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雅各的房间
[book_author]伍尔芙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6272
[book_dec]《雅各的房间:闹鬼的屋子及其他》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同年,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问世,这是欧洲文学史上的两件大事。此前,弗吉尼亚•吴尔夫发表了《远航》和《夜与日》两部在风格上较接近于传统现实主义的小说。《雅各的房间:闹鬼的屋子及其他》通常被认为是她创作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是她尝试用意识流手法创作的一个开端,也是她后来著名的竟识流小说《达洛维太太》、《到灯塔去》和《海浪》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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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如此看来,”贝蒂 ·佛兰德斯写道,将鞋跟踩进沙子深处,“无计可施,只能离开了。”
淡蓝色的墨水从金色的笔尖缓缓涌出,洇透了那个句号;她的笔正困在那处,无法动弹。她眼神凝滞着,泪水逐渐充盈了眼眶,整个海湾都在颤抖;灯塔在摇晃,她仿佛看见康奈尔先生的小船的桅杆像在阳光下暴晒的蜡烛一般弯了腰。她赶紧眨了眨眼睛。意外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她再一次眨了眨眼。桅杆依然笔直,海浪平静,灯塔直立,但墨渍已漫延开来。
“……只能离开了。”她念道。
“好吧,如果雅各不想玩的话”(她的大儿子阿彻的影子落在了便条纸上,在沙滩上显出淡淡的蓝色,她感到些许凉意——早已是九月的第三天了),“如果雅各真的不想玩的话”——多么糟糕的一摊墨渍啊!时候一定不早了。
“那臭小子究竟在哪儿呢?”她叨念着,“我没有看到他。快跑去把他找来。叫他立刻回来。 ”“……但幸好,”她胡乱写着,不再理会那个句号,“一切事情似乎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尽管我们挤得像木桶里的鲱鱼,还要被迫把婴儿车竖起来,房东太太自然是不会同意这种做法的”
这些就是贝蒂·佛兰德斯写给巴富特上尉的信——厚厚一沓,泪痕斑斑。斯卡伯勒与康沃尔相差七百公里:巴富特上尉就在斯卡伯勒,西布鲁克已经离世了。泪眼模糊中,花园里的大丽花泛起红色的波浪,玻璃房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光亮的刀子让整个厨房熠熠生辉,此时此景,让神父的妻子贾维斯太太在教堂里不禁思量,当圣歌的旋律响起,佛兰德斯太太在儿子们的头上弯腰的场景:婚姻是一座堡垒,而寡妇们孤零零地在旷野上流浪,时而拾起几颗石头,时而捡起几根金黄的麦秆,茕茕孑立,无依无靠,可怜的家伙们。佛兰德斯太太守寡已经有两年了。
“雅——各!雅——各!”阿彻声嘶力竭。
“斯卡伯勒。”佛兰德斯太太在信封上写道,然后在字下猛地画了一道粗线;那是她的故乡;宇宙的中心。但是邮票呢?她在背包中到处翻找,接着又把整个包倒过来找;然后在口袋中摸索,她找得如此急切,连戴着巴拿马草帽的查尔斯·斯蒂尔也停住了手中的画笔。
他的画笔像是一些敏感昆虫的触须,强烈地颤抖着。那个女人动来动去——似乎还要站起来——真是烦人!他在画纸上匆匆涂下墨紫色的一笔。这幅风景画正需要这么一笔。色调太过于苍白了——灰色渲染成了淡紫色,一颗星星抑或一只白海鸥就这样悬浮着——苍白如旧。批判家们亦会如是说。他只是一个画展上无人问津的无名鼠辈,表链上挂着十字架,深受房东太太们的孩子的欢迎,如果房东太太们能够喜欢他的作品,他就会感到非常欣慰——她们通常都会喜欢。
“雅——各!雅——各!”阿彻大声喊着。
虽然斯蒂尔很喜欢小孩,但还是被这喧哗声激怒了,他烦躁地戳着调色板上那些黑色的小圈圈。
“我看见你弟弟了——我看见你弟弟了。”斯蒂尔点着头说道,这时阿彻慢吞吞地走过他身旁,拖着铲子,瞪着这位戴眼镜的老先生。
“就在那边——岩石边上。”斯蒂尔叼着画笔,含糊地说着,手中挤出黄赭色的颜料,双眼始终盯着贝蒂 ·佛兰德斯的背影。
“雅——各,雅——各!”阿彻大声喊着,片刻之后,他又慢吞吞地挪步走了。
那声音别具哀愁,像是挣脱了所有躯壳、一切情感,飘入这红尘世间,孤孤零零,冷冷清清,撞碎在岩石上——听上去就是如此。
斯蒂尔蹙紧眉头,但对黑色的效果感到满意——正是这点将其余的部分融为一体。“嗯,五十岁了还能学画画!比如提香”在找到适合的色彩后,他抬起头,猛地发现海湾上空笼罩着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佛兰德斯太太站了起来,左右拍打着外套,以甩去上面的沙子,然后拿起了她黑色的太阳伞。
从沙子中涌现出来的岩石像是远古之物,坚硬至极,呈现出深褐色,更准确点说是黑色。粗糙的岩面布满了褶皱不平的帽贝,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缕干海藻,小男孩不得不叉开双腿,在抵达岩石顶部之前,他的胸中充满了英雄气概。
但在岩石顶峰上,有一个积满水的凹坑,坑底铺满了沙子,壁上黏着一团水母和一些蚌类。一条鱼倏地游过,黄褐色水藻的尾端飘舞着,露出了一只乳白色的螃蟹。
“天哪,一只大螃蟹。”雅各嘀咕道——在坑底的沙上迈开柔弱的双腿。抓住了!雅各倏地把手扎进水里。这只螃蟹凉飕飕、轻飘飘的。可水却被沙子搅浑了,于是雅各爬下岩石,把木桶抱在胸前,正要往下跳时,他看见一对大块头的男女肩并肩僵直躺着,脸红彤彤的。
那身形臃肿的一男一女(天慢慢暗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并排躺在距离大海只有几英尺的位置,脑袋枕在手绢上,几只海鸥优雅地掠过涌来的海浪,落在他们的靴子旁。
枕着印花大手帕的两张红脸向上盯着雅各。雅各也向下看着他们。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木桶,从容地往下一跳,他先是不慌不忙地跑开,可当海浪涌上来时,他已经越跑越快,不得不匆忙闪开翻涌的海浪。海鸥在他眼前忽地飞起,又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粗壮的黑女人正在沙滩上坐着。他朝她跑去。
“阿姨!阿姨!”他气喘吁吁地喊着。
海浪从四面八方向她汹涌袭来。原来她是一块岩石。海藻缠裹着她,受到海浪击打时,便发出噗噗的声响。雅各怅然若失。
他呆呆地站着。脸色缓和下来。他差点狂叫起来,因为他看到在悬崖下面黑色的枝丫和草堆间,躺着一块完整的头骨——可能是牛的头骨,或许上面还残留着牙齿。他仍啜泣着,但已经心不在焉了,他朝白骨跑去,离人形岩越来越远,直到他将头骨抱在怀里。
“他在那儿!”佛兰德斯太太喊道。转瞬之间,她就越过沙滩,来到岩石这边。“他抱着什么?放下,雅各!立刻扔掉!肯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调皮捣蛋的家伙!现在赶紧扔掉。你们两个跟我回去。”她迅速转身,一只手牵起阿彻,另一只手抓住雅各的手臂。但雅各灵活地一蹲,躲闪了过去,接着捡起了散架的羊腭骨。
甩着手提包,握着太阳伞,牵着阿彻的手,还叨念着可怜的柯诺先生被火药炸瞎一只眼睛的故事,佛兰德斯太太急匆匆地走上陡峭的小道,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安让她难以释怀。
在离那对情侣不远的沙滩上,躺着一块没有下颌骨的老羊骨头。干净、洁白,风刷、沙磨,在康沃尔的沙滩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洁净的骸骨了。海滨刺芹将会从它的眼眶长出;它会化成粉末,或许某个晴空万里之日,一些来这里打球的高尔夫球手在打球时会击中它,扬起一些尘土——不,不能在公寓里,佛兰德斯太太暗想着。带着小孩子们来这么远的地方还真是有点棘手。连个帮忙打开婴儿床的人都没有。雅各又那么不好管教。他早已这般倔强了。
当他们走上马路时,佛兰德斯太太说,“把它扔掉,亲爱的,快点。”但雅各挣脱了她的手,远远地跑开了;起风了,她取下帽子的别针,望向大海,再重新别上。风更大了。海浪表现出暴风雨来临前惯有的不安,犹如一个不安分的生灵,期待着雨点如鞭打下。渔船靠向岸边。一道淡黄色的灯光划破紫色的海面,然后熄灭。灯塔亮了。“快点。”贝蒂·佛兰德斯催促着。太阳直射向他们的脸,给那丛颤巍巍地从篱笆里伸出来的大黑莓镀上了金边,他们从旁走过时,阿彻试图折上一枝。
“别磨叽了,小鬼们。你们无计可施了。 ”贝蒂说道,同时把他们拉到一边,不安地望着这耀眼的夕照下色彩斑斓的大地,花园的温室里突然发出万丈光芒,黄与黑交错变幻,这摄人心魄、生机盎然的色彩使得贝蒂 ·佛兰德斯心潮澎湃,不由得想起了责任和危险。她抓紧阿彻的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山丘。
“我让你们记住什么?”她说。
“我不知道。”阿彻说。
“好吧,我也不知道。”贝蒂说道,幽默又明了,当头脑空白,精神充沛,与生俱来的智慧,从古至今的妻子之道,偶尔的三言两语,鲁莽的瞬间,诙谐幽默,以及多愁善感结合在一起时——谁能否认,在这些方面每一个女人都比男人更有优势呢?
先从贝蒂·佛兰德斯说起吧。
她把手扶在花园门上。
“那块肉!”她惊叫着拉下门闩。
她已经忘记那块肉了。
丽贝卡站在窗户旁。
夜晚十点,当一盏大油灯被放在桌子中央时,皮尔斯太太家客厅的空旷便显露无遗。刺眼的灯光落在花园里,径直划过草坪,照亮了一个孩子用的木桶和一株紫菀,一直射到篱笆上。佛兰德斯太太把她的针线活留在桌子上。桌上放着她那大卷的白棉线、金属框眼镜、针线盒、她那缠绕着旧明信片的棕色毛线。还有一些香蒲和几本《海滨》杂志,以及被孩子们的靴子踩得沾满沙子的油毡。一只长腿蚊子在角落里飞来飞去,撞上了灯泡。风夹杂着雨水径直刷过窗户,水滴穿过灯光时闪烁着银光。一片孤独的叶子急促而持续地拍打着窗户的玻璃。海上刮起了飓风。
阿彻难以入眠。
佛兰德斯太太弯下腰。“想想那些小精灵,”贝蒂 ·佛兰德斯安慰道,“想想那些待在鸟巢中可爱的小鸟们。现在闭上你的眼睛,看那叼着小虫的鸟妈妈,现在转过身,闭上眼睛,”她喃喃说道,“闭上眼睛。”
这间出租屋仿佛充满了水声,汩汩流淌、唰唰作响;蓄水池的水正在溢出;水不断冒泡,发出噗噗声响,沿着管道一直流,从窗户上淌了下来。
“怎么水都涌进来了?”阿彻嘀咕着。
“只不过是洗澡水在流而已。”佛兰德斯太太说道。
门外啪的一声。
“那艘船不会沉吧?”阿彻说着,睁开了眼睛。
“当然不会了,”佛兰德斯太太否认道,“船长早就睡觉去了。闭上你的眼睛,然后想想那些在花丛中熟睡的小精灵。”
“我还以为这么大的风雨,他肯定会睡不着呢。”她小声对丽贝卡说,丽贝卡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弯着腰坐在一盏酒精灯前。门外风声呼呼作响。但屋内酒精灯的小火苗安静地燃烧着,床沿立着一本书,挡住了光线。
“他吃奶吃得好吗?”佛兰德斯太太低语,丽贝卡点点头,走向婴儿床,往下拉了拉被子,佛兰德斯太太弯下腰,焦虑地看着这个熟睡着仍眉头紧蹙的婴儿。窗户摇动起来,丽贝卡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向窗户,将其锁紧。
两个女人在酒精灯旁窃窃私语,商量着如何让孩子安静下来,如何能洗好奶瓶。这时,狂风怒卷,倏然将窗户廉价的插销咔地锁紧。
两个女人都同时扭头往婴儿床看去。她们噘了噘嘴。佛兰德斯太太走到婴儿床边。
“睡着了?”丽贝卡看着婴儿床,小声问道。
佛兰德斯太太点点头。
“晚安,丽贝卡。”佛兰德斯太太轻声说道,丽贝卡称她为“夫人”,尽管她们是一起策划哄婴儿好好吃奶的伎俩的阴谋家。
佛兰德斯太太一直亮着客厅的灯,那儿还摆着她的眼镜、她的针线活,还有一封盖着斯卡伯勒邮戳的信。她也没有拉上窗帘。
灯光射过草坪,落在孩子用金丝缠绕的绿木桶上,落在木桶旁剧烈颤动的紫菀上。狂风呼啸着冲过海岸,猛地撞向山丘,翻滚着,又卷过来。它是怎样在这山谷中的城镇里肆意妄为啊!港湾中的灯火、卧室窗户里高高悬挂的灯光,在它的怒卷之下,又是如何地颤抖啊!狂风又卷起滚滚黑浪,以雷电般的速度向大西洋扫去,刮得轮船上空的星星摇摆不定。
客厅突然传来咔嚓一声。皮尔斯先生熄灯了。花园凭空消失了。漆黑一片。每寸土地都被雨水浇透。每片叶子都被雨水打弯了腰。暴雨会让人们紧闭双眼。躺着的人只能看见一片狼藉——不停翻滚的云层,以及黑暗中隐约的黄色与硫黄色。
睡在前面卧室的小男孩已经踢掉了他们的被子,只盖着被单。天气热极了,空气极其闷热和潮湿。阿彻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只手臂还横放在枕头上。他脸色通红;当厚窗帘稍微被吹开一点时,他转了个身,眼睛半眯半睁。实际上,风掀开了抽屉上的布,漏进了一丝光亮,因此抽屉锋利的边角依稀可见,风扶摇而上,直到一块白色的影子鼓了起来;镜子里反射出一道银光。
靠门的另一张床上,雅各睡得很熟,毫无知觉。那块长着黄色牙齿的羊腭骨躺在他的脚边。他早已把它踢到床的铁栏杆旁了。
凌晨时分,风不再猛烈,可外面雨势渐长,倾盆而下、掷地有力。花园里的紫菀被雨水打得贴在地上,那个孩子用的木桶装了半桶水;白壳螃蟹绕着桶底缓缓地爬行,试图用它那无力的蟹腿爬上陡峭的桶壁,屡试屡败,屡败屡试。
[book_title]第二章
“佛兰德斯太太”——“可怜的贝蒂·佛兰德斯”——“亲爱的贝蒂”——“她依然那么动人”——“真奇怪,她怎么就没再结婚了呢!”“确实是有个巴富特上尉——每周三都会来拜访她,雷打不动,而且从来不带他的妻子。”
“那就要怪埃伦·巴富特了,”斯卡伯勒的妇女们议论道,“她从来不给自己添麻烦。”
“男人们都想要个自己的儿子——这我们都晓得。”
“有些肿瘤是一定要切掉的;但我妈妈那种,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忍受病痛折磨,当你卧病在床时,甚至没有人愿意为你端一杯茶。”
(巴富特太太是个病人。)
伊丽莎白·佛兰德斯是个中年寡妇,难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过去有人说,以后还会有人说。她才四十岁出头。岁月流逝,悲痛相继而来;丈夫西布鲁克撒手人寰;撇下三个男孩需要她照顾;家境贫寒;一所在斯卡伯勒郊外的房子;她可怜的哥哥莫蒂亦是贫困潦倒,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他在哪里?他干什么营生?她把手遮在眼睛上方,沿着巴富特上尉来的路眺望——是的,他来了,像以往一样准时;上尉的关心让贝蒂 ·佛兰德斯愈加成熟,令她体态丰满、春风满面,她会无缘无故地热泪盈眶,这样的情形人们一天可能看得到两三次。
确实,为自己的丈夫哭泣无可厚非,墓碑虽然很寻常,但十分坚固,夏日里,当这位寡妇领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墓碑前时,人们会对她油然生出爱怜之心。行礼时,帽子举得比平常更高;妻子挽着她们丈夫的手臂。西布鲁克埋在六英尺之下的土地里,已经逝世多年了;睡在三层棺椁里,缝隙用铅封住了。倘若泥土和棺木变成了玻璃,无疑他的脸会清晰可见,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留着胡须,五官端正。他出去打野鸭时,从不换靴子。
“本市商人。”墓碑上写着;然而也不知为何贝蒂 ·佛兰德斯要这样称呼他,就像很多人依然记得的那样,他只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坐过三个月,在此之前,他训练过马,带着狗去狩猎,种过几亩地,养了几口牲畜——唉,她总得给他一个称呼吧,为孩子们树个榜样。
难道他生前就什么都不是吗?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尽管送葬人没有合上尸体眼睛的习惯,他们眼里的亮光也会稍纵即逝。一开始,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现在,他成了这洪流的一员,消失在绿草茵茵之所,埋藏在倾斜的山坡下,回归于成千上万的白石碑里——有的倾斜着,有的直竖着,融入了腐朽的花圈里,依附在发绿的锡质十字架上,辗转在狭窄的黄色小道上,飘浮于四月低垂在教堂墓园墙头的丁香花上,花香中夹杂着病房的味道。如今西布鲁克就是这里的一切;当她挽起裙摆去喂鸡时,听见了做礼拜或者葬礼的钟声,那就是西布鲁克的声音——故人之音。
那只公鸡总是会飞到她的肩上去啄她的脖子,所以现在她去喂鸡时,就会拿着棍子或者带着小孩。
“妈妈,你不喜欢我的刀子吗?”阿彻说道。
钟声与他的声音同时发出,生死交错,难解难分,令人振奋。
“对于一个小男孩而言,这刀可真大啊!”她说。为了让他开心,她接过了那把刀。这时,公鸡突然从鸡窝中跑了出来,佛兰德斯太太一边叫阿彻关上通向菜园的门,一边放下手中的鸡食,咯咯地喊着叫母鸡过来吃,一边又在果园里忙得不可开交,而这一切都被对面正朝墙壁拍打垫子的克兰奇太太看在眼里,她提着垫子同隔壁的佩奇太太说,佛兰德斯太太正在菜园喂鸡。
佩奇太太、克兰奇太太和加菲特太太都可以看到佛兰德斯太太在菜园里忙活,因为那菜园是道兹山上圈出来的一块地;而道兹山俯视着下面的山庄。它的重要性无以言表。它是皇天后土;它顶天立地;人们终生在这个村子里度过,目所能及的极限就是这座山峰,有些人仅仅到克里米亚去打仗时才离开过一次,比如那位靠在花园门边抽烟斗的老乔治 ·加菲特。太阳的轨迹依靠道兹山测量,它亦是判断天色明暗的标准。
“这会儿,她和小约翰上山去了。”克兰奇太太对加菲特太太说着,最后一次拍了拍垫子,走进屋里忙活了。佛兰德斯太太打开菜园门,牵着小约翰的手,朝着道兹山顶走去。阿彻和雅各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又落到后面;当她到达山顶时,他们都在罗马堡垒那儿了,还喊着会在海湾看到什么船只。眼前的景象壮观非常——前方是大海,后头是荒原,整个斯卡伯勒从这一块到另一端平整地呈现在眼前,像是一块拼图。已经开始发福的佛兰德斯太太坐在堡垒处,环顾四周。
她对整个景致的变化了如指掌;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色;暴风雨如何在海里卷起;风云变幻之时,荒原又是如何战栗生辉;她应该已经注意到那片正在建别墅的红色区域,以及交错纵横的田地;阳光下的小玻璃房闪耀出钻石般的光芒。又或者,假如她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她可能就会把她的想象力转移到日落时分金光璀璨的海面上,思考着大海如何用灿烂的波浪冲刷着鹅卵石。小型游艇涌进大海,码头的黑色臂膀将大海揽在怀里。整个城市泛着粉金色,穹隆盖顶,云雾缭绕,空谷回响。班卓琴漫不经心地弹奏着;散步的人群散发出沥青的味道,他们的鞋跟上沾着沥青;山羊们突然慢条斯理地跑过人群。可见政府将花坛布置得多么合理。有时草帽会被风吹掉。郁金香在阳光下绽放。一排排宽松的裤子在沙滩上铺开。紫色的顶篷遮住了那一张张枕在轮椅靠垫上的柔软、绯红、烦怨的脸。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们用车推着三角形的广告牌前进。乔治 ·博厄斯船长捕获了一只巨鲨。广告牌的一面用红色、蓝色和黄色写了字,每一行都以三种不同颜色的感叹号结尾。
那便成了一个去水族馆的理由,灰黄色的窗帘、盐卤的腐败气味、竹编椅子、摆有烟灰缸的桌子、转着圈儿的游鱼,在六七个巧克力箱子后面干针线活的管理员(她常常和鱼儿孤单地待在一起,一待就是好几小时)作为那只巨鲨的一部分,留在人们的脑海里,鲨鱼本身只不过是一个松松垮垮的黄色容器,就像一只泡在水池里的空旅行箱包。水族馆无法取悦任何人;当刚刚抵达的人们得知进码头必须排队时,脸上暗淡的神色便一扫而光。穿过旋转门,每个人都飞快地迈着步子;有些在这个展间旁驻足,有些在那个展间旁流连。
而最终把他们吸引过来的是一支乐队,甚至下码头的渔民也在能听到音乐的地方占位置。
那支乐队在摩尔式亭台上演奏。九号乐章响起。这是一首华尔兹舞曲。脸色苍白的女孩们、那位老寡妇、三个寄宿在同一间房子的犹太人们、那个花花公子、那位少校、那个马贩子,以及那位经济独立的绅士,脸上都带着模糊、麻木的神情,透过脚下木板的缝隙,他们能看到夏季碧绿的波浪正平静可亲地在码头的铁柱周围荡漾。
但有时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倚着栏杆的那个年轻人想到)。盯住那名女士的裙子,那条灰色就行——下面是粉红色的丝袜。裙子的样式变化无常;裙褶垂到脚踝处——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变宽了一点——七十年代的款式;如今裙身呈现出亮闪闪的红色,并在衬裙上伸展开来——六十年代的潮流;一只穿着白色长筒袜的黑色小脚露了出来。还在那里待着吗?是的——她还在码头那处。现在长筒丝袜上印着玫瑰花纹,但不知为何,人们再也不能看得如此清晰了。我们的脚下没有码头。沉重的马车或许在大道上颠簸而行,却没有可停靠的码头,而 17世纪的大海是多么昏暗,多么汹涌啊!我们去博物馆吧。炮弹,箭头,罗马古杯以及泛着绿锈的钳子。在四十年代初,贾思帕·弗洛伊德出资在道兹山的罗马堡垒里挖出了这些——看看这张字迹模糊的小标签。
而如今,斯卡伯勒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佛兰德斯太太坐在罗马堡垒的圆台上缝雅各的裤脚;只有在咬断棉线,或者有昆虫飞到她的耳边嗡嗡而过时,她才会抬头看一眼。
约翰不停地跑上来,把他称之为“茶”的青草或枯叶拍到佛兰德斯太太的腿上,她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摆整齐,把长花的一端摆到一起,想着阿彻昨晚为何又醒了一次;教堂的钟快了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她希望能够买下加菲特的土地。
“约翰,看那些褐色的斑点,那是一片兰花叶子;走,亲爱的。我们必须回家了。阿——彻!雅——各!”
“阿——彻!雅——各!”约翰也跟着她喊,一边以脚踝为轴旋转,一边挥撒着手中的青草和叶子,仿佛他在播种。阿彻和雅各从土墩后跳了出来,他们故意藏在那儿,原本想吓妈妈一大跳,现在他们开始缓缓往家走。
“那是谁?”佛兰德斯太太问道,用手遮在眼睛向上眺望着。
“那个在路上的老人吗?”阿彻往下看了看,说道。
“他不是老人,”佛兰德斯太太说,“他是——不,他不是——我还以为是上尉,原来是弗洛伊德先生。快走吧,孩子们。”
“噢,讨人厌的弗洛伊德先生!”雅各说着,扯掉了一棵蓟草的头,因为他知道弗洛伊德先生是去教他们拉丁文的。弗洛伊德先生出于好心,已经抽空教了他们三年拉丁文了,毕竟佛兰德斯太太在附近也找不到别人来做这种事,她快管教不了这两个年长一点的孩子了,而且也得为入学做准备,大多数牧师都不怎么情愿做这种事,喝完下午茶后过来,或者把他们叫到他家去——只要他能够挤出时间——因为教区非常大,如同他的先父,弗洛伊德先生常去拜访远在蛮荒之处的村庄。此外,同老弗洛伊德先生一样,他还是一位大学者,这更让这件事显得不大可能了——她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她早该料到吗?且不论他是位学者,他其实比她小八岁。她认识他的母亲——老弗洛伊德太太。她曾经到她家喝过下午茶。就在那天晚上,她和老弗洛伊德太太喝完下午茶回来后,她在门厅里发现了一张便条,于是在给丽贝卡送鱼的时候顺手捎到了厨房,心想一定是与孩子们有关的事儿。
“弗洛伊德先生自己送过来的,是吗?——我想那奶酪肯定在门厅的袋子里——噢,在门厅里——”她读着便条。不,这不是和孩子们相关的。
“是的,足够明天做鱼饼了——或许巴富特上尉——”她读到了“爱”字。她匆匆走进花园,紧张地读着,倚着胡桃树来稳住自己。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西布鲁克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摇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在昏黄天空的映衬下摇曳的叶子,这时,三只鹅连飞带跑地穿过草坪,约翰在后面挥着棍子追赶它们。
佛兰德斯太太气红了脸。
“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她大叫着,一把抓住他,夺过他手中的棍子。
“可是它们逃走了!”他嚷着,挣扎着要脱身。
“你也太淘气了。我只告诉过你一遍吗,我已经跟你说过成千上万遍了。不许你去追赶那些鹅!”她说着,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揉成一团,抓紧约翰的手,将鹅赶回了园子里。
“我怎么可以想结婚呢!”她用一条锁链拴上门时,痛苦地自言自语。那晚孩子们都睡了,她想着弗洛伊德先生的容貌,觉得自己从不喜欢留着红头发的男人。她推开针线盒,拿来一张吸墨纸,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又读了一遍,当她读到“爱”字时,她的心七上八下,但这次没那么剧烈了,因为她想起约翰赶鹅的情形,就明白她不可能再和任何人结婚——更不用说是弗洛伊德先生了,他比她年轻那么多,即使他是多么优秀的一个男人——还是位博识的学者。
“亲爱的弗洛伊德先生,”她写道,——“我是不是忘了奶酪?”她寻思着,放下她的笔。不,她已经告诉了丽贝卡那块奶酪在大厅里。“我非常惊讶……”她写道。
但第二天早上,弗洛伊德先生起床后在桌子上发现的信却不是以“我非常惊讶”开头的,那是一封洋溢着母爱,语气谦恭,逻辑不太连贯,深深抱憾的信,弗洛伊德先生将其珍藏了许久;在他和安多弗的威姆布什结婚很久之后;在他离开村庄多年以后。他申请到了菲尔德的一个教区;他派人去请阿彻、雅各和约翰过来道别时,说他们可以在他的书房里任选一件他们喜欢的东西,作为留念。阿彻选了一把裁纸刀,因为他不想选太好的东西;雅各选了一册拜伦诗集;约翰太年幼,做不出合适的决定,就选了弗洛伊德先生的小猫,他的哥哥们都觉得这个选择很不靠谱,但弗洛伊德先生把约翰举了起来说道:“它有着和你一样的皮毛。 ”接下来,弗洛伊德先生谈到皇家军队(因为阿彻想去参军);讲到拉格比公学(因为雅各要去那里就读);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银制托盘就离开了——先到谢菲尔德,他在那里遇到了威姆布什小姐,她前去拜访她的叔叔,然后到哈克尼——接着去了玛蕾斯菲尔德学院,他当上了那里的院长,最后成为著名的《传教士列传》的编辑,退休后他和妻子儿女搬到了汉普斯特德,经常被人看到他在羊腿池(Leg of Mutton Pond)边喂鸭子。至于佛兰德斯太太的信——有天他怎么找都找不到,也不好问妻子是否把它扔了。日后他在皮卡迪利大街上遇见雅各,愣了两三秒才认出来。而雅各已经长成了一位青年才俊,以至于弗洛伊德先生不想在大街上叫住他。
“天哪,”佛兰德斯太太说道,当她在《斯卡伯勒和哈罗盖特信使》上读到安德鲁 ·弗洛伊德牧师如何如何,并被任命为玛蕾斯菲尔德学院的院长时,她说,“那一定就是那位弗洛伊德先生。”
淡淡的忧伤笼罩着餐桌。雅各自顾自地抹着果酱,邮递员正在厨房和丽贝卡讲话,一只蜜蜂在那朵朝着敞开的窗户点头的黄花上嗡嗡起舞。也就是说,当可怜的弗洛伊德先生被任命为玛蕾斯菲尔德学院的院长时,他们都是鲜活的。
佛兰德斯太太起身走到壁炉的围栏旁,抚摸着黄玉耳朵后边脖子上的毛。
“可怜的黄玉。”她说道。(因为此时弗洛伊德先生的小猫已经老了,耳朵后边长了一块疥癣,可能这几天就要死了。)
“可怜的老黄玉。”佛兰德斯太太叹道,而老猫正在太阳下伸着懒腰,她不禁莞尔,想着她是怎么把它阉了的,想她为何不喜欢红头发的男人。她浅笑着走进厨房。
雅各掏出一条相当脏的手帕擦了擦脸。他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只鹿角锹甲虫死得很慢(约翰在收集甲壳虫)。即使到了第二天,它的腿仍然很柔软。而蝴蝶们已经死了。一股臭鸡蛋味熏走了那群浅斑黄蝴蝶,它们冲过花园,飞上道兹山,涌向荒原,消失在荆豆花丛后面,又在炽热的烈日下匆匆飞走了。罗马堡垒里,一只豹纹蝶落在白石头上晒太阳。河谷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斯卡伯勒的人都吃着烤牛肉;雅各在离家八英里的三叶草堆里捕捉那些浅斑黄蝶时,正值星期天。
丽贝卡早已在厨房里抓住了那只骷髅头形蛾。
一股刺鼻的樟脑味从蝴蝶盒里散发了出来。
和樟脑味混合在一起的明显是海藻的味道。黄褐色的丝带悬挂在门口。阳光直晒其上。
毋庸置疑,雅各抓着的飞蛾前翅上长着黄褐色的肾型斑点,而后翅上没有弦月斑。他捕到它的那晚,那棵树已经倒了。树林深处突然响起一阵枪声。当他夜深归家时,母亲还把他误当作盗贼。她说,他是唯一一个从不听话的孩子。
莫里斯称之为“一只在湿地或沼泽地发现的土生土长的昆虫”。但有时莫里斯也会出错。雅各偶尔会挑一只极细的钢笔,在书页的空白处做些改正。
树倒了,尽管当夜无风,搁在地上的提灯照亮了碧绿依旧的树叶和枯死的山毛榉叶。那是一个干燥的地方。有一只蟾蜍。那只红色羽翼的蛾子绕着灯光飞舞,忽闪一下,就消失了,它没有再回来,尽管雅各一直等着。十二点过后,他穿过草坪,看到他的母亲坐在亮堂的房间里打发时间。
“你吓到我了!”她惊叫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他弄醒了得早早起床的丽贝卡。
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刚从黑暗深处出来,进到热烘烘的屋子里,灯光晃得他直眨眼睛。
不。那不可能是一只浅黄色翅边的飞蛾。
割草机总是要上润滑油。巴尼特把它拖到了雅各的窗户下面,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轰然穿过草地,又开始咯吱作响。
天空乌云密布。
太阳又露了出来,耀眼灿烂。
阳光像只眼睛照在马镫上,接着蓦然而又温柔地落在床上、闹钟上和敞开着的蝴蝶盒子上。黄斑蝴蝶飞过荒原,它们曲折地穿过紫色三叶草丛。豹纹蝶沿着灌木树篱招摇而过。蓝蝴蝶停憩在烈日暴晒下的小块骨头残骸上,胥蝶和孔雀蛱蝶饱餐着从老鹰嘴里掉下来的血淋淋的内脏。离家几里之外,他在废墟下方起绒草丛中的凹坑里发现了银纹多角蛱蝶。他看到一只白纹蝶绕着橡树盘旋,越飞越高,而他从来抓不住它。一位独居在高地上的老村妇告诉他,一只紫色的蝴蝶每年夏季都会飞到她的花园里来。她还说,清晨狐崽们会到她的荆豆丛里玩耍。如果在拂晓时分向外看,你总会看到两只獾。有时它们会像男孩打架一样把对方撞翻,她说。
“雅各,你今天下午可不许走太远了,”他的母亲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因为上尉要来告别。”那是复活节假期的最后一天。
星期三就是巴富特上尉来的日子。他穿着整洁的蓝哔叽礼服,拄着他的橡胶头手杖——因为他有点瘸,左手还少了两根手指,这是为祖国效劳的结果——下午四点准时地从那座立着旗杆的房子出发。
三点,推轮椅的狄更斯先生提前接走了巴富特太太。
“挪挪地儿吧,”在广场上坐了十五分钟后,她对狄更斯先生说,接着又说道,“好了,谢谢你,狄更斯先生。 ”按照第一个请求,他会找一块有阳光的地方;按照第二个请求,他会把轮椅停在一片有阳光的温暖的地带。
作为一位老住户,他和巴富特太太——詹姆斯 ·科珀德的女儿有许多共同之处。西街和宽街的交叉路口的那个喷嘴饮水器就是詹姆斯·科珀德捐赠的,他在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大庆时正当着市长,他的画像随处可见:洒水车上,商店的橱窗上,还有律师咨询室的窗户的镀锌遮阳篷上。但是艾伦 ·巴富特从来没有参观过水族馆(尽管她与捕鲨鱼的博厄斯船长很要好),当有人拿着海报从她的身边走过时,她傲慢地睨视他们,因为她清楚自己永远都不会去看皮埃罗一家、泽诺兄弟或者黛西 ·巴德和她的海豹表演团。广场上坐着轮椅的艾伦 ·巴富特是一个囚徒——文明的囚徒——市政厅、绸布店、游泳池和纪念堂在大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仿佛她牢笼的一根根栏杆倒影在广场上。
作为一个老居民,狄更斯先生会站在她身后一点点的位置,抽着他的烟斗。她会问他一些事情——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谁在经营琼斯先生的店铺——然后就是一些关于季节的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狄更斯先生都尽力去回答——从她的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就像饼干渣。
她闭上了眼睛。狄更斯先生转了个身。他还没有完全失去自己是一个男人的知觉,即使你看到他朝你走来时,你会注意到一只黑色圆头的靴子如何在另一只靴子前晃来晃去;他的背心和靴子之间怎么有一道黑影;他又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向前倒去,像一匹发现自己突然脱开了车辕而没有拉车的老马。但当狄更斯先生深吸一口烟又把它吐出来时,他眼中流露出自己是一个男人的眼神。他在思索着巴富特上尉此时向快乐山(Mount Pleasant)行进的情形。巴富特上尉,他的雇主。在家中,马厩上面那间小起居室里,窗户上有只金丝雀,女孩们在纺织机旁,狄更斯太太因风湿蜷成一团——虽然他在家里受人轻视,但一想到自己受雇于巴富特上尉,便有了支撑。他倾向于觉得,当他与海滨人行道上的巴富特太太聊天时,他是在帮助正去见佛兰德斯太太的上尉。他,一个男人,照顾着巴富特太太,一个女人。
转过身时,他看到她正与罗杰斯太太聊天。再转回身时,罗杰斯太太已经离开了。于是他回到轮椅旁,巴富特太太问他几点了,他掏出他那块大银表,十分殷勤地回答了巴富特太太,似乎他对于时间以及每一件事都知道得比她多。但是巴富特太太清楚巴富特上尉正在去看佛兰德斯太太的路上。
他确实正在往那走,下了电车,他看见东南面的道兹山,在碧蓝长空的映衬下显得翠绿莹莹,天际雾色弥漫。他朝着山顶前进。尽管他的腿有点跛,步伐中仍不失军人的风度。当贾维斯太太走出教区长宅院大门时,她一眼就瞅见了巴富特上尉,她的纽芬兰狗尼罗缓缓地摇着尾巴。
“噢,巴富特上尉!”贾维斯太太惊叫道。
“你好,贾维斯太太。”上尉回应道。
他们一同前行,当他们走到佛兰德斯太太的家门口时,巴富特上尉摘下他的花呢帽子,彬彬有礼地鞠躬说道:
“再见,贾维斯太太。”
贾维斯太太便独自向前走去。
她要去荒原上散步。深夜之时,她是不是又在草坪上踱步呢?她是否又敲着书房的窗户喊道:“看那月亮,看那月亮,赫伯特!”
赫伯特便抬头看着月亮。
贾维斯太太心情郁闷时,都会去荒原散步,一直走到一个碟形洼地,即使她总想走到一个更远的山脊上;她在那里坐下,从披风下面拿出一本小书,读几行诗,然后四处眺望。她并非很不开心,由于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大可能会郁郁寡欢到绝望的程度,亦不会如有时她威胁的那样离开她的丈夫,毁掉一个男人的大好前程。
不用说一个牧师的妻子在荒原上散步冒着怎样的风险。矮小的身材,黝黑的皮肤,明亮的双眸,帽子上插着一根野鸡毛,贾维斯太太正是那类身处沼泽就会失去信念的女人——把上帝与宇宙万物混为一谈——但是她从未丧失信仰,从未抛弃丈夫,从未读完过那首诗,她继续在荒原上踱步,凝视着榆树后面的月亮,她坐在斯卡伯勒高处的草地上感受着这一切是的,是的,当云雀展翅高飞时;当山羊迈着小碎步向前吃草,它们脖子上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时;当微风徐来又逐渐远去,空留它亲吻过的脸颊时;当下方海上的船只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擦肩而过时;当空中传来远处一阵阵的震荡,幽灵般的骑士策马奔腾、猝然而止时;当天际浮蓝泛绿,心潮澎湃之时——贾维斯太太不禁长叹,心想,“要是有人给我要是我能给谁”但她不知道自己想给予什么,也不知道何人能给她。
“佛兰德斯太太五分钟前刚出门,上尉。 ”丽贝卡说道。巴富特上尉坐在扶手椅里等着。他把双肘支在扶手上,两只手搭在一块,跛脚直挺挺地伸出去,旁边放着橡胶头拐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有点死板。他在思考吗?可能只是一些千篇一律的想法吧。但这些想法是“好的”吗?是有趣的吗?他是一个有脾气的男人,固执、忠诚。女人会察觉到,“这里有法律。这里有命令。因此我们必须珍惜这个男人。他总会在夜里立于桥头眺望。”递给他杯子,或者无论什么东西时,总会闪现出沉船和灾难的景象,所有的乘客都一团乱地从船舱里跑出来,上尉还站在那儿,穿着扣得紧紧的双排扣粗呢大衣,和暴风雨搏斗,只有暴风雨才能将他击败。“然而我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当巴富特上尉突然用一条大红色的手帕擤起鼻涕时,贾维斯太太如此反省,“男人的愚蠢是造成灾难的原因,而我的风暴也正是他的风暴。”……因此当上尉顺道拜访他们时,发现赫伯特不在,就几乎不言不发地在扶手椅上坐了两三个小时。贾维斯太太这样认为,但佛兰德斯太太没有这样想。
“天呐,上尉, ”佛兰德斯太太惊呼道,急忙冲进客厅,“我刚才不得不去撵巴克公司的人……我希望丽贝卡……我希望雅各……”
她跑得气喘吁吁,但并不狼狈,她放下从油店主那里买来的炉刷时,嚷着天气炎热,一把将窗户推得更开,将桌布抹平,拿起一本书,仿佛对上尉充满信心、深抱好感,还比他年轻很多似的。确实,系着蓝色围裙的她看上去至多三十五岁。而他早已五十出头了。
她的手在桌子上来来回回地忙活着;上尉的脑袋左摇右晃,不大吱声儿,而贝蒂一直在喋喋不休,他相当轻松自在——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对了,”他终于开口了,“我收到波尔盖特先生的信了。”
波尔盖特先生的信上说,他最好的建议就是把一个孩子送进大学读书。
“弗洛伊德先生在剑桥……不,在牛津……反正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佛兰德斯太太说道。
她朝窗外望去。窗户很小,满园的淡紫翠绿尽收眼底。
“阿彻表现得很好,”她说,“我有一份来自马克斯韦尔上尉的喜报。”
“我把这封信留下,你让雅各看看。”上尉边说边笨拙地把它塞回信封。
“雅各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捉蝴蝶了,”佛兰德斯太太烦躁地说道,又被转瞬的念头惊了一下,“对了,这周开始抓蟋蟀了。”
“爱德华·詹金森已经递交了辞呈。”巴富特上尉说。
“那么说你要参加市政会的选举?”佛兰德斯太太惊叫出声,盯着上尉的脸。
“嗯,这件事嘛。 ”巴富特上尉往扶手椅更里面挪了挪。
于是,雅各 ·佛兰德斯,在一九.六年十月份进入剑桥大学。
[book_title]第三章
车厢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跨了进来。“这不是抽烟车厢。”诺曼太太抗议道,语气紧张而无力。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火车只有到了剑桥才会停,而她独自一人被关在一节车厢里,和一个年轻男人待在一起。
她摸了摸梳妆盒的弹扣,确保香水瓶和从穆迪那儿借来的小说都在手边(年轻男子正背对着她站起来,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她决定用右手扔香水瓶,左手拉报警索。她已经五十岁了,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无论如何,事实就是男人都是危险动物。她读了半栏报纸;然后沿着报纸边缘窥视,通过观察面相这种灵验的方法来确定自己是否安全她想把自己的报纸借给他看。但是年轻人读《晨邮报》(Morning Post)吗?她偷偷看了一眼他在读什么——《每日电讯报》。
扫视过他的袜子(松松垮垮)和领带(破旧不堪),她再一次将目光挪到他的脸上。她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嘴巴。双唇紧闭,眼神朝下,因为他在看报纸。纵然身强体壮,却仍不掩稚气,冷漠淡然,不谙世事——至于要袭击别人!不,不,不!她朝窗外望去,不禁微微浅笑,尔后又收回眼神,他并没有注意她。神情严肃,浑然不觉……此刻他抬起头来,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不知怎的,单独和一位老太太待在一块让他有点不自在,然后他蓝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的风景。他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她想。但这里不是吸烟车厢并不是她的错——如果他要埋怨她的话。
谁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更不用说与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对面坐在火车车厢里的年长妇女。他们看到了一个整体,他们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事物——他们看到了自己诺曼太太读了三页诺里斯的小说。她该不该对那位年轻男子说(毕竟他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如果你想抽烟的话,不用介意我?”不,他似乎对她的存在毫无兴趣,她不想去打扰。
但因为,即使到了她这个年纪,她还是会在意他的冷淡,可能他在某些方面——至少对她而言——善良、英俊、风趣、优秀、结实,就像她的儿子?对于她的描述,人们必须尽力理解。无论如何,这便是十九岁的雅各 ·佛兰德斯。对人们一概而论是毫无意义的。一个人必须遵循种种暗示,不能仅听其言语,也不能仅观其行为——例如,当火车进站时,佛兰德斯先生打开车厢门,帮她取出梳妆盒,说了句,或更像是害羞地咕哝了句“让我来”;在这些方面,他确实笨拙。
“那谁……”那位女士见到儿子后说。但因为站台上人山人海,而且雅各早已离开了,她便没有再往下说。此地是剑桥,她来这里度周末,无论是大街上,还是餐桌旁,她整天看到的都是些小伙子,在她的脑海里,对那位旅伴的印象早已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枚被小孩子扔进许愿井里的别针,打了个转儿就再也看不见了。
人们说天空在何处都别无二致。旅行者、沉船遇难者、流亡者和濒临死亡的人,都从这种想法里得到慰藉,毫无疑问,如果你有神秘主义倾向,安慰,甚至解释,都会从那无损的天空表面倾泻而下。但是在剑桥的上空——总之在国王大学教堂的屋顶上方——却有所不同。在海上,一座伟大的城市将会向黑夜投进一道光芒。如果说皇家学院教堂的裂缝中的天空比别处的更明亮、更稀薄、更灿烂,会不会是异想天开?难道剑桥不仅在黑夜中发亮,而且还在白天发光?
看,当他们进去做礼拜的时候,他们的长袍飘得多么轻盈,仿佛里面没有任何肉体。这是何等如雕刻般的脸庞,何等被虔诚所掌控的可靠和权威,纵使长袍下的大皮靴健步如飞。他们的队伍行进得多整齐啊。粗厚的蜡烛直直地立着,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们站了起来,那只驯顺的老鹰驮着大白书供人们查阅。
一片倾斜的光芒精准地透进每扇窗户,即使是灰尘最多的地方也呈现出紫色和黄色,当它溅射在石头上时,那石头就像被粉笔轻轻地涂上了红色、黄色和紫色。无论白雪还是绿植,寒冬还是酷暑,都对那古旧的彩玻璃束手无策。有了灯罩的保护,即使在狂风暴雨的夜晚,火焰也能安然地燃烧——静静地燃烧着,幽幽地照着树干——教堂里亦是一切井然。气氛肃穆,风琴会心地应和着,仿佛天籁附和,以支撑人类的信仰。身穿白袍的身影来回穿梭;一会儿走上台阶,一会儿又走下来。一切井然有序。
……如果你在树下放一盏提灯,树林里的昆虫都会爬过来——一场奇特的盛会,因为即使它们四处乱爬、摇摆,用脑袋敲击玻璃,它们似乎也毫无目的——某种莫名的事物驱使着它们。当它们绕着提灯慵懒地蠕动,茫然地敲打着,像是要求进去,时间久了也会叫人看腻味。一只蟾蜍看起来最是入迷,用肩膀挤开其他虫子为自己开路。嗯,那是什么?一连串可怕的枪声响起——尖锐地噼啪作响;声音荡漾开去——死寂慢慢地盖过了枪声。一棵树——一棵树倒了,这是树林中的一类死亡。在此之后,树林中的风声听起来如此忧郁。
但是皇家学院教堂的礼拜仪式——为什么会允许妇女参加?当然,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雅各看起来极度魂不守舍,他的头后仰着,赞美诗翻错了页),如果心不在焉的话,那是因为铺着灯芯草垫的椅子上正展览着几家帽子铺和一柜柜五颜六色的衣裙,即使身心都非常虔诚,但每个人口味不一——有些人喜欢蓝色,有些人喜欢棕色;有的人喜欢羽毛,有的人则喜欢三色堇和勿忘我。没有人会想到带狗进教堂。因为尽管狗会安然地走在砾石路上,也不会对花无礼,但当它在教堂的过道上张望,抬起爪子靠近一根石柱,其目的会让人惊恐万分(假如你是会众人员之一——独自一人,不可能会感到难为情),一只狗会完全毁坏了礼拜。妇女们也是如此——尽管她们都十分虔诚、优秀,有她们丈夫的神学、数学、拉丁文和希腊语知识做担保。天晓得为何会这样。首先,雅各寻思着,她们奇丑无比。
此时传来一阵刮擦声和低语叙叙声。他与蒂米 ·达兰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非常严厉地盯着他;接着,非常严肃地眨了眨眼。
在去往格顿学院的路上有一座别墅叫“韦佛利”,并不是普卢默先生崇拜司各特或者想要取个名字,而是当你不得不款待大学生时,名字总是有用的。在星期天的午餐时间,他们坐着等第四个学生时,便谈起了大门上面的名字。
“无聊透顶,”普卢默太太贸然打断了谈话,“有人认识佛兰德斯先生吗?”
达芬特先生认识他,因而脸微微一红,有点尴尬地表示肯定——说话的时候,一边看着普卢默先生,一边摆弄着右边的裤腿。普卢默先生起身走到壁炉前站着。普卢默太太像个直爽的小伙子一样笑了起来。总之,没有比这景象、这布置、这景色,乃至这死气沉沉的五月花园、这抹正巧遮蔽了阳光的乌云更令人心惊胆战的了。当然,那里就是花园,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它,由于那抹乌云,树叶在层层阴郁中颤动,还有麻雀——那里有两只麻雀。
“我认为。”普卢默太太说道,趁着小伙子们凝视花园的当儿,利用这短暂的一瞬瞅了眼她的丈夫,普卢默先生尽管并不对这种行为全盘买单,但还是按了门铃。
这种浪费人生中的一小时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除了普卢默先生在切羊肉时产生的种种想法: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如果星期天的时间不停地白白流逝,如果学生毕业了,成为律师、医生、议员、商人,如果导师从不举办这种午餐聚会。
“你说,是羊肉烹制了薄荷酱呢,还是薄荷酱烹制了羊肉?”他问身边的一位年轻男子,以打破持续了五分半钟的沉默。
“我不知道,先生。 ”年轻男子回答道,脸红得厉害。
就在这时,佛兰德斯先生来了。他记错了时间。
现在,尽管他们都已经吃完了肉,普卢默太太又吃起一份卷心菜。当然雅各决定在她吃卷心菜的时间里把肉给吃完,他看了她一两眼,以便掌握自己的速度——只是他真的饿坏了。看到这种情况,普卢默太太说她相信佛兰德斯先生肯定不会介意——于是甜果馅饼端上来了。普卢默太太用特殊的方式点了点头,示意女仆给佛兰德斯先生上第二份羊肉。她瞟了眼那块羊肉。午餐用的羊腿没有多少了。
这不是她的错——因为她怎能阻止父亲四十年前在曼彻斯特郊区把她生出来呢?而一旦出生,她又怎么能够不斤斤计较、野心勃勃地成长,对社会阶层的梯级有种与生俱来的精准概念,像蚂蚁一样坚持不懈地把身前的乔治 ·普卢默推向阶级的顶端呢?阶级的顶端是什么?一种万人之上的感觉;因为当普卢默先生成为物理学专家,或者无论什么专家的时候,普卢默太太只能紧紧抱住她的丈夫,俯视地面,鞭策两个平凡的女儿沿着梯级往上爬。
“昨天我在赛马会上输了,”她说道,“还带着我的两个小女儿。”
这也不是她们的错。她们走进客厅,身穿白连衣裙,系着蓝腰带。她们给大家递香烟。罗达遗传了她父亲冰冷的灰色瞳孔。尽管乔治 ·普卢默有着一双冷漠的灰眼睛,但其中闪耀着高深莫测的光芒。无论是波斯和信风,还是选举法修正案和丰收周期,他都能侃侃而谈。他的书架上全是威尔斯和萧伯纳的著作;桌子上放着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是那些脸色苍白、穿着泥靴的撰稿人写的——每个星期都把大脑放入冰水里洗过然后嘎吱拧干——榨出忧郁的文章。
“直到读了这两位的大作,我才觉得自己明白了真理!”普卢默太太愉悦地说着,用赤裸的红手轻敲桌上的目录,手上的戒指显得格格不入。
“噢,天呐,天呐,天呐!”四个大学生离开那所房子时,雅各大声疾呼,“噢,我的苍天呐!”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说着,眼睛扫视街道,寻觅着丁香花或者自行车——任何能够恢复他自由感的事物。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对蒂米 ·达兰特先生说,总结着他对用午餐时周围环境的不满,一个能够存在的世界——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毫无意义,竟会相信这样的事情——萧伯纳和威尔斯,以及那些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这些上年纪的人在消灭、拆除这些书籍之后还要做什么呢?难道他们从不读荷马、莎士比亚以及伊丽莎白时代的著作?他看到此刻的情况与他从青春和天性中汲取的感情形成了明显的反差。那些可怜的人们拼凑出了这么个蹩脚的东西。然而他还是心生怜悯。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担忧的程度足以证明他已经急不可耐了。他是如此傲慢和不谙世事,但他深信老一辈在地平线上建起的这座城市,在红黄色火光的映衬下,以砖建的郊区、兵营和管教所的形态呈现出来。他天性敏感,但这种说法与他掬着手挡风划火柴时表现出来的镇静相矛盾。他是一个殷实的年轻人。
无论是大学生还是店铺的伙计,男人还是女人,在二十多岁的年纪都会感到很不可思议——这是一个老人的世界——它那黑压压的轮廓在我们之上崛起;在现实之上;荒原和拜伦;大海和灯塔;残留着黄牙的羊腭骨;在那年轻一代令人厌恶的冥顽不灵、无法压制的信念之上——“我就是我,要做自己,”世界上不会再有形式,除非雅各自己造一个出来。普卢默夫妇会试图阻止他这样做。威尔斯、萧伯纳和六便士一本的严肃周刊也会压制这种苗头。每当他周日外出吃饭时——无论晚宴还是茶会——都会产生相同的诧异、恐惧、不适,然后是愉悦,因为他沿着河流每走一步,他都在汲取着那种坚定的信念,从四面八方获得慰藉,树木在弯腰示意,灰色的塔尖在蓝天映衬下变得柔软,人声鼎沸,又像在空中悬浮着,五月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颗粒的轻快的风——板栗花、花粉,无论什么给予了五月的空气活力的事物,都使树木日渐葱茏,催嫩芽分泌胶脂,涂绿地草色茵茵。河水流逝,既没有洪水的波涛汹涌,也不似激流的一泻千里,只不过厌烦了不停浸入水中,又从桨叶上淌下晶莹露珠的船桨,碧绿的河水深深地漫过弯腰的灯芯草,仿佛在尽兴爱抚它们。
他们泊船之处枝蔓披垂,树梢的叶片在水面拖曳起阵阵涟漪,水中那块由树叶做成的绿楔子随之微微摇动。倏忽一阵风起——天空顿时露出了一角;达兰特正吃着樱桃,并将没熟的黄樱桃扔到了那簇楔形的树叶里,叶柄在水中忽上忽下时熠熠生光,有时一颗咬了一半的樱桃被扔到水中,成为一池碧绿中的一点红色。雅各仰面躺着时,视线刚好与草地平行;尽管被金凤花镀了一层金,但这里的草地仍然绿意葱茏,并不像墓园里那片稀薄的碧绿草一般,肆意蔓延,甚至快要淹没墓碑。他往上看,向后瞧,看到孩子们淹没在草丛中的腿,还有奶牛的腿。他听到了咀嚼草叶的声音;然后在草坪上走了一小步;又听到了大声咀嚼的声音;它们像是在扯着草根。他面前有两只白色的蝴蝶,绕着榆树越飞越高。
“雅各有点奇怪。”达兰特心想,从他的小说中抬起眼来。他每读几页,就极有规律地抬起头来,然后顺手从袋子里拿出几颗樱桃,心不在焉地吃掉。别的船只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都要左拐右拐地划着水,生怕碰到彼此,因为现在有很多船在河面上停泊着,此时两棵树之间的一线天幕中出现了翩翩白裙和一道裂痕,树上萦绕着缕缕蓝烟——米勒小姐的野餐聚会。不断有船向这边划来,达兰特没有起身,把船往河岸划去。
“噢——噢——”当船只摇摆、树木晃动时,雅各吆喝着,那些洁白的裙子和法兰绒裤子长长地伸出来,晃晃悠悠上了岸。
“噢——噢——!”他坐起来,有种橡皮筋在脸上弹了一下的感觉。
“他们是我母亲的朋友,”达兰特说道,“所以鲍老先生对他的船尤为上心。”
这条船沿着海岸从法尔茅思驶到了圣艾夫斯湾。一条更大的船,一条十吨的游轮,大概会在六月二十号准备好,达兰特说
“经济上有点困难。”雅各说。
“我的家人会解决的。”达兰特(一位已故银行家的儿子)说。
“但我还是想保持经济独立。”雅各生硬地说道。(他变得有点激动。)
“我母亲说过一些关于去哈洛加特的话。”他摸着那只装信的口袋,有点不耐烦地说。
“你舅舅成为伊斯兰教徒的事是真的吗?”蒂米 ·达兰特问。
昨天晚上,雅各在达兰特的房间里讲了他的舅舅莫蒂的事情。
“我估计他现在在喂鲨鱼,如果人们知道真相的话, ”雅各说道,“我说,达兰特,樱桃都吃完了!”他喊着,将装樱桃的袋子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他扔袋子时,看到米勒小姐在岸上举办野餐聚会。
一种尴尬、暴躁、阴郁的神情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我们可以继续前进吗……这群讨厌的人……”他说道。
于是他们逆流而上,绕过了小岛。
轻柔皎洁的月亮从未让天空变得黯淡,白皙的板栗花整夜在绿草中绽放,草坪上的峨参显得朦朦胧胧的。
三一学院的侍者肯定在像洗牌一样清洗瓷盘,哗啦啦的声音在大院都能听见。然而雅各的房间在内维尔院的楼顶;因此走到他的门前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但他不在那儿,可能在食堂吃饭。午夜来临之前,内维尔院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只有对面的那根柱子始终泛着白光,喷泉也是如此。那扇大门有种奇特的效果,就像是浅绿色草地上的花边。即使隔着窗户,也能听见杯盘的声响;还有用餐者嗡嗡的说话声;食堂里灯火通明,旋转门开开合合,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有些人来晚了。
雅各的房间有一张圆桌和两把矮椅。壁炉上的罐子里插着几支黄鸢尾;一张他母亲的照片;各种社团的名片,上面画着新月花纹、纹章,以及名称的首字母;笔记本和烟斗;桌子上放着红边的稿纸——无疑是一篇论文——《历史是由伟人的传记构成的吗?》,那里放着许多书;法语书寥寥无几;但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人都只读他感兴趣的书,随心所欲,乘兴而读。比如威灵顿公爵的传记;斯宾诺莎;狄更斯的著作;《仙后》;一本希腊词典,书页间还夹着压得如丝绸般的罂粟花瓣;伊丽莎白时代的所有著作。他的拖鞋相当破旧,像被火烧到边边的船只。再有就是几张希腊人送的照片,一幅出自乔舒亚爵士之手的铜版画——满满的英国风情,还有简 ·奥斯丁的作品。或许是为了迎合别人的口味,卡莱尔的书是件奖品。还有些关于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的书籍,一本《马病手册》,以及各种通用的教科书。空荡荡的房间里,空气也是死气沉沉的,风无力地鼓吹着窗帘;罐子里的花朵微微一颤。藤椅上的一根藤条嘎吱作响,尽管没人坐在上面。
一位老人稍靠着边走下阶梯(雅各坐在窗户旁和达兰特闲聊;他抽着烟,达兰特在看地图),他把双手背在身后,黑袍飘飘,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紧贴墙壁;然后又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另一位老人挥起手赞叹那根石柱、大门、天空;又有一位老人脚步轻盈,洋洋得意。他们各自上了楼;黑暗的窗户里亮起了三盏灯。
如果剑桥的楼上亮起了灯,肯定是那三盏灯;希腊文在这里发亮;科学在另一边生光;哲学则在一楼散发光芒。可怜的老赫克斯塔布尔无法笔直地走路;索普威思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赞美晚上的星空;科恩依然对着同样的故事发笑。学问这盏灯并不简单,也不纯粹,也不完全光彩夺目,因为如果你看到他们身处灯光下(无论墙上挂的是罗赛蒂的作品,还是凡 .高的复制品,不管盆子里是丁香花,还是生锈的烟斗),他们看起来多么神圣!多么像一处你去看风景并品尝美味蛋糕的郊外!“我们是这种蛋糕的唯一供给商。”然后你回到伦敦,因为款待已经结束了。
老赫克斯塔布尔教授准时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椅子里;把烟斗装满;选好报纸;跷着二郎腿;拿出眼镜。脸上的肉塌成一堆褶子,仿佛支架被撤走了似的。即使把一节地铁车厢全部座位的上端都拆掉,老赫克斯塔布尔的脑袋也能装得下。此刻,他的目光随着印刷字往下阅览,思想在他大脑的走廊里进行着轰轰烈烈的游行,整齐划一、步伐紧促、刚劲有力,前进的过程中,不断有新鲜的支流补充进来,直到整个大厅、圆顶,不管你叫它什么,都挤满了思想。这种思想的集结不会出现在别的大脑里。然而有时他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像一个因身临困境,或者仅仅因为鸡眼发出阵痛,抑或痛风发作而攥得死死的人,天哪,听他谈钱是多么令人恼火,他拿出皮革钱包,连最小的银币都不情愿给,鬼鬼祟祟、疑神疑鬼,像个满嘴谎言的农村老妇。奇怪的麻木和抠门——绝妙的说明。宁静爬满了他的额头,有时在昏昏欲睡之际,或者夜深人静的夜晚,想象一下,他枕着石头,洋洋得意。
这时,索普威思迈着奇怪的轻快步伐从壁炉旁走上前来,将巧克力蛋糕切成小块。直到午夜或者更晚,都有大学生在他的房间,有时多达十二个,有时只有三四个;但有人离开或进来时,无人起身送迎;索普威思一个劲儿地讲,讲啊,讲啊,讲——似乎所有事情都能拿来说——灵魂从嘴唇间滑进了薄银盘里,银盘如银子、如月光一般融入了年轻男子的头脑里。.,即使是远走高飞后,他们还是会记得它,在迷茫之时回眸凝望它,从而再一次使自己振作起来。
“哼,我决不。老查克来了。我的好小子,最近过得如何?”可怜的小查克进来了,那个一事无成的外地人,真名是斯腾豪斯,当然索普威思千方百计将思绪引了回来,“我永远不会”——是的,尽管第二天,他买了报纸,赶上了早班的火车,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很幼稚、很荒唐;巧克力蛋糕,小伙子们;索普威思把所有事情总结一番;不,不尽然;他要送他的儿子去那儿。他要攒下每一分钱送他的儿子去那里。
索普威思滔滔不绝地讲着,将笨拙的言辞中僵硬的纤维——年轻男子不假思索说出来的东西搓捻起来——编在自己平滑的花环周围,展现出最夺目的一面,那生机盎然的绿叶,那锋利的荆棘,充满男子气概。他热爱这样做,其实在索普威思看来,人应当无话不说,可能直到他垂垂老矣、离开人世了,那时银盘的叮当声会变得空洞,碑文读起来过于简单,古老的标记看起来太过苍白,而印记亘古不变——一个希腊男孩的头像——但他仍然会尊敬。而一个女人窥探这位牧师时,则会出自本能地鄙视。
科恩,伊拉斯谟 ·科恩,或独酌,或与一位和他有着同一段时间的共同记忆的脸色红润的小个子男人对饮,喝着他的酒,讲述着他的故事,背诵着拉丁文的维吉尔和卡图卢斯的文章,仿佛语言就是他唇上的佳酿。只是——有时会有这么一个想法——如果诗人迈了进来会怎么样?“这是我的形象?”他可能会指着那个胖乎乎的男人问道,毕竟在我们之中,这个男人的脑袋是维尔吉的代表,尽管他暴饮暴食,但也会说说武器、蜂蜜,乃至耕犁,科恩在国外旅行时,口袋里装着一本法国小说,膝盖上盖着毛毯,对重回故土、重返老本行感激不尽,他那小镜子上镶有维吉尔的头像,一切都被三一学院导师们的美好故事和葡萄酒的酒色环绕辉映着。但语言就是他唇上的美酒。维吉尔无法在别处听到这样的事。尽管老乌姆菲尔比小姐沿后花园漫步时,将他的诗吟唱得很悦耳也很精准,只是一旦走到克莱尔桥,她总会想起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碰见他,我该穿什么?”——接着,走上通往纽纳姆学院的林荫小道时,她又想象起书上从未写过的男女相会的其他细节。因而,来上她的课的学生还不及科恩的一半,而她本该在阐释课文时说的事情永远都会被漏掉。总之,把学习者的形象摆在一位老师面前时,那面镜子就会破碎。但是科恩呷着葡萄酒,他得意的姿态消失了,不再是维尔吉的代表。不,更像是建筑工人、评审员、检验员了;在名字之间划上线,把名单挂在门上。这是光必须照透的纺织物,如果它可以照耀的话——所有语言的光芒,汉语和俄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符号和数字之光,历史之光,已知和将知之光。因此如果在晚上,在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人们看到水面上的一层雾,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甚至是天空中的一片白光,就像此刻里面仍有人用餐或洗盘子的三一学院食堂上空的光芒,那就是那里燃着的灯光——剑桥之光。
“我们去西米恩的房间看看。”雅各说道,他们商量好了所有事情后,卷起了地图。
院子周围都亮起了灯,灯光洒在鹅卵石上,映衬出几块黑暗的草皮和几朵雏菊。小伙子们现在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天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刚刚落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俯身去看冒着泡沫的窗台花箱,人们停停走走,楼梯上上下下,直到院子里安顿下一种充盈,像挤满了蜜蜂的蜂巢,回巢的蜜蜂载满金银财宝,昏昏欲睡,嗡嗡作响,出其不意高歌一曲;月光奏鸣曲响起,华尔兹随之应和。
月光奏鸣曲的叮咚声渐行渐远,华尔兹也戛然而止。虽然年轻男子依然进进出出,似乎要去赴一场约会。时不时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家具猝不及防地自己倒了,并不属于晚饭后常有的那种纷乱。想必家具倒下时,年轻人的眼睛会从书本上抬起来。他们在看书吗?空气中无疑弥漫着专注的气息。灰墙后面坐着许多年轻男子,有些无疑是在阅读杂志、廉价的惊险小说;腿大概搭在椅子扶手上面;抽着烟;趴在桌子上写东西,脑袋随着钢笔的移动转着圈,头脑简单的年轻人啊,他们会——但没有必要去想他们变老的事;有的在吃甜点;有的在这里打拳击;呵,霍金斯先生肯定是气疯了,突然推起窗户朝外面大声嚷嚷:“约——瑟夫!约——瑟夫!”接着他拼命地跑过院子,这时有一位身系绿色围裙的老者,托着一叠叠锡制的餐具,迟疑了一下,稳了稳步子,然后继续往前走。但这只是个小插曲。躺在浅扶手椅里阅读的年轻男子捧着他们的书,仿佛他们手中是什么能够看透他们的东西;他们都来自内地的城镇,并且是牧师的儿子,都深受折磨。剩下的在读济慈,以及那些卷帙浩繁的史书——为了了解神圣的罗马帝国,有些人现在肯定在像要求的那样从头开始读。这是那种专注的一部分,尽管在一个炎热的春夜,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在雅各随时会推门走进来的情况下,过分专注于一本书正在读的篇章上,也许是危险的;查理德·博纳米不再读济慈了,开始用废弃的报纸做长条的粉红色纸捻儿,他向前弯着身子,脸上急切、满足的神情消失了,反而露出一副凶相。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济慈英年早逝吧。任何人都想要作诗、谈恋爱——噢,这群畜生!真是难乎其难。但是,终究,如果在下一层楼的那个大房间里,有两三个、四五个年轻男子都相信这点——相信兽性,相信正确和错误之间有明显的界线,也就没有那么难了。那里有一张沙发,几把椅子,一张方形桌子,还有敞开的窗户,别人可以看到他们的坐姿——这里伸着几条腿,沙发的角落蜷着一个人,或许有人站在壁炉边说话,但是你看不见他。无论如何,雅各跨坐在椅子上,从长盒子里拿枣子吃,突然扑哧大笑起来。沙发的一角传来回应,他的烟斗在空中悬着,然后放回原处。雅各转了个身。对于刚刚那个回答,他有些话要讲,尽管那位身材强壮的红发男子慢慢地摆头,似乎并不赞同;接着掏出他的小刀,一次又一次地往桌上的缝隙中刺去,似乎要证明从壁炉旁传来的声音说的是真理——这点雅各无法否认。可能等他整理好枣核后,会发现对此他还有话说——他的嘴唇确实张开了,只是后来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在空中消散了。站在教堂旁的人很难听到这声音,因为教堂坐落在院子的对面。笑声消散了,只能看到房间里手臂挥舞,身影移动,在鼓捣着什么。是在争论吗?是在打赌船赛吗?难道不是这类事情?在昏暗的房间里,动来动去地搞什么名堂呢?
窗外一两步之内的地方什么都没有,除了周围的建筑物——直指天空的烟囱,平坦的屋顶;也许对于一个五月的夜晚来说,砖块和建筑太多了些。然后,你眼前会浮现出光秃秃的土耳其山丘——清晰的轮廓,干燥的土壤,缤纷的花朵,还有女人肩膀上的色彩,她们赤脚站在河中,在石头上捶打衣服。流水在她们脚踝处打着旋儿。但在剑桥的黑夜的笼罩之下,一切都是朦胧一片。连敲钟声都变得低沉;似乎是从讲坛中传来的虔诚的吟诵;仿佛历代学人听到最后一小时从他们的队列中翻滚而过,便把它放走了,带着他们的祝福,因被世人利用,早已磨得光滑又陈旧。
年轻男子走到窗户旁,站在那儿,放眼望向整个院子,是为了接受这份来自过去的礼物吗?那是雅各。他站着抽烟斗,最后一声敲钟声在他周围轻柔地回荡。可能之前发生过一场争吵。他看上去心满意足,事实上已经得意扬扬了;他站在那里,表情微微发生变化,钟声传递给他(可能是)一种老建筑和旧时光的感觉。他自己就是继承人,明天,朋友;一想到他们,似乎就有了绝对的自信和欢喜,他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
与此同时,他们在他身后搞出的那种名堂,无论是不是争吵造成的,那是一种精神方面的境况,坚硬却短暂,就像与教堂中跟深色石头千差万别的玻璃被撞成了碎片。年轻人从椅子上和沙发角落里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挤到卧室门上,门承受不住,两人都摔倒了。就剩雅各坐在浅扶手椅里,还有马沙姆?安德森?西米恩?噢,是西米恩。其他人都已经走了。
“……尤里安这个背教者……”他们当中谁这么说了一声,其他的话都含糊不清。但有时到了午夜会刮起一阵大风,像一个蒙面人突然醒来;现在这股风拍打着刮过三一学院,卷起看不见的落叶,刮得天昏地暗。“尤里安这个背教者”——接着便起风了。风窜上榆树枝头,吹鼓着远处的帆,古老的帆船上下颠簸,炎热的印度洋上,灰色的海浪波涛汹涌,随后再一次回归平静。
因此,如果那位蒙面女士穿过三一学院,现在她便裹紧裙子,头靠着柱子,又在打瞌睡了。
“不知为何,这好像很重要。”
那低沉的嗓音来自西米恩。
回应他的声音更加低沉。烟斗磕在壁炉上发出的尖锐的声音盖住了话音。也许雅各只是“哼”了一声,或者什么都没说。确实,有些话根本听不见。当人们心心相印时,那是一种密不可分、心有灵犀的境界。
“噢,你好像研究过这个问题。”雅各说着,起身走到西米恩的椅子旁边站住。他稳了稳身子,稍稍晃了一下。他显得喜不自胜,仿佛只要西米恩一开口说话,他的欣喜就会向四面八方溢出。
西米恩默不出声。雅各依旧站着。然而这种密切——房间已经被它填满,平静、深沉,犹如一池水。无须任何动作和言语,它就会缓缓升起,漫过一切。安抚着、燃烧着,为心灵涂上珍珠般洁白的光泽,因此,若你谈论光芒,谈论灯火通明的剑桥,它就不仅仅是语言。它是背教者尤里安。
但雅各走动起来。他轻声地说了句晚安。他走进院子。他扣上夹克衫胸前的扣子。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因为他是唯一在那时回屋的人,所以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身影尤显高大。教堂、食堂、图书馆,都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好似是那块古老的石头回响着庄严的权威:“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回到了他的房间。”
[book_title]第四章
何必苦读莎士比亚呢,尤其是这种又小又薄的纸质版本,书页不是被海水黏在一起,就是被弄皱。尽管莎士比亚的戏剧让人赞不绝口,甚至被屡屡引用,地位比古希腊作品还高,然而自出海以来,雅各一本都没有读完过。可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蒂米·达兰特发现锡利群岛如同浮出水面的山峰一般,坐落在正确的位置。他的计算准确无误,实际上,他坐在那儿,把手搭在舵柄上,脸色红润,刚长出一簇胡子,严肃地注视着星空,接着目光回到罗盘上,准确无误地阐述着永恒的教科书上他看过的一页,这个时候的他会让女人为之倾倒。当然了,雅各并不是女人。蒂米 ·达兰特这副样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完全无法与天空或礼拜仪式相比,差得远了。他们吵了一架。当莎士比亚还在船上,面对这样壮丽的景色,为什么打开一罐牛肉的正确方式就把他们变成了气冲冲的小男生呢,没有人能够解释。然而,罐头牛肉是冷菜;海水又使饼干变质了;海浪汹涌澎湃,永无休止——在茫茫海面上不断地卷起翻滚。此时一缕海草漂过,接着一根残木浮来。不少船只曾在这里失事过。一两艘船沿着它们的航线驶了过去。蒂米知道它们要驶向何处,它们装着什么货物,并且,通过望远镜观望,就能够说出航运公司的名字,甚至能猜出公司给股东的股息。然而,雅各没有理由为此生气。
锡利群岛好似浮出水面的山峰,不幸的是,雅各弄断了煤油炉里的销子。
直直袭来的巨浪一卷而过,锡利群岛可能就会永远消失。
但是你必须相信,年轻人承认在这种环境下吃早餐虽然糟糕,但足够地道。不需要再交谈。他们掏出了自己的烟斗。
蒂米写下一些科学观测数据;接着——是什么问题打破了沉默——是问时间还是日期?无论如何,那人问起话时一点都不觉得尴尬,用的是这世上最实事求是的语气。然后雅各开始解扣子,只剩一件衬衫,他裸着身子坐着,显然是想洗个澡。
锡利群岛渐渐泛出浅蓝色;骤然,蓝色、紫色和绿色在海面上不断变换;最后留下一片灰色;划出一道条纹,旋即消失;但当雅各从头顶把衬衫脱下时,整层波浪都呈现出蓝色和白色,波光粼粼,涟漪分明,即使时不时出现一片广阔的紫痕,像一块淤青;或浮现出一整块略带黄色的翡翠。他一头跳进海里。他被海水噎住,又把水吐出,不断地用双臂拍打着海面,被一条绳子拖着,气喘吁吁,水花四溅,最后被拖到了甲板上。
船上的座位相当烫,太阳烘烤着他的背,他赤裸地坐着,手里抓着一条毛巾,注视着锡利群岛——该死!船帆猛地一拍。莎士比亚的书被撞到水里去了。你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水里开心地越漂越远,皱褶的书页不停地翻动着;最后它潜入了水中。
奇怪的是,你可以闻到紫罗兰的芬芳,或者说七月没有紫罗兰的话,那一定是有人在陆地上种了什么气味刺鼻的植物。那片大陆离这儿不远——你可以看到悬崖上的裂缝,白色的村舍,袅袅炊烟——一片祥和宁静的画面,仿佛智慧和虔诚都降临到了村民身上。此时响起了一声叫喊,像是一位男子在大街上叫卖沙丁鱼。那里描绘出一片虔诚、和平的景象,像是倚在门口的老人抽着烟斗,女孩子们双手叉腰站在井口旁,马匹也伫立在此;仿佛世界末日已然来临,那菜地、石墙、海岸警卫站,尤其是那些无人看见的被海浪拍打着的白色沙坝,都在一阵狂喜中升入天堂。
但不知不觉中,村舍的白烟在下垂,作为吊唁的象征,一面旗帜在墓碑上方飘扬,抚慰着亡灵。海鸥展翅翱翔,旋即安静地停留在空中,仿佛在留意那座坟。
毫无疑问,如果是在意大利、希腊,甚至西班牙的海岸,悲伤肯定会被古典教育的奇妙、振奋以及鼓励击垮。但康沃尔的山岭上耸立着光秃秃的烟囱;不知怎么的,美丽动人中竟带着肝肠寸断的忧伤。是啊,那些烟囱和海岸警卫站,还有那些没人看见的被海浪拍打着的白色沙坝,无不让人们想起那无法抗拒的伤悲。但这种悲伤是什么呢?
它是由大地本身所酿造。它来自海岸边的房子。我们出发时,天空清澈无比,接着云层变厚了。所有历史都在装裱着我们,逃避是无用的。
但这能否准确解释雅各裸着身子坐在太阳下,凝望大地尽头时流露出的忧郁之情呢?这很难说,因为他一言不发。蒂米有时会纳闷(只是一瞬间)是否是他的家人让他烦忧没关系。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先不管它。让我们擦干身子,拿起手边最近的东西蒂米 ·达兰特的科学观察笔记。
“欸……”雅各说。
这是一场极其激烈的争议。
有些人可以循着老路亦步亦趋地走下去,甚至是在终点时主动迈出六英寸长的一小步。其他人则始终观察着外部的蛛丝马迹。
眼睛盯着拨火棍;右手拿起拨火棍,举起它;缓缓地转动着,然后,分毫不差地放回原地。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敲打着某支庄严却断断续续的进行曲。深吸一口气,但还没吸进胸腔就吐掉了。猫从炉前的地毯上扬长而过。没人注意它。
“这就是我所能说得最多的了。”达兰特结束对话。
接下来的一分钟静得如同坟墓。
“然后……”雅各说道。
只说了半句话;但这些半句半句的话对于底下那些观察外部景象的人来说就像是插在建筑物顶部的旗帜。带着紫罗兰的香味,哀悼的标志和宁静的、虔诚的康沃尔海岸,除了是一块在他的思绪前行之时碰巧悬挂在后面的屏幕,还能是什么?
“接着……”雅各说道。
“是的,”蒂米沉吟了一会儿说,“就是这样。”
这时雅各开始动来动去,半是伸展筋骨,半是沉浸在欢乐中,毫无疑问,因为当他卷起船帆,擦着甲板时,口中发出了最奇怪的声音——粗哑,毫无音律——像某种凯歌;因为已经抓住了争论点,因为已经掌控了整个局面,他被晒得黑黝黝的,胡子拉碴,能够驾驭一艘十吨的游艇环游世界,或者有一天他会这样做的,而不是坐在律师事务所里,还套着鞋套。
“我们的朋友马沙姆,”蒂米 ·达兰特说道,“是不会愿意被人看到和这副模样的我们待在一块的。”他的纽扣掉了。
“你知道马沙姆的姨妈吗?”雅各问道。
“从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姨妈。”蒂米回答。
“马沙姆有成千上万个姨妈。”雅各说。
“《末日宣判书》上提到了马沙姆。”蒂米说道。
“也提到了他的姨妈。”雅各说道。
“他的妹妹,”蒂米说道,“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你以后会遇到好桃花的,蒂米。”雅各说。
“你会先遇到。”蒂米说道。
“但是这个我刚刚跟你提起的女人——马沙姆的姨妈——”
“天呐,快点说。”蒂米请求道,因为此时雅各笑得合不拢嘴,无法说话。
“马沙姆的姨妈……”
“马沙姆有什么好笑的?”蒂米问道。
“该死——一个吞下了自己的领带夹的男人。”雅各说道。
“还没五十岁就做了大法官。”蒂米说。
“他是一个绅士。”雅各说道。
“威灵顿公爵才是个绅士。”蒂米说。
“济慈不是。”
“索尔兹伯里勋爵是。”
“那上帝呢?”雅各说道。
这时,锡利群岛仿佛被云层中伸出来的一根金手指直
指着;每个人都知道这种景象似有预兆,还有这些敞亮的光线,不管是照射在锡利群岛上,还是大教堂里十字军战士的坟墓上,总会动摇怀疑论的根基,让人们拿上帝开玩笑。
与我一同在:
黄昏急回兮;
影子深沉兮;
主啊,同我在一起。
蒂米·达兰特念道。
在我的故乡,我们有首这样开头的赞美诗:
主啊,我看到又听到了什么?
雅各说道。
海鸥两三只一群地在靠近船只的空中盘旋,微微摇晃;那鸬鹚仿佛在跟随自己紧张的长脖子,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在离水面一英寸高的地方掠过,落在另一块岩石上;岩洞里潮水的嗡嗡声穿过水面,低沉、单调,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
古老岩石,为我裂开,
让我藏进你的怀里。
雅各唱道。
一块岩石探出水面,像是某个怪物的钝牙,棕色的,水流在石上形成永不停息的瀑布。
古老岩石。
雅各仰面躺着、唱着,望着午时的天空,每一丝云彩都被撤回了,因而天空像是一种被揭下盖子展览的东西,亘古不变。
六点左右,从冰原上吹来了一股微风;七点,海水由蓝变紫;七点半,锡利群岛像是被金箔工人的粗糙皮肤环绕着,达兰特行船时,脸色像是历经世代擦拭的红漆盒子。到了九点,天空中所有的色彩变幻都褪尽了,只留下楔形的苹果绿和盘子状的淡黄色;十点,船上的灯笼的亮光在水纹上投射出扭曲的色彩,随着水波荡漾起伏,时而拉长,时而变粗。灯塔中射出来的光束迅速穿过海面。亿万里之外,粉尘般的星星闪个不停;而海浪拍打着船只,带着规律而骇人的庄严冲击着岩石。
尽管去敲村舍的房门讨一杯牛奶并非不可能,但只有口渴才会让人迫不得已去打扰别人。然而说不定帕斯科太太会欢迎有人来扰。夏季的白天可能相当难捱。帕斯科太太在她的小洗碗间里洗涮,她可能会听到壁炉上廉价时钟的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她一个人在家。她的丈夫去给法默·霍斯金帮忙了。她的女儿结婚后搬到了美国。她的大儿子也成家了,但她与儿媳合不来。那位卫斯理公会牧师过来带走了她的小儿子。她一个人在家。一艘轮船,也许是开往加的夫的,此时穿过了海平线,而在近处,一朵毛地黄摇来摆去,一只大黄蜂停在了花蕊上。康沃尔的这些白色村舍都建在悬崖边上;花园中的金雀花长得比卷心菜还要快;至于树篱,是一些原始人用花岗岩堆起来的。其中的一块,据史学家猜想,是用来盛牺牲者的血的,因为上面挖了个盆,如今,它乖乖地供那些想饱览“鲂鱼头”风景的旅客坐在上面。并非有人反对村舍花园中出现蓝色印花裙子和白色围裙。
“看——她必须从花园的水井里打水。”
“冬天这儿肯定非常冷清,冷风横扫着山丘,海浪冲刷着岩石。”
即使是在夏日,你也可以听见海浪的絮语。
帕斯科太太打完水,便往回走进了屋。游客们懊恼没有带望远镜,否则他们说不定就能看到那艘漂泊的轮船的名称了。确实,那一天是如此万里无云,哪里还有用望远镜无法看见的东西。两条渔船,也许是从圣艾夫斯湾驶来的,正与那艘轮船反向航行,海面在澄清与浑浊之间不断变换。至于那只蜜蜂,已经采满了蜜,便去拜访起绒草,然后径直飞向帕斯科太太的菜园,又将游客的目光吸引到老太太的印花裙和白围裙上,因为她已经走到了村舍的门口,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儿,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着大海。
这也许是她第一百万次看海了。一只孔雀蛱蝶伸展翅膀落到了起绒草上,这是一只新近出现的蝴蝶,通过两翅上的蓝褐色绒毛便可得知。帕斯科太太走进屋里,取来一个奶锅,走到门外,站在那儿擦洗。她的脸的确不温柔,也不性感或者挑逗,而是显得坚定、聪慧,更确切地说,健康,在一个挤满世故者的房间中显得有血有肉的生机。虽然她会说谎,但也会说实话。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只风干大鳐。在客厅里,她珍视的是地毯、陶瓷杯,还有照片,尽管那间发霉的小房间仅有一砖厚的墙阻挡海风侵蚀,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到塘鹅像石头一样掉了下来,在狂风暴雨的日子里,海鸥战战兢兢地从空中飞来,轮船上的灯光忽高忽低。冬夜里的声音一派凄凉。
画报在星期日准时送到了,她看了很久关于辛西娅女士在大教堂举行婚礼的报道。她也喜欢乘坐有弹簧的四轮马车。那种柔和、轻快、有教养的言谈,常常让她那几句粗话相形见绌。随之,她一整晚都听着大西洋碾磨岩石的声音,而非双轮马车的声音和男仆叫车的口哨声因而她可能会一边擦着奶锅,一边做着白日梦。但那些健谈机智的人都已经进了城。她却像个守财奴,将自己的感情埋藏在心里。这些年,她一点都没有变,人们嫉妒地看着她,仿佛她身上全是金子。
这位聪明的老妇人凝视着大海,又一次离开了。游客们决定是时候动身去看“鲂鱼头”了。
三秒之后,达兰特太太来敲门了。
“帕斯科太太?”她问道。
她傲慢地看着游客们穿过乡间小径,她来自一个苏格兰高地的种族,它因那里的酋长闻名于世。
帕斯科太太来了。“我真羡慕你那丛灌木,帕斯科太太。”达兰特太太一边说,一边用刚敲过门的太阳伞指着旁边那丛长势良好的金丝桃。帕斯科太太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那丛灌木。
“我估计我的儿子一两天后就到。”达兰特太太说,“他和朋友从法尔茅思驾驶一艘小船过来……有莉齐的什么消息吗,帕斯科太太?”
她的几匹长尾小马站在二十码外的路上抽动着耳朵。男仆克诺不时驱赶着它们身上的苍蝇。他看到主人走进了小屋;又走了出来;经过他身旁,绕着屋子前的菜园转了一圈,从她的手势可以看出她谈得十分起劲。帕斯科太太是她的姨妈。她们都观察着一簇灌木。达兰特太太弯下腰,从上面折下一条小枝。接着,她指着(她举止专横,腰杆挺得笔直)那片土豆。它们得了枯萎病。所有的土豆在那一年都得了枯萎病。达兰特太太向帕斯科太太指出她的土豆病得有多么严重。达兰特太太滔滔不绝地说着,帕斯科太太顺从地听着。男仆克诺知道达兰特太太是在说这十分简单,“你将粉末和一加仑的水混在一起,我家花园的枯萎病就是我亲手治好的。”达兰特太太说道。
“你的土豆一个都不剩了——你的土豆一个都不会剩下的。”当她们走到门口时,达兰特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道。男仆克诺像石头般纹丝不动。
达兰特太太抓起缰绳,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当心那条腿,不然我给你请个医生来。”她转过头喊道;她轻轻地抽了一下马,马车就向前出发了。男仆克诺连忙脚尖一点,纵身跳上马车。他坐在马车的后座中央,望着他的姨妈。
帕斯科太太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站在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转弯处;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一阵;才回到屋舍。
马匹迅速用前蹄奋力向隆起的荒野路面踏去。达兰特太太松开缰绳,身子往后仰。她刚才那股轻松的劲头消失了。她的鹰钩鼻薄得像一块能透光的白骨。她的手搭在腿上的缰绳上,纵使在休息时也显得有力。她的上唇很短,从门牙上翘起来,几乎透出一丝冷笑。她的思绪飞到了千里之外,而帕斯科太太的心思专注于自身。当马车爬上山丘时,她的心思飞得很远。她思前想后,仿佛没有屋顶的房舍、成堆的煤渣、毛地黄和黑莓丛生的菜园在她心上投下了阴影。到了山顶,她停下马车。四周苍山起伏,上面星布着古老的岩石;下面就是大海,与南方的大海一样变幻莫测;她坐在那里,视线从山丘扫到大海,身体挺得笔直,鼻子如鹰钩,喜忧参半。她突然鞭打了一下马,男仆克诺不得不脚尖一点,跳上马车。
乌鸦落了又起。它们起落无常,所停留的树木似乎容不下那么多的居民。微风徐来,树梢随风和唱;尽管是仲夏时节,树枝咔嚓裂开的声音仍清晰可闻,还不时掉下一些树皮枝杈。乌鸦又一次起起落落,但飞起的乌鸦一次比一次少,因为聪明的鸟儿要准备进窝休息了,毕竟暮色已浓,树林已是一片漆黑。苔藓非常柔软,树干如同幽灵。远处是一片银色的草坪。蒲苇从草地尽头的绿墩中竖起羽毛般的嫩芽。一片宽阔的水面闪闪发光。旋花蛾在花丛上盘旋。橘黄与绛紫,旱金莲与香水草已经融入暮色之中,但烟草和有大飞蛾盘旋其上的西番莲如同瓷器一样洁白。乌鸦在树顶上一齐扑腾翅膀,接着安静下来准备入眠,就在这时,远处一阵熟悉的声音震颤起来——越来越响——在它们的耳边聒噪不停——再一次将困乏的乌鸦惊飞——是屋子里开饭的铃声。
在海上经历了六天的风吹、雨淋、日晒,雅各 ·佛兰德斯穿上了晚礼服。这件朴素的黑色玩意儿在船上时不时地出现在罐头、泡菜和腌肉中间,随着航程的进展,变得越来越不得体,令人难以置信。现在,世界趋于稳定,烛光灿烂,只有晚礼服保全他。他感激不尽。尽管如此,他的脖子、手腕和脸部仍完全暴露在外,而他整个人,不管是暴露在外的,还是裹在里面的,都阵阵刺痛、肤色发红,使得那片黑布只能成为一块不完美的遮蔽物。他收回那只放在桌布上的红通通的大手。它鬼鬼祟祟地握住纤细的长脚玻璃杯和弯曲的银制刀叉。肉排骨装饰着粉红色的荷叶边——昨天他才啃了骨头!他的对面是一些模模糊糊、半透明的黄蓝两色的轮廓。他们身后是那个灰绿色的花园,渔船卡在鼠刺草梨形的叶子中间,动弹不得。一艘帆船慢悠悠地从女人们的身后驶过。两三人在暮色中匆忙穿过露台。门开开合合。没有什么东西完好无缺。像时而划向这边、时而划向那边的船桨,桌子两边的闲言碎语时而传到这里、时而传到那里。
“噢,克拉拉,克拉拉!”达兰特太太喊道,蒂莫西·达兰特也附和道,“克拉拉,克拉拉。”雅各认定那个裹着 黄色纱布的身影就是蒂莫西的妹妹克拉拉。那位女孩微笑地坐着,面色绯红。她长着和她哥哥一样的黑色眼睛,模样却比他更迷糊、柔和。当笑声消去,她开口说道:“但是,妈妈,那是真的。他是那样子说的,不是吗?艾略特小姐也赞同我们的看法……”
但是,身形高挑、满头灰发的艾略特小姐,正为一位从露台进来的老人腾出身边的位子。晚餐永远不会结束,雅各想着,他也不想它结束,尽管那艘船已经从窗框的一角驶向了另一角,一盏灯标志着码头的尽头。他看见达兰特太太凝视着那盏灯。她转向了他。
“是你掌舵,还是蒂莫西?”她问道,“请原谅我叫你雅各。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事。 ”接着她的目光移回海上。眺望海景时,她的眼神空洞无神。
“曾经是一个小村庄,”她说道,“现在变得”她起身,拿着餐巾,站在窗户旁。
“你和蒂莫西吵架了吗?”克拉拉怯怯地问道,“我应该和他吵一架。”
达兰特太太从窗户旁走回来。
“天色越来越晚了,”她坐得笔直,垂首看着餐桌说,“你们应该感到羞愧——你们每一个人。克拉特巴克先生,你应该感到羞愧。”她提高了嗓音,因为克拉特巴克先生是个聋子。
“我们都很羞愧。”一个女孩说道。但那位长胡子的老人一个劲儿地吃着梅子蛋挞。达兰特太太仰靠在椅子上大笑,似乎在纵容他。
“您做主吧,达兰特太太,”一位戴着厚厚的眼镜、长着一撇火红胡子的年轻人说道,“我说,条件都满足了。她欠我一金镑。”
“不是提前吃——是和着鱼一起吃,达兰特太太。”夏洛特·威尔丁说道。
“那是一个赌注,和着鱼一起吃, ”克拉拉严肃地说,“秋海棠,妈妈。他和着鱼吃秋海棠。”
“天呐。”达兰特太太惊呼。
“夏洛特是不会给你钱的。”蒂莫西说道。
“你怎么敢……”夏洛特说。
“这将会是我的特权。”谦谦君子沃特利先生说着就拿出一个装着金镑的银匣,把一枚金币倒在桌子上。接着达兰特太太起身,穿过屋子,身子挺得笔直,那些身穿黄、蓝和银色的薄纱裙的女子紧随其后,还有年长一点、穿着天鹅绒的艾略特小姐;一位身材娇小、脸色红润的女人,在门前踌躇,一脸纯真、拘谨,可能是一位家庭教师。所有人都走出了敞开的大门。
“夏洛特,当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时。 ”达兰特太太说道,此时她正在挽着那位老小姐的手臂在露台上散步。
“您为什么那么失落?”夏洛特冲动地问道。
“我看起来很失落吗?但愿没有吧。”达兰特太太说道。
“嗯,就在刚才。但你其实不老。”
“还不老,儿子蒂莫西都这么大了。 ”她们停下脚步。
艾略特小姐正用克拉特巴克先生的望远镜在露台的边缘观望星空。那位耳朵聋了的老人站在她身旁,捋着他的胡子,背诵着星座的名称:“仙女座,牧夫座,西顿座,仙后座……”
“仙女座。”艾略特小姐念叨着,稍稍挪了下望远镜。
达兰特太太和夏洛特太太顺着指向苍穹的望远镜筒望去。
“那儿有数不尽的星星。”夏洛特语气肯定地说道。
艾略特小姐转过身。那些年轻人突然在餐厅里大笑起来。
“我去看看。”夏洛特急切地说。
“那星星真是让我心烦意乱,”达兰特太太一边说,一边和朱丽娅 ·艾略特走下露台,“我曾读过一本与星星有关的书他们在说什么?”她在餐厅的窗前停了下来。“蒂莫西。”她强调道。
“还有那位沉默的男人。”艾略特小姐补充说。
“是的,雅各·佛兰德斯。”达兰特太太说道。
“啊,妈妈!我没认出是您!”克拉拉 ·达兰特惊呼,和艾尔斯贝思从对面走来。“多香啊。”她吸了口气说,碾着马鞭草的叶子。
达兰特太太转身自己走远了。
“克拉拉!”她喊道。克拉拉向她走去。
“她们多不像啊!”艾略特小姐说。
沃特利先生抽着雪茄,从她们身旁走过。
“只要我活着,我都会赞成”他说着经过她们。
“猜起来有趣多了……”朱丽娅·艾略特喃喃自语。
“当我们第一次出来时,就可以看到花圃里的鲜花。 ”艾尔斯贝思说道。
“现在几乎看不到了。”艾略特小姐感伤道。
“她以前肯定很漂亮,当然,每个人都很中意她,”夏洛特说道,“我想沃特利先生”她打住了……。
“爱德华的去世是一个悲剧。”艾略特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此时,厄斯金先生也加入对话中。
“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他积极地说,“在这样的夜晚我能够听见二十种不同的声音,不算你们说话的声音。”
“要打赌吗?”夏洛特说道。
“好啊,”厄斯金先生同意道,“一,海;二,风;三,狗;四……”
其他人接了下去。
“可怜的蒂莫西。”艾尔斯贝思说道。
“一个美好的夜晚。”艾略特小姐朝着克拉特巴克先生的耳朵喊道。
“想看星星吗?”那位老人问道,将望远镜转向艾尔斯贝思。
“它不会让你郁郁寡欢吗——望星星?”艾略特小姐喊道。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克拉特巴克先生明白她的意思时,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它会让我忧郁?一刻也不会——当然不会。”
“谢谢你,蒂莫西,但是我要进去了, ”艾略特小姐说,“艾尔斯贝思,给你披肩。”
“我要进来了。”艾尔斯贝思眼睛对着望远镜嘟哝着。“仙后座,”她念叨道,“你们都在哪儿?”她问着,将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天好黑啊!”
客厅里,达兰特太太坐在一盏灯旁缠着羊毛球。克拉特巴克先生在读《泰晤士报》。远处还有一盏灯,周围坐着年轻的小姐们,剪刀在银光闪闪的布料上闪动,为家庭演出做准备。沃特利先生在看书。
“是啊,他完全正确。 ”达兰特太太说着就挺直了身子,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当克拉特巴克先生阅读兰斯道恩勋爵的演讲的剩余部分时,她笔直地坐着,没有碰她的毛线球。
“嗯,佛兰德斯先生。”她说,语气自豪,仿佛在跟兰斯道恩勋爵本人说话。接着她叹了口气,又开始缠毛线球。“
坐那儿吧。”她说道。
雅各从窗户旁的黑暗处出来,之前他一直在那里徘徊。光线倾泻到他身上,照亮他肌肤的每一寸;但当他坐着凝视窗外的花园时,他脸部的肌肉纹丝不动。
“我想听听你的航行情况。”达兰特太太说。
“可以。”他答应道。
“二十年前,我们做了同样的事。
”“噢。”他应和着。她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他真是相当笨拙,”她想着,注意到他如何拨弄脚上的袜子,“但真是仪表不凡。”
“那个时候……”她恢复过来,向他描述当年他们是如何航行的……“我的丈夫对航海很精通,因为在我们结婚之前他就有一艘游艇”……以及他们是多么不把渔民放在眼里,“几乎用我们的生命作为代价,但我们是多么自豪!”她用那只拿毛线球的手比画着。
“我替您拿毛线球吧?”雅各生硬地问道。
“你就是这样帮你母亲的吧,”达兰特太太说道,当她把毛线球递给他时,又一次锐利地盯着他,“是的,这样绕起来容易多了。”
他笑了,但并没有出声。
艾尔斯贝思·西顿斯在他们身后徘徊着,手臂上有东西泛着银光。
“我们想,”她说,“我是来……”她打住了。
“可怜的雅各,”达兰特太太平静地说道,仿佛她对他的一生了如指掌,“他们打算让你在剧中表演。”
“我是多么爱您啊!”艾尔斯贝思跪在达兰特太太的椅子旁说。
“把毛线球给我。”达兰特太太说道。
“他来了——他来了!”夏洛特 ·威尔丁欢呼道,“我打赌赢了!”
“上面还有一串。”克拉拉 ·达兰特嘟哝着,又上了一级梯子。雅各扶着梯子,她伸手去够高藤上挂着的葡萄。
“好啦!”她说着便把葡萄藤剪断了。掩映在藤条枝叶、一串串黄紫交杂的葡萄之间,她的脸色显得半透明、苍白、格外动人,阳光在她的身上游弋,树影斑驳似色彩斑斓的岛屿。天竺葵和秋海棠种在木板上的花盆里,番茄秧爬上了墙。
“藤叶的确需要打理一下。”她思索着,一片像手掌般舒展开的绿叶盘旋着从雅各的头边飘落。
“我早就吃不下了。”他仰起头说道。
“的确有点荒谬……”克拉拉开口说道,“回到伦敦”
“无稽之谈。”雅各坚定地说道。
“就是说……”克拉拉说,“明年你一定会回来的。”她说着,胡乱剪断一片藤叶。
“如果……如果……”一个小孩叫嚷着跑过温室。克拉拉挎着一篮葡萄慢慢爬下梯子。
“一串白的,还有两串紫的。”她说着,拿起两片大叶子盖住暖洋洋的蜷在篮子里的葡萄。
“我过得很开心。”雅各低头看着温室说。
“是的,真是非常惬意。”她含糊地说。
“噢,达兰特小姐。”他说着,接过装葡萄的篮子;但她走过他身边,朝温室门走去。
“你太好了——太好了。”她思索着,想着雅各,想着他绝不会说他爱她。不,不会,不会的。
孩子们像旋风一般跑过门口,把东西高高地抛向空中。
“小鬼!”她喊道,“他们拿的是什么?”她问雅各。
“我觉得是洋葱。”雅各说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明年八月,记得,雅各。”达兰特太太说着,在露台上和他握手,露台上盛放的灯笼海棠挂在她脑后,像极了红色的耳环。沃特利穿着黄拖鞋从落地窗中走来,拿着《泰晤士报》,热情地伸出手来。
“再见。”雅各说道。“再见。”他重复道。“再见。”他又一次道别。夏洛特 ·威尔丁猛地推开卧室窗户大喊道:“再见,雅各先生!”
“佛兰德斯先生!”克拉特巴克喊着,尽力从蜂窝状的椅子上站起来,“雅各·佛兰德斯!”
“太晚了,约瑟夫。”达兰特太太说道。
“坐下来让我照一张相还为时不晚。”艾略特小姐说着,在草坪上架起三脚架。
[book_title]第五章
“我倒是觉得,”雅各说着,将烟斗从嘴里拿出,“它出自维吉尔。”接着往后推了一把椅子,走到窗户旁。
世界上最鲁莽的司机无疑是那些开邮局货车的。那辆猩红色的邮车冲过兰姆管道街,在经过街角的邮筒时来了个急转弯,擦到了马路牙子,使得正踮起脚尖往邮筒里投信的小女孩抬起头看,既害怕,又好奇。她的手在信箱口顿住;然后把信一丢就跑开了。我们看到踮起脚尖的孩子时很少会抱以同情——倒经常会有一点不舒服。像是鞋里的一粒沙子,几乎不值得倒出来——那就是我们的感受,因此雅各转向了书柜。
很久之前,伟人们住在这里,直到午夜后,才从宫廷里回来,卷起他们的缎裙,站在精雕细刻的门框下,这时男仆从地垫上醒来,匆忙地扣上外套下面的几个扣子,把他们迎进来。 18世纪苦涩的风雨冲刷着阴沟。然而,如今南安普顿街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是因为你总能在那儿发现尽力向裁缝兜售乌龟的小贩。“炫耀花呢衣服,先生;上流人士想要的是能够吸引眼球的东西,先生——还要干干净净的,先生!”于是他们便把乌龟亮出来。
在牛津大街的穆迪图书馆的拐角上,红的蓝的珠子都串在了线上。公共汽车堵成一团。正在进城的施波尔丁先生注视着前往牧羊人丛林的查尔斯·巴奇恩先生。公共汽车间的近距离给了靠边坐的乘客一个互相注视的机会。然而基本没人去利用这种机会。每个人都有自己思索的事情。每个人都把过去锁在心里,仿佛那是熟烂于心的书页;他的朋友只能说出书名,詹姆斯 ·施波尔丁,或者查尔斯 ·巴奇恩,那些往反方向去的乘客则一点都读不出来——除了“一个留有红色胡须的男人”“一个身穿灰色衣服抽着烟的人”。十月的阳光照耀着这些坐在车上一动不动的男男女女;小约翰 ·斯特金抓住机会,拿着他神秘的大包,纵身跳下车梯,在车水马龙之间左躲右闪上了人行道,吹着小曲,很快消失在人群中——永远杳无踪迹了。公共汽车一路颠簸,人人都因为离自己的目的地更近了一点而松了口气,尽管有些人用对以后的享乐的指望来骗自己忘掉眼前的麻烦——在一家市区酒店烟雾腾腾的角落里吃牛排和腰子布丁、喝酒或玩一局多米诺骨牌。没错,当警察举臂拦住车、太阳鞭挞着你的后背时,在霍尔本一辆公共汽车的顶层里,人们的生活还算过得去,而如果有一种人能分泌出来容纳自己像壳一样东西,我们便能在这里发现它,在大街汇集的泰晤士河两岸,圣保罗大教堂宛如螺旋状的蜗牛壳顶部,处于汇聚的终点。雅各下了车,拖着步子走上台阶,瞄了眼手表,最后下定决心走进去难道这还需要努力吗?是的。多变的情绪让我们身心疲惫。
这里光线昏暗,白色大理石的幽灵在此出没,风琴为他们日夜弹奏。如果有只靴子嘎吱一响,那是非常吓人的;还有那仪式;那教规;教堂司事用权杖将下面的生灵摆平。天使般的唱诗班队员甜美圣洁。尖细的歌声和琴声永远在大理石肩膀旁缭绕,在折叠的手指间流淌。永不停歇的安魂曲——安息吧。里杰特太太年复一年地擦着咨询会办公室的台阶,擦累了便坐在那位伟大公爵的墓下面休息,双手交叉,半闭着眼睛。对于一个老太太而言,这可是个非常豪华的休息地,紧邻那位伟大公爵的遗骨,但他的辉煌事迹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不知道他是谁,尽管她从不忘同对面的小天使打招呼,当她走出来时,希望自己的墓上也会有小天使,因为心灵上厚重的窗帘猛烈地飘动着,安息的想法、甜美的旋律便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黄麻商人老斯派塞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奇怪的是,这五十多年来他从没去过圣保罗大教堂,尽管他办公室的窗户就对着教堂墓地。“就是这样?.,一个阴暗古老的地方纳尔逊的坟墓在哪?现在没时间了——下次再来吧,要在盒子里留下一枚硬币……是雨天还是晴天?唉,要是老天能下定决心该多好!”孩子吊儿郎当地溜进来——教堂司事挡住他们——一个又一个……男人,女人,男人,女人,小孩他们抬起眼睛,噘着嘴唇,同样的阴影掠过同样的面孔;心灵上厚重的窗帘拍动着。
从圣保罗大教堂的台阶上看,最确定无疑的是每个人都奇迹般地穿着外套、短裙和靴子;有收入;有目标。只有雅各,手里拿着在拉德门山买的芬利的《拜占庭帝国》,看起来有点与众不同;因为他手里有一本书,他会在九点半准时坐在自己的壁炉边,把这本书翻开研读,众生中没有别人会这么做。他们无家可归。属于他们的是街道、商店、教堂、数不尽的桌子、连片的办公室灯光,货车是他们的,以及高悬在街道上方的铁路;如果再靠近点看,你会看到三个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的老头,在路面上玩“跑蜘蛛”,仿佛街道就是他们的客厅,而在这里,一个女人靠着墙,眼神空洞,鞋带散开,并不冲你叫卖;海报也是他们的,还有上面的新闻,一座城市被摧毁了,一场比赛赢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在天空下盘桓,蓝天白云被一块由钢屑和化为尘埃的马粪结成的天棚遮住了。
那儿,在绿荫下,西布利先生埋头盯着白纸,将数字转移到书页上,你可以看见每张桌子上都堆着一摞饲料般的纸张,一整天的营养被勤奋的笔慢慢消耗掉。无数各有其主的高级外套整日空挂在走廊里,但当钟敲到六点时,每一件都被塞满了,那些小小的身影,有些裂成两条裤筒,有些被制成了厚厚的一块,在人行道上保持向前倾斜的角度快速前进;最后坠入无边黑暗。人行道下方,空洞的管道深陷泥土中,一路伴随幽黄的灯光,指引着它们的去向,搪瓷牌上的大字在地下通道里标示出公园、广场和山上的圆形剧场。“大理石拱门——牧羊人丛林”,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拱门和丛林永远都是蓝底的白色字母。只在一个地方——可能是阿克顿、霍洛威,或者肯索山岗、加里东路——这种名字意味着你在那里购物的商店,或者一些住宅,其中一座的右边,在修剪过的树木从铺路石的缝隙中长出来的地方,有一扇挂着窗帘的方形窗户和一间卧室。
日落许久之后,一位瞎眼老妇人坐在一把折椅上,背对着伦敦联合济贫院和史密斯银行的石墙,怀里紧搂一个棕色混血小孩,在放声歌唱,不是为了讨得几块铜板,这歌声发自她喜悦狂乱的内心深处——她罪恶、黑暗的心灵——因为那个紧贴在她怀里的孩子就是她的罪孽的果实。那孩子这时本应躺在床上,拉好床帷,进入梦乡,而非在灯光下听母亲狂乱的歌声,她背靠银行坐着,怀里抱着她的孩子放声高歌,不是为了讨得几块铜板。
他们回家了。教堂灰色的尖塔容纳了他们;这座苍老的城市,年代久远、罪孽深重而威严犹存。一座接着一座,有圆的、有尖的,直穿苍穹或集聚一团,像扬帆的帆船,像花岗岩峭壁,尖塔和办公室、码头和工厂云集河岸;朝圣者永恒地跋涉;重载的驳船停在中游;正如一些人坚信的那样,这座城市热爱自己的娼妓。
但似乎被接纳到那种程度的仅是少数。所有驶出歌剧院拱门的马车中,没有一辆是向东拐的,当小偷在空旷的市场上被抓住时,没有一个身穿黑白相间或玫瑰色晚礼服的人肯停下来,打开车门,挡着路去帮个忙或责备几句——尽管,平心而论,查尔斯太太在上楼和摘抄坎普腾的托马斯时会唉声叹气,直到思绪淹没在纷繁的琐事中才能入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叹息着。总而言之,最好还是从歌剧院走回来。疲惫是最保险的安眠药。
正值秋季歌剧演出火热之时。特里斯坦每周把毯子夹在腋下两次;伊索尔德以非凡的协调性跟随指挥棒挥动她的围巾。在剧场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红扑扑的脸庞和闪闪发光的胸脯。当一只附着在隐形身体上的王族的手悄然伸出来,撤走放置在猩红壁架上的红白花束时,“英国女王”似乎是一个值得为之牺牲的头衔。美丽在它多种多样的温室里(这里并不是最糟糕的)一盆接一盆地绽放;虽然说过的话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尽管大多数人都认为在沃波尔逝世的年代,美丽的双唇吐不出妙语——无论如何,当维多利亚女王穿着浴袍屈尊接见她的臣子时,那对唇瓣(透过观剧望远镜)依然艳红、可爱。身份显赫的秃顶男子拄着金头手杖信步走过正厅前座之间的红色通道,只有在灯光熄灭时,才会停止与包厢观众之间的交往,而指挥官首先向女王鞠了一躬,然后朝这群秃顶男子鞠躬,最后双脚一转,举起了指挥棒。
接着两千颗心在半明半暗中铭记着、期盼着,穿过黑暗的迷宫;克拉拉 ·达兰特向雅各·佛兰德斯告别,回味着想象中死亡的甜蜜;而坐在她身后包厢的昏暗里的达兰 特太太,发出她那尖厉的叹息;沃特利先生原先坐在意大利大使夫人的身后,他挪了下位置,心想布朗盖纳的嗓音有一点嘶哑;爱德华 ·惠特克悬在他们头上几英尺处的顶层楼座里,偷偷地拿着手电筒照着他的小型乐谱,还有……还有……
总的来说,观察者被观察到的景象噎住了。仅仅是为了防止我们被嘈杂混乱淹没,自然和社会在它们二者之间运行了一套简单的等级划分;正厅前座,包厢,阶梯座位,顶层楼座。每天晚上都座无虚席。没有必要再去区分一些细节。但困难仍在——必须做出选择。尽管我并不希望成为英国的女王,哪怕仅仅只是一会儿——我倒情愿坐在她的身边;我想听听首相的闲聊;伯爵夫人的低声耳语,分享她关于大厅和花园的回忆;那些衣着体面的人们背后隐藏着自己的密码;不然为什么会如此密不透风?接着,多么奇怪,脱下自己的帽子,再戴一会儿别人的、任何人的——成为一位统治整个帝国的勇士;听着布朗盖纳的歌声,却想着索福克勒斯的戏剧片段,听着牧羊人的笛声,瞬间看到的却是桥梁渡槽。但是不行——我们必须做出选择。从未有过比这更迫在眉睫的了!也从未有什么能带来更大的痛苦、更确定的灾难;无论我坐在哪里,我都在放逐中死亡:惠特克死在他的居所里;查尔斯女士死在庄园里。
一个长着威灵顿鼻子的年轻男子曾坐在一个便宜的座位上,当歌剧结束时,他走下石阶,似乎音乐的影响让他与周围的人略有不同。
午夜,雅各·佛兰德斯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哎呀,是你!”他惊叫起来,“我正要找你呢!”没费多大力气,他们便找到了他已经找了好几天的诗句,只不过它们不是出自维吉尔,而是卢克莱修。
“是的,那应该会让他睡不着觉了。”当雅各停止朗读时,博纳米说道。雅各非常激动。那是他第一次朗读自己的作品。
“该死的蠢猪!”他毫不客气地骂道,但是赞美之语已经冲昏了他的头。利兹大学的布尔蒂尔教授曾经发表过一版《威切利集》,但没有声明他已经删去、摘除或者只用星号暗示几个不雅的词汇和句子。这是一种暴行,雅各说道;信仰的违背;完完全全的假正经;龌龊的思想和让人憎恨的本性。引用阿里斯托芬和莎士比亚。批判现代的生活。给伟大的戏剧带上专业的头衔,利兹大学作为学术中心贻笑大方。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年轻人完全正确—不可思议,因为即使雅各抄写他那文章时,他也知道没有人会刊印它们;果然那些稿子被一一退了回来,《双周刊》《当代》《十九世纪》——于是雅各把它们扔进那个黑色木质盒子,里面保存着他母亲的来信、他陈旧的法兰绒裤子,还有一两封盖有康沃尔邮戳的票据。盖子盖上了真相。
这个黑色木质盒子立在客厅的长窗中间,上面用白漆写的他的名字仍然清晰可辨。窗下是街道。毫无疑问卧室就在后面。那些家具——三把藤条椅子和一张折叠桌子——来自剑桥。这些房子(加菲特太太的女儿 —怀特霍思太太,就是这座房子的主人)估计是在一百五十年前修建的。那些房间外形美观,天花板很高;门口的上方刻着一朵玫瑰或是公羊颅骨。 18世纪自有它的特别之处。即使是漆成绛紫色的窗格,也自有它们的独特之处。
“不同凡响”——达兰特太太赞叹雅各·佛兰德斯是“容貌不凡”“极其笨拙,”她说道,“但是如此仪表堂堂。”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词是为他而生的。他往椅子上一靠,从唇下拿开烟斗,对博纳米说道:“现在谈谈这部歌剧吧。”(因为他们已经谈完了粗俗的东西)。“这个叫瓦格纳的家伙”……不过“不同凡响”是一个自然流露的词汇,光是看着他,人们会发现很难说他应该坐在歌剧院的哪种座位,正厅前排、顶层楼座,还是楼厅。是个作家?他缺乏自我意识。一位画家?他的手形倒能看出点说明品位的东西(按母亲的出身,他来自一个最古老、最无名的家族)。接着是他的嘴——但毫无疑问,在所有无用的消遣中,这种罗列特征的做法最糟糕了。一个形容词就足够了。可如果你找不到这个词呢?
“我喜欢雅各·佛兰德斯,”克拉拉 ·达兰特小姐在她的日记里写道,“他是如此超凡脱俗。他没有任何架子,是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尽管他让人畏惧,因为……”但是莱茨先生在那廉价日记本里印的行数太少了。克拉拉不是那种要侵占星期三的人。她是最谦卑的、最坦诚的女人!“不,不,不,”她站在花室的门口哀叹,“不要打破——不要破坏。”是什么?某种美妙绝伦的事物。
但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语言,一个爱着,或者克制爱的女子。她希望那个七月早晨的那一刻能够永驻。然而时不我待。比如此刻,雅各正在讲述一个他徒步旅行的故事,那家旅店叫“发泡罐”,考虑到老板娘的名字他们……大笑起来。那笑话是如此不雅。
接着朱丽娅·艾略特说,“那个沉默的年轻男子”,当她和首相们共进晚餐时,无疑她是指,“如果他想飞黄腾达,他必须学会说话。”
蒂莫西·达兰特从来不发表意见。
女仆发现自己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索普威思先生的观点和克拉拉一样感性,尽管他的措辞更加委婉。
贝蒂·佛兰德斯对阿彻心存幻想,对约翰满怀柔情;但她莫名其妙地被雅各在房间里的笨样给激怒了。
巴富特上尉在这些男孩中最喜欢雅各;但至于为什么……
女人和男人似乎都同样难辞其咎。看来对我们同类的一种意义深远、公平正义的见解完全鲜为人知。无论我们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我们客观冷静,还是感情用事。无论我们风华正茂,还是老之将至。无论如何,生活都不过是一串阴影,天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如此热切地拥抱它们,而痛苦地看着他们离去,因为我们也是一团影子。为什么,如果这和更多的事情都是真实的话,当我们站在窗角,突然觉得椅子上的那个小伙子是世间万物中最真实的、最熟悉的时候,我们还感到惊讶不已呢——到底是为什么?此刻过后,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这就是我们看待万物的方式。这就是我们的爱的处境。
(“我现在二十二岁。已经是十月末了。生活真是美好,尽管不幸的是,到处都是蠢材。一个人必须致力于什么事——天知道是什么。所有事情都是那么美好——除了在早上起床和穿燕尾服。”)
“我说,博纳米,贝多芬怎么样?”
(“博纳米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知晓一切,英国文学没我知道得多——但是他已经将那些法国人的作品读完了。”)
“我倒怀疑你是满口胡言,博纳米。不管你说什么,可怜的老丁尼生……”
(“其实人们早就应该学习法语了。我估计,现在巴富特先生正在和我母亲聊天。真是件怪事儿。但是我在那里看不见博纳米。该死的伦敦!”)市场的货物车正在大街上轰鸣。
“星期六散个步如何?”
(“星期六有什么事吗?”)
于是,他掏出记事本,确认了达兰特家的晚会是在下个星期。
然而,尽管这一切可能都是真的——雅各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他交叉起双腿,填满了烟斗,抿了一口威士忌酒,瞄了一眼记事本,揉乱了头发,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事永远不会告诉除了自己的第二个人。而且,这里面有一部分不是雅各的,而是理查德 ·博纳米的——房间,市场的运货车,时间,历史的这一刻。接下来考虑一下性的影响——它是如何在男性和女性之间波动、颤抖,因此时而出现低谷,时而出现高峰,也许实际上一切都像我的手掌一样平坦。就算是贴切的词汇,用的也是错误的语气。但有种东西总是推动着人们在神秘的洞穴入口像鹰蛾一样嗡嗡地发颤,总是在赋予雅各 ·佛兰德斯各种他不具备的品质——因为尽管他确实坐在那儿和博纳米交谈,他说的话多半都太过乏味了;不知所云(关于素昧平生的人和议会的事);剩下的大多是猜测。然而我们还是与他产生了共鸣。
“是的,”巴富特上尉说着,在贝蒂 ·佛兰德斯的炉架上敲着烟斗,扣上外套,“又添了麻烦,但我不介意。”
他现在是镇里的议员了。他们望着夜空,和伦敦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清明了许多。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十一点。风刮过大海。所有卧室的窗户都黑了——佩奇一家都睡着了;加菲特一家睡了;克兰奇一家睡了——然而此时在伦敦,他们正在会议山上焚烧盖伊·福克斯。
[book_title]第六章
熊熊烈火。
“那是圣保罗大教堂!”有人喊道。
木头一被点燃,整个伦敦顷刻之间被照得通亮;火的另一边是一些树。火光中闪现出一张张鲜活生动的脸,仿佛是用黄色和红色画成的,其中最突出的是一个女孩的脸。由于火光作怪,女孩仿佛没有身体。那张鹅蛋脸和头发悬在火堆旁边,背后是一片真空般的黑暗。仿佛被强光照得恍惚,她蓝绿色的眼睛盯着火焰。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她凝视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哀愁——她的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
一只手从忽浓忽淡的黑暗中伸了出来,将丑角戴的白色尖角帽子扣到她的头上。她摇了摇头,仍然呆视着火焰。一张留着胡子的脸在她的上方出现。他们将两条桌子腿扔进了火堆,又撒了些树叶和树枝。所有这些燃烧起来,照亮了远处的脸庞,圆的、苍白的、光滑的、胡子拉碴的,还有戴着圆顶礼帽的;个个都神情专注;火光还照亮了浮现在起伏不定的白色云雾中的圣保罗大教堂,和两三座狭窄的、纸白色的、灭火器形状的尖塔。
火焰从木柴中钻出,呼呼作响,扶摇直上,这时不知从哪里泼来几桶水,呈美丽的空心状,如同磨亮了的龟壳;泼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嘶嘶声变得如同一群蜜蜂的嗡嗡声;所有的面孔都消失不见。
“天哪,雅各,”当他们摸着黑爬上山丘时,一个女孩说道,“我难过得要命!”
从人群里传来一阵大笑声——忽高忽低,断断续续。
旅店的餐厅灯火通明。一只石膏牡鹿头摆在桌子的一端;另一端是一尊罗马式半身像,被涂得黑黢黢、红彤彤的,代表盖伊 ·福克斯,今晚是属于他的。用餐的人们被一串串纸玫瑰连在了一起,因而当他们手挽手唱起《友谊天长地久》时,一条粉色和黄色的纸带沿着餐桌起起落落。觥筹交错。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而弗洛琳达抓起桌子上一只略带紫色的球形酒杯,直直地向他的头砸去。酒杯摔得粉碎。
“我难过得要命!”她转向身旁的雅各说道。
桌子仿佛长了无形的腿,跑到了房间的另一侧,一架用红布和两盆纸花装饰的手摇风琴弹奏起华尔兹。
雅各不会跳舞。他靠墙站着,抽着烟。
“我们认为,”两个舞者离开人群,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说,“你是我们见过最有魅力的男人。”
于是他们在他的头上戴上一圈纸花。接着有人拿出一把白色镀金的椅子,让他坐下。人们经过时,将玻璃葡萄挂在他的肩膀上,最后他看起来像是一艘遇难船的船头雕像。接着弗洛琳达坐在他的膝上,把脸埋进了他的外套里。他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拿着烟斗。
“现在让我们谈谈,”雅各说道,在十一月六日凌晨四五点钟,他正手挽着蒂米·达兰特走下哈弗斯托克山,“一些实际的事。”
希腊人——是的,那就是他们谈的——当话说尽事做完,当一个人用世界上的任何文学漱过口后,包括中国文学和俄罗斯文学(但这些斯拉夫人还未开化),唯独希腊文学风味犹存。达兰特引用埃斯库洛斯——雅各则引用索福克勒斯。事实是希腊人不能理解,教授也不肯指出——没关系;希腊语不就是让人在黎明时分在哈佛斯多克山喊上几句吗?并且,达兰特从没听过索福克勒斯,雅各也没听过埃斯库洛斯。他们夸夸其谈,耀武扬威,似乎他们都读过世界上所有的书籍,知道每一宗罪,每一份激情,还有每一种欢乐。各种文明像等待采撷的花朵,环绕在他们周围。千秋万载拍打着他们的双脚,像利于航行的波浪。回顾这一切,从迷雾、灯光和伦敦的阴影中浮现,那两个年轻人选择了希腊文学。
“也许,”雅各说,“我们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希腊语意义的人。”
他们在一个摊位上喝咖啡,咖啡壶擦得锃亮,柜台上亮着一排小灯。
老板以为雅各是名军人,便和他聊起了自己在直布罗陀的儿子,雅各批判了一番英国的军队,对威灵顿公爵赞不绝口。他们又一次走下山丘,谈论着希腊人。
怪事一桩——你要是想起来的话——对希腊文的这份热爱,在朦胧中繁盛,被歪曲,被打压,但骤然迸发出来,尤其是在离开拥挤的房间时,或者在看书看得头昏脑闷之后,抑或当月亮浮现在绵延的山丘中,或在伦敦空洞、枯黄、毫无生气的日子里,像一片特效药,一把干净的刀,永远是一个奇迹。雅各掌握的希腊文只能让他磕磕绊绊地念完一出戏。对于古代史他一无所知。然而,他一踏入伦敦城,就似乎感觉到他们把通往雅典的石板路踩得咚咚作响,如果苏格拉底看到他们走来,定会激动万分并说道“我的好伙伴”,因为整个雅典的全部情感都让他感到称心如意;自由、冒险、精神抖擞……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她称呼他雅各。她坐在他的膝上。在希腊鼎盛时代所有上流女子都是这样做的。
就在此时,一阵悲戚的恸哭声颤抖着从空中飘来,似乎没有力量放声哭号,只是气若游丝地游移;听到这哭声,后街上的门突然慢吞吞地打开了;工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
弗洛琳达病了。
达兰特太太像往常一样失眠了,在《地狱篇》某几行旁边做着记号。
克拉拉把头埋进枕头睡着了,她的梳妆台上散落着玫瑰花和一副白色长手套。
弗洛琳达生病了,仍然戴着那顶白色锥形的小丑帽。
卧室似乎与这些灾难性的结局很相配——价格低廉、色泽暗黄,半是阁楼,半是工作室,装点着银色的纸质星星,几顶威尔士妇女戴的帽子,煤气灯管上悬挂的念珠,显得怪里怪气。至于弗洛琳达的身世,她的名字是一位画家取的,画家借这个名字表示她这朵处女之花尚未被别人采撷。纵然如此,她没有姓,关于父母,她只有一张墓碑的照片,她说,这下面安葬着她的父亲。有时她会思索那墓碑的大小,传言说弗洛琳达的父亲因不可救药的骨质增生而死;正如她母亲受到了皇室画师的宠幸一样,弗洛琳达偶尔也会变成一位公主,主要是在喝醉的时候。如此孤身一人,还长得十分漂亮,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孩童般的双唇,她比大多数女人都更多地谈到贞洁;她跟很多男人聊过天,她对一个男人说自己在前天晚上失去了贞洁,又对另一个说她把贞洁看得比胸中的心脏还珍贵。但是她总是和男人们聊天吗?不,她有她的知己:斯图尔特大妈。斯图尔特,正如这位女士愿意指出的那样,是一处皇宫的名字;但这意味着什么,她是以什么谋生的,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斯图尔特太太每个星期一早上都会收到邮政汇票,养了一只鹦鹉,相信灵魂转世轮回,能够在茶叶中看到未来。她就是弗洛琳达的贞洁背后肮脏的公寓壁纸。
此时弗洛琳达啜泣着,整天在大街上溜达;站在切尔西望着河水缓缓流过;沿着商业街转悠;在公共汽车上打开手包往脸上搽粉;将情书靠在 A.B.C商店的牛奶罐上阅读;发现糖果罐里有玻璃;控告女服务员想毒害她;声称年轻男子盯着她;在黄昏时分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雅各住的那条街上,才突然发现相比于那肮脏的犹太人,她更喜欢雅各,接着她坐在他的桌旁(他正在誊抄他的论文《不文雅的道德准则》),脱下手套,告诉他斯图尔特怎样用茶壶的保暖套打她的头。
她说她是白璧无瑕的,雅各便信以为真。她坐在壁炉旁,叨念着一些著名的画家。她还提到了她父亲的坟墓。她看起来充满野性、脆弱、美丽,正如希腊女人一样,雅各想;这就是生活;他是个男人,弗洛琳达是贞洁的。
她离开时,胳膊下夹着一本雪莱的诗集。她说斯图尔特太太经常谈起他。
纯真的人真是不可思议。相信那个女孩不会撒谎(雅各不是那种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的傻瓜),羡慕漂泊不定的生活——相比之下,他的日子似乎过得骄奢淫逸,甚至有点与世隔绝——手边有《阿多尼斯》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作为根治一切灵魂错乱的特效药;想象出一种能让她精力充沛的、对他起保护作用的友谊,但是二者同等,因为雅各觉得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如此的天真的念头真是不可思议,而且或许不是那么愚蠢。
那天夜里弗洛琳达回到家后,她首先洗了头;接着吃了巧克力奶糖;然后打开雪莱的诗集。毫无疑问,她觉得非常无聊。这到底讲的是什么?她心里发誓,只有翻过这一页才能吃第二块。事实上她睡着了。但是她熬过了漫长的一天,斯图尔特大妈扔掉了茶壶套;大街上的景象真够呛,即使弗洛琳达愚昧无知,从不学着读书,甚至连别人写给自己的情书也看不明白,但她还是有自己的情感,对某些男人格外倾慕,完全听从生活的摆布。她是不是处女似乎已经无关紧要,除非这是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走后,雅各坐立不安。
男人和女人伴着熟悉的节拍闹腾了一整个晚上。即使是在最体面的郊区,深夜回家的人也可以看见窗帘上人影绰绰。无论下雪还是起雾,没有一个广场缺少谈情说爱的情侣。所有戏剧都是一样的主题。几乎每天晚上,酒店卧室里都会有子弹射穿脑袋。即使身体幸免伤残,也鲜有心灵可以毫发无损地进入坟墓。戏剧和流行小说很少谈及别的。我们却说这件事无关紧要。
由于莎士比亚和阿多尼,莫扎特和贝克莱主教的原因——选个你喜欢的——真相被隐藏了,我们大多数人的夜晚都过得十分美好,或只是带着一条蛇滑过草地时的那种战栗。但隐藏本身就会分散阅读和聆听的注意力。如果弗洛琳达有思想,她可能会用一双比我们更清明的眼睛去阅读。她和她那类人已经解决了那个问题,通过将之转化为每晚睡觉前洗手那样的琐事,唯一棘手的问题是你喜欢热水还是冷水,一旦解决了这个问题,思想就可以无拘无束了。
但在晚餐吃到一半时,雅各突然纳闷,她究竟有没有思想。
他们坐在餐厅的一张小桌旁。
弗洛琳达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她的披肩滑落到了身后。她戴着不少明晃晃的珠子,整个人金光灿灿地出现了,她的脸庞就像身体绽放出的花朵,清纯、洁白,眼睛坦然地左顾右盼,或者慢慢地落在雅各身上,停留在那儿。她说:
“你记得那只很久以前那个澳大利亚人落在我房间的大黑箱子吗?我总觉得貂皮大衣会让女人显老现在进来的是贝希斯泰我刚才在好奇你还是个小男孩时长什么样,雅各。”她啃了一口面包卷,看着他。
“雅各。你就像那其中的一座雕像我想大英博物馆还有些有趣的东西,你说呢?很多有趣的东西”她憧憬地说着。屋子挤满了人;温度越来越高。在餐馆里聊天就像是朦朦胧胧的梦游者的呓语,有那么多东西要看,那么多嘈杂的声响,别的人在说话。可以偷听吗?噢,但他们绝不能偷听我们讲话。
“那像是艾伦·内格尔——那个女孩”云云。
“认识你之后我非常开心,雅各。你是个很好的人。
”房间越来越挤,讲话声越来越大,刀叉响得更厉害了。
“欸,你知道她那样说是因为……”
她打住了。每个人都不吱声了。
“明天……星期天……一个糟糕的……你告诉我……走开!”哗啦!她冲了出去。
他们邻桌的声音越来越大了。突然,那女人将盘子全扫到地板上。那个男人被晾在那儿。每个人都盯着看。然后——“.,可怜的小伙子,我们不能只是坐着看。不像话!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天哪,他看起来像个傻子!我估计,应该是没有成功。满桌布的芥末。服务员都在笑。”
雅各注视着弗洛琳达。他觉得她的脸上似乎有种极度无脑的表情——当她坐着傻看时。
那个黑人女子冲了出去,帽子上的羽毛舞动着。
不过她必须去个地方。夜晚并不是汹涌澎湃的黑色海洋,你能像星星一样沉浸其中或在其上航行。事实上,那是一个潮湿的十一月的晚上。索霍区的街灯在人行道上投射下许多油腻的大亮点。小街很暗,足够遮蔽靠在门边的男女。当雅各和弗洛琳达靠近时,一个女人急忙离开了。
“她落下了她的手套。”弗洛琳达说道。
雅各跑上前去,把手套递给她。
她激动地道谢,原路返回,又掉了她的手套。但是为什么?为了谁?与此同时,另外一个女人去了哪儿?那个男人呢?
街灯照得不够远,所以我们不得而知。各种声音,愤怒的、淫逸的、绝望的、激情的,都与夜间笼中困兽的声响相差无几。只不过他们没有被囚禁,也并不是野兽。拦住一个人,向他问路,他会告诉你,但是人们害怕向他问路。害怕什么?人的眼睛。路面一瞬间变窄了,鸿沟加深了。看!他们已经消失在其中——男人和女人。再远一些,一间寄宿公寓大张旗鼓地宣传它值得称道的可信度,在没有挂窗帘的窗户后面展示出伦敦的稳定的证据。他们坐在竹椅上,穿得像淑女和绅士,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生意人的遗孀们费尽心思地证明她们与法官有关系。煤商的妻子立马反驳说她们的父亲雇佣过马车夫。一位用人端来了咖啡,钩针编织的篮子只好挪开。看过诸如此类的景象后,雅各挽着弗洛琳达走进黑暗,在这里路过一个卖身的女孩,在那里经过一个只卖火柴的老妇人,走过从地铁站里涌出的人潮和用纱巾蒙住头发的女人,最后经过的只有紧闭的大门,精雕的石柱,和一位孤独的警察,才终于回到了他的房间,点亮了台灯,一言不发。
“我不喜欢你这副样子。”弗洛琳达说道。
这个问题无法解决。身体被大脑牵制着。美貌与愚蠢并存。她坐在那里注视火焰,正如先前她盯着破芥末罐子一样。尽管在为低俗辩护,雅各还是怀疑自己是否喜欢赤裸裸的粗俗。他对男权社会、修道院的房间、经典著作深恶痛绝;无论是谁塑造了这样的生活,他都做好了火冒三丈的准备。
接着弗洛琳达将手搭在了他的膝头。
毕竟,这不是她的错,但是这种想法令他伤心。让我们衰老丧命的并不是灾难、谋杀、死亡、疾病;而是人们看、笑和跑上公共汽车台阶的样子。
不过随便什么借口都能应付一个愚蠢的女人。他告诉她,他头痛。
但当她无言地看着他,半信半疑,或许带有歉意,无论如何,说着他之前说过的话,“这并不是我的过错。”身材挺拔漂亮,她的脸粉嫩白皙,就像贝壳中的贝肉,于是雅各明白修道院和经典著作是无济于事的。这个问题无法解决。
[book_title]第七章
最近,一间与东方贸易的商行上市了一种能在水面上盛开的小纸花。因为在饭后使用洗指钵也是一个习俗,这项新发明便显得大有用处。五彩小花在这些被遮蔽的湖泊上漂荡;时而在滑腻的水波上浮漾,时而沉入水中,像搁在玻璃地板上的卵石。它们的命运被许多专注和愉快的眼神注视着。这确实是使人们心灵契合、家庭和谐的伟大发明。那纸花功不可没。
但绝不能认为它们可以取代大自然的芳华。特别是玫瑰、百合、康乃馨,它们从花瓶的边沿望去,审视着它们那些人工制造的“亲戚们”那光鲜但稍纵即逝的生命。斯图亚特·奥门德先生提出了这种观点;人们认为其十分迷人;基蒂 ·克拉斯特在六个月后就嫁给了他,也是拜其所赐。但真花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没有它们,人类的生活将完全不同。因为花会凋零,菊花尤甚;今晚娇艳欲滴,明早便枯黄不堪——惨不忍睹。总而言之,尽管价格不菲,康乃馨最贵;然而问题是,把它们捆绑起来是否是明智之举。一些商店建议如此。无疑,要在舞会上拿着花只能这么做;但这样做在晚宴上是否有必要,仍然众说纷纭,除非房间非常热。坦普尔老太太曾建议在碗里放片常春藤叶——只是一片。她说这能让水保持好几天的清澈。但也有理由认为坦普尔老太太错了。
然而,刻有名字的小卡片是一个比花更严重的问题,累垮了更多马的腿,耗费了更多车夫的生命,白白挥霍了更多午后的美好时光,比我们赢滑铁卢战役所消耗的还多,并且还要付出金钱。那些小恶魔像战争一样是万恶之源,带来了同样多的缓刑、灾难和焦虑。有时邦汉姆太太出去转转,其余时间她都在家待着。但是,即使卡片被取代,虽然这看起来很不可能,但仍有桀骜的力量将生活卷入风暴中,扰乱勤勉的晨光,夺走午后的安稳——裁缝,以及糖果店。六码的丝绸才能裹住一个身体;但如果你必须设计出六百种样式,两倍的花色呢?忙到半路时出现一个紧急的问题,就是上面抹了簇簇绿奶油和黏稠杏仁糊的布丁,还没到呢。
火烈鸟时不时轻轻振动羽翼飞越长空,但它们经常把翅膀浸入漆黑之中,比如诺丁山或克勒肯韦尔郊区。难怪意大利语仍是一门隐蔽的艺术,钢琴总是弹奏着同一首奏鸣曲。佩奇太太是一个六十三岁的寡妇,领五先令的院外救济,从她在马基先生染坊里工作,一到冬天就胸痛的独生儿子那得些赡养费,为了给她买一双弹力长筒袜,信肯定是要写的,莱茨先生卖的日记本中那一栏栏的空白处逐渐被简洁的圆体字填满,写着天气多么好,小孩子多么调皮,雅各·佛兰德斯多么不谙世事。克拉拉 ·达兰特买了长袜,弹了奏鸣曲,往瓶子里插了花,拿到了布丁,留下了卡片,当漂游在洗指钵里的纸花这一伟大发明被发现了之后,她是最惊叹于它们短暂生命的人之一。
从来不乏讴歌这一主题的诗人。比如埃德温 ·马莱特,如此写下他诗歌的结尾:
在克洛伊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们的命运。
这让克拉拉在初读时脸红心跳,再读时大笑,说那就像她的名字本来是克拉拉,他却管她叫克洛伊一样。多么可笑的年轻人!在一个下雨的早晨的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埃德温·马莱特向她求婚,她却冲出房间,躲在她的卧室,楼下的蒂莫西整个早上都被她的啜泣吵得不能工作。
“你要怎样才能满意。”达兰特太太严厉地说,同时审阅着批注的首字母缩写相同的那张舞会节目单,或者说这次的字母有所不同——是R.B而不是 E.M.;现在是理查德·博纳米,那个长着威灵顿鼻子的小伙子。
“但我永远都不会嫁给一个长着那种鼻子的男人。”克拉拉说道。
“无理取闹。”达兰特太太说。
“我也太严格了。”她心想。此时克拉拉兴致全无,一把撕掉舞会节目单,扔到了火炉围栏里。
这就是在钵里漂游的纸花这一发明所造成的严重后果。
“请,”朱丽娅 ·艾略特说着,在几乎正对着门的窗帘边上就座,“不用介绍我。我喜欢旁观有趣的事。”她接着对萨尔文先生说,由于他是个瘸子,就被安排坐在椅子上,“一个聚会有趣的事就是看着人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上一次我们见面,”萨尔文先生说道,“是在法尔夸家里。可怜的女士!她什么事都忍着。”
“她看起来不迷人吗?”克拉拉 ·达兰特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艾略特小姐大声说道。
“哪一位?”萨尔文先生压低了声音,用古怪的声调问道。
“有那么多的人……”艾略特小姐回应道。三个男人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寻找着他们的女主人。
“你不记得伊丽莎白在班乔里跳苏格兰里尔舞的场景了,但我记得, ”萨尔文先生说,“克拉拉缺乏她母亲的精神。克拉拉有一点苍白。”
“在这看到的人总是千差万别!”艾略特小姐感叹道。
“幸好我们不受晚报的左右。”萨尔文先生说。
“我从来不读晚报,”艾略特小姐说,“我对政治一无所知。”她补充道。
“钢琴弹得正好,”克拉拉经过他们身旁时说道,“但我们恐怕得请人把它挪一下。”
“他们要去跳舞吗?”萨尔文先生问道。
“没有人会打扰您的。”达兰特太太经过时匆匆说道。
“朱丽娅·艾略特。那是朱丽娅·艾略特!”希伯特太太伸出双手叫道,“还有萨尔文先生。有什么新闻吗,萨尔文先生?就我个人对英国政坛的看法——对了,我昨天晚上还想到了你父亲——我的故友之一,萨尔文先生。千万别说女孩往往不会爱!在我十岁之前,我就把莎士比亚的作品烂熟于心了,萨尔文先生!”
“不会吧。”萨尔文先生说。
“是真的。”希伯特太太说。
“噢,萨尔文先生,我很抱歉”
“如果你能好心帮把手的话,我会自行挪一挪。”萨尔文说道。
“你和我母亲坐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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