司的信誉和体面呢,还是秘而不宣?
“这种事情,其他公司也碰上过吗?”专务问。他刚才已赔礼道歉过,此刻脸色稍好些。
“就我私下听到的,相当不少哩。”律师回答道。
“碰到这样情况,该如何处置呢?”经理问道。
“一流大公司,”懒语律师说,“绝对保守秘密。有一家公司损失达一亿元以上,可是怕事情外泄,他们不向司法当局起诉。”
再也没有人提问题了。在这间巨头办公室里,一片凝重的沉默,只有常务董事不满地嘟吹了几句。
经理又用两手重新抱起了头,将身体的重心斜到沙发的扶手上。那姿势谁也不敢正视,除了关野德一郎,其他三人的视线落到自己的鞋尖上。
只有关野一个人依然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经理突然松开两手,抬起头来,脸色通红。
“好吧,既然报警没有用,那就内部保密吧。”经理当机立断,他主张维护公司信誉。其余几个人微微一惊。谁都不敢去看经理充着血的红脸孔,赶紧移开了目光。
“关野君,你给公司造成这样重大损失,你要负全部责任!”
关野德一郎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下子瘫倒在油漆地板上。他趴倒在地,额角贴着地板。
关野走到外面时,已经八点过了。
银座大街人群熙攘。这正是热闹时分。
年轻的情侣和中年的伴侣,缓缓地漫步在街头。人们的脸上无忧无虑,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关野德一郎这个被厄运压倒的人,张张脸孔都很快活,对今夜和明天满怀着希望。关野恍恍惚惚地犹如走在墓地里,周围的一切同他无缘。他是孤独的。橱窗里明亮的灯光,随着他身子的移动,照在他身上。
他走到舟坂屋前的小胡同,要了一辆出租汽车。他下意识地叫住汽车,身不由己地坐了上去。
“先生,去哪儿?”司机握着方向盘问道。
客人没有立即回答。其实,关野上了车,这才意识到,应该马上告诉去处。
“去麻布。”关野不加思索,随嘴说道。
汽车启动了。关野靠在座位角落里,眼睛凝望着窗外。汽车从新桥穿过御成门,行驶在芝公园中。公园里的树木,在车灯照耀下,呈一片白色摇来晃去。司机本来想跟关野搭讪,见客人不回答,也就不吱声了。
到了电车道上,司机问去麻布什么地方。关野才如梦初醒答道;“六棵树。”
关野下了车,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存心去找山杉喜太郎,一路上糊里糊涂,来到了这儿。在他的意识深处,他想再见一次山杉喜太郎,究明事情的真相。其实那也是徒劳无益的。山杉根本不会理睬他。然而,对关野来说,就是这个山杉把自己的命运逼到如此地步,不来敲敲这堵墙,他是不甘心的。此刻他心乱如麻,是一种本能把他推到这里来的。
山杉商事公司就在眼前,三层楼房,所有窗子都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大门自然也关着。
关野拐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绕到楼房后面。黑漆漆的楼房寒气逼人。他接了一下门铃。
楼下的一扇窗户亮了灯,闪出一个人影。那人推开半扇窗户,没精打采地探出头来同:
“哪一位?”值班员说。
“我姓关野,山杉先生在吗?”
“有事明天再办吧。经理今天傍晚到关西去了。生意上的事,明天找主管的人谈吧。”
关野顿了一下。
“那么,能不能把女秘书上崎的住址告诉我?我有急事,今夜务必要见她。”
值班员打量一下站在暗地里的关野的脸。
“你找上崎也没有用,她和经理一起走了。不知有何贵干?生意上的事,请您明天来找别人吧!”
他有点怀疑关野,说罢便关上了窗子。
关野在纸烟店里,拿起公用电话的红色听筒,对接电话的人说:
“我是隔壁邻居关野。总是麻烦您,劳驾请叫我的妻子接电话。”
等了约摸三分钟,听筒里传来收音机播送的音乐。一会儿“咯咯”一声,听筒里传来妻子千代子的声音。
“喂”
“千代子吗?是我。”关野说。
“嗯”
“我摊上了点事,最近回不了家。你知道就行了。”他按照事先想好的说道。
“喂,喂,那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总之暂时不能回家了。”
听筒里妻子还在“喂,喂,”喊着,关野咋嚎一声,挂断了电话。妻子的声音还在耳际回响。
他叫住一辆过路的出租汽车,说去品川站。
湘南线的月台上,灯火通明。开往热海的列车进站了。关野上了车,身子往座位上一靠,闭上眼睛像睡熟了似的。鼻梁上冒出油脂,眼圈上渗出冷汗。将近两小时的路程,他没有睁开眼睛往窗外瞟一眼。
至汤河原站下车时,已过了十一点半了。出了站,他才发现已满天星斗。
打着灯笼的旅馆茶役摆出一字长蛇阵招待客人。
“内汤河原有没有旅馆?”
该地旅馆的人把关野送上出租汽车。
汽车沿着河岸一路上坡。家家旅馆灯火辉煌。关野想起从前和妻子来这儿的情景。
到了旅馆,女佣把他领到靠里面的房间。
“这么晚了,真对不起。”
关野对女佣说,晚饭已经用过,不必开饭了。其实,他中饭、晚饭都没有吃,但一点也不觉得饿。
洗完澡,他坐在桌前,从包里拿出信纸。
女佣拿来登记簿,他写上了本名。
“明天早晨您不急着起身吧!”
“不,我要早起的,现在把账结清。”
接着他说马上还要写信,请她把信发掉。
写信花去很长时间。给妻子千代子、经理、专务董事、还有副科长秋崎龙雄,一共四封。
他写给秋崎龙雄的信最长,把这次事件经过详尽地告诉他。除了秋崎以外,没有别的可诉说的人了。
写完四封信,已经凌晨四点了。他把信放在桌上,并留下邮票钱。接着抽了两支烟,站起来穿上西装。
出了旅馆,关野德一郎从公路向山上走去。天还没亮,夜色朦胧。只听得河里流水哗哗响。他踩着春草,用手摸索着,走进黑洞洞的森林…
2
东京天气异常干燥,连日放晴。好不容易才下起蒙蒙细雨。
秋崎龙雄在麻布山杉商事公司门口下了出租汽车。这是一座很破旧的三层楼房,外观灰秃秃的,谈不上有什么格调。门旁黄铜做的横招牌上,有的字已经脱落。这就是在东京屈指可数的大金融家山杉喜太郎的老巢。据说他一次能调动几亿元资金。
一进门,便是传达室,一位坐着看报的少女,抬起头来。
“我是来接洽贷款的。”
秋崎递上名片。名片是昨天才印的,上面没有昭和电器制造公司字样。
少女接过名片朝里边走去。不一会儿出来将秋崎领进旁边的会客室。这间会客室十分陈旧,粗俗。墙上挂着一个横幅的镜框,是金池液糊的字画。题字和落款,龙雄都念不出。西式房间加上这样的摆设,显得不伦不类,倒和金融家的身份十分相称。
一位四十来岁的职员,手里拿着龙雄的名片走了进来,说道:
“听说您是来接洽贷款的,我负责办理这项业务,能否请您具体谈一谈?”
“两三天以前,我在电话里和贵公司经理谈过。具体情况想必他都知道了吧?”
龙雄反问道。
“跟经理谈过。”
职员把龙雄的名片重新看了一遍,只有姓名,没有公司名,歪起头想了一下,问道:“是哪一位介绍您来的?”
“这个嘛,经理也该知道。总之,请您向经理通报一声。”
龙雄说得很硬。
“很不凑巧,经理昨天大大皈了。我没有听他谈起过这件事。”
职员相当客气。龙雄今天早晨打过电话,知道经理不在。
龙雄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
“是不是另外有人听经理谈起过这件事广“那么,请您等一下,我去问间秘书。”
龙雄叮嘱一句:“那就务请问到。”他听职员说会间秘书,心里不由得暗暗高兴,但又不放心,怕来的是另外的人,或者就只刚才那职员一个人折回来。
过了五分钟,玻璃门映出一片蓝色,有人敲门了。龙雄想:准是来了。
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郎推门进来了。一进门,一双乌黑的眸子就吸引住龙雄的目光。她睁着眼盯住龙雄的脸,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她手里捏着龙雄的名片。
“我是经理的秘书。”
“名片我已经递上了。”龙雄说。
“看到了。”
她把龙雄的名片放在铺玻璃板的圆桌边上。
“对不起,访问贵姓?”
“敞姓上崎。”
她递过来一张小巧的名片。龙雄瞥了一眼,上面印着“上崎绘津子”。
蓝色的西装衣裙非常得体,显出体形的曲线美。她一坐下,便盯住龙雄,意思是催他快谈公事。
“我想恳请贵公司通融三百万元现款。”
龙雄打量着上崎绘律予的容貌,一双乌黑的大眼珠,笔直而秀气的鼻梁,紧闭着的小嘴,从面顿到下颚还留下稚嫩的线条,这同她那刚毅的双眸和嘴唇不大协调。
“您同经理谈过了吗?”上崎问道。
“谈过了。两三天前在电话里谈的。他说,回头到事务所来谈陷,所以我今天来了。”
“访问,您是做买卖的吗?”
“我经营玻璃器具批发业。眼下要支付厂商贷款,急需现款。”
“有介绍人吗?”
“没有。”
“拿什么做抵押呢?”
、“涩谷的店铺和现货,还有我现在住在中野的房屋。”
龙雄随嘴胡编了一通,边说边盯住上崎的脸。上崎绘津子不好意思地耷拉下眼皮,睫毛上的阴影使得眼睛更加黑亮了。
“我没有听经理谈起过这件事。”
她立刻又抬起眼皮,仍然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经理预计明晚回来。回来后我向他转达,经理不在期间,我们也尽力去办。
是三百万元,对吗?”
“是的。”
“您可以打电话来,或者请亲自来一趟。”
“那好吧。”
隔着桌子龙雄和女秘书同时站了起来。会客室暗淡的墙壁,把她蓝色的西装衬托得格外鲜艳,更见她亭亭玉立。
龙雄走到外面,依然是细雨蒙蒙。在他的眼帘里仍然残留着刚才见到的上崎绘津子的身影。
他正是为了记住这张面孔才来的。他必须认识上崎的面孔,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一看表,还不到三点。对面一家小咖啡馆映入他的眼帘,他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咖啡馆里只有一对男女,店堂里空荡荡的。龙雄在靠马路的窗户前坐下。窗上挂着白纱的窗帘。从窗帘的隙缝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马路的光景。眺望山杉商事公司的楼房,这儿是最合适的去处。
他要的咖啡送来后,为了拖延时间,便慢慢地喝着。现在是三点钟,离山杉商事公司五点钟下班还有两小时,他准备在这儿泡着,店里生意清淡,倒是个好条件。
那对男女凑近胜在低声说话,好像在谈一件复杂的事。那男的好像在说服女的,女的不时地拿手绢擦眼睛。
龙雄喝完咖啡,女招待送过来一张报纸。他装作看报的样子,眼睛却望着窗外。
怕上崎绘津子五点钟以前出来,所以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座灰溜溜的旧房子。
那女客终于把手绢捂到脸上,男的现出很为难的神情。女招待向他们瞟了一眼。
龙雄见到女客哭泣,不由得想起关野科长的妻子趴在科长造体上恸哭的身影。
关野德一郎的遗体,是他在汤河原山林里吊死后被发现的。洗温泉浴的人散步到了那儿才看见。从衣袋里的名片马上就知道他的身份。
警方同时通知公司和家属。
经理大吃一惊。
“这下可闯了大祸了。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想不开。
“你要负责任!”经理这句声色俱厉的话,后果竟会如此严重。然而,经理没意识到,对关野来说,退职与自杀相距咫尺,像关野那样性格懦弱的人,完全有可能走此绝路的。
遗书除给家属之外,另有三封,分别给经理、专务董事和龙雄的,都是邮寄来的,是关野德一郎自杀前在旅馆里写好的,在给经理和专务的信中对自己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表示歉意。
然而,给龙雄的遗书里,把事情前后经过详尽地写了出来。他对一向信赖的龙雄写道,这件事的始末,我一心只希望你知道,因此才写了这封信。
龙雄本来身处局外,只能笼统地猜想,现在看了遗书,才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
这事在公司里绝对保密,还没有公开。可是夺走关野德一郎生命的人,却不受任何追究,逍遥法外,这难道是公平的吗?龙雄觉得太不合理了。
除此以外,还因为他平时颇得关野的信任,他要报答关野的知遇之恩。这一想法从今天的目光来看似乎太陈旧了。然而,面对这件不合理的事,他无从发泄自己的义愤。案子既然不能报警,那也无可奈何,他决心由自己来单枪匹马追根究底。
一边上班一边追究,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决定请假两个月。公、司规定,每年有三十天特殊休假。因为忙,去年和前年,他都没有休。因此,告六十天假,并不违反公司的规定。问题在于公司能否一次准假。龙雄拿定主意,万一不准,就提出辞职。于是他去找专务董事。
“是身体不舒服吗?”专务董事问。
如果称病,要有医生诊断书。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为了个人私事。
“你请这么长的假,公司也为难。既然你这么说,也没有办法,希望你尽可能早日来上班。”
专务董事让了步。他一向很器重龙雄,当然那也是关野科长居中举荐之故。
龙雄将关野的遗书作了笔记,反复推敲。要打听自称崛口的“倒票爷”的下落,必须先去刺探山杉喜太郎。山杉虽然没有把崛目介绍给关野,但他们中间肯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
不久,公司拨出三千万元现款承兑那张被骗的支票。支票上的背书,联名签上第三者的名字,无可挑剔。这真是惨重的损失。经济界目前虽然很景气,但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营业成绩却未必见佳。千万元的损失是极其重大的,而一个科长的自杀对于公司的经营却丝毫未有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关野德一郎的死,如同死掉一条狗,微不足道。
专务董事对会计科副科长秋崎龙雄说,目前请假很困难,也是鉴于公司面临这样的处境。汉不管怎样,龙雄要去追究那个把关野逼上绝路的人不可。
山杉喜太郎是出名的高利贷者,他专门向企业贷款,据说同政界也有联系。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人是轻易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的。
秋峡龙雄看中的目标,是他的秘书上崎绘律予,想从她身上寻找突破口。所以,他今天首先认清了她的面孔。
下一步再考虑如何接近她。
一杯咖啡泡上两小时,实在不好意思。龙雄又要了一杯红茶。这时那对男女客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雨还在下,只要下开头,就像黄梅天似的,阴雨连绵。汽车驶过,溅起一片水花。东京的马路到处坑坑洼洼。
龙雄的眼睛猛然一亮。
一辆小汽车在对面灰楼前停下。他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四点。离上崎绘津子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不知为什么,龙雄心里一阵骚乱。那杯红茶还没有碰一碰,他就一并付了账,跑到外面。
他假装行人的样子,溜溜起跑,目不转睛地盯住对面的灰楼。车还停在那里。
车身像镜子一样光亮,是辆大型高级小轿车。只有司机坐在里边,好像在等什么人。
虽然只有五分钟工夫,等起来也觉得很长。从旧楼的大门口出来那位刚才见过的女郎,身穿纯白的雨衣。司机挪动一下身子,好像在给她开车门。
龙雄环顾左右,一辆出租汽车正迎面驶来,水花四溅,、表示空车的红灯格外醒目。龙雄向这辆车招了招手,正好赶上。
“去哪儿?”他坐上车时,那辆大型高级轿车刚刚启动。
“跟住那辆车。”
龙雄指着前面的玻璃说。司机点点头,踩住加速器。前面的车从青山头条街开到极田原东京都营电车路上,从车窗左侧已能望见外苑时,司机问道:“先生是警察吗?”
“晤,有些关系。”
龙雄无可奈何地答道。因为要跟踪别人的汽车,只好随机应变地回答。
前面的汽车在交通信号灯前停了一下,继续从新宿开到青梅街。盯车靠得太近,会被对方发现,他吩咐司机稍许离开一点,卡车和出租汽车便挤了进来。
“这辆车还是雷诺牌哩!”
龙推寻思,雷诺牌汽车万一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加速行驶。司机大概看出龙雄的心思,便悠然自得地说:
“没事儿,先生,从新宿到获洼,一共有十二处红绿灯。即便开慢些,也保管能跟上。”
实际上,每逢红绿灯,前面的车刚一停下,他们就撵上了。从后车窗望得见白雨衣。
“先生,车里还是个女客哩。”司机起劲地说。
前面的车开到获洼,向南拐进幽静的住宅街。龙雄从前车的后窗里瞥见女人的姿影,突然想起,陪关野科长去东京站候车室时,映在玻璃门上的那个女人的信影。
3
前面的车在住宅街上飞驰。
“那是一九五三年出厂的达吉牌。”
司机回过头来对龙雄说。
这四五天来的雨水,把这一带的树水冲刷得碧绿澄清。其中只有八重樱显得调零败落,看来有点污秽。
汽车驶过前近卫公爵的别墅获外庄时,从两侧的围墙里伸出的树木茂密郁葱。
这里行人和车辆稀少。街道被雨水一冲,闪闪发亮。
“喂,停车!”
龙雄见前面的车放慢速度,往右一拐不见了,便马上喊道:“拐了弯没有路了。”
“这儿停车行吗?”司机看着计程表,说道,“那辆车开进一座大公馆里去了。”
他跟踪达吉牌汽车,好像跟出兴致来了。
“辛苦你了。”龙雄付了车钱说道。
“祝您成功,先生!”
司机掉转车头走了。龙雄心里苦笑了一下。
雨依然渐渐沥沥地下着。湿淋淋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路两旁,在修剪过的树木深处,隐约地看得见一幢幢房屋的蓝屋顶和白墙。
龙雄撑着伞在雨中缓缓行走,来到刚才汽车开进去的那座公馆门前,他若无其事地观察了一番。
足有二十米长的石头围墙,地上养着草坪,每隔一段距离,草坪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盆盆杜鹃花。院内树木茂密,只能望见绿树荫中屋顶的一角。
作为一座住宅,那是相当大了。从敞开的大门望去,能看见通向里边的石子路和庭园里的树木。
龙雄从门口经过,走了十几米又走了回来。这里当然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这时,从对面人家传来了钢琴声。
门柱上挂着一块旧门牌,上面写着“舟坂寓”三个字,字体粗犷,颇有特色,也被雨水淋得亮光光的。
龙雄走到拐角处又踱了回来。街上没有行人。这样来回地走也不成体统。觉得好像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监视他可疑的行动,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他观察了三次,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庭园里的树木、石子路、和里面的屋顶,还有下个不停的蒙蒙细雨,丝毫没有变化。
龙雄踌躇再三,要不要等上崎绘津子从里边出来呢?谁知道她什么时候露面。
天又下着雨,再说,周围已暗下来。他没有耐心再等下去。而且这一带根本叫不到出租汽车。
那么这家公馆的主人舟坂究竟是什么样身份的人物呢?看那气派准是相当有钱有势。上崎绘津子为了什么事来的呢?是山杉金融生意上的事?还是同生意无关,为私事而来?
那辆一九五三年出厂的达吉牌车,是山杉商事公司的,还是这公馆里的?根据汽车牌号也能查出车主是谁,可是自己一时粗心,没记下车号。龙雄想道,到了紧要关头,自己的心眼总是不够使的。
舟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在去获洼车站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车站前的药房有公用电话。龙雄突然灵机一动,走进药房。
“请借用一下电话簿。”
他从厚厚的电话簿里翻到“舟”字部。舟坂这个姓大概很少,只有三个名字。
舟坂英明,杉并区获佳00号。
龙雄心想,准是这个。他掏出记事本记下,顺便按下电话号码。
舟坂英明,难道就是那公馆的主人吗?是什么职业?电话簿当然不会提供这些情况。
没有办法,经过一家书店,他便走了进去,装作站着看书的样子,查找年鉴附录的人名录,没查到舟坂英明的名字。年鉴是一家报社出版的,这引起他的联想。
第二天下午,龙雄去报社拜访他的老同学田村满吉。田村接到传达室的电话,一边穿衣服,一边从三楼跑到门口。
“真是稀客。”田村满吉一见龙雄便说,“你公司就在这儿附近,很少见你露面。”
“你现在忙吗?”龙雄问。
田村回答说,只有三十分钟空闲。
“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是吗?那就到那边坐坐,喝杯茶。”
两人走进报社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顾客不太多。
田村摘下眼镜,用热手巾使劲擦擦脸,问道;“打听什么事?”
他还和从前一样性急,一点没变。
“嗯。我问的也许很怪,你知道舟扳英明这个人吗?”龙雄小声地问。
“不知道,这不是我接触范围里的人。也是作排句的吗?”田村立即回答说。
他早就知道龙雄会作现代排句。
“不是,你弄错了。我问的是报社知不知道这个人?”
“叫什么名字来着?”
“舟坂英明。”
“舟坂英明?……”田村嘴里嘟囔了两三遍,陷入了沉思。
“这么一想,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眼睛盯住天花板,自言自语地反问龙推道:“此人和你工作上有关系吗?”
“嗜,就算有吧。”
龙雄点了点头,田村便说:
“的确听说过这个名字,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艺术界人士—…·等一等,让我打电话问问报社。”
说着便站了起来,刚端来的咖啡连碰都没碰。
龙雄抽出一支香烟点燃,还没拍完,田村笑容可掬地跑回来了。
“弄清楚了。”田村搅着快凉的咖啡,说道。
“是吗?那太感谢了。是干什么的?”龙雄盯住田村的脸。
“刚才我就记得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是很早以前的事,一时想不起来。
舟版英明这个人物……”
“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句话,是右翼势力的一个头子。”
“哦?右翼势力?”
“是的,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三年前因恐吓罪被捕过。我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在三年前。”
右翼头子和上崎绘津子有什么关系呢?龙雄呆滞的眼睛现出茫然若失的神情,田村见状便问:
“你究竟有什么事?”神气中带着几分好奇。
“关于舟坂英明这个人,你不能了解得再详细吗?”龙雄答非所问他说。
“这个么……”田村喝完咖啡,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瞧着力雄。
“你不要随便乱猜。”龙雄说,“以后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全告诉你的。”
这是真话。龙雄私下里想,说不定真要他帮忙也未可知。
“是吗?那好吧。”田村爽快地点了点头。“我把刚才打电话问过的那家伙请来。他知道得详细些。很久以前我们出过一期专刊题为《最近右翼势力动向人他曾四处采访,了解情况较多。你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同他商量商量。”
田村站起来去打电话,没耽搁多久就回来了。
“他说马上就来。”田村转达说。
“是吗?现在正是忙的时候,真对不起。”
龙雄表示谢意。田村接着转了话题,两人谈了些朋友的情况,打发着时间。
不到二十分钟,一位留着长头发、面容清瘦的男子推门进来,站在跟前。
“这位是关野君,也是社会部的。”田村给两人作了介绍。自身像艺术家那样,用手指撩了一撩头发,便坐了下来。
田村指着龙雄对关野说;“他想了解一下舟坂英明的详细情况,你给他谈谈怎么样?”
“百忙中麻烦您,实在过意不去。”
龙雄这么一客气,关野羞涩地笑了笑。
“以前我采访时曾经调查过右翼势力的一些情况。可是对舟坂英明这个人并不十分了解。”关野不慌不忙地开始说道,“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譬如说,……”’关野举了几个出名的右翼头子的名字。
“他的地位和战前已出名的大头目不在一个档次。怎么说好呢?或许是正统派的一支旁系。有人说他是某某的私淑弟子,后来又跳槽另立一派,又说他和老头子闹翻了,另一说他是被赶出来的。总之,情况不甚了了。不过,从以上情况,大致可以了解他的为人。”
“以前那次恐吓罪是怎么回事?”田村插嘴道。
“那是借政府的补助金,向煤矿敲诈勒索。”
“哦,原来如此。”
田村看了看表,站起来说:
“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田村满吉走后,关野继续说道:
“此类敲诈勒索的事,是他的家常便饭。他手段高明,有魄力,在战后出现的这类人物中,他很快就崭露头角。这些情况是两年多以前采访来的。目前看来,舟坂的势力已发展得相当可观了。手下的徒子徒孙,估计也不在少数。他的势力能发展到目前这样的规模,也说明舟坂英明在筹措资金上很有办法。”
听到“资金”两字,龙雄不由得一怔。
“他用什么办法筹措资金呢?”龙雄热切地问,心里翻滚起来。
“对舟坂来说,无非是敲诈煤矿公司。那次犯案,恐怕是冰山的一角,没有暴露的还有的是。”
“敲诈的对象主要是公司企业吗?”
“我想是的,因为向企业捞钱最容易不过。”
“是否也用诈骗的办法呢?”龙雄又叮问了一句。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舟坂也不见得不干这种勾当。”
“他筹措资金是否全凭这种恶劣的手段?”
“这个嘛……没有真凭实据,无法肯定回答。不过,像舟坂这样无名的新兴的右翼势力,手头一定很紧,所以,采用非法手段,可能性很大。当然这只是猜想而已。”
“你说得是。”
“听说舟坂英明现在手面阔多了。好像影响也越来越大了。”
“他是什么出身?”
“听说是北陆一带的农家子弟,没有上过学,全靠自学。这都是传闻。我没有见过他。据说四十六七岁。没有什么理论,全是老一套忠君爱国精神。”
“他的家在获洼吧?”龙雄问。
“是吧,听说住在那一带。”
说罢,关野眼神若有所指地笑了笑,问龙雄:
“西银座后面有家红月亮酒吧,你知道吗?”
“银座后街一带我比较熟,在什么位置?”
“从林荫道往新桥方向……”
关野向他说明,龙雄不好喝酒,没听说过红月亮酒吧。
关野见龙雄摸不着头脑,便放低声音说:
“听说红月亮的老板娘是舟坂英明新交的情妇。”
龙雄在咖啡馆同关野分手后,从有乐叮出来,突然迷失在银座里。用“迷失”
两字比较贴切,因为他漫无目的,信步乱走,为了追寻一个意念,下意识地移动着双腿。
本来,他认为“倒票爷”和山杉喜太郎之间有条无形的纽带,现在又出现了相互牵引的另一条线索。
说不定这三千万元已流入右翼头子舟坂英明的金库里去了。
右翼势力!龙雄碰上了这堵怪物似的障壁,不由得眼睛里现出迷们的神情。
—这不是一件单纯的支票诈骗案。
这个骗局里还有内幕。龙雄顿时感到那黑幕重重叠叠,而右翼这个不可理喻的暴力组织就在其中穿行。
龙雄不禁踌躇再三,或者说有些畏惧胆怯。仿佛有一把凌厉的白刃,蛮横地在他眼前掠过。
深究下去,太危险了。还是就此罢手吧。
然而,还有一个人牵系着龙雄的兴趣,一个亭亭玉立的倩影在他眼前闪现,那就是上崎绘津子。他在高利贷的事务所里见过她一次。在咖啡馆的窗户中也见过。
她的眸子炯炯有神。非同寻常。秀气而笔挺的鼻子,稚嫩而端正的嘴唇,整个脸蛋实在是光艳照人。
她难道是暴力组织中的一员吗?这个疑窦至少给了龙雄以某种类似解放的感觉。
好像船只遇险将沉之际,突然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客。同船的旅客会产生一种迷信的错觉。他们自我安慰,以为有她在,就能化险为夷。
龙雄想到上崎绘津子时,心里无形中也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似乎有了她,对右翼势力的畏惧也不复存在了。现实的恐惧离他远去,他又恢复了勇气。
这勇气,当然是为了追究把关野科长逼上绝路的那一伙人。同时也是为了弄清上崎绘津子究竟是什么人。从这一刻起,龙雄对案子的追查,下意识地变得异常热切起来。
[book_title]红月亮酒吧
1
天气转暖,暮春之夜寒意料峭。
红月亮酒吧位于西银座一条热闹非凡的胡同.秋崎龙雄用肩膀顶开一扇漆黑。
沉重的百叶门,走了进去。
里面烟雾腾腾,这得灯光昏暗不明。站在一旁的女招待,扭过一张白脸嗲声嗲气地招呼龙雄。右侧是柜台,厢座设在尽里头。龙雄瞅了一眼,厢座里坐满了顾客和女招待。
两个弹吉化的人,站在里边弹唱,顾客搂着女招待跳舞。龙雄局促地从他们身后挤过去,坐到柜台跟前。酒保站在摆满洋酒的酒柜前兑鸡尾酒。他身旁站着两个女招待,一个穿和服,一个一身西装。
“您要点什么?”
眼睛大的一个问道,很漂亮、年轻,看来不像是老板娘。
“威士忌苏打。”
他要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这时,三四个女招待送走客人,便踱到龙雄跟前。
“您来了,欢迎,欢迎!”
龙雄喝了几口,这时一个女招待挨着他坐下了。龙雄打量着她的脸问道:
“你是老板娘?”
女的笑了。
“对不起,您弄错了。妈咪还要漂亮哩,您瞧那边。”说罢,扭头用眼睛示意。
厢座里,三个女的挟着一个顾客,顾客已醉得相当可以了,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膀。分不清哪个是老板娘。他正要问,其中一个把脸转过来,手上夹着香烟,站起身走了过来。
“瞧!妈咪过来了。”身旁的女招待说。
那女子身穿和服,细高挑儿,比想象的要年轻,一长脸,细眼睛。黑地碎白花纹的和服上系着黄腰带,打扮得不俗气。她袅袅亭亭地走过来。
“晚上好,初次见面。”她端详着龙雄。笑盈盈地说,“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又立即对身旁的女招待说:“不仅是醉酒的缘故,也许是上了年纪?最近我常常把客人的模样一下子给忘了。”她转过脸,鼻子的轮廓很美。
“妈咪!”
女招待正要站起来,老板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叫她坐下,手指按住龙雄的肩膀。
“是第一次来吧?”她装模作样地歪着头,凑在龙雄的耳际,娇声娇气地问。
“是的,听朋友说,这儿生意兴隆。”
龙雄端着酒杯,扭过身来。凑近看,女人笑时,眼角上已有细细的皱纹,脸颊上还光艳照人。
“真的?那太高兴了。请多光顾。”
这时,三个客人推门进来。女招待在后面“妈咪,妈咪!”喊个不停。于是老板娘离开龙雄,身旁的女招待也朝新来的客人奔去。
—原来她是舟圾英明的情妇!
林子里的冰块磕碰着牙齿。龙雄喝着黄澄澄的饮料,出神地想着。女人的面影已留在眼帘里了,可是他还想看她一眼。
方才一直没有留意,坐在一旁同别的女招待说话的客人,此刻正盯住龙雄看。
一会儿,他拿起自己的杯子踱过来。
“你是第一次来吧?我今晚是第三次。”
此人戴一项贝雷帽,三十二三岁。样子像公司小职员,两眼醉意朦胧。刚才他一直独自喝闷酒。
龙雄不知所措。
他虽然没有放弃追踪上崎绘津子的念头,可是她的背后出现了舟坂英明。事态有了新的发展。案子的范围越来越广了。三千万元支票肯定落到右翼头子手里了。
迄今为止,龙雄总以为山杉喜太郎操纵着“倒票爷”,看来并非如此。“倒票爷”的后台是舟坂英明这个右翼头子。正巧山杉得知昭和电器制造公司急于筹措一笔款子,便把情报出卖给舟坂英明。
因此,在这个案子中山杉也扮演了一个角色,但运筹帷幄的主谋却是右翼头子舟坂英明。这样看来,在R相互银行中自称崛口的“倒票爷”和他的几个同谋是怎么一路货色了。议员岩尾辉辅的名片不过是戏中的小道具,被他们用来做手脚的。
龙雄从关野科长的遗书中,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并把要点记在记事本上。至于岩尾辉辅议员这张名片,龙雄打算过几天去查一下来历。
可是,案子的关键人物自称崛口的“倒票爷”,关野只写了一行字,三十来岁,瘦长脸。没有记下别的特征,单说三十来岁,瘦长脸。不足为凭。不过,一般人对别人的长相只能留下模糊的印象。
龙雄之所以要来红月亮酒吧看看,因为他有种茫然的期望,或许能在这儿找到崛口。当内野提起这儿的老板娘是舟坂的情妇时,他脑子里便闪过这个念头。
龙雄本来不清楚崛口的长相,只是觉得崛口同舟坂有联系,他不会不到这酒吧来。崛口根本没有必要东躲西藏。警方还没有动手破案,他尽可以满不在乎随便上街闲逛,很可能在红月亮酒吧露面。龙雄觉得,只要崛口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有把握认出他来。
这样一想,上崎绘津子在他心目中渐渐淡漠起来。龙雄意识到,山杉商事公司已成为支流,发现崛口才是案子的主线,他直感地认为,追查这条主线才是关键。
然而,他又感到不安。
那就是因为有舟坂英明这个人在,或者说有右翼势力这个特殊组织存在。他担心崛口会藏身于这个组织之中。这样一来,置身在这个组织之外的他,便会感到束手无策。
然而,崛口会不会是普通的“倒票爷”呢?
这是_条可靠的线索。只要崛口不是那个组织里的重要人物,只是偶然被利用一下,他准会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龙雄把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但他担心会出现别的情况。
他怕舟坂一伙得知崛口受到追查,会起而反扑。舟坂虽然是战后起家,却是右翼势力中的新兴力量。一想到右翼势力组织这个怪物,龙雄不禁不寒而栗。
可是,山杉商事公司的上崎绘津子为什么出入舟坂英明的公馆呢?他们仅是一般来往,还是有别的关系?龙雄不得而知。
他无法撇开上崎绘津子这条线索,中间为了追查崛口,才贸然进了红月亮酒吧。
秋崎龙雄游移不定,恰好说明他这个外行侦查的局限性。
坐在龙雄身旁的那个男子,举起酒杯,做出干杯的姿势。
“在这地方,你若不是常客,根本吊不到什么女人。”
可不是,他的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他的身子挺结实,一副严厉的面孔。鼻子挺大,一双骨碌碌四处张望的大眼睛,脖子又短又粗,宽宽的肩膀,实在其貌不扬,衣着并不讲究,只有头上那顶贝雷帽还说得过去。像他这副尊容决计吸引不了酒吧女郎。龙雄出于无奈,随便应付他几句。那人已经醉了。
“老弟,老板娘倒对你有点意思。原先准是艺妓,不知什么人是她的老公?”
说罢,嘴里还不住嘟嘟囔囔地念叨,专拉下脑袋,用杯子敲敲柜台,大声嚷嚷要酒。
龙雄若无其事地朝老板娘瞅了一眼。此刻她陪着刚来的三个客人坐在厢座里,娇声娇气地说着话。另外还有四个女人挤在一起。这一伙大概是所谓“谈生意的客人”。
相比之下,老板娘确比哪个女人都洒脱。她嫣然一笑,侧脸是多么娇媚。应付客人相当熟练。眼睛不时向其他桌子瞟掠。只有这个时候目光才变得很锐利。她随时招呼旁边走过的女招待。吩咐她们送酒什么的。客人杯子里的酒,她也端起来喝,嘻嘻哈哈,可是对生意一点也不马虎。
一想到她是舟坂英明的情妇,龙雄不由得感到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妖气。
龙雄不动声色地朝店堂内的客人扫了一眼。
——三十来岁,瘦长脸。
这是他要找的人的根据。起先他认为仅凭这一条很靠不住,可是没料到,此刻倒成了衡量人的尺度了。
四十岁以上的人可以排除在外。再说来这样酒吧的人中,上了年纪的居多。鉴别起来比较容易。
凡是白头发、秃顶的人,可以不管。显然是五十出头的人更不考虑。他以这个标准,用眼睛来回筛选顾客。
灯光昏暗,烟雾弥漫,看不很清楚。还有坐在厢座里的客人,更不能走过去张望。正在困惑之际,他心中又产生新的疑虑。
三十来岁,瘦长脸。关野科长写得实在太简单了。这岂不说明对方没有给他留下特殊印象吗?就是说,自称崛口的人,实际上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特点。仅凭这些条件去识别相貌,实在无从着手。
既然印象淡薄,那么三十来岁也罢,瘦长脸也罢,都是含糊不清、不确切的说法。年龄的印象,因人而异。目击者的证词,往往有很大出入。即使说长脸也是模棱两可,实际上未必是长脸。
——一仅凭这两点,难道能识别出来吗?
龙雄又把视线落到自己的酒杯里,手臂支在柜台上,茫然地陷入了沉思。坐在身旁那个戴贝雷帽的人醉意腰肌,低声哼起小调来。
龙雄第三次老红月亮酒吧,是在第三天晚上,九点刚过一点。
酒吧里仍然生意兴隆。龙雄刚一进门,女招待一齐朝他看。她们是现金交易,一见不是熟客,使转过脸,扭回到自己客人一边。
龙雄朝店堂内扫了一眼。老板娘不在。柜台前坐着五六个客人。上次见过的“贝雷帽”也在其中。今晚有两个女招待坐在他的左右。他似乎也变成熟客了,仍然是醉醺醺的,跟女人说着话。
龙雄刚坐下,一个扁平脸的女人镇到柜台前,问道:
“您来了。要点什么?”
龙雄回说要威士忌苏打后立刻问起:
“喂,老板娘呢?”
他马上意识到问得太急了,但这是他最关切的事。
“妈咪嘛,”女人眯起眼睛盯住他看,“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说完抿着嘴笑了笑……龙雄喝着酒,还像前天晚上那样,观察着店里的情况。
厢座共有五个,一桌坐着一位白发绅士,手按着一个女招待的肩膀,劝她喝酒,另外四个女招待陪着他。大概是这里的上客。另一桌上,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带着三个年轻小伙子,看样子是上司带着部下来的。第三桌是四个中年男子在高谈阔论。
第四泰是三个已过中年的公司职员,一看便知为谈公事而来。最里边一桌,因为光线暗淡,看不清楚。好像只有一个顾客,却有三个女人陪着他,仔细一看,原来搂着一个女人。
—这样子能找到崛口吗?
龙雄忐忑不安,心里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白费劲,空忙一阵。
忽然,后面有人拍他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贝雷帽”端着酒杯,在朝他笑。
“晚上好,您又来了!”说着,踉踉跄跄地在龙雄身旁坐下,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宽大的鼻子上起了皱纹。
“我好歹在这儿有点吃得开了。”
他显得很高兴,“喂!”的一声,招呼那两个女招待。
“那不错啊。”
龙雄举起酒杯。
“哈哈,你也快了。瞧你相貌堂堂,比我容易上手。”他端详龙雄的脸,嘻嘻一笑道:“不过,你好像在打老板娘的主意。”
龙雄微微一愣。话虽单纯,他会不会有更复杂的用意呢?怎样理解他的话呢?
龙雄一时难下判断。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人。龙雄朝门口处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是上崎绘津子进来了。
2
龙雄赶忙朝柜台低下头,装作喝酒的样子。此刻不能跟上崎绘津子照面。
上次他去山杉商事公司,要求通融一笔现款,说是经理答应的。现在山杉喜太郎大概已出差回来了,上崎绘津子准知道龙雄说的是谎话。所以,在这儿叫她看见,事情不妙。再说要冷眼观察她的话,还是不被发现为好。幸亏上崎没有朝龙雄这边走来,在柜台最边上坐下。中间隔着三四个人,彼此谁也看不见谁。龙雄则用心地听上崎说话。
“妈味呢?”上崎问女招待,口气很随便,足见她是这里的常客。
“刚出去,马上就会回来的。”女招待回答。
“是吗?来林社松子酒加柠檬水吧!”
“好的。”
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酒保,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向上崎绘津子微微一鞠躬。
“您来了。”说着摇摇鸡尾酒搅合器。
坐在龙雄旁边的“贝雷帽”探出身子,朝上崎望了一眼。
“喂,她是谁?”他小声地问旁边的女招待。
“妈咪的朋友”
“是商店的老板娘吧?”
“哪儿啊,不是的。”
女招待只是摇摇头,不加说明。“贝雷帽”好像被说服了,把酒杯送到嘴边。
从女招待的话里,龙雄猜测上崎绘津子同这里的老板娘有关系。那也是同舟报英明的关系。进一步说,是开场同山杉喜太郎的关系。其间骗取了三千万元的“倒票爷”在活动。那么,“倒票爷”潜伏在什么地方呢?三千万元不可能一个人独吞的,给三成酬金的话,也有六百万,凡是出了力的同伙,也该分到三百万把。
龙雄很难想象,他拿了一大笔不义之财竟能按兵不动。也可以考虑,骗子窝藏在舟圾的组织里。警方既不追查,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哪儿都敢去。说不定此时此刻带着女人去哪个温泉了,也可能在东京某个大饭店或什么酒家花天酒地哩。
为了这笔钱,关野科长做下妻儿老小自杀了。一方面是善良的人付出生命,遗属痛哭不已;另一方面则有人在暗中好笑,逍遥法外。想到这里,龙雄浑身怒火中烧,不抓到那个家伙,决不罢休。当然这是一件困难的差使,背后又有右翼势力这个怪物档住去路。他心里虽有所不安,但决不泄劲。
不管怎样,龙雄觉得那个自称崛口的“倒票爷”一定会在这家酒吧露面的。红月亮酒吧是舟坂和山杉这条纽带上的一个点。崛口不可能不在这个点上出现。
“山本君!”这时有个客人喊道。
“是。”酒保担过他那张殷勤待客的脸。
“今天你去过府中赛马场了?”
客人喝着社松子酒问道。龙雄竖起耳朵听。
酒保的脸上笑容满面。
“嗯,去了一趟。”
“输了吧!”
“嗯,……没赢什么钱。”酒保拿着威士忌酒瓶,边往酒杯里倒黄色的液体,边答道。
“不行哪!你说过不去,怎么又去了呢?”
“嘿嘿。”酒保把冰块放进酒杯里,用手摸摸头。
“怎么?你也去赛马?”“贝雷帽”插了一句。酒保朝“贝雷帽”瞅了一眼。
“先生,您也好此道?”
“今天我也去府中了。”
“是吗?结果怎么样?”酒保隔着柜台盯住“贝雷帽”问。
“我赢了。”
“你买的几号?”
“第三场的六号和二号。”
“啊!那是哈曼和明道尼西基。我没想到哈曼会出场。彩金是七百五十元吧。”
“第六场我买了三号和五号一万元。”
“噢,你都赚了。我买的正好相反,结果输了。彩金相当高,一张八百四十元。”
“你倒记得很清楚。”
“我赌的就是这个嘛,输了,彩金自然是忘不了的。”
“你常去吗?”
“哪能常去呢,一不经心,薪水输光,还得靠预支。”
“那倒也是。难怪在马票售票处没见过你。”
’’嘿嘿!”
原来如此。这位酒保上了点年纪,年轻时大概是个美男子,胡子剃得光光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早年纵情女色的倦怠。在这样豪华的酒吧里,看见这样一副尊容,龙雄不由得感到一缕哀愁。
门开了。女招待一齐回过头去看。
“您来了。”
“贝雷帽”身旁的两个女招待也站了起来。酒保朝那边望去,远远地一鞠躬。
龙雄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看,一位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身材高大的男子带着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在厢座上坐下。西装极其讲究。那青年大概是跟包。
几个女招待一下子围拢在那客人身旁。一定是这里的大主顾。
一个女招待朝柜台走来。
“山本,先生来了。”
酒保点了点头,从柜台里取出一只黑酒瓶,动手董酒,想必连客人的口味都知道。
以“先生”称呼,龙雄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先生是什么人呢?在后银座的酒吧,进出的大抵是些文化人,可是这位白发绅士不是这种类型。一进门就称先生,难道是舟坂英明吗?但龙雄马上就否定了,因为舟坂才四十多岁。
令人吃惊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老板娘已经回来了,坐在“先生”面前,上崎绘津子也走到他们身旁。
龙雄坐的地方离那厢座有相当距离,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好像在闲聊,谈笑风生。龙雄背朝着他们,不能频频回头去看。
“贝雷帽”仍旧和酒保谈赛马的事。
龙雄向酒保示意。
“是”
酒保打断话,凑近脸来。
“喂,那位先生是谁呀?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听得龙雄问,酒保只是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扭过头,又和“贝雷帽”聊起赛马来了。在这种场合,看样子不肯把熟客的名字告诉别人的。
这时,两个弹吉他的人进来了。
“阿新!”厢座里的女人在喊。
弹起了吉他,听见有人在唱。龙雄借此机会回过头去看一眼。
正对着“先生”的面,白发红颜。坐在身旁的青年很瘦。挨着老人坐的是上崎绘津子,和对面的老板娘说着话。老板娘身穿深色和服的背影对着龙雄。穿不同花色衣衫的女招待夹在中间。
正在唱歌的男子,穿一件花格子衬衫,身体很胖,手上弹着吉他,他身后的高个子拉着手风琴。
这些情景映入龙雄的眼帘后,他又回过头去。
那位“先生”到底是谁呢?和上崎绘津子很熟,同老板娘也很亲密。可以想象得出,他是舟坂和山杉线上的人。既然称为“先生”,必然是有来头的,而且身上的确也有那种气派。
歌声不断从龙雄背后传来,唱了一曲又一曲,全是流行歌曲。女招待世凑热闹跟着唱。其他客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阔气的厢座。
一直唱了十五分钟,最后以军歌煞尾。
这时,隔座至一阵哄闹,客人站起来准备走了。龙雄前那方向瞥了一眼,上崎绘津子站在“先生”旁边也要退场了。
龙雄急忙吩咐结账。
“怎么?要走了?”“贝雷帽”担过头来问。
“晤,先走一步。”
“贝雷帽”伸过手来握手,龙雄哪顾得上,出于无奈只握了一下。对方似乎学过剑术,手很有劲。
“先生”同青年及上崎绘津子,由女招待们送到门外,老板娘撵上去跟他们说话。
龙雄一时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想知道“先生”和上崎绘律予的去向。
老板娘一直送出胡同口,直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龙雄跟在这群人后面。
三人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坐了进去。老板娘和女招待们在人行道上大他们挥手告别。
龙雄左右张望,找不到一辆空车,心里十分焦急。那辆汽车已经启动。眼睛盯住车身后面的车牌,车号是314362。直到汽车消失在杂沓纷乱中,龙雄嘴里还念了几遍车号。
他掏出记事本,借着旁边陈列着各种各样糕点的橱窗的灯光,记下了车号。
可是龙雄没有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白衬衣、系黑蝴蝶领结的男子一直盯住他看。龙雄一迈步,那人急忙转身,消失在小胡同里。
龙雄漫步踱着。每当想什么心事时,总是这样走法。今天脑子里一团乱麻。
该按哪条路线去追查呢?他无法判断。在红月亮泡下去,“倒票爷”崛口或许能在这儿出现,也可以观察一下舟报英明的“二“号”——也就是小老婆的老板娘的行动。但是崛口何时露面,不得而知,而且即使露面也不容易认出来。这完全成了守株待兔,至少目前还毫无动静。
现在出来活动的只有上崎绘津子。因此她一出现,龙雄便茫无头绪地追了上去。
但仔细一想。这样做也不是绝对可靠。崛口是否一定能出现在上崎绘津子身边,还是极其渺茫的。
龙雄有点失去了自信。他觉得自己在为一件徒劳无益的事而苦苦挣扎。
路过另一家酒吧,他便拐了过去。一杯威士忌苏打握在手中,依然排遣不开他心中的焦虑之情。
这家酒吧又暗又窄,没有几个客人。
女招待踱到他身旁,他也懒得跟她搭讪。那女的无所事事,就给他剥下酒的糖炒栗子。
门开了。来了两个弹吉他的。
龙雄不由得一怔。方才在红月亮卖唱的也是这两个人。他认得那个穿花格子衬衫的胖子。
他们专在这一带酒吧卖唱,到这里来,也不足为怪。
客人点了曲子。
龙雄想走了,付了钱,从狭窄的通道向门口走去。那个穿花格子衬衫的胖子挡住他的去路。龙雄不小心碰了他的吉他,那家伙叉开双腿,站在当中,简直是故意找碴。
弹唱声停了。
“喂,你怎么着?想妨碍我们做生意?”
不由龙雄分说,穿花格子衬衫的胖子使劲一把揪住龙雄的领子。
“出去!”
拉手风琴的高个子,趁势扭住龙雄的胳膊。店里的客人和女招待都站了起来,可是没有人去阻拦。那胖子打开门,将龙雄推到路上。
另外三个人在门口等着。他们把龙雄团团围住,免得惹起行人注意。这几个年纪都很轻,根本不容龙雄认清他们的长相。
这一伙人拥着龙雄在前走。别人看来,还以为是一群安分守己的良民。
到了没有行人的小巷深处,他们开始狂肆暴虐,拳打脚踢,把龙雄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告诉你,别多管闲事。”
其中一人说着还朝龙雄头上吐了一口唾沫。龙雄心里明白,这话显然不是指撞了吉他说的。
“贝雷帽”离他们不远,站在背荫的地方瞧着这一幕。
3
龙雄去了警视厅交通科。在窗o门主管人:
“访问,根据汽车牌号,能否查出车主是谁吗?”
“要查一下才知道。”主管人看着龙雄说,“发生什么交通事故了吗?”
“没有。我乘过一辆车,好像东西忘在车上了。”
“是出租汽车吗?”
“是的。”
“号码多少?”
龙雄把前天晚上记在记事本上的号码告诉他。主管人拿出登记簿翻了起来。
“那辆车是目白XX出租汽车公司。如果东西志在车上,我们可以负责联系。”
主管人说。
“不用了,谢谢。因为我还坐了别的车,记不清是哪一辆,还是我自己去问吧。”
也许因为从阴暗的屋子里出来,觉得外面的阳光极其强烈,亮得耀眼。有的人脱下上衣,穿件衬衫在护城河畔行走。
昨天一天,龙雄浑身痛得起不了床。虽然没有大的伤,但半边脸孔肿得很大。
昨天夜里还在冷敷,今天总算退肿了。因为蹭在地上,手脚擦伤的地方很痛。腰上挨了揍,也痛得不能动弹。昨天一直趴在屋子里转辗反倒。西服上全是泥,衬衫也撕破了,袖子上也染上了血。今晨他强忍着痛楚,硬撑着起了床。
如果说,因为碰了一下吉他,就遭到这样的报复,那也太过分了。仅仅是这个原因,决不会挨这样一顿打。那人故意站在狭窄的通道上挡住去路,一开始就存心找碴的。
可是,龙雄没有得罪人的地方,惹他们来找碴。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似乎潜伏着一种看不见的原由。过去他漠然地感到某种不安,现在终于成为现实,而且来得这么快。
那个弹吉他的先在红月亮酒吧卖唱,后来在黑胡同里把龙雄揍了一顿,又在他头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什么“别多管闲事!”从这前因后果一想,说明龙雄的直感并没有错。可是,在红月亮酒吧里,龙雄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呢?什么也没有。他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就出来了。同普通客人没有两样。难道他的举止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左思右想,龙雄才恍然大悟。是的。为了跟踪“先生”和上崎绘津子,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那样子显得很不自然,于是被人盯上了。后来他借商店橱窗的灯光记下车号。这一切,完全有理由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过敌人也暴露一部分真相。
龙雄心里思忖着,这红月亮酒吧肯定是什么人的老巢。谁是老头子?现在还不清楚。
奇怪的是,心里的不安没有变成现实之前,总是让他感到某种恐惧。前天夜里出了事,反而迸发出一股勇气。在这以前,看不到对手,才令人觉得可怕。
龙雄长了胆量,恢复勇气之后,便去查找“先生”和上崎绘津子乘坐的那辆汽车,想从他们的行踪里探出点结果来。
他到了目白XX出租汽车公司,向办事员说出汽车号码,要见当晚开车的司机,借口是东西可能忘在车子里了。
办事员查了一下出勤表,歪着头说:
“司机叫岛田,今天他开的也是那辆车,不过,他没有上报车上有遗失物。”
龙雄觉得对不起那位司机,说道:
“不,我还坐过别的出租汽车,现在不敢肯定,只是想去问一问。”
“那么,请您去自白车站找他。他的车由车站管理,只要没出车,就停在那里。”
龙雄便向车站走去。
正是空闲的时候,有五辆车停在车站前。龙雄见过的那辆3-14362停在中间,沐浴在暗淡的阳光下:
司机躺在座位上看周刊杂志。
“是岛田司机吧?”
龙雄过去招呼,司机急忙坐了起来。
“是的”
一对不起,跟您打听一件事,前天晚上九点钟,在银座XX堂而前,您拉过一趟男女客人吧?”
司机露出惊异的神色,一边搜索着记忆。
“啊,男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女的很年轻,长得挺漂亮,对吗?”
“对,您还记得他们在哪儿下的车吗?我是那女的家里人,她从前天晚上一直没有回家,想要找她。”
在这场合龙雄只得胡编了一套。司机觉得像个理由,立刻告诉说:
“女的到了有乐呵车站就下车了,我看见她从检票口走进去的。”
“市乐呼?”
看来上崎绘津子乘国营电车回家了。
“在车里他们的表现如何?比方说,是不是很亲密?”
“这个—…·”司机又歪起脑袋想了一会儿,“没大注意。因为从上车到有乐叮,一共才三分钟工夫。”
这倒是。
“那么,那个男的,您送到什么地方?”
“三宅板,议员宿舍面前。”
“议员宿舍?……”
龙雄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所谓“先生”,不就是指的议员吗?对了。难怪要叫他“先生”。
龙雄临走时,硬塞了二百元给岛田司机,然后到车站售票口买了一张去有乐叶的车票。
龙雄在车上攀着拉手,眼睛眺望着车窗外飞掠过去的景色。树木已吐出了新绿,屋顶上飘扬着鲤鱼帜,白云不时地遮住阳光。
他的眼睛茫然若失地眺望这些景物,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想个不停。
那议员肯定是岩尾辉辅。案子一开头,诈骗犯在R相互银行,利用他的名片去借会客室,安排了行骗的场所。
——一看来得把事情告诉田村了。
龙雄在有乐吁车站下了车,直到站在报社门前,始终在想着这件事。
“又来麻烦你,请你找一张岩尾辉输议员的照片给我看看。”
在报社颇为煞风景的会客室里,龙雄一见田村满吉就这样说道。
“怎么?还是为了上次那件事?”
爱出汗的田村,身上只穿一件衬衫,额角上仍是汗津津的。他两眼炯炯有神,打量着龙雄。那眼神仿佛在说:“喂,该露点口风了吧。”
“晤。我正想同你商量呢,不过,先把岩尼议员的照片找来给我看看。”
田村一听,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跑了出去。不到五分钟,便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将三四张照片扔在桌上。
“七里保存的只有这几张。”
龙雄随即拿起一张。丝毫不铝,就是在红月亮酒吧见到的那位“先生”。侧脸,在人群中和在演说时拍摄的。这些照片,全部证明他就是岩尾辉辅议员。
“这下我明白了。谢谢。”
龙雄把照片放回桌上。自己估计没错。
“我可不明白哩。”田村说,“查看这位资历浅的议员的相貌,是不是和上次舟坂的事有关?你该亮出点底来了。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见报。要不要我帮忙?
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过,像你这样一个外行东奔西撞,木会有什么结果的。”
田村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在袅袅的烟雾中,他那双眯缝着的眼睛,炯炯有光。
经他这么一说。龙雄开始有点动摇。实际上也是如此。一开始他干劲十足,打算自己单枪匹马去追查案子。现在看来,这不是单纯的支票诈骗案,后面还有深不可及的背景,很可能堕入五里雾中而不能自拔。这些日子来,自己不是在同一地方转来转去吗?
田村育助一臂之力固然好,龙雄为难的是必须亮出公司的秘密,他不能不有所顾忌。
“你要是为难的话,可以不见报,这样担保还不行吗?”
田村直盯盯地望着龙雄。他的眼神似乎得意洋洋地说:就这么一张议员照片,你不是也得求我吗?不在报上发表,有了这个起码条件作担保,龙雄终于决心妥协了。
“这是公司的秘密,……”龙雄开口道。
“我猜也是。”
“你决不能写成文章。”
“行!”田村使劲地点了点头。
“公司不希望公开这件事,可是我不能置之不理。为了这件事,我的恩人自杀了。”
“睛!”
田村探出身子,额角上的汗水更加油光光了。
接着龙雄将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田村叉着胳膊或托腮而坐,或咬咬手指头,热心地听他讲。待龙雄讲完,他拿动着鼻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太有苦思了。”他兴奋地说,“被‘倒票爷’诈骗了支票的公司、商店,在东京有得是。其中有的公司损失达一亿元。可是,都和你们公司一样,不肯报案。
所以,实情不得而知。报社的社会部长曾说,要调查一下,选择时机,出一期专刊。”
田村看着龙雄,接着往下说:
“你不用担心,我一定守信用。不过,像你们公司的情况,‘倒票爷’背后还有右翼组织在牵线,流转资金。这倒耐人寻味。好吧,我也来插上一手。”
报社的汽车沿着护城河向前飞驰。几辆游览车在皇宫面前停下,从车门中吐出一群外地来的旅客。
“我给岩尾议员打了电话,他说马上可以接见我。一位普通的议员,听说报社的人要见他,自然是很高兴的。他说开完议会,要在T宾馆举行座谈,叫我们去那儿等他。”
上车之前,田村告诉龙雄说,在R相互银行用的是岩尾的名片,因此见到他,首先质问这件事。
“我这么问,是有目标的。岩尾议员值得怀疑,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反应。”
龙雄觉得田村不愧为新闻记者,这的确是个好主意。那么,岩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他是长野县选出来的。曾经当选过一次。老头子XX。他既然同XX老头子有关系,可以想象,他通过舟报这个点,和右翼方面接触。”
汽车开往T宾馆路上,田村满吉说了这一些。
在宾馆总服务台,请服务小姐打了个电话去,说是叫在大厅里等候。
没等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白发梳得很光亮的男子,装模作样地慢吞吞地踱进了大厅。没错,就是龙雄在红月亮酒吧见过的那位“先生”。
田村手持名片,迅速迎上去。
“是岩尾先生吧?”
“是我。”
因为身材高大,对矮胖的田村,采取居高临下俯视的姿态,嘴角上故意露出一丝笑容。
“很冒昧,恕我立刻谈正题。上个月月底,以R相互银行为舞台,某公司被诈骗了一张支票,俗称是‘倒票爷’干的,损失相当大一笔款子。”
岩尾议员立刻收起了笑容。龙雄在一套唯恐漏掉他的每一个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当时用的是先生的名片,不知先生是否知情?”
“我不知道。”议员不高兴地回答道,态度很生硬。
“可是,他们用的是先生的名片。”
“不知道,别人干的争,我怎么会知道?”
“可以认为,这是拿了先生名片的人做了坏事。根据这一点来考虑,你看有什么线索没有?”田村钉住不放。
“你们有事找我,就是这事吗?”议员的脸色眼看涨红了。
“是的。”
“你听着,我每天见人都送几十张名片,我可不是帝国银行事件中的那个松井,每张名片送给谁,都记得一清二楚。”
怒火冲天的岩尾议员瞪着田村,转过宽阔的后背,迈着大步走掉了。刚进来那神气活现的劲儿,早已烟消云散,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重。
“喂,看样子有牵连。”田村目送他的背影,嘴角上露出微笑。龙雄也有同感,从议员刚才的感情变化,以及前晚在红月亮酒吧的表现,都证实了他的直感。
当两人从宾馆大门走到太阳地时,龙雄猛然一惊,站住不动了。
——如果岩尾议员真有牵连,刚才的会面,岂不是给同伙通风报信吗?
[book_title]凶手
1
特快“鸽子号”,十二点三十分驶离东京站。
龙雄给乘这列火车赴大额的专务董事送行。小个子的专务在人群包围下,显得更加小了。在发车前,周围的人说说笑笑,气氛好像很融洽,但觉得有些凄然。
专务会大胶任分店经理,其实是明升暗降。显然是为了三千万元支票被诈骗的事。这对他也是一项处分。
不用说,送行的人全是昭和电器制造公司的职员。在这种场合,送行的人不会兴冲冲的,人们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当事人不能不客气些。有的人还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虽然谈笑风生,部透着虚伪的成份。
龙雄离开那群人,站在后面,还没有机会跟专务说句话。与其站在人群里随便打个招呼,不如站在远处默默送行。
列车开动了。众人挥着手。专务也从车窗中探出身子,从挥舞的手中渐渐离去。
专务也在挥手,这对他的视线突然停留在站在后面的龙雄身上。他尽力伸出手使劲挥动。龙雄这才用力地向他频频招手。感情如同旋风般地起了波澜。
当列车红色的尾灯出现在眼前,送行的人们渐渐散去。站台上一片空虚。人们三三两两,懒洋洋地踏上出口的楼梯。
龙雄打算今夜就写辞呈。休假的期限早已过了。靠着专务的力量,才把假期延长到今日。龙雄事事都仰仗他的照顾。
他还像一开始那样,劲头十足,可是至今还没有一点头绪,始终是徒劳无益的访任而已。什么时候能窥探到途径,此刻尚难预料。事到如今,他决不灰心丧气。
他考虑到辞职,就是为了腾出时间去寻找突破口。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家伙,逼得一个人自杀,又把另一个人赶下台,不把他揪出来决不罢休。这想法很固执,他不能容忍这种人在大街.上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当专务的孤寂身影从他视野中消失时,他胸中的怒火更加燃烧起来了。
混口饭吃,他想总会有办法的。在这种时候,幸亏自己是独身。一个人,那点退职金足可维持一年的生活。想到自己还年轻力壮,更促使他决心辞职。
龙雄往前走着,有人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
一个穿戴整齐、上了年纪的人冲着他微笑。他一时没认出来,原来是公司法律顾问濑沼。浙语律师常出入董事室,龙雄认识他,但从来没有说过话。见他亲密地拍拍他的肩膀,一时不知所措,便向他一鞠躬。
“董事终于到西面去了。”濑沼和龙雄肩并肩走着,一边说道。他也是来送行的。
“有劳您特意来送行,多谢了。”
龙雄以公司职员身份向他道谢,又行了一礼。濑沼也点头还礼,注视龙雄的脸,没话找话似地说。
“近来没见你来上班。”
“是的,我休息了两个月。”
在行色匆匆的旅客的人流中,两人慢慢地走着。
“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濑沼问。
“不,我在休假。”
“晤。那就好。”
闲聊刚完,律师突然迸出一句话来。
“要保重身体呵。你还年轻,危险的事,尽可能避而远之。”
龙雄转过脸去看他,律师放声笑了起来。
“哈哈,……再见。”
哈哈一笑,转身就走。身子朝前弯的濑沼三步并作两步从龙雄面前走掉了。他的驼背转瞬间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接了他一下,律师的话闪烁其词,该如何解释呢?龙雄迷惆不知所措,受到了冲击。未及去分析他的话,他首先有了直感.
—律师知道我的事了?
这是忠告,还是警告?
龙雄想知道,这句话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敌意?
仔细一想,濑沼知道龙雄所做的事,也并不奇怪。可能他是听董事说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用平常的口吻来说服自己,却让人猜谜一样,真不可思议。
龙雄转念又一想,也许这话不便正面谈,这也可以考虑。这话确实是不能公开讲,律师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那样说的吧。
在出站口,龙雄下意识地递过车票,这才喉咙干渴得厉害。天气异常闷热。赤日炎炎,火伞高张,照着广场和马路对面的丸之内大厦。从晦暗的车站里望过去,此景宛如镶嵌在镜框里的风景园。
龙雄猛地停住脚步。方才他没注意,原来律师弓着腰的背影就在眼前,正向右拐过去,龙雄还没看清,律师已推开一扇门,悠然地消失在里面。门上的字,龙雄不看便知。那是头等、二等候车室。
龙雄听得自己的心在悸动。这难道是不期而合吗?
案子发生的前夜,他和关野科长来过这儿。科长要在这儿等一个人。对方在这儿拉开序幕,逼迫科长走上自杀的绝路。现在,濑沼律师也弓着腰,走进这间有过一段因缘的候车室。
既然是候车室,谁都可以进去,这不足为怪。走到门前的时候,觉得这不过是巧合,但龙雄的心里仍然一阵子骚动。他掏出香烟点燃为的是稳住脚步,指尖在簌簌发抖,说明自己内心不安。
他站了一二分钟,终于忍不住向门口踱去,几乎是紧贴着门,朝玻璃门内张望。
穿蓝军装的外国兵,有的结队站着,有的靠在沙发上。曾几何时,他和科长一起来过。物是人非,车站毫无变化。不料,龙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律师颇有特征的背影站在那里,面对着律师那个人,遮着半边胜,却也是一个见过的人。
不等看清那人的面貌,龙雄首先认出了那顶帽子——贝雷帽。没错,就是在红月亮酒吧坐在他身旁的顾客。
律师的背驼得更圆了。他在听“贝雷帽”说话。
两人继续站着说话。龙雄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们。
他朝里边凝视,一边陡然想起那晚的黑衣女人,也是这样隔着玻璃门往里张望,此刻自己的姿势不也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吗?
—对,那个女人当时也是这样往里瞧的。
龙雄从切身的经验中得知,人得到某种启发,往往出于偶然。由此他产生了一个直感。
—科长那时已被人瞄上了。
的确,这个推测不会错。说不出什么理由,恍惚之中,在他脑海里浮现出上崎绘津子和红月亮酒吧老板娘的身影。
谈话好像结束了。律师吃力地靠在沙发上。“贝雷帽”则朝门口径直走了过来。
龙雄赶紧闪开。
突然跑走,会使别人觉得奇怪。龙雄便慢条斯及地朝月台方向走去。结果失算了。
脚步一直追到背后。
“你好啊!”就在龙雄背后打招呼说。
龙雄意识到刚才一定被发现了,于是回过头来。“贝雷帽”严峻的脸孔上堆着笑,依旧是在红月亮酒吧里坐在自己身旁的那张笑脸。
“‘哦,你好!”龙雄不得已应声道。
“对不起,我认得你这身西服,所以过来招呼你。”
原来如此。龙雄不禁苦笑了一声。平时总是穿这套西服,这也难怪。
“近来不常见你啊。我几乎每晚必去。”“贝雷帽”窥伺地说。他指的是晦涩的红月亮酒吧。
“你常去,那不错啊。”龙雄笑道,“不过,小职员常去也去不起啊,太贵了。”
“是太贵。”“贝雷帽”应声道,“托您的福,终于也吊上个把女孩子了。哈哈,要下本钱啊。”
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香烟熏黄的牙齿。龙雄提高警惕,但对方好像并无别的意思。
“你不去玩玩赛马吗?”
问得很唐突,龙雄顿时想起他同红月亮酒吧的酒保谈过赛马的事。
“不,我是个外行。”
“那太遗憾了。”“贝雷帽”确是很遗憾的样子,注视着龙雄。
“我现在就去府中赛马场。”
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赛马表,拿在手中晃了晃说。
“今天下午的比赛挺有意思,怎么样?不跟我去看看热闹吗?”
“我实在没有兴趣的。”
“会有你感兴趣的,干脆一起去吧!”
他的话过于固执,“有你”似乎是故意说给龙雄听的。
“我确实有别的事。”龙雄嫌他太烦,使这样说道。
“是吗?那就没有法号罗。太遗憾了。”
好歹回绝了,举了举手,说声:“回见。”“贝雷帽”离开龙雄,急忙踏上二号月台的楼梯。
从背后看,那身西装是便宜货,而且皱得没有样儿,但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和濑沼认识。龙华感到其中有一条无形的线索。
在商店街的一家咖啡馆里,龙雄一口气喝下一瓶橘子水。喉咙里干渴得厉害。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唱片,一边吸着烟。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子里浮现。
专务董事临行前那孤寂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动。他又想起关野科长自杀前在电话里告诉家人“暂时不回家了”这句话,依稀看见科长在内汤河原黑暗的山林里徜徉徘徊的身影。
然而,此时此刻访俊徘徊不知所措不正是自己吗?迄今为止,究党掌握了多少线索?只不过影影绰绰地觉得三千万元的巨款从“倒票爷”流进右翼组织的金库里。
而且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被别人嗤笑为想入非非,也无可奈何。
尽管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物,如山杉喜太郎、舟板英明、上俯绘津子、红月亮酒吧老板娘等等,仔细一想也可以说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人物,没有任何根据。而关键人物崛口这个“倒票爷”,更是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那么,自己不就是追寻一个完全虚幻的影子,空忙一阵吗?绝对不是。的确有某种反响。那天走出红月亮酒吧时,自己不是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揍吗?这证明敌人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事情很棘手,但决不灰心丧气。方向没有错,敌人已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了。
想到这儿,龙雄不由得意识到另一件事。
访问岩尾议员,原来以为是自己轻举妄动,现在看来未必如此。如果他是同伙,那一定会向同伙通风报信,其结果,必定会出现某种征候。这就是机会。没想到这次会见竟起了试探的作用。太妙了。不但不是轻举妄动,简直是意外的成功。龙雄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龙滩上刻站起来,雕到电话机旁。田村是否也掌握了什么征候了呢?——龙雄这样思忖着。
电话里立刻传来了田村的声音。
“你的电话来得正好,我正想方设法同你联系哩!”田村的声音很低,但相当兴奋。
“什么?出什么事了吗?”龙雄一任。
“不,没什么事。我了解了一点情况。”
“什么事?电话里不便讲,我马上去你那里。”
“不必了。还是电话里讲吧。马上赶着发稿。”
“那你说吧!”
“晤。关于倒票爷的事,我现在知道那伙人进行交易的地点了。”
“在哪儿?”
“东京站的候车室。他们大抵利用头等、二等候车室,在那儿接头。这是可靠方面的情报。喂,喂,你听清了吗?喂,喂。”
东京站的头等、二等候车室!
龙雄忘了放下听筒,站在那儿出神,他脑子转个不停。
他想到的,不单是关野科长最初去车站那晚上的种种情景。
科长在遗书中提到的濑沼律师极力主张事情不用外传。“贝雷帽”在红月亮酒吧喝酒,自已被袭击是从里面出来之后发生的。这两件事,现在已经有了眉目。
濑沼和“贝雷帽”方才不就在候车室里谈论什么事吗?
律师那句话看来是对自己的警告。
龙雄把周围出现的人物,全当作敌人。
然而,他后来感到最后悔的是,无意中拒绝了“贝雷帽”的邀请,没去赛马场。
2
太阳当空高照。粗大的喜马拉雅杉树,只在树根分投下一圈圈的浓底无数的纸片散乱在地上。人们在那上面徘徊倘佯。
“贝雷帽”赶到这儿时,售票处空空荡荡。检票处也人影稀少。比赛似乎已经开场。他缓步向赛场走去。
马匹在远处奔腾。对于心不在焉的人来说,那奔腾的马的吼声好似一片虚空。
只有扩音器里报道着比赛的情况。“贝雷帽”从下面朝看台上望去。
几千张脸孔都盯住马匹奔驰的方向。要从中找出他的脸来,谈何容易。“贝雷帽”双手插在裤兜里,慢腾腾地迈着步子。从别人看来,他的动作过于缓慢了,显得无精打采。
欢声四起,人头攒动。色彩缤纷的赛马到达了决胜点。看台上的人向四处涌动。
天气晴朗,草坪绿草如茵,白色的栅栏在绿茵中格外显眼,远处农家的屋顶上洒满了阳光。
“贝雷帽”点燃了烟,改变了方向,跟在人流后面,但眼睛不住地搜寻着“他”。
售票处又挤满了人。“贝雷帽”也挤了进去。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并不打算买马票,只是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侧着身子,便于看清别人的面孔。
售票处有一长排窗口,有的窗口忙,有的廖口闲。“贝雷帽”在窗口前挪动着身子,别人还以为他游移不定,不知买什么马票好。
从检票处涌来一股人流。售票处更加热闹了。“贝雷帽”也被挤来挤去,他的眼睛跟着东张西望,追得更紧了。
他的眼睛忽然落在某个场所不动了。以前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儿也是售票处。
这里人很少。上面挂着“千元券售票处”的牌子。
“贝雷帽”踱过去,在那儿等他。对了,“他”准会到这儿来。“贝雷帽”的眼神里出现了这种自信。
随着时间的推移,窗口前的人逐渐减少。买马票的人匆忙地动作起来。售票截至前最后五分钟的铃响了。可是“他”还没有出现。
“贝雷帽”朝赛场方向走去。忽然停住了脚步。一个穿醒目的蓝西装的男子朝这边走来,气急败坏地直奔窗口,伸进手去,一会儿手里夹着六七张纸片。
“贝雷帽”笑容满面地拍拍蓝西装的后背。
“哦,你来了。”
那男子盯住“贝雷帽”凝视片刻咧嘴笑道:“啊!您好。先生也买马票吗?”
“看光景你的运气不坏啊。”“贝雷帽”指点着他手中的几张马票,说道。
“不见得。从清早起一个劲儿输,刚才,马厩中的一个家伙露了点口风,我赶紧跑来买了这几张,不知道中不中。”
“原来如此,你押的是冷门。”
两人肩并肩朝看台走去。走在“贝雷帽”身旁的人,正是“贝雷帽”要找的“他”。
马已经开始跑了。赛马场风景优美,青葱碧绿,如同公园一样。一群马整齐地排成一行,向前奔驰,绕了一圈,又在眼前飞奔。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又气得在跺脚。四周人声鼎沸,像海啸一般。
“畜生!”
他把手中的马券撕成碎片,举手一扬,散落在脚底下。周围的人开始陆续离去。
马已跑过了决胜点,他还仁立在那里盯住不放。
“这次没中?”
“贝雷帽”像是在安慰输掉七千元的地似地,这么问了一句。
“是那家伙告诉我的,真岂有此理!”
他咂了一下着头,脸上并不显得多么沮丧。
“你专门押冷门,是不是想发大财?”
“那倒不是,我原以为他的情报是可靠的。”
他近开了步子,“贝雷帽”跟在一旁。
“你买的几号?”
“三号和五号。殿军和后卫各要了两张。全吹了。”
“怪不得。”
“贝雷帽”没说出自己的看法。
“先生,您怎样?”他问道。
“今天我先歇歇。从早晨起好像不走运,我得谨慎些。”
“你是玩牢靠的。”
两人来到检票处。出场的马正在慢慢地转圈。
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赛马表,一匹一匹对着比较。脸上的表情甚为认真,鼻尖上冒着汗。
“你看,这回该买几号?”他突然问道。
“这个…”“贝雷帽”脸上露出一丝狼狈相。“二号和四号怎么样?看来有点意思。”语调里好像没有把握。
“顺?你也是钻冷门啊。”他不大起劲地说了一句。
他俩又回到售票处,二——四号只开了一个窗口,没有人过来买。女售票员看着自己的手,摆弄着玩。
他对百元券的售票处不屑一顾,又踱到千元券的窗口,伸进手去。当他缩回手时,“贝雷帽”瞥见他手中握着十来张纸片。
他向看台走去,“贝雷帽”依然跟在他身旁。
“先生,您买了吗?”
“买了三张一百元的,我可不能像你这样阔气。”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望着刚起跑的马。
然而,这一场比赛结束时,他又将十来张马票撕得粉碎。一万元钞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堆纸屑,纷纷扬扬地洒落到地上。
“又输了。”
他又咂了两下舌头,声音比方才响得多,脸色也不大好看。
“看样子今天不会中了。”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啊!嗓门干透了。”又向“贝雷帽”表示邀请,“先生,喝杯啤酒会,怎么样?”
小卖部里空无一人。
“来两瓶啤酒。”他付了款,擦着火柴点燃了烟。他气呼呼的,举止显得很粗暴。
“输掉多少?”
“贝雷帽”给他斟啤酒,问道。他一只手伸出三个指头。
“三万元?嗯,损失不小。”“贝雷帽”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平时身上带多少钱呢?"“也就是五张左右。”
“五张?五万元吗?真是一笔大数目。和我辈不在一个档次上。”“贝雷帽”
感叹地说,嘴角上还留着啤酒的泡沫。
“看来,还是你们手头阔绰。”
“那是原先赢了攒下的。”他嚼着舌头说,“反正是赢了输,输了再赢,周而复始,倒来倒去。”
“你很会买啊!”“贝雷帽”夸奖他。
门上影子错杂,映出人流滚滚。
“等会儿还买不买?”
“先休息一下吧,不换换手气不行。”他端起杯子大口喝着啤酒说。
“你说休息,今晚店里也不去了吗?”
听“贝雷帽”这么一说,他看了看手表。
“糟了!已经这个时候了。稍微迟了一点,该和店里打个招呼。”
他站起来,问女招待电话在什么地方,接着迈着大步走了过去。“贝雷帽”眼睛骨溜溜一转,目送他的背影,斟上啤酒。
他在打电话,声音传不到这儿来。起初他直着身子,渐渐弓起背,耳朵贴在话筒上,索兴弯下腰。像是专心地听对方说话。“贝雷帽”坐的地方离他较远,看不到当时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当然是会有变化的。
他放下话筒,茫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足足有一分钟,眼睛的焦点定在墙上某一点上,一动不动。接着,像弹簧似的,把身子一转,大步流星地走回到“贝雷帽”
身旁。
“贝雷帽”注视他的脸,但没有发现他神态的变化。
“今晚我不去上班了。”要说变化,就在这句话里。“贝雷帽”不动声色。
“腑?你休息?”
“不知怎么搞的,提不起精神来。”
“泄劲了?”
“有一点。你还去买吗?”
“这个……怎么都行。”“贝雷帽”含糊其词地答道。
“我要回去了。找个地方喝一杯,失陷了。”
“等一等!”“贝雷帽”“噬”地一声把杯子放到桌上。
“别这样嘛,我也倒胃口了。和你一块儿回去吧。”
“那就一起走吧。”
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贝雷帽”只顾喝完最后一杯酒,没发现。
“那就走吧!”
比赛又开始了。扩音器在广播。售票处附近买票的人稀稀落落。喜马拉雅杉树拖着长长的影子。杂役在打扫地面。
两人肩并肩走出了赛马场大门。他向出租汽车停车场走去。
“去新宿!”他上了车,对司机说。
“新宿?想在新宿再喝一杯吗?”“贝雷帽”坐在他身旁说。
“那一带舒服,痛快。先生,你去哪儿?还是老地方银座?”
“晤。”回答不很痛快,“这样吧,我也会新宿,和你一块儿喝,怎么样?行不行?”
“那当然好。”他的眼光又一闪。
汽车在甲州街上奔驰。暮色苍茫。
“先生,你今天手气怎么样?”
“你问的是赛马的事吗?”“贝雷帽”反问道。
“嗯,你今天赢了没有?”
“没有。从早晨起没中过。”
“第四场比赛,你买了几号?”
“第四场?……”“贝雷帽”想了一下,“买的是几号来着?记得是三号和五号。”
“三号?哦!那是‘日出’吗?真可惜,在紧要关头落到后面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贝雷帽”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匹马在重要的比赛中,会是一匹强劲的马。上次在中山赛马场,天下着雨,它还跑了第一。它起跑很快。五号是‘峰光’吧?”
“是的。”
“跑了个第一,比‘鹰市’落后六匹马的距离,按那匹马的实力来说,不该技下这么远。上次在店中赛马场你去看了吗?”
“没有,那一次机会错过了。”
“同‘滨风’只一头之差。那匹马有实力,它怕挤,一挤就完了。要看赛马场的情况怎么样。那么,第五场您买的几号?”
“第五场?”“贝雷帽”的神情显得有点不自在。“是二号吧?”
“二号?”
“不对,是六号。”
“是‘月王’吗?那一匹也不怎么样。”
“不错,是六号。除了六号以外,还买了一张连环号三号。”“贝雷帽”颇为自信地说。
“三号是‘星元’。那匹马在第三拐角处被挤住了,结果脱不开身。听说在驯马的时候跑得相当快,到了赛马场就不行了。”
“是那样。”“贝雷帽”随声时和。其实毛病出在哪里,他也没有把握。
“先生,您对赛马还很内行理!”
“马马虎虎,喜欢而且。”
他的眼光阴冷,嘴角上露出一丝暧昧的微笑,新宿的高楼大厦就在眼前了。
3
在新宿歌舞使百,“贝雷帽”和地走进一家小酒馆饮酒。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黑了下来。下班回来的职员们和迷恋灯红酒绿的男人们挤满了店堂。
桌上摆着两盘下酒菜:醋拌凉菜和海睑苗拌乌贼片。旁边放着三壶酒。
“原以为你只喝洋酒,没想到你对日本酒也很爱好。”“贝雷帽”端起酒壶给他斟酒。
“您两种酒都来得?”
“还行,不过我更喜欢日本酒,今晚慢慢地喝它一个够。”
“慢慢喝嘛,好是好,”他眼睛骨溜溜一转,瞅了“贝雷帽”一眼,“不过,我已经想回去了。”
“还有别的事要忙吗?”
“倒没有什么大事,只觉得心里没劲。”
“你可不是那种外行人,输了几张马票就垂头丧气吧。来!喝两杯。醉了,我送你回去。家在哪儿?”
“我家嘛,”这时他的眼神又复杂地一闪,“在目黑。”
“晤。目黑吗?目黑的哪一边?”
“您简直在拷问我。”
“贝雷帽”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神情。
“对不起。我想叫车送你回去才这样问的。我住在品J!D,正顺路。”
“我住在目黑佑天寺附近。”
“贝雷帽”点了点头,没敢深问下去。
“既然没有别的事,那就再喝两盅。我一个人回去也太冷清。我来付账好了。”
“不用,钱我有。”
最后,又要了两壶酒。刚喝完,他便抢着付账,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一千元的钞票,没有夹在钱包里,塞回去后袋子鼓了出来。
两人走出小酒馆。此刻行人熙熙攘攘。有抱着乐器到酒店挨门串户卖唱的。有勾肩搭背边走边嚷嚷,招摇过市。
“真热闹,就这样回去吗?”“贝雷帽”问。
“回去,你不必送我了。”他答道。
“再喝两盅嘛,我看你还没有辞,同我一起唱名个烂醉如泥。怎么样?”
“喝醉了,可有好戏看了,是吗?”他嘴上露出一丝拧笑。
“醉了才百无禁忌哩。”“贝雷帽”说,“我看你是个好样的,我舍不得就这样同你分手。我是喝‘梯子酒’的。再睹我喝一通吧。地袋那边还有一家酒店,酒很不错。我来付账,算是我回请你,走吧!”
难道“贝雷帽”醉了吗?死缠住他不放。猛然看见一辆出租汽车是空车,“贝雷帽”拼命把手,抓住胳膊坐进车里。
“我决不放你走。”听“贝雷帽”的声音已经醉醒醒的了。
他默不作声。“贝雷帽”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池袋西口,两人连喝了两家酒馆后,已经酩酊大醉了。他脸色铁青,从最后一家酒馆出来后说:
“先生,我已经醉了,我想回去。”
“是吗?要回去吗?好,我送你。”“贝雷帽”东倒西歪拍拍他的背背说。
“不用送了。我一个人能回去。”他拒绝道。
“那可不行,你已经醉了。咱们说好的,我一定要送你。”
“一个人能行。”
“不,不,别这样说,我来送你。”
“路很远,给您添麻烦。我一个人没事儿。”
“远怕什么?反正是顺路,我送你到家门口。”
两个醉汉相持不下,正巧一辆出租汽车看见他们,停了下来,解决了他们的争执。司机伸手打开车门,“贝雷帽”把他推进车里。这时,他意外地觉出对手很有劲。
“去自黑!”“贝雷帽”吩咐司机说。
汽车顺着环形路向西往回开。在黑漆漆的马路上,车灯像箭一般扫来扫去。十分钟后,又驶进灯火辉煌、繁华热闹的新宿。
经过伊势丹前的十字路口,一直靠在座位上,仿佛已朦胧入睡的他,猛地抬起头来,喊道:
“牌车!”
车轮“嗤”的一声停住了。
“……什么事?”“贝雷帽”也坐了起来。
“我要在这儿下车。”
他打开车门,一只脚踩到地面上,“贝雷帽”也欠起身来。
“怎么?不回目黑了?”
“想在这儿再喝一回,再见!”
“等一等。”
“贝雷帽”一骨碌跟在他后面也下了车。
“那么,我也奉陪。咱们一直互相搭档,别嫌弃我呀!”
“客人,车钱。’!
司机叫要车费。“贝雷帽”答应着,从裤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一百元钞票,另一只手紧紧挽住他的一条胳膊。
“先生,你也太缠人了。”
他“啧啧”地咂着舌头说。“贝雷帽”泰然处之,没拿他当回事。
“别这样说。一喝醉,我就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要去哪家酒店?在什么地方?”
他不作回答,气鼓鼓地径直往前走。“贝雷帽”紧跟着他,一步也不离。
“是这边吗?”
他穿过大街,又走过几条胡同。虽然喝得醉醺醺的,步子却迈得很大,很快。
奇怪的是“贝雷帽”也不认输,走得也飞快。
走过一段黑路,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路很窄,两旁的店家挂着一排排灯笼,当作招牌。小酒店紧密地排开,都是用木头搭的临时板房。女招待在门口招徕顾客。
“好阿哥——”三四个女招待一齐跑来小声地招呼着。
“这地方倒挺有意思。”
“贝雷帽”抽着鼻子闻了闻。煮东西香喷喷的味道里,夹着尿臭。房子旁边便是公共厕所。
他走进一家酒店。“贝雷帽”自然也跟着进去。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叼着香烟,站在柜台里招呼他们:“您二位来了。”小小的店堂里坐上五六个客人就挤得满登登的了。有先来的两个客人,工人模样,脸晒得黑黝黝的,正在喝烧酒。
一个女人挨到他身旁坐下问:
“您要点什么?”
“啤酒。”他说。
“我也一样。”
“贝雷帽”说着,掏出香烟,神情严峻地朝店堂里扫了一眼。铺面很窄,能用的地方全用上了。炉灶、货架、还摆着一架电视机。
“您的啤酒。”
两人接过冒着泡的酒杯。喝剩半杯时,他用手招呼女招待,贴着脸,咬着耳朵不知说些什么。徐娘半老的女人若无其事地给“贝雷帽”斟啤酒,一边问道:
“您觉得这啤酒怎么样?”
年轻的女人菀尔一笑,对“贝雷帽”使了个眼色。
“您舒服吗?”
他在女人的膀子上拍了一下。那女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从客人后面向里边走去。
“先生,”他对捏着酒杯的“贝雷帽”低声说道,“我上楼和方才那个女的玩玩去,您在这儿等我,还是先回去?”
他嘻皮笑脸的。“贝雷帽”仰起头,盯住天花板,似乎已领会他的意思,露出为难、犹豫不决的神色。
“喝完去还不行吗?”
“贝雷帽”问,可是他笑了起来。
“那好。我等你,算我倒拥。什么时候完事?”
“三十分钟。”
“我可是等你呵。咱们一起回去。”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开门走了出去。然后侧着身子从挨着隔壁铺子的过道中,打开旁门,进到里边。“贝雷帽”看清他的去向,转身回到店里。
老板娘眼角堆满皱纹,笑道:
“您真的等他?少见。”
“贝雷帽”接过啤酒杯问:
“这一带全干这种营生?”
“差不多,没法子。您要说出去那就糟了。”
“我不会说的。我那伙伴常到这里来吗?”
“不,是头一次。”
“真的吗?”
“真的。”老板娘一本正经地说。
“呢?他对这里倒挺熟的。”
“贝雷帽”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看看手表,他走了才十分钟。于是嚼着五香豆,又喝起啤酒来。第二次看表,过了二十分钟。
“嘻嘻,等急了吧?”
“真不像话!”
三十分钟过去了。“贝雷帽”开始着急起来,猛地将杯子一敲,问道:
“喂,你这店里只有两个门吧。”
老板娘一怔,望着“贝雷帽”的脸。瞧他目光锐利。
“是的。”老板娘觉察到“贝雷帽”在钉什么人,不由得变了脸色说。
“好!”“贝雷帽”推倒椅子站了起来,冲到里边,噎隆地跑上狭窄的楼梯。
纸拉门就在楼梯口。“贝雷帽”使劲敲敲门。纸拉门很不结实,立刻就晃动起来。
“喂!”
没人应声,又敲。
“来了。”女的在里边答应。
“我可要开门了。”
“请吧。”
“贝雷帽”把门推开。女的站在花被子旁边,正扣着短裙上的扣子。没见他的人影。
“他呢?”“贝雷帽”大吼一声。
“回去了。”女的抬头看他。“贝雷帽”朝屋里扫了一眼,三铺席大的房间,一目了然。红铺盖占了半间屋子。小桌顶上的搁板架摆着布娃娃。墙上斜贴着电影明星照片,此外.还挂着一件睡衣。窗上可看见外面的霓虹灯。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贝雷帽”跑下楼梯,想赶快跑出夹道,可是夹道窄,怎么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到街上,左顾右盼。人群中不见像他的身影。他想朝一边跑去,猛地收住了脚步。
他两眼一转,仿佛想起了什么。房间里确乎有个壁橱。
“贝雷帽”于是慢慢地往回走,侧着身子穿过夹道。来到门口,正想拖腿上楼梯的时候,好像听见卖唱的走进酒店,吉他弹起快节奏的曼波舞曲。顾客门拍手相和,跟着唱了起来。
音乐声盖过了上楼时吱嘎吱嘎的脚步声。
“贝雷帽”猛地一下拉开门。被褥照旧摊开在那里,可是空无一人。他抬脚迈了进去。
亮锃锃的东西倏地在眼前一晃,刚要抽回身子,那个人扑了过来。“贝雷帽”
觉得有个硬梆梆的东西顶在腰眼上。
“慢,等一下。”
“贝雷帽”眼睛瞪得大大的。楼下闹翻了天。弹吉他的,打拍子的大声喧哗。
那个人一言不发,好像用不着说什么,把枪紧紧顶住“贝雷帽”身上,“嗓”地一声,枪声显得格外沉闷。
“贝雷帽”的帽子被打飞了,他倒在花被子上,房间里硝烟弥漫。
那个人凝视着对手。倒下的人在爬行,手脚如同虫子的触角,东抓西摸。
楼下的吉他声还在继续,拍手的声音停了下来,有人在说话。
那人骑在爬行的人身上,被压在下面的人,骇然睁着大眼,翻出了白眼珠。
“畜生,你是个密探吧?赛马你不懂装懂。还不怕穷酸,用请客来诱我上钩,见你的鬼去吧!”
那人满头大汗,一只手按住“贝雷帽”的脑袋,一只手拿枪撬开他的嘴巴。他闭住嘴,咬紧牙关,拼死反抗。
那人像摆弄机件似的,硬撬开他的牙。枪口捅进嘴里,那样子好似嘴里衔着一把手枪。“喷”的一声,声音比刚才大得多,硝烟弥漫。他的嘴像石榴开花,鲜血四溅。
吉他声如同断了弦,嘎然而止。那人跑下楼去,仰面撞倒正要上楼来看情况的年轻女人。那人跑进小夹道,侧着身子,想快又跑不快,急得像爬泳一般,刚出夹道,便撒开腿,一溜烟跑掉了。
店里的人喊声四起,乱作一团。这时,那人早已溜之大吉,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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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声音似乎来自远处什么地方。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在喊:“秋崎先生,秋崎先生I”龙雄猛地睁开眼睛。
房东大婶跪在被褥旁边,睡衣上面披着和服外褂,肩膀正对着灯光,记得临睡时,电灯确实已熄掉了的。龙雄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
“秋崎先生,有客!”
房东大婶的背后,露出田村满青那圆圆的脸。
“原来是你啊!”
龙雄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看,刚过三点钟。
“你真能睡啊!”
田村满吉矮胖的身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满脸通红,好像唱了酒。其实不然,额角上汗津津的,他兴奋的时候,老是这样呼陈呼解,鼻息很重。
“这时候睡觉还不应该吗?谁像你深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房东大婶见龙雄坐起身来,便下楼去了。
“你这时候跑来,出什么事啦?”
“是突发事件,你先看看报吧,清醒一下脑子。”
田村从衣袋里掏出叠成四折的报纸,摊开来,用食指点了点说:
“最新消息,市内版,刚印好的早报。还飘着油墨香哩。你瞧,在这里。”
龙雄凝目而视。标题占四栏,字体较其他标题大。
刑警出身的律师事务所职员昨夜在新宿遭枪杀四月二十五日十一时五十分许,新宿区XX街,通称XX胡同,玉枝酒店(业主宇土玉枝,现年四十一岁)内发生一起凶杀案。昨晚有顾客两人闯至该店楼上。其中一人被枪杀,另一人在逃,估计他是凶手。该犯年纪三十左右,身穿蓝色西装。另一顾客头戴贝雷帽,四十岁上下。两人来到酒店后,年轻者和女招待T子(十八岁),去楼上嬉戏。戴贝雷帽者在店内等候。半小时后。“贝雷帽”上楼,隔门呼唤。据T子供称,年轻者曾说“此人甚可厌”,遂藏于壁橱内,令T子谎称“已走”。“贝雷帽”听而信之,一度离店而去。年轻者向T子道谢,馈赠千元,嘱其下楼。T子下楼后,在店堂内招待客人,发觉“贝雷帽”自外逸入,又闻得二楼一声枪响。T子至楼梯口察看动静,见年轻者自楼上狂奔而下,被撞翻在地。后年轻者从酒店旁夹道逃窜而去。T子上楼一看,发现“贝雷帽”躺在被上,已被枪杀。玉枝酒店遂拨“11矿’电话报警。警视厅侦缉一科科长里村率矢口警长等一班人马赶赴现场勘查。
被害者侧腹中弹一发,倒地后,口内复中一弹,死体修不忍睹。死者上衣袋内有名片,印有“港区麻布XX阿濑沼律师事务所职员田丸利市”字样,估计为死者本人。
据称两人均初次到玉枝酒店。警视厅在淀桥署特设专案组,开始搜索凶犯。濑沼律师现出差在外,不在东京。据该所值班员称,死者田丸原系列警,五年前入所供职。
警方现正录取T子口供,据称有卖淫嫌疑。凶犯所用凶器为柯尔特式手枪。经解剖已取出尸体太子弹,将由化验科精密鉴定。
“这条消息,刚刚赶上凌晨二时B报最后一版发稿。正好我值夜班,从派驻警视厅的记者那里接到这条消息,不觉大吃一惊。濑沼律师不是你们公司的法律顾问吗?”
是的,没错。——一龙雄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那么回答,好像说话给自己听。
睡意顿时烟消云散。龙雄赶紧把自己散漫的思考力集中到一点上。
“是吧?那个濑沼律师。”田村又叮问了一句。
“是的。”
—贝雷帽,那个戴贝雷帽的人。在红月亮酒吧里,在东京站的候车室里都见过他。咽!对了。当时,濑沼律师同他在一起,正谈着什么。
“我以为这同资公司“倒票爷”事件有关系。不,肯定有关系。这是我的直觉。
你有什么线索没有?”田村口沫四溅,急匆匆地说。
—等一等。龙雄抱着头苦思冥想。迄今为止,自己一直把濑沼律师当作对方的人。看来是错了。既然事务所的职员当过刑警,不正是受律师委托,在秘密调查诈骗案吗?这么说来,是濑沼律师派“贝雷帽”、这个原刑警追查什么事了。——力雄想到这里,眼前浮现出“贝雷帽”在红月亮酒吧和东京站候车室里的身影。濑沼律师在候车室同地交谈,或许是商量什么事。要么是听他汇报情况。
“嗯——这样的话,也不是没有线索。”龙雄一边追索自己的思路,一边突如其来地说。
“听着,濑沼律师恐怕也在追踪那件案子。不愧为律师,在你神不知鬼不觉之中,已经干起来了。他们已找到诈骗犯的线索。结果当过刑警的那个人,在跟踪追查时,反被所害。”
是的,肯定是这样。——龙雄暗自思忖。自己堕入五里雾中,尚在摸索彷徨之际,濑沼律师已经一直深入到案件的核心。这就是内行与外行之别。龙雄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力所不能胜任的。不论自己有多大干劲,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濑沼律师昨晚去热海了,据说是律师同仁聚会。得知这一消息后,我立刻从社里给他打了电话。”田村接着说。
“噶,律师在吗?”龙雄睁开眼睛问。
“在,他亲自接的电话。”
“他怎么说?”
“他说,方才警方电话通知他了。田丸利市确是他们所的人,但受害人是不是他本人,还须去现场认尸后才能肯定。明早,也就是今天早晨,乘早班火车回东京。”
龙雄听了田村的话,心里觉得奇怪。从热海坐出租汽车也可以赶回来的、既然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应该越快越好,还要等导班火车,也太悠哉游哉了。难道本所人员被杀,党觉得没什么要紧吗?
“你没问问,田丸利市被杀的原因,他有没有什么线索?”
“当然问了。他说没有掌握任何线索。律师的回答已经来不及发排了。”
关于被害的原因,他说没有线索,当然是撒谎。那位原刑警是在濑沼律师的命令下进行活动的。律师怕报社多事,才那么回答的,其实律师心里很明白。
他们追查骗走三千万元的“倒票爷”,是受公司委托呢,还是另有动机?
不管怎么样,濑沼律师肯定也碰上同舟饭英明有联系的右翼组织这条线。正因为如此,龙雄去东京站给专务董事送行时,濒沼律师才对龙雄提出忠告:
——危险的事,尽可能避而远之。
龙雄何所事事,他是了解的。而且也知道他在冒很大风险。
这里有两种解释。他既然知道龙雄在做什么,这可能是听专务董事说的。据此推测,濑沼律师的活动是受公司委托的。
另一种解释,从那个泡在红月亮酒吧的当过刑警、戴贝雷帽者的情况来看,也是有意在舟板英明周围进行搜索。
他拿出从前当刑警的手腕,紧追犯人。犯人被追得走投无路,反过来开枪打死追踪者。这究竟为了什么呢?难道事态已发展到非杀人不可的地步了吗?
田村见龙雄陷入沉思,便又张开他的厚嘴唇说道:
“等到天一亮,濑沼律师就回东京了。他将到专案组出面认尸,看他会说些什么,很值得一听。这样,案子也许会暴露出来,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一件杀人案。
警方必定要彻底搜查犯人的。”
“可是,为什么要杀人呢?”
“恐怕是狗急跳墙吧。”
“充其量不过是件诈骗案,况且追查的人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不过是律师事务所的一个职员罢了,何至于要开杀戒呢?”龙雄说。
“这正是这个案子深刻性所在。不论怎么说,只要濑沼律师一张口,总会抓到线索的。好久没有碰上这样能过把瘤的大案了。多亏你老兄,真不希望别人捷足先登啊。”田村说着,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的小眼睛闪着光芒,表现新闻记者的一种野心。
过了一会儿,田村便急急忙忙赶回去了。龙雄送他到大门口,回到屋里一看表,四点已经过了。他钻进被窝,一时睡不着,便趴在被窝里抽了一支烟。刚才一直坐在那里的田村的宽肩膀,仿佛还留在自己的视觉里。
龙雄陡然想起同田村去见岩尾议员的事。会不会因为那次会见,岩届议员向其同伙发出各报了呢?如果是的活,对方说不定会有动静。这次凶杀,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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