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间椅子
[book_author]江户川乱步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7385
[book_dec]一共收录江户川乱步所撰写的变格推理短篇十五篇。《人间椅子》是乱步的第二十一则短篇。写一位有名的女性作家,收到一个沉甸甸的信封,打开看到一封很厚的书信。内容是一名椅子工匠的告白,他说曾经躲进亲自制作的豪华椅子里,最初被送到饭店,观察并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几个月后椅子易主,变为一位富裕的外交官座椅,其夫人是有名的作家,工匠爱上了作家……是一篇异想天开的猎奇小说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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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人间椅子
每天早上十点,目送丈夫去官署上班。之后,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于是佳子便把自己关进与丈夫共用的书斋。她目前正着手为K杂志[以K音开头的杂志,虽然乱步后来也在《国王》、《讲谈俱乐部》等连载作品,不过此处应该指发表这部小说的《苦乐》。]的夏季特别号创作一部长篇。
佳子是个美丽的女性作家,这阵子声名鹊起,锋芒甚至盖过她外务省书记官的夫君。她几乎每天都收到好几封陌生仰慕者的来信。
今早亦然,她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工作前,得先浏览一遍那些陌生人士的信件。
尽管内容一成不变、乏善可陈,但出于女人的温柔体恤,无论什么样的信件,只要是寄给自己的,她都一定会读上一遍。
她从简单的处理起,看过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后,仅剩一个疑似稿件的厚重信封。这种不经照会便突然寄来稿子的情形,过去也时常发生,大部分都是冗长沉闷的,可是她想瞄一下标题,便拆了封,取出一沓纸。
不出所料,那是一沓装订成册的稿纸。然而不知何故,上面既无标题亦无署名,直接以“夫人”的称呼起首。怪了,那么这还是一封信喽?她心生纳闷,视线却已往下扫了两三行,这一看不打紧,内心隐约升起一股异常恐怖的预感。之后,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读。
夫人。
我与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
突然看到这样的内容,夫人肯定会吃惊不已,但我必须向您坦承至今犯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罪行。
几个月来,我完全从人间销声匿迹,过着真正形同恶魔的生活。当然,世界再广,也没有人知晓我的所作所为。若没有意外,或许我将不再重返人世。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无论如何我都得为这不幸的境遇忏悔。光这么说,夫人一定诧异不解,所以,请务必读完这封信,如此便能理解我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心境,又为什么特意要求夫人聆听这番忏悔之词。
好,我该从哪儿开始说呢?这事太过奇异,于是决定写下来给你。不过以这种人世间通行的交流方式,还挺让人不好意思的,于是书写过程中亦拖沓许多。但犹豫不决对事情本身也没多大帮助,总之我依序写来吧!
我是个天生的丑汉,请夫人千万牢记这一点。否则如果您答应我厚颜无耻的见面请求,让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到我久经糜烂的生活愈发令人不忍卒睹的丑陋容貌,极度惊讶之下难保您不会有过激的反应,这我实在难以忍受。
我何其不幸啊!尽管相貌丑陋,心中却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炽烈热情。我忘记本身怪物般的容颜,以及只是一介贫穷工匠的现实,憧憬着各式各样不自量力、甜美奢侈的“梦”。
如果我出生在更富裕的家庭,也许能借助金钱之力沉溺于五花八门的游戏之中,以便排遣这猥琐的形貌带来的悲伤。或者,如果我更有艺术天分,便能通过美丽的诗歌忘却人世的乏味。只是悲哀的我,不具丝毫天赋奇才,仅为一可怜的家具工匠之子,靠继承父亲的工作维持生计。
我擅长打造椅子,成品连最挑剔的客户都满意,因此受到老板特别器重,总是交给我高级订单。那些订单不是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要求特别复杂,就是对坐垫弹性及各部位尺寸有微妙的偏好,制作者耗费的苦心,外人实在难以想象。但付出的心血越大,完工时的喜悦越是无与伦比。这么比喻或许有些狂妄,但我想应该近似艺术家完成杰作时的心境。
每把椅子完工后,我会先试坐,无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独这个时候才有说不出的得意和满足。日后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将是多高贵的绅士,或多美丽的淑女?既然如此大手笔定做,那户人家肯定有足以匹配这把椅子的豪侈的房间吧。墙上想必挂着名家的油画,天花板悬吊着气势恢宏的、如宝石般璀璨的水晶灯,地上则铺着名贵的地毯。然后,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绽放着香气馥郁、夺人眼球的西洋花草。我浸淫于这样的幻想,感觉自己好像成了那豪华房间的主人。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我沉溺在这莫名愉快的心境里。
我虚渺的妄念变本加厉,似无止境。这个我——贫穷、丑陋、区区一介工匠的我——在空想世界中化身为优雅的贵公子,坐在亲手制作的奢华椅子上。总是现身梦中的漂亮女子娇羞地微笑着,乖巧地坐在一旁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与我十指交握,彼此呢喃着爱的甜言蜜语。
然而,无论何时,我这乐陶陶的粉色美梦总是被一阵邻家大婶的刺耳话声,或附近病童歇斯底里的哭叫声打破,丑恶的现实又在我面前展露出灰色的身躯,回到现实,看见与梦中贵公子毫无共同之处、丑陋得可悲的自己,哪儿还有方才那个可人儿的倩影?附近一天到晚累得灰头土脸的小保姆,都不屑看我一眼。只有我精心制作的椅子孤零零呆立原地,仿若美梦的残骸碎片。可就连这把椅子,不久后也将搬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去,不是吗?
于是,每完成一张椅子,一股无法言表的空虚便油然而生。那难以形容、叫人深恶痛绝的心情,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逐渐积累到让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与其过着这如蝼蚁般的日子,不如死掉算了。”我认真考虑起来,即使在工场埋头敲着凿子、打着钉子,或搅拌气味刺鼻的涂料时,也在执拗地思索着。“可是,且慢,既然有一死了之的决心,难道没其他办法吗?例如……”我的思绪渐渐偏离常轨。
恰巧那时接到一份订单,客户指定我制作从未尝试过的大型皮革扶手椅。这批椅子要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国人经营的饭店,原本他们习惯直接由本国运送家具过来,但雇用我的老板从中斡旋,说日本有手艺不输舶来品的工匠,才拿下这次的单子。由于机会得来不易,我废寝忘食地投入制作工作,真的是呕心沥血、全神贯注。
看着完成后的椅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觉得简直完美得叫人着迷。一如往常,我将四把一组的椅子搬出一把,放到采光良好的木地板房间,安然坐下。椅子坐起来多么舒服啊!蓬蓬松松、软硬适中的坐垫,故意不染色、直接以原色贴上的灰皮革的触感,维持适度倾斜、轻轻托起背脊的丰满靠背,描绘出细致曲线、饱满鼓起的两侧扶手,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调和,浑然天成地呈现“安乐”这个词汇的实际内涵。
我深深坐进椅子里,爱抚着浑圆的扶手,陶醉其中。于是我的老毛病发作了,空想源源不绝地带着虹彩般瑰丽耀眼的颜色涌现。那是幻觉吗?由于心中所念过于清晰,我甚至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疯了。
这时,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妙计。所谓恶魔的呢喃,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事吧!尽管如梦般荒唐无稽、骇人无比,但仍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蛊惑着我。
起初,我只是不想和精心打造的美丽椅子分开,假如可以,我愿随它去天涯海角,当我迷迷糊糊地伸展梦想的羽翼时,不知不觉竟与平素在胸中发酵的某个异常念头联结。啊,我是个多么可怕的疯子啊!居然考虑实践这古怪的异想。
我连忙拆毁四把椅子中自己觉得最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实践那超乎常理的计划。
那扶手椅相当大,坐垫以下部分做成箱体支撑,替代四条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内部各个部件的空间是连通的,即使藏进一个人,外面也绝对看不出来。当然,支撑椅内的是结实的木框,并搭配多枚弹簧以达到舒适的目的。但我适当改造一番,腾出空间,使坐垫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头部和身躯,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状坐进去,便能潜伏其中。
这种加工是我的拿手绝活,我熟练地将椅子调整得便利十足。例如,为了呼吸和听见外面的声响,在皮革一角弄出不易察觉的空隙;靠背里侧、头部所在位置的旁边,则搭上一个储物的小架子,并塞进水壶和干粮,还装进一个大橡皮袋,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耗费了许多工夫,张罗得只要有粮食,就算在里头待上两三天,也绝不会给生命造成任何威胁。说起来,这张椅子等同于一间单人房。
我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然后打开底部出入口的盖子,钻进椅内。那感觉真是诡异非常,眼前一片漆黑,闷得几乎窒息,心情仿佛踏入坟墓。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座坟墓,爬进椅子的同时,犹如披上隐身衣,从这人世间消失。
没多久,老板派伙计拉着大板车来搬运这四张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住在这里)毫不知情地与小伙计寒暄。将椅子搬上车时,一名苦力埋怨道:“这家伙重得离谱。”我不禁吓一大跳,不过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他们并没有特别怀疑。不一会儿,大板车喀啦啦的震动化成一种奇妙的触感,浸入我的身体。
我一路忧心忡忡,岂料装着我的扶手椅,当天下午便平安无事地落脚于饭店的某房间。后来我才知道,那并非私人房,而是个类似休息室的大厅,供顾客等候、看报、抽烟时使用,有许多人频繁出入。
夫人可能已经发现,我这古怪行动的首要目的,是趁四下无人的时候,溜出椅子,在饭店里徘徊行窃。有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椅子里竟藏着一个人?我能像影子般自由出入每个房间,引起骚动后,只需逃回椅中那个秘密基地,屏气凝神地观赏大伙愚蠢的搜索行动。夫人知道海边有种寄居蟹吗?外表极似大蜘蛛,没人时就神气地横行霸道,可是一听到脚步声,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躲回壳内,露出恶心的毛茸茸的前脚,窥视敌方的动静。我就好比寄居蟹,虽无外壳,但有椅子这隐蔽的巢穴,我不是在海边,而是在饭店里昂首阔步。
我这计划因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出乎意料地十分成功。抵达饭店第三天,我便狠狠大捞了一笔。下手偷窃时紧张又享受的心情,顺利得手时难以言喻的喜悦,观看众人在我眼前嚷嚷着“他逃到那边”、“他跑去哪里”的滑稽好笑。啊,凡此种种都充满不寻常的魅力,令我深深着迷。
遗憾的是我无暇细细陈述,之后我发现了比盗窃愉快十几二十倍的新奇娱乐。而坦白这件事,才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用意。
一切要回到当初,从我的椅子摆在饭店休息室时讲起。
椅子送到后,饭店的老板都来试坐,接下来却一片静悄悄,没半点声响。房里应该没人,但刚到就离开椅子实在太冒险,我鼓不起勇气。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我全部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动静,专注地聆听周围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隐约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到距椅子前两三间[一间约为一点八米。]远的地方,脚步声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声,大概是房间里铺着地毯的缘故吧!很快,一阵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吃惊,一个似乎是西洋人的庞大身躯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还轻轻弹了两三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结实壮硕的臀部几乎鱼水交融地紧紧贴在一起。他宽阔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双掌透过皮革扶手与我的手重叠。然后他抽起雪茄,一股丰盈的男性体香飘进皮革间隙。
夫人,请站在我的立场想象一下,那情景是多么荒诞离奇。由于过度恐惧,我在黑暗中僵着身子,腋下不停冒冷汗,脑袋里一片空白。
从那男子一屁股坐下开始,之后一整天不断有形形色色的顾客轮流坐在我膝上,却没人发现我在椅子里。谁都没察觉他们深信是柔软坐垫的东西,其实是人类有血有肉的大腿。
暗无天日,甚至举动维艰的皮革天地,构成一个妖异魅惑的世界!在这里,人类与平日肉眼所见完全不同,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他们不过是声音、鼻息、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及几个浑圆富于弹力的肉块罢了。我能够以肌肤触感取代视觉识别每个人。有些人又肥又胖,犹如碰触腐烂的鱼肉;相反的,有的人骨瘦如柴,简直像具骸骨。此外,综合背脊弯度、肩胛骨间距、手臂长度、大腿粗细或尾椎骨长短来看,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异。除了容貌和指纹,人类绝对可以凭触摸全身逐一区别。
关于异性也是一样。一般而言,大众总会关注容貌的美丑,但在椅中世界,美丑根本构不成话题。这里只有赤裸的肉体、声音和气味,夫人,请不要为我这过分露骨的讲述感到冒犯。身处椅子中,我强烈爱上一名女子的肉体(她是第一个坐上人椅的女性)。
凭着嗓音,我想象她是个豆蔻年华的异国少女。当时房里正好没人,她似乎碰上什么高兴的事儿,小声地哼着奇妙的歌曲,踩着雀跃的步伐进来。她走到我潜伏的扶手椅前,突然将丰满柔软的躯体投向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啊哈哈哈”大笑出声,手舞足蹈,网中鱼似的不住弹跳。
接着,足有半小时之久,她在我膝上时而歌唱,时而配合歌曲的旋律,微微扭动沉重的身躯。
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对我来说,女人是神圣的,不,简直可以说是恐怖的,我甚至不敢直视她们。如今我却和一个陌生的异国少女,共处一房、同坐一椅,隔着薄薄的皮革,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尽管如此,她毫无不安,将全身重量托付给我,表现出在四下无人时才有的放松而自由奔放的模样。我甚至能紧紧拥抱她,或亲吻那丰腴的后颈,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举动。
自从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偷窃成为次要目的,我完全沉溺于这神秘的触感世界。我心想,这个椅中世界才是上天赐予我的真正归宿。像我这般丑陋又懦弱的家伙,在阳光灿烂的国度里,只能永远怀着自卑,羞耻而悲惨地活下去。可是,只要换个居住的时空,稍微忍耐一下椅子里的拘束,便能亲近在光辉世界里无法交谈,连靠近都不被允许的美丽佳人,还能聆听她们的话语、触摸她们的肌肤。
椅中恋情的魅力有多么独特、多么令人陶醉,不亲身经历是无从体会的。那是只有触觉、听觉及嗅觉的恋情,是黑暗中的恋情,绝不属于人世。这是否就是恶魔之国的爱欲?仔细想来,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个角落进行着何种异常、惊悚的事情,真是无从想象。
当然,按原先的计划,达到行窃目的后便应该逃离饭店,但这举世无双的快乐让我不能自拔,我不想逃离,我打算永远定居在椅内,继续这样的生活。
每晚外出我都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半点声息,神不知鬼不觉在饭店内移动,自然没遇上危险。话虽如此,漫长的数个月中,我竟能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椅内,连自己都诧异。
由于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弯着手臂曲着膝盖,我浑身麻痹,无法完全直立,最后只得像瘫子似的爬行往返于厨房和化妆室。我这个人是多么疯狂啊,纵然忍受着如此劳苦,仍不愿舍弃玄妙的触感世界。
有人把这儿当家,一住便是一两个月,不过毕竟是饭店,宾客络绎不绝,我瑰丽的恋情只能无奈地随时间的流逝改变对象。而这无数梦幻的恋人,也不像普通人那样以容貌留存记忆,而是以触感刻画在我心中。
有些人像小马般精悍,肉体苗条紧实;有些人像蛇般妖艳,肉体灵活自在;有些人像皮球般浑圆,拥有厚厚的脂肪和弹性;又有些人像希腊雕刻般坚实有力,拥有完美发达的肌肉。此外,不管什么样的女性躯体,都各有独到的特征及魅力。
同时,在来来去去的不同女体间,我也尝到了别样的滋味。
有一次,欧洲某强国大使[指保罗·克罗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驻日大使任期为1921—1925),他是个剧作家、诗人、外交官,曾任驻日法国大使。代表作为《缎子鞋》(Le Soulier de satin)](我是听服务生聊天得知)的伟大躯体坐到我膝上。比起政治家的身份,他更是享誉国际的诗人,能触摸到这位大人物的肌肤,令我骄傲不已。他在我身上与几名同胞交谈了约莫十分钟,随即离开。当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聊些什么,但每回他做手势,那比常人温暖许多的肌肉就跟着收缩隆起,搔痒般的触感带给我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
当时,我倏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倘若用利刀从皮革后方猛力刺向他的心脏,后果将如何?势必会造成致命伤,使他再也无法起身。为此,他的国家和日本政治圈,将会掀起多么惊心动魄的波澜?报纸会登出多么富于煽情的报道?他的死不仅严重影响日本与他祖国的邦交,从艺术方面来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损失。而这么一桩大事,却能在我举手投足间轻易实现。想到这里,我莫名得意起来。
还有一次,某国的知名舞蹈家访问日本,碰巧投宿这家饭店,虽然只有一次,但她确实坐上我的椅子。除了类似大使时的感受外,她更带给我前所未有的理想肉体触感。面对那举世无双的美,我无暇兴起下流的想法,只能怀着看待艺术品的虔敬心情去赞颂她。
此外,我还有过许多稀奇古怪、超乎想象和毛骨悚然的经历,不过细述这些事迹并非此信目的,铺叙得太冗长。就让我尽快切入重点吧。
且说,潜进饭店几个月后,我的命运出现了变化。经营者由于一些原因决定回国,饭店原封不动地转让给某日本公司。接手的老板调整了其奢华的营业方针,打算改造成平民化的旅馆,以追求更大的利润。一些不用的摆设便委托某大型家具行拍卖,我的椅子也名列目录中。
得知这件事,一时之间我好不失望,甚至考虑趁机重返花花世界,展开新生活。当时我偷窃存下不少钱,即使回到现实,也不必再过从前的穷酸日子了。可是回头一想,尽管离开异国饭店令人沮丧,却不失为一个新希望。几个月来,虽然恋上无数异性,但全是外国人,因此不管多喜爱、多惊艳于她们的肉体,精神上始终不觉得满足。日本人只能对日本人萌生真正的爱情吧,我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恰好我的椅子送去拍卖,或许这次会是日本人买下,然后放在家里,这就是我的新希望。总之,我决心在椅中继续生活一段时间。
我在旧货商的店面度过了几天极为难熬的日子。不过幸运的是,拍卖开始后,我的椅子马上被标走。大概因为虽然老旧,却仍是张十分引人注目的豪华椅子吧。
买家是个官员,住在离Y市不远的另一个城市里。在从旧货商的店面前往宅邸的好几里路上,卡车剧烈震动,我在椅子里真是饱尝痛苦,难受得要命,但与如愿卖给日本人的喜悦相比,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是栋气派的小洋楼,我的椅子被摆在宽敞的书斋里。最让我满意的是,比起男主人,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更常使用。其后的一个月间,我无时无刻不与女主人在一起。除用餐和就寝外,女主人柔软的身体总是坐在我上方。因为这段时日,女主人总是关在书房里埋头写作。
我有多深爱她,用不着在信里逐一细述,她是第一个和我的肌肤接触的日本人,且身躯完美无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爱情,与此相比,饭店里的诸多经验简直不值一提。证据就是,唯独对这个女主人,我心生前所未有的念头。我不甘心限于只是偷偷爱抚,还千方百计地想让她察觉我的存在。
如果可能,我希望女主人意识到椅子里的我,甚至一相情愿地期盼能得到她的爱。可是,我该怎么暗示她才好?直接说出椅内藏着一个人,她肯定会大惊失色地告诉主人和仆佣吧。这样不仅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我也将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惩治。
所以我尽最大的努力,至少让女主人觉得舒适无比,可能的话,进而爱上这张椅子。身为艺术家的她,想必较常人更为纤细敏感。如果她从中感觉到生命,不把椅子当成一件物品,而视为一个生命喜爱有加,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将身子投向我时,我总是尽量轻柔地接住。她疲倦的时候,我会悄悄挪动膝盖,调整她的姿势。碰上她昏昏沉沉地打盹儿时,我便极其轻微地晃动双膝,担负摇篮的任务。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报,抑或只是错觉,最近女主人似乎深爱着我的椅子。她会像婴儿处在母亲怀中,或少女回应情郎的拥抱般,带着一股柔情蜜意窝进椅子。我几乎能看见她在我腿上挪动身体的娇怜模样。
于是,我的热情一天比一天炽烈。终于,啊,夫人,我产生了一个自不量力、无法无天的愿望。只要能见心上人一眼,与她说说话,我死而无憾。唉!我竟苦恼到这种地步。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说的心上人(请原谅这不可饶恕的冒犯)其实就是您。自您先生从Y市的旧货店买下我的椅子后,可悲的我便一直对您仰慕不已,奉献出无尽的爱。
夫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能否见我一面?就算一句也好,请施舍可怜的丑汉一声安慰吧。我绝不敢期望更多,因为我这丑恶肮脏的家伙实在不配再多奢求。请允许这不幸男子最后的恳求吧!
昨晚为了写信,我溜出府上。因为当面向夫人开口请求太过危险,何况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当您读这封信时,我正担忧得脸色苍白,在府上周围徘徊着。
若您肯答应这冒昧至极的请求,请将手帕盖在书斋窗户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后,我会装成平凡的访客,到贵府玄关。
这封诡异的信以一句热烈的祈愿作结。
读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骇人的预感吓得惊慌失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摆着那张恶心扶手椅的书斋,跑进日式卧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读那封信,直接撕掉,却又挂着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几行。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
啊,这是多么惊悚的事实!她每天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哦,太可怕了!”
她背后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哆嗦。这没来由的颤抖怎么都无法停息。
她惊吓过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检查椅子?那么恐怖的事,她怎么做得了。纵然里面已空无一人,也必定残留着食品和他的秽物。
“太太,有您的信。”
佳子赫然一惊,回头一看,女佣拿来一封似乎刚刚才送达的信。
佳子无意识地接下,就要拆开时,不经意地望向上头的字,吓得忍不住松了手。写着她的姓名、住址的笔迹,与那封怪诞信件的一模一样。
良久,佳子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开封。最后她仍撕开封口,战战兢兢地读起来。来信很短,但内容奇妙得令她不禁再次一惊。
唐突去信,还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爱老师的作品,之前附寄的稿件是我生涩的创作,若老师能够一读,予以指教批评,实是不胜荣幸之至。出于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笔前先行投函,老师或已阅览完毕,不知感觉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动老师一二,我将无限欣喜。
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写,但标题预定命名为《人间椅子》。
那么,不揣冒昧,伏乞赐教。草草。
(《人间椅子》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book_title]接吻
『一』
山名宗三最近乐得手舞足蹈,身边总笼罩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暖烘烘、软绵绵、玫瑰色彩的馨香气息。连面对公家机关的破桌子孜孜不倦地工作时、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铝制便当盒里四四方方的米饭时、四点整就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宛如强风蹿过街旁柳树时,周身都围绕着这样的空气。
因为一个月前,山名宗三刚迎娶了娇妻,两人还是恋爱结婚的。
有一天,四点钟一到,山名宗三便像刚下课的小学生一样归心似箭,不顾课长村山仍在收拾桌上凌乱的物品,就冲出公家机关,目不斜视地直奔回家。
阿花现在想必正系着红发带,倚在饭厅那只长方火盆边,凝望料理好的晚餐低声笑着(阿花这女人多爱笑啊)。她一定准备着等玄关格子门一开,便兔子似的跳上来,迫不及待欢迎我回家吧。哈哈,可爱的小东西——实际情况可能不是这样的,但如果将山名宗三沿路的心情加以图解就是如此。
“今天来吓唬吓唬那家伙。”
宗三走到家门前,边想边暗暗窃笑。他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打开格子门,拉开玄关的纸门,脱鞋时也小心不发出声响,一下子溜到饭厅前。
“马上就咳几声吗?不,等会儿,先瞧瞧她一个人时是什么模样。”
宗三透过纸门上的破洞偷偷看了看饭厅,这一看不得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浑身僵硬。他万万没想到,里头竟上演着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
『二』
不出所料,阿花坐在长火盆前,桌上摆着晚餐,料理上头覆盖着布巾。然而,最重要的阿花并没有在呵呵地笑,不仅如此,她一脸严肃,潸然欲泣的眼紧盯着捧在手里的照片,又是亲吻又是拥抱,叫人看不下去。
不过,由于山名宗三早就心存疑虑,见状只觉胸口一刺,心脏突突乱跳。他悄悄退到两三张榻榻米后,而后故意踩出沉重的脚步声,粗鲁地打开纸门,说:
“喂,我回来了。”
他一副“怎么没出来迎接我”的神情,一屁股在长火盆对面坐下。
“哎呀!”
阿花惊叫,倏地将照片塞进和服腰带,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结结巴巴,但总算是沉住气开口:
“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真对不起。”
那格外贤淑的口吻全是骗人的,宗三心想。她把照片藏起来的举动,绝对没看错。开门前,宗三还小小自恋了一番,但见她窘迫的模样,想必不是自己的照片。一定是那家伙,可恶的课长村山的照片。
宗三这么怀疑是有理由的。
新婚妻子阿花是课长村山的远亲,曾寄住他家很长一段时间,因着缘分嫁给宗三。不必说,牵线的当然是村山。村山虽位居课长,但十分年轻,年纪与宗三相差不远,尽管有家室,妻子却是街坊间出名的丑八怪。一旦心生疑窦,便觉得事事有蹊跷,如今也不知道宗三是不是傻乎乎地接了别人不要的二手货。
再说还有一件可疑的事,阿花时常去拜访村山家。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光宗三所知,她已去过四五趟,有几次甚至深夜才回来。
宗三天生是个醋坛子,越想越不甘心,气得胸口都快炸裂了。然而,夫妇俩依旧没事似的吃完晚饭,只是不像平常那样有说有笑,宗三又不好在没问清真相前把自己关进书斋,于是两人只能莫名尴尬地面面相觑。
“那到底是谁的照片?”
宗三总算忍住不断涌到嘴边的这句话,静静观察阿花的一举一动。这个善嫉的丈夫十分阴险,认为就寝前,阿花肯定会把照片收到某处。他打算弄明白后,晚点再去找出来。
『三』
过了一会儿,阿花默不吭声地站起,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不是厕所的方向,似乎是往储藏室。身为穷酸腰便[腰际绑着便当通勤,意指上班族,带有侮蔑的意思。明治、大正时代的堀端通相当于公家机关下级官员通勤的路线,俗称腰便街道。]的宗三,因父亲是下级武士,房子虽旧,储藏室却十分宽敞。那么,阿花是打算把照片收到柜子里吗?储藏室柜子很多,事后再找会搞不清究竟是哪一个,还是跟踪阿花比较好。于是宗三悄悄起身,像条影子般尾随着老婆。
果不其然,目的地是储藏室。阿花刚进去,还在摆弄柜子的锁。不知她打算收进哪个柜子的抽屉?幸好纸门上有个破洞,宗三凑上前。然而,室内仅装着一只两房共用的五瓦灯泡,加上洞的大小只够一只眼偷看,他煞费了一番工夫才瞧清楚,是正对入口的橱柜左上方的小抽屉。只见阿花将东西朝那儿一扔,啪的一声关上抽屉,匆匆就要返回门口。
撞个正着可不妙,宗三逃回饭厅,点燃敖岛牌香烟[明治三十七年在专卖公社出售的国产附烟嘴纸卷烟,二十支装,昭和初年定价八分。昭和三年的生产量为六十七亿六千万支,是仅次于朝日(一百五十亿六千万支)的人气香烟品牌。昭和十八年停止出售。]便往嘴里送,大口抽烟佯装没事。
接着,两人互瞪似的对看着,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但任何一方都未主动说破,只意兴阑珊地闲聊两三句,转眼就到了九点。宗三心底有事,尽管时间还早,仍勿勿先上床。
深夜,宗三辗转反侧,听到阿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心想应该不要紧了,便爬出被窝,拢起睡衣前襟,偷偷摸摸地溜出寝室。不必说,他的目的地正是储藏室。好不容易抵达后,他紧张地拉开正面橱柜上方最左边的小抽屉,有了有了,果然不是他瞎猜。十几张大大小小的照片重叠错落,最上面那张村山课长的半身照显得格外人模人样。为慎重起见,宗三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一张张检查,但男人的照片只有村山一张,其余全是阿花的生活照。千真万确,此事再不容怀疑。可恶,要怎么收拾残局?在愤恨与寒冷交逼下,宗三禁不住浑身战栗,咬牙切齿。
『四』
隔天,宗三一言不发地夺过阿花递来的便当,匆匆赶往公家机关上班,连同事的笑脸也让他满腔怒火。一想到自己为了微薄的月薪,对那可憎的课长哈腰鞠躬,便气得想狠狠揍倒每个人。他连招呼都没打就坐下,闷声不响地睁大充血的双眼,盯着空无一人的课长桌子。
没多久,课长穿着时髦的西装、挟着大公事包来上班。大家都在座位上行礼,课长轻轻回礼就座,把公事包摆到桌上。宗三当然没行礼,仅用怒火中烧的眼神瞪着课长。
村山课长大略整理了一下桌面,咳一声,语调不太流畅地说:
“山名,过来一下。”
宗三实在不想理睬,无奈不能这么做。他不甘心地起身,走到课长桌前,礼貌却不逢迎地问“有何指教”,然后就默不做声地杵着。然而课长毫无所觉,像平常那样唠叨起来:
“喂,你怎么统计的?最重要的平均数字去了哪儿?”
仔细一看,没错,是自己的疏忽。换作平常,宗三早就乖乖退下了,但今天可不行。他愈发愤怒了,话也不回,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只列总数,你认为这份统计是什么?我要的是平均,这还用教吗?”
“是嘛!”
宗三突然放声大吼,一把扯过文件便返回座位。原本预备挑毛病以消磨时间的课长,被吓得愣住了。
宗三回座后立刻埋头振笔疾书。他在乖乖地订正统计数字吗?当然不是。他摊开一张白纸,首先用力地写下“辞呈”两个大字。
『五』
宗三把小学生誊写般字迹斗大的辞呈扔到吃惊的课长面前,吐出一口恶气,才上午十一点钟,就大摇大摆地回家了。
“阿花,你过来。”
宗三一屁股坐在长火盆前,准备开始谈判。由于昨晚那尴尬的情况,阿花也提心吊胆。
“咦,你回来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我身体好得很。听着,从今天起我不干公务员了。还有,我会辞职,原因是和村山起了冲突。以后不许你再出入村山家,你得牢牢遵守这个吩咐,”
“哦……”阿花一声惊叫,说不出话。
“啊,对了。”宗山装作若无其事,“你应该有村山的照片,拿来。”
看丈夫怒气冲冲,阿花没法拒绝,只得不情愿地取来那张照片。宗三在阿花面前,恨恨地将照片撕得稀烂,扔进火盆烧毁,之后神情总算清爽许多。
做到这个地步,阿花不可能还不明白。从丈夫的模样,她看出这些举动是为什么,却无论如何都要丈夫亲口说出来。于是便借助女人的本领,一会儿闹别扭、一会儿可怜兮兮泪流不止,使尽一切手段,丈夫终于招出了偷看的事。
怎么样,这下没法反驳了吧?我连藏照片的地方也查得清清楚楚,理当万无一失才是。宗三带着胜利者的得意,从容不迫地盯着阿花。
只见阿花突然身子一伏,宗三以为她在哭泣,岂料她竟放声哈哈大笑。
“哎呀,我原本以为是什么大事,亲爱的,你实在太过分了,村山先生跟我……呵呵呵……真会瞎猜。那张照片其实是……哎哟,是你的照片啦。”
阿花说着忽然满脸绯红,赶紧掩住脸。
“我的照片?胡说八道,哄我也没用。我可是跟踪你到储藏室,亲眼看到你放东西的位置。那抽屉除了村山的照片外,别说我的照片,连半张其他男人的照片都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哪来这么多照片?你肯定是睡迷糊了。你的照片只有一张,我很小心地收在抽屉的资料盒里。你究竟是看到了哪个抽屉?”
“正面橱柜左上方的小抽屉。”
“咦,正面?奇怪,我昨天放进左边的橱柜了啊。抽屉是在左上角,不过是完全不同的柜子。”
“不可能,你果然想哄我。从纸门上的小洞偷看到的,不可能一眼看见左边橱柜,绝对是正面橱柜。当时再怎么急,我也不可能完全搞错方向。”
“真诡异。”
“一点儿都不诡异。你是为了掩饰,才那样信口胡诌。别再白费工夫,徒劳挣扎了。”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绝没看错。”
最终居然演变成了奇妙的争执。丈夫坚持是房间正面靠墙的橱柜,妻子却声称是左侧墙边的橱柜,两人的说法相差九十度。
『六』
“啊,我知道了!”阿花突然叫道,“亲爱的,嗳,你过来这儿看看,我明白啦。”
阿花拼命拉扯宗三的袖子,宗三没办法,只好跟去,目的地是储藏室。
“这个,亲爱的,一定是这个。”
阿花指着一座新衣柜,那是去年年底拿了临时津贴,加上定期储蓄的存款利息——邮局里的三年期存款利息,买齐的一组新式衣柜。这有什么不对劲儿?
“你明白了吗?喏,就是橱柜门上的镜子啊。柜门打开,镜子恰好在破洞前方,挡住正面的橱柜,反射出左侧柜子,看来就像在正面一样。”
的确,假如柜门在纸门孔前打开四十五度角,映于镜面的左侧物品便如同在正面一般。两座橱柜外形十分相似,搞混也不奇怪。尤其当时灯光昏暗,宗三又很匆忙。原来是我弄错了,意外的真相让宗三大为懊丧。
鲁莽地认定是别人的照片,原来是天大的误会。如果阿花是太想念宗三,忍不住亲吻、拥抱宗三的照片,那这样冤枉她简直太残忍了。明明该高兴得浑身发抖,却因误解而火冒三丈,还递出无法挽回的辞呈。
现在情况逆转,一口气扳回劣势的阿花却真的哭了起来。
你辞掉了公务员职位,明天起我们吃什么?经济差成这样,怎么可能立刻找到新工作。话说回来,咱们家境根本没好到能让你坐吃山空,你实在太冲动了。再者,我出入村山家,这不也全是为了让你能出人头地吗?谁高兴去拜访那种地方呀?一点儿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意……阿花说着,还不断地生气、怨懑、悲叹,真是难以收拾。
山名宗三哑口无言,顿觉前途茫茫。“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嫉妒。”他深深感叹。
但各位读者,男人即使看来有点儿阴险,骨子里仍大都是老好人。反倒是女人表面上好像傻得一问三不知,心底其实都盘踞着天生的狡诈。好比这个阿花,她真如故事中所呈现的那般纯洁贤淑吗?相当可疑。那镜子诡计难道不会是她的临时创意吗?倘使她亲吻、拥抱的果然是村山课长的照片,又将如何?
不管怎样,身为男人的山名宗三,是没心机猜疑到这么深的地步的。
(《接吻》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book_title]跳舞的一寸法师
“喂,阿绿,你发什么呆?过来一起喝一杯吧。”
男子贴身内衣上套着镶金边的紫缎四角裤,叉腿站在打开盖子的酒桶前,异常温柔地说。
注意力都放在酒上的几个男女觉得他话里似乎暗藏玄机,全都望向阿绿。
舞台角落,一寸法师[一寸法师是日本民间故事中的一个小矮人,这个词也用来指称个子矮小的人,如侏儒,带有贬意。]阿绿靠在木柱子上,远远看着同伴们的酒宴场景,受到同伴的邀请,他一如既往地摆出好好先生的模样,咧着大嘴笑道:
“俺不会喝酒啦!”
听到这话,微带醉意的杂技师全部逗趣般哄堂大笑。男人粗哑的嗓音和胖女人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帐篷内。
“这用不着你说,我很清楚你没多少酒量。不过今天特别,得庆祝演出的盛况空前。就算你是个残废,也不必这么不领情嘛。”
穿着紫缎四角裤的粗犷汉子肤色黝黑、厚唇,年约四十,他再次柔声说。
“俺不会喝酒啦。”
一寸法师依然笑着回答。他是个有着十一二岁儿童身躯,搭配一张三十岁男子面孔的怪物。脑门像福助[一种大头的福神玩偶]般平坦,倒洋葱形的脸上,深深的皱纹犹如蜘蛛往四面八方伸展的脚,眼睛硕大、鼻子滚圆,笑的时候嘴巴咧得好像要裂至耳边,鼻下还有一抹淡黑的胡楂,极不协调。他脸色青白,只有嘴唇异样鲜红。
“阿绿,要是我帮你斟酒,你肯赏脸喝一杯吧?”
踩球美人阿花微醺的粉红面孔漾着微笑,自信满满地插嘴。阿花在村里艳名远播,我也知道她。
阿花正眼望向一寸法师,他有些慌,霎时露出微妙的神情。那是怪物的羞耻吗?可是他扭捏了好一会儿,依旧重复相同的话:
“俺不会喝酒啦。”
他虽和之前一样在笑着,话音却低得仿佛卡在喉咙里。
“别这么说,喝一杯嘛。”
紫缎四角裤满不在乎地走上前,揪住一寸法师的手。
“喏,既然被我抓住,你就别想逃。”
他说着用力拉扯一寸法师。
小不点儿阿绿,虽扮演着小丑却一点儿都不高明,活像十八岁姑娘般,以诡异的娇羞模样紧攀住身旁的柱子,不肯放开。
“别这样,别这样!”
然而,紫缎子硬要拉他,每扯一下,阿绿抓住的柱子就跟着一弯,整个帐篷便如遭大风吹袭似的晃动,乙炔吊灯打秋千般猛地摇晃个不停。
我不禁心生恐惧。一寸法师执拗地紧抱着圆木柱不放手而紫缎子使劲拽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这情景仿佛暗示一种不祥的预兆。
“阿花,别理那种小不点儿。喏,唱首歌听听吧?伴奏的!”
我忽然发现身旁一个留着八字胡,说起话却莫名娘娘腔的魔术师正殷勤地劝着阿花。新来的伴奏大婶八成也醉了,猥亵地笑着附和:
“阿花,唱歌好啊,来热闹一番吧,今晚闹个痛快!”
“好,我去拿乐器。”
同样只穿着贴身内衣的年轻杂技师突然站起来,越过还在争吵的一寸法师和紫缎子,跑向用圆木搭建而成的二楼后台。
八字胡的魔术师不等乐器拿来,便径自敲着酒桶边缘,扯开又粗又低的嗓子,唱起三曲万岁[成立于明治中期,用鼓、三味线、胡弓等伴唱的俚曲,也称俄狂言(业余歌者演出的即兴短剧)。],两三个踩球姑娘胡闹着唱和,这种时候,成为靶子的总是一寸法师阿绿。万岁曲以下流的曲调把他唱进歌词,一首接一首。
原本各自聊天说笑的人逐渐受曲调吸引,终于演变成全体合唱,不知不觉间三昧线、鼓、钲、梆子(应该是刚才的年轻杂技师取来的)也加入伴奏,震耳欲聋的奇特交响乐几乎要把帐篷的顶掀翻。每句歌词末尾都附和着惊人的怒吼和拍手声。随着酒意渐浓,男男女女疯狂地欢闹起来。
欢闹中,一寸法师和紫缎子仍争执不休。阿绿放开圆木嘿嘿傻笑着,小猴子般四处奔逃。一旦他溜走,动作可是非常敏捷的。大个头的紫缎子被低能的一寸法师耍着跑,不由得有些恼怒。
“可恶的小不点儿,等一下你可别哭!”
他一边叫喊着恐吓的话一边追赶阿绿。
“对不起,对不起!”
顶着三十岁面孔的一寸法师,像个小学生似的全力逃躲。他不知道有多害怕给紫缎子逮住,然后被他压进酒桶中。
这奇异的景况让我想起《卡门》[乔治·比才(Georges Bizet)根据法国作家普罗斯佩尔·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的小说改编的歌剧《卡门》(Carmen)(1875年初演)中的高潮场面。香烟工厂的女工卡门诱惑中士唐·何塞,使其堕落,并背叛他,还将何塞送给她的戒指当场扔掉,何塞因忌妒而疯狂,用短剑刺杀卡门]中的杀人场面,不知为何(大概是服装的缘故),追赶与被追赶的何塞与卡门,仿佛伴随斗牛场传来暴烈的音乐及呐喊声出现在我眼前。套着贴身内衣的紫缎子,追逐着穿鲜红小丑服的一寸法师。三昧线、钲、鼓、梆子,还有颓废不入流的三曲万岁为两人配乐造势。
“混账畜生,总算捉到你了!”
紫缎子终于扬声大喊。可怜的阿绿在他粗壮手臂中,脸色惨白地抖个不停。
“让开让开!”
紫缎子把挣扎着的一寸法师高举在头上,朝这边走来。众人都停止歌唱,望向他们,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依稀可闻。
眨眼间,倒吊的一寸法师脑袋“啪”的一声浸到酒桶里。阿绿短小的双手在空中挥舞,酒沫哗啦啦四处喷溅。
穿着红白条纹肉色内衣或半裸的男女,牵手促膝,哈哈大笑地看着这一幕。无人来制止这场残忍的游戏。
一寸法师被强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便被扔到旁边。他缩成一团,咳得犹如百日咳病患,嘴巴、鼻子、耳朵到处都喷出黄色的液体。众人仿佛在嘲笑他的痛苦,又开始合唱三曲万岁,反复用不堪入耳的恶语咒骂。
一寸法师呛咳了一阵,像具尸体瘫倒在地。穿贴身内衣的阿花在他身上起舞,丰满的腿脚屡屡跨过他的头。
拍手、呐喊与梆子声震耳欲聋地喧闹个不停,现场已没有半个正常人,大伙疯狂嘶吼着。阿花配合快节奏的万岁曲,不断跳着凶悍的吉卜赛舞。
一寸法师阿绿总算睁开眼睛,丑陋的面孔如猩猩屁股般赤红。他大口喘着气,肩膀不断起伏,摇摇晃晃地想起身。这时,跳累了的踩球姑娘晃着硕大的臀部到他面前。不知是故意还是碰巧,她一屁股跌坐在一寸法师的脸上。
阿绿仰面被压了个正着,痛苦地呻吟着,在阿花的屁股下挣扎。醉酒的阿花模仿骑马的姿势,和着三昧线的旋律“嘿、嘿”吆喝,不停往阿绿脸上掴巴掌。众人爆笑不止,响起一片喧嚣的掌声。然而,阿绿垫在巨大肉团底下,连呼吸都不能,尝到半死不活的痛苦滋味。
一会儿后,一寸法师总算得到释放。他依旧露出痴憨的笑容,坐起上半身,仅闲聊般地低语:
“真过分哪!”
“喂,咱们玩扔球吧。”
突然间,一个擅长单杠的青年站起来叫喊。众人似乎都熟知“扔球”的意思。
“好哇!”一名杂技师答道。
“别吧,那样太可怜了。”八字胡魔术师看不下去似的插嘴。只有他穿法兰绵绒西装,打着红领带。
“来哟,扔球!扔球喽!”
青年不理会魔术师,径自走向一寸法师。
“喂,阿绿,开始啦。”
青年话声刚落,随即拉起残废,一掌拍向他眉间。一寸法师突遭一击,像颗球不停旋转,往后跌去。另一个青年伸手一按,扳过他旋转的身躯,又使劲朝他额头一推,可怜的阿绿再次陀螺般团团转回原先那青年面前。这诡异的残忍抛接球游戏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不知不觉间,合唱转为出云拳[另名安来拳,和藤八拳一样,是酒席间的一种猜拳游戏。此种酒拳配合安来节或它的拍子,搭配即兴词句,使出庄屋、狐、铁砲三种拳,像猜拳一样决胜负。]的旋律,梆子和三昧线奏得震天响。东倒西歪的残废脸上挂着执著的微笑,继续扮演他不可思议的角色。
“别做那种无聊事了,咱们各显神通比个高下。”
一个厌倦了虐待残废的人叫着,无意义的怒号和狂乱的掌声热烈回应。
“使出各人的看家绝活没意思,要表演压箱的秘密才艺,懂吗?”紫缎子命令式地大吼。
“首先从阿绿开始!”
有人坏心眼地附和,掌声骤然响起。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的阿绿听到这粗暴的提议,依然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接受。他那丑陋的面孔即使在该哭的时候,也一样能微笑着。
“那么,我有个好主意。”醉得满脸通红的踩球美女阿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叫道,“小不点儿,你表演胡子先生的大魔术啊,千刀斩美女,不错吧?快表演嘛!”
“嘿嘿嘿……”残废盯着阿花痴笑,硬灌下的酒使他的眼神格外迷茫。
“嗨,小不点儿,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只要我吩咐,你什么都肯做,对吧?我爬进箱里让你表演,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吗?”
“哟,一寸法师你这个大情圣!”又爆出一阵掌声和笑声。
小不点儿、阿花及美女斩首大魔术表演,醉汉们为这绝妙的组合兴奋不已。众人步伐凌乱地摆放好所需的道具。舞台正面与左右两侧放下黑幕,地板上也铺了黑布,前方摆上一只棺材大小的木箱和一张桌子。
“来咯,好戏开锣!”
三昧线、钲与梆子熟悉的合奏前奏响起,阿花牵着残废来到黑幕前。她穿着紧身肉色衬衣,阿绿则套上松垮的鲜红小丑服,依旧咧着大嘴笑个不停。
“快说开场白啊,开场白!”有人吼道。
“伤脑筋,真伤脑筋。”
一寸法师嘀嘀咕咕,还是开了口。
“嗯,接下来要献给各位的,是神秘惊奇大魔术——美人斩首。将姑娘放进箱中后,鄙人会拿十四把日本刀,一刀、两刀……由四面八方贯穿其身。呃,仅仅这样想必无法满足各位,所以鄙人将砍下姑娘的头颅,摆在桌上示众。喝!”
“精彩,精彩!”
“说得简直一模一样啊!”分不出是赞赏或揶揄的呼喊掺杂在乱拍一通的掌声中。
一寸法师外貌愚蠢,但不愧是干这行的,舞台上的口白念得真好。从声调到内容,与八字胡魔术师平常表演的分毫不差。
而后,踩球美女阿花婀娜一揖,柔软的身子便藏进棺材般的箱子内。一寸法师封盖,扣上一把大锁。
一束日本刀摆在地上。阿绿一把把拾起,一刀刀插在地板上,证明那些并非假刀,接着再将刀穿进箱子前后左右的小洞。每刺入一刀,箱里就传来惊骇的惨叫——令观众战栗不已的那种惨叫。
“呜,救命!混账东西,这家伙真想杀我!啊,救命、救命……”
“哇哈哈。”
“太精彩啦!”
“简直太像了。”观众欢喜无比,纷纷拍手叫好。
一把、两把、三把……刀子的数目逐渐增加。
“总算遭到报应,这个丑八婆!”一寸法师开始表演起来,“竟敢、竟敢瞧不起俺,这下尝到残废的厉害了吧。”
“啊,啊啊!救命、救命……”
万刀穿身的箱子,如装着活物般不住颤动着。
观众沉迷于这逼真的演出,如雷的掌声不绝于耳。
终于,第十四把刀子刺进,阿花的惨叫转为病人垂死前的呻吟,那已是不成句的咻咻喘声。不多久,连喘息也停了,原本动个不停的箱子完全静止。
一寸法师的肩膀上下起伏着,气喘吁吁地直瞪着箱子,额头一片冷汗涔涔,好似泡了水一样,良久没有动弹。
观众也陷入奇妙的沉默。打破死寂的,只有大伙儿因酒精而变得剧烈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阿绿慢吞吞地捡起预备的大板刀,宽阔的刀身像青龙刀似的,边缘参差不齐。他先往地上一戳,展示刀刃的锋利,再取下大锁,打开箱盖。他把刀刺进箱中,仿佛真在锯人头,箱里传出嘎叽嘎叽声。
而后,阿绿摆出锯好的动作,扔下大板刀,故作神秘地把一样东西掩在袖底,走向旁边的桌子,咚的一声将东西搁在上面。
他揭开袖子,露出阿花苍白的头颅。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水,质感之逼真,没人会把它当做红颜料。
一股冰冷的寒意蹿过我的背脊,直冲头顶。我知道那桌底贴着两片镜子,呈直角背面藏着穿过地底密道前来的阿花躯体,算不上稀奇的魔术。然而,我这毛骨悚然的预感是怎么回事?是因表演者并非平常那温和的魔术师,而是容貌叫人不安的残废吗?
漆黑的背景前,一寸法师穿着高僧绯衣般的鲜红小丑服,呈大字形站在那儿,脚边扔着沾满血糊的大板刀。他面对观众,无声无息,却依旧咧嘴大笑。但那依稀可辨的声音是什么?是不是残废裸露在外的洁白牙齿在上下打战?
观众依旧悄然无声,宛若目睹骇人景象似的面面相觑。不久,紫缎子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朝桌子走近两三步。
“呵呵呵!”
突然间,女人欢快的笑声响起。
“小不点儿表演得实在漂亮!呵呵!”
不必说,那是阿花的话声。苍白的头颅在桌上大笑。
一寸法师忽然以袖子掩住头颅,大步走到黑幕后方,只留下有机关的桌子。
看完残废精彩绝伦的演出,观众的叹息延续了好一会儿,连魔术师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没多久,“哇”的呐喊震动了整座小屋。
“抛起来!把他抛起来!”
有人这么叫,他们成群结队冲向黑幕后方。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一个不小心绊住腿,如多股诺骨牌倒成一片。一些人爬起,又摇摇晃晃地跑过去。空掉的酒桶旁,仅剩睡着的人们像市场的死鱼般东倒西歪。
“喂,阿绿!”黑幕后传来某人的叫声。
“阿绿,不用再躲了,出来啊!”又有人叫。
“阿花姐!”女人大叫。
没有回应。
难以言喻的恐怖令我全身战栗。刚才确实是阿花的笑声吗?高深莫测的残废会不会塞住地板上的逃脱机关,把阿花刺死,将她斩首示众?难道那是死者的笑声?愚蠢的杂技师不知道名为八人艺[日本自古即有的一种表演,一人演奏八种乐器,或发出八个人的声音,腹语术似乎也是其中之一。但现今的腹语术系统与八人艺不同,受到欧美的影响而有所变化,据说在昭和十五年左右演出的川田义雄、古川罗巴、澄川久是腹语术的始祖。]的魔术吗?谁能断定这怪物没学过那种闭着嘴由腹中发声,使死物说话的神奇技巧?
我猛然过回神,只见帐篷里烟雾密布。要说是杂技师抽烟的烟雾,有些不对劲儿。我心中一惊,冷不防冲向观众席角落。
不出所料,赤黑火舌大口吞噬着帐篷的裙摆,火势似乎早已包围了四周。
我总算勉强钻过燃烧的帆布,逃到外面的荒野。广阔的草原上,白月光洒遍每一个角落。我信步跑向附近的住家。
回头一看,帐篷已延烧至三分之一。当然,圆木鹰架和观众席的地板也烧了起来。
“哇哈哈!”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远远地听见酒醉杂技师在火焰中的疯狂笑声。
那是谁?帐篷附近的小丘上,一个孩子般的人影背对着月亮手舞足蹈。他灯笼似的身材正提着一只如西瓜般浑圆的东西狂舞。
我害怕极了,只能怔立原地,注视着那奇异的黑影。
男子将那圆形的不明物体捧到嘴边,跺着脚往那东西咬去。放开、咬住,放开又咬住,状似愉快地不停舞动着。
如水的月光,照得远处那个怪舞的人影异常黝黑。连漆黑浓稠的液体从男子手中的不明圆形物体、从他唇边不断滴落的情状,都瞧得一清二楚。
(《跳舞的一寸法师》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book_title]毒草
这是个晴朗的秋日。好友来访,我们欢谈一阵后,不知是谁先提议:“难得天气舒爽,要不要出去走走?”由于我家位于城郊,我和朋友便到附近的草原散步。
杂草丛生的原野,白天依然能听见唧唧的虫叫声。草间流过约一尺[一尺约为三十厘米。]宽的小溪,岸上多处小丘隆起。我们在一座小丘山腰坐下,眺望万里无云的晴空,或看着近在脚畔水沟般的小溪,及岸边种类繁多、密密麻麻的小杂草,叹息着“啊,秋天到了”,我们在那个地方待了许久。
突然间,我注意到溪边阴暗处长着一丛植物。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问朋友。
他对天然植物毫无兴趣,只漫不经心地答:“不清楚。”但不管他多讨厌花草,也一定会对这株植物感兴趣。不,唯有越不关注了解自然的人,越容易被其中的恐怖吸引。于是,我带着一种卖弄自己博学的扬扬自得,说起这种植物的用途。
“这叫×××[风干的瞿麦种子、风干的酸浆地下茎、风干的日本牛膝等都具有堕胎效果,作者应是从其中之一获得灵感。乱步大概是为预防万一而加以省略。],几乎随处可见,算不上剧毒,一般认为只是普通的花草,得到的关注甚少,然而却是堕胎妙药,从前没这么多药品,提到堕胎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自古以来,接生婆所谓的堕胎秘方,方中主角就是这种草。”
不出所料,听到这段话,我的朋友一下子被挑起极大的好奇心。他非常热心地请教我究竟该如何使用。我调侃他:“看样子你有急用。”但仍多嘴地告诉他详细的方法。
“摘下一个手掌宽大小的果实,剥掉皮,然后……”
我比手画脚,讲述这类带有隐秘色彩的事、连阐述方式也妙趣横生的,看着朋友佩服地频频颔首应和的神情,我越发巨细靡遗地解释。
既然谈及堕胎,朋友和我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控制生育[大正初期,杂志及书籍介绍美国生育控制主义者玛格丽特·桑格(Margaret Sanger)的活动,生育控制与贫穷的关系逐渐成了讨论的焦点。另外,这篇作品发表的四年前(1922),桑格访日,以此为契机,成立了日本生育调节研究会。]的问题上。身为现代青年的我们都赞成这个观点,讨论起来自然投机。只是,生育控制却遭到人为误用,在不必要的有产阶级间蔓延,而广大的无产阶级却不知道这样的运动。实际上,这附近就有贫民窟般的长屋[外形呈长方形的大杂院,一栋房子隔成好几户合住。],每户家庭的孩子都多得难以想象。我们热烈地探寻这类事情。
就在我们讨论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我脑海不期然地浮现住在后面的老邮差一家。那家男主人在小镇的三等邮局工作了十几年,月薪仅有区区五十圆,中元和年节的津贴各不到二十圆,收入十分微薄。他是个嗜酒之徒,每晚饭后定要喝上一杯。他十分奉公守法,漫长的通勤岁月里,恐怕没有一天缺勤。他已年过五十,似乎很迟才结婚,家中有六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光房租每个月就得付上十圆,拮据至此,一大家子怎么维持得下去?每到黄昏,十二岁的长女便小心翼翼地抱着五合瓶[合为容积单位,一合约零点一八公升。五合瓶指容量约为零点九公升的酒瓶。]去买老父晚餐要喝的酒,我每天都从二楼望着她那悲惨的身影。然后,刚断奶的三岁男孩便会以病怏怏的声音(恐怕是婴儿感受到周围的环境而引发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吧)有气无力地哭上整夜。快满五岁的姐姐脑袋和脸上都长满了肿包,大概是一到晚上就发痒作痛,也歇斯底里地哭叫。他们四十岁的母亲望着这一幕,内心真不知有什么感受,况且她肚里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不只邮差一家如此,他们的隔壁及屋后,同样有着数不清的儿女成群的家庭。而广阔的世间,还有更多比邮差不幸几十倍的家庭。
我们不着边际地聊着这些事,秋季短暂的白昼已进入日暮时分,原本蔚蓝的天空转为淡墨色,附近人家点起褐色灯火,直接坐在泥土地上,莫名地感到寒意。于是我和朋友站起身,准备各自打道回府。就在此刻,先前背对的丘陵倏地传来一股人类的气息,不经意回过头,只见以向晚天空为背景,那里竟伫立着一个木雕般的女人。霎时,在大片的天空下,她宛如遗世独立的异形,放大的身形占据我所有的视野。然而,下一瞬间我便察觉那是比妖怪更惊悚的东西。那个化石般杵在原地的女人,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住在屋后的邮差家可怜的大肚子老婆。
我脸上的肌肉仿佛僵住,当然打不出招呼。对方眼神空洞、望向别处,连余光也丝毫没掠过我们。不必说,这无知的四十岁女人一句不漏地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谈话。
我和朋友落荒而逃,一路上异常沉默,甚至没好好道别。想象那番话意外遭到窃听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们——特别是我——真的吓坏了。
回家后,我越想越在意那名妇人,她肯定从我说明那植物的用途时便已经站在那儿了。我极其夸张地强调服用后能多轻松,且毫无痛苦地顺利堕胎。儿女成群的孕妇听在耳里,自然而然会想到什么?为了生下这个小孩,必须由捉襟见肘的家计中再挤出若干费用。都已近暮年,却得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背着三岁的孩子,洗衣煮饭。几乎每晚咆哮的老公今后将更加暴躁易怒,五岁的女儿也会越发歇斯底里吧。凡此种种痛苦,通过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便能轻松去除……难道她不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生育控制论者吗?即使那妇人照你说的,暗中葬送一条多余的生命,又如何称得上是罪恶?理智虽能这样想,却难以安抚全身不自觉剧烈哆嗦。我好像犯下了恐怖的杀人罪,心虚不已。
我心虚得坐不住,在家中烦躁地来回踱步。爬上二楼,从看得见那片草原的缘廊远眺阴暗的小丘一带,但邮差老婆早已不在那里。明明有些多此一举,我仍冲下楼梯,踩空两三阶、发出震天的响声后,匆匆套上木屐,打开门口的格子门又关上,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不由自主地再次来到小丘下。
我在已瞧不清前方一间之外的昏黑中,满怀惊惧,不断回头确定没有人监视,总算抵达了那座小丘。灰色薄雾里,一尺宽的黑色溪水潺潺流过。约一间远的草丛中,不知什么虫子在格外清亮地鸣叫着。我浑身紧绷地寻找着,很快发现周围低矮的杂草中,那株植物一枝独秀地伸展出怪物般的粗茎叶与厚实的圆叶,但仔细一看,一根茎叶的半边被折断了,宛如失去单臂的残废,模样悲戚莫名。
暮霭四合中,我心惊胆战地伫立原地,眼前诡异地浮现出一幅情景:面容丑陋像疯子般披头散发的四十岁妇人,在我们离去后,下了莫大的决心,面颊也因此抽搐着,慢吞吞走下山丘,伏地摘下那株植物。那场景是多么滑稽,又多么肃穆啊!我因过度恐惧,差点儿“哇”一声大叫出来,拔腿就逃。
接下来的几天,我虽然在意屋后那可怜的妇人,但极力佯装忘记这回事儿,也尽量不注意家人的闲聊。我一早便出门,流连于各个朋友家,或看戏,或去寄席[日本一种大众演艺娱乐场。],尽量在外面混到晚上。然而有一天,我终于在自家旁的小巷冷不防碰上她。
她看到我,害羞地笑笑(那笑容看在我眼里,是多么惊悚啊),向我打招呼。披散的头发中骇然露出大病初愈似的苍白脸孔,我越不想看,视线越往她的衣带移去。虽在意料之中,我仍禁不住大吃一惊。那是一片仿佛饥饿的瘦犬般、随时会拦腰断成两截的平坦小腹。
接下来,这故事还有一点儿下文。一个月后的某天,我偶然听见祖母和女佣在房里小声谈论一个奇怪的话题。
“一定是流月吧。”祖母说。
“哎哟,隐居老奶奶您啊,呵呵呵……”女佣应道。当然,她实际笑声可没这么高雅。
“这不是你自个儿讲的吗?先是邮差的老婆……”祖母开始屈指数起来,“然后是北村家的阿兼、柑仔店的……叫什么来着?对,阿类。喏,光这一町就有三人,所以本月肯定是流月。”
听见这话,我松了不知道多大一口气,世界仿佛刹那间完全不同了。
“这就是人生吗?”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浮现在脑海。
我步下玄关,忍不住再次前往那座小丘。
这天也十分晴朗,小阳春的天气。无垠蓝空中不知什么鸟正畅快地绕着圈子飞翔。我毫不费工夫地找到那株植物。啊,怎会这样?那株植物的每一茎干都从一半的地方被折断,剩一身不忍卒睹的光秃残骸。
或许是附近野孩子搞的鬼,又或许并非如此。至今我依然不知真相究竟为何。
(《毒草》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book_title]蒙面的舞者
『一』
那个不可思议的俱乐部,我是通过朋友井上次郎得知的。像井上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他特别精通旁门左道,例如去哪户人家便能见到某位女星并和她搭上话、哪条花街可看到淫秽图片[即春宫图。],东京第一流的赌场在哪条外国人街上等等,此外他还拥有许多能够满足我们好奇心的知识。有一天,井上次郎来到我家,敛容正色说:
“你自然不知道,不过我们同伴间有个叫二十日会[此会名称应是改自出版《大众文艺》的二十一日会。二十一日会由白井乔二主持,除时代小说家以外,江户川乱步及小酒井不木等亦是成员。]的特殊俱乐部,算是一种秘密结社,会员全是厌倦了世间一切游戏与娱乐的……唔,来自上流阶层,生活相当富裕。宗旨是追求异于俗世的刺激,极为隐蔽,且名额固定,很少招收新会员。难得这次有个空缺,允许一人入会。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来邀请你,你意下如何?”
一如以往,井上次郎的话总能勾起我莫大的好奇心。用不着多余的劝说,我立刻动了心,“那个俱乐部究竟都做些什么事?”
他迫不及待地解释:
“你读小说吗?外国小说中常出现奇特的俱乐部,好比自杀俱乐部[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于一八七八年所写《新天方夜谭》(New Arabian Nights)中的一篇,描述有名青年误入一个志愿互断性命的自杀俱乐部,最后被弗罗里杰尔王子拯救的冒险故事。]。我们没有自杀俱乐部那么过头,不过十分近似那类追求强烈快感的社团。每月二十日的聚会,必有形形色色叫人惊叹连连的活动。如果让你在现代的日本参加一场决斗,你大概不会参与,然而,二十日会暗地里举办过决斗,尽管不是真要赔上性命。有时,主持者的举动几近犯罪,比如煞有介事地糊弄别人杀了他。由于演技太过逼真,大伙儿差点儿没吓破胆。另外,偶尔也不乏煽情冶艳的游戏。总之,就是举行这类稀奇古怪的活动,体验一般人无法品尝到的冒险滋味,尽情享乐。如何,很有意思吧?”
听完这番话,我半信半疑地反问:
“可是,现在真的存在那种虚拟世界般的俱乐部吗?”
“所以才说你落伍了。你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东京还有比这更刺激、更超现实的东西,这个世界没你们这些君子想的那么单纯。简单举个例子,众人皆知某贵族的沙龙里播放着淫秽的电影,却隐而不宣。然而,那不过是都会黑暗面的一鳞半爪,其实每个角落都潜伏着惊人的事物。”
我终究被井上次郎说服,加入了秘密集会。实际见识后,他的话果真不假,不,简直远远超出原先的想象。仅仅形容为有趣并不恰当,应该说完全符合“蛊惑”的含义,一旦涉足立刻上瘾,不能自拔,我压根儿未曾兴起过退出俱乐部的念头。会员共有十七人,会长是日本桥一家大绸缎庄的老板。与实诚的生意人外表全然相反,他骨子里极为变态,五花八门的活动大都出自于他的创意。那人应该算是这方面的天才吧,每一个提案都异想天开、古怪绝伦,包管让会员欢喜无比。
不仅是会长,其余十六个人也各有怪癖。从职业来看,商人最多,其次是报社记者、小说家——全是响当当的人物——还有一名贵族公子。而我和井上次郎一样,只是一介商务公司的员工,多亏我们的父亲非常有钱,加入如此奢侈的俱乐部,手头也不感拮据。忘了讲,二十日会的会费稍微有点儿昂贵,光参加每月一个晚上的聚会,就要缴固定月费五十圆,特殊活动还需加一倍,甚至是三倍的临时费用,单纯的上班族恐怕消受不起。
我当过二十日会五个月的会员,换句话说,我曾参加过五次集会。如同先前提到的,这是个一加入便终生难以割舍的有趣俱乐部,我却短短五个月就退出,岂不有些蹊跷?这是有理由的,叙述我离开二十日会的前因后果,才是本故事的目的。
一切要从我入会后的第五次集会谈起。假如有机会,我也想向各位介绍过去的四次集会,相信一定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可惜篇幅有限,只好作罢。
有一天,会长绸缎庄老板井关先生造访我家。像这样登门拜访,与每名会员培养感情,了解大家的个性来设计种种活动,是井关先生惯常的做法。通过此番努力,才能策划出满足所有人的活动。尽管拥有这般不寻常的嗜好,井关先生性格却十分开朗,我妻子对他颇为中意,不时主动聊起他的事。且井关先生的太太也相当擅于交际,和我妻子以及每个会员的妻子都非常要好,经常走动聚会。虽说是秘密结社,但并非做什么坏事,会员的妻子私底下也知道俱乐部的存在。她们纵然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也知道众会员以井关先生为中心,每个月举办一次活动。
一如以往,井关先生抚着头发稀疏的脑袋,福神般笑容满面地踏进我家客厅。他体态壮硕,五十开外,看似与那种幼稚的俱乐部沾不上半点儿关系。他规矩地在坐垫上坐下,左顾右盼,然后压低音量,与我商量有关俱乐部的事。
“这次我想办场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活动,也就是举行一场化装舞会。我将邀请相同人数的女子配合十七名会员,在互相不知道面貌的情况下,男女搭档跳舞。嘿嘿,不错吧?我会要求双方尽力乔装打扮,不让人一眼认出,然后依我所发的签分组。简单地说,个中巧妙在于不知道对方是谁。面具我会预先交给你们,请尽量变装得彻底一些,这也算是场竞赛。”
这计划颇有意思,我当然表示赞同。不过,我担心与我配对的女人。
“你去哪儿找那些搭档?”
“嘿嘿嘿。”井关先生发出独特的诡异笑声,“别操心,我不会随便找来一些人,保证绝非卖笑女子。总之,我要让众人大吃一惊,说白了就没意思了。哎,女伴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谈话间,不巧妻子送茶过来。井关先生似乎吓了一大跳,倏地正襟危坐,脸上还挂着不正经的傻笑。
“你俩聊得真开心。”我妻子别有深意地边说边泡茶。
“呵呵,在交换一些生意经。”
井关先生换上另一副面孔,假惺惺地解释道,他向来如此。于是,商谈完毕,井关先生便打道回府。当然,地点和时间早决定好了。
『二』
化装舞会可是我生平的初体验。当天,我依照吩咐,细心乔装打扮,备妥事先收到的面具,前往指定地点。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领略到变装是多么有趣的游戏。我特地拜访认识的美术家朋友,借来一套品味独特的古怪衣裳,还买来长长的假发——虽然应该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我甚至偷拿了妻子的脂粉上妆。瞒着家人悄悄化装,简直愉快得要命。实际上,照着镜子如马戏团小丑般往脸上涂抹脂粉的心情,充满异样的神奇魅力,我总算明白女人为何要在镜台前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总之,打扮完毕,我将一身奇装异服藏在人力车里,赶在晚上八点的指定时刻前抵达秘密集会场所。
场地设在山手某富豪的宅第。车子开抵大门后,我便按事先约定的,向守卫室里的警卫打了个暗号,沿漫长的石子路走向玄关。弧光灯的光线将我诡谲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路面上。
玄关站着一名侍者打扮的男子,想必是俱乐部雇来的吧,他没有显出一丝惊诧,默默地领我入内。经过长廊,踏进西式大客厅,只见已有看似会员的人以及即将共舞的女子,三三两两,或站或走,或坐在长椅上。朦胧灯光照得豪华宽敞的房间如梦似幻。
我在靠近入口的长椅上坐下,环顾房间,想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们的乔装实在太过巧妙,近十名男会员竟如初识的人般,从身材到走路姿势全然看不出一丝端倪。更不必提大家都戴着黑面罩,难以分辨。
姑且不论其他人,不管变装再高明,我也应该不可能认不出老友井上次郎,于是我睁大眼睛四处寻觅。然而,即便进入另一个房间,我也找不出他的任何蛛丝马迹。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夜晚啊!色调昏暗的银黑色大厅里,幽幽反光的嵌木地板上,精心装扮、戴着同款面罩的十七对男女,悄然无语,仿佛安静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某种怪异之事,有人安静伫立、有人蠢蠢欲动。
这样的形容,各位或许会联想到西洋的化装舞会,但绝非如此。尽管是西式房间,大家都身穿洋装,不过这宅第属于日本人,参加者也是日本人,整体氛围极为日式,感觉截然不同。
他们虽十分善于隐藏真面目,但风格却又稍显极端,或者朴素得土气,或者过分超前而显得狂放,与化装舞会这名称极不搭调。再者,妇人娇羞莫名的模样以及婀娜的姿态,与活泼飒爽的西洋女子实在相去甚远。
我望向正面的大时钟,指定时间已过,人全都到齐,井上次郎不可能缺席。我再次睁大双眼,细细审视每个人形态姿势上的差异。不过,尽管发现几个疑似井上的人物,却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一个。一袭黑白大格纹西装、戴着同样花纹猎帽的男子,肩膀线条很像井上;还有那个一身赤黑唐装、戴着中国帽,特意垂条发辫的男子,也十分肖似;但另一名穿着紧身黑衬衣,用黑布包头的男子,走路的样子也颇具那家伙的神采。
大概是房内洒满朦胧光线的缘故,也可能如我先前说的,他们的乔装都太高明了。更重要的是,面具混淆容貌的效果真是惊人。不消说,酝酿出这既奇妙又诡异情景的首要原因,便是脸上那个黑面罩。
不久,刚才领我入内的那名玄关侍者走进充斥着刺探和猜疑、上演着怪谲无声剧的现场,来到主持台前,像背诵课文似的说道:
“让各位久等,现在已到规定时间,看样子似乎是全员到齐了,接下来进入预定活动表上的第一个节目——跳舞。为决定舞伴,请把预先发给大家的号码牌交过来,我会报出号码,同号码的人一组。声明一点,非常抱歉,有些人不擅长舞蹈,所以请别将今晚当成舞会,只需配合音乐手牵手踱步即可,不必顾虑太多,尽管纵情享受。此外,为了助兴,搭档配对完毕后,房里电灯会全部熄掉,请注意。”
侍者应该只是复述井关先生交代的事,可内容着实古怪。二十日会的活动虽然十分疯狂,但这不会有些过头吗?听完这些话,我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
侍者逐一念诵号码,我们三十四个男女像小学生站成两排,形成十七对男女搭档。既然都猜不出平常在一起活动的男同伴,更不可能知道女伴是什么人了。每对舞伴在幽暗灯光下望着彼此的面罩,扭扭捏捏地窥伺对方的动静。连好奇心旺盛、胆大包天的二十日会员们,都有点儿裹足不前。
与我的号码配对的女子,现在正站在我面前,她穿着黑色系礼服,脸上蒙着一块传统的深色面罩,还加戴了一个面具,乍看相当贤淑,丝毫不适合来这样的地方。她究竟是什么身份?舞蹈家、女演员,抑或一般家庭的姑娘?依井关先生先前的口气,应不是艺伎之流。我完全不知道。
瞧着瞧着,我渐渐感觉对方似曾相识。虽然可能是错觉,但我仿佛见过她。我直盯着对方,对方也一样,双眼紧盯着我,细致观察乔装成长发画家的我,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
倘若留声机的乐声慢点响起,或电灯再晚些熄灭,恐怕我就能识破我的拍档,避免那个令我悔不当初的结果。可惜只差一步,大厅已陷入黑暗。
四下顿时一片漆黑,我无可奈何,或说总算鼓起勇气,牵起对方的手。对方也将柔软的手交给我,细心的主持人特意避开快节奏的舞曲,播放安静的弦乐唱片,不管懂不懂舞蹈的人来到这儿都成了门外汉,在大厅中开始旋转。假如这里有一丝光线,肯定极易分心,跳不下去,幸而主办人考虑周密,将场地弄得一片昏暗,因此无论男女都变得格外放得开,最后纷乱的叩叩脚步声,及无数喘息声甚至直冲天花板,大伙儿热烈地翩翩起舞。
我和女伴原本也仅是隔着空气手指交握,客气地走步,接着却慢慢靠近对方。她的下巴搁在我肩头,我的手臂环着她腰际,彼此紧贴,忘情热舞。
『三』
自打出生以来,我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心情。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内,在平滑的木地板上,我们的脚步声犹如无数敲击树皮的啄木鸟,叩叩踩出诡异的节奏。曲乐不太适合伴舞,或者该说留声机播放出来的弦乐和钢琴合奏曲,阴森森的,似乎是从地狱蹿出来的。眼睛习惯黑暗后,隐约看得见天花板极高的大厅中,因黑暗更显得人头攒动。他们在矗立于各角落如巨人般的粗大圆柱周围若隐若现、交错旋绕,那感觉真是诡谲,恍若一场地狱宴飨。
在这光怪陆离的情景中,我与一位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她真实身份的妇人手牵着手跳舞,不是做梦,亦非幻影。我的心脏由于一种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欢喜的异样感剧烈跳动着。
我百般犹豫,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她。假使她是卖笑女,无论怎样的冒失都能允许吧,但她不像那类女人,那么,她是以此为业的舞女之流吗?不不不,要是这样,她的气质也太婉约了,而且几乎不懂舞蹈。那么,她是行为端庄的女子,或别人的太太吗?若是这样,井关先生的做法实在欠妥,甚至可说是罪孽深重。
我忙着想这些事,被动地随着人流四处踱步。叫我吃惊的是,漫步过程中,对方另一只手竟大胆爬上我的肩膀。那并非谄媚,也没有年轻姑娘对情郎的含羞带怯,而是自然而然、没半点儿踌躇的熟练动作。
凑上前的面具幽幽传来馥郁的气息,擦过我的脸庞。她柔滑的绢服以超乎想象的娇媚触感与我的天鹅绒衣裳相互厮磨。她的举动顿时刺激了我,我们就像一对恋人般,沉默亲密地持续无言的舞蹈。
另一件令我吃惊的是,暗中细看,其他舞者亦与我们相同,或比我们更放荡,以绝非初识男女的方式共舞。这景象多么疯狂啊。不习惯这种事儿的我,忽然畏惧起陌生的对象,及在漆黑中狂舞的自己。
不久,大家差不多跳累的时候,留声机的音乐戛然停止,侍者的话声响起:
“各位,邻室已备妥饮料,请暂且移步休息。”
隔间房门自动向两边开启,刺眼的光线迎面射来。
众舞者感激主持人设想周到,却依旧默默无语,一对对手牵着手,走进隔壁房间。这儿虽比不上大厅,但亦十分宽敞,十七张小餐桌覆盖着纯白的桌布,妥帖地排列着。我和女伴在侍者的带领下,坐在角落的位置。仔细一瞧,这里没有服务生,每张桌上都摆着两个杯子和两瓶洋酒。一瓶是波尔多白葡萄酒,另一瓶当然是为男人准备的,不是香槟,而是一种滋味难以形容的酒。
不一会儿,古怪的酒宴开始了。由于禁止交谈,大伙儿只能像哑巴般默默斟满酒杯喝光、再斟满、再喝光。淑女们也勇敢地拿起葡萄酒杯。
酒似乎很烈,醉意一下子涌了上来。我为对方倒葡萄酒的手犹如疟疾发作般抖个不停,敲得玻璃杯缘叮当作响。我差点吼出奇怪的话,又急忙闭紧嘴巴。眼前戴面具的女子一手轻轻掀起掩至唇畔的黑布,羞答答地啜饮。她大概也已醺醺然,暴露在外的美丽肌肤变得粉嫩艳红。
我望着她,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人物。她脖子到肩膀的线条越看越像那个人。可是,我所知的那个人不可能来这种地方。一开始我便觉得见过她,但恐怕只是误会。世上不乏容貌一模一样的人,仅姿态相像,我不敢妄下判断。
总之,沉默宴席上的人们都已酒酣耳热。尽管没人出声,但玻璃杯碰触、衣物摩擦、不成句的声音回荡室内。每个人都醉得十分厉害,那时侍者若晚些开口,也许有人会禁不住叫喊,或起身跳舞。然而,不愧是井关先生的安排,侍者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了。
“各位,享用美酒后,请回到舞池,音乐已响起。”
我侧耳倾听,隔壁玄关传来与先前截然不同、足以撩拨醉客心房的快活管弦乐,简直几近喧闹。大伙儿像受音乐引诱似的鱼贯返回大客厅,然后加倍疯狂地跳起舞来。
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天晚上的情景。震耳欲聋的噪音、仿若绽放在暗夜天幕下扭出狂乱舞姿的烟火、毫无意义的怒吼,凭我的笔力实在描绘不出那种光景。不仅如此,因过度运动,导致酒精在血液里循环得更快,我一下子就醉了,失去理智,几乎记不得众人及自己上演过什么样的狂态。
『四』
喉咙干渴得快燃烧时,我忽然清醒,发觉不是睡在自己的寝室。是昨天跳舞跳到倒下,被抬来这里的吗?话说回来,这儿究竟是哪儿?定睛一看,枕边触手可及处有条呼叫铃索。我只想着找人,刚伸出手,忽然发现香烟盘旁摆有一沓半纸[一种日本和纸,半纸意指尺寸,是把宽四十八公分以上的大张和纸裁半后的尺寸。],最上面的那张以铅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好奇之下,下意识地读起那难辨的假名文字:
“您真可恶,虽是酒后乱性,却没料到您竟如此粗暴。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意义。我会当成一场梦忘掉,请您也将此事抛诸脑后吧。还有,千万对井上保密,这是为彼此着想。我回去了,春子。”
我读着读着,耳边好像炸了声响雷,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恍然大悟。“那个人……担任我舞伴的,原来是井上次郎的太太?”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恨几乎要掏空我的胸口。
尽管喝得烂醉,我仍隐约记得昨晚的情况,当昨夜的乱舞到达巅峰,侍者悄悄走近我们低语:
“车子已备妥,我带两位过去。”
我牵着女伴的手,随侍者前行。(为何那时她会顺从地任由我牵着她的手?她也喝醉了吗?)院子里停着一辆汽车,坐定后,侍者附耳交代司机“十一号”,是我们这组的号码。
然后,大概就被载到这里了。接下来的印象更模糊,几乎没什么印象,但我似乎一进房间便卸下面具,于是对方“啊”地惊叫一声,仓皇间想逃走。我能忆起这梦境般的一幕,只是当时我喝得烂醉,意识不到对方是谁。都怪醉酒坏事,直到看见这封信,我才惊觉她是朋友之妻。我是多么愚蠢啊!
我害怕天亮,我无颜面对世人。今后要如何与井上次郎相处,又有什么脸见春子?我神色惨白地反复思量,沉浸在无可挽回的悔恨中。追究起来,打一开始我便心存疑虑。虽经蒙面和乔装,但她的身形及动作都暗示了她肯定是春子。我为何没再进一步探究?在喝得分辨不清对方的相貌前,为何没猜出她的真面目?
不过,纵使井关先生不知井上与我的友情,仍不得不说,此次的恶作剧过于脱离常轨。就算对象换成其他女子,这同样是不可饶恕的。他出于什么心态,才导演出如此恶劣的戏码?春子也是,明明有井上这个丈夫,还与陌生男子在黑暗中共舞,甚至乖巧地跟来这里,我压根儿没想到她是这般浪荡的女人。可是,这些说辞太自私自利,只要我不喝得烂醉如泥,就不会招来如此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后果。
当然,那种难以排遣的郁闷怎么描写都不足以还原其面貌,我等不到天亮便离开了那个地方。而后,我像个罪犯,擦去脸上的脂粉,以几乎和昨晚相同的装扮把自己深深藏身于斗篷中,踏上归途。
『五』
回家后,我的悔恨只有更深,绝无法淡去。雪上加霜的是,妻子(这也难怪)称病关在房里,不肯见我。我在女佣服侍下扒着难吃的饭菜,悔恨之情倍增。
我打电话向公司告假,坐在书桌前发怔半晌,困倦却毫无睡意。尽管如此,我也没心思看书或做其他事,只茫茫然地为不可挽救的失策懊恼。
沉思之间,一个疑惑忽然浮上我的脑海。
“且慢,”我思索着,“真有这么愚蠢的事吗?井关先生安排了昨晚那样的不伦艳遇颇为异常,而且就算我喝得烂醉,竟然到早上都没认出对方,岂不奇怪?其中是不是有让我轻易上勾的诡计?井上的妻子,那个温柔婉约的春子参加舞会也叫人难以置信。啊,对了,重点是那妇人的模样,尤其是脖颈到肩膀的线条。这会不会是井关先生巧妙的陷阱?从花街柳巷找出一个戴上面具后容易被混淆为春子的女人,应该不是难事。我该不会遭那替身虚晃一招?而中招的可能不只我,坏心眼的井关先生在别具深意的阖黑舞会里让每个会员吃上相同的苦头,打算之后独自捧腹大笑吧。没错,绝对是这样。”
我越想越觉得所有的细节都在证明这番推论。我舒展愁眉,一反消沉,诡异地窃笑起来。
我再次动身外出,预备赶往井关先生家。必须让他瞧瞧我是多么满不在乎,好报复昨晚的事。
“喂,叫出租车!”我大声命令女佣。
从我家到井关先生家不远,车子一下就抵达他住宅的大门口。我原本担心他去了店里,幸好他在,我立刻被领进客厅。但抬头一看,这是怎么回事?除井关先生外,还有三个二十日会的会员在场谈笑。谜底已揭晓了吗?抑或只有这些人没尝到像我那样的苦头?我满腹狐疑,却没忘记装出愉快的表情,在为我准备的座位上坐下。
“嗨,昨晚很愉快吧?”一名会员语带调侃地问。
“嗳,我完全不行,你才是享足乐子吧?”
我抚着下巴,装作满不在乎地答道。我原要吓唬他们,却毫无效果,得到的回应怪异至极:
“你的舞伴跟我们的都不一样啊,是‘新’的,怎么可能不乐?是吧,井关先生?”
井关先生哈哈大笑几声,代替回答。情况有些诡异,可是我认为不能在此刻示弱,极力保持镇定。可是,他们把我晾在一旁,热热闹闹地继续聊天。
“不过昨晚的主题确实出色,没想到那些戴着面具的女子竟是各自的老婆哪。”
“以为是宝箱,打开一瞧,竟是旧货。”
然后他们齐声大笑。
“当然,起初发放号码牌时,就安排好让每对夫妻拿到一样的号码吧,人数那么多,真亏你没弄错。”
“弄错可糟糕啦,所以这部分我格外谨慎。”井关先生答道。
“虽然井关先生事先向众夫人照会过,却没料到她们竟然肯来。对方是自己老公无所谓,万一她们食髓知味,和其他男人搞起这套,那就伤脑筋喽。”
“有危机感了是吗?”
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听着这些对话,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肯定一脸铁青吧,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井关先生虽说得自信满满,却不知怎的,只有我弄错对象。春子取代妻子和我搭档,我不幸碰上阴差阳错的失误。
“等等,”我忽然发现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冰凉的液体不断从我腋下涌出。“那么,井上次郎究竟跟谁搭档?”
既然我和他的妻子共舞,他必是与我的妻子同舞,这是显而易见的。啊,妻子跟那个井上次郎?我差点儿没晕过去,好不容易才撑住。
话说回来,这是多荒谬的错误啊。我跟众人草草道别便逃出井关先生家,在车里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总觉得还有一线希望,拼命反复寻找可能遗漏的蛛丝马迹。
当车子抵达家门时,我终于想起号码牌的事。一下车,我立刻冲进家中书斋,从乔装用的衣服口袋掏出那枚号码牌。仔细一瞧,上面用阿拉伯数字写着十七,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昨天的号码是“十一”。我懂了,这不是井关先生或任何人的疏漏,是我犯下不可挽回的过失。事前从井关先生那里拿到号码牌时,尽管井关先生再三叮咛千万不能弄混,我却没认真看,只在会场激情的气氛中随便瞥了一眼,把“1”错认为“7”,在喊到十一号时出声应答。可是谁料想得到,搞错号码竟会招致这样严重的后果?直到现在,我才为加入二十日会这种莫名其妙的俱乐部,而后悔不迭起来。
只不过,居然连井上也搞错号码,实在是命运弄人。恐怕是我在十一号时先应声,他也误信自己的号码牌是十七号。何况井关先生的字体,七和一是非常容易混淆的。
对照自身的情况,我一下子就猜出井上次郎和我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妻子压根儿不知道我乔装成什么模样,而且他们也和我一样,醉得像疯子。最好的证据便是妻子关在房里不肯见我,再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呆立在书斋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一烙印在我脑袋里、盘旋不去的,恐怕一生都不会消逝,是我对妻子、对井上次郎及对井上之妻春子那唾弃万分的感情。
(《蒙面的舞者》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book_title]飞灰四起
『一』
一眨眼的工夫,对方就像瘫软的泥偶,颓然趴倒在前方的书桌上。一张脸面对桌子砸去,我不禁担心起他的鼻梁会不会撞断。而那黄皮肤与青桌布之间,正被不断涌出的山茶花般鲜红的液体浸润着。
这番骚动连带着打翻铁壶,巨大的桐木方火盆火山爆发似的飞灰四起,与手枪的烟雾交融,宛如浓雾般郁滞在房里。
好似窥孔机关[类似于中国的拉洋片,在一个木箱子上安装一个镜头,箱内装上几张图片,表演者在箱外拉动拉绳,以更换图片,观赏者通过镜头观察到画面变化,内置的图片通常是完整的故事或相关内容,直到昭和初年都还经常在祭典上出现。]的画板一落,世界刹那间全变了样。庄太郎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哎呀,这怎么搞的?”他愣愣地思考着。
几秒后,他意识到右手沉甸甸的。仔细一看,奥村一郎的小型手枪正握在自己手中,枪口袅袅升起一股青烟。“是我杀的。”他咽喉一下子哽住,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心脏猛地直冲出来,下巴肌肉麻痹,不一会儿,牙根打起冷战。
回过神,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枪声”。除了手上古怪的沉重感,他并未听见任何声响,但既然开过枪,就不可能没有“枪声”,他担心有人闻声赶来。
他猛然起身,在房里打转,偶尔停下来屏气凝神倾听。
楼梯口正对着隔壁房间门口,不过庄太郎没勇气靠近,老觉得随时会有人从那儿冒出来。他走向楼梯,复又折返。
可是,等了片刻,依旧毫无任何人前来的迹象。另一方面,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庄太郎的记忆正一点一滴恢复。“我怕什么?楼下应该没人啊。”奥村的太太回娘家了,用人在他上门前,也被派出去办事了,那地方离这儿还相当远哪!“等等,万一附近邻居……”庄太郎总算恢复冷静,从尸体后方大开着的纸窗探出半张脸偷偷往外看。隔着宽敞的庭院,看得到左右两边邻居家的二层,一家似乎无人留守,防雨窗紧闭;另一家门户大敞,但客厅里却空无一人。正面对着繁茂的树林,围墙彼端是片草地,隐约可以看见几名青年在投球。他们毫不知情地沉迷于游戏中,棒子击中球的清脆声音响彻秋空。
发生如此严重的大事,世界却满不在乎,兀自静寂,突如其来的悲伤,让他莫名地难以忍受。
“我会不会是在做梦?”他禁不住怀疑。然而回头一看,浑身是血的尸体像恐怖的人偶般沉默不语。那情景显然不是梦。
不久,他忽然察觉到一点。现下正值秋收季节,驱赶雀鸟的空炮声在附近农地此起彼落。刚才与奥村谈话时,甚至情绪激动之际,他也不时听见那些声响。他射杀奥村的枪声,听在远处人们的耳朵里,想必就像驱赶雀鸟的枪声。
家里没人,且枪声并未引起疑心,顺利的话或许能逃过一劫。
“快点、快点!”
耳畔仿佛有座大钟不停鸣响催促。他把手枪扔到尸体旁边,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才踏出一步,庭院随即传来“啪”的一声,树枝沙沙作响。
“有人!”
体内涌起呕吐的冲动,他回望声音的方向,却没如预期般瞧见人影。刚才究竟是什么声音?他难以判断,或者说根本没心思辨别,瞬间吓得呆若木鸡。
“在院子里!”
远处草原传来一声喊叫。
“里面吗?我去拿!”
这嗓音太耳熟了,是奥村读中学的弟弟。他想起刚才窥探草原时,曾瞥见奥村二郎挥舞球棒的身影。
没多久,轻快的脚步声很快来到门口,木门“吱呀”一声,二郎来到草丛间,来回寻找的身影,还有气喘吁吁的呼吸,仿佛就发生在庄太郎触手可及的眼前。或许只是他的感觉,二朗费了好一番工夫找球,他优哉地吹着口哨,窸窸窣窣翻个不停。
“找到了!”
不一会儿,二郎突然大叫一声,庄太郎吓得弹起来。接着,二郎看也没看二楼,便朝外头的草原奔去。
“那家伙一定知道这房内发生了什么事,却故作一无所知。他假装找球,其实是来刺探二楼的情况。”
庄太郎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就算那家伙对枪声起疑,应该也不清楚我的到访。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边玩耍了。有杉林遮蔽,从草原那边应该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即便看得见,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不可能认出我是谁。”
他飞快地思索着。为了确认,他将半张脸探出纸窗,紧盯着草原。二郎挥着球棒奔跑的背影穿梭在树林间,返回原位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玩起击球游戏。
“不要紧,不要紧,那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庄太郎没有多余的时间嘲笑刚才愚蠢的担心,为了让自己真正放心,他强迫自己不断喃喃重复“不要紧”。
不能继续磨蹭了,接下来还有第二个难关等着他。谁能保证平安离开前,出去办事的用人不会突然回来,或撞上其他访客?他倏然想到这点,于是急忙跑下楼梯。可是跑到一半,脚就不听使唤了,一个倒栽葱咕咚跌下,本人却毫无所觉,然后又像故意似的,粗手粗脚打开玄关格子门,一阵乒乓乱响后,好不容易顺利到达大门。
刚要踏出大门,庄太郎赫然停步,他发现一个严重疏漏。在如此危急的状况下,竟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事后他也感到难以置信。
平素,他便通过报纸的社会新闻学习了指纹的重要性,甚至擅自夸大指纹的效用。刚才的手枪上肯定留着他的指纹,即使其他方面能顺利逃脱,仅凭一枚指纹便足以揭发他的罪行。这么一想,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就此离去。再次折返二楼简直难如登天,不过他还是咬紧牙根,鼓起浑身勇气重回屋内。他的双脚像义肢般麻痹,每迈出一步,膝盖就抖个不停。
怎么走上二楼,怎么擦拭手枪,又是怎么来到大门的,事后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幸好门外没有行人。这一带是郊区,只零星坐落着几栋深宅大院,大白天也人迹罕至。庄太郎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失魂落魄地穿过乡间小径。快点、快点,这样的催促宛若时钟的滴答声不绝于耳。尽管如此,他的步调却没加快,乍看就像在悠闲漫步。实际上,他犹如梦游病患,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走路。
『二』
当时怎么会开枪的?虽说是一时失手,但实在太意外了。自己竟成了恐怖的杀人凶手,庄太郎觉得这简直就像一场白日梦,难以置信。
事实上,庄太郎与奥村一郎为一名女子反目成仇,彼此间的仇恨不断升级,动不动就为无聊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双方谁都不愿意首先触碰问题核心,每次挑起争端都是因为外围的零星琐事,好几次他们都失控几近翻脸。
更糟糕的是,一郎算是庄太郎的资助者。穷画家庄太郎缺少一郎的援助,生活便无以为继。他压抑着无法言喻的不快,再三跨过情敌的门槛。
这次的导火线也是钱。一郎异于过往,义正词严地拒绝庄太郎的借贷请求。一郎赤裸裸的敌意让庄太郎怒气攻心,觉得在情敌面前摇尾乞食的自己真是窝囊。同时,明知庄太郎的心情,却利用本身优势在无关痛痒处发泄私欲的一郎,也让庄太郎恨之入骨。一郎坚称没义务借款给庄太郎,然而,一郎长期以资助者的身份自居,使庄太郎不知不觉越来越依赖这种资助,期待变成了理所当然,由此庄太郎无法接受一郎突然不借钱的做法。
争执愈演愈烈。他们都明白问题根本不在此,却不得不为金钱纠纷针锋相对,于是心底越发难受。假如当时桌上没有那把手枪,应不致演变成这种局面。不巧一郎平日就对枪械兴趣浓厚,加以附近屡屡发生盗窃案,为了防身,他预先填充子弹,把枪摆在书桌上。一怒之下,庄太郎抄起那把枪,冲动地射杀了对方。
话说回来,庄太郎记不起究竟是受什么刺激拿起手枪,又怎会扣下扳机。平常的庄太郎,不管吵得再凶,也绝不可能兴起射杀对方的念头。这是一时失手,还是鬼迷心窍?实在难以用常识判断。
但庄太郎杀人已是明摆着的事实。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毅然决然的自首,要么彻底佯装不知情。庄太郎走上了哪条路?正如读者推测的,不用说,他选择了后者。倘若现场留下能追查出他犯案的蛛丝马迹,他也不会心生这样的妄念吧。可惜没有任何证据,连个指纹都找不到。回到租屋后,他整晚反复思量,最后决定装成与此事毫无瓜葛。
顺利的话,警方或许会断定一郎自杀。再退一步,即便无法排除他杀嫌疑,又能拿什么怀疑庄太郎是凶手?现场并未遗留线索。不仅如此,根本没人知道那时庄太郎在一郎房里。
“嗳,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总是幸运得很。过去我不也做过许多形同犯罪的坏事?也从未被揭穿啊。”
没多久,他已能这样自我安慰。一旦放下胸中大石,与杀人时仿佛迈入绝境的心境截然不同,心中倏然浮现人生荣华的画面。仔细想想,多亏这场意外,使他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能拥有让两人争风吃醋的那名女子,由于社会地位和拥有财富的差距,女子多少比较倾心一郎,而今对手已不在人世。
“哦,我是何其幸运!”
夜晚,被褥之中,庄太郎一反白天的忧虑,变得格外乐观。他裹在又薄又硬的棉被里,望着天花板的缝隙思念心上人。无与伦比的璀璨色彩、沁入心鼻的芳香及柔和的音乐占据了他的身心。
『三』
不过,他的安心毕竟只停留在被窝里。第二天早上,几乎彻夜未眠的他刚一睁眼,就看到刊登着让他提心吊胆内容的报纸已经摆在眼前了。读过内容后,他忽然感到些许轻松。报纸以横跨两栏的大标题报道了奥村一郎的惨死,也简单记述验尸的情形。
“……由于弹痕位于前额中央,加上手枪掉落的位置,判断死者并非自杀,相关当局已循他杀方向追缉凶手。”
大意如此的两三行文字鲜明地烙在庄太郎眼中。他看到这一段,仿佛想起什么急事,突然跳出被窝。但爬起来又能如何?转念一想,他又钻回床上,仿佛身旁有惊悚的东西般,用棉被蒙住头,蜷起身躯不敢动弹。
一小时后(这段期间他身处怎样的人间炼狱,就交由读者自行想象吧),他匆匆起身,更衣出门。经过饭厅时,房东太太向他打招呼,但他大概是没听见,并未回话。
他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勿勿赶往心上人的住处,现在不去找她,或许再没机会见面了。然而,在电车中摇晃一里[一里约三点九三公里],等待他的又是可怕的怀疑目光。她一定知道了这起命案,而且按平日的观察推测,难免对庄太郎心存疑虑。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庄太郎心里有鬼,只能这么看待。再说庄太郎那被逼上绝路的困兽般模样,吓得对方顿时脸色铁青。
两人难得相见,却无法正常地交谈。庄太郎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便再也按捺不住,椅子还没坐暖就告辞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不管逃到哪里,这短短五尺之躯都没处躲藏。
日暮时分,庄太郎筋疲力尽,只好返回租屋。房东太太诧异地盯着才一天就瘦得像重症病患的他,然后,战战兢兢地递给眼神狂乱的他一张名片,说明对方曾在他外出时来访。名片上印着“××警察署刑警××××”。
“哦,刑警竟找上这儿,真是笑死人,哈哈……”
莫名其妙的话脱口而出,他放声大笑,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异常的举动惹得房东太太更加惊恐。
那天一直到深夜,庄太郎几乎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的心情十分古怪,似是无事可想,又仿佛有太多事要想,就是不知该从何思考起。但没过多久,“黑夜的乐观”一如往常地造访他,他多少恢复了些思考能力。
“我究竟在怕什么?”
仔细想想,白天的焦躁根本毫无意义。纵使奥村一郎之死被断定为他杀、心上人起疑或刑警侦探找上门,他也未必有罪。他们不是没有任何证据吗?那纯粹是猜测罢了,搞不好只有他在疑神疑鬼。
但绝不能就此放下心来。因为没人自杀会射中额头正中央,也难怪警方断定为他杀。那么,势必存在一个凶手。既然现场找不出证据,肯定会调查欲置被害者于死地的人。奥村一郎平日鲜少树敌,除庄太郎外,还有谁希望他离开人世?不巧,他的弟弟奥村二郎非常清楚两人的恋情纠葛。谁能保证二郎不会向警方泄密?说不定今天的刑警就是听了二郎的话,才抱着怀疑来访的。
越想越觉得无路可逃。可是,果真已走投无路,没办法突破这道难关吗?整个晚上,庄太郎绞尽脑汁,异常的兴奋使他脑袋敏锐不已,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眼前浮现又消失。
有一刹那,他脑海里出现杀人现场的幻影——有额头流出脓血轰然倒下的奥村一郎,有闪闪发光的手枪,有烟雾,有桐木火盆的火架子上泼出热水的铁壶,有蒙蒙笼罩的漫天飞灰。
“飞灰,飞灰……”
他在心中不断默念,感觉里头有什么线索,若隐若现。
“飞灰、桐木大火盆、火盆中的灰……”
突然间,他想到某件事,惨淡的黑暗中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那或许是罪犯经常陷入的荒唐妄想,也可能是旁观者眼中不值一提的愚蠢主意。然而,对庄太郎来说,这点子如天籁福音般可贵,他反复思量,最后决定付之实施。
下定决心后,两天的失眠累积下来的困倦使他陷入惊人的熟睡中。直到隔天中午,他都像摊烂泥,睡得不省人事。
『四』
然而,第二天终于要付诸实施时,他再度畏缩不前。马路上传来快活的玄米面包叫卖声、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炫目的白昼阳光照在纸门上,与他黑暗的计划相比,每样事物显得那么健康光明。在如此快活坦荡的世界里,他真能实现那异想天开的点子吗?
“我不能退缩,昨晚不是通盘想透,狠狠下定决心了吗?此外别无他法。现在不该犹豫,不执行计划就等着上断头台吧,更何况失败了也没损失。行动,行动!”
他振作起身,慢慢上完厕所,用饭后故意悠闲地读报纸,带着平常出门散步的心情,吹着口哨踱出租屋。
之后的一小时内,他到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读者接下来自然会明白,这里就略去不提,为了便于讲述,直接从他拜访奥村二郎讲起。
在奥村二郎家,发生命案的同一间房里,庄太郎与死者的弟弟二郎相对而坐。
“那么,警方找出嫌疑犯了吗?”庄太郎致哀后问道。
“不清楚。”中学高年级的二郎明显流露出敌意,直瞪着对方回答,“我想大概查不出来,根本没证据啊。就算有可疑人物,也拿他没办法。”
“看来十之八九是他杀。”
“警方是这么判断的。”
“虽说没留下证据,这房间可曾彻底检查过一遍?”
“那当然。”
“我在书上读过,任何犯罪都必定有迹可循,关键在于肉眼能否发现。例如,某人进入这房间,即使未移动任何东西就离去,榻榻米上的灰尘等多少也会发生变化。因此作者主张,透过缜密的科学检验,再巧妙的犯罪都能被揭发。”
“……”
“还有一点,人类在搜寻东西时,注意力大都集中在目光不及处,像房间角落或大型家具后面,对于近在眼前的大型物品反而疏于检查。这种心态相当有意思,因此,最高明的隐藏手法,就是不藏,大剌剌地放在一眼可见的地方。”
“那又如何?现在根本不是悠闲谈理论的时候。”
“只是举个例子,”庄太郎慎重地接着说,“谁会注意到位于房间中央,一眼即可瞧见的火盆?尤其是盆里的灰烬。”
“好像没人关注过。”
“我想也是,火盆的灰烬极易受忽视。可是你刚才提到,令兄遇害时,火盆附近的灰烬散落一地,想必是被倾倒的水壶溅起来的吧。问题是铁壶怎么会倾倒?其实,在等你的时候,我找到一样颇有意思的玩意儿。喏,你看。”
庄太郎拿火钳搅动盆内,很快挟出一颗肮脏的球。
“这球为何藏在灰里?你不觉得不对劲儿吗?”
二郎见状吃惊得瞪大双眼,脸上浮现几许不安的神色。
“真奇怪,那种地方怎么有球?”
“令人匪夷所思吧,我刚得出一个推论。令兄亡故时窗户是关着吗?”
“不,书桌后开了一扇。”
“能否这样推测:由于杀害令兄的凶手(假设真有此人)无意中撞到水壶,致使壶内的水泼出,或者窗外飞进来什么东西打中铁壶。后者的假设是不是比较自然?”
“那么,球是从外头飞进来的?”
“对啊,既然掉在灰里,这样设想才自然吧。话说回来,你经常在后面草地投球,令兄去世那天也是吗?”
“嗯,”二郎越显局促,“但球不可能飞到这里。虽然一度越过围墙,但撞到杉树就掉下了,我也确实捡回了,一颗球都没少。”
“哦,球飞过围墙,你们是拿棒子击球的吧。可是,会不会那时球并未落地,反而穿过杉树飞到这儿?你有没有记错?”
“没那回事,我在最大的杉树下捡到球,之后球便不曾飞越围墙了。”
“那么,球上做了什么记号吗?”
“不,没有。球一飞过围墙,我立刻进来找,发现就落在庭院里,不会错的。”
“其实你捡到的并不是当时击出的球,而是以前掉在那里的,这种情况也不无可能。”
“或许吧,但还是不对劲。”
“既然火盆里有球,而且当时铁壶恰好倾倒,只能这么推断。你是不是经常把球打进庭院里?会不会有时因杂草丛生而没找到?”
“我不记得了……”
“还有,最重要的,球飞过围墙的瞬间,是否与令兄遇害的时点一致?”
二郎赫然一惊,脸色大变,支吾了一会儿总算开口:
“仔细回想,时间点确实一致,会这么巧吗?奇怪,真奇怪。”
他说着坐立不安起来。
“这不是偶然,很难有那么多巧合撞在一起。”庄太郎得意扬扬地说,“首先,你们击球过墙、球落入灰烬及飞灰四散,不都发生在令兄遇害的那段时间?说是凑巧,也未免巧了。”
二郎瞅着一个地方愣愣地出神,陷入沉思。他脸色苍白,鼻头渗出点点汗珠。庄太郎悄悄为计划奏效而欣喜,他心知击出球的不是别人,正是二郎。
“你猜到我想说的话了吧。那一刻,球穿过杉林,从纸窗袭向令兄。你也知道令兄酷爱枪械,他正把玩着填有子弹的手枪。球大概恰好打中他扣住扳机的手指,于是等同于他亲手把子弹射进自己的额头,我曾在外国杂志读过类似的命案。接着,球弹到东西,连带撞翻铁壶,掉入灰里。由于球速极快,当然就深埋其中。虽然只是假设,但概率不是相当大吗?如我刚才所提,过度凑巧的种种吻合,不就证明了这番解释?倘若像警方说的,真找到凶手的话另当别论,万一查不出,只能把我的推测视为事实。你不这么想吗?”
二郎根本无法回话,从刚才起就一直僵硬地盯着同一处,神情狰狞而苦闷。
“话说回来,二郎,”庄太郎算准时机使出撒手锏,“当时击球过墙的究竟是谁?你朋友吗?那人也真是罪过。”
二郎依旧没搭腔。定睛细看,他睁得老大的眼睛涌出晶莹的泪水。
“用不着过分担心。”庄太郎见好就收,“即使我推究得不错,那也毕竟是场意外。就算挥出球的是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绝非有意害死令兄。啊,我在讲什么无聊的话?你可别生气。那么,我下去向令姐致哀,你别再多想。”
然后,庄太郎神采飞扬地走下先前狼狈摔落的阶梯。
『五』
庄太郎异想天开的计划居然顺利成功。看那情形,二郎肯定会承受不住,马上把信以为真的结论告诉警方。即使警方先前将庄太郎视为嫌疑犯,但只要有二郎的供词,便能立刻洗清他的嫌疑。他捏造的推理再合理不过,足以排除警方单靠证据推断出的嫌疑犯。不仅如此,这番话出于深信自己误杀亲兄的二郎口中,效果会更加逼真。
庄太郎完全放下心头忧虑。接着,他料定昨天的刑警迟早会再次上门,便滴水不漏地进行沙盘推演,届时好应对自如。
隔天中午过后,××警察署刑警××××果然登门造访。房东太太悄声说“是上次的人”,便把名片搁在桌上,庄太郎从容地应了句“这样啊,没关系,请他上楼吧”。
不久便传来刑警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奇怪的是,足音并非一人,像有两三个人。“真怪。”庄太郎纳闷着,一名刑警模样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身后竟紧跟着奥村二郎。
“看样子,他已把那件事告诉警方了。”
庄太郎差点儿露出微笑,好不容易才憋住。
但尾随二郎的商人模样的男子究竟是谁?庄太郎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只是怎么也想不起碰面的情景。
“你是河合庄太郎吗?”刑警语气蛮横,“喂,掌柜的,就是这个人吧?”于是,被称为掌柜的男子随即点头,说:“是,没错。”
庄太郎心头一惊,忍不住站起身。他瞬间领悟,眼前已是穷途末路。话说回来,计划怎么会这么快败露?不可能是二郎识破的。击球的是他,不仅时间一致,窗户也恰好开着,连铁壶都打翻了,他是如何识破这以假乱真的诡计的?必定是庄太郎露出破绽,但那究竟是什么疏漏?
“你好歹毒,我几乎上当了!”二郎生气地吼道,“不过真是遗憾,你耍那种阴谋,反倒坐实了如山的证据。那时我没发现,实际上摆在房里的火盆,和家兄遇害时的不同。你滔滔不绝地谈论飞灰,怎会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一定是天谴。由于之前进了水,灰完全凝固了,不能继续使用,用人早换来新火盆。盛上灰后,盆子还一次都没使用过,不可能埋进什么球。你以为我家只有一个同款式的桐木火盆吗?我昨晚才察觉此事有蹊跷,你的奸计实在叫人胆寒,居然编得出那种莫须有的意外。我还纳闷球为什么会掉入当时不在房间的火盆里,再仔细推敲,你话里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所以今早连忙通报了刑警。”
“町里售卖运动器材的店没几家,一下就找着了。你对这掌柜没印象吗?昨儿个白天,你不是向他买了个球?然后,你把球弄得肮脏老旧,再塞进奥村家的火盆里,对吧?”刑警不屑地说。
“亲手放进去,再自己找出来,简直易如反掌。”二郎大笑。
庄太郎不折不扣地上演了一出“罪犯的愚行”。
(《飞灰四起》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book_title]火星运河
又来到这儿,这熟悉的感觉蕴涵的阴森魅力让我战栗。黑暗覆盖整个世界,连听觉、味觉甚至触觉都似乎从我躯体内挥发殆尽似的,只剩浓得化不开的深沉色彩包围着我。
头顶上,浓郁的树叶如随意舒卷层叠的积云,悄然无声。巨大的树干上垂吊下无数手腕粗的枝杈,林立交叉成一幅黑褐色的瀑布,倾注到地上。极目眺望,视线所及之处是一个整齐站立着的、像阅兵式的队列一样肃穆整齐的军队,形色渐变淡化,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我一点儿也不清楚绿叶华盖的暗云上方,照耀着怎样的和煦阳光,或刮着怎样凛冽的寒风。我只知道自己漫无目标地走在无垠森林中这唯一的事实。不管怎么走,周围尽是绵延不绝的树干,粗壮的枝干须数人围抱,来来回回,景色丝毫不变。脚底踩着累积百年的落叶,像踩在一片湿润的软垫上,每落下一步,便传来一阵滋啦作响的声音。
在听觉丧失的幽冥国度,仿佛一切有生命的物体都灭绝了,却又暗示着整片森林充塞着随意游荡的魑魅魍魉,令人禁不住一阵阵发毛。山蚂蟥像蛇一样纷纷从漆黑的头顶像雨滴般细细注入衣领,视野中没有一个活物,但视线不及的背后或许有水母般诡异的生物扭动着身躯彼此推挤,听觉不可闻的大笑汇成一道合唱。
黑暗与栖息其中的不明事物固然让我害怕,然而更恐怖的是这座不见边际的森林中弥漫着的深入骨髓的恐怖步步紧逼。那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畏惧广阔的空间,我不禁缩紧手脚,惊惶颤抖。
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大喊出“妈妈,我好怕”,挣扎着想尽快逃离这个黝黯之地。
但我越挣扎,森林的阴影越是浓重。我已在这儿走了数年,抑或数十年了!此处没有时间、没有日暮,也没有黎明。我是昨天启程的,还是几十年前的往昔?连这一点都暧昧不明。
忽然间,我怀疑自己将永远在这个森林里绕圈,在这座森林里无止境走下去。比起外界的任何事物,我更害怕此刻不能确定自己的步幅。听说有个人左右脚跨出去的步幅相差一英寸,因为这点差异导致方向的偏离,便在沙漠中不停地兜圈子,沙漠里风沙平静时便可见太阳,也可见星辰闪烁。可是在黯黑森林里,再怎么等待都不会出现指引方向的标志,这是人世间前所未有的恐怖。此刻心底油然而生的惧怕,究竟该如何形容?
自出生以来,我尝过无数次相同的恐惧心理体验。然而,每回这种无法言喻的胆战心惊,以及随之出现的若有似无的依恋,都只会增加,绝不减少。这样的感觉不断重演,不可思议的是,我根本不记得我是何时自何地进入,又是打哪儿离开的。每次的恐怖都是新的,惊扰我的灵魂。
我这个如豆粒般渺小的人,在巨大的死亡阴影中流汗喘息,只有脚步不停息。
我定神一看,周围一点点呈现异样的幽明。那就像打在布幕上的幻灯光线,是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光明,但随着脚步往前行,黑暗确实在往后方退去。“怎么,原来这儿就是森林的出口啊。”我怎么会忘记,怎么会像永远囚禁在那儿的人一样震颤惶惑?
尽管仍能感觉到像在水中奔跑般的阻力,我仍慢慢接近光明。距离越近,森林的边缘越是清晰,令人怀念的天空显露一角。可是,瞧那颜色,那真是人世间的天空吗?另一头的东西又是什么?啊,我果然还是没有走出森林。
我以为是边界的地方,其实是丛林的中央。
那里有块直径约一町的圆形沼泽,周围一点儿空地也没有,沼泽紧挨着树林。无论望向何处,彼端均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看来我比方才走得更深了。
我多次迷失丛林中,却根本不知道此处有座沼泽。因此忽然离开森林,立于沼岸时,景色之美让我一阵头晕目眩,仿佛万花筒一转,眼前出现一朵不似在人世生长的幻怪之花。然而,这儿没有万花筒的缤纷色彩,天空、森林或沼泽都没有魅惑颜色,天空更是只存在于异度空间独特的银黑色,森林是暗沉的绿与褐,沼泽只不过是倒映出这些单调的色彩。只是,这份绝美究竟是谁的杰作?是灰白的天空?是形状诡异,犹如巨大的蓄势待发蜘蛛的枝哑?抑或是仿佛凝固般径自沉默、在无尽深渊中倒映天空的沼泽?当然这些都是,但还有个难以捉摸的缘由。
是因为这世界无声、无味、景物虚幻没有触感,而且听觉、嗅觉、触觉神经全部汇集成视觉所致?这倒没错,可是仍有其他缘故。天空、森林和水看起来是不是殷殷渴求着什么,几欲爆发?它们贪婪至极的情欲,呼之欲出,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水花似要喷溅而出?只是,到底是什么如此深深撩拨我的心?
不经意地,我的视线落在自己一丝不挂的裸体上,多么令人诧异啊!当我意识到这是一副丰满的少女肉体,而非男人强壮的躯体时,顿时遗忘我是男人的事实,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啊,就是这副身躯!兴奋至极的心脏几乎要蹦出喉头。
我的肉体(与我情人的惟妙惟肖)美得多么值得赞叹!乌黑油亮的黑发,丰盈健康;阿拉伯马般精悍的四肢,动如脱兔;比蛇腹还要晶润透白的肤色,渗透着馥郁的香气,我以这身肉体征服过多少男人?在我这个女王面前,他们是如何卑微地俯首称臣!
一切终于豁然开朗,我渐能领悟这沼泽的奥妙之美。
“哦,你们该有多期盼我的到来。几千年、几万年,天空、森林和沼泽,你们只为这一刹那苟延残喘。久等了,来吧,我实现你们热烈的愿望!”
这片美景本身并非完美,你们这副模样是为衬托而存在的道具。如今我作为一个所向披靡的明星,现身于它们面前。
在幽暗森林包围无底沼泽的深灰世界里,我雪白的肌肤尤其闪耀!这将是场何等精彩的浩大戏剧,何等深不可测的美!
我迈入沼泽,静静游向坐落在中央与水同样黝黑的岩石。水不冷也不暖,黏腻如油,手脚划过的地方虽掀起波纹,却寂然无声,没遭遇任何阻碍。我在胸口推出两三道静谧的涟漪,像只纯白的天鹅滑过无风的水面,无声无息地前进。不久,我抵达沼泽中央,爬上黝黑滑腻的岩石。我的模样应该就如在平静海面舞蹈的人鱼吧。
现在,我笔直挺立于岩石上。哦,多美啊!我仰望天空,穷尽肺脏力量,发出烟火般璀璨的呼啸。胸部与喉咙的肌肉仿佛无限延伸,力量凝聚在一点上。
接着,我动起来,把肌肉扩展到极限。啊,精彩绝伦的景象。我就像被无端扯成两段的日本锦蛇般拼命翻滚。那是足蠖、毛虫、蚯蚓的垂死挣扎,是为无尽快乐或无尽痛苦疯狂抗争的野兽行为。
跳累后,为滋润干渴的喉咙,我跳进黑水。在胃部能容纳的极限范围内,喝下如水银般沉重的水。
接着,我不住地狂舞,却仍觉得哪里不满足。不只是我,周围的背景也奇异地未曾放松心神,仿佛殷切期盼着更狂热的境界。
“对了,一点红。”
我赫然想到,这绝美的画面中尚欠缺一点红。若能加上,便是锦上添花。深不见底的灰,光辉灿烂的雪肌,再配上一抹红,将产生无与伦比的画龙点睛之效。
话虽如此,我该上哪儿找红颜料?纵然寻遍这座森林的每一个角落,也不见半朵山茶花绽放。除去那些不计其数耸立的蜘蛛枝丫,没有种植其他品种的树木。
“等等,这儿不就有最完美的颜料?哪家画材店找得到比心脏榨取出来的红更鲜烈的色彩?”
我用薄而尖利的指甲在全身划出一道道如沟壑般的伤痕,包括丰满的乳房、结实的小腹、丰腴的肩膀、饱满的大腿,甚至在美丽的脸庞上也抓出一道道痕。从伤口滴落的血水化成小河,鲜红的刺青覆盖着我的身体,恍若穿上血的网衣。
这景象倒映在沼面上。火星运河[意大利人斯基亚帕雷利(Giovanni Virginio Schiaparelli)观察火星表面的纹路,将其带状花纹命名为水道(Canali),开启“火星运河”的传说,美国人罗威尔主张这是火星上的高等生物为灌溉干燥的火星表面而建成的运河。对火星地表的观察水平有所上升后,火星人及运河的存在遭到否定。这是乱步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关键词之一,用来形容血液等液体在皮肤表面描绘出一片网的场面。]!我的身躯恰似诡异的火星运河。不一样的只有奔腾在河流中的液体,不是水而是猩艳的血液。
然后,我狂暴起舞。直立旋转,就像红白相间的陀螺;我四处滚动,就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有时我往后下腰,把身体弯成两半,尽可能伸展隆鼓的大腿肌肉;有时仰卧在岩石上,弓起身子,如尺蠖四处爬行;有时头埋在双膝间,像毛虫般滚动;有时又模仿被截成两段的蚯蚓,在岩石上不停弹跳,单手、肩膀、腰腹,每一个部位都伸展到极限再放松,演出所有曲线的表情。我要把生命燃烧殆尽,完成这场绚烂大戏……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远方有人叫唤。声音越来越近,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老公,你在做噩梦?”
蒙眬间我睁开眼,情人的脸近在咫尺,被放大的脸庞在我鼻尖前蠕动。
“我做了个梦。”
我漫不经心地呢喃,望着对方。
“哎呀,看你流这一身的汗。是噩梦吗?”
“嗯。”
她的脸颊犹如夕照下的山脉,光影分明,交界处点缀着毛茸茸泛着银光的汗毛。美丽的汗珠在鼻翼晶莹闪烁,涌出汗珠的毛孔洞穴般妖冶地呼吸着。然后,她的面颊像某种庞大的天体,徐徐地,徐徐地覆盖了我的视野。
(《火星运河》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book_title]花押字
我和我任职工厂的老门卫(其实他不到五十,只是总给人一种苍老之感)栗原交好不久,但这应该是他的压箱话题,不管对象是谁,一旦亲密到能聊隐私话题时,就会迫不及待地拿出来说。某天晚上,我便坐在守卫室的火炉旁,听栗原分享他奇妙的经历。
栗原讲话方式十分引人入胜,似乎还是个高明的小说家,因此这个小故事还有不少加工的痕迹,即使如此,其魅力依然叫人不忍割舍,在这类故事中,这也是我至今难忘的一个。我就模仿栗原的口气记述下来吧!
嗨,整件事犹如相声脚本,不过先说出结尾可没意思。你就当成一段平凡无奇的罗曼史,姑且听之吧。
那是我三十多岁时的事。如同我老对你说的,我虽然受了多年教育,却总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不管干哪一行,都撑不了一年。我一行换过一行,终于落到这种境地。当时,我刚辞掉工作,还没找到下一份差事,处于失业的状态中。就像你看到的,我到这把年纪仍没有孩子,如果整天待在犹如鸽子笼般的家里和歇斯底里的老婆大眼瞪小眼,怎么受得了?所以我常去浅草公园[明治六年,政府在浅草寺内征收寺庙所有的土地,建设公园。建成后共分为七区,一区为浅草寺本堂周边,二区为仁王门前到仲见世,三区为传法院,四区为瓢箪瓢箪池一带,五区为奥山一带,六区为见世物、歌剧、歌舞伎、电影院、餐饮店等演艺地区,七区为马道町一带,昭和二十六年公园遭废止。相当于现今台东区浅草一二丁目。]消磨时间。
说是公园,但不是六区的见世物[在街头等空地上搭起临时帐篷、小屋,展示稀奇古怪的生物、表演杂耍特技等展演活动,观赏者需购票进场。]小屋那一片,而是池子往南的那片小树林,林子旁边摆放着一排排椅子,由于长期的日晒雨淋,椅子上面油漆剥落、泛白,大石头和树干错落其中。一大群于浮世风雨中飘摇、失魂落魄的家伙,带着走投无路的神情,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和周围的景致完全融为一体。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明白吧,但那种情景,唉,瞧着真有无尽的酸楚。
有一天,我窝在长椅上,依旧茫茫然地空想。时值春天,樱花季已过,池子另一端的电影小屋却人山人海,“砰砰砰”的声响、乐队声、混杂其间的吹气球的吹气声、冰淇淋摊贩的吆喝声等皆清晰传来。相反的,我们所处的森林,静寂得宛若另一个世界,由于穷酸到连买电影票的钱都没有,大伙儿只好带着饥渴忧愁的眼神面面相觑,继续枯坐。这阴郁哀伤的光景,叫人禁不住想到罪恶便是如此发酵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圆形空地,看似幸福的人群不断从眼前走过,对方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长椅上的落寞者还会同时望过去。当时人潮暂缓,视野之内一片空旷,我自然注意起角落的弧光灯柱旁冒出的一道人影。
那是个年约三十的年轻人,穿着虽不寒酸,却有些落寞,至少他的表情绝不像来找乐子的,反倒更像我们这群落魄者。他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空位,可每张长椅都被坐满了,且与他的文质彬彬相比,其他人都肮脏、凶悍得多,他可能无法忍受吧。正当他打算离去时,视线忽然与我对上。
于是他总算松了口气,朝我身边仅余的一丁点儿空间走来。尽管这么说有些可笑,但穿着老旧铭仙[一种丝织品,价廉耐用,多用于制作女性和服、寝具。]和服的我,外表应该强过其他人,也没那样凶恶。后来我才想到,或许他一开始就看见我了。哦,当中的理由很快便揭晓。
看来我又犯老毛病了,说话拖拖沓沓的。那名男子坐下后,取出和服袖袋里的敷岛牌香烟,抽了起来。我渐渐涌起一股奇妙的预感,心里正疑惑,留神一看,发现男子正盯着我瞧。那绝非随意一瞥,而是别有用意。
对方像个抱病在身的老实人,所以比起内心发毛,我更多的是好奇,便按兵不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举止。待在喧闹的浅草公园中央,确实能听见许许多多的声响,我却不可思议地感到异常的宁静,好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坐着,等待男子开口。
终于,男子怯生生地开口道:“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我多少预料到这种情况,不怎么惊讶,只是有些意外,因为我对他没印象,根本认不得这个人。
“你认错人啦,我没见过你。”听到我的回答,对方一脸难以置信地重新打量我。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也不舒服起来,不禁反问:“在哪儿遇上的?”
“呃,我也记不清。奇怪,太奇怪了。”他纳闷地偏着头,“不是这一两天,而是更早以前便时常见到你,你真的不记得吗?”他竟质疑我,然后又露出怀念的微笑。
“不是我。你认识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问完,岂料他答得更妙:“我拼命地想,就是想不起名字,不该这样的。”
“我叫栗原一造。”我说。
“哦,我是田中三良。”男子自我介绍。
我们在浅草公园正中央互报姓名,有趣的是,不只我,男子也完全不记得我的名字。这多么荒唐,我俩不住大笑。结果啊,对方,也就是田中三良的笑容忽然唤起起我的记忆。古怪的是,连我都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他,而且还是碰上极为要好的老朋友,那是种非常熟稔的感觉。
我突然止住笑,再次细细端详眼前这个自称田中的男子,田中也倏地收起笑容,露出严肃的神情。若在别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往下深谈,而干脆分道扬镳。不过,我正逢失业,穷极无聊,又值悠闲的春季,再者,和外表比我齐整清洁的年轻人谈话不是坏事儿。我就当打发时间,持续这找不着头绪的话题:
“真诡异,聊着聊着,连我都觉得你面善。”我说。
“对嘛,果然如此。还不是那种擦身而过,只有一面之缘的关系。”
“或许吧。你故乡在哪里?”
“三重县。最近才第一次上京,现下正在寻差事。”
那他也算是个失业者喽。
“我是东京人。你何时上京的?”
“我到东京不到一个月。”
“大概是这段时间在什么地方碰着的。”
“不,不是最近。我几年前,在你更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对,我有同感,你说三重县?我不喜欢旅行,打记事起便几乎没离开过东京,我只知道三重县在京阪地区,压根儿不清楚确切位置,所以不可能在你故乡认识你,而你又是初次上京。”
“比箱根远的地方,我真的是头一次来,我在大阪受教育,之前都在那里工作。”
“大阪吗?我去过,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就不会是大阪喽。直到七年前中学毕业,我从未离开过故乡。”
这样说明似乎挺累赘,可当时我俩都很紧张,即使回想起琐碎的细节,好比哪一年到哪一年在哪里,哪一年的几月去哪里旅行,交互比对,竟无任何重叠之处。就算偶然前往同一地方旅行,时间也完全不同。谈到这个地步,更叫人诧异不已。我说会不会是认错人,对方却坚持不可能有两个长得这么相似的人,若是单方面的想法倒也罢,不过我也感觉他似曾相识,难以断定他是否记错。我们越聊越觉得对方是老朋友,也更加搞不清到底在何处结识。你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吗?那真是十分古怪,神秘……对,神秘极了。不光为打发时间、排遣无聊,遇到像这般越探究越迷惘的情况,想查个水落石出岂不是人之常情?
可惜,最后仍是真相不明。我们不禁着急起来,越试图唤起记忆,脑袋就越混乱,明明是早就相识的两人啊。但不管怎么讨论,依旧不得要领,我们只能相视大笑。
虽然找不到交集,话题却逐渐深入、彼此好感渐生,以往姑且不论,至少此刻起,我们成为难得的好友。其后田中请客,我们移步到池边的咖啡厅,喝茶聊这段奇缘,之后平和地分手。离别之际,我们交换地址,邀对方到家里玩儿。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没什么好提的,但四五天后,我们发现了一件怪事,田中和我果然有某种关联。我最初所说的罗曼史,接下来才要展开。讲到这儿,栗原微微一笑。田中似乎正忙于渐有眉目的求职活动,一直没来找我,而我一如既往,闲得发慌,于是有一天,我一时兴起,去拜访他位于上野公园后方的租屋。抵达时已近黄昏,他恰巧外出返家,一看到我便迫不及待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啦!”
“就是那件事,我完全明白了,昨晚在被窝里忽然想起的,抱歉,真的是我误会了,我们确实一次也没见过,可是这不代表我们毫无缘分。你记不记得北川澄子?”
这平白无故冒出的问题吓了我一大跳。听见北川澄子的名字,遥远过往的青春气息恍若柔柔吹拂的微风,数日来的扰人谜团似乎解开了一些。
“嗯,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十四五年了吧,当时我还是学生。”
我曾告诉过你,在校时我颇有人缘,女友多得数不清,北川澄子便是其中之一,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刻。她就读××女校,非常漂亮,在我们歌留多[一种日式纸牌游戏,将诗歌等分为前后两部分,由主持人朗诵上半部,参会者抢答下半部决胜负。]会的成员间,是最受欢迎的人物,或者说根本就是女王。她虽是美女,却有点儿骄傲,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啊(栗原迟疑一下,搔搔头),我迷上了她,而且丢脸的是,我是单相思。后来,我的结婚对象是和她同一所女校毕业、在同伴间算二流美女的阿园……不,现在别说是美女,根本是无从应付的歇斯底里病患,不过那时也勉强称得上是十中选一的女孩。总之,我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勉强妥协了。所以,北川澄子是我从前的心上人,是妻子的同学。
可是三重县人的田中怎么会认得澄子?又怎么会认得我?我实在想不透,细问之下,竟获知意外的事实。前晚,田中躺在被窝里,脑中灵光一闪,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觉得我面善,原本要立刻通知我,但不巧那天(就是我造访他那天)已和人约好面试,无法来找我。
田中一番解释后,从书桌抽屉取出一样物品,问:“你认得这个吗?”那是把华丽的随身镜,尽管样式已不再流行,但做工相当精致,像年轻女子的东西。我表示没印象,田中便说:
“不过你应该知道这个吧?”
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打开对折的随身镜,灵巧地抽出嵌在看似盐濑[盐濑是种绢织厚布,多用来制作和服的腰带]厚布里的镜子,取出藏在后头的照片,递到我面前。实在太令人吃惊了,那居然是我年轻时的照片。
“这是我姐姐的遗物,她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北川澄子。你诧异也是自然,实际上……”
田中说明,姐姐澄子由于某些缘故,自小被送到东京的北川家当养女,对方还供她上××女校。毕业后,北川家突然遭逢极大的不幸,她不得不回到故乡,也就是田中家。不久,尚未婚嫁的她便因病过世。而我和妻子居然糊涂得一无所知,叫我意外不已。
澄子留下一个小资料盒,装有许多充满女人味的零碎贴身物品。田中视为姐姐的遗物,珍惜地保存着。
“姐姐去世一年后,我发现了这张照片,”田中说,“照片藏在随身镜里,很难察觉。我闲暇检查盒子,把玩随身镜时,不小心发现了秘密。昨天在床上想起照片的事,才彻底解开疑惑。我不时抽出你的照片,思念死去的姐姐,于是你无疑成了我印象深刻的熟人。前些日子遇上时,我一时没联想到这事,误以为见过你本人。而你也是,”田中笑了起来,“不可能忘记送照片给自己喜爱的那个女人。我和姐姐长得很像,因此让你产生错觉,以为见过我。”
这么说来,事情肯定像田中叙述的那样。只是,我依然感到不解。照片我给过不少人,澄子会有倒也不奇怪,但没料到她竟收在随身镜里,我和她的情况完全相反。这该是单恋她的我的举动,澄子不可能珍藏我的照片啊。
然而,田中认定我和澄子有什么不寻常的牵绊,这也难怪,可是他一直求我坦白我俩的关系。他说,姐姐固然是死于肉体的疾病,不过身为弟弟,他隐约感觉不太单纯。例如澄子生前也有人来提亲,她却强硬地拒绝,可见早有意中人,遗憾的是心愿无法实现,害得她年纪轻轻的便抑郁而终。实际上,据传澄子回乡后罹患忧郁症,接着又染上不治之症,因此田中所言相当合理。
听到这里,尽管我年纪一大把,仍蓦地怦然心跳,忍不住一相情愿地想,我并非单相思,澄子同样满怀说不出口的爱恋。我能想象她看着我和阿园的婚礼是多么怨恨,倘使那个美丽的澄子果真抱憾而亡,啊,我该怎么办?我好高兴,高兴之余,内心难免浮现一缕苦涩。
但另一方面,我心中仍存着“真有这种事吗”的怀疑。澄子实在太美丽、太高贵,不可能爱上我。于是,我和田中别扭地起了争执。我步步为营地辩驳“没那回事”,田中便逼问“那么这张照片如何解释”。争论之中,我胸口逐渐溢满感伤,终于坦白了我的暗恋心情,说如此这般,所以澄子不会爱上我。尽管我无比希望现实相反,却依然这样辩解。
田中把玩着随身镜,忽然看到什么似的大叫“果然是这样”,他发现了异乎寻常的东西。就像我刚才说的,随身镜外面是用盐濑绸布制作的对折式套子,表面有麻叶藤蔓等花纹,其间以不显眼的色线刺绣着一个S包裹住I的押字图案,似乎是澄子亲手缀上的。
“我先前完全猜不透这押字的含义。”田中说,“S也许是澄子(SUMIKO)的字首,但I不符合父母家田中(TANAKA)或养父母家北川(KITAKAWA)的姓氏。刚才我恍然大悟,你不是叫栗原一造吗?一造(ICHIZO)的字首不就是I?无论照片也好,花押字也好,这下我总算明白了姐姐的心意。”
接连出现的证物,令我悲喜交加,眼底莫名一阵温热。这样想来,北川澄子十几年前的每一个动作,如今都另具深意。她当时的话是给我的暗示吗?她那一刻的态度果然用心良苦?别笑我年岁不小还痴心妄想,我不断沉浸在甜美的回忆里。后来我们俩几乎聊了一整天,田中倾诉姐姐的过往,我则聊着学生时代的旧事,由于都是遥远的过去,我们能够客观而不带半点嘲讽,只是怀念地陈述事实。离别时,我向田中讨来随身镜和澄子的照片,小心地揣在内袋里回了家。
仔细想想,这真是场罕见的因缘际会。偶然同坐在浅草公园长椅上的男子,竟是往昔暗恋女子的弟弟,而且他还透露给我对方那叫人喜出望外的心意。不仅如此,要是我们以前见过,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我俩素昧平生,却认得彼此。
发生这样的事后,一时之间我满脑子装满了澄子。那时我为什么不再勇敢点?这固然令我遗憾,但不管怎么说都已时过境迁,我也老大不小,比起那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我更多感受到单纯的喜悦,又感到悲伤,总背着妻子,成天望着澄子遗留的随身镜和照片,沉溺在如梦般的淡淡回忆里。
不过,人心真是奇妙啊。如同前述,我对澄子的感情一点儿都不实际,可竟无端厌恶起妻子阿园,难以忍受她的歇斯底里。尽管一次也没去过澄子长眠的三重县乡下,却莫名地眷恋。最后我产生一个念头,准备进行一场巡礼般的简素旅行,前往参拜澄子的坟墓。如今这话叫我困窘得浑身不对劲,可是当时我真的怀着孩童般纯粹的心情,苦恼地思索着该如何行动。
我想在田中说的、刻有澄子儒雅芳名的墓碑前,献花点香,对她说句话。我甚至在脑中描绘这感伤的画面。当然,这只是空想。即便打算付诸实践,凭我的生活状况,连旅费都筹不出……
事情若至此结束,作为四十岁男子的一段往事,虽不是可以炫耀一番的罗曼史,仍不失为一则有意思的回忆,不过这其实尚有下文。要说到最后,便会沦落为非常稀松平常的逗趣相声故事,让人幻灭,所以我不太想讲完,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叫人无可奈何。嗳,也算是给那样自我陶醉的我一记当头棒喝吧。
我缅怀着逝去的澄子幻影,直到有一天,因一时疏忽,让歇斯底里的老婆瞥见随身镜和澄子的照片。出这纰漏时,我伤透脑筋,甚至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狂风暴雨,也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安抚她激烈起伏的情绪。岂料妻子坐在我的破桌子前,丝毫没有要发作的模样,笑呵呵地开了口:
“哎呀,这不是北川的照片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哦,好怀念的随身镜,都这么旧啦。是从我的衣箱里找到的?我以为早弄丢了。”
从她的话中,我听出些许蹊跷,但还摸不清头绪,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妻子一脸感慨地把玩着随身镜说:
“这花押字是我学生时代绣的,知道其中的意思吗?”三十多岁的妻子莫名娇羞,“这是一造(ICHIZO)的I,和阿园(SONO)的S。还没开始和你交往时,我就把两人永不变心的祈祷绣进去了。你明白我的心意吗?这镜子后来不见踪影,我一直以为是去日光修学旅行途中被偷了。”
她居然这么讲,你懂吗?也就是说,随身镜并非像我天真的幻想那样,是澄子的东西,而是歇斯底里老婆阿园的物品。阿园和澄子的字首都是S,才害我产生天大的误解。话说回来,阿园的东西怎么会在澄子手中?这点我实在想不通,于是向妻子打探,获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事实。
妻子说,修学旅行时,她将随身镜和钱包放在手提包里,却在旅馆中丢失了,似乎是同校生偷走的。迫于无奈,我只好供出与澄子的弟弟邂逅的事,妻子竟一口咬定澄子是嫌疑犯。你可能不知道,澄子手脚不干净,同年级人尽皆知,一定是她干的。妻子并非胡诌,也没冤枉澄子,证据就是镜子后的照片原来是我妻子放进去的,她记得很清楚。想必澄子直到过世都不知道有这张照片,是她弟弟一时兴起把玩镜子,偶然发现而产生了误会。
我同时尝到双重的失望。首先,澄子对我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再来,假如真像妻子猜想的那样,那么我一往情深的澄子,其实还是个贼呢。
哈哈哈,让你见笑了,我荒唐的往事到此为止。一公开结果,竟发现不过是一个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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