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隔壁的女人
[book_author]向田邦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67963
[book_dec]本书是日本国民小说家、剧作家向田邦子的短篇小说集,包含了五则小说杰作:《隔壁的女人》《幸福》《核桃里的房间》《木屐》,以及作者的绝笔之作《春天来了》。她怀着秘密的恋情猝然而逝,却为我们留下至为美丽深刻的爱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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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隔壁的女人
缝纫机不说谎。
它虽是机器,却比踩着缝纫机踏板的女人更诚实,倾诉着女人的心事。
如往常一样,隔壁又传来了那声音。幸子无意偷听,本该加倍用力地踩动缝纫机踏板,缝纫机却只是故作配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像是被看透了内心,幸子不甘示弱一通猛踩。反正是借来的缝纫机,踩坏了也不心疼。她接的活是做女罩衫,一件一千二百日元。丈夫每个月都会拿回工资,孩子还没生,幸子本不必为柴米油盐操心,但整天游手好闲说不过去,她也想多存点钱。幸子一边想着,一边留意身后墙壁那边的动静。
公寓是两室户的逼仄户型。客厅兼餐厅只有六个铺席大小,脚踩缝纫机的幸子后背抵着白墙,墙上挂着西洋名画,不用说是复制的。声音总是从这堵墙背后传来。
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声响,好像是玻璃器皿撞到墙上的声音,随后传来了男女争吵的声音。幸子的缝纫机不由得慢了下来。
“别开玩笑了!”
“‘瞅准机会’是什么意思?”
“说谁呢?”
“信不信我杀了他!”
这是男人的声音。
“再乱来就滚!”
“没有第三个人!”
“干什么?放开我!”
女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激昂。
两人似乎纠缠不下,女人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当心玻璃!”
幸子从缝纫机边站起身,耳朵贴住墙壁。
“喂,当心玻璃,危险!”
“没关系。”
“早说了危险啦!”
“峰子……”
“阿信……”
峰子是住在隔壁房间的酒吧妈妈桑的名字,阿信是最近开始出入隔壁的青年男子,看起来像是工地的工头。他嗓门粗,沙哑的声音三天两头从隔壁传来,幸子一听就知道。
两人紊乱的鼻息变成了喘息,不久墙壁开始微微摇动。幸子的呼吸也随隔壁的喘息变得紊乱,令她感到莫名其妙。身体有点发热,不过这不是隔壁的影响,眼看就是夏天了。
不光如此,扭成奇怪的姿势,贴在墙壁上偷听隔壁动静的自己的身体,映照在缝纫机旁的穿衣镜里,令幸子自己也大吃一惊。
幸子赶紧站直身体,把墙壁上的油画扶正。也许油画本来就是正的,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幸子抱着购物筐打开门,脚边赫然躺着一个装着垃圾的塑料袋。大概是隔壁的妈妈桑放在自己门前,被风吹了过来。幸子用指尖拎起垃圾袋,扔回隔壁门前。同样是垃圾,隔壁的垃圾似乎更污秽。
绿意所剩无几,街道上还能闻到绿叶的气息。比起沉闷的绿叶味道,幸子这时候更渴望闻到花香。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出了公寓就能闻到桂花香。曾几何时,周围带庭院的住户和空地一年比一年少,都变成了火柴盒般堆积起来的公寓。
幸子的公寓从西武池袋线大泉学园站出来步行五分钟就到。再偏一点,到三多摩一带,能找到更像样的住宅区,但丈夫集太郎说,上班时间超过一小时会很麻烦,不愿意搬,所以至今他们仍交着不菲的租金。丈夫所说的“麻烦”究竟是指工作上会拖后腿,还是晚上出去交际不方便,幸子不太清楚。眼下,夫妻两人住在小公寓里,每个月的赤字由幸子的副业来填,倒也并无大碍。
幸子瞟了一眼肉铺,钻进鱼铺,买了一碟鲷鱼杂碎。鱼铺里并排放着两盘鲷鱼杂碎,她认真比较之后,选了一盘,请鱼铺老板包好。碰到年纪相仿的主妇带着两岁半上下的男孩,她摸摸男孩的头,笑着打招呼。如果当时生下来,应该也差不多这么大了。那时她准备等到年底领了奖金再辞职,办公室的空调太冷,最后竟流产了。她觉得,那次一定是个男孩,流产后好长一段时间,一看到男婴儿就心中作痛。
娘家的二老也说,三十岁前一定要生头胎。于是幸子以身体不好为借口辞去了工作,过着“等待怀孕”的日子。
幸子目不斜视地走过书店和唱片店,进了蔬菜铺。她很少买书或是听唱片,丈夫集太郎也一样。
幸子拈起茼蒿和香菇,打开红色钱包的金属卡扣,取出折了两折的千元纸币。蔬菜铺墙上的镜子蒙着灰尘,映照出幸子面无表情的脸。
也许是没有化妆,幸子才二十八岁,这张脸已经丧失了活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幸子的生活:丈夫并不丰厚的收入,日复一日煮饭烧菜,洗衣扫地,还有家庭副业。幸子自己时不时也会深深叹一口气。
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只是,此刻纸币上圣德太子的脸,在她看来十分刺眼。
减价特卖的厕纸,幸子买了一大堆。拎着厕纸爬上公寓的楼梯,隔壁的门开了,正好碰见那男人离开。
刚和峰子柔声告别,名叫阿信的男子转过头就沉下脸,跟幸子擦肩而过。
而那个峰子,正半开着门,目送男人离去。她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上。不化妆的时候,浅棕色的脸像半个病人,一旦打扮起来,就判若两人。她比幸子年长七八岁,慵懒的神态,甚至是眼角的皱纹,都比幸子看起来更媚态天成。
幸子没有打招呼,回到自己家里,继续自己的零工。
想找个人聊天的时候,缝纫机就是幸子的伙伴。她会对着缝纫机发火,也会对着缝纫机碎碎念。平静下来,她还会趴在缝纫机上打个盹。
半梦半醒之间,幸子又听见隔壁女人的声音。
“谷川岳在哪里?”
“在群马县的上越国境。”
男人的声音回答道。
“那就是要从上野乘上越线?”
“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宫原、上尾、桶川、北本、鸿巢、吹上。”
男人的声音低沉浑厚。他报着一个个站名,仿佛在朗诵一首诗。这不是梦。声音是从墙壁后面,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的。
“行田、熊谷、笼原、深谷、冈部、本庄、神保原。”
男人的声音停下来。
不是平常那个男人,不是那个被唤作阿信的工头的粗嗓门,这个声音更浑厚。幸子仿佛被这个声音引诱,站起身来。
“新町、仓贺野、高崎、井野、新前桥、群马总社、八木原、涩川、敷岛、津久田、岩本、沼田、后闲、上牧、水上、汤桧曾、土合。”
男人念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女人发出鸽子般的咯咯低笑,靠近男人。
“记的还真清楚啊。”
“去爬谷川,乘快车太可惜了,要在上野乘慢车,一点点靠近那座山。”
幸子的身体离墙壁越来越近。
“想到山越来越近,就算爬过多少遍,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心跳。在土合站下车,抬头看见山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脸红心跳。”
“真像个小男孩。”
峰子的声音里也听得出雀跃。
“那山很美吗?”
“山都很美。不管哪座山,从远处看都一样,但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却大不相同,还有远处山脚下平缓的原野。”
“好痒……”
“意想不到的地方藏着洼地。”
“不是说了嘛,好痒!”
“有光的地方,光照不到的地方,干燥的地方,潮湿的地方,都像是有自己的呼吸。”
幸子的手,不由得轻抚过自己贴着墙壁侧坐的身体。她的裙子翻卷起来,露出光腿。从窗户照进来的夕阳,在她的身体上描绘出光与影的地图。
男人的声音含混又温柔。
“早上起来,远处的山,看起来十分神圣。”
“白天呢?”
女人的鼻音更重了。
“看起来很雄伟。”
“晚上看呢?”
“凄厉,让人心生恐惧。”
女人轻笑起来。
墙壁开始轻轻晃动。
“再念一次刚才的站名吧,拜托了。”
“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宫原、上尾、桶川、北本、鸿巢、吹上、行田、熊谷、笼原、深谷。”
幸子的耳垂发热,呼吸困难,她甚至感觉有几分晕眩。
“冈部、本庄、神保原、新町、仓贺野、高崎、井野、新前桥、群马总社、八木原、涩川、敷岛、津久田、岩本、沼田、后闲、上牧、水上、汤桧曾、土合。”
幸子紧闭双眼。眼睑内侧一片绯红,她正向着山顶攀登。不久,终于爬上了顶峰,她全身脱力,像是死了一样,不能动弹。
夕照渐渐被夜色吞噬,公寓下面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幸子仍旧靠在墙壁上。缝纫机上放着刚开始做的女罩衫,五点的钟声敲响了。
开门的声音让幸子回过神来。
正做着浅梦的幸子站起身来,往走廊张望。
披着睡袍的峰子站在防火梯上,举起一只手,男人正准备离开。
那是个穿着皱巴巴雨衣的年轻男子。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脸。他举起一只手挥动两三下,似是在回应峰子,却并不回头。那只手修长秀美,不像是从事体力劳动的手。
很明显,这是另一个男人。峰子久久伫立,目送男人的背影。也许是夜色的原因,比起送别阿信的时候,此刻的峰子看起来更妖艳动人。“那个,我帮你垫付的煤气费……”
幸子说不出口,默默站住,她觉得自己看上去寒酸无比。“输了”这两个字,浮现在她脑海。
“家里的水最好喝了。”
丈夫集太郎一回到家,一定会先喝一杯水。
他的意思,应该是指,比起公司里的水,比起麻将房的水,比起一家接一家喝过的酒吧,家里的水更好喝。“可都是东京都水管局的水”,幸子曾经不无讽刺地说。不过今天晚上幸子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搭腔。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回来晚了,你就先吃。”
集太郎看着没有动过的晚餐,抱怨说。
“我可不是自己想,硬是被课长拉去的。”
他做出砌麻将牌的手势。
“一个人没法溜出来,会被说三味线(1)嘛。”
“三味线,这个?”
幸子模仿着弹三味线的手势,丈夫惊讶于她的无知。
“真是什么都不懂。一边打麻将,肯定一边说说闲话啰。”
“啊,麻将啊。”
“这种时候,才能听见真心话。上班族可不光是朝九晚五。”
“又去麻将房了?”
“总不能带回家吧。薪水低,老婆都要搞副业。”
“我可不是因为你薪水低才做副业的,闲着也是闲着。”
“那我回来了该收起来吧。”
平时幸子都会把自己正在缝制的罩衫收拾整齐,今天做了一半的罩衫却还摊开铺在缝纫机上。幸子开始收拾。
“好了,别当着我的面下功夫。我就是说说。”
集太郎打着哈欠换上睡衣,幸子忍不住想跟他分享。
“隔壁那个人。”
“隔壁?啊,酒吧的妈妈桑。”
“那个人,了不得哦。”
幸子竖起大拇指(2)。
“有两个相好,一天两个。”
“闭嘴吧。”
集太郎也竖起大拇指,一脸嫌恶地说:
“女人做这种手势真难看。这可不是良家女子做的,下流。”
“那应该怎么样?”
“嘴巴说说就行了。”
“要说‘有男人’吗?也挺下流。”
“有男人怎么了?”
“有两个。”
“大惊小怪。良家妇女做出这种事是天理难容,那种做生意的女人,有两三个男人有什么稀奇。”
“话是这么说。白天本来是一直来的那个工头,三点多我回家来踩缝纫机,又听见了别人的声音,不是原来那个人。”
“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幸子有些讪讪,小声说:
“声音钻到我耳朵里了嘛。”
“别去招惹这些人。”
集太郎又打了一个大哈欠,钻进被窝。幸子调暗了灯,但并不想马上去厨房。
“你爬过谷川岳吗?”
“谷川岳?”
集太郎又打了一个哈欠。
“没有。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从上野到谷川的车站,能数出来吗?”
“我可是工作了八小时,又陪人打了麻将才回来的。没空陪你猜谜。”
集太郎一脸不耐烦,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幸子去邮寄做好的女罩衫,回家的路上,罕见地买了一张唱片。她想选一张庄严的,于是买了巴赫的《弥撒曲》。
一回到公寓,她马上把唱片放上,声音开得大大的。她一边换着衣服一边留意墙壁那边,凑近墙壁侧耳倾听,但什么声音也没有。
“好傻。”
她笑出声来,敲了自己的头一记。这时,有人敲门,管理员站在门外。是个看上去七十岁上下的女人,劈头就问:
“太太,有空吗?
“有空的话,可以往池袋走一趟吗?隔壁的妈妈桑,出门的时候在信箱那里跟人打招呼,闲聊了一会儿,把酒吧的钥匙落下了。她手上有些事,一时回不来,能帮忙送过去吗?
“我要是有空就自己去了。也想去看看那边到底什么样儿呢。要是那地方太寒酸,怕是我这租金也收不上来了。太太,去帮我好好看看哦。”
幸子接过地图和钥匙串,出发了。
酒吧“谜”就在池袋车站前,酒吧一条街的地下。
下了楼梯,却见本该站在店门口等待的峰子笑着从店里迎接出来。
“真对不起,已经解决了。”
今天休息的酒保来了,也就不用钥匙了。打电话回去,幸子已经出来了。峰子再三道谢,给了幸子出租车钱,还邀请她坐下喝一杯。
这家酒吧看起来不算高级,进十个客人就坐满了。反应迟钝的酒保正在削旱芹的皮,客人只有一个。坐在吧台一头的一个年轻男人,手上玩着鲁比克魔方。
幸子要了一杯咖啡,峰子已经调好了酒兑水,笑着说:
“你能喝吧?”
“谢谢。”
幸子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她觉得自己跟这个酒吧格格不入。吧台那头的男人看了幸子一眼。
妆容精致的女人和素面朝天的女人隔着吧台相对而坐。在修长的红指甲映衬之下,幸子剪得短短的秃指甲看上去就是一双贫穷操劳的手。幸子一口气灌下酒,呛得她咳嗽起来,峰子忙帮她拍背。
幸子一紧张就会喉咙不舒服,会呛到自己。
“我一紧张就会搞砸事情。”
考试的时候,她会肚子疼;偏偏在拍相亲照片那天,鼻头上起了脓包。幸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去年也是,准备去巴黎——和我一起做副业的朋友,平时都忙忙碌碌的,偶尔也想奢侈一下,护照都准备好了,却得了盲肠炎。”
“没去成?”
“因为病了嘛。”
峰子涂着幽蓝眼影的眼皮底下,黑色眼睛马上善解人意地笑了。
“我也得过盲肠炎。”
“最近?”
“以前。”
幸子高兴起来。
“我割了这么多。”
她用手比出四厘米长的伤口。
“我呀。”
峰子也模仿幸子,她比画的伤口要长两厘米左右。
“哇,这么长!”
“乡下的医生嘛。老早以前的事了。”
“那,伤口是缝合的?”
“你是钉起来的吗?”
峰子说着,脸色忽然大变。门口站着一个客人,是那个男人,是那位常来的工头阿信。
“欢迎光临。”
峰子忽然换上职业化的声音,从吧台底下钻出来。她对酒保说声“帮我照看一下”,就偎依在阿信身上走出门外。
幸子赶紧喝酒。看今天早上的情形,晚上集太郎也会晚回家,不过晚饭还是要准备好。小菜做什么好呢?
吧台那头的年轻男人,正在拨桃红色的电话机。
“是武智先生家吗?”
幸子心里咯噔一跳。
“我是朋文堂的麻田。就是定做画框的那个朋文堂……是,我是麻田。关于交货日期,可能要晚两三天。”
就是那个声音。
“不,那个没问题。八十号和六十号,静物那两幅,还有四十号玫瑰。”
接下来,双方商量起了时间。
那声音在幸子听来,就像是音乐。
“新町、仓贺野、高崎、井野、新前桥、群马总社。”幸子还记得当时的声音,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一口气喝干了酒兑水,“唰”地站起身来,男人正好打完了电话。似乎感觉幸子灼灼的眼神盯着自己,男子也回看幸子。只见他三十岁出头,面孔端正,一双漆黑的眼睛。幸子走出酒吧。
从地下室往地面走,在楼梯平台上,峰子还和阿信纠缠在一起。阿信把峰子的身体抵在墙壁上。
“啊——啊——”
他发出带着哭腔的怪声,峰子紧绷着脸。阿信右手那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反光,幸子停下脚步。峰子察觉到幸子在旁边,温柔地抱住阿信。
“啊,太太,准备回去了?”
峰子跟幸子打着招呼。
峰子很从容。阿信的脸也和平时在走廊上看见的一样,尴尬地紧绷着,幸子松了口气。
“多谢款待。”
幸子回答道。从抱住的两个人身上移开视线,走上台阶。
走出地面,天色已晚,幸子忽然觉得一丝狼狈。集太郎从没用如此热切的眼神看过自己,也从没用那样的声音引诱过自己。现在,集太郎肯定正在打麻将呢。想到这一点,幸子不由得一肚子气,感觉霓虹灯都在嘲笑自己。
和平时一样,集太郎十二点过后才回家。一回家就喝起了水,不停打着哈欠。
“你这哈欠越打越大了。”
“我要是去别的地方打哈欠,那才是大问题。”
“所谓结婚,所谓家庭,就是得到一个大口打呵欠的地方吗?”
丈夫的回答是一个更大的哈欠。
丈夫开始换睡衣,幸子站在厨房里,转过背去。她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杯子里的水都溢出来了,幸子还是默默站着。有些女人,过得丰富多彩,就像这满溢的杯子,也有些女人,都已经干瘪了,她想。“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宫原、上尾、桶川”,声音久久回荡在她耳边。
夜晚就像一场谎言,又到了早上。
晨报和早上的鲜牛奶赶走了混浊的空气,男男女女又开始勤勤恳恳地忙碌起来。幸子送走了集太郎,开始踩起缝纫机。空气中似乎有煤气的味道,大概是她的错觉。
幸子忽然停下手,墙壁背后有什么动静。有女人呻吟的声音,还有男人的低吼。幸子已经像壁虎一样趴在墙壁上,她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身影。
“啊,真讨厌。”
一大早,真令人讨厌。她想摆脱坏心情,放上了唱片。她把巴赫调得很大声。调整坐姿,又开始踩起缝纫机来。不一会儿,她还是不放心,又把音量调小。女人的呻吟声又传入耳中,她再把音量调大,又闻到了煤气味儿。
幸子走上阳台,探出身子往隔壁看。
蕾丝窗帘摇曳。窗帘里面,女人的手在空中乱抓,想要打开玻璃门,她的手上能看见凸出的青筋。
幸子翻到隔壁阳台上。玻璃门对面,峰子已经倒下了。她抓起阳台上的花盆,砸碎玻璃门,煤气的味道扑鼻而来。
“喂,有人吗?快叫管理员。打110!”
幸子一边大叫,一边把手伸进玻璃门的破洞中,打开门锁。越慌越乱,门怎么也打不开。
“有人吗?救命!”
她一边呼救,一边钻进门里。一个裸体男子从双人床上滑落下来,一动不动,是阿信。幸子拼命把失去意识的峰子拽出去,剧烈咳嗽起来。她一只手徒劳地想扇走煤气,一边把峰子掀起的睡袍拉好,然后跳到阳台上,大叫:“快打110!”
幸子迷迷糊糊地看着两个担架被搬进了急救车。
“听说是殉情。”
“死了吗?”
“好像还有气儿。”
公寓的居民在窃窃私语,幸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腕被玻璃割破了,流出了血。
“虽说是邻居,也才搬过来三个月。不是说我家,是她家。”
幸子生来第一次对着电视的麦克风讲话。
“不是很熟。也就是见面打声招呼,聊聊今天垃圾车来晚了之类——啊,已经开始拍了,糟糕,这副样子。”
偏偏今天,她头发上绷着夹子,衣服邋邋遢遢。
“你闯进去的时候心里怎么想的?”
“当时已经来不及想了,根本没来得及想。”
不知为什么,幸子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种事可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每天都过得很普通,自己周围本来以为绝对不会发生自杀或者殉情这类事呢。居然发生了!完全没想到,就像脸上被打了一巴掌,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我家隔壁!倒也不是不可思议。不知是西鹤还是谁不是写过《好色五人女》,里面的酒桶店阿桑,啊,是阿千。还有,叫什么兵卫的历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日历店的老板娘。啊,裱糊工阿千,阿桑。哎呀,我都搞混了。(3)”
幸子哧哧笑着,说个不停。
“出轨啊,殉情啊,在那些孤注一掷的人旁边,住着我这样的普通女人,真是吓人一跳。像我这样的人。啊,你的纽扣,有点松了。我在做副业,给衣服缝纽扣,有职业病了。瞧我!”
大概是太兴奋了,幸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我先生,是个上班族,很普通的。哎呀,还在拍啊。”
幸子手腕上缠着绷带,试图遮住摄影机镜头,采访结束了。
打开冰箱,幸子用手指拈起剩菜吃,这时电话响了。
“别丢人现眼了!”
劈头盖脸一顿怒骂,是丈夫集太郎。
“电视,电视上的!”
“你看电视了?”
幸子的声音都变调了。
“人都死了,看你还在那儿扬扬得意大放厥词!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傻瓜吗?”
“死倒是没有死,救活了。是我救了他们。”
“就算救活了,跟死了也没区别!又不是什么喜事,怎么能得意扬扬地笑着在电视上宣传呢?”
“我可没笑。”
“你笑了,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真不检点。”
“喂,喂。”
“还有,不懂的事别瞎扯。”
“什么?”
“西鹤的五人女什么的,我都听出一身冷汗了。连阿桑和阿千都分不清,还扯什么日历店。”
“高中可是考过的。”
“要说也得先读过啊!”
“这可不是一般场合。我也有点慌,搞错了。”
“就算昏了头,也不用提到自己老公吧!”
“我说什么了?”
“普通的上班族。虽说是实话,但这可不是能在电视上大说特说的事!”
“人家问了,我就说说。”
“我公司那些人也看了,我可成了个笑话!”
“又不是我想出现在电视上的。管理员在医院,记者咚咚地敲着门,也不打招呼就把麦克风伸过来。”
“那你就别待在家里!”
“你叫我去哪里嘛!”
“你自己不会想吗?”
丈夫的声音震得她鼓膜生疼,电话挂断了。
都没问我有没有受伤,幸子想。出了门,好像电话又响了,幸子并没有回头。
幸子在车站前的书店,抽出西鹤的《好色五人女》文库本。走进旁边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翻开卷二的“桶匠多情物语”。
“为爱哭泣淘井人,此身有限,情路无断,手括棺椁悟无常,渡世锥锯镇日忙……”
她端起咖啡杯,手仍在颤抖,往后翻到现代语翻译。
“人的寿命有限,恋爱之路却无断绝。”
幸子的目光追随着字迹,心里却想着那个声音,好像是“朋文堂的麻田”。回过神来,她已经站起身,翻看着电话黄页,在绘画材料匾额那一页找到了朋文堂。
“您好,这里是朋文堂。”
转动拨号盘,传来了那人的声音。幸子挂断电话,记下地址。她的手自作主张,似乎已经不听使唤。
到朋文堂要再坐两站车。
朋文堂店面宽绰,除了麻田,还有两三个店员当班。麻田一边吸着香烟,一边在和女店员调笑,看来他还不知道峰子的事件。
“那个……”
幸子支支吾吾,小声说:
“那个人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那个人?”
“情杀,受了伤,糟透了。”
幸子和麻田走到后面的仓库说话。坏掉的画框杂乱无章地堆积,散发着骨胶的气味。
“性命算是保住了。吸进了一些煤气,听说伤势倒是不重。”
“是吗?”
麻田没有问是谁干的,看来他心里也清楚。麻田问候了幸子手上受的伤,然后问:“你来告诉我,是她叫你来的吗?”
“不是,你在她店里打电话,提到过店里的名字。”
原来如此,麻田看上去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是,你怎么会认识我——啊,对了,公寓,你住在旁边,走进走出看见了——”
他又像想起了什么。
“不对,那间公寓,我只去过一次,我都没跟你打过照面。”
“我认识你的声音。听到你打电话,啊,对了,就是那个声音。‘上野、尾九、赤羽、浦和、大宫。’”
幸子不由得脱口而出,她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啊,对不起,公寓的墙太薄了。无意之间,打鼾啊,叹气啊,都一清二楚。”
欲盖弥彰。
被偷听的男人默默转过身,抚摩着坏掉的画框。幸子低下头,小步跑出店里。
幸子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并没有人拜托自己,自己却特意找出麻田的地址,跑去找他。暗地里说不出口的期待,像越胀越大的气球,“啪”地炸裂以后,剩下的只有惨不忍睹的失望。她闻到了自己身上自我嫌恶的气息,羞耻令她抬不起头来。
背后有脚步声追上来。脚步声跟上她后,耳边传来麻田的声音。
“请陪陪我吧。”
大概是因为太阳还没落山,一家酒吧模样的店里空无一人。
两人并肩在吧台边坐下,麻田把一杯酒兑水粗暴地伸过来碰杯。幸子无法窥探他的内心,用缠着绷带的手拿起酒杯,麻田又来碰杯。麻田一言不发,已经干了三杯,幸子也喝了两杯。
走出店门,酒意涌上来。
“肚子饿了吗?”
麻田说。
“饿了。”
幸子这才发现,自己从早上起就没好好吃过东西。
麻田在街头买了爆米花,抓一把塞进幸子嘴里,两人边吃边走。麻田自己吃一把,再往幸子嘴里塞一把。麻田带着明胶味道的手,碰到了幸子的嘴唇。幸子每次被塞进一嘴爆米花,身体里就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爆米花又塞过来了。
在床上,麻田也很粗野。虽说动作粗野,却又另有一番柔情。幸子缠着绷带的手腕,就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高高举起,指甲紧紧抓住麻田的背脊,幸子的眼角流下眼泪。透过情人宾馆的窗帘,她看见了夕阳。
“别开灯。”
幸子在黑暗中,问起麻田制作画框的心得。麻田回答说,那就是不要嫉妒画。杀掉自己的嫉妒,只想着怎么让画更醒目。他还说,他想成为一名画家,但才华不够。为了找一条路,他最近准备去纽约。
“一起去吧?”
“我吗?”
“你不是有护照吗?很方便的。”
“咦,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自己事到临头总是退缩,去巴黎前还得过盲肠炎吗?”
“啊,是啊,那时候……”
幸子总算能笑出来了。
“去年,想和做副业的朋友一起去。”
“做的什么活儿?”
“是做衣服,女罩衫一件一千二百日元。”
幸子从床上起身去冲澡。
麻田正准备关上幸子半开的手提包,发现了里面的文库本,是西鹤的《好色五人女》。
一翻开,卷四《悲恋蔬菜铺物语》映入眼帘。
“雪夜情宿。世间莫轻心,万万不可露:道中怀里银,酒醉拔短刀,女傍弃世僧。”(4)
“道中怀里银”,麻田低声念着,打开红色小钱包,里面收纳着三张整整齐齐的千元纸币,看起来很寒酸。麻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三十万日元的信封,抽出三张,放进钱包。
门好像要开了,麻田衔起一支烟。情人旅馆街的霓虹灯闪烁的玻璃窗上,也映照出准备回家的幸子的身影。
“回去了?”
“再见。”
“就这样?”
“我会一辈子记得。”
幸子微微行礼,抱着手提包出了门。
集太郎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打开晚报。
“手怎么了?”
他的口气很温柔。
“一个女人家,就不要跳进去了。冰箱电线走火引发煤气爆炸可不得了。”
“是。”
幸子不看集太郎,把茶壶放在煤气灶上,盯着燃起的火焰。集太郎站起身来,走到幸子身后,亲吻她的颈项,幸子挣扎。门铃响了,是管理员来还钱。早上,发生那件事故坐上急救车时,以备不时之需,她向幸子借了五千日元。
虽说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峰子倒是福大命大,不到两三天就出院了。
“太太,你看起来精神焕发啊。碰到这种事,虽说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女人都会激动万分呢。”
管理员笑着走出门,幸子也知道自己扬起的嘴角有多僵硬。然而,当她把收到的五千日元放进钱包时,自己的脸也僵住了,钱包里有三张陌生的崭新纸币。
一定是麻田放进来的。幸子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一世的恋爱,那个男人却觉得是自己花了三万日元买的。幸子的手开始发抖,身体也开始发抖。
她避开集太郎的视线,去外面扔垃圾。在“除垃圾收集日外禁止扔垃圾”的木牌前面,她拎着塑料垃圾桶站了许久。
“怎么了?”
集太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
“白天的事,就别去想了。”
他从幸子手上接过塑料垃圾桶。
“真是飞来横祸,偏偏搬来我们隔壁。”
他拍拍幸子的肩膀,催她回去,自己先走进了公寓。
峰子带着小巧的点心盒来道谢是两天以后的事。她本来就苗条,现在好像又瘦了两圈,更显苍白。
“之前真是麻烦你了。”她低头致谢。
“要不是太太跳进来,现在我已经躺在小方盒里了。”
她说的是骨灰盒,峰子环顾房间。
“跟我那间格局一样,就是不像在一个公寓里。有了家庭还是不一样啊。”
幸子本来就有些心虚,她一提到“家庭”这个词,幸子更觉得无颜见人。
“怎么了,太太干吗老低着头?做出不成体统事的人是我,应该我道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彼此彼此。”
“今天听到你这话,我倒是宽心不少。”
“今天走到走廊,公寓里其他女人的视线像箭一样射向自己的身体。只有太太你这么温柔啊。”峰子的声音暗淡下来。
“我们都得过盲肠炎啊。”
幸子说,峰子不禁笑了。“既然是盲肠之友,那我有一事相求。”峰子说。自己去银行取钱,众目睽睽之下怪不好意思,能不能借她几张现金?幸子从缝纫机的抽斗里抽出麻田塞到她钱包里的纸币,递给峰子两张。
峰子接过纸币,刚说了声“多谢”,就翻过纸币检查起来。
“怎么了,是假币?”
“真是奇怪,世上还真有跟我一样怪的女人。”
峰子盯着幸子的眼睛,低声说:
“我啊,给自己喜欢的男人钱的时候,自己也是花言巧语靠喝酒赚来的,会在纸币的一角印上自己的口红印跟它说再见。”
确实,纸币的一角有红色的口红印。
“这张和之前告别的看起来一模一样,太太,这张钱是谁给的?”
幸子告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却不禁颤抖起来。
“谁给的?我们家的钱不是丈夫的工资就是我的零工。”
“就这些?”
“就这些,还能有什么?”
峰子盯着幸子的脸,哧哧笑了。
“打扰了。”
峰子关上门出去了。
再度确认了峰子没有带走的那两张纸币一角的红色记号,幸子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
走廊里传来了声音。
峰子好像正在接受公寓里的女人们的拷问。
“真对不起,给大家惹麻烦了。不过也不是偷了谁家的东西,就是要换换玻璃,也不至于赶我走吧。”
是三四个主妇围住了峰子,女人们并不陌生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
“走到哪里都有人议论,瞧,那个公寓的。”
“说得好像我们都不正经。”
“不正经?”
峰子的声音响了。
“最近不是家庭主妇更不正经吗?听说好多太太出卖身体去换钱啊。”
大概是看峰子孤立无援,管理员拔刀相助。
“这么说来,确实经常听说有主妇卖春呢。”
幸子捏着三张印有口红的纸币,一动不动,僵住了。
问朋文堂,才知道麻田已经出发去纽约了。他跟店里请了一个月的假,不过也说多半是不回来了。老店主把麻田在纽约的落脚处写在纸条上递给幸子,说是朋友的工作室。老店主没有问幸子的名字,也没有问她和麻田的关系。
一角印着口红的纸币放在缝纫机的抽斗里。晚上,集太郎伸过手来,幸子也不想被他拥抱。
她在黑暗中剧烈挣扎,甚至从被子里钻出来躲到缝纫机下面。
“我太累了,真对不起。”
“零工还是别做了。”
集太郎背过身去,睡着了。
要是外遇还算是有个说法。自己的身体换了钱,幸子一想起来就懊悔不已。
不光是夜晚,白天幸子也平静不下来。
走出门,主妇们的窃窃私语似乎忽然停了。难道峰子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流言迟早会传到集太郎耳朵里。出去买东西,拿出一万日元,感觉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幸子的手不禁颤抖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幸子想。她取出副业存下来的定期存款,走进旅行社,办了签证,买了去纽约的机票。结果自己还是背上了主妇卖春的污名,必须把这污名变成一段恋情。
“我要去登谷川岳。”
她把字条留在餐桌上,从成田上了飞机,就像是鬼使神差。
“世事无常,此事不可为人所知。舍弃此身,以命立名,与茂右卫门携手踏上不归之路。”
也许是心理原因,飞机起飞时的震动,令幸子一直颤抖不停,眼睛一直盯着膝上《好色五人女》里的这段文字。
她仿佛看到了愁眉不展的年轻妇人幸子与伙计打扮的麻田手牵着手踏上旅途的画面。
一旦跳下悬崖,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放下心来,幸子睡得很熟。这十天来的寝食难安都消失了,她睡得香甜,飞机上的饭也一扫而光。
第一次去国外,又是纽约,大概是已经反复看过电视和旅游指南,幸子的心情并没有太大波动。也许,在更大的变动面前,去拜访一个未知之地显得稀松平常。
幸子很快找到了二十八街麻田的落脚处。那是在一栋伤痕累累的七层楼房的六楼,电梯完全不动。幸子爬上白天依然昏暗的楼梯,敲门,一个抱着猫的年轻美国人探出头来。
“Mr.麻田……”
接下去该怎么说,幸子正绞尽脑汁,男人身后,出现了抱着同样花色猫的麻田。麻田看见幸子,什么话也没说,放下了抱在手上的猫。
“没吓到你吧?”
“就算吓到了,从我脸上也看不出来。”
幸子拎着的行李箱里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麻田把她从头看到脚。
“和谁一起来的?”
麻田问。
“我一个人。”
“你出来怎么说的?”
“说是要去爬谷川岳。”
麻田大声笑了。
“那个,我有东西要还你。”
幸子在手提包里摸索,像是要封住幸子的嘴,麻田粗暴地拉过行李箱。
“想先去哪里看看?”
“第五大道、时代广场、蒂凡尼、卡耐基音乐厅、SOHO村、中央公园、DakotaHouse(5)。”
不是站名,幸子却停不下来。
两人像恋人一样牵着手,有时挽着手,说说笑笑,在这个城市游荡。崭新的街,古老的街。白皮肤的脸,黑皮肤的脸,经过两人身旁。纽约,爱情,不归之路,幸子已经沉醉。
喝了美国的百威啤酒,吸了半根麻田的香烟,在SOHO村的小店里和黑人情侣并肩听着爵士乐,带着酒劲躺上麻田的床,在更深更深的醉意中睡去。
“喉咙,好渴。喉咙……”
半梦半醒间幸子呻吟着。
大概是太累了,眼皮根本睁不开。
“我去喝点水。”
起身的时候大概踩到集太郎了,幸子想。
“对不起,哎呀。”
幸子摇摇晃晃,准备去厨房喝水。她撞到了屏风,屏风发出巨大的声响倒下,花盆摔碎了。
“我想去喝水——我家的公寓,厨房在这边。”
对着被吵醒的麻田,她本该是这样笑着解释的。
霓虹灯一闪一灭,房间忽明忽暗。这是一个仓库改造后的现代风格loft。涂成纯白的天花板,让人仿佛置身体育馆,作为装饰,天花板上又悬挂着几辆自行车。被吵醒的美国人抱着猫出来,在雪白的墙壁上映出巨大的影子,脚下是摔成两半的花盆。
“真糟糕,我以为这是自己家呢。”
幸子大声笑起来,然而笑声最后变成了别的东西,她忽然奔向行李箱。
“回去了,我要回去。”
“别说瞎话了,这里是纽约,离日本有一万五千公里。”
“回去,我要回家。”
“怎么回去,走回去?”
“怎么办?我闯大祸了。”
“我怕,我怕。”幸子抽泣起来。麻田抱紧她,带她回到床上。越是害怕,越是陷入更深的陶醉。
“不义者斩首!”
幸子梦见,将要腐烂的地藏堂之门开启,武士打扮的集太郎长刀挥向自己,幸子不由得更迫切地寻求麻田。
第一次见到真实的自由女神像,女神的脸看起来比印象中更严肃。
“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右手是火炬,左手是独立宣言。”
“自由和独立……”
“女人都喜欢这些词吧。”
“因为不曾拥有。一旦结婚女人就两者都失去,不能再喜欢别人,陷入爱情也是罪。结了婚的女人,是以死亡的觉悟在谈恋爱。”
幸子说着说着,又激昂起来。
她仿佛看到,河岸上的每块石头上都写着南无阿弥陀佛,旁边的横木挂住了自己和麻田情死的尸体,漂浮在哈德逊河上。
曼哈顿高楼的旁边有一段废弃的高速公路。正当夕阳西下,两人长长的影子如同十字架,又如同墓碑,他们不由自主地寻求酒精。
第三天一大清早,幸子睁开眼睛,仿佛听到了缝纫机的声音。
“喂,这楼上,是缝纫工厂吗?”
“不是,是雕刻家的工作室。”
麻田依旧闭着眼睛,温柔地抱住幸子的肩头。这具身体,看上去骄奢,穿上衣服却颇显清瘦;这具身体,已经盛满了集太郎未能给予的沉醉,幸子挣脱起床。
“有缝纫机的声音。”
“是幻听吧。”
麻田趴在床上。
幸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塞进麻田西装的口袋。回家吧。西鹤的女人被杀了,现代的女人却可以修正错误。
热吻覆盖上她的颈项,躺在床上的麻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我,是来还钱的。不喜欢拿着不明不白的钱,所以我……”
“那为什么不还了就走呢?和我一起高高兴兴地在纽约散步,然后才还钱,算是怎么一回事?”
“还钱是借口。我爱上你了——一辈子就一次,我想谈个恋爱。”
“一辈子一次的恋爱三天就结束了?见好就收,擦干净嘴巴回家了,你还真了不起。”
麻田越是在意幸子,越是火大。
“还说你脸上看不出来,现在好可怕。”
“我要是不准你走,会怎么样?”
“我要回去。”
“回去了怎么说?”
“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不说,回去拼命踩缝纫机。”
麻田死死盯着幸子,只说了一句话:
“真爱逞强。”
他伸出手,像是给她加油。
“谢谢。”
不知道还能活几十年,不过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紧地握住一个男人的手了,幸子想。
集太郎走进“谜”酒吧,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
“我是邻居时泽。”
他已经喝了几杯,一在吧台上坐下,马上跟峰子打招呼。峰子默默向他致意,帮他倒酒兑水。
“你老婆什么都没说?”
集太郎转动着吧台上的魔方,说:
“前几天出去了,留了个字条说是去爬谷川岳。”
“谷川岳?”
正在切冰的峰子停下手。
“以前可从没说过关于登山的事,为什么忽然跑去爬谷川岳,真是摸不着头脑,您要是听说了什么……”
峰子的手握着冰锥,却一动不动。
“是跟谁一起去了吧,一个人可爬不了那座山。”
“谷川岳啊。”
峰子的目光飘向了虚空。
“这么说来,她问过我能不能报出从上野到谷川的站名。”
峰子笑出声来,笑得很大声。
“你还真是失礼啊。知道我是谁,也不说声之前添麻烦了。我妻子跳进去救你手都受伤了。倒不是叫你知恩图报,我家可是受害者。不仅不道歉,听了我说的话,没反应,还放声大笑。”集太郎五天来的郁闷变成了激愤的语调。
“我觉得好笑才笑的。”放声大笑后,峰子说,“受害者是我,你家太太害了我。”
“现在,我太太正在爬谷川岳吧。”
“谷川岳可不是一座山,是个男人。”她灌下一口威士忌,脱口而出。
“男人?”
集太郎呆住了,峰子帮他又斟了一杯。
“是的,我喜欢的男人。”
“说什么傻话,幸子可没有那么聪明。她认死理,没魅力,只会存钱。”
集太郎越说越没底气。
“那个男人姓谷川吗?”
峰子又喝下一杯酒。
“不是名字。他来过我的房间,抱着我,报着站名:上野、尾久、赤羽、浦和、大宫,你家太太听到了。大白天把男人拉进屋里,我是不怎么样,在隔壁耳朵贴着墙偷听,你家太太也不比我差啊。而且,你家太太……”
峰子酒精上脑,刚说出“从男人那里”几个字,生生停住了。
“从男人那里怎么了?”
“根……根本接触不到男人。”
“不是有老公吗?”
“老公不算男人。”
峰子说完,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啊,文字接龙可真难。”集太郎看来并没有起疑。
“因为接触不到男人,所以才会心血来潮啊。”
集太郎正要开口,一个醉醺醺的客人进来。
要关门打烊了,峰子告诉客人。客人却醉醺醺地叫着,硬要进来。集太郎大声怒叫:“滚出去!”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抖个不停。峰子往他的杯子里续上酒,自己也续上。
“结婚……”
“七年了……”
“干我这行七年就能独当一面,结婚七年到保质期了。”
集太郎和峰子勾肩搭背,爬上公寓的楼梯。集太郎摇摇晃晃地拿出钥匙开门,峰子站在他身边,用手挡住钥匙孔,她用目光邀请集太郎去半开着门的自己房间。
“格局一样。”
“是啊,格局一样。”
她帮集太郎脱去衬衫,把他的手缠到自己身上。
“女人也都一样哦。”
集太郎被推倒在床上。
“怎么样,一样吧?”
集太郎的手在解裙子的纽扣。
“这种时候,总是听得到。”
峰子睁开眼睛,低声说。
“缝纫机的声音。墙那边,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很放心,因为周围太静了。不过后来我渐渐有些恨这声音。我是别人太太哦,入籍了,有名有份。那声音好像在说,你是个什么东西,女人中见不得光的老鼠?就算有再多男人,不也只是在冥河边堆石头吗(6)?什么也不会留下来。踩缝纫机,做零工缝女罩衫,还会有家庭留下来哦。”
“你是在报仇吗?”
“是,报仇。”
峰子被紧抱的身体忽然失去了依靠,集太郎站起身来。
“有缝纫机的声音?”
“幻听吧,什么声音都没有。回来了的话,灯会亮着。”
集太郎的手又抱上来,这次有些心不在焉。峰子自己跳下床,把地板上的衬衫递给他。
“还是没胆啊。”
集太郎默默扣上纽扣。
“不对,回家更需要勇气。”
“我也更愿意这么想。”
也许是过于循规蹈矩,集太郎认真地系好了领带。
“这就是婚姻。”
他自嘲地笑了。
“结婚了就没有自由。”
峰子也跟着他笑了,话语有点颤抖。
“不过,很棒啊,真可惜。”
峰子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光。
打开门,她送他出去:
“晚安。”
“晚安。”
隔壁的门开了,又传来关门的声音。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公寓挂出了日丸旗。
幸子提着行李箱回来了。她站在公寓楼梯底下,整理了一下呼吸,一口气爬上楼梯。熟悉的楼梯不知为何比平时更高、更陡,不爬上去就回不了家。
集太郎打地铺睡着,枕边的啤酒空瓶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幸子用明快的声音大声喊:“我回来了!”
集太郎闭着眼睛,并不答话。
幸子又叫了一声,使尽全身力气,比刚才的声音更阳光,更大声。
“我回来了!”
“回来了。”
集太郎回答道,仍旧闭着眼睛。
“谷川怎么样?”
“我,其实并不是去爬谷川岳了。”
“别说了!”
集太郎接着柔声补充道,“别说了。”
“其实我也去过山脚了。”
“山脚……”
“有人告诉我,比起爬山,回家更需要勇气。”
“谁?”
集太郎睁开眼。
集太郎粘着眼屎的无精打采的脸,在幸子眼里十分令人怀念。
“这些话,留到七八十岁再说吧。”
“嗯。”
幸子吞下了这个巨大的谜团。
“以后,我要踏踏实实的。”
“好好干。”
集太郎站起身,往幸子丰满的屁股上“啪”地打了一记。幸子转过身,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你对着谁哭呢?”
幸子扑到集太郎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发出声音大哭起来。
峰子三天后就搬走了。她还留下两个月的租金没交,借幸子的煤气费和清洁费也没还,等于是连夜逃走了。门前留下威士忌和可乐空瓶,还有旧报纸,房间里就留下光秃秃的双人床,其他痕迹都一夜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梅雨过后,幸子抱着大包裹像往常一样坐上晃悠悠的巴士。包裹里面,是零工的材料。领子、袖子、身体——裁得七零八落的女人身体的各部分,她要把这些缝起来,做成一件衣服。
主妇时泽幸子回归已经一个月了。当时的伤口,除了幸子谁也不知道。她比以前更细心地准备饭菜,踩着缝纫机。巴士在信号灯前停下,幸子眼睛往下一瞟,不由得叫出声来。车窗下,抓着骑摩托车男子腰的,正是欢笑着的峰子。
幸子像是遇见了久别重逢的故人,她想跟峰子打招呼,想跟她说些什么。这时,绿灯亮了,两辆车迅速拉开了距离,越来越远。
(1) 麻将用语中的“三味线”是使诈的意思。
(2) 日本人通常用大拇指代表男人,用小拇指代表女人,开玩笑的时候,做这样的手势表示有男人,或有情夫。
(3) 井原西鹤创作的《好色五人女》中记载了五个恋爱故事。这里提到的是其中的“桶屋阿千”和“阿桑茂兵卫”的故事。
(4) 出自《好色五人女》。前文讲述蔬菜铺阿七与情人私会,被母亲发现。
(5) 列侬在纽约的公寓,他在此公寓门口被枪杀。
(6) 传说早死的孩子会在冥河边为父母积福,用小石头堆起石塔,但总会有小鬼来推倒石塔。
[book_title]幸福
夏天缝制结婚礼服,对裁缝来说可谓历尽九九八十一难。
沾上了汗渍是要赔钱的,灯光吸引来的小羽蚁,对白色布料来说也是一种危险。
素子用冷毛巾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继续缝裙裾上的滚边。
素子已经二十七岁了,一直是裁缝店勤勤恳恳的裁缝师。虽说比不上一流企业的OL,随着技术越来越熟练,收入也水涨船高。装个空调轻而易举,但素子并不想装。装了空调,就一辈子要住在这个公寓了。她这样告诉自己,一直忍住不装,顺利的话,凉风起的时候,事情就该有眉目了,这是她的预感。
素子能心平气和地为他人做嫁衣裳,是因为她自己也有了恋人。
去年夏天可不是这样。
她可以平静地为卖笑女缝制长长的礼服,但做结婚礼服的时候就经常心烦气躁。
“他人嫁得如意郎,自家白日捉虱忙。”
这么说来,捧着布料一针一线缝缝补补的手势,跟乡下老人对着不认识虱子的素子们一边哼着歌谣一边教她们捉虱子的手势一模一样。素子想起这首歌谣,又对自己生起气来,真是自取其辱。
素子用冷毛巾擦干净腋下,试穿刚做好的结婚礼服。
穿上结婚礼服也没什么用,镜子里,映着一张比实际年龄更苍老暗淡的脸。
素子确认了没有黄斑和味道才交货,店里的女主管一边检查,一边把鼻子贴近礼服腋下。虽然她没说什么,素子却屈辱得浑身发热。
素子有轻微的腋臭。
她没有去上班,放弃当美容师的梦,选择在自己家里可以做的裁缝,就是这个原因。
隔壁的电视在放七点的新闻。手上的活儿告一段落,素子放下针,站起身来,准备吃晚饭,公寓的管理员敲响了房门。
叫她的电话是从伊豆打来的,通知她七十岁的老父亲病倒了。
把换洗的内衣扔进波士顿包,素子沿着工厂背后的近路跑起来。
从大森到蒲田,林立的大工厂包围着这片街道小厂。
一眼看上去,这片小厂似乎已经废弃,一片死寂。机油和切割钢屑的焦味是它尚存活的证据,所谓钢屑是车床和铣床切割钢材加工时产生的废屑。
横穿街道汇入羽田的海里的是海老取川和吞川。正值涨潮时分,闷闷的海水腥气和垃圾臭气混合,毫不害羞地肆意散发。
黑暗的水面像焦油一样沉甸甸地摇晃,晃动着水面的零星光亮。大多数小工厂到了晚上已经关上铁大门,有几家泄露出细条灯光和声音,还在加班。大工厂正在推行自动化,小工厂只能做做大工厂的转手订单,或是制作样品,勉强还可以支撑下去。
野口铁工所也还亮着灯。
野口铁工所的厂房由民居改造而成,只有厂长和员工两个人。
数夫就是这里的车床工。
值完夜班,用旧报纸擦拭着沾满机油的双手,数夫看见气喘吁吁跑过来的素子,一脸疑惑。
“爸爸年纪大了,想在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见见你。”
数夫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事出突然,他看起来吃了一惊,用破布代替旧报纸狠狠擦着手,还是不作声。
“不行?”
“没说不行。”
“我们只交往了一个月,没想到就要被拉去见老爹,感觉很糟糕吧?”
“这倒不是。”
“就这样吧,求你了。”
接下来,就盯着高她一头的数夫的眼睛,默默等待就行了。
父亲危在旦夕,自己却拿这个借口布下罗网去引诱男人,素子为自己暗暗激动。
数夫今年正好三十岁,他和年纪还小的妹妹住在一起。
他看起来还有些吃不准,动作也很犹豫,慢慢吞吞换着衣服,不过他一直都是这样。他说话从不斩钉截铁,对待金钱和时间也随遇而安。也许他对人生都是这个态度。他慢慢悠悠,不带感情,像牛吃草一样做着自己的工作,像牛反刍一样拥抱素子。
数夫没能考上大学,到工厂来帮忙本是权宜之计,不知不觉就一直待了下来。前途算不上有望。若是二十年前的父亲,一定会挑剔,不知道这种男人有哪点好。
如今的父亲就不会这么说了。如果他这样说,素子准备这样反驳: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爸爸也是这样吧。”
父亲勇造,在伊豆一个渐渐没落的观光地,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别吃惊,那个人可是相当年轻。”
她事先给数夫打了预防针。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多江,好像只有四十二三岁。十年前,父亲去钓鱼,认识了开寄存行李店的多江,抛妻弃子,跑去伊豆一去不回。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素子也怨恨父亲,准备一辈子不原谅他。送走了母亲,听说父亲也患上高血压,这两三年,正月里,她才开始在家里露脸。
到达伊豆,已经是深夜了。
旅游产业的开发并没有惠及这个车站,这里看不见旅馆拉客的身影,羽蚁聚集在昏暗的电灯旁飞舞。
勇造,不,多江的店,在离车站步行不远的海边老街上。
“出租钓竿”。
木片招牌上的这几个手写字一笔一画都毫不含糊。
“这是爸爸的字。”
她告诉站在身后的数夫。一瞬间,她想到,如果父亲死了,自己要把这个招牌保存下来当纪念。她赶紧打消这个念头,敲响了拉着皱巴巴门帘的玻璃门。
“我是素子,东京的素子。”
素子声音里的焦急令自己吃惊。来伊豆的路上,她本来怀着第一次和数夫出门旅行的兴奋,也许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对。
然而,勇造正坐在地铺上看电视,脸看上去和正月时一样精神。
“爸爸,不好好躺着,没问题吗?”
看见女儿进来,勇造似乎有点吃惊,转过脸去,他一直是这样。
“之前觉得快不行了。”
多江圆圆的脸,丰满的身材,连声音都是圆润的。她瞅瞅数夫,露出灿烂的笑容。
“到底怎么回事?”
“学生来了,他以前的。”
“学生?”
来寄存行李的客人忽然打招呼说:“啊,校长先生。”
“爸爸怎么说?”
“出了一身汗。赶紧问他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说是学生,也是年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了。”
勇造一辈子都在教育界辛勤耕耘,最后的职位是初中的校长。
年纪到了刚退休,大概是一辈子严于律己,反弹得厉害,闹出了大事情,没能守住晚节。
多江接着绘声绘色地模仿起勇造当时说的话:
“打起精神来,加油哦!老师也在加油!”
最后还像天皇一样挥挥手。
“客人刚走出去,他就……”
多江翻了个白眼,故意往数夫那边倒过去。
素子还没来得及介绍数夫,数夫对眼前的情形一知半解,真是难为他了。
“只是头晕吧?”素子问。
“后来想想,可能是的。不过,他可是你们寄存在我这里的重要物品,万一有什么……”
她再次对着数夫笑笑。
“老师。”
多江一直这么叫勇造。
“老师也打声招呼吧。是素子的先生吧?”
“还没到那一步。”
“是来见面的哦,老师。”
勇造的身体已经干瘪,似乎随时会“啪”的一声折断,但他依旧像过去当校长时一样,身板笔直,坐有坐姿。大概是内心有愧,他每次总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装糊涂。
素子正准备介绍数夫,有人在敲玻璃门。
“对不起。”
是一个微带沙哑的女人的声音。
他们一直等待的姐姐组子来了。
“姐……”
素子站起身来,抢在准备站起身来迎接的多江前面。
“我来晚了,从热海坐出租车来的。”
“被宰了吧,从热海来。”
“这都是小事,爸爸怎么样了?”
素子告诉了她来寄存行李的客人认出父亲的事。
“活该。”
组子的玩笑让两人都大笑起来。
多江随后跟来。
“承蒙您多多照顾。”
组子低头致谢,声音不像是客套。她正准备进屋,看见数夫,瞬间愣住了。她嘴里嘀咕着:
“数夫怎么来了?”
多江好像没听见组子的嘀咕,大方地介绍道:
“这位,是素子的先生。”
刚说出口,看见表情不自然的组子和数夫,又看看素子,赶紧吞下后面的话。
“啊,还不是。”
“你们认识吧,见过面吧?”
一瞬间的沉默。
低矮天花板下的六铺席茶室,或许是朝向不通风,湿气聚集在房间里出不去,或许是该扔的东西没扔,堆满了房间,房间里弥散着混杂香烟味的老人体臭。
妹妹是个小个头,相貌平平,姐姐和她正相反。
姐姐大方靓丽。如果说妹妹是正膝写下的楷书,姐姐就是龙飞凤舞的行书、草书。她的妆容并不浓艳,却自有一股风情,可能是这十几年都开着咖啡店,混在风月场上吧。
组子看看妹妹,哧哧地小声笑着。
“我认识的是他的哥哥。”
她像是在对多江解释,
“十年前,我被这个人的哥哥给甩了。”
素子此时牢牢盯住数夫,生怕错过他眼睛里一丝的表情变化。不夸张地说,素子就是想看看这一瞬间的两人,才把数夫拖到这里来。
比起受到冲击的组子,数夫的表情几乎纹丝不动。
“你哥哥,还好吗?”
组子的声音似乎坦荡光明,但细心听,里面隐藏着小小的尖刺。
“几乎没见面,应该过得不好吧。”
“你们是兄弟,这样可不行。不过,他就是那样的人,我们家也差不多。”
然后她转向素子,询问两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素子回答说,最近才刚开始交往。
“吓到你了?”
她望进姐姐的眼睛里去。
“为什么我要被吓到?”
勇造开始好奇地死死地盯着三人,忽然对着数夫就是一拳。
他这一下,动作敏捷,完全不像个老人。毫无防备的数夫来不及抵抗,又挨了两三拳,三个女人大吃一惊,跳起来阻止。
“别拦我,这种人渣!”
他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弯起身子,甩开拉住他的女人们,大叫道:
“你这家伙,毁了女人的一生,还有脸来!”
组子拦住他。
“爸爸,不是,这个人,是弟弟。”
“啊?”
“那个是太一郎,是哥哥。”
“是他哥哥吧?”
“是的。是哥哥,他是弟弟。为什么要打弟弟?”
“啊?那个说是要结婚,在最后关头丢下你,和别人在一起……”
“是他哥哥。爸爸,你搞错了。”
勇造还想说什么,组子低声说:
“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谁都有不想提的往事。”
“爸爸,你把弟弟当哥哥打了。”
勇造忽然抱住自己的头蹲下来。
“疼,头疼。”勇造呻吟着。
对这样的父亲,妹妹比姐姐更冷酷。
“爸爸,你怎么会头疼。疼的应该是数夫啊。”
这三个人,似乎被不可思议的线连着。多江在一旁默默观察。
就算是素子,也无法想象,如果勇造没有动手打人,此刻三人脸上表情如何、该如何打招呼。
家里只有一顶蚊帐,让给了素子三人。勇造和多江搬去了四个铺席半的次卧。说是次卧,这栋房子总共也只有两间卧室。
没有多余的枕头,多江拿毛巾卷起坐垫,做了三个临时枕头。她一边卷,一边低声嘀咕着,最近勇造看电视里的服饰搭配讲座看入迷了。
“那个,我说啊,不就是和式脱衣舞倒带吗?”
两个女儿之间,肯定有什么芥蒂,勇造不一定想搞清楚,他的眼睛像水一样空洞,盯着虚空,坐在廊沿,悠悠地摇着团扇。
数夫第一个钻进帐子,躺在最边上。
灯光调暗了,在一片微明中,组子换上多江借给她的浴衣睡衣。素子早一步,已经换上了白色睡衣,钻进帐子,躺在数夫身旁。
蚊帐外,正在系着胭脂色伊达窄腰带的组子停住了手。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咻咻地如蛇蜿蜒过石垣的系腰带声之后,灯灭了,组子手握团扇钻进蚊帐。并排躺着的三个人呼吸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平稳。
“干吗要把我们叫回来?明明是虚惊一场。”
组子小声提起话头。
从旁边房间微开的纸门飘过来蚊香的烟,素子也小声平静地说:
“其实是为了让我们看看,自己是多么尽心在照顾他吧。”
素子就说了这么一句,整个房间只剩下黑暗和三人的呼吸声。
没有海风,也没有山风,每个人都只能湿漉漉地出着闷汗。
素子觉得口干舌燥。
这是她的情绪和身体激动的前兆。
“你自己觉察不到。”死去的妈妈曾经这样说。那个,那种味道——从腋下散发出来,就是这种时候。
素子伸手去摸旁边数夫的手。
“姐,还记得那个时候吗?高中三年级的夏天,我们跟现在一样,并排躺在蚊帐里,一起说着话的那天晚上。”
素子说,“自己以后要当美容师,高中毕业后要去上美容学校,”组子立即反对。
“我觉得你不适合当美容师。”
“为什么?”素子追问道。组子嘀咕了一句:
“不说也知道吧。”
“难道是那个原因?”
是素子最不愿提起的事。
素子感觉自己身体发热了。
妹妹没有回答,组子以为她没有听懂。
“你没去过美容院,大概不清楚,不管是洗头还是剪头发,美容师的腋下都会凑到客人脸上,还是选别的工作吧。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是姐妹,你得感谢我哦。”
说出难堪的话时,组子总是这副腔调。她故意表现得粗鲁迟钝,猛力刺对方一下,伤人的和受伤的在青天白日下面面相觑,剑拔弩张。
连小孩都能察觉到话中的刺儿。如果这时手边有刀,素子准会抬手向姐姐的胸口刺去。
不过,姐。
不用担心了。
当下,这个瞬间,我的身体确实在散发着味道,不过,你闻到一阵更强烈的气味了吗?
数夫的手指。
数夫的脖颈。
还有数夫的腋下。
有一种渗入肌肤的机油味吧。
从头顶到脚尖。是啊,操作车床和铣床的人,一定会穿上结实的安全靴,就算上头有工具砸下来也不会受伤。但是,仍然会浸进来,连脚指头缝里都有机油的味道。
素子的脚缠上数夫的脚。
第一次的时候,数夫说:
“我有味道吧。”
他有些落寞。
“去餐厅的时候,有女孩这么说过。说是和她爸爸的味道一样,一坐下来就闻到了。”
数夫嘀咕着,“所以我才不受欢迎啊。”我这样回答数夫。
我把自己汗汩汩的右腋,压到数夫脸上。
一边压过去,我一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观察着这人的眼睛,这人脸上的表情,这人的身体,这人全身的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我的体味吸进肚子里。
哪怕他露出一丝嫌弃和忍耐,我都准备当场跳起来跑回家,再也不见他。
但是,姐。
数夫只是慢慢地、静静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再次深深地吸进我的体味。
他的脸,就像一个小男孩第一次闻到花香。
多希望姐你能看看他那张脸。那一瞬间,我的脖颈向后一仰,身体里直到血管末梢热气蒸腾,全身酥软。
就是那天晚上姐姐说的话吧。
“不说也知道吧。”
组子发出了平静的睡梦中的呼吸声。
姐姐并没有睡着。
房间里很闷,她在装睡。
素子想把姐姐摇醒。姐,那件事,再讲给我听听吧。
姐姐和数夫。
抛弃她的男人的弟弟。
哥哥抛弃的女人。
仅仅如此吗?两人之间,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连着,是我多心了吗?
“又来了!”
这时传来了多江的声音。
“要说几遍你才明白?”
黑暗中,清清楚楚传来多江的斥责声。
声音从店里传来。
敞开睡衣胸襟的勇造,打开客人寄存的波士顿包,正准备从里面拉东西出来,被多江按住了。
“客人寄存的东西,不能打开。我告诉过你吧?”
“我什么也没偷啊。”
“没偷也不行,我们可是靠这个吃饭的。要是发现你会偷看,就不会有客人来寄存行李了。”
“要是里面有炸弹怎么办?”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老师,快,早点睡吧!”
接着传来了咳不出痰的咳嗽声,还有掀开被子的声音,不久,一切都安静下来。
在当校长的时候,父亲从不让步,固执得近乎迂腐。
有一位伯父,不知是在年末还是中元节,拿来了商品券。
因为放在点心盒里,母亲没注意就收下了。深夜才回家的父亲立马大发雷霆,怒吼着让母亲马上还回去。大半夜的,母亲换上和服,出门去还商品券——这一幕仍旧历历在目。
这样的父亲,竟然会去偷看别人的行李。
听多江的口气,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七十岁的父亲究竟在偷看什么?他想看到什么?
组子的手肘碰了碰素子。
姐姐有话想说?素子转过脸,只见组子泪水满眶,却在努力做出笑脸。
“姐。”
素子像小时候一样脱口而出。
她已经松开了数夫的手。
也许是因为换了枕头,素子好像做了一个夹生的噩梦。一睁开眼,噩梦消失了,剩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倦怠。
特别是夏天的梦,为什么总是让人疲倦不已呢?
梦中的季节,也是夏天吧。
素子用身体去寻找身旁的数夫。
人不在。
反射性地,她伸手去摸另一边的组子。组子低低发出“嗯”的呻吟,翻了个身。
数夫正坐在露水濡湿的廊檐,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庭院。
说是庭院,其实只是一片狭窄的空地。
看来他们的业务不光是寄存行李,还包括卖啤酒和清凉饮料。蒙上白尘的箱子堆集着,随意扔在院子里。风吹雨淋后开始腐烂的草帽、压扁的果汁空罐,也许是从外面扔进来的,散落在地上。
像是在满地垃圾中见缝插针,牵牛花、紫苏、虚弱如幼儿一般的玉米,煞费苦心地点缀其中。
黑暗中,香烟的白烟在流动。
素子忽然变得十分安心。
她多希望这幅情景,就是几年以后的数夫和自己。
枕边的廊下,夜色中丈夫一个人在黑暗中抽着香烟。妻子在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了丈夫的香烟味道,又沉沉睡去。早上醒来,已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
记得小时候,自己起来上厕所,看见过同样的光景,也许是她记错了。
不,没记错。
母亲熟睡着,轻轻打着鼾。父亲一个人坐在廊下,一边望着庭院一边抽着烟。父亲的头发乌黑,肩膀还很结实——对了,那就是父亲离家出走之前那段时间。
那么说,半夜一个人望着黑暗吸着香烟的父亲,在想什么呢?
伊豆的新女人,那就是多江了。
被抛弃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就算和数夫做了夫妻,和从前的父亲、母亲一样,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夜晚吧。
忽然一个高大的影子,来到数夫身后。
是勇造。
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数夫的头。
“起包了。”
又摸了摸,说:
“我腕力一向强,扳手腕,员工室里没一个能扳得赢我。”
勇造伸出手,像是在邀请数夫。
勇造的眼睛里含着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在黑暗中闪着光。
数夫把还亮着的香烟扔进庭院,伸出手。
“怎么样啊?”
“嗯,强。”
“很强吧。”
两人一边扳手腕,一边轻声交谈,这是相互认可、相互原谅的仪式。素子用手戳戳姐姐组子,叫醒她。姐妹二人感到自己珍视的东西终于获得了肯定。素子对姐姐的芥蒂也不知藏身何处了,真不可思议。
隔壁房间传来打鼾声,那是多江。
这可是让一位原校长自毁人生的女人。
“罪孽深重啊。”
多江经常表现出擅长察言观色的一面,想象中她是个千载难逢的恶女,但圆滚滚的头,让她看上去像个人偶。
不知道事情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有年轻乐观的女人悉心服侍,每天呼吸着新鲜空气,不时偷看客人的行李,被女人骂几句,这应该是父亲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吧。
多江大声说起了梦话。
组子的店开张了。
这是一间位于大路上的和风酒吧,名字叫“糀”。
大小只有五坪左右,开店前一天还是忙了个通宵。店是连装修整租的,餐具器什都是现成的,就算这样,准备碟盘,瓷器店送来的有裂缝的要挑出来,剥去标签,用水洗干净后摆在餐具架上,也不省事。
“想起了第一次的时候。”
来帮忙的素子对正在整理酒商交货单的组子说,
“姐姐忘了算盘。”
“不光是算盘,还有更重要的事。”
“是吗……”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组子在蒲田的背街小巷开了一家店。那家店向经营不善的榻榻米店低价租借了半边,卖咖啡和咖喱。店门敞开,过一二十分钟也没有一个客人进来。
来来往往的人会好奇地向里面窥探,却没有一个人推开门走进来。
组子开这家店本是背水一战,要靠这家店在父亲离家出走后养活母亲和妹妹。见这副光景,脸上不禁僵硬起来。她本来下足心思,务必让客人能轻易推门进来,不知是何缘故,客人就是不伸手推门。
把自己当成客人从外端详,看个究竟吧。两人走出门外一看,不禁“啊”的一声,原来门外一个“准备中”的牌子在风中摇晃,怪不得客人不进来。
两人想起过去的事,互相敲着肩膀笑起来。不禁觉得,她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姐妹。
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八木泽。
他是这家店的店主。
组子本来在锦糸町的酒吧里当妈妈桑,是这个男人把她挖了过来。
“店开业,校长先生不来吗?”
八木泽在这一带拥有两三间小游戏室和酒吧,因为盲目扩张,忙于付各种账单,一年到头忙忙碌碌。他曾是勇造的学生,现在还称呼勇造为“校长先生”。
“怎么会来?想看自己的女儿给男人斟酒吗?”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人嘛,识时务者为俊杰。”
“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不会变。”
“那倒是。也有人胸中默默珍藏的一粒珍珠永远不会变。”
八木泽曾经对组子着迷过。
组子不愧是在风月场里打滚十年,轻轻松松躲开八木泽的追求,与他保持若即若离的交往。
不过素子更在意姐姐的话。
对组子来说,不变的是什么呢?
“素子也变漂亮了呢。”
“那当然,‘现在准备中’。”
组子停下手,眼睛寻找着写着“准备中”的木牌,对着八木泽嫣然一笑。
“那个人,八木泽先生也认识哦。”
素子说出数夫的名字,八木泽似乎喉咙塞住了,艰难地叫着组子,望进组子的眼里。
“妈妈桑。”
他声音嘶哑,眨了两三下眼睛。
他的表情好像是在说,真是难以置信。组子没关系吗?你赞成吗?
八木泽也知道些什么。
大家都知道,但是都绝口不提。
平时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喋喋不休,一提到正事,都像贝壳一样紧紧闭住嘴,保持沉默。
一个女人,可能会因此辗转痛苦,这些,他们都装作没看见。
素子打算裁缝的工作暂停一段时间,来姐姐店里帮忙。数夫在工厂工作,她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黏着他。
倒不如待在姐姐身边。素子明白,如果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如果现在还有什么,她必须紧紧跟住两人中的一方。
素子卖力地扒去价格标签,把碗盘的底托都洗得干干净净。
“真对不住啊,素子。开张的时候,还要麻烦你。”
这种话,素子早就习惯了。
“待在日本真是委屈素子了,要是去国外,肯定会大受欢迎。”
还有这种话。
就像奶酪的味道,喜欢的人喜欢得不得了,也有人完全受不了。听起来,似乎是在说,干完活就走吧,店里就不要你帮忙了。
“机会难得,开张那天,就让我也当一回客人吧。”
素子这样回答,好叫八木泽放心。
自打从伊豆回来,数夫那边再没联系过她。大概是碍着姐姐,不好意思。不管怎么样,趁着明天新店开业,素子打算邀数夫一起过来。
最好和数夫并肩坐着,让姐姐给两人斟酒,就当是喝交杯酒。
“糀”开张那天晚上,不巧下起了大雨。
雨大路滑,出行的人也少。素子连拖带拽拉来了数夫,吧台旁边,站着让人看不出是酒保还是客人的八木泽,还有两个半老的男人,一边漫不经心地瞥着赛马新闻,一边阴沉沉地喝着酒。
八木泽今晚穿着白色上衣,精心打扮了一番。虽说看上去像是便宜货,跟这种男人一起单独坐电梯,会让人感到一阵呼吸紧张,口中不知不觉渗出唾沫,只能暗暗吞下去,喉头不小心发出“咕”的一声。
也许,这就叫作荷尔蒙爆棚。
组子几乎不看数夫。
她忙着给客人倒啤酒,跟素子和八木泽说话。数夫呢,要么摸摸假花,要么站着抽烟,或是随声附和跟他说话的素子。
八木泽表现得更细心周到,不时用打火机给数夫点火。
“是啊,八木泽先生也一起吧。”
素子趁着酒劲说,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了。
“姐,给我倒杯酒吧。”
“不用你说,也会给你倒。我可是打开门做生意的。”
“不是做生意,有特别的……”
“特别?”
“特意去举行仪式太麻烦了。”
“喝交杯酒?”
“嗯,这样就好。有那样的父母,会扫兴吧。”
在姐姐面前,她忽然希望数夫更加伶牙俐齿。
不,没那回事。就算是敷衍也好。
数夫只是嘟囔了一句:
“老爹这人,我挺喜欢的。”
组子没有说话,给数夫倒了一杯酒,又给素子斟上。
八木泽什么也没说,又点上一根香烟。
正在这时,门一下子被撞开,有客人闯进来。
是个年轻男人,看上去像是个工人。
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呼吸急促,靠在入口的柱子上。
“欢迎光临。”
组子一边切冰,一边打招呼,接着惊声叫道:
“特意从锦糸町过来的?”
大概是没有撑伞,男人头上和肩上都湿淋淋的。
组子拿着手巾走出柜台。
“还真找到这里了呢。”
一边说着,一边准备用手巾擦拭男人的肩膀。
男人喉结滚动,靠在组子身上,脸忽然绷紧,组子一个踉跄。
素子以为组子踩到了男人的脚。男人退后两三步,冲向门外,消失了。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闪光的东西,一瞬间素子没看出来是什么。
觉得不太对劲儿,素子站起身来,组子笑出声来。
不,她像是在笑着自言自语。
“我,被扎到了。”
她的左胳膊上流出血来,白色的浴衣染上了血迹。
就像在看电影低速回放,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接下来,是尖叫声和来来去去的人。
八木泽叫来急救车,又打电话给110。素子连声叫着:“布!布!血要流出来了!用布巾压住伤口。”
客人追着男人跑出店门。
只有数夫跟众人不一样。
他像是被绳子紧紧捆住了手脚,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色发白,紧紧盯着组子的眼睛,呆立原地。不知情的人看见,准会以为受伤的是数夫。
“我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我不知道。”
组子对着数夫低声辩解。
男人直接去了派出所自首。
听说,他默不作声地走进派出所,静静地把刀放在正在写日志的年轻警官桌子上,说:“给我一杯水。”
组子的伤痊愈需要十天。
刀正好伤到了大血管,流了很多血,肝也受到了影响。据说休息一周就可以到店里来了。
从警察局回来,八木泽亢奋不已。
“真过分。那个男人叫菊本,以前常去锦糸町那家店。迷上了我们家妈妈桑,坐在吧台边,对妈妈桑说,跟我结婚吧——我们就拿他当客人。也不能直接拒绝,只能含含糊糊地嗯呀啊呀好啊之类,敷衍敷衍,让他拉拉手,每天晚上都这样。那个男人就当真了。妈妈桑到这边来,伤了他的心——不过并没有真的起杀心。”
“太好了,没有大碍。”
约在医院门口碰头的素子和八木泽,坐上电梯去病房。
“不管怎么说,姐妹就是姐妹。我听说姐姐没事,眼泪都掉下来了。”
两人走出电梯,往正前方的护士站去问组子的病房。
“真不可思议。那眼泪,滚烫滚烫的。”
“毕竟流着同样的血啊。”
大概是护士们晚上正在检查体温,护士站里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正要出门,忽然听到组子的声音。
“我被扎也是理所应当的。”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能听见组子含混不清的声音。
“这世界上果真还是有神灵,我是遭天谴了。”
病房里的声音是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
“是十年前那件事的惩罚。”
在素子身后进来的八木泽,张大了嘴看着素子的脸。
“不对,不对。该受惩罚的是我哥,是我。”
是数夫的声音。
数夫的声音里,有素子从未听到过的激动。
八木泽伸出手,想按下对讲机表示工作中的红色按钮。
素子把八木泽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到自己的乳房之中。
“是我哥的错,事到临头抛下你。”
“那我也不应该和弟弟做下错事。”
“不是错事。”
“是错事。虽说只有一次,世人看来就是个错误。”
“不对,那是美好的往事。”
素子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
“是我引诱你的。”
“不,是我。”
八木泽应该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颤抖了吧,真不甘心,素子还是想听下去。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必须忘掉,不然,素子就太可怜了。”
“我也觉得对不起她。但是,那次就像是被火钳烫过一样,烫伤还清清楚楚,没有消失。”
“我也是。比起这次受的伤,之前的伤更疼。”
“别再说了。”
“对,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谈话。不然,素子就太可怜了。”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沉默。
素子感到呼吸困难。
求求你们说话吧,什么都行。沉默反而催生了恐怖,让人坐立难安。
“你喜欢素子吧。”
“喜欢。”
语调一变,不再激昂。
这是数夫平常的声音。
“前几天,我们一起去拜八幡神。我在旁边看着她拜神时的肩膀,忽然流泪了。她到底在求什么呢?她这么努力,却从没碰到什么好事。这样下去,太可怜了。”
数夫好像还要说什么,对讲机断了。走进来的中年护士用公事公办的手势摁断了对讲机,奇怪地看着呆立在原地的二人。
素子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向病房。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她想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但却停不下来。十年前,数夫和姐姐共享了销魂一刻。
“吓了一跳吧。”
“我倒不吃惊。”素子说。
“我一直有预感。”
“怎么会变成这样?和姐姐有过关系的男人,哪怕只有一夜,也应该走得远远的。”
素子小声笑了,她问:“你滑过雪吗?”
滑雪的时候,斜滑降时,踏山下板的腿用力,身体一歪,就会掉落山下,一样的。
“不能往那边倒,越是这样想,越会往那边倒。”
“越是觉得这个人不行,越是被他吸引?”
八木泽点点头。
“也有这种事,不过……”
他停住脚步:“这样就抓不住幸福了。”
素子不说话,露出一个笑容。她不想哭,而是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你姐姐是个美人,你也不错,好看的脸。”
八木泽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说话。
两人在病房前停下脚步。
吸了一口气,推开房门。
组子左手吊着绷带,从床上坐起来,数夫坐在稍远一点窗边的椅子上,两人脸上都很平静。
素子用毫无芥蒂的爽朗声音叫道:
“啊,数夫,你在这儿啊。”
八木泽也兴冲冲地报告道:
“犯人,抓住了。”
素子把准备好的洗漱用品放在姐姐枕边,忽然闻到了那个味道。
一到夏天,她就缩起身子忍耐着,那个味道。一瞬间,素子以为是自己,不过她马上发现不是。
那味道,是组子身上的。
“姐,我去帮你拧拧毛巾。”
她半信半疑地嘀咕着:“有味道?”
姐姐哧哧笑着。
“我一兴奋就会有味道,我们家奶奶遗传的。这就叫隔代遗传吧。”
出了医院,黑暗中,街道的味道迎面扑来。
大工厂、街道工厂,都已经熄灯了。
车床、铣床,白天的热度已经冷却,安静地进入了梦乡。虽说已经入梦,却和白天一样散发着气味。和人一样,机器也会打鼾吗?还是白天的遗味在夜晚的黑暗中再一次发酵——
素子、数夫、八木泽三人默默地走着。
八木泽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买了三罐啤酒。
三人边走边喝着啤酒。
“你这张脸,看了就火大。”
八木泽没有看数夫的脸,说。
“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不说清楚?”
数夫闷闷的声音含糊地回答着:
“不清楚的事,说不出口。”
一只猫走过三人面前。
不知道它要去哪里,看不清是公猫还是母猫,看身影,还很敏捷。
它消失在破败的员工宿舍里。
“感情这东西,可是看不见的。”
“看不见,自己就不清楚吗?”
数夫默默地吮吸着啤酒泡。
“不过,有些家伙可是说干就干。就算自己没搞清楚,看也没看到——因为不清楚,看不到,才更要干。你可赢不了这种男人,今天晚上刺伤妈妈桑的那个。”
没有人回答,三人的足音好像在自问自答。
“虽说做的事乱七八糟。不过,作为男人,至少比你强。”
面对沉默不语的数夫,八木泽渐渐火大起来。
“不敢说别人,至少那家伙比我强。”
然后,他气势汹汹地叫道:
“你真是男人中的垃圾!”
他用更大的声音再次怒吼:
“我也是男人中的垃圾!”
他把啤酒罐朝破旧的员工宿舍使劲扔过去,然后举起手。
声音稍微柔和了一点。
“向校长先生问好,他最了不起了!”
他拐个弯,消失了。
素子变得有点奇怪了。
别告诉他们发生了这种事,姐姐嘱咐她,所以她还没跟伊豆那边联系。
现在,年老的父亲正在海边那座破旧的房子里,跟可以当自己女儿的胖胖的情妇睡在一起。
晚上偷偷起来,把客人寄存的行李偷偷打开拉出里面的东西查看。
被年轻的情妇指责,被她羞辱。
那就是老人吧,那就是返老还童吧。
素子摸索着数夫的手。
骨节粗大的手指。
总是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手指,但毫无疑问是男人的手指。
摸着手指,就像是摸着男人的身体,对方反握了过来。
总算明白了。
那时,第一次的时候,数夫说,全是机油味吧,素子抱着数夫的头,把自己的腋下压到他脸上。
当时数夫怀恋的,也许是组子。
他那张平和的脸,大概是想起了十年前,和姐姐共享的,绝无仅有的幸福时光。
大概是风停了,水沟的臭味变得很浓。
“涨潮了。”
数夫从来对关键的问题闭口不提。
最重要的事,他都珍藏在心灵深处,随波逐流地活着吧。
“那样的话,就抓不住幸福了。”
素子仿佛听到了八木泽的声音。
与其在被姐姐的心和身体占领的男人旁边痛苦挣扎,不如离开河流,去大海,去另一番世界生活,这才是世人所说的幸福吧。
但是,素子感到了回握过来的数夫手指的力量,想要多待一会儿。虽说每天都很痛苦,但痛苦的时刻,哭泣悔恨的日子,才让人感到生存的重量。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只要数夫不放手,就一起去数夫家吧。就算他妹妹露出不欢迎的脸,也无所谓。她准备默默地走上楼,和数夫一起,并肩睡到天明。
[book_title]核桃里的房间
结婚典礼圆满落幕。
干得漂亮!真想犒劳自己。不过,新娘不是桃子,是桃子的同事理惠。她比桃子小一岁,是个二十九岁的新娘。桃子扮演的,是新娘的好朋友这一角色。因为演过很多次,对于这个角色,桃子本是驾轻就熟,今天却有点不对劲儿。因为,坐在新娘席上的,本来有可能是桃子。
“新郎关口,在我们编辑部一直是二把手,但在女孩子中间最受欢迎。二流大学毕业,又是家中次子,人低调谦逊,正合适。算不上美男子,这一点也让女人自信满满。新进社的女同事靠年轻,父母靠得上、家里有土地住房的女孩有固定资产,我这样剩下来的真不好过。说起来不害臊,我之前可是很有希望。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加班回家路上,喝得醉醺醺的关口在情人旅馆门口紧紧握住我的手。但是我叫着‘哇,好大的力气!’糊弄过去了。要不然今天披着白纱坐在新娘席上的,可能是我吧……”
如果桃子此刻发表这样一番讲演,结婚典礼会变成怎样呢?一想到这里,桃子的身体就“哗”地温度升高,当然,这番讲演她只是在昨晚准备祝词前,在自己脑子里演练了一遍。
实际上,桃子是用去年年底在超市抽奖时中奖得到的三分钟沙漏练习的。她精心准备了演讲,装作新郎、新娘忠实的支持者,兴高采烈地在众人面前舌灿莲花,赢得了不少掌声。演讲时装出的快乐情绪感染了自己,她真的变快乐了,感动得结尾时话语都颤抖起来。这一点,桃子自己都觉得奇怪。
新娘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眼看就要到三十岁大关,总算泅渡到彼岸,在喝交杯酒的时候,已经泪眼婆娑了吧。宾客中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不过,这是他们自作多情了。其实,在化妆间刚发生了一场骚动。
仪式后脱下白色礼服换装,虽然也是租的和服,长罩衫也不能少。假发套和发髻都拜托给了酒店的化妆间,就不再请专人化妆。这是桃子的建议,新娘理惠其实有点不乐意。
“化妆的花费不过千元,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人家想请专业的化妆师。”
“正因为一生一次,才应该自己来。让别人来,就不是自己的脸了。”
应该如何如何,是桃子的口头禅。
“是吗?”
“你的脸自己最熟悉啊。陪伴了自己三十年的脸,在这个最重要的日子里交给别人,这可不行。”
“二十九年,人家明明是。”
“随便你,变成结婚典礼广告里出现的千人一面的新娘也行,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替别人操心时,桃子往往把自己当成了当事者,分外强势。
理惠没有女性亲属,为了她,当天桃子一大早去陪伴照料。化妆室里,脖子上卷着白布,手、脚停不住的理惠“啊”地大叫一声,一只手像跳阿波舞一样摆动。
“糟糕,忘记了!”
她忘记带卷睫毛器了。
桃子哧哧笑着,从自己的包里掏出卷睫毛器,放在镜台前。
“我就想着你可能会忘,还好能帮上忙。”
理惠一张脸涂得像白色的羊羔,看着桃子:
“真是从头到脚都要靠你啊!”
“好了,快点吧。”
半张开嘴,脸快要贴到镜子卷着睫毛的理惠,又“啊”地大叫一声,这次的叫声比刚才还惨。
理惠的睫毛,一只眼睛上已经变得光秃秃。睫毛完全粘在了桃子借给她的卷睫毛器上。卷睫毛器的橡胶垫不知是老化了还是氧化了,黏黏的。理惠用力卷着睫毛,睫毛直接粘在上面了。
“怎么办,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理惠趴在镜台上哭起来,桃子“啪”的一下拍拍理惠的后背。
“我就不道歉了,有道歉的工夫,不如去地下的商店街,买假睫毛来。”
她跑出化妆室,这种时候男人应该骂一声“活该”吧。看来神还是存在的,横刀夺爱的人,神会出手惩罚她。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闪现了一瞬,接下来,她又全力跑起来。
桃子第一次得知,假睫毛是分左右的。桃子和理惠平时都只化淡妆,不知道怎么装假睫毛。最后,还是化妆室的化妆师帮了她们的忙。
“您早说啊,假睫毛,我们这里也有。”
化妆师说。最后桃子只好塞了千元红包给化妆师。
桃子总是这样。
她总是给别人帮倒忙。本来是一心拼命为了别人好,最后往往适得其反。越是这样,她越想弥补,最后总是吃亏。就拿这回来说,买假睫毛的一千八百元就是桃子掏的。
“晚上,没问题吧?”
“什么?”
“假睫毛,不会取不下来吧?”
“是特殊的胶水粘上的,没问题吧。而且,都已经是夫妻了,坦白告诉他,不是更好?”
她本来可以告诉理惠让她自己决定,夫妻晚上关上房门的事,竟然一本正经地来向自己征询意见。
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从头到尾傻兮兮。还好,总之桃子没有泄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在东京站,平安无事地送走了出发去新婚旅行的新郎、新娘。
编辑部的同事们,准备接下来去卡拉OK吧。
“我就告辞了,要去另一个地方。”
故意压低声音,装作若无其事地宣布,效果最好。
“又是莺谷啊。”
“参加完结婚仪式,后脚就去男朋友家啊。”
桃子不置可否,似有深意地眯了眯眼睛,就跟大家分了手,这也是最近学会的。现在,桃子已经坐在莺谷站的站台上。
想不开的时候,或是感到紧绷的弦快要断的时候,桃子就会来莺谷站的长椅上坐坐。
她当然没有男朋友。
这里有的,是步行十分钟的地方,和年轻女人住在一起的父亲。
三年前,桃子的父亲离家出走了。
父亲在一个中等大小的药品公司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家里还有母亲、桃子、弟弟和妹妹。一家五口,从没尝过奢侈的滋味,不过生活倒也并不捉襟见肘。
然而,某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出去上班,就再也没回来。他不是那种会通宵打麻将,或是彻夜不归的人。担心父亲出了事,第二天母亲打电话去公司,才发现一个月前父亲上班的公司已经倒闭了。
“爸爸从不表露软弱的一面,就算宿醉也会捂住嘴巴第二天一早去公司。公司倒闭了,很难说出口吧。”
“都是妈妈不好,动不动就说看看你们爸爸,搞得爸爸无路可退。”
母女俩现在吵架,也无济于事了。
父亲有三个月杳无音信。眼看母亲日渐消瘦,走投无路的桃子去拜访父亲曾经的下属都筑。
“也有自杀的可能,是不是应该申请失踪搜索呢?”
这是一家冷清的咖啡店。
冷掉的咖啡上结了一层膜。
都筑比父亲年纪小一轮,马上就快四十岁了,他不停地抽着烟。
“三田村部长还活着。”
最后,他似有难言之隐,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说,父亲住在莺谷破破烂烂的公寓里。
怎么会去那里——像是要堵住叫出声的桃子的嘴,都筑吐出一串烟圈,又低声说:“不是一个人。”
都筑背后挂着一张雷阿诺的画。这是一张廉价的复制品。裸露着丰满胸部的年轻女人,一脸呆滞地望向这边。画框有点歪了。
“年纪三十五六岁。说是开了个佃煮店,其实就比露天摊子好一点点,那里的老板娘。”
雷阿诺好像就是娶了女佣当老婆。画里就是那位女佣吗?头顶微秃、步入老境的画家深夜偷偷潜入女佣的房间,这幅画面似乎历历在目。老画家的脸,不知不觉间跟父亲一模一样。
桃子拜托都筑带她去父亲的公寓。
“我看还是不去为好。男人要面子,三田村部长比旁人更在乎脸面。还是不要撕破脸皮,等待好的时机,不是更聪明吗?”
桃子紧咬不放,再三承诺自己只是想知道公寓的地址,绝对不会闯进去。
“爸爸血压高,万万中之一,临死的时候,还是想去送送。”
都筑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把地址写在账单上。
这栋木造砂浆公寓有年头了,桃子站在公寓前,已经是日暮时分。大门口放着小学里的那种大鞋箱,土地上散乱摆放着孩子们的运动鞋和凉鞋。
好了,走吧,都筑拍拍桃子的肩膀。桃子甩开都筑的手,走向楼前只容一人通过的空地。
第一个房间的玻璃窗打开了。
一个男人的手腕伸出来,取下晾在窗上的女人胸罩和内裤。
“爸——”
板壁遮住脸,看不见,桃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还是叫了出来。
那只手拉下内裤,玻璃窗大声关上了。
“对不起,请问——”
桃子大声叫着,敲打板壁。都筑一把拽住她,说:“今天回去吧。”
桃子扑到都筑怀里,抵住脑门,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去的时候,回头看,玻璃窗里面褪色的窗帘拉上了。
一旦发生什么事,桃子总是如临大敌,紧张万分。那天晚上更是如此,她当时如同“进入了战争状态”。
在目黑站下了车,桃子用公共电话往自己家挂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初中三年级的妹妹阳子。
“晚饭吃了吗?”
“等着姐姐呢。肚子都饿了,正准备吃。”
“正好。有件高兴的事,姐姐请你吃鳗鱼,等我。”
“什么高兴的事?”
“边吃边说。”
自从父亲不再坐到餐桌旁,餐桌上的菜越来越简单,连鳗鱼也很少吃了。
“工资涨了吗?”
母亲嘴里嘀咕着:“妈妈不要,真浪费。”一边慢慢地嚼着菜。
考大学连续两次落榜的弟弟研太郎狼吞虎咽地把饭扒进嘴里,挺着肚子打着饱嗝。
妹妹开玩笑说:“真让人起鸡皮疙瘩。深更半夜一家人自杀,还真耸人听闻。”
桃子装出开朗的样子,大声说:“爸爸,挺精神的。”
大家停下了筷子。
“应该是准备等找到工作,就回来吧。”
母亲放下鳗鱼盒饭。
“他在哪儿?”
“在棚户区。”
“棚户区?”
“爸爸,不是一个人。”
桃子大口嚼着菜,哧哧地笑着。
“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爸爸一直以来目不斜视,循规蹈矩。公司倒闭了,一下子受不了打击,走岔路了。经受过挫折,出轨呀,乱搞的人有抵抗力,我们家老爸,可没有免疫力。”
桃子说不下去了,在这段沉默里,她最担心母亲。
母亲勤勤恳恳,没有自己的爱好,把一切奉献给了家务、丈夫和孩子,即将迎来更年期。就算不是更年期,碰到这种事情,谁都会满腹怨言,情绪不稳。
鳗鱼是母亲的最爱。只要她能吃得一口都不剩,那就不用担心。她总能走出来。
“妈妈应该很生气吧。不过,就当是给爸爸放假吧。要是沉不住气,就输了。大家打起精神来,等爸爸回来吧。”
后来想起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但当时桃子真的是这样想的。
“来点茶吧?”
母亲忽然说,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
鳗鱼已经吃完了。
“啊?吃完鳗鱼不能喝茶吧。”
“笨蛋,鳗鱼不能配梅干。”
母亲笑着,猛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向厨房。
一阵呕吐声,桃子闻声赶去,母亲抓住水槽沿正在大口喘气,刚吃下去的东西已经全都吐出来了。
“这种事,有必要当着研太郎和阳子的面说吗?”
母亲嘴角垂下白涎,盯着桃子。桃子第一次注意到,母亲是上三白眼。
“对不起,我以为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桃子知道应该先告诉母亲,但这样的话,气氛肯定会变得很凄惨。说不定母亲受到刺激,会说,你知道他在哪儿吧,快带我去,结果反而更糟。从今以后,悲伤的事反而要大声快乐地说出来,不然的话,就撑不下去了——桃子这样想着,抚摩着母亲的背安慰她。
母亲像是要避开桃子的手,低声说:
“你妈我奉献了一切,你爸有什么不满的吗?”
桃子很想说,也许就是不该毫无保留奉献一切吧。
“这个家里,有人半点不懂幽默啊。”
忘了是什么时候,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曾经说过这么一句。
父亲自己,就是一个和幽默无缘,既没情趣又放不开的人,桃子当时觉得奇怪。从厨房里拿出酱油瓶的母亲听了,按捺不住,生了气。
“是在说我吗?”
“没说你。”
“那是说谁?”
“不说了行吧?”
“不行,说清楚吧。”
“真烦,这就是不懂幽默。”
桃子冷眼旁观,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失意的父亲开始逃避回家,也许就是因为这些点点滴滴吧。
母亲是个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的女人。最喜欢收拾家里,每天都在提醒大家,是谁拉开抽斗没关上,不害臊吗?家里的账本,也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元都不差。日常琐事,都要分个黑白曲直,最讨厌话不说清楚。连穿和服的时候,领口也从来都是紧绷的,从不会松松垮垮。
和父亲住在一起的佃煮屋老板娘,不至于像咖啡店里雷阿诺画里的女人那样袒胸露乳,但领口肯定不会整整齐齐,看起来就不正经吧。
起居室里,弟弟、妹妹都一脸不安。
母亲再次用肝肠寸断的声音呕吐起来。桃子一面摩挲着她骨架突起的背,一面在自己心中画了条中止符。再争一口气就能看见果实的恋情,精致易碎的女人。就像结算时的账簿,这天,她画上了一条红线。
必须把弟弟送进大学。父亲只有夜校学历,吃了不少苦,就算是啃石头,也要让研太郎进一个正经大学。上高中的阳子,也不能让她在钱上犯愁。
没关系,有姐姐在呢。桃子模仿猩猩首领的滑稽模样,咚咚捶着自己的胸口。
幸福不会自己走来
那我就自己走过去
桃子从前根本没听过水前寺清子的歌。她一直觉得这个歌手衣着过时,唱法土气。
但是,他们必须马上搬出公司宿舍。申请了公共住宅,但轮不上,只好去找便宜的房子,要去开印章证明,这种时候德彪西或是井上阳水的音乐,都显得软弱无力。
换上平底鞋,挺起胸膛勇敢迈步走,这时才知道水前寺清子的好处。
一天一步三天三步
走三步,退两步
……
就这样过了三年。
有道是狮子奋进(勇往直前),猪突猛进(埋头苦干)。桃子一天是狮子,一天是野猪。
父亲离家出走的事,她没有告诉公司里任何一个人。
她比以前笑得更开心了。
笑容满面、行动利落的桃子,编辑部的同事都在背后讨论着:
“发生什么好事了?”
去滑雪或是海边,要在外住宿时,只有桃子总是不去。
“我有点……”
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塞给大家巧克力,自己却不去。
所以也有这样的传言:
“三田村小姐好像有对象了。”
有了恋人的女孩,对父母假称是去参加公司旅行,私下却和恋人一起去滑雪或是去海边晒太阳。
不过,这只是桃子小小的虚荣心和微弱的自尊。
穿着起毛球的旧毛衣的时候,要露出快乐的笑脸,才不显得那么悲惨。哪怕是不怎么好笑,能笑的时候就要笑出声来,她要笑着鼓励自己。
她不能带着假装的笑容去旅行,是心疼费用。有去玩的工夫,还不如去给母亲搭把手,帮她打零工,缝缝裙边。
真是寸步难行,四处碰壁。
等了又等,父亲还是没有回家。
桃子每天回家,远远看见公寓的窗户,总觉得自己家的灯光最暗。她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叫声“我回来了”,才走进门。
有时,她会提着便宜的蛋糕,或是一包糖炒栗子回家,母亲喜欢吃甜食。不能带回好消息,那就带着温暖的、甜蜜的东西回家吧。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母亲才会暂停抱怨。吃东西并不能封住她的嘴,母亲却还是越来越贪吃。
母亲其实胃口并不大,但她总是一边嘀咕着“真咽不下这口气”,一边打开电冰箱,“你爸不回来拉倒。”
夜里,她也会打开一小瓶啤酒。一年过去以后,母亲开始嘀咕着:“腰带好像变短了。”不是腰带变短了,是母亲胖了。
弟弟研太郎在母亲的缝纫机声中塞上耳塞,专心应付考试,他考进了一所大学的工学部,虽说只是二流大学。
除了物理、化学,研太郎一窍不通。吃烤西太公鱼的时候,会大惊小怪地说:
“这是西太公鱼啊?我还以为是小鹭鸶呢。(1)”
“又不是第一次吃。”
“我还以为是长大的小沙丁鱼。”
有什么心事跟他谈,简直是对牛弹琴。
上课之余,他挤出时间去做兼职。没有机灵到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倒也与学生运动、风花雪月无缘,给桃子省了不少麻烦。
妹妹阳子也不能指望。她还是高中生,桃子本来就没有指望,但这个妹妹,却一刻不能掉以轻心。
说是不可救药太过分了,但这个孩子确实不成体统。想要什么东西就控制不住自己。小时候经常从点心店的冰激凌盒子里偷两三只带回家。母亲总是要拿着钱去赔礼道歉。她还曾经跟在卖金鱼的人屁股后头走丢了,要劳烦警察出马才找回来,在学校里的成绩更是一塌糊涂。
“要是有人愿意娶她,那就是万幸了。趁还没闯出什么大祸,早点把她嫁出去。”
父亲曾经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为了给这个妹妹做榜样,桃子也必须品行端正。
唯一能让桃子喘一口气的,是每次去向都筑打听父亲近况的时候。
“莺谷那边到底准备怎么办?”
第一年,她还叫他父亲。第二年变成了“那个人”,到了第三年,变成了“莺谷那边”。
“莺谷那边啊。”
都筑也不再提“三田村部长”了。他失业了大半年,在一家外资的制药公司找到了职位,生活也安定下来。桃子一提起父亲,他总是拿出一支烟点上。
“有桃太郎在,他觉得很放心吧。”
父亲常常把桃子叫作“桃太郎”。也许,他内心希望桃子是个男孩。
“什么桃太郎,怪怪的……”
“真的是桃太郎啊。带着狗、猴子、野鸡,辛苦了。”
“扎着白头巾——”
“辛苦了,真了不起。”
听到都筑的夸奖,桃子心里像喝了一杯白开水,热乎乎的。
“你也想过放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吧。”
有种保温瓶只要轻轻一按,就能出水,都筑就是按下的那根手指。一句轻声的安慰,就能让桃子内心涌起无限炽热的暖流。
每到月底,都筑都会打电话到编辑部来。
“今晚有空吗?有空的话,谈谈那件事。”
电话的留言,每次都是这句话。
“那件事”是指父亲的事。但只是在第一年,桃子需要跟他商量。
父亲的公寓在哪里,一开始两人商量好,就说桃子也不知道。母亲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曾找到都筑工作的新公司,在第一年里,曾经发生过情绪失控的一幕。桃子自己也曾拜托都筑,请他周旋,让父亲见自己一面,但最后都没有成功。
“没脸见你们。”
“对不起,就当作我已经死了吧。”
父亲只是托都筑带回来这两句话。
如果怕家里人找上门来,可以搬走,但父亲似乎仍旧住在莺谷那个老地方。一起生活的女人开的佃煮屋就在那附近不远。
那大概是父亲离家出走半年后的事了。
桃子抱着去找父亲当面谈判的决心,瞒着都筑,一个人去了莺谷。
将近黄昏,正要转过车站前的大路,桃子迎面碰见了父亲。
父亲抱着购物筐,从一家小超市出来。
桃子呆立原地,在她面前,穿着运动衫的父亲也停下脚步。旧成蜜糖色的购物藤筐里,探出葱和厕纸。
以前,父亲在家里的时候,连自己的内裤都没有自己买过。桃子差点跳起来,拉过购物筐。
“我来拿。”
父亲不肯递给她。眼睛里像是快要哭出来,脸上却木木的,紧紧抱住购物筐。他甩开桃子,无视正在变红的交通信号灯,跑过人行横道。大路中央,他落下了一只拖鞋,但没有回头捡。
拖鞋是胭脂色的女式拖鞋。
眼见那只拖鞋被两三辆车卷到轮下,桃子才迈开脚步。
在莺谷站前,她往都筑的公司打了电话,把他叫出来。桃子主动给他打电话,以前没有,后来也没有,只有这一回。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和都筑两人一起喝酒。
以前他们都是在咖啡馆喝咖啡。从那天晚上起,都筑会请她吃饭、喝酒。不仅是喝酒,那天晚上,她也第一次在都筑面前流下了眼泪。
“爸爸,找到工作了吗?”
“说是去了一家灭火器公司,应该是假的。”
也就是说,靠那个女人养着。
桃子觉得,父亲不会再回来了。被女儿看见自己那副样子,除非自己身体最后不行了,是不可能回来了。
“我做错了。”
“没有那回事,桃子小姐总是正确的。”
“但是,好像事与愿违,我做了这种事以后。”
都筑笑了,桃子也跟着笑了。她笑着笑着,眼前浮现出弓着背踩着缝纫机的母亲的身影,大颗眼泪像太阳雨一样掉落下来。
一旦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就轻车熟路了,以后再在他面前掉眼泪,也不觉得害羞了。每个月她都期待着跟他见一次面,在他面前流流眼泪。
坐在都筑面前,她就感到自己心情柔和下来,卸下了坚固的盔甲。这时,她不再是抱着必败的觉悟坚守城堡的勇敢军官,带着帮不上忙的狗、猴子、野鸡一起对抗鬼退治的桃太郎,可以变回一个没用的恨嫁女子。
“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知道桃子的工资要供养家庭,都筑总是自掏腰包请客。
“看起来过得还不错。到这地步了,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桃子点点头,关于这件事,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之前提的那件事,怎么样了?有个做翻译的男人约你。”
“那……那件事就不提了。我不合适,有更合适他的女孩,我介绍给他了。正好手里有两张比赛的门票,就转手给他们了。”
“怎么,又撮合别人了?”
“这样更好,这方面我很有天赋。只要是我撮合的,中间就算有波折,最后也都进展顺利。”
都筑不作声,往桃子杯里续上啤酒。
这个人什么都看在眼里。自己拖着沉重的负担,如果因此最后落个悲惨下场,还不如一开始就躲开。她这样告诫自己,表面上故作轻松,慢慢地自己也深信不疑了。
“因为桃子条件一般才不行啊。”
“什么意思?”
“如果是绝世大美人,不管小桃怎么逃,就算后面老爸追着要杀人,男人也紧追不舍。”
“那倒也是。”
“如果真的相貌丑陋,就会更低声下气,用尽心计。小桃这种普通人,最后最难办。”
被他说中了,桃子咧开嘴巴大笑起来。
普通人,都筑也算是个普通人。
不管是外表、才能,还是钱财,都再平凡不过。
“都筑先生,有过外号吗?”
“没有,从小就没有。”
“还真无聊。”
“有外号的人还是少数。高峰时间的电车上看一看,抓着手环晃来晃去的,都是看上去连外号都没有的上班族。”
“说起来,我家——”
桃子差点说出“爸爸”两个字,又改了口。
“家里人也都没有外号。”
她给都筑斟了一杯酒,若无其事地问道:“都筑先生的太太,有外号吗?”
“也没有。”
没有外号的平凡妻子,没有外号的两个平凡孩子,普通的商品房。三年间,把都筑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大概可以得出这样一幅图画。
“只有小桃你有外号。”
“桃太郎?”
“越来越合适了。”
桃子也同意。
“没办法,吃饭的时候,我可是坐在以前爸爸坐的椅子上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桃子也想不起来了。围着圆桌,只有父亲的位子孤零零地空着,桃子看不下去,自然而然就去填补了空缺,坐上了父亲的位子。
盛饭的时候,桃子也成了第一个。不管大事小事,要拿主意的时候,大家也都自然地看桃子的眼色。
听到台风要来的消息,她会命令母亲:
“把手电筒的电池先换好。”
决定红白喜事时红包里包多少钱的,也是桃子。不光是对弟弟、妹妹,对母亲,她也开始指手画脚。
“哭哭啼啼,不回来的人也还是不会回来。有这工夫,还不如去睡觉、去干活!”
不如干这,不如干那,是离家出走的父亲的口头禅。
弟弟研太郎考上大学时,桃子单独请弟弟吃饭。
她带着弟弟去了工作时去过一次的高级牛排店。自己只点了沙拉,给弟弟点了一份厚厚的牛排,举杯庆祝,吃完后还准备带他去酒吧喝一杯。
如果把全家都带来,花销承受不了。但这种时候,如果不像过去的父亲那样庆祝,就太可怜了。
然而,研太郎说不想吃牛排。
“我的胃不太好,还是吃汉堡吧。”
研太郎很坚持。吃汉堡的话,就不用到这么贵的餐厅了。桃子憋了一肚子气。菜上来了。
汉堡加煎蛋。
桃子忽然想起了在百货商店的食堂看到的情景。
年轻工人模样的父亲和中学生儿子在吃汉堡。盘子端上来后,父亲把自己那份煎荷包蛋方方正正切出蛋黄部分,放到儿子的盘子里。
“那就是父亲啊。”
桃子像那位父亲一样,把蛋黄切成方方正正的四边形,放到研太郎盘子上。研太郎吃了一惊,抬头看姐姐的脸,又怕姐姐看见自己湿润的眼睛,赶紧低下头,跟当时那个少年一样,默默吃起了两人份的蛋黄。
大概是因为扮演了父亲的角色,桃子会把鞋子脱下来乱扔在玄关正中央。走路的时候,也渐渐有点外八字了。
她说给都筑听,都筑笑出声来。
“没听说过有内八字的桃太郎啊。”
“一点也不好笑……”
两人大笑着,肩膀碰在了一起。大概是暖酒入肠,都筑和桃子都没有马上缩回身体。
那天晚上,都筑罕见地醉了,唱起了《桃太郎》的歌。那是祖母经常唱的以前小学生的歌谣。
桃太郎,桃太郎
腰里带着糯米团
给我一个吧
都筑轻轻敲打着桃子放在吧台上的手指甲,打着拍子唱起来。
“给我一个吧”,唱到这里,他的手留在桃子手上。
桃子轻轻抽回手。
都筑开始唱第二段。
给你,给你
跟我去打妖怪
就给你
唱完了,都筑又抓住了桃子的手。
走吧,走吧
当你的随从
跟你海角天涯
桃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发热了。
都筑想要的糯米饭团,就是我吧。给我饭团,我会跟你到天涯海角,变成你的仆人,这是他的告白吗?
每个月见一次面,对老上司的女儿,除了同情,更悄悄滋生了另一种感情吧。
这么说来,每到都筑会打来电话的那几天,桃子也会换上新洗的内衣。
两人一直用“商量父亲的事”为借口自欺欺人,这应该算是男女约会了吧。
这三年间,一旦有爱情的萌芽探出头,桃子就会亲手把它掐掉。她一直装作自己另有恋人,故作轻松地把爱情拱手让给别人。装作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给向自己表示出好感的男人介绍别的女孩,甚至在两人吵架时充当调解的角色。桃子坚强地撑到现在,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为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也许也是为了每个月一次能袒露心声的都筑。
都筑闭上眼睛,又回到第一段,低低哼唱着。如果桃子像第一次去莺谷父亲的公寓时那样,扑到他怀里,用额头抵住他的胸口,会怎么样呢?都筑会只是像当时那样拍拍自己的后背,还是会带我去别的地方?
已经当了三年桃太郎了,有点累了。
她想变回桃子,靠在这个人胸前。
不知不觉之间,她好像看到了他家的格局。
一进门看见的是八铺席大的餐厅,里面是六铺席大的夫妻房、浴室和厕所,二楼是四铺席半两间的儿童房,这是都筑的家。放钢琴的地方,最近出气不太顺的煤气管的位置,她都似乎在哪里看见过。
这个人有老婆、孩子了。
踩着缝纫机做副业的母亲的脸浮现在桃子眼前。她一心指望的大女儿,竟然跟有妻子的男人——
那就等于原谅了离家出走的父亲,原谅了夺走他人丈夫的女人。母亲肯定会气急攻心——也许会像父亲刚离家出走时那样,衔着煤气管,大闹一场。
桃子抽开手,挪开身体。
还有一年,要撑到研太郎毕业。
一直唱着同一句的都筑,好像好不容易想起了歌词,接着往下唱下去。
好吧,前进,好吧,前进
一鼓作气,攻下那妖怪岛
真有趣,真有趣
妖怪都打败
收获满满战利品
万万岁,万万岁
伙伴们,狗、猴子和野鸡
嘿哟嘿哟拉战车
胜利的日子似乎毫无指望,但桃太郎不能一个人临阵脱逃。
八幡宫里森严寂静。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
这间神社久负盛名,但却疏于打理,处处一派荒凉。无人的社务所脏脏的玻璃窗上,贴着呼吁捐赠的纸。桃子去买东西,和去交做好衣服的母亲一起出了门。路上经过八幡宫,桃子也陪母亲进去了。
母亲往香资箱里投进一百日元的硬币,大声击掌。
母亲本来就节约,父亲离家出走后,收入没了,更加小气。桃子吃了一惊,本来以为,母亲投进的香资最多是十日元硬币。
母亲祈祷了很久。
桃子也合着掌,她在想母亲在祈求什么。
是祈求父亲回来吧?还是诅咒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年轻女人遭遇不幸呢?
有一件事情,桃子不想向神明忏悔,却想祈求母亲的原谅。
她曾经瞒着母亲和都筑去偷偷看过和父亲同居的佃煮屋的那个女人。她没有告诉母亲那家店在哪里,还嘱咐母亲说,千万不要去,去了妈妈就输了,自己却忍不住偷偷去看了打乱父亲和自己家庭命运的那张脸。
那是一家开在车站背后小巷子里的小店。热气模糊的玻璃门拉开一条小缝,就听到一个精神饱满的声音叫着:
“欢迎光临!”
出乎意料。
站在吧台内侧的,想必就是那个女人了。不像个老板娘,更像个清洁女工。
她脸上不施脂粉,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老,像个滑稽的女漫才师。颜色暗淡的上衣外面披着一件朴素的羊毛衫,头巾紧紧包住头发。
见只有一个女人,对方也有些意外。
“对不起,店里坐满了……”
吧台坐上七个人就没有位置了。工人模样的男人一个挨一个挤得满满当当。
“没关系,下次……”
桃子含糊地嘀咕着,话不成句,正要拉上玻璃门,女人忽然叫了一声:“啊!”
她忽然一脸严肃,扯下头巾,对桃子鞠躬致意。佃煮锅都要碰到她的头了,她看起来非常真诚。
这说明她知道桃子是谁。
这个女人,她既不是雷阿诺画里的女人,也不是妖艳美女,更不是恶女,桃子带着被人背后偷袭的奇妙心情回家了。
这件事令她感到对不起母亲,但自己在和都筑的事上,已经对母亲做出了补偿。
当时如果沉溺恋情,最痛苦的是母亲。都筑那天晚上若无其事地回家了。如果他因此远离了自己,那也是无可奈何。
为了家人,自己千万不能踏错一步。心情低沉时,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到莺谷站的长椅上坐一坐,就平静下来了。
对父亲的愤怒和怨恨,三年的岁月中已经大半风化,但这个诅咒仍未解除。
母亲轻轻拍了两次掌。
母亲比三年前胖多了,像换了一个人。胖了以后,皮肤反而变得细腻了。她俯下身时,脖颈在树影间斑驳的阳光照耀下,竟然分外动人。
有一段时间,母亲的脸上和一举一动里都写着落魄和怨恨,让桃子都觉得看不下去。这半年来,母亲好像看开了。
“死了心,在离婚书上盖章,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不好吗?”
等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劝劝她吧。桃子望着母亲的后颈,这样想。
不知道母亲求了什么,一百日元的香资完全没有效果。
弟弟研太郎从家里搬出去了。
以前,研太郎就嫌缝纫机太吵,跑去朋友家复习,准备考试。说是朋友,大家都以为是男生,谁知是个女生。彻夜复习,就是住在外面了。
“不能等毕业后吗?”
母亲说。
“省了我的伙食费,不是正好吗?”
听说他只带了书和换洗的衣服就搬出去了。
桃子气得浑身发颤。她埋伏在大学教室前,抓住弟弟,拖着他去了校门前的餐厅。
大概是不到吃饭的时候,店里空荡荡的。
桃子对点菜的女服务生说:
“要两份汉堡,上面放煎荷包蛋。”
她的视线碰上了研太郎的视线。
“你忘了那天吗?”
她没有翻旧账,只说眼前的事。
她很想对研太郎大叫:我想穿的穿不起,恋爱也不敢谈,当你们的父亲当了三年,你以为容易吗?
带煎荷包蛋的汉堡来了。
研太郎拿起刀叉,跟两年半前的姐姐一样,切下方方正正的蛋黄,放到姐姐盘子里。
“还给我就算完了?”
研太郎默默地把汉堡切成小块。
“我不是要让你报恩,也不是让你还我花在你身上的工资。你倒是开心了,妈妈太可怜了。”
“是吗。”
“是吗?你不觉得吗?”
放下刀叉,研太郎看着姐姐的脸。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为自己多着想,不好吗?”
“什么意思?”
“大家都在过自己的日子。”
和人约在涩谷八公像前会合,研太郎无意中在人群里看到了母亲等待的脸,吃了一惊。更吃惊的是,父亲的身影出现了。父亲什么也没说,走在前面上了道玄坡。母亲慢两三步,跟在他后面。
“虽然这么做不太好,我还是跟上去了。接着……”
研太郎说不下去了,低下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旅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左右。”
像气球被针戳破了一个洞,桃子觉得身体里的空气全都漏出去了。
桃子后脚就去了美容院剪了头发。她心疼钱,从三年前开始,就一直不敢烫头发,头发已经长到肩头了。
不做点什么,她就无法安置自己的情绪。这个状态去质问母亲,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她仰面躺着,让店员给自己洗头发,怒火再次升起来。
半年前的话,她还记得。
那段时间,母亲开始注意打扮,说是做副业的朋友介绍了离婚的人谈谈,经常外出。
原来是在外面跟父亲幽会。她比以前父亲在家的时候,更显得妩媚动人。
这样一来,母亲不是变成第三者了?这三年来,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人生要懂得出拳,更要懂收手。
一个女人,却把自己当成了父亲,像个军官一样,发号施令——
真好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把女儿心事深藏起来,身心都披上坚固的盔甲,这三年。
剖开核桃壳,壳中却现空房间。(2)
忘记了是在哪里看到的,桃子读到过这句俳句。作者不详,却拨动了桃子内心隐秘的琴弦。
她爱嫉妒,也爱撒娇,情绪甚至比别人都强烈,却要装作自己天生没有这些感情。然而,在薄薄的一层膜背后,隐藏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正的情绪。现在才察觉为时已晚了吧?果实已经萎缩了?包裹在内皮里面,洁白如玉脂的核桃仁,就是母亲的后颈。
如果父亲没有离家出走,母亲终其一生,都会是一个干瘪枯瘦的女人。胖得鼓起来,急急忙忙赶着去和父亲幽会的母亲,已经踏进了那个从未迈足的房间。
理发师的剪刀抵上桃子濡湿的头发。桃子下定决心,让他剪到耳朵底下。紧贴头皮的童花头,跟桃子小时候在图画书上看到的桃太郎一模一样。
(1) “西太公鱼”与“小鹭鸶”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2) 这首俳句的作者是鹰羽狩行。
[book_title]木屐
不知算是一丝不苟还是性急,柿崎浩一郎有个习惯,一天还没有结束,就开始在脑子里写起今天的日记。
“某月某日请丧假的大泽君上班了。自古有教训:有老人之家应常整顿身边诸事,为葬礼做好万全准备。闲聊后,被大泽君叫到走廊,因白包中竟未放入最重要的现金。”
是这样的日记。
浩一郎在四谷站附近的美术出版社工作。出版社员工不到五十人,租了一栋旧楼的一楼营业,二楼是编辑室。虽说规模不大,在业界却是老资格,他们奢侈的经营方针拥有一批忠诚的支持者。浩一郎正是美术杂志月刊的编辑主任。
大泽是他大学的学弟。浩一郎毕业那天,他刚好入学,年纪应该是三十五六。一个礼拜前,他的父亲去世,今天才第一天露面。他走到每个守夜和葬礼时帮了忙的同事面前,低头致意说:
“真是丢人现眼啊。”
他天生爽朗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故意活跃气氛。
“要是早知道父亲会忽然去世,家里应该收拾干净才对。老婆太邋遢了,拉开壁橱坐垫会掉下来,脏衣服就直接往里面一塞,真是……”
女同事们面面相觑,忍不住笑出声来,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日常。
浩一郎也在七年前送走了父亲。为了布置祭坛,殡葬师挪动书箱,藏在书后面的“风俗美人画”跌落在地板上。这幅画是某位工作关系上认识的著名画家的作品,虽说价值不菲,但内容却少儿不宜。浩一郎还记得自己当时出了一身冷汗,所以对大泽所说感同身受。
“办丧事,就跟打开城门拱手相让一样,只能任人四处窥探,也是埋怨不得。”
总编黑须嘴里衔着烟斗,追加评价道。
“这种事不算丢人。”
“听人说啊……”他的话题转向某报社职员的八卦。跟葬礼倒没什么关系,工作时忽然身体不舒服,同事送他回家,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茶杯、饭碗、碟子、勺子都是公司食堂的,据说连拖鞋都是值班室的备用品。
黑须有个外号叫“美意识”。
他是这家出版社社长的儿子。大概是年轻时曾立志当美术评论家,养成了一种洁癖,看不惯不体面的、丑的东西。同事们笑起来,黑须也跟着笑,但“美意识”的笑,似乎比旁人更有冷嘲的意味。
同事们收住笑声,又开始埋头工作。大泽戳了戳浩一郎的手肘,对他使了个“有话说”的眼色,先走一步去了走廊。
编辑部是一个无遮无拦的大房间,让人无处可躲。想说悄悄话,只能去附近的咖啡店,或是走廊上。
大泽站在走廊尽头的男洗手间门口。他神情扭捏,支支吾吾,最后才说出,浩一郎给的白包是空的。
浩一郎想起来了。
他在白包上写好字,正准备塞进现金,却发现没有崭新的一万日元纸币。
他于是责备妻子尚子,为什么没有准备好崭新的纸币。年近七十的母亲泷江在旁边听到了,说:
“一张就够了吧?”
母亲解开腰带。
从带芯的口袋里拈出一张崭新的纸币。
“各种红白事可大意不得。我们家亲戚少,倒是轻松多了。”
母亲正说着,大概是太兴奋了,发作性脉频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由得蜷起身子。发作不一会儿就停歇了。大概是这场风波让浩一郎乱了手脚,忘记了往白包里塞钱。
大泽看起来颇为尴尬,浩一郎更不自在。
“多谢提醒。”
他掏出一张一万日元纸币,可惜有点皱巴巴,递给大泽。大泽故作轻松地一把夺过,塞进皮夹。
“马上就过斋戒期了。”
大泽摆出搓麻将的手势。
“回头叫你,从我手里赢回去吧。”
“有当着别人的面说这种话的吗?”
两人开着玩笑,总算混过了这尴尬的一幕。
浩一郎的外号是“牌”。
他四四方方的一张脸,腮帮突出。
“尴尬非常,少了一万日元。”
已经走到了走廊上,浩一郎就顺便去了一趟厕所。脑子里用和自己的脸一样方正的字补上了这么一句。
接下来,这一天平淡无奇。
两人一对上眼,大泽就一脸歉意,搞得浩一郎也郁闷起来。“美意识”总编开始没完没了地自卖自夸,年纪轻轻的马屁精三宅曲意迎合,简直让人憋了一肚子气,就这么到了傍晚。
正好赶上截稿时间。把总编送去开下个月月刊的座谈会,剩下的编辑部同事订了加班便当,接着埋头奋斗。
“来了来了。”
女同事站起身来,准备泡茶。
啪嗒啪嗒的木屐声,爬上楼梯来到走廊,是新阳轩的外卖小哥。大概是因为整座大楼是混凝土结构的,坐在房间里也能听到。既然是送外卖,穿双时下流行的帆布胶底鞋更方便。不知是怕在后厨打湿了还是职业习惯,不时有人趿双厚朴木的高高木屐来送外卖。
最近常露脸的这位新阳轩小哥,是个胖墩墩的矮个儿男人。与其说是内向,不如说是性格阴郁。“多谢关照”还有“久等了”,在这位小哥嘴里都含含糊糊,从没有人听清过。
他分发完饺子和炒饭,也不马上回去,而是磨磨蹭蹭地,有时瞅瞅版面设计,有时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沾了油污的手碰一碰色板。
新阳轩看起来不够气派,却是一家很受欢迎的餐馆。一回到店里,肯定马上就要去送下一单外卖,小哥大概也是忙里偷闲。在浩一郎看来,这小哥年纪轻轻,倒挺会偷懒的,今天看来是没法轻松了。好像是送错了便当,三宅要求外卖小哥回去换。
总编去开座谈会的时候,一直都是三宅陪同,上个月开始,这份美差被新来的女同事抢去了,看来他是在拿外卖小哥出气。
新阳轩离这里有两条街,从外卖小哥淋湿的头发和肩头看来,他是傍晚才出来的。
“一个便当而已,吃什么都一样吧。咕咾肉盖饭换成什锦炒面,又吃不死人。”
浩一郎有点发火,居中调解,拿自己的便当跟三宅换,三宅也没有再纠缠下去。
新阳轩小哥向浩一郎低头致谢,出了办公室,不久又嗒嗒嗒地踩着木屐回来了。他站在正掰开方便筷的浩一郎背后:“对不起,能出来一下吗?”
他让浩一郎去走廊。
新阳轩小哥站在男洗手间门口。
走在流行前头的建筑,比女人过时得还快。浩一郎刚进出版社的时候,这栋清水水泥裸露的大厦曾经登上凹版印刷的建筑杂志,如今灰色的裂纹分外显眼,阴雨天里散发出湿抹布的气味。
一天里两次被叫到同一个地方,今天还真是莫名其妙。浩一郎以为肯定会听到一番感谢之词,走近一看,新阳轩小哥气息有些紧张,令他有些不悦。
“别在意,好好干!”浩一郎拍拍小哥的肩膀说。小哥的喉咙好像堵住了,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您家……”
“令尊的名字是柿崎浩太郎吗?”
“是的,你认识我父亲?”
小哥越发喘着粗气。
“我,是他儿子。”
他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张开的嘴忘了合上,抬头盯着浩一郎。他穿着朴木齿的木屐,还是比浩一郎矮。
那天晚上稍晚一些,两人在附近的酒吧碰头。
新阳轩小哥说今年二十岁。他自报名字是松浦浩司,浩一郎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又挨了一拳。
父亲看上去是个老顽固,但却有一个情妇,还有一个私生子。自己本来以为是独生子,谁知道还有一个弟弟。而且,这个儿子,父亲只是不能公开,跟对待浩一郎并无分别,给了他自己名字里的“浩”。
浩司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在上野的小料理屋当女招待,她和在土木相关的半官半民团体工作的父亲就是在那里结缘的。
浩司刚出生,就被送去远亲家当养子,对父亲几乎毫无印象。中学时,母亲病死了。浩司曾拎着书包去病房看望母亲,母亲让他掏出国语教科书,让他在扉页上写“柿崎浩太郎”的名字。
然后让他并排写上“浩一郎”,告诉他,这是他的哥哥。跟你不一样,哥哥可是个优秀生,在四谷的出版社工作哟。母亲正说着,护士进来了,赶浩司出去。从那次以后,母亲就不能说话了,不久就死了。
“找工作的时候,果然,我就在四谷一带找。大概是那时候的事,印象太深了。”
“果然”,这是浩司的口头禅。
听说外卖要送去出版社,浩司自己站出来主动请缨,没想到真能找到哥哥。一听到柿崎这个姓,他就感到呼吸困难。
“您也有您的难处。”
他本来准备闭口不提。一直极力忍耐着,这次真的忍不住了。浩司口中嗫嚅着。
原来如此,所以每次来送外卖,他都不立刻离开,一直磨磨蹭蹭。
“果然,脸也长得像。”
浩一郎也注意到了。
浩司也是大腮帮子四方脸。
“我有个外号,叫‘木屐’。”
“我的外号是‘牌’,‘麻将牌’的‘牌’。”
两人这才笑起来。
不知是不是多心,浩一郎觉得两人的笑声都有些相像。
“这么说来,您家里肤色都白一些。”
“等等。我也被人叫过‘木屐’,中学时有人叫我‘木屐’。”
两人陷入了沉默。
浩一郎想起了死去父亲的身影。父亲的外号是什么呢?身边默默抚弄啤酒杯的浩司,脑子里也想着同样的事吧。
“木屐。”
浩司抬头看着浩一郎,
“果然,两只才是一双啊。”
浩一郎大声笑起来,这个笑话真沉重。“我是你弟弟,我和你是兄弟。”浩司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说两人是一双木屐。
浩一郎一边给浩司续上啤酒,一边问他月薪多少。他还抽出浩司牛仔裤屁股口袋里露出头来的钱包,打开查看,意识到时,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浩一郎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对自己的妻子尚子和母亲,都没有做过这种动作,这大概就是兄弟之间的亲昵吧。
钱包里面空空如也。不能就这么递回去,浩一郎塞进去一万日元。浩司在旁边看着,并不作声,垂下了头。
第二天是星期天。
这是截稿日过后的第二天,浩一郎一整天都在家里无所事事,比平常更沉默。
下午茶时间尚子切了小玉西瓜。
她把西瓜切成放射状的六块。浩一郎和妻子尚子、两个孩子、老母亲五人,每人抱着一块啃起来。见盘子里还有一块,尚子说:
“每次都剩下一块。家里有五个人,切西瓜和甜瓜的时候,真是难办啊。”
浩一郎听她这么说,竟有几分伤怀。
他想告诉大家,有一个奇妙的人,也许算不上我们一家人,正好可以来吃这剩下的一块红西瓜。
“新阳轩的外卖青年,实为异母弟。晴天霹雳。一万日元暂作零花钱。”
其实这应该是昨天的日记,当然昨天没能写。从昨天开始,日记还是白纸一张。他这才体会到,越是赤裸裸的真实,越是无法书写。
“最近我会再找你。”
他这么告诉浩司,两人在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分手。他举起一只手告别,浩司扭扭捏捏地问:
“可以叫你大哥吗?”
浩一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他记得自己鼻子里哼了一声“嗯”,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浩司似乎察觉到了,自言自语地惭愧说道:“还太早了。”
因为常年劳作,他的脸看起来比年龄更苍老,他沿着雨后的黑色沥青道准备离开。
“喂,等等。”
浩一郎叫住他。
“很辛苦吧。“
他抱抱浩司的肩头。
“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这么说的话,浩司应该会感动万分吧。浩一郎自己,也会更安心。明知如此,浩一郎还是说不出口。
他感到羞耻,又有点不好意思。
这件事,他也不忍心向母亲泷江提起。
母亲虽然嘴碎,却是勤勤恳恳,家里少了她,简直不敢想象。“作为女人,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了。”她整天像念经一样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才能活得生龙活虎,对这样的老人,忽然告诉她去世的丈夫二十年前曾经背叛她,搞不好会引起心脏病发作。
这层顾虑他也对浩司说了,对方表示理解。
“事出突然,心理上也没有准备。”
浩一郎请求浩司,今后还会订新阳轩的外卖,两人有血缘关系的事,请暂时保密。
看着浩司,浩一郎感到了似曾相识的亲切、同情,同时也感到抗拒。
和自己一样的四方脸。
大概是从小居无定所,在别人家里长大,浩司很会看人脸色。
他称呼浩一郎为“您”,嘴边总是带着“果然”。再加上又是中华料理店的外卖小哥,是总编黑须最嫌弃的那一类人。如果知道他是浩一郎的弟弟,浩一郎也会被看不起吧——他就是这种人。
虽说平时牢骚也不少,这地方自己毕竟工作了十七年。不想变成大家的笑柄,被大家看不起。
还有一件事。
虽说两人说好保密,浩司说话的时候,语气间的变化,对浩一郎来说,似乎也太快了。
一开始,他称呼自己是“我”,那天晚上分手时,已经变成了“俺”。接着“您”也变成了“大哥”。
还有——
一想到以后的事,浩一郎就觉得头“咚”的一下变得沉沉的。
一听到“新阳轩”三个字,浩一郎就浑身不自在。
不加班的日子里,要是碰上下雨,女同事也不愿意出门,会叫外卖。
浩司来了,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他踏上楼梯的木屐声,在浩一郎耳朵里听来似乎也自信满满。
他的态度也不再那么怯生生了。他会直呼编辑部人的名字,晚上提着饭盒,站在书桌旁边,慢悠悠地看完晚报再回去。
两人的关系没有公开,浩一郎也不好出言提醒,叫他“适可而止”。
浩一郎曾经在车站前碰到过浩司。
那里停着一辆献血车。浩司忽然对浩一郎说:
“我要不去献血吧。”
然后小声加了一句:
“两个人一起去,也行啊。”
说实话,浩一郎一点也不想。
躺在病床上,和浩司肩并肩,针头刺进他们手腕,抽去200CC的血。
两个人的血,会在玻璃器皿里相逢,注入不相识的陌生人体内。
不知道浩司脑子里有没有出现这幅画面,对浩一郎来说,想象令他痛苦。这不是兄弟情深。
“您不愿意,我也不去了。”
浩司也放弃了这个念头。需要这样做去确认两人血脉相连吗?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令浩一郎心酸。
“爸爸,你在那边干什么?”
老婆尚子的声音,令浩一郎难以回答。
星期天的早上,把家人都赶出去,浩一郎钻进壁橱东翻西找。
浩司拜托他,给他一件父亲以前穿过的衣服,什么都好。
然而,因为平时家务从不沾手,父亲的旧衣服收在哪里,浩一郎完全摸不着头脑。
积满灰尘堆放的衣箱中腹,有母亲泷江手写的“老公褐色西服上下”几个字。
总算找到了。浩一郎不惜弄脏了手,解开绳子打开盖子,里面只有旧热水袋和冰袋,还有洗澡巾,更令人不知往哪里下手。
正无计可施,被尚子逮了个正着。
前段时间,他忽然心血来潮,要去找很久以前用过的钓具,正翻箱倒柜,尚子大概是感到有些奇怪,满脸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孩子们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爸爸可别做傻事。”
做傻事的不是我,是死去的父亲。浩一郎说不出口,被困在飞尘乱舞的壁橱里。
浩司这份工作是包住宿的。
新阳轩的男伙计有七个人,其中四个人住在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就是租了附近一间便宜的老二楼公寓。简陋的厨房,只能看看,还有两个房间。
六铺席的房间两间,一间住两个人。
是浩司说,想带他去看看自己住的地方,浩一郎才去的。男人宿舍的那种杂乱无章、不堪入目,还是让浩一郎倒了胃口。
床旁边,一直到天花板,都贴满了歌手的广告画和裸女图。
枕边乱扔着吃了一半的零食袋,头顶上是摇晃的圆盘晾衣架,上面挂着条纹花色各异的内裤。
圆盘晾衣架在这个宿舍看起来很流行,每个房间的每张床上面都挂着一个。
休息的日子里,除了这五颜六色铺出来的诱惑,四个男人还会肆无忌惮地把音乐调到最大声。
浩司是想展示自己漫长的孤独还是自己的贫穷呢?暂且不去追究,不久,浩一郎又如同被预告过“未完待续”一般,见到了浩司的恋人。
他的恋人叫君子,是浩司常去的酒吧的招待。
君子岁数不大,却总是化着老气的妆。皮肤也松松垮垮,更显沧桑。脸形不错,嘴却是场灾难。牙齿过分突出,令她的牙齿上总沾着口红。
浩司看上去是一头热,女方并不把他当回事。
君子也跟着浩司,叫浩一郎“大哥”。
就像远方忽然有一个看不见的黏糊糊的东西靠近,不知不觉就被绊住了双脚,沉溺下去。
浩一郎觉得,必须到此为止了。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来送外卖的浩司,看了看色卡,站在浩一郎身后,对他使个眼色:
“对不起,有点事。”
先走出办公室。
啪嗒啪嗒的木屐声中,似乎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东西。
迎着洗手间那边吹过来的风走到走廊,浩司就站在一开始询问父亲名字的地方等着浩一郎。
站在灰尘斑驳的鼠灰色水泥墙壁前,浩司的四方脸令人无法拒绝。还没回过神来,浩一郎嘴里已经在说“好”了。
马上就是父亲的七周年忌日了。
柿崎家的墓地在多磨墓地,察觉到时,浩一郎已经和盘托出了。
那天是星期天。早上七点,两人在武藏小金井站碰面。
浩一郎撒了个谎,说是要接待客户打高尔夫,必须这个时间,否则不能奉陪。
浩司已经早早等候在那里。
他难得地穿了黑西服,抱着一个细长的盒子。
去多磨墓地的路上,有个小学,马上要开运动会。
小学在哪儿呢?
跑得快吗?
受过伤吗?
开运动会的时候,来给浩司加油的是谁?
还是不要问吧。越是问得多,越是一步一步陷下去。浩一郎明知道这一点,两人并肩走在墓地的林荫道上,他仍然忍不住问了。
“柿崎家历代之墓”,大概是因为就在明治元勋旁边,看上去紧凑谦恭。
浩司打开带来的一升瓶的塞子,浇在墓石上。大概是从去世的母亲那里听说,父亲爱喝酒。
浩一郎有些不安。
两小时后,他必须带着老母亲和老婆孩子,再次来扫墓。那时候,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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