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雨中杀手 [book_author]雷蒙·钱德勒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6111 [book_dec]钱德勒死後才集成的短篇小说集,包括八部短篇,完成於一九三五 ~ 一九四一年间。这八部短篇皆是日後钱德勒七大长篇的前身,小说中的私采亦皆是马罗的前身,本书是理解钱德勒、研究钱德勒的最佳第一手史料,它揭示了日後七大长篇和伟大侦探马罗的塑造过程。这八个故事是进入钱德勒世界的敲门砖,是开启马洛前世今生的金钥匙。 早年的加州阳光更明亮一些,警察更像人一些,世界更善意一些。一个为寻找真相披荆斩棘的私家侦探正在诞生,他就是“我”,是达尔马斯,是卡尔马迪,是埃文斯,同时也是菲利普·马洛!。 即使姓名不同,骨子里的正义感未变,“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必须是最好的男人;而对任何一个世界来说,他也会是个够好的男人。 [book_img]Z_10932.jpg [book_title]雨中杀手 1 我们坐在柏格蓝公寓的一个房间里。我坐在床边,德莱维克坐在安乐椅上。这是我的房间。 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窗户紧闭着,房间里闷热难耐,于是我把小电扇摆在桌上。电扇正对着德莱维克的脸吹,掀起了他浓密的黑发,他的两条眉毛在脸上连成一道粗线,从里头冒出来的几根长毛也被吹得晃晃悠悠。这家伙看起来像个一夜暴富的保镖。 他先是张嘴露出几颗金牙,然后问道:“关于我,你都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让人不敢怠慢,仿佛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应该对他了解得一清二楚。 “没什么,”我说,“我只知道你没有前科。” 他举起一只毛茸茸的大手,足足瞪了我一分钟。 “你没听懂。一个叫麦基的人介绍我来的,‘紫罗兰’麦基。” “好。维奥雷兹 [1] 最近怎么样?”“紫罗兰”麦基是警长办公室里负责刑事案件的警官。 他看着自己的大手,眉头紧锁。“不,你还是没听懂。我给你找了个活儿。” “我最近很少出门,”我说,“精力大不如从前了。” 他假模假式地认真环视了一圈我的房间,看样子平常应该是个不太擅于观察的人。 “可能是钱的问题。”他说。 “有可能。”我说。 他穿了一件系带款式的麂皮风衣。他随手扯开风衣腰带,掏出一只比一捆干草稍小一点儿的钱包,里面横七竖八地塞满钞票。他把钱包往膝上一拍,发出那种鼓鼓囊囊的、悦耳的钞票声。他从钱包里抖搂出一沓钞票,抽出几张来,又把其余的塞回去,然后将钱包随手扔在地上,任其躺着,再把五张百元大钞排得像一手扑克牌似的,压在桌上的风扇底座下。 好辛苦的一场戏,演完他都开始气喘了。 “我就是钱多。”他说。 “看得出来。如果我收下这些钱,需要做什么?” “你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嗯?” “有点儿懂了。” 我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对着他大声朗读写在信封背面的一段话。 “德莱维克,安东或东尼,曾经在匹兹堡当过钢铁工人,卡车警卫,一身肌肉。有过一次犯罪入狱纪录。离开匹兹堡后去了西部,在塞古罗的一家牛油果农场记作,赚到钱后买下了农场。塞古罗地区发现石油以后,他一夜暴富。后来他让人骗去不少家财,但也还算有钱。原籍塞尔维亚,身高六尺,体重二百四十磅,有一个女儿,未婚。离开匹兹堡以后没有其他犯罪记录。” 我点燃烟斗。 “老天,”他说,“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人脉。有什么问题吗?” 他把皮夹从地上捡起来,用两根粗指头在里面翻了一阵,两片厚唇中间舌头微伸。他好不容易翻出一张细长的棕色名片和几张皱皱巴巴的字条,把它们推到我面前。 名片上的烫金字母印得很精致:“哈罗德·哈德威克·斯坦纳先生”,角落里还印着一行小字:“善本及精装书”。名片上没有地址,也没有电话号码。 字条总共有三张,都是写得很简略的欠条,每张一千元,署名是“卡门·德莱维克”,字写得歪七扭八。 我把这几样东西还给他,说:“勒索?” 他慢慢摇了摇头,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自来到我家还没出现过的温柔表情。 “卡门是我的女儿,这个叫斯坦纳的人总去骚扰我的宝贝儿。她整天去他家,参加派对什么的。他可能和我女儿上过床。我不喜欢这样。” 我点点头。“这些欠条是怎么回事?”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钱。她就是跟他玩玩,去他妈的。她是那种别人常说的‘小花痴’。你去叫那个斯坦纳别再来烦我女儿,否则我一拳打断他的脖子,喏?” 他连珠炮似的一口气把这串话讲完,眼睛变得又小又圆,怒气冲天,牙齿咬在一起仿佛要打架似的。 我说:“为什么要我去告诉他?你为什么不自己说呢?” “我没准儿一怒之下会宰了那个……!”他大叫。 我从兜里掏出一根火柴,戳戳烟斗底部的烟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想到一个主意。 “在我看来,你是不敢去找他。”我对他说。 他突然把两只拳头举过肩膀,紧紧地攥着,手上肌肉突出,青筋暴起,拳头因用力而颤抖。接着他把拳头慢慢放下,认命似的长叹一口气,说:“对,我是不敢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身边的男人总在换,每次都找小流氓。前几天我才给一个叫裘·马蒂的小混混五千块钱,让他离她远点儿,她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 我看着窗外,雨点砸到玻璃上,水花碎裂,然后连成一整片厚厚的水纹往下滑,仿佛一片融化了的凝胶。刚刚入秋,这种雨来得太早了些。 “给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说,“这种钱一辈子都付不完。所以,你是想让我去修理一下这个叫斯坦纳的家伙?” “你告诉他我会扭断他脖子!” “没有用,”我说,“我认得斯坦纳。如果有用的话,我愿意替你扭断他的脖子。” 他身体往前倾,抓住我的手,眼神变得很像小孩子,眼眶里浮出两汪灰色的眼泪。 “听着,麦基说你是好人。告诉你一个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从来没有!卡门……她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弃婴,当时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算是我偷来的孩子吧?” “听起来好像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抽出来,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才又恢复了知觉。这家伙绝对可以一把捏碎一根电线杆。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干坏事了。”他很严肃,但脸上仍然带着温柔,“我搬到这里来,努力打拼,看着她慢慢长大。我很爱她。” 我说:“嗯,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没听懂。我想娶她。” 我瞪着他。 “等她长大一点儿,懂事以后,也许她会愿意嫁给我,对吧?”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乞求我,仿佛我可以定夺这门婚事似的。 “你问过她的意见吗?” “我不敢。”他卑微地说。 “你觉得她喜不喜欢那个斯坦纳?” 他点点头:“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啊。” 我相信他说的。我从床边站起身,拉开一扇窗,让雨点打在我脸上。 “我们就直说吧。”我关上窗子,坐回床上说,“我可以让斯坦纳再也不去烦你,这件事并不难办,但是我看不出来这样做对你有什么用。” 他又想来抓我的手,不过这次我躲得比较快。 “你耀武扬威地走进来,跟我炫耀你的钞票,”我说,“出门的时候,态度却软了下来。这并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你心里其实早就明白。我可不是多萝西·迪克斯 [2] ,有时候也有点蠢。不过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帮你摆平斯坦纳。” 他笨拙地站起来,手里摇晃着帽子,眼睛盯着我的脚。 “就按你说的,你去把他摆平。反正他配不上她。” “没准到头来你也会受伤害。” “没关系,我撑得住。”他说。 他系好外套扣子,把帽子往乱糟糟的头发上一扣,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他关门的时候很小心,好像刚从病房里走出来似的。 我觉得他简直跟一对跳华尔兹的老鼠一样疯狂,可是我喜欢他。 我把他的钱放在安全的地方,替自己调了一大杯酒,坐在还留有他体温的椅子上。 我搅着酒,心想:不知他对斯坦纳的营生了解多少。 斯坦纳手上有一批珍本或半珍本黄书,并以每天十美元的高价租给特定人群。 2 第二天下了一整日雨。将近傍晚时分,我坐在一辆蓝色克莱斯勒双人敞篷汽车里,车停在林荫大道旁,斜对面是一间门面很窄的店铺,绿色霓虹灯招牌上用花体字写着“H.H.斯坦纳”。 雨一直下,水花溅起的高度能到膝盖,排水沟的水直往外溢,高大的警察穿着如枪筒般闪闪发亮的雨衣,开心地护送穿着丝袜和短筒小橡胶靴的小女生穿越淹水区,还趁机又搂又抱。 雨点砸在克莱斯勒跑车拉起来的车篷上,敲击着绷紧的篷布,雨水从扣眼里往下漏,在我脚下积了一摊水。 我随身装着一个扁酒壶,里面装满威士忌,不时喝上两口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这种鬼天气里,斯坦纳还照做生意,不过也许这种天气更棒。豪华轿车停在他的店门前,穿着体面的男人冲进店里,冲出来的时候腋下都夹着包裹。当然,他们也有可能只是进去买珍本和精装书。 五点半,一个穿皮夹克、满脸痘的男孩从店里出来,快步冲进旁边的巷子,开了一辆帅气的灰白相间双门跑车过来。接着,斯坦纳走出来,上了车。他身穿一件墨绿色的皮雨衣,叼根插在琥珀烟管里的烟,没戴帽子。距离太远,我看不见他的玻璃眼,但我知道他装了一只。穿皮夹克的小跟班帮他撑伞,陪他穿过人行道,然后把伞合上,递进车里。 斯坦纳沿着林荫大道一路向西开,我尾随其后。经过商业区,到达胡椒谷的时候他右转往北,我隔着一个街区轻松地跟踪他。我很确定他是要回家。 下了胡椒路,他转上一条叫拉文坡道的狭窄水泥弯道,一路往上开,几乎到了坡顶。这条窄路一边是高堤,另一边沿着陡坡建了好几栋类似小木屋的房子,每栋之间间隔很远,屋顶不比路面高多少,房子前部都被灌木丛遮掩。目之所及,只见湿淋淋的树木。 斯坦纳匿身之处的前院种了一块很方正的灌木丛,高度盖过窗户。入口有点像迷宫,从路边看不到房屋正门。他把那辆灰白相间的双门跑车停进一个小车库,锁上车门,撑着伞穿过迷宫,屋里的灯随后亮起。 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开车经过他家,一直开到坡顶,然后在坡顶调头开回来,停在他家上面那一户人家的门口。那栋房子似乎空着没人住,但外面并没有插租售房屋的牌子。我和我的威士忌扁酒壶商量了一下,继续呆坐在车里。 六点一刻,有灯光蹦上山坡。那时天色已晚。一辆车停在斯坦纳家的灌木丛前面,一个穿雨衣的高挑女孩下了车。借着灌木丛后面透出来的灯光,我看到这是一个黑发女孩,模样可能也挺标致的。 谈话声从雨里飘过来,屋门关上了。我下了克莱斯勒,走下山坡,用一支小手电筒往那辆车里照。暗褐色或咖啡色的帕卡德敞篷车,车名牌写着“卡门·德莱维克,卢森大道三五九六”。我回到自己车上。 一个小时慢慢过去,没有其他车辆上坡或下坡,这片地区似乎非常安静。 突然,一道强烈的白光从斯坦纳的房子里蹿出来,仿佛一道夏日闪电。等夜幕再度笼罩时,一声细长而颤抖的尖叫划破了黑暗,在湿漉漉的树丛间微弱地回荡。回音尚未止息,我就从车里蹿出来,往屋里冲去。 那声尖叫里没有恐惧。反而像是激情过半时的惊叹,还带着一点醉意和一丝茫然的痴意。 我扑进灌木丛间的空隙,用手肘顶开正门前的枝叶,抬高手臂拼命敲门。斯坦纳的屋子里却一片死寂。 就在此刻,就像有人在等待似的,屋子里传出三声连续的枪响,接下来是一声刺耳的长叹,一声轻微的落地声,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后消失。 我企图用肩膀撞门,可是撞击力不够,完全是浪费时间,我像被骡子踢了一脚似的被门的反作用力弹回来。 正门与外面的路由一条像小桥似的窄步道衔接,侧面没有走廊。我没办法立刻爬上窗子。除非能穿过房间,或者从下面另一条小路沿着长木头台阶爬上来,否则我也没法从前门绕到后门。我听到的那一串脚步声就是从那道木台阶上传来的。 屋里的声响刺激了我,我又试了一次,这次是用脚踹门。门锁被撞开了,我冲进屋内踉跄了两步,来到一个幽暗杂乱的大房间,我没心思仔细看房里的东西,径直绕到屋后。 我很确定有人死了。 等我冲到后面走廊的时候,汽车引擎声已经从下面的小路传过来。那辆车疾驶而去,都没开灯。我转回客厅。 3 客厅占据了整个房子的前半部,裸露着横梁的天花板压得很低,墙漆成棕色,挂满了帷幔,矮书架里排满了书。地板上有块粉红色的厚地毯,两盏淡绿灯罩的立灯投射的灯光照耀在地毯上。地毯中央摆了一张大矮桌,和一把铺了鹅黄缎面软垫的黑椅子,桌面上也堆满了书。 墙角处有一块凸起的平台,台子上摆了一把柚木做的高背扶手椅,椅子里铺了一方红色流苏大围巾,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就坐在椅子上。 她坐得很直,双手搁在扶手上,双膝合拢,身体僵直,下巴齐平,两眼圆睁,表情凝固而疯狂,看不见瞳孔。 她看起来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事毫无意识,可她的姿势却又不像没有意识。她摆的姿势,好像她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做得颇为成功。 她嘴里发出一连串“吃吃吃”的傻笑声,但表情没有变化,嘴唇也没动,好像根本没看见我。 她戴了一对长长的玉坠子耳环,除此之外,赤身裸体。 我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往房间另一头看去。 斯坦纳仰躺在地板上,靠近那块粉红色地毯的边缘,后面是个像根小图腾柱模样的东西。它有个圆圆的开口,里面露出一个照相机镜头,镜头似乎正对着坐在扶手椅里的女孩。 斯坦纳的一只手在宽松的真丝袖子里张开着,旁边是闪光灯设备,电线一直绕到图腾后面。 他足蹬一双白色厚毡底的中式拖鞋,双腿包在黑绸缎睡裤里,上身裹着一件中式刺绣上衣,胸前染满了血迹。他脸上那颗玻璃眼珠闪闪发光,成为他全身上下最具生命力的东西。看起来三发子弹全部命中。 我在屋外看到的亮光是闪光灯的效果,而那半似呆笑的尖叫,则是这位嗑药裸女发出来的。那三声枪响是另一个人对屋内游戏有其他看法的结果评判,开枪之人很可能就是奔下后院台阶的那个。 也难怪他会下此毒手!我想了想,决定先用门链把正门锁上。门链还在,锁已经被我破坏了。 矮桌一端搁了一只红色的漆器浅盘,盘中立着两只紫色的高脚酒杯和一个装着棕色液体的大肚酒瓶。酒杯里泛着乙醚和鸦片的味道,这种混合气味我从来没闻到过,不过跟眼前的景象还真搭调。 我在房间角落一张长椅上找到了女孩的衣服,先捡起一件长袖棕色连衣裙,走到她身边。她身上也泛着乙醚味儿,几英尺之外都可以闻到。 傻笑声还没止住,一小串口水流到她下巴上。我打了她几个耳光,但没用力。我可不想把她从恍惚状态中惊醒,听她尖叫。 “快来,”我欢快地说,“乖,我们穿衣服。” 她说:“去……死……啦!”我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有任何变化。 我又打了她几个耳光,她并不介意,于是我开始动手帮她穿衣服。 她也不介意穿衣服,我让她把手臂抬高,她却把手指张开,故作淘气可爱状,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袖子套上。终于帮她穿好裙子后,我继续帮她穿上丝袜,套上鞋子,然后扶她站起来。 “我们去散步,”我说,“散个小步。” 我扶着她走。她的耳环摩擦着我的胸膛,我们俩活像一对在跳慢板舞却不断打滑的芭蕾舞者。我们经过斯坦纳的尸体,又折回去,她正眼都没瞧一下瘫在地上的斯坦纳和他亮晶晶的玻璃眼珠。 她发现自己没法走路仿佛很开心,很想告诉我,却只能吐出一堆口水泡泡来。我让她靠着沙发,捡起她的内衣,塞进我雨衣的大口袋里,再把她的皮包塞进另一只大口袋中。 我翻了翻斯坦纳的桌面,发现一本记满密码的蓝色小笔记本,看起来挺有意思,顺手也把它塞进口袋里。 然后我试着打开那根图腾,想把照相机里的底片拿出来,但我一时找不到开关。我开始紧张起来,觉得待会儿回来拿底片的时候撞上警察,总比现在被逮个正着容易脱身。 我走回女孩身边,帮她穿上雨衣,顺便四下看看她还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接着把很多也许根本不是我的指纹擦掉,再把德莱维克小姐可能留下的指纹擦掉,打开前门,关掉两盏立灯。 我再一次用左臂揽住她,两个人踉跄着走进雨里,然后跌进她的车中。我实在不想把自己的车子留在那儿,可是没有办法。她的车钥匙就留在车上,我开车下山。 开回卢森大道的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卡门停止吐泡泡傻笑,开始打鼾。我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把她靠在我肩上的头推开,能不让她把头枕在我膝盖上就不错了。我不得不慢慢开,而且那段路本来就很远,得一直开到城市西郊的边缘。 德莱维克的家是一栋老式的大砖房,院子很大,外面围了圈围墙。一条灰色车道穿过大铁门,经过花坛和草坪,一直爬上斜坡,抵达一扇两旁各嵌有一面铅板的大门。嵌板后透出微暗的灯光,好像家里没什么人。 我把卡门的头往角落里一塞,把她的东西掏出来扔在座椅上,下了车。 女佣出来应门。她说德莱维克先生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大概进城了吧。她有一张蜡黄而不失温柔的长脸,长鼻子,没有下巴,湿湿的大眼睛,看起来就像一匹服了一辈子苦役,现在被放养在草地上安享天年的老马。她应该会好好照顾卡门。 我指指她的车,粗声粗气地说:“最好赶快把她送上床。没把她关进牢里算她走运,醉成那样还开车。” 她无奈地对我笑笑,我回头走了。 我在雨里走了五条街,才碰到一栋肯让我进去借用电话的小公寓,然后我又等了二十五分钟,出租车才来接我。等车的时候我开始为我没做完的事担心。 我得把斯坦纳照相机里的底片拿到手。 4 出租车刚刚开过胡椒路,我便在一栋人声鼎沸的房子前付钱下车,然后步行走上拉文坡道,转进斯坦纳家的灌木丛后。 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不一样。我穿过树丛间的空隙,轻轻把门推开,闻到一股香烟味儿。 刚才并没有烟味儿。之前屋内味道虽然很复杂,混杂着浓浓的弹药味,却并没有香烟味。 我把门带上,单膝跪地,憋住气。除了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听不见任何声响。我试着用小手电筒在地板上照了照,没有人开枪射我。 我直起身子,找到其中一盏立灯的开关,打开了灯。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墙上的帷幔少了两束,刚才我虽然没数,但空出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发现原本躺在暗藏照相机的图腾前方的尸体不见了。有人在粉红色地毯旁边,也就是斯坦纳的假眼球刚才盯着的那块地上,新铺了另一块地毯。我不必掀开那块地毯也知道为什么要铺在那里。 我点燃一根香烟,站在幽暗的房间中央想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才去摆弄图腾里的照相机。这一次我找到了开关,但照相机里面并没有底片。 我的手伸向那张矮桌上的深紫红色电话,却没把听筒抓起来。 我走到客厅一侧的小走廊上,伸头看见一个细心布置过的卧室,它看起来不像男人的卧房,倒像是给女人住的。床上罩着荷叶边的落地床罩,我把床罩拉起来,弯下身子。 斯坦纳不在床底下。他不在这栋房子里,有人把他抬走了。他自己是不可能拔腿走的。 绝不是警方,否则现在他们还会留在屋里。一个半小时前我和卡门才离开。而且要是警方的摄影师和指纹采集人员来过,这里一定会乱成一团。 我走回客厅,用脚把那堆闪光灯装备踢到图腾后面,关掉立灯,离开那栋房子,钻进我那辆被雨水泡得湿透的车,发动引擎。 有人暂时不想让斯坦纳的命案声张出去。我觉得无所谓,正好可以趁机研究研究,怎么在做口供时隐瞒卡门·德莱维克和裸照的事。 十点过后我才回到柏格蓝,找地方停好车,上楼回到我的公寓。我站在花洒下冲了个澡,穿上睡衣,调了一大杯热酒,望了电话几眼。我本来想打电话问德莱维克回家了没有,后来又觉得还是别去烦他,等明天再说。 我装好烟斗,端着热酒坐下,拿出斯坦纳的小蓝本子。虽然写的全是密码,但根据抄录的顺序和页面的排版,可以看出那是本花名册,名单上总共有四百五十多个人。如果这就是斯坦纳的顾客名单,那他就算不用照片去勒索,也等于坐拥金矿了。 名单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客户,或是凶手。等我把这本小册子交到警方手里,我可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要面对的工作。 为了解开这些密码,我喝了太多威士忌。午夜左右我才上床睡觉,梦见一个穿着沾满血迹的中式上衣的男人,追着一个戴着玉坠耳环的裸体女孩到处跑。我想给他们拍照,可照相机里却没有底片。 5 “紫罗兰”麦基一早就打电话来,我还没换衣服,不过已经读了报纸,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斯坦纳的新闻。麦基的声音很愉快,只有没欠别人太多钱,又睡了一场好觉的人才会有那种声音。 “喂,小子你怎么样?”这是他的开场白。 我说我很好,就是脑袋瓜子不听使唤。他心不在焉地笑笑,说话随意起来。 “我介绍了一个叫德莱维克的人去找你,你开始替他干活儿了没有?” “雨下得太大了。”——如果这也算是个答案的话。 “唉,麻烦似乎特别喜欢找他。有辆登记在他名下的车,昨晚从利都渔港码头浮了上来。” 我什么都没说,只把电话抓得很紧。 “嘿,”麦基继续愉快地说,“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被沙子海水全给糟蹋了……噢,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车里还坐了个人。” 我放慢了呼吸,非常慢,“是德莱维克?”我小声问。 “不是,是个小跟班。我还没跟德莱维克说。事发地就在拱门下面,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瞧瞧?” 我说:“好。” “那就快点,我在办公室等你。”麦基说完就挂了。 我刮了胡子,换了衣服,吃了一点点早餐,在半个钟头内抵达县政府大楼。麦基正坐在一张小黄桌后面盯着一面黄墙发呆,桌上除了麦基的帽子和一只脚外,什么都没有。他把脚和帽子都拿下桌子,我们走到停车场,钻进一辆黑色小轿车里。 昨夜雨停了,早晨的天空又蓝又亮,空气新鲜得不得了。如果没什么心事,这样的早晨会让人觉得活着真好,可惜我心事太多。 利都在三十英里以外,前十英里必须经过主干道,麦基花了四十五分钟才开到目的地。四十五分钟后我们停在一座灰泥拱门前面,一段长而黑的码头从拱门后延伸出去。我把脚抽离车底板,和麦基一起下了车。 拱门前挤了一堆车和人,一位骑摩托车的警官正在疏散人群。麦基对着他亮出一颗铜星。我们走上码头,走进一股呛鼻的味道里,就连两天的大雨也没能把它冲走。 “喏,就在拖船上。”麦基说。 一艘扁扁的拖船停泊在码头尽头,一大团有点发绿也有点发银的东西停在舵手室前方的甲板上,周围围了一圈人。 我们走下滑溜溜的阶梯,踏上拖船甲板。 麦基对着一位穿绿卡其制服的代理警官和另一位便衣打了招呼。拖船上的三位工作人员走向舵手室,然后背靠着舵手室盯着我们。 我们瞧着车子。前保险杠撞弯了,一个前车灯和水箱也撞坏了。车身的油漆和镀镍的地方被海沙磨损得很严重,椅垫湿透发黑。除此之外,那辆车的状况其实不算太糟糕。那是辆大家伙,漆成两种颜色——绿色车身,酒红色纹路及镶边。 麦基和我往前座张望。一个生前一定长得不错的黑发瘦男孩瘫在方向盘上,头和身体形成极怪异的角度,脸色发青,下眼睑微微泛光,张开的嘴巴含着海沙,头侧还留着一些海水没冲掉的血渍。 麦基慢慢往回走,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开始嚼两粒带有紫罗兰香味的口香糖。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怎么回事?”他平静地问。 穿制服的代理警官指指码头尽头。用扁木桩搭建的肮脏白护栏破了个大洞,木头折断处露出干净的黄色截面。 “从这边下去的,冲击力一定很大。这一带昨晚九点钟雨就停了,木头断掉的截面都是干的,可见是在雨停之后发生的。我们只知道这些。还有,车子掉下去的时候水很深,所以撞击得并不厉害,我看潮水至少半满,也就是雨刚停的时候。有几个男孩今早出来钓鱼,看到它浮在水里。我们找拖船把它吊上来,结果在里面发现了那个死人。” 另一名代理警官在甲板上踮着脚尖走来走去,麦基偏过头来,用他那对小狐狸眼盯着我。我面无表情,什么都没说。 “这小子一定喝得烂醉,”麦基柔声说,“一个人在雨里飙车。八成又是个飙车族。嗯……烂醉。” “醉酒?别逗了。”那名便衣说,“手刹往下扳了一半,他的头侧面还被敲过。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这是一桩谋杀案。” 麦基很有礼貌地看看他,然后再看看穿制服的那位:“你觉得呢?” “也有可能是自杀。他的脖子断了,头可能是摔下去的时候撞到的,手也可能在无意间把手刹扳下去。不过我个人也觉得像谋杀。” 麦基点点头:“搜过身没?知道他是谁吗?” 两位代理警官看看我,再看看拖船上的工作人员。 “好啦,那件事可以省了,”麦基说,“我知道他是谁。” 一位戴眼镜、满脸倦意、拎个黑手提包的小个子慢吞吞地走过码头,步下滑溜溜的阶梯。他在甲板上挑了一块稍微干净点的地方,把手提包放下,脱掉帽子揉揉后颈,疲惫地笑笑。 “喂,大夫,你的病人在那里,”麦基对他说,“昨天夜里在码头上跳水,我们现在只知道这么多。” 那位法医愁眉苦脸地望着死人,摸了摸头部,稍稍转了几下,又检查了肋骨。他抬起死人一只松软的手,瞪着那几片手指甲看了看,然后把那只手放下,走回去拎起自己的手提包。 “大约死了十二个小时,”他说,“毫无疑问脖子断了。我怀疑肺部根本没有积水。最好尽快把他弄走,免得尸体发僵。其他等我解剖后再告诉你们。” 他点了一圈头,走上阶梯,走回码头。一辆救护车已经在码头前端的拱门旁边倒车就位。 两位代理警官喘着气一起把死人抬出车外,让他平躺在甲板上,放在浮出水面的那辆车旁。 “我们走吧,”麦基对我说,“好戏结束了。” 我们向两位代理警官道别,麦基要他们先不要声张,等他的指示。我们走回码头的另一端,钻进那辆黑色小轿车,朝城里开去。车驶上一条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白色公路,路边是连绵起伏、布满苔藓的黄白色沙丘。远处的海平线上有两点白色游艇,看上去仿佛悬浮在空中。 我们俩一言不发地开了几英里,然后麦基才抬高下巴对我说:“有没有什么想法?” “放轻松,”我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他到底是谁?” “见鬼,我以为你会告诉我。” “别激动,维奥雷兹。”我说。 他低吼了一声,耸耸肩,车子差点冲进公路外的沙地里。 “是德莱维克的司机,一个叫卡尔·欧文的小跟班。我怎么知道?一年前我们才把他关进牢里,他带着德莱维克的小骚货女儿跑到亚利桑那的幽玛镇,德莱维克自己追了过去,带回了他们俩,送这个家伙进了局子。后来他女儿发飙了,第二天老爸又冲进城里苦苦哀求要我们放人,说那个小鬼本来想娶她,是她不肯。然后这个小鬼居然又回去替他做事了,一直到现在。你觉得如何?” “听起来很像德莱维克的作风。”我说。 “没错,不过这个小跟班很可能重蹈了覆辙。” 麦基满头华发,翘下巴,一张小嘴似乎生来就该亲小婴儿似的。我从侧面看他的脸,突然猜到他的意思,笑出声来。 “你认为可能是德莱维克宰了他?”我问。 “怎么不可能?这个小滑头又去招惹那个女孩,德莱维克下手重了点。他这么大个儿,要弄断一个人的脖子容易得很。然后他害怕了,在雨里把汽车开到利都,让车子滑下码头,以为这样就可以毁掉证据,或许他根本没用脑袋想,就是慌了。” “好像很有道理,”我说,“然后他只要在雨里走三十英里就到家了。” “好,你继续笑呗。” “德莱维克杀的,真的,”我说,“他们俩玩跳蛙游戏,结果德莱维克跌在他身上。” “好,兄弟,早晚有一天你会哭着求我。” “听着,麦基,”我认真地说,“就算这个小鬼真是被谋杀的——你现在还不能确定——也不像是德莱维克犯的案子。他或许会在一气之下失手杀人,但肯定不会移动尸体,因为对他而言太麻烦了。” 我们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开车兜圈,好让麦基思索这个问题。 “真是个好兄弟,”他抱怨道,“我好不容易想出这么棒的推论,结果被你搞得……真他妈的后悔带你来。去你妈的,我反正还是要去找德莱维克。” “那是当然,”我同意,“你非去不可。不过那个小鬼绝对不是德莱维克杀的,其实他的心很软,不可能布这种局。” 回城时已经中午了。除了昨晚那杯威士忌,我没吃过任何东西,今天早上又只吃了一点点早餐。我在林荫大道下车,让麦基独自去找德莱维克。 我很想知道卡尔·欧文遭遇了什么事,但我不认为是德莱维克杀了他。 我在吧台上吃了一顿午餐,随便翻翻晚报。我并不期望在报上读到斯坦纳的新闻。果然没有。 吃过午餐,我步行六条街去斯坦纳的店里瞧瞧。 6 这是两家合租的店面,另一半是卖珠宝的。珠宝商是位银发黑眼的犹太大汉,站在店铺门口,手上戴的钻石加起来大概有九克拉。他看着我经过,转进斯坦纳店里,嘴角隐隐浮起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 斯坦纳书店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蓝色地毯,摆了几张蓝色安乐椅,每张旁边有高脚烟灰缸,几套真皮书衣的书散放在窄茶几上,其他藏书放在玻璃柜里。店里装了一扇单门隔板,隔成前后两个空间。门旁角落摆了张小桌,一名女子坐在一盏有灯罩的台灯后面。 她站起来,婀娜多姿地移步过来,紧致的大腿裹在吸光的黑色紧身连衣裙里。她有着灰金色秀发,绿眼睛,睫毛膏涂得很厚,耳垂上戴着大黑玉耳环,头发在耳环后飘曳,指甲也涂得银光闪闪。 她朝我微笑,在她看来这是在欢迎我,但我觉得那更像是苦笑。 “有什么事吗?” 我把帽檐往下拉,盖住眼睛,烦躁不安地问:“斯坦纳呢?” “他今天不在。让我为您介绍……” “我是来卖东西的,”我说,“一样他一直很想要的东西。” 银色的指甲拢了拢一只耳朵后的头发:“噢,你是销售啊……这样吧,你明天再来。” “他生病了?我可以去他家找他,”我满怀希望地说,“他一定很想看我手上的东西。” 我吓到她了!她花了一分钟才把呼吸调顺,不过开口说话时声调依旧很温柔。 “那……那也没用,他今天出城了。” 我点点头,露出该有的失望,摸摸帽子,正待转身离开,昨天傍晚露面的那个满脸痘痘的小跟班突然从隔间门口探出头,一看到我又马上缩回去,可是我已经瞄到在他身后的地板上堆了几箱书。 后面房间的地上全是小纸箱,敞着口,随意捆扎着。一个穿着崭新的连身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整理箱子。斯坦纳的藏书要搬家了。 我走出店门,走到街角,再从后面小巷转回来。斯坦纳的书店后面停了一辆后车厢装有铁丝网的黑色小货车。车上没写字,透过铁丝网可以看到里面的纸箱。我站在那儿观察的时候,穿工作服的男人又搬了一箱书抬上车。 我走回林荫大道,往前走了半条街。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司机坐在一辆停在路旁的出租车里看杂志。我亮出钞票说:“跟车,走不走?”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打开车门,把杂志塞到遮光板后面。 “我最在行了,老板。”他高兴地说。 我们转进后面巷口,等在消防栓旁。 小货车里大概装载了一打纸箱,穿着崭新工作服的男人坐到前座,发动引擎,很快开过小巷,在巷尾左转。我的司机沿路跟车。货车驶入加菲路,往北开,再往东,车速很快。加菲路交通拥挤,我的车被远远甩在后面。 我正要提醒司机时,货车突然往北调头,驶出了加菲路。刚刚小货车转弯的那条街叫布列塔尼大街,可是等我们转上这条街的时候,小货车已经不见了。 眉清目秀的年轻司机一路边开边安慰隔着玻璃坐在后排的我。我们以时速四英里的龟速在布列塔尼街上行驶,寻找树丛后面的货车。我拒绝接受他的安慰。 布列塔尼街往东走两个街区,和兰德尔街相交。那是一块地势较高的路面,一栋白色公寓大楼的前门就在兰德尔街上,地下车库的出口却对着地势较低的布列塔尼街。经过那栋楼时,司机刚说那辆货车不可能开远,我便瞄到它停在车库里。 我们绕到那栋公寓的正门前,我下了车,走进大厅。 没有门童。一张桌子被推到墙边,仿佛被遗弃了。桌子上方是一排刻有姓名的镀金信箱。四〇五号公寓的主人叫约瑟夫·马蒂。裘·马蒂不正是曾经和卡门·德莱维克鬼混的小子,然后她老爸给了他五千元,叫他去找别的妞儿玩儿。很可能就是同一个马蒂。 我走下楼梯,推开一扇装有铁丝网和玻璃窗的门,进入光线幽暗的车库。那位穿着崭新工作服的男人正往自动电梯里搬纸箱。 我站在他旁边,点了根烟看他。他不太高兴,可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我说:“小心超载,哥们儿。这部电梯只能载重半吨。这是送哪家的货?” “马蒂,四〇五的。”说完脸上立马一副后悔的表情。 “不错,”我说,“看着够他读一阵子。” 我走上楼梯,走出公寓大楼,钻回我的出租车里。 我们开回市中心,停在我办公室的大厦前。我给了司机一大笔小费,他塞给我一张脏兮兮的名片。我一进电梯就把它丢进了黄铜痰盂里。 德莱维克正靠在我办公室门外的墙上。 7 雨停之后,天气又晴又暖。德莱维克却还穿着那件系皮带的麂皮雨衣,前面扣子没扣上,里面的外套和背心也是一样。他的领带歪到一只耳朵下面,脸就像一张油灰面具,下半部还乱插了些黑色的胡楂子。 他看起来糟透了。 我打开门,拍拍他肩膀,把他推进去,找张椅子让他坐下。他大声呼吸,一言不发。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裸麦威士忌,斟满两小杯。他一声不吭就把两杯都干了,然后往椅子里一瘫,猛眨眼睛呻吟了几声,从内兜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桌上,把大毛手压在上面。 “关于卡尔的事,我很遗憾,”我说,“今天早上我和麦基在一起。” 他眼神空洞地盯着我,过了半晌才说:“是啊,卡尔是个好孩子。他的事我没告诉你。” 我等着,看看他手掌下面的信封。他也低头看了信封一眼。 “我必须把它带来给你看。”他喃喃地说,然后慢慢把信封推到我面前。他的手从信封上拿开的时候,仿佛是在放弃生命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两汪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溢出来,滑下他没刮胡子的双颊。 我拿起那个方信封,看了一眼。收信人是德莱维克,地址是他家里,字用钢笔墨水写得整整齐齐,还贴了限时挂号的邮票。我打开信封,看到里面亮闪闪的照片。 卡门·德莱维克坐在斯坦纳的柚木椅子里,赤身裸体,戴着她的玉坠耳环,眼神比我看到她的时候更狂野。我翻看照片背面,一片空白。我把照片面朝下放在桌上。 “说吧。”我小心地说。 德莱维克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抹掉,双手平摆在桌面上,瞪着自己的脏指甲。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兀自颤抖着。 “有个男人打电话给我,”他死气沉沉地说,“一万块,买他的底片和冲出来的照片。今晚交易。否则他们就要把照片卖给八卦杂志。” “狮子大开口。”我说,“除非有八卦,不然杂志也没法用这些照片做文章。他们有什么故事可说?” 他缓缓抬起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似的。“不只这些。那个人说这张照片还牵涉到一个大娄子。如果不赶快付钱,我的小宝贝儿就会坐牢。” “到底什么事?”我又问了一遍,一面把烟斗填满,“卡门怎么说?” 他摇摇头发蓬乱的大脑袋。“我没问她。我狠不下心。可怜的小宝贝,身上连衣服都没穿……我狠不下心……你还没对斯坦纳采取行动吧?” “用不着我动手,”我告诉他,“有人抢先了一步。” 他张嘴瞪着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显然昨晚的事他一无所知。 “昨晚卡门有没有出门?”我不经意地问。 他还张着大嘴瞪我,想理出个头绪。 “没有,她不舒服。我回家时她还躺在床上。她没有出门……你说斯坦纳……什么意思?” 我伸手去拿酒瓶,替我们每人倒了一杯酒,然后点燃烟斗。 “斯坦纳死了,”我说,“有人受够了他玩的把戏,在他身上射了好几个洞。就在昨晚的大雨里干的。” “天呐,”他不敢置信地说,“你在现场?” 我摇摇头,“我不在,卡门在。这就是那个男人指的大娄子。不过当然不是她开的枪。” 德莱维克的脸因愤怒而变得赤红。他捏紧拳头,呼吸声变得很粗,脖子上青筋暴起。 “胡扯!她昨天不舒服,根本没出门。我回家时她还躺在床上!”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说,“不过那不是实情。是我把卡门送回家的。你去问你们家女佣,她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卡门昨晚待在斯坦纳家里,我在外面监视。房间里有枪声,有人逃走,但我没看清。卡门喝得大醉,也没看清。所以她才会不舒服。” 他试图盯着我的脸,可眼神迷茫、空洞,暗淡无光。他抓住椅子把手,粗大的指关节紧绷,开始泛白。 “她没告诉我,”他低声道,“她没告诉我。我,什么都愿意替她做。”他的声音里没有感情,只剩下绝望后的疲惫。 他把椅子往后推了推。“我得去筹钱,”他说,“一万块,也许可以让那个男人闭嘴。” 然后他就崩溃了。乱蓬蓬的大头伏在桌上,整个身体因为哭泣而颤抖。我站起来,绕过桌子去拍他的肩膀。一直拍着,默不作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抬起满布泪痕的脸,抓住我的手。 “老天,你是个好人。”他抽泣着说。 “你还不了解我。” 我把手抽出来,塞了一杯酒到他的大手里,帮他举起来一口喝下去。然后把空杯子从他手里拔出来,放回桌上,再回我的位子坐下。 “你得振作起来,”我严厉地对他说,“警方还不知道斯坦纳的事。我送卡门回家以后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我想帮你和卡门,但这是在冒险,你也得尽一份力。” 他缓慢沉重地点点头,“好,我会照你的话做,全听你的。” “先去筹钱,”我说,“准备好,等对方打电话来。我心里有数,或许根本不用花到这笔钱。不过现在可不是抖机灵的时候……把钱筹到后就坐在家里等,什么话都别说,其他事交给我。你办得到吗?” “办得到,”他说,“老天,你真是个好人。” “别去找卡门谈,”我说,“她对昨晚酒醉后发生的事记得越少,对她越有利。这张照片……”我摸摸摆在桌上的照片背面,“显然有人跟斯坦纳串通一气。我们得把他揪出来,而且越快越好——就算要花一万块钱。” 他慢慢站起来:“这不算什么,只是钱而已。我现在就去找钱,然后回家。你照你的计划行事,全听你的。” 他又来抓我的手,握了握,慢慢步出办公室。我听见走廊里他沉重的脚步声。 我飞快喝了两杯酒,揉了揉脸。 8 我慢慢开着我的克莱斯勒,爬上拉文坡道,朝斯坦纳的房子开去。 阳光下,可以清楚看到陡峭的山坡和那道凶手用来逃跑的木阶梯。下面的那条街窄得像条小巷子,有两栋房子的正门对着它,离斯坦纳家都不近。昨夜雨势那么大,那两户八成没听见枪响。 斯坦纳的房子在午后阳光下显得很静谧,原木屋顶湿漉漉的。对街的树已经开始冒出嫩芽,街上一辆车都没有。 有东西在斯坦纳正门前面的灌木丛里移动。 是卡门·德莱维克。她身上穿着白绿格子外套,没戴帽子。她从院子里走出来,突然止步,瞠目结舌地盯着我,好像根本没听见车声似的。接着,她很快又钻回灌木丛里。我继续往前开,把车停在那栋空屋前。 我下车往回走,突然感觉像在光天化日下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似的。 等我穿过灌木丛,那女孩正僵着身子静静站在半掩的门外,一只手慢慢伸向嘴巴,开始用牙齿咬着畸形的大拇指,好像这是根多余的手指一样,受惊的眼睛下面有两抹黑紫色的污迹。 我一言不发把她往屋里推,关上门。我们两个人在屋内面面相觑。她慢慢把手放下,挤出一个笑容。然后所有表情突然在她苍白的脸上退去,那张脸的智商看起来还不如一只鞋盒高。 我尽量温柔地说:“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去桌旁那把椅子上坐下,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别慌。” 她走到斯坦纳桌旁的黑椅子前面,坐在黄色椅垫上。 在阳光照耀下,那地方看起来有些颓废昏暗,空气中仍弥漫着乙醚的臭味儿。 卡门用发白的舌尖舔舔嘴角,黑眼睛现在看起来不再害怕,只是有点儿愚蠢和吃惊。我用手指滚动香烟,把桌上的书推开,坐在空出来的地方,点燃香烟,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一番,然后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揉搓着自己的外套,不吭声。我又问了一遍。 “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这次她答道:“记得什么?昨晚我生病在家。”她小心翼翼地说,声音很小,也就勉强听得见。 “在那之前,”我说,“在我把你从这里送回家以前。” 她的皮肤从喉咙处开始发红,慢慢蔓延到脸上,眼睛圆睁,“你……是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咬她的畸形大拇指。 “没错,就是我。你还记得多少?” “你是警察?” “不是,我说过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你不是警察?” “不是。” 终于听明白我的话了。她长叹一声,“你……你要干什么?” “是谁杀了他?” 她的肩膀在外套里震了一下,但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开始变得狡猾起来。 “还……还有谁知道?” “知道斯坦纳死了?我不知道。不过警方一定不知道,否则他们会派人过来。或许马蒂知道。” 我只是随便试试,没想到她却突然尖叫一声。 “马蒂!”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我抽我的烟,她咬她的大拇指。 “别跟我耍滑头,”我说,“是马蒂杀的他?” 她的下巴低了下去:“嗯。” “为什么要杀他?” “我……我不知道。”沉闷的声音。 “你最近经常跟他见面?” 她的手突然握紧,“才一两次而已。” “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知道!”她啐道。 “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喜欢马蒂。” “我恨他!”她几乎大叫起来。 “所以你愿意让他来当替罪羊?”我说。 她一脸茫然,我只得解释道:“我是说,你愿意告诉警方是马蒂杀的?” 惊恐的表情突然钻进她的眼睛里。 “如果我把裸照的事解决的话。”我安慰她。 她咯咯傻笑起来。 我突然感觉很恶心。如果她尖叫,或脸色发白,哪怕是昏倒,我都会觉得比较自然。可是她居然在傻笑。 我开始讨厌看到她。光是看着她,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变痴呆了。 她继续傻笑,笑声像老鼠一样在屋子里乱窜,而且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离开桌子,走到她面前,抽了她一耳光。 “就跟昨晚一样。”我说。 傻笑突然停止,她又开始咬大拇指。她好像还是不介意被我打耳光。我又回到桌子边坐下。 “你来找底片——里面有你光身子的照片,对不对?”我跟她说。 她扬起下巴,又低下去。 “太迟了,昨晚我已经来找过,那时候就已经不见了。或许被马蒂拿走了。马蒂的事你没骗我?” 她用力摇头,慢慢离开椅子,她的眼睛很小,眼梢上斜,像牡蛎壳一样。 “我要走了。”语气好像我们刚喝完下午茶似的。 她往门口走,正准备伸手去开门,就看到一辆车子爬上山坡,停在门外。有人从车里出来。 她回过头来望着我,眼里充满恐惧。 门开了,一名男子看着站在房间里的我们。 9 那个人有张马脸,穿套棕色西装,戴顶毡帽,左袖袖口折叠着,用一只黑色大别针将袖口别向一边。 他摘下帽子,用肩膀推上门,笑容可掬地看着卡门。他留着小平头,黑发,棱角分明,西装很合身,人看起来并不凶狠。 “我叫盖·史雷,”他说,“很抱歉这样闯进来,门铃好像坏了。斯坦纳在家吗?” 他根本就没有按门铃。卡门面无表情地看看他,又看看我,再回头看他,然后舔舔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我说:“斯坦纳不在,史雷先生。我们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点点头,用帽檐碰碰自己长下巴的边缘。 “你们是他朋友?” “我们顺路来拿一本书,”我说完还他一个微笑,“门半掩着,我们敲了门,走进来,就跟你一样。” “原来如此,”史雷若有所思地说,“就这么简单。” 我没再开口,卡门也没吱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空袖子看。 “来拿书啊?”史雷继续说,听上去话里有话。他想必也清楚斯坦纳的事。 我往门口走。“不过你并没有敲门。”我说。 他笑得有些尴尬:“没错,我应该敲门,抱歉。” “那我们先走了。”我漫不经心地说,一面抓住卡门的臂膀。 “想留个口信吗?——也许斯坦纳待会儿就回来了?”史雷轻声问。 “不用麻烦了。” “那太可惜了。”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放开卡门的手臂,慢慢远离她。史雷的一只手还抓着帽子,身子没有动,深陷的眼眶里闪着愉快的光。 我把门打开。 史雷说:“女孩可以先离开,但我想跟你谈谈。” 我盯着他,极力想做出一副不解的表情。 “想骗我,嗯?”史雷很有礼貌地说。 我身边的卡门突然快步冲到门外,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她跑下山坡的脚步声。刚才我没看到她的车,估计就停在附近。 我开口说:“干什么?” “省省吧,”史雷冷冷打断我,“这里不太对劲,我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开始漫不经心地在房里转悠——太漫不经心了。他皱着眉,不理我,这令我起疑。我迅速往窗外瞄了一眼,除了灌木丛外露出的车顶之外,什么都没看见。 史雷发现了桌上那个大肚酒瓶和两只紫色的高脚酒杯。他拿起一个杯子闻闻,嘴角浮起一丝邪恶的微笑。 “这个烂皮条。”他沉闷地说。 他看看桌上堆的书,翻了其中一两本,然后绕到矮桌后面,站在那根图腾似的东西前,瞪着它看。然后他的眼睛扫到地板上,扫到铺在斯坦纳横尸处的那块薄地毯。史雷用脚把那块地毯移开,身体突然一僵,往下瞪着看。 表演得真精彩—除非他有个能干我们这行的灵敏鼻子。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演戏,脑袋里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慢慢屈膝跪下,矮桌把他身子的一部分挡住了。 我掏出腋下的枪,两只手摆在身后,靠着墙。 史雷很快发出一声感叹,噌地起身,扬起胳膊,一把长长的黑色鲁格手枪熟练地滑进他掌心。我没有动。史雷用苍白的长手指握着枪,并没有对准我,也没有特意对准任何东西。 “血!”他平静又冷酷地说,深陷的眼神变得深邃,“地板上有血,藏在地毯下面。流了很多血!” 我对他咧咧嘴。“我也看到了,”我说,“旧血迹,已经干了。” 他一屁股坐到斯坦纳桌旁那把椅子里,用枪钩住电话,往自己面前拉。他皱眉看看电话,再皱眉看看我。 “我们最好叫警察来。”他说。 “可以啊。” 史雷眯起眼睛,眼珠子就跟黑玉一样坚硬。他不喜欢我附和他。他卸下伪装,只剩下一个穿着体面、握着鲁格手枪的硬汉,配上一副随时会开枪的表情。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他咆哮道。 “私人侦探。我叫什么并不重要,那女孩是我的客户。斯坦纳搞了些把戏想敲诈她,我们一起来找他谈,他不在。” “就这样走进来吗?” “没错。不然怎样?你以为是我们杀了斯坦纳,史雷先生?” 他浅浅一笑,没讲话。 “还是你认为斯坦纳开枪杀了别人,跑路了?”我提议道。 “斯坦纳没有杀人,”史雷税,“他没那个狗胆。” 我说:“你在这里没看到别人吧?或许斯坦纳昨晚吃鸡,他喜欢在客厅杀鸡也不一定。” “我不明白。没明白你的把戏。” 我又咧咧嘴:“你快打电话去找你城里的朋友啊,可惜你一定不会喜欢他们的反应。” 他一动不动地考虑了一会儿,嘴皮翻回到牙齿上。 “为什么不呢?”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说:“我认得你,史雷先生。帕里斯那头的阿拉丁俱乐部就是你开的。赌场,霓虹灯,晚礼服,外加自助晚餐。你跟斯坦纳很熟,所以连门都不敲就进来。斯坦纳干那种生意总需要有人保护,那个人可能就是你。” 史雷扣住扳机的手指紧了紧,然后又松开了。他把枪放在桌上,但手指并没有离开,嘴巴突然做出一副怪相。 “有人把斯坦纳给做了,”他轻声说,声音和面部表情好像属于两个人,“今天他没去店里,没接电话,我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高兴听到斯坦纳不是你杀的。” 那把鲁格突然弹起,对准我的胸口。我说:“把枪放下,史雷。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别急着开枪,我可没穿防弹内衣,把枪放下。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今天有人把斯坦纳店里的书搬走了——他用来赚得盆满钵满的那些书。” 史雷再次把枪放回桌上,往后靠去,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表情。 “我在听。”他说。 “我也认为有人把斯坦纳给做了,”我说,“我认为地上的血就是他的血。斯坦纳店里的书被搬走,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人要把他的尸体移走。某人想接手他的生意,在还没把事情安排好之前,不希望尸体被发现。不管是谁干的,本应该把血迹清干净,他却没这么做。” 史雷静静听着,眉峰在苍白的额头上扭成两个尖。我继续说:“为了接管生意把斯坦纳给宰了是很蠢的做法,我怀疑杀人动机并非如此。不过,那个搬书人的肚子里一定有答案,而且斯坦纳店里那个金发妞儿都吓呆了,她心里也有鬼。” “还有别的线索吗?”史雷平静地问。 “目前没有了。另外一条线索牵涉一桩丑闻。如果我找得到头绪,没准会告诉你,到时候你的打手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我看就现在吧。”史雷说完缩回嘴唇,吹了两声很响的口哨。 我跳起来。外面传来开车门的声音,脚步纷至沓来。 我拿出身后的枪,史雷的脸抽搐了一下,伸手去抓他面前的那把鲁格手枪,胡乱在枪柄上摸。 我说:“不要碰!” 他僵直身子站起来,弯着腰,手放在枪上,但没握住枪。我跳过他往过道里跑,转身时看见两个男人冲进屋里。 一个人留着短红发,一张满是皱纹的白脸上眼神闪烁;另一个人长得像只哈巴狗,看起来挺年轻,五官长得不错,可惜鼻子太扁,还有只耳朵瘪得像块大牛排。 两位新来的客人手上都没带枪,停下脚步,在原地干瞪眼。 我站在史雷后方的玄关处,史雷还在对着桌子哈腰,一动也没动。 “哈巴狗”张开嘴巴咆哮了一声,露出又尖又白的牙齿;红头发的男人则吓得微微打战。 史雷不愧是条汉子,他用又稳又低但极清晰的声音说:“伙计们,这家伙杀了斯坦纳,拿下他!” 红头发咬住下嘴唇,往左手臂下面掏东西,但没掏着。我早有准备,一枪打中他的右肩,但心里着实不愿意这么做。枪声在紧闭的室内震耳欲聋,好像整个城市都会听见似的。红头发跌倒在地板上,拼命扭来扭去,好像我打中的是他的肚子一样。 “哈巴狗”没动。大概知道自己的手臂移动速度不够快。史雷一把抓起他的枪,正要往回转身,我上前一步,朝他的耳后猛砸。他往前扑在桌面上,开了一枪,射进一排书里。 史雷没听到我说:“我实在不愿意从背后敲一个独臂人,史雷,我也不是个爱吹牛的人,是你逼我的。” “哈巴狗”对我咧咧嘴说:“行啊,你想干吗?” “我想离开这儿,但不想再开枪,否则我也可以在这里等警察过来,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红头发在地上不断呻吟,史雷一动也不动。 “哈巴狗”双手慢慢举高,两只手在颈后合抱,很配合地说:“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他妈的一点都不想知道你要去哪儿、想怎么去。这里也不是个适合玩枪的地方。你走吧!” “聪明小子,比你老板识相多了。” 我慢慢把身子挪过矮桌,往那扇打开的门挪过去。哈巴狗面朝我慢慢转身,双手一直放在颈后,脸上带着一个扭曲但和善的笑容。 我侧身奔出门外,飞速穿过灌木丛间的空隙,往山坡上冲。心想肯定会有子弹从后面追过来。然而并没有。 我跳进克莱斯勒,翻过一个山坡,加速离开那个地方。 10 我把车停在兰德尔路那栋公寓大楼前时已经过了五点。几扇窗后已亮起灯光,不同电台的收音机声音乱糟糟地混在一起。我乘电梯上了四楼。四〇五号房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走廊上铺着绿色地毯,护墙被刷成了乳白色。一阵凉爽的风从对着消防梯敞开的门里吹进走廊。 写着“四〇五”的门牌旁有一粒乳白色的小按钮,我按了按。 过了很久,一个男人把门拉开了一道一寸左右的缝。他是个长腿瘦脸的男人,深棕色的脸上有一对深棕色的眼睛。头发很硬,发际线靠后,棕色的额头又大又饱满。那对棕眼毫无表情地打量我。 我说:“斯坦纳?”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他从门后拿出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放进两片棕色嘴唇里。一团烟朝我脸上吐过来,烟雾后传出冷淡且从容的几个字,“你说什么?” “斯坦纳。哈罗·哈维·斯坦纳。卖书的人。” 男人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考虑着我说的话,然后看看自己的烟头,说:“我想我认识他。不过他从来不来这里。是谁派你来的?” 我微笑。他不喜欢。我说:“你是马蒂?” 那张棕脸突然凶狠起来。“是又怎样?你是想打架,还是想找乐子?” 我不经意地移动一下左脚,让他没法突然关门。 “你手上有书,”我说,“我手上有顾客名单。咱们谈谈生意如何?” 马蒂的视线没有离开我的脸,他的右手又伸进门后,肩膀跟着动了一下,好像在比手势。他身后传来一个很轻微的声响——非常轻——是窗帘环轻轻滑过窗帘杆的声音。 然后他才把门打开。“有何不可?只要你真的有好东西。”他冷静地说。 我从他身旁走进屋内。这是个敞亮的房间,摆着高级家具,又不冗余。另一头有扇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山麓已经被夕照染红的石头游廊。落地窗旁有扇紧闭的门,同一面墙比较靠近大门的这一边还有一扇门,门楣上装了一根铜杆,铜杆下的门帘是拉上的。 我在靠墙的一张长椅上坐下,这面墙上没有门。马蒂把门关上,侧身走到一张桌面钉满方图钉的橡木写字桌旁。书桌前边摆了一只镶金边的杉木雪茄盒。马蒂的眼睛盯着我,手却拿起雪茄盒,走到摆了一张安乐椅的矮茶几旁,坐在安乐椅里。 我把帽子放在旁边,打开西装外套的第一颗扣子,对马蒂微微一笑。 “好了,我洗耳恭听。”他说。 他把手里的香烟掐灭,打开雪茄盒盒盖,拿出一根雪茄。 “抽雪茄吗?”他不经意地问,扔了一根过来。 我伸手去接,结果被他耍了。马蒂把另一根雪茄丢回盒里,很利落地掏出了一把枪。 我礼貌地看着那把枪,这是一把警用黑色柯尔特点三八。此刻我哑口无言。 “站起来,”马蒂说,“往前走两步,听话或许还有机会活命。”他的声调刻意装得轻松。 我心里很生气,却只对他咧咧嘴。我说:“今天你是我遇到的第二个以为手里拿了一把枪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把枪收起来,咱们谈谈。” 马蒂的眉毛扭在一起,下巴微微往上抬,棕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些烦恼。 我们对视着。我没有盯着从我左边门帘下方露出来的那双尖头黑拖鞋看。 马蒂身上穿了一套藏青色西装,蓝衬衫,黑领带。这一身暗色装扮把他那张棕脸衬得很阴沉。他慢慢低声说:“你别误会,我不是什么狠角色,只不过比较谨慎罢了。我对你一无所知,你很可能是来要我命的。” “你还不够谨慎,”我说,“搬书那一招简直傻透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地把气吐出来,然后往后靠,跷起长腿,把那把柯尔特搁在膝上。 “你别以为我不敢用它,逼不得已我绝对会开枪。你有什么话要说?” “叫你那位穿尖头鞋的朋友进来。”我说,“她憋气都憋累了。” 马蒂头也不回地喊道:“进来,艾格尼丝。” 门帘突然拉开,斯坦纳店里那位金发绿眼的女人走进房间。我看见她时并不惊讶,她却一脸愤懑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你是来找麻烦的,”她愤愤地对我说,“我早告诉裘,叫他小心行事。” “行啦,”马蒂呵斥道,“裘做事很小心。去把灯打开。万一等会儿需要喂这家伙吃枪子儿,我得看清楚点儿。” 金发女人扭开一座罩着红色方灯罩的落地灯,自己往灯下一张大丝绒椅里坐下,脸上挤出一个痛苦的微笑。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记起刚才接住的雪茄,把它放进嘴里,掏出火柴点燃,马蒂的柯尔特一直稳稳地对着我。 我吐了一口烟,透过烟雾说:“我刚才说的那本顾客名单是用密码记的,所以我还不知道名字,不过大约有五百人。你搬走了十二箱书,就算三百本吧,外借出去的数量大概也有这么多,总共加起来就算五百吧,保守估计的话。如果这本名册上全是熟客,所有的书都可以在这些人之间流动,那就等于有二十五万的租金收入。我们把租金压低一点,就算一美元吧,真正的价钱当然不会这么低,不过就算它一美元吧。这年头这笔数目可真不小,杀一个人的确值得。” 金发女人尖叫起来:“你疯啦,你以为……” “闭嘴!”马蒂骂道。 金发女人安静下来,把头靠在椅背上,脸上仍是一副痛苦的表情。 “这可不是小混混干的买卖,”我继续说,“你得有自信,而且不能乱了阵脚。我个人觉得敲诈勒索那一招你走错了,所以我建议放弃。” 马蒂的棕眼冷冷盯在我脸上。“你这家伙很有趣,”他慢条斯理地说:“谁找到了这么肥的买卖?” “你,”我说,“差一点。” 马蒂没有搭话。 “你就为了这点儿油水,杀了斯坦纳,”我说,“就在昨夜那场雨里。那种天气很适合开枪,可惜事发的时候他不是一个人。你要么没看清楚,要么就是太害怕,所以跑掉了。不过你胆子还是够大,又回去把尸体藏起来——以便在命案曝光以前把他的书有条不紊地安置好。” 金发女人惊呼一声,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别过脸去,瞪着墙壁。她的银指甲陷进自己的手掌心里,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马蒂的眼睛眨都没眨,一动不动,手里那把柯尔特手枪也没动,棕色的脸仿佛一块木雕。 “妈的,你胆子不小啊。”他最终淡淡地说,“算你运气好,杀死斯坦纳的人不是我。” 我朝他咧咧嘴,没露出任何喜色。“但是到头来可能还是会由你来顶罪。”我说。 马蒂干巴巴地说:“你觉得你能诬陷我?” “当然。” “为什么?” “某人会指认你。” 马蒂开始咒骂:“那个婊子……她真的会……妈的!” 我什么话都没说,让他自己去想。后来他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把枪放在桌面上,但手并没拿开。 “你不像是个骗子,骗子我见得多了。”他慢吞吞地说,眼睛在薄薄的眼皮下发光:“还没惊动警察,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吸了一口雪茄,盯着他握枪的那只手:“斯坦纳照相机里的底片,还有每一张冲出来的照片。马蒂,就是现在,凡事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因为那是唯一能证明昨晚到底有谁在场的东西。” 马蒂微微偏过头去看金发女人,她的脸还对着墙,指甲还在抠自己的掌心。然后他回头看我。 “你比守夜人的脚还冷,哥们儿。”他对我说。 我摇摇头:“不。如果你再拖延,就太傻了。别人要指认你是凶手再容易不过了,十拿九稳。如果那个女孩不得不说实话,那些照片可就根本没用了。但是她并不想开口。” “你是私人侦探?”他问。 “嗯。”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跟踪斯坦纳,斯坦纳在搞德莱维克,德莱维克是散财童子。反正你也拿到了你的那份。我追踪那些从斯坦纳店里搬出来的书,一直追到这里。再问问那个女孩,剩下的都很简单。” “她说杀斯坦纳的是我?” 我点点头,说:“不过她可能记错了。” 马蒂叹了口气。“她恨透我了,”他说,“我揍了她,有人付钱请我这么做。不过即使不拿钱,我也会这么做的。她太神经病了,我可无福消受。” 我说:“把照片拿出来,马蒂。” 他慢慢站起来,低头看着那把柯尔特,把它放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把手慢慢伸进内侧口袋中。 有人在按门铃,一声急似一声。 11 门铃声让马蒂很反感。他咬了咬下唇,眉心拧成一团,整张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门铃继续响着。 金发女人倏地站起来。神经的紧张让她的脸看起来又老又丑。 马蒂盯着我,一只手拉开书桌前面的一个小抽屉,拿出一把白柄的小型自动手枪,把它递给金发女人。她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一脸嫌弃。 “坐到那个探子旁边,”他厉声说,“拿枪对着他。他要是想耍滑头,就喂他吃几颗子弹。” 金发女人走过来在长椅上坐下,离我大约三英尺,远离正门。她拿枪对准我的大腿。我实在讨厌她那对紧张兮兮的绿眼珠。 门铃声停了,有人开始急促地在门上猛敲。马蒂走过去开门,他把右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用左手飞快地打开门。 卡门·德莱维克拿一把小手枪指着他的棕脸,把他推进屋内。 马蒂敏捷地往后退。他张开嘴巴,一脸惊恐的表情。他了解卡门。 卡门把门甩上,拿着她的小枪往屋内冲。除了马蒂,她谁都不看,似乎看不见其他人似的。她一脸痴傻的样子。 金发女人全身打战,把枪往上对着卡门。我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大拇指很快把保险扳回原位。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马蒂和卡门都没注意到,而我已经把枪抢到自己手里了。 金发女人深吸一口气,盯着卡门·德莱维克。卡门用嗑了药的眼神看着马蒂说:“我要我的照片。” 马蒂咽了咽口水,对她挤出一个微笑说:“当然,宝贝,当然。”声音很小,一点都不像他刚才跟我说话时的样子。 卡门看起来几乎和昨晚在斯坦纳家里一样疯狂,只不过这次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声音和肌肉。她说:“你杀了斯坦纳。” “等等,卡门!”我大叫。 卡门没有转头。金发女人突然像通了电,低头朝我冲过来,好像要用头撞我。她一口咬住我的右手——那只拿她枪的手。 我又大叫一声,还是没人理我。 马蒂说:“听我说,小姑娘,我没有……” 金发女人放开我的手,用我的血啐了我一脸,然后扑向我的腿,想朝那边继续咬。我用枪管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想站起来。她顺着我的腿往下滑,用两只手臂紧紧抱住我的脚踝,我又跌坐在长椅上。金发女人吓疯了,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马蒂伸出左手去抓卡门的枪,没抓到。那把小枪闷闷地响了一声,但声音不大。一颗子弹飞过马蒂身边,打碎了落地窗上的一块玻璃。 马蒂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了。 “弯腰!抓她的脚!你他妈傻啊!”我对着他大喊。 我又对准金发女人头的一侧敲了一下,这次下手重多了,她顺着我的脚往下滑。我把她抖开,往前扑过去。 马蒂和卡门还像两座雕像似的面对面站在那里。 这时,有个很大很重的东西从外面往门上撞。门板立刻从上到下呈对角线裂开。 马蒂这才惊醒。他从口袋里掏出柯尔特手枪,往后一跳。我朝他右肩射了一枪,没打中,我本意也不想伤他太重。外面那个重物又撞了一下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好像可以震动整栋大楼的坍塌声。 我扔掉小手枪,掏出自己的枪。德莱维克带着那扇被撞烂的门一起冲进来。 他眼神疯狂,醉得丧失了理智,粗胳膊在空中乱抓,眼珠子里全是血丝,嘴里吐沫飞溅。 他根本没看清楚,就往我头上重重地挥了一拳。我向墙边倒去,夹在长椅和被撞烂的门之间。 当我还在拼命晃着脑袋想站稳的时候,马蒂已经开枪了。 有什么东西把德莱维克的外套从背后掀起来。那颗子弹仿佛毫无阻碍地就穿透了他的身体。他踉跄一步,接着马上挺直身躯,像头公牛似的往前冲。 我稳住枪,一枪打穿了马蒂的身体。他颤抖了一下,但手里的枪仍然继续开火。德莱维克冲到我们两人中间,卡门像枯树枝一样被他推到旁边。谁都没办法救谁了。 马蒂的子弹阻止不了德莱维克,任何东西都阻止不了他。就算他死了,他也要抓住马蒂。 他扼住马蒂的喉咙,马蒂把已经打光子弹的枪扔到他脸上,那把枪像个橡皮球似的弹开了。马蒂尖声大叫,德莱维克抓住他的喉咙,把他从地上举了起来。 有那么几秒钟,马蒂的两只棕色的手拼命想抓住巨人的手腕。然后有东西咔嚓一声断了,马蒂双手往下一垂。接着是另一声比较闷的断裂声。在德莱维克放开马蒂的脖子之前,我看到马蒂的脸突然变成了紫黑色。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说脖子断掉的人,在死的时候有时会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马蒂跌落在角落里,德莱维克开始往后退。他后退的步伐像个失去平衡、没有办法控制双腿的人。这个庞然大物就这么笨拙地往后退了四步,然后身子往后一倒,双臂张开,面朝上摔在地板上。 血从他嘴里流出来。他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仿佛想透过雾蒙蒙的双眼看清世界。 卡门·德莱维克跪倒在他身边哭嚎起来,像只受到惊吓的动物。 外面走廊传来嘈杂的声音,可是没有人出现在被撞开的门口,屋子里有太多不长眼睛的流弹痕迹。 我迅速冲到马蒂身旁,把手伸进他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方纸袋,里面有块硬硬的东西。我站起来转过身去。 模糊的警笛声穿过哭嚎声,透过夜色传进来,而且越来越响。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探头进来。我在德莱维克身旁跪下。 他想说话,可是我听不清楚。然后他眼神里紧张的情绪消失了,变得遥远而冷漠,就像在眺望旷野远处的某样东西。 卡门面无表情地说:“他喝醉了。他逼问我要去哪儿。我不知道他会跟踪我。” “你不会知道的。”我无力地说。 我站起来把纸袋撕开,里面有几张照片和一个底片盒。我把底片盒扔在地上,用脚跟把它踩碎,然后撕碎照片,任由它们从我手里飘落。 “他们会打印出很多你的照片,孩子,”我说,“但不会印这张了。” “我不知道他会跟踪我。”她重复了一遍,又开始咬她的大拇指。 大楼外的警笛声很响,在发出一声可以刺穿耳膜的嗡嗡长音后戛然而止。我手里的照片也撕完了。 我站在房间中央,纳闷自己为什么要费力做这件事。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12 盖·史雷的手肘架在伊森探长办公室的核桃木办公桌上,手指无聊地夹着一根香烟,没有看我,说:“多谢你把我抖出来,我也喜欢没事回来探望一下总局的兄弟们。”他挤挤眼角的皱纹,苦笑一下。 我隔着桌子坐在伊森对面。伊森很瘦,灰头发,眼镜搭在鼻梁上,长相、动作、说话的样子都不像个警察。“紫罗兰”麦基和另一位眼神机灵的爱尔兰裔警察格兰诺坐在两把没有扶手的椅子上,背靠着一堵把办公室和外面接待室隔开、上半截嵌了一长溜玻璃的墙。 我对史雷说:“我觉得你发现那摊血迹未免也太快了,或许我错了,我道歉,史雷先生。” “是啊,好像说句道歉就可以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了。”他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根藤手杖和一只手套:“这里没我的事了吧,探长?” “今晚没你的事了,史雷。”伊森的声音冷酷且充满讽刺。 史雷把手杖弯曲处挂在自己的手腕上,打开门,离开前对每个人都笑笑。他的最后一眼大概停在我的后颈上,但我没看他。 伊森说:“警察局对你故意隐藏命案线索行为的态度,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我叹了口气。“枪响之后,”我说,“一个死人躺在地板上;一个嗑了药、光着身子的女孩坐在椅子上,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当时我们都不可能抓住的凶手;最后再加上个可怜的大老粗,伤透了心,想为心爱的人摆平丑闻。算了,你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好了,我一点都不后悔。” 伊森挥挥手,叫我别絮叨了:“到底是谁杀了斯坦纳?” “那个金发女人会告诉你。” “我要你告诉我。” 我耸耸肩:“如果你要我猜的话……是德莱维克的司机,卡尔·欧文。” 伊森并不惊讶。“紫罗兰”麦基大声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伊森问我。 “我一度以为是马蒂干的,因为那女孩说是他。不过她说的话什么都不算数。她什么都不知道,抓到机会巴不得在马蒂身上插把刀。而且,她那种女孩脑袋里一旦想到个主意,绝不会轻易放弃。但马蒂的表现不像个凶手,而且像他那么老练的人也不会那样落荒而逃。当时我还没开始敲门,凶手就已经溜走了。” “我当然也怀疑过史雷,不过那不像史雷的做派。他随身带着两名保镖,他们可不会轻易开溜,让我随便进入犯罪现场。而且,今天下午史雷发现地上那摊血的时候,好像真的吓了一跳。史雷和斯坦纳是一伙的,他监视斯坦纳,却没理由杀他;就算有,也不会当着一个目击证人的面杀。” “可是卡尔·欧文就会这么做。他以前爱过这个女孩,或许到现在还爱她。他一直有机会监视她,知道她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他守在斯坦纳家外面,从后面巷子爬上来,看见他们在拍裸照,一时气愤,下手杀了斯坦纳,然后慌了手脚,就跑了。” “一直跑到利都码头,冲进了海里?”伊森冷冰冰地说,“你忘了欧文那小子头上还有个大包?” 我说:“不,我也没忘记马蒂不知怎么就知道了照相机里有底片的事。因此他才会去斯坦纳家,找出底片,而且还把尸体藏到车库里,让自己有时间办事。” 伊森说:“把艾格尼丝·劳拉带进来,格兰诺。” 格兰诺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另一头,消失在门外。 “紫罗兰”麦基说:“哼,你可真够朋友!” 我没看他。伊森揪了几下自己喉结前松垮的皮肤,低头研究自己另一只手的指甲。 格兰诺把那个金发女人带进来。她露在外套领子外面的头发凌乱,耳朵上的那对黑玉耳环已经拿掉了。她看起来很疲倦,但已经不再害怕。她走到史雷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旁,慢慢坐下,双手在身前合拢,露出银色的指甲。 伊森静静地说:“好了,劳拉小姐,我们现在想听听你的说辞。” 那个女人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毫不迟疑地开口,声音镇定,思路清晰。 “我大概在三个月前认识马蒂。他跟我做朋友大概是因为我在斯坦纳店里工作吧。我本来还以为他喜欢我。我把我知道的关于斯坦纳的事统统告诉了他,之前他自己也已经知道了一些。他一直在花卡门·德莱维克她爸爸给他的钱,可是钱花完了,手头很紧,急着想办法捞钱。他觉得斯坦纳应该有合伙人,于是开始注意他身后是不是有不好惹的朋友帮着撑腰。” “昨天夜里,他把车开到斯坦纳屋子后面的小巷里。他听到枪声,看见那个男孩冲下阶梯,跳进一辆大车里逃走,马蒂就跟在后面追。还没开到海边他就追上了。他把男孩的车撞离公路,男孩拿着枪躲在车里,可是人已经吓坏了。马蒂把他敲昏,搜了他的身,知道了他是谁。等他醒来以后,马蒂假装自己是警察,那个男孩崩溃了,对他全招了。马蒂还没拿定主意该怎么处理时,男孩突然回过神来,把他推出车外,开车跑了。他像个神经病一样开车,马蒂决定不管他,调头回到斯坦纳家。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马蒂把照片洗出来后,决定用它来赚一笔钱,这样我们就能在警方发现斯坦纳的尸体之前出城。我们本来打算带走一部分斯坦纳的书,到别的城市重新开店。” 艾格尼丝·劳拉说完了。伊森用手指头在桌面上敲敲说:“马蒂什么都告诉你了,对不对?” “嗯。” “你确定他没有谋杀那个叫卡尔·欧文的?” “我当时不在场,不过马蒂的表现不像杀过人。” 伊森点点头:“今天到此为止,劳拉小姐。我们需要把你刚才说的都录成口供,而且我们必须扣留你。” 那女孩站起来,格兰诺带她出去,她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伊森说:“马蒂不可能知道卡尔·欧文会死掉,他猜到欧文一定会想办法藏起来。等我们抓到欧文,马蒂早就拿着德莱维克的钱逃之夭夭了。这女孩讲的故事挺有道理。” 没有人吭声。过了半晌,伊森对我说:“你犯了一个大错,你不该在还没确定之前,就在那女孩面前提起马蒂的名字,结果平白送掉两条人命。” 我说:“嗯,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重新再来一遍?” “你不要嘴硬!” “我不是嘴硬。我是替德莱维克做事,想让他别那么伤心。我不知道那个女孩那么无药可救,也不知道德莱维克会丧失理智。我只想拿到那些照片。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像斯坦纳或马蒂和他女朋友那样的人渣是死是活。我现在还是不在乎。” “好啦,好啦,”伊森不耐烦地说,“今天晚上这里不需要你了。不过开庭以后我大概会常去找你。” 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他伸出手。 “不过那样对你绝对是利大于弊。”他硬生生地补了一句。 我跟他握握手,走了出去。麦基跟着我出来,我们一起一言不发地乘电梯下楼。走出大楼之后,麦基绕到我车子的另一边,上了车。 “你那狗窝里还有没有酒?” “多得是。”我说。 “我们回去喝上一杯。” 我发动引擎,沿着第一大道向西行驶,穿过一个幽长的隧道。出隧道时,麦基说:“小子,下次我再介绍客户给你的时候,绝不会指望你揭发他。” 我们驶过静谧的夜色,开回柏格蓝公寓。我觉得自己精疲力竭,不中用了。 注释 [1] 麦基的名字叫Violets(维奥雷兹),意为紫罗兰。 [2] 多萝西·迪克斯(Dorothy Dix,1861—1951年),美国著名记者和曾经稿酬最高的专栏作家,擅写婚恋家庭类文章。 [book_title]狗痴 1 一辆银灰色的迪索托轿车停在门口。我绕过那辆车,踏上三级白色台阶,穿过一扇玻璃门,再踏上三级铺着地毯的台阶,按了按墙上的门铃。 突然,屋内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仿佛要掀翻屋顶。我任凭这些狗又吼又叫,只顾往里屋看。小办公室里摆放着卷盖式书桌,隔壁是接待室,放了几把厚重的皮椅,墙上挂了三张证书,桌上有几本《爱狗人士》杂志。 有人在屋内制止了狗的狂吠。随后,一扇门打开,走出一位相貌清秀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黄褐色长袖运动衫,橡胶底皮鞋,八字胡子下挂着热心的微笑。他看了看我周围和脚下,没看到狗,于是更放松地笑起来。 他说:“我很想让它们改掉这个坏毛病,就是没办法,每次门铃一响就开始叫。它们太无聊了,知道门铃响代表有人来了。” 我说:“是啊。”然后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他读了正面,翻过去看看背面,再翻回来看正面。 “私人侦探,”他润了润嘴唇,温和地说,“嗯,我是夏普医生。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我在找一只失窃的狗。” 他眼神闪烁,小而薄的嘴巴绷紧,脸慢慢涨红。我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狗是你偷的,医生。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偷来的狗送到你这儿来,你也不会怀疑他们是不是狗主人,对吗?” “我不愿意那样做。”他生硬地说,“什么样的狗?” “警犬。” 他的脚尖在薄地毯上摩擦,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角,脸上的红色消退,只留下苍白。片刻之后,他说:“我这里只有一只警犬,而且我认识他的主人,所以估计……” “你不介意我看看它吧。”我打断他的话,边说边抬脚往里面那扇门走去。 夏普医生没有动,鞋尖又蹭了蹭地毯。“我觉得不太方便,”他小声说,“要不你晚点儿再来。” “现在我很方便。”我伸手去抓门柄。 他挪到接待室对面的书桌前,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话。 “你不要乱来,否则我……我就报警。”他着急地说。 “那太好了,”我说,“你可以找富尔威德局长,告诉他卡尔马迪 [1] 在你这里,我刚从他的办公室离开。” 夏普医生把手缩回来。我朝他笑笑,手里把玩着香烟。 “走吧,医生,”我说,“别光瞪眼,咱们去看看狗。你配合我,我就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他把上下嘴唇挨个咬了咬,盯着桌上的棕色记事簿,拨弄着边角,然后站起来,穿过房间,打开我面前的门。我们一起穿过狭窄的灰暗走廊。一扇敞开的门后面摆了一张手术台。我们又走了一段路,经过另一扇门,来到一间水泥地面的房间,房间角落里有个炉子,炉边放了一碗水,靠墙摆放着双层厚铁丝网笼子。 猫猫狗狗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在铁丝网后注视着我们。一只迷你吉娃娃脖子上系着一条宽羊皮项圈,在一只肥硕的红棕色波斯猫身子下面使劲嗅。一只苏格兰猫百无聊赖地待着。一只杂种狗的一整条腿都没有毛。一只灰色的长毛安哥拉猫。一只雪纳瑞犬。另外还有两只杂种狗和一只敏捷的长鼻子猎狐梗。 它们的鼻子湿漉漉的,眼睛雪亮,都想知道我是何方神圣。 我扫视一遍。“这些都是宠物狗。”我大声说,“我要找的是警犬,灰黑相间,没有杂毛。公狗,九岁,除了尾巴稍微有点短,全身上下都很标致。我说清楚了吗?” 他瞪着我,一脸不悦。“没错,可是……”他支支吾吾地说,“好吧,这边。” 我们走出房间。动物们看起来都很失望,尤其是那只吉娃娃,他奋力地想从铁丝网上方爬出来,差点就成功了。我们从后门走出去,来到盖了两座车库的水泥院子里。其中一个车库是空的,另一个门缝打开一英尺左右,里面一片黑暗,尽头有一只拴在链子上的大狗,它的下巴平放在一床充当狗窝的旧棉被上。 “小心,”夏普说,“它有时很凶。我本来把它关在屋里,可是它把别的狗都吓坏了。” 我走进车库,那只狗开始咆哮。我慢慢靠近它,它把铁链子“哐”的一声拉紧。我说:“嗨,沃斯,握手!” 它把头又放回棉被上,两只耳朵耷拉到前面,身子一动不动。它的眼睛像狼,有黑色的眼圈。接着它用那根弯曲的、短了一截的尾巴慢慢地敲打地板。我说:“握手,小伙子。”边说边把我的手伸过去。我身后靠在门口站着的兽医再一次嘱咐我要小心。这只狗用大爪子撑地站起来,把耳朵甩到脑袋后面,然后抬起左前爪,我握了握。 兽医自言自语道:“这太不可思议了,先生您……您贵姓?” “卡尔马迪。”我说,“嗯,应该就是它。” 我拍了拍狗脑袋,走到车库外面。 我们走进屋内,回到接待室。我把杂志推到一边,坐在桌角,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矮个子小兽医。 “好,”我说,“说吧,狗主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他默不作声地思考片刻,说:“他们姓沃斯,刚从东部搬到这儿,说安顿好了就过来接狗。” “真有意思。”我说,“狗的名字跟德国伞兵取的一样,主人的名字跟狗取的一样。” “你觉得我在说谎。”医生着急地说。 “嗯,看你吓成这个样子,也干不了骗人的把戏。我觉得是有人想把这条狗丢掉。我的故事是这样的:两周前,一个名叫伊泽贝尔·斯内尔的女孩从位于圣安吉洛的家中失踪了。她和姑婆住在一起。这位老太太满头银发,脑筋却清楚得很。那个女孩和形迹可疑的朋友来往,经常出入夜总会或赌场这种地方。所以,老太太觉得事有蹊跷,不过没有报警。她一直没有头绪,直到最近女孩的一个朋友在你的店里看到那只狗,并且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雇我来调查。她的孙侄女当初开着跑车离家出走时,身边就带着那条狗。” 我用脚跟把烟头踩灭,又点燃另一根。夏普医生那张脸白得跟生面团一样,豆大的汗珠挂在他那两道八字胡上,闪闪发光。 我和颜悦色地补充道:“现在警方还没有介入。刚才我提到富尔威德局长,纯属吓唬你。这件事就你知我知,怎么样?” “你……你想让我怎么做?”医生嗫嚅道说。 “关于那只狗,你还知道什么别的信息吗?” “知道,”他语速很快地说,“男主人好像很喜欢它,是个真正的爱狗人,那只狗很听他的话。” “所以他还会联络你吧?”我说,“等他出现时,请你通知我。那个人长什么样?” “瘦高,黑眼珠,眼神锐利。他老婆也跟他一样,又高又瘦。夫妇俩衣着体面,不多话。” “那个叫斯内尔的姑娘是个被宠坏的小家伙。”我说,“为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他盯着自己的脚没吭声。 “好吧,”我说,“咱们就事论事,你只要跟我合作,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一言为定?”我伸出手。 “我跟你合作。”他小声说,然后把他潮湿得像条小鱼似的小手握进我手里。我小心翼翼地握了握,生怕捏断他的手。 我告诉他我的住址,然后走到外面阳光灿烂的街上。我走过一条街,来到停车的地方,坐上车,往前开了一小段,在街角停下,停在刚好可以看到夏普医生的前门和迪索托汽车的地方。 在车里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我望见夏普医生穿着外套走出门,坐进迪索托汽车。他先开到街角,然后拐进他家后院那条巷子里。 我发动车子,从相反的方向朝那条街开过去,然后停在那条巷子尽头一棵树后面。 我停在距离他家三分之一个街区处,听到犬吠声吵闹了一阵子,然后看到那辆迪索托汽车从院子里倒车开出来,朝我的方向驶来。我赶紧把车开到下一个街角。 那辆迪索托汽车一路往南开,在安古洛大道向东转弯。我看到车后座用铁链拴着那只戴着口罩的大警犬,它的头把铁链绷得很紧。 我一路跟着那辆迪索托汽车。 2 卡罗莱纳街位于海滨小城的边缘,街道尽头和一条已经废弃的市内铁道相交,过了铁道便是一大片堆放日本卡车的废车场。街道尽头只有两栋房子,我把车藏在街角第一栋房子后面。这栋房子的院子里杂草丛生,墙边有一丛脏兮兮的高大的红黄马缨丹和金银花。 房子往前有两三块放火烧过的地,焦黑的草坪上几根杂草苟延残喘,再往前有一栋围了铁丝网的破烂水泥色小平房,迪索托汽车就停在房子前面。 车门突然打开。夏普医生从后座拖出戴着口罩的大狗,费劲地把它拉进大门和走道。他走到房门时,一棵酒瓶状的棕榈树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把车往后倒,在角落的阴影里转个弯,往前开三个街区,转进一条和卡罗莱纳街平行的街道上。这条街的尽头也和铁道相交,旧铁轨埋在杂草堆里。我沿着一条泥路往前开,准备开回卡罗莱纳街。 那条泥路在一道路堤处突然拐了下去,我看不见路堤后面是什么。开了大概三个街区,我停下车,走到高堤边,往下张望。 那栋围了铁丝网的平房距离我差不多半个街区,迪索托汽车仍然停在大门口。一阵阵狗叫声从午后空气中传过来。我趴下,把肚子贴在杂草丛上监视那栋平房,耐心等待着。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除了犬吠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突然,狗的叫声变得激烈起来。接着有人大叫。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尖叫声。 我从草丛里蹿出来,冲过铁道,跑到街上。靠近那栋平房时,我听到大狗低沉愤怒的咆哮声,好像在撕扯什么东西。咆哮声中有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语气中的害怕大于愤怒。 铁丝网围栏后面是一片长满蒲公英和狗牙根的草坪,棕榈树上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招牌。树根把路面绷裂了,一道裂缝从碎裂的水泥路面往上翘,顶到了台阶上。 我穿过大门,跨上木质台阶,站在歪歪斜斜的走廊上用力捶门。 狗还在屋里咆哮着,但是人的喊叫声突然停了。没有人应门。 我转动门把,兀自打开了门。屋内弥漫着一股麻药的味道。 屋内地板中央的地毯皱成一团,夏普医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鲜血从他的脖子一侧汩汩涌出,在脑袋周围汇成一团浓稠发亮的血滩。大狗身体前倾,前腿蹲伏,耳朵背在头后,一个被扯烂的口罩挂在它脖子上。狗的喉咙和背上的毛全竖了起来,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低吼。 大狗身后的壁橱门被撞烂了,歪在墙边,地板上有一大块棉花,飘出一阵阵恶心的麻药味儿。 一位穿着印花裙子的漂亮女人握着一把手枪瞄准大狗,但并没有开枪。 她迅速回头看我一眼并转过身来。狗眯着黑眼睛盯着她。我把自己的鲁格手枪拔出来,垂在身侧。 一阵嘎吱作响,一个黑眼珠的高大男人闯进来,他穿着褪色蓝工装服和蓝色工作衬衫,手里举着一把锯短的双管猎枪。他把枪口对准我。 “嘿!你!把枪放下!”他生气地喊。 我刚要张嘴说话,那男人扣扳机的手指突然绷紧。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扣动了扳机。子弹射中了猎枪的枪托,猎枪从那个男人手中被弹飞,掉在地上。大狗往旁边跳开七英尺远,马上又蹲伏下来。 那男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把双手高举在空中。 这回我赢定了。我说:“你的枪也放下,小姐。” 她用舌头舔舔嘴唇,慢慢地把手枪放在脚边,然后走离躺在地板上的尸体。 男人说:“他妈的,别对狗开枪,我可以制住它。” 我眨了下眼睛,突然明白了。原来刚才他是怕我对狗开枪,而不是替自己担心。 我把枪放低一点:“刚才怎么回事?” “他……居然想用麻醉……它可是只警犬!” 我说:“如果有电话,最好赶快叫救护车。夏普医生脖子上被咬了这么大个口子,恐怕撑不了多久。” 那女人惊魂未定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警察。” 我没理她。她沿着墙走到窗边堆满旧报纸的椅子旁边,从地板上捡起电话。 我低头查看夏普医生。他的脖子已经不往外流血了。他的脸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惨白的。 “别叫救护车了。”我对那女人说,“直接打电话到警察局吧。” 穿工装服的男人把双手放下,单膝跪地轻拍地板,温柔地安抚着大狗。 “乖,好小子,乖!我们都是朋友,好朋友。乖,沃斯。” 狗又咆哮了几声,微微摇动一下臀部。那男人继续对着它说话。狗终于停止咆哮,背上竖起的毛也塌下来了。穿工装服的男人仍在不断轻声细语安抚它。 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女人把电话放在一边,说:“来了。你可以控制他吧,杰瑞?” “当然。”那男人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离开那只狗。 现在狗的肚皮贴着地板,嘴巴张开,吐出舌头。舌头上都是口水——混着鲜血的粉红色口水,狗嘴边上的毛也沾满了血。 3 名叫杰瑞的男人说:“嘿,沃斯,嘿!乖小子,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狗急促喘气,没有动。那男人站起身,走近它,抚摸狗的一只耳朵。狗儿把头扭向一边,随男人抚摸。男人拍拍它的头,解开被咬烂的口罩,脱了下来。 他拿着那条被扯断的铁链站起来,狗也跟着站起来,很听话地靠在他脚边。男人穿过旋转门,狗紧贴着他的腿一起走到屋后。 房门开合的时候,我稍稍移了下位置。杰瑞也许还有别的枪。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他那张脸就是让我有点担心,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或者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 我看着那女人。她是个美丽的棕发女子,三十出头,眉毛修剪得很精致,双手修长柔软,和那一身印刷厂工装裙很不搭。 “这是怎么回事?”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仿佛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她像机关枪一样突然对我说了一串话,好像憋在心里很久了似的。“我们已经在这栋房子里待一个星期了。房子是连带家具一起租的。当时我在厨房,杰瑞在后院,那辆车在我们房子前停下来,然后那个男人就直接走进来,好像他住这儿似的。房门可能刚好没锁。我把内屋门打开一条缝,看到他想把那只狗推进壁橱里。我还闻到了麻药的味道。然后事情就突然失控了。我去拿枪,并让窗外的杰瑞快进来。我刚进屋,然后你也冲进来了。你是谁?” “你进屋时,狗已经扑上去了?”我说,“它已经把夏普咬死在地板上了?” “没错。如果这个人就是夏普的话。” “你和杰瑞不认识他?” “从来没见过。我们也没见过那只狗。不过杰瑞很爱狗。” “故事情节最好改一改。”我说,“杰瑞知道那只狗叫沃斯。” 她眯起眼,还嘴硬:“我觉得你听错了。”她的声音性感撩人:“请问你是谁?” “杰瑞是谁?”我问,“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他,也许是在报纸上?那把锯短的猎枪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打算让警察看到那把枪吗?” 她咬咬嘴唇,突然站起来,走到掉在地板上的枪旁边。我任凭她把枪捡起来,发现她的手指一直远离扳机。然后她走回靠窗的座位,把猎枪塞到报纸堆下面。 她看着我,阴沉地问:“好吧,你想干什么?” 我慢慢答道:“那只狗是偷来的。它的主人是个女孩,现在失踪了,有人雇我找她。根据夏普的描述,那只狗的主人听起来就像你和杰瑞。夏普说他们姓沃斯,刚从东部搬来。你听过一个叫伊泽贝尔·斯内尔的女孩吗?” 女人平静地说:“没有。”眼睛盯着我的下巴尖。 穿连身工装服的男人从后门走进来。他用蓝衬衫的袖子抹掉脸上的汗,手上没有拿别的枪。他漫不经心地打量我。 我说:“我可以替你们在警方面前说好话,只要你们肯告诉我那个女孩的消息。” 女人噘着嘴盯着我看,男人温柔地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远方传来车轮急转弯时与地面的摩擦声。 “嘿,别紧张。”我连忙说,“夏普吓坏了,他从哪里得到的狗,就想把狗送回哪里。他肯定以为房子里没人。想用麻药制服警犬显然很蠢,但他当时肯定已经吓傻了。” 他们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瞧。 “好吧。”我走到房间角落里,说,“我觉得你们俩十有八九是亡命之徒。如果一会儿来的人不是警察,我马上开枪。别以为我不敢。” 那女人很平静地说:“随便你。多管闲事的家伙。” 一辆车飞驰而来,在大门口来了个急刹车。我往窗外瞄一眼,看到车顶上的红灯和车身“P.D.”两个大字。两名便衣大汉从车里钻出来,穿过大门,奔上台阶。 先上来那位 地猛敲门。“门开着。”我大叫。 大门洞开,两名警察握着枪冲进来。 他们突然停住脚步,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然后用枪指着杰瑞和我。一个红脸大汉负责检查我,他穿着不合身的灰西装。 “举起手来。放下枪!”他粗声粗气地大吼。 我把手举起来,但并没有放开我的鲁格手枪。“慢点,”我说,“杀他的是只狗,不是枪。我是从圣安吉洛来的私人侦探,来这里办案的。” “是吗?”他凑到我身边,拿枪指我肚子,“待会儿我们就知道了。” 他伸手卸下我的枪,闻闻枪口,又拿枪戳我。 “用过吗,兄弟?转过身去。” “听着……” “转过去。” 我慢慢转过身。我转身的时候,他把枪塞进侧面口袋里,手伸到屁股后面掏东西。 那个动作应该令我心生警觉,但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我可能没听到警棍挥下来的声音,但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我的脚底突然涌起一大团黑暗,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 4 等我醒来时,房间里都是烟。烟雾飘在空气里,汇成条条细线上下飘动,像一串串珠帘。房顶的两扇窗似乎都是敞开的,但烟纹丝不动。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房间。 我躺着想了一会儿,张开嘴巴、扯着嗓子大喊:“着火啦!” 然后我跌回床上开始大笑。我不喜欢那种笑声,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神经兮兮的。 某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口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一个穿白色短褂的男人严厉地看着我。我把头微微挪了挪,说:“你可别相信,杰克,我刚才随便说着玩儿的。” 这个男人很精明,脸很小,目光锐利,皱着眉头。我不认识他。 “也许你还想多穿几件束身衣。”他嘲笑道。 “我很好,杰克,”我说,“好得很。我要睡个觉。” “最好如此。”他吼道。 门关上,钥匙转了一圈,脚步声走远。 我躺着不动,盯着那些烟。现在我明白过来,其实根本没有烟。已经是晚上了,灯光从吊在天花板上的瓷灯罩里射出来,瓷灯罩由三根铁链子拴着,周围有些橙蓝相间的小圆球。就在我看着那些圆球时,它们像舷窗一样依次打开,一个个小人从里面伸出头来。小人像洋娃娃,不过却都是活的人。有一个戴帽子的船长,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女人,还有一个蝴蝶结打歪了的瘦男人一直在重复说:“您的牛排要生的还是半熟,先生?” 我抓住床单的一角,擦干脸上的汗。我坐起来,踩在地板上。我居然光着脚,身上穿着棉绒睡衣睡裤。脚刚放下的时候,我发现双脚毫无知觉,过了一会儿开始刺痛,然后两只脚像针扎似的疼。 这时我才感觉到地板的存在。我紧紧抓住床侧,努力站起来,试着来回走动。 一个声音(大概是我自己)对我说:“你在发酒疯……你在发酒疯……你在发酒疯。” 我看到两扇窗子中间有一张白色的小桌子,桌上摆了一瓶威士忌。我往桌子走过去。半瓶尊尼获加 [2] 。我把酒瓶举起来,对着瓶口喝下一大口,再把瓶子放下。 酒有股怪味儿。当发现味道不对时,我瞥到角落里的洗手池。我马上冲到池子前面,吐得稀里哗啦。 我摸回床上躺下。那一阵呕吐让我十分虚弱,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个房间变得真实起来,不是那么虚幻了。我看到两扇窗上都有铁条,房间内有一把厚重的木椅。除了一张白色桌子和桌上那瓶酒,什么都没有。还有一扇关起来的衣橱门,大概上了锁。 床是医院专用床,两边分别拴有两条皮带,大概在人手腕放下的位置。我知道自己被关在某个监狱病房。 此时,我的左手臂突然开始发抖。我把宽大的袖子卷起来,看到左边上臂有半打针孔,每个针孔周围都有一圈青紫色的瘀痕。 他们给我注射了大量药物,让我安静下来,所以我才会产生幻觉,看到烟和天花板灯里的小人。那瓶下了药的威士忌也许是什么人开的药方。 我又爬下床走路,不停地走。过了一会儿,我喝下一点自来水,拼命控制自己不吐出来,然后再喝一点。这样折腾了大约半小时,我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 衣橱门上了锁,椅子太重,我搬不动。我掀开床单,把床垫往旁边推,下面是网状的弹簧,床头和床尾都用大约九英寸粗的螺旋弹簧固定。我花了半个钟头,使尽吃奶的力气才把其中一根弄松。 我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点自来水,然后走到门锁那边。 我扯着嗓子大喊:“失火啦!”喊了好几次。 没等多久,外面走廊就传来脚步声。钥匙插进门里,锁“喀”一声打开,穿白外套、目光锐利的小矮人,愤怒地冲进房内,往床上看。 我用螺旋弹簧对准他的下巴抽过去,等他倒下时,再敲他后脑勺,然后扼住他的喉咙。他拼命挣扎。我用膝盖顶他的脸,膝盖硌得生疼。 他来不及说他的脸疼不疼,就没了声音。我从他右屁股兜里抽出警棍,从里面把房门锁上。钥匙环上还有别的钥匙,其中一把可以打开衣橱,我看到自己的衣服挂在里面。 我慢慢把衣服穿上。十根手指头还不太听话,而且我还在拼命打呵欠。地板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 我把他锁在房内,离开了。 5 宽敞的走廊静悄悄的,铺着木地板,地板中间铺了一条窄地毯,平滑的白橡木扶手曲曲折折,一路延伸到门厅。走廊两侧都是紧闭的老式房门,大而厚重,门内悄无声息。我一直踩在地毯上,只用脚跟使力。 前厅的门开着,后面还有一扇彩色玻璃的内门。我走到那里时电话铃响了。一个男人在一间房门半掩的屋子里接起电话,房间内的灯光透到外面黑暗的大厅里。 我退回去,从门缝里偷窥,看到桌旁有个男人在打电话。我等他把电话放下,便走了进去。 他的脸色苍白,棱角分明,郁郁寡欢。他额头很高,细细的棕色自来卷贴在头皮上。突然看到我,他的手往桌上一个按钮伸过去。 我咧咧嘴,对他喊道:“别动!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让他看我手里的警棍。 我的笑容像死鱼一样。他的两只苍白的手像生病的蝴蝶在桌子上乱舞,其中一只手慢慢往桌旁一个抽屉移过去。 他努力张张嘴巴,说:“你病得很重,先生,真的很严重。我建议你最好不要……” 我拿警棍朝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挥了挥,那只手像摸到燃烧的炭火似的缩了回去。我说:“我没生病,只是被注射了一大堆药物,失去了理智。我只想出去。你如果有没下药的威士忌,快给我喝点!”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我是松德斯特兰德医生,”他说,“这里是私人医院,不是监狱。” “威士忌!”我哑声说,“我休息够了。私人医院,好一出骗人的鬼把戏。威士忌!” “在药柜里。”他有气无力地说。 “两只手放到头后面去。” “你一定会后悔的。”他把双手放到头后面。 我从桌子另一边绕到后面,打开他刚才试图打开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自动手枪。我把警棍收起来,绕回桌子另一边,走到药柜前。柜子里放了一小瓶波本威士忌,三个酒杯,我拿出两个。 我倒了两杯酒,“你先请。” “我……我不喝酒……滴酒不沾。”他结结巴巴地说,双手还摆在头后面。 我把警棍抽出来,他很快伸出一只手,把其中一杯一饮而尽。我观察着他,酒好像没什么问题。我闻闻自己这杯,仰头喝了一口,不错!我又喝了一杯,然后把酒瓶塞进外衣兜里。 “好。”我说,“是谁把我关进来的?快点老实说,我时间有限。” “当然是……警察了。” “哪个警察?” 他缩着肩膀在椅子里坐下,看起来好像生病了似的:“签字作证的是加尔布雷思警官。所有程序都是合法的,我向你保证,他是个警察。” 我说:“什么时候警察可以给精神病做鉴定了?” 他没吭声。 “最先给我注射药物的是谁?” “我不知道,应该有好几天了。” 我摸摸下巴。“整整两天。”我说,“他们本应该开枪打死我,以除后患。再见。” “你现在出去,”他弱声说,“他们肯定会立刻逮捕你。” “我不仅是为了出去。”我说。 我出门时,他的双手还放在头后面。 前门的锁上还挂着一条铁链,但是没有人试图阻止我开门。我穿过一道老式宽走廊,走下两旁栽满花的步道。一只鸟在树上唱歌,街道上有白色的木头栅栏。这栋房子位于二十九街与德斯坎索街交叉路口的街角。 我往东走了四个街区,来到一个公车站旁等车。没有警笛声,也没有巡逻车来抓我。公交车到站了。我坐车来到市中心,找了一家土耳其浴室,洗了桑拿,冲了澡,做了按摩,剃了胡子,最后把剩下的威士忌喝光。 那时我已经可以吃东西了。吃完后,我走进一家陌生的旅馆,用假名登记住宿,当时是十一点半。我一边喝威士忌加水,一边看当地报纸。报上说有一位叫理查·夏普的医生被人发现死在卡罗莱纳街上的一栋空屋内。警方现在仍然十分头痛于没有找到这起谋杀案的线索。 报纸上的日期告诉我,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的生命中有四十八个小时已经被抹去了。 我上床睡觉,做了很多噩梦。每次醒来,总是一身冷汗。那是药物最后残余的副作用。到了早晨,我又是好汉一条了。 6 富尔威德局长是个微微发福的彪形大汉,眼神机警,一头红得有点儿发粉的红发。他梳着小平头,粉红色的头皮在粉红色的头发下闪闪发光。他身穿一套淡黄褐色的法兰绒西装,贴袋和搭缝设计,剪裁独特。 他跟我握手后,把椅子一转,跷起腿。他脚上穿着三四块美金的法国线织袜和胡桃色手工英国硬皮鞋,即使在经济不景气的时代,这双鞋也至少卖十五到十八美元。 我猜他老婆大概很有钱。 “噢,卡尔马迪,”他把我的名片放在玻璃桌面上端详,“来这儿办案?” “碰到一点小麻烦,”我说,“如果你肯帮忙,一定可以帮我解决。” 他挺起胸膛,举起粉红色的手挥了挥,然后把声调降低了几度。 “麻烦。”他说,“咱们城里的麻烦一向不多。我们是小地方,不过却非常、非常干净。我从西边窗口看出去,能看到太平洋,没有比它更干净的东西了。北边是安古洛大道和山脉。东边是再整齐不过的小商业区。再过去是高级住宅和花园区,跟天堂一样。南边呢,虽然我没有向南的窗户,但如果有的话,可以看到全世界最棒的小型游艇港口,对,就是小游艇港。” “麻烦是我自己带来的,”我说,“我是说其中一部分,其余的已经有些眉目了。一位住在大城市名叫斯内尔的女孩离家出走,有人在这里看到她的狗。我找到了那条狗,但是扣下那条狗的人,费尽心思想让我闭嘴。” “是吗?”局长心不在焉地问道,两道眉毛向脑门中间拧着。我分不清楚是我在骗他,还是他在唬我。 “你去把门上的钥匙拧一下。”他说,“你比我年轻嘛。” 我站起来把门锁上,坐回去拿出一根烟。这时局长拿出一个很精致的酒瓶和两只小酒杯,放在桌上,还抓了一把豆蔻籽。 我们一起喝了一杯。他剥开三四粒豆蔻籽,我们一边嚼,一边盯着对方看。 然后他说:“你说吧,我现在洗耳恭听。”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农夫圣徒的家伙?” “我有没有听过?”他拍了一下桌子,豆蔻籽震得在桌上乱蹦,“啊,那家伙的悬赏金是一千美金!银行大盗,不是吗?” 我点点头,希望能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神情。“他和他妹妹一起作案,她叫戴安娜。他们俩打扮成农民,专抢小镇银行和州立银行,所以才有了这个‘农夫圣徒’的外号。他妹妹也有悬赏金。” “我倒真想抓住这一对。”他很坚决地表示。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抓呢?”我问他。 他虽然没被震到天花板上,却突然张大嘴巴。我还真怕他的下巴会掉到膝盖上。他的眼睛像两粒剥了壳的蛋,往外突出,嘴角上的肥肉挤出来的皱纹里有一道口水印。他像关蒸汽机闸门似的,费力地合拢嘴巴。 演得真好——如果他是在演戏的话。 “你再说一遍。”他轻声说。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报纸,指着其中一条新闻。 “你看夏普谋杀案的报道。你们的地方小报也太不专业了,上面写某不知名人士打电话报警,警察赶过去,结果在一间空屋里发现一个死人。想骗谁啊?当时我本人就在屋里,农夫圣徒和他妹妹也在。你的手下赶来时我们都在那里。” “岂有此理!”他突然大叫,“警察局里有内鬼!”此时此刻,他的脸就跟墙皮一样灰。他又倒了两杯酒,这次手在发抖。 轮到我来剥豆蔻籽了。 他一口把酒喝光,然后伸手抓起桌上那部红褐色电话。我听到他点了加尔布雷思的名字之后,起身去把门锁打开。 等了没多久,不过也足够局长再喝两杯了。现在他的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 门开了,那位用警棍把我揍晕的红脸大汉晃着身子走进来。他嘴角叼了一个大烟斗,双手插在兜里,用肩膀顶门,满不在乎地倚在门上。 我说:“嗨,警官。” 他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他很想踢我的脸,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警徽交出来!”胖局长大吼,“警徽拿来!放在桌上!你被开除了!” 加尔布雷思慢慢走到桌前,一只胳膊撑在桌上,他的脸离局长的脸大约一英尺。 “你在发什么脾气?”他低沉地问。 “你让农夫圣徒从你手底下溜走了!”局长大吼,“你,还有那个笨蛋邓肯。让他用猎枪指着你们的肚子,跑了!你死定了!开除!什么也别说了。把警徽给我!” “谁他妈的是农夫圣徒啊?”加尔布雷思不慌不忙地问,把烟吐在局长脸上。 “他不知道,”局长对着我无奈地说,“他居然不知道!我带出来的手下就是这种笨蛋!” “你是什么意思,你带出来的?”加尔布雷思漫不经心地说。 胖局长的鼻尖仿佛突然被蜜蜂蜇了一下,他跳起来握紧胖拳头,往加尔布雷思下巴挥了一拳,力道似乎不小。加尔布雷思的头往旁偏了大约半英寸。 “别这样,”他说,“你太拼命了,局里的事怎么办?”他突然瞅了我一眼,再回头看看胖局长,“要不要我告诉他?” 富尔威德看着我,看我对这场戏有什么反应。我张开嘴巴,脸上摆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活像一个在上拉丁文课的傻小子。 “好,你告诉他啊。”他咆哮说,晃了晃他的拳头。 加尔布雷思把一条大粗腿抬上桌角,将烟斗熄灭,伸手去抓威士忌,然后用局长的杯子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擦擦嘴,咧嘴一笑。他咧嘴时,嘴巴整个张开,那一口牙可以让牙医撸起袖子,双手伸进去忙活一整天。 他很平静地说:“我和邓肯冲进那个地方的时候,你昏倒在地。那个瘦家伙拿着木棍骑在你身上,那娘儿们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身边堆了一大堆报纸。然后那个瘦家伙开始胡说八道。这时,突然有只狗在后面乱叫,我们往那个方向看时,那娘儿们就趁机从报纸堆里掏出一把锯短的十二口径猎枪指着我们。还能怎么办?我们只能就范。她的枪绝对能打中我们,我们的枪却可能打不中他们。然后那家伙从口袋里又掏出另一把枪,俩人把我们扭在一起,塞到一个全是麻药味儿的壁橱里,连绳子都没用。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他们开车走了。等我们挣脱开,屋里只剩下那个死人。所以我们只好跟记者这么说。现在,我们还没得到新消息。这跟你的故事是否吻合?” “差不多。”我说,“我记得那女人打电话报警了,不过我也有可能搞错。其余部分差不多,反正我被敲昏在地,什么都不知道。” 加尔布雷思狠狠瞪我一眼,局长盯着自己的大拇指。 “我醒来以后,”我说,“发现自己被关在二十九街的一家私人医院里,喝了掺麻醉剂的酒,院长姓松德斯特兰德。我被注射了大量药物,感觉自己就像洛克菲勒随身带的那枚硬币,随时可以打转。” “那个松德斯特兰德,”加尔布雷思沉重地说,“那家伙一直给我们找麻烦。我们是不是该给他点颜色看看,局长?” “农夫圣徒把卡尔马迪送进去一事罪证确凿,”富尔威德局长正经八百地说,“所以这中间必有勾结。我赞成。最好带卡尔马迪一起去。你想不想去?”他问我。 “可以吗?”我热心地问。 加尔布雷思看看威士忌酒瓶,小心翼翼地说:“农夫圣徒和他妹妹的赏金各是一千美元,如果我们逮到人,怎么分?” “你们不用算我的份,”我说,“我领薪水和津贴。” 加尔布雷思又咧嘴笑。他抖抖脚,开心地露齿而笑。 “成!你的车就停在楼下车库里。之前有个日本人打电话来报的案。我们就开你的车去,就咱们俩!” “我看你应该再带几个帮手。”局长迟疑地说。 “哼!就我和他足够了。他要不是硬汉一条,现在也不会在这儿走来走去。” “好吧,”局长高兴地说,“我们要先干一杯。” 但他还是有点紧张,他忘了豆蔻! 7 那地方白天看起来还挺怡人。前院的窗下种了一大丛秋海棠,三色堇像块圆地毯似的,铺在一株洋槐下。房子一侧的花架上爬满猩红的蔷薇,一只亮绿色的蜂鸟在爬满车库墙的豌豆花里飞进飞出。 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对富裕的老夫妇的家,是那种可以让上年纪的人在海边晒太阳晒个够的地方。 加尔布雷思在我车子边吐了口痰,把烟斗里的烟丝倒出来,拉开大门,阔步走过院子,用拇指在干净的铜门铃上使劲按。 我们等着。门上的铁格窗开了,一张蜡黄的脸伸出来盯着我们,头上戴着一顶硬挺的护士帽。 “开门,警察!”大个子咆哮。 一阵铁链响,门闩往后拉,门开了。那位护士有六英尺高,长胳膊,大手掌,正适合做执行酷刑的助手。她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我看到她在微笑。 “啊,加尔布雷思先生,”她尖声说,声调很高,但嗓音沙哑,“你好吗,加尔布雷思先生?想见医生吗?” “对,就是现在。”加尔布雷思边说边把她推开。 我们走进大厅。办公室的门关着,加尔布雷思把门踢开。我跟在他后面,护士还在我后面喋喋不休。 那位滴酒不沾的松德斯特兰德医生正喝着从一个酒瓶里倒出来的早餐酒。他稀疏的卷发被汗水浸湿,黏在一起,瘦骨嶙峋的脸上似乎多了好几道昨晚还没出现的皱纹。 他的手立刻从酒瓶上缩回来,扔给我们一个死鱼般的微笑,然后大惊小怪地说:“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不是交代过……” “你闭嘴,”加尔布雷思说完,拉了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你走开,大姐。” 那护士又念叨了几句才退出去,关上门。松德斯特兰德医生用眼睛上下打量我,一副很不爽的样子。 加尔布雷思把两个手肘都支在桌上,用大拳头撑住自己的腮帮子,像条毒蛇似的直勾勾盯着局促不安的医生。 似乎过了很久,他才几近轻柔地说:“农夫圣徒在哪里?” 医生圆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喉结在工作服领口上方跳动,胆汁似乎正往那对绿色的眼睛上冲。 “不要拖延时间,”加尔布雷思大吼,“你这家私人医院搞什么勾当我们一清二楚,窝藏逃犯,外加贩毒私娼。不过你想在这位来自大城市的私人侦探头上动土,那可是大错特错了。你那位在大城市里帮你撑腰的后台老板这回可帮不了你的忙。快说,农夫圣徒在哪里?还有那个女孩呢?” 我不禁想起,我从没在加尔布雷思面前提起伊泽贝尔·斯内尔,但他指的女孩就是她。 松德斯特兰德医生的双手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过度震惊似乎使他的不安增添了麻木感。 “他们人在哪里?”加尔布雷思又大吼一次。 门开了,大块头护士又冲了进来。“加尔布雷思先生,我们这还有病人啊!请替病人着想,加尔布雷思先生。” “你少在这儿多管闲事。”加尔布雷思转头对她吼道。 她在门边犹豫地站着。松德斯特兰德医生缓过神来,不过说话声仍是气若游丝,他疲倦地说:“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这时他一只手突然伸进工作服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枪。加尔布雷思往旁边一闪,整个人弹出椅外。医生朝他射了两枪,但都没射中。我的手摸着枪,但没把它拔出来。加尔布雷思坐在地板上哈哈大笑,右手从腋下掏出一把鲁格枪,看起来像是我的那把枪。枪响了,只响了一声。 医生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我没看到子弹射中他哪里。他的头往下,砰的一声敲在桌上,手里的枪跌落在地。他就这么脸朝下趴着,一动也不动了。 加尔布雷思拿枪指着我,从地上爬起来。我又看了那把枪一眼,没错,肯定是我的。 “这真是了解真相的好办法。”我随口说。 “把手放下,侦探。你别跟我耍滑头。” 我放下手。“真有意思,”我说,“我猜,这整场戏演下来,就是为了让医生做替死鬼吧。” “是他先开枪的,不是吗?”那名护士贴着墙慢慢靠近我。从松德斯特兰德医生采取行动开始,她就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她几乎快走到我身旁了。突然,我看到她右手拳头上的指关节,和手背上的毛,但已经太迟了。 我往旁边闪,但闪得不够快。她结结实实的一拳打得我脑袋像是开了花。我靠着墙爬起来,膝盖肿胀着。我脑子里拼命在提醒右手,不可以拔枪。 等我站直,加尔布雷思正对我狰狞地笑。 “你还是不够聪明,”我说,“你拿着我的鲁格手枪,这样计划就会败露,不是吗?” “原来你想到啦,侦探。” 护士欢快地说:“天啊,这家伙的下巴跟大象的脚底板一样硬,我手指头都快断了。 加尔布雷思的小眼睛里写着“去死”。“楼上如何?”他问那名护士。 “昨晚都出去了。要不要再试一拳?” “没必要?他又没拔枪,而且他太强硬了,你对付不了,宝贝。他需要的是线索。” 我说:“你得给这位宝贝每天剃两次毛。” 护士咧咧嘴,把硬挺的护士帽往后一推,一顶金色假发歪挂在她——应该说他——的光头上。他从白色护士服里掏出一把枪。 加尔布雷思说:“这叫自卫,懂吗?你跟医生干上了,他先开枪。你老实点,我和邓肯就会记得你的乖样子。” 我用左手揉揉自己的下巴,“听着,警官。我跟别人一样,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你在卡罗莱纳街上那栋房子里敲昏我,我没跟别人说,也没拆穿你。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时候到了自然会让我知道。现在我可以猜到你的理由是什么了。我猜你知道农夫圣徒在哪里,要不就是能查出他在哪儿。农夫圣徒知道姓斯内尔的女孩在哪里,因为她的狗在他手上。我们俩做个交易,大家合作共赢。” “我们已经得到好处了,笨蛋。我答应医生带你回来给他玩玩,我派邓肯假扮护士,帮他对付你,但其实他才是我们想对付的人。” “好,”我说,“那我有什么好处?” “也许是再多活一阵子。” 我说:“是吗?我不是吓唬你,你回头看看背后墙上那扇小窗。” 加尔布雷思没有动,也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个嘲讽的笑容爬上他嘴角。 那个男扮女装的邓肯却看了一眼——然后大叫一声。 后面那道墙的高处角落里,有一面正方形的彩色玻璃小窗,刚才已被无声无息地打开。我的视线越过加尔布雷思的耳朵,盯着窗口,盯着架在窗沿上那把机枪的黑色枪口,以及枪口后那对黑眼珠子。 上次对狗温言软语的声音说:“把枪放下如何,护士大姐?还有桌旁那位,把手举起来!” 8 大块头警官张大嘴巴喘气,整张脸突然绷紧,一转身,手中的鲁格枪发出沉重的响声。 机枪一阵扫射。我猛地扑向地板。加尔布雷思在桌旁一软,两腿交叉向后倒下,鲜血从他鼻子和嘴里冒出来。 穿着护士制服的警察脸色变得和护士帽一样白。他把枪往外一扔,双手举起,好像在拼命抓天花板。 四周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儿。农夫圣徒在小窗口处对着下方说话,话是对屋外的某人说的。 有一扇门打开了又关上,走廊上传来一阵跑步声。我们房间的门突然大开,圣徒戴安娜两只手各握一把机枪冲进来。真是个英气逼人的女人,个子高挑,装扮利落,头戴一顶俏皮的黑帽,握枪的双手戴着手套。 我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一直放在显眼的地方。她平静地对着窗口说话,眼睛却没往上看。 “好了,杰瑞,我能搞定他们。” 农夫圣徒的头、肩膀和他的机枪消失在窗口,只留下一片蓝天,和远处一棵大树稀疏的枝丫。 走廊砰的一声响,大概是一双脚从梯子上跳下来的声音。房间内有五座雕像,两座已经倒了。 看这架势还得再死两个人,必须有人采取行动。从农夫圣徒的角度来看,他除了赶尽杀绝,没有别的办法。 这场戏演砸了,因为有人并不是在演戏。我再试了一次。我越过女人的肩膀看过去,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哑声说:“嗨,麦克。来得正是时候。” 我当然骗不了她,不过却把她惹急了。她挺直身体,右手朝我开了一枪。那把枪对女人而言是把大枪,她开了一枪后,另一把枪也跟着射击。我没看到子弹射中哪里,因为我已经朝她扑了过去。 我用肩膀撞她的大腿,她向后仰倒,头撞到门柱上。我毫不留情地敲掉她手腕上的枪,踢上门,抬起手,用钥匙上锁,然后爬回来,以躲避拼命踩我鼻子的高跟鞋。 邓肯叫道:“小心。”然后向掉在地上的枪扑过去。 “想活命就小心窗口。”我对他咆哮。 接着,我躲到桌子后面,从松德斯特兰德医生的尸体下拖出电话,拼命往远离门的方向扯。我躺在地上,抱着电话开始拨号。 戴安娜看到电话,大吃一惊。她尖叫道:“我被困住了,杰瑞!他们把我困住了!” 当我对着懒洋洋的接线员大吼时,机枪开始对着门扫射。 泥漆和碎木满屋飞舞。子弹落在松德斯特兰德医生的尸体上,尸体不断抖动,像是一股寒流把他冻醒了。我丢开电话,抓起戴安娜的枪,开始从门的内侧反击。从一道大裂口中,我看到一片衣服布料,于是对准它开枪。 我看不见邓肯在干什么,后来我知道了。一颗肯定不是从门外飞进来的子弹,直接从戴安娜的下巴穿进脑袋。她又倒下了,再也没起来。 另一颗也不是从门外进来的子弹打翻了我的帽子。我往旁边滚,对着邓肯大叫。他的枪划出一道弧线,枪口瞄准我。他的嘴像野兽似的,龇着牙。我又大叫一声。 四个小红点突然呈对角线出现在邓肯穿着护士制服的胸膛上。在他倒下的瞬间,血就渗开了。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是我报的警,警车朝我这个方向开来,声音越来越大。 机枪骤然停止。有只脚往门上踹了一下。门抖了抖,但锁并没有松开。我在离锁头很远的地方,朝那只脚又开了四枪。 警笛越来越响。农夫圣徒不得不走。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外面的走廊上。一记摔门声,然后是车子在巷尾发动的声音。警笛声越来越近,而汽车驶离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爬到女人面前。她的脸上和头发上全是血,外套前面湿了一片。我摸摸她的脸,她慢慢睁开眼睛,仿佛眼皮有千斤重。 “杰瑞……”她轻声说。 “死了,”我狠心撒了个谎,“伊泽贝尔·斯内尔在哪儿,戴安娜?” 她闭上双眼,泪光闪动。人之将死的眼泪。 “伊泽贝尔在哪儿,戴安娜?”我恳求她,“你就当行善积德,告诉我吧。我不是警察,我是她朋友。告诉我,戴安娜。”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那双眼睛勉强睁开一半,低声耳语道:“杰瑞……”然后渐渐地断了气,眼睛也合上了。她的嘴巴又动了一下,最后呼出的字眼听起来好像是“蒙特”。 她就这样死了。 我慢慢站起来。警笛声震耳欲聋。 9 天色已晚,对街那栋办公大楼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灯。我在富尔威德的办公室里待了一整个下午,把故事重复了二十遍。我所说的,全是真的。 警员进进出出,有研究弹道和采集指纹的,有作笔录的,有记者,有半打大城市来的警官,甚至有一位联合新闻网派来的记者。那名记者直言对拿到的通报很不满意。 胖局长一身大汗,满腹狐疑。他脱了外套,腋窝黑黑的,短短的红发像被烫焦了似的全卷起来。他不确定我到底知道多少,所以也不敢套我的话,只能时而对我大吼大叫,时而对我哭哭啼啼,然后趁休息时设法把我灌醉。 我渐生醉意,但我喜欢这样。 “难道没有人说了什么吗?”他第一百次哀求我。 我又喝了一杯,双手一摊,一脸无辜。“什么都没说,局长,”我像只猫头鹰似的瞪大眼睛说,“要是说了,我一定会告诉你,他们都死得太突然了。” 他捏住自己的下巴,扭了一下。“奇怪!”他瞟我一眼,“地板上躺了四个死人,你却一根毛都没伤到。” “我是唯一一个,”我说,“趁着没死就躺倒在地板上的人。” 他抓住自己的右耳开始扯。“你才来这里三天,”他说道,“短短三天,我们这里发生的罪案就比你来之前全加起来还多。这不正常啊!我大概是在做噩梦。” “你不能怪我,局长,”我埋怨说,“我是来找那个女孩的,而且现在还在找她。我可没叫农夫圣徒和他妹妹躲在你城里。我发现了他,也通知了你,可是你的手下却瞒着你。而且,也不是我为了不让松德斯特兰德医生讲话,就把他开枪打死。还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假护士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富尔威德大吼,“可是,现在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到了我手上。我现在有机会破案吗?我干脆去钓鱼算了!” 我又喝了一杯,很开心地打了个嗝。“不要这样说嘛,局长,”我宽慰他说,“你曾经在这里成功打击了黑帮,现在还可以再来一次。这件案子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他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想在尽头那面墙上捶一个洞,然后往自己的椅子里一瘫。他生气地瞪我一眼,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但没喝。他大概觉得酒进我的胃里会对他更有利。 “我跟你做个交易,”他吼道,“你立刻回圣安吉洛,我就把松德斯特兰德医生死在你枪下这件事给忘了。” “你对一个需要赚钱糊口的人说这种话,不太好吧,局长?你知道我的枪在哪里啊。” 他黑着脸,用眼睛替我量了量定制棺材的大小。心情平复后,他拍了一下桌子,痛快地说:“你说得对,卡尔马迪。我怎么能这么做呢?你得找到那个女孩儿,对不对?好吧,你这就回旅馆去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我加班,明早我们再见。” 我又喝完了瓶子里剩下的那一小口酒。我觉得好极了。我跟他握了两次手,踉踉跄跄地走出他的办公室,走廊上灯火通明。 我走下市政府的台阶,绕到旁边的警察局车库。我的蓝色克莱斯勒又回来了。我不再装醉,继续沿街向海滨走去,接着沿宽阔的水泥步道走向两个游乐码头和豪华饭店。 日落时分,码头上的灯光开始亮起。最亮的主灯在游艇俱乐部港口防波堤外闪烁,来自一艘抛了锚的小游艇。一个男人站在白色烤肉架后面,边用长叉烤着一串串小香肠,边叫卖着:“饿了吗?各位!这里有上好的热狗!饿了吗?各位!” 我点燃一根烟,站在那儿看海。突然,远处一艘大船亮起灯来。我望着灯光,它们并没有移动。我走到那位卖热狗的男人身旁。 “抛了锚的?”我指着那艘船问他。 他转过身,瞧了瞧,轻蔑地皱皱鼻子。 “妈的,那不是海上赌场嘛。他们叫它‘永不航行之船’,因为它哪里都不去。如果你想受骗上当,就可以上去试试。没错,先生,那就是赫赫有名的‘蒙特西托号’。要不要来根刚出锅的热狗?” 我在他柜台上放了一枚二毛五的硬币。“你留着自己吃吧,”我轻声说,“出租车在哪儿打?” 我身上没带枪,所以,我回旅馆去拿我的备用枪。 戴安娜临死前说过“蒙特”两个字。 也许她最后那口气不够长,没法说完“蒙特西托号”。 回到旅馆后,我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好像吃了迷魂药似的。醒来时,已经晚上八点。我饿坏了。 从旅馆出来时,有人跟踪我,但没跟住多久。这么干净的小城,警察当然没机会成为高明的跟踪人员。 10 才花了四十美分,就乘坐了老长一段路。用旧快艇改造的水上出租车穿过一片游艇停泊区域,绕过防波堤。海在涨潮,浪打在小艇上。除了那名看起来不好惹的船长之外,小船上只有我和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天一黑,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亲嘴。 我凝望身后的城市灯火,试着把反胃的晚餐往下咽。岸上的灯光像散落的钻石,串连成一条珠宝手链,装扮着夜晚的橱窗。然后它们在浪尖上晕成一片橘黄色的柔光。水上出租车迎着浪花,像艘冲浪小船似的上下颠簸。夜空里浮着冷雾。 蒙特西托号的舷窗越来越大。水上出租车转了个四十五度角的大弯,利落地歪靠在灯光灿烂的大船吊桥旁。引擎慢慢熄火,在雾中回了一下火。 一个黑眼珠、嘴型像劫匪的男孩穿着贴身蓝色制服夹克,牵着女士的手帮她下艇,又殷切地扫视了她的男伴,把他也送上船。他看我的眼神给了我某种暗示,他有意无意地撞上我的枪套给了我更多暗示。 “不行。”他轻声说,“不能带。” 他朝司机抬抬下巴,船长对准一根缆柱抛下一个短绳套,稍稍转动方向盘,然后跳到吊桥上。他走到我身后。 “不行。”穿制服的男人咕哝说,“不准带家伙上船,先生。抱歉。” “我的枪从不离身,”我告诉他,“我是私人侦探。我会把枪寄存在柜台的。” “抱歉,先生,柜台不能寄存枪支。请回吧。” 水上出租车司机勾住我的右手腕。我耸耸肩。 “请上船,”司机在我身后大喊,“我欠你四十美分,先生,咱们走吧。” 我回到小船上。 “好吧,”我对穿制服的人说,“如果你们不想赚我的钱,拉倒。但这是什么狗屁待客之道……” 船往回开,劈开涨潮掀起的海浪,他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脸上狡猾的笑容。 回程的时间似乎比较久。我没跟司机说话,他也没跟我说话。等我登上码头的浮梯时,他在我背后嘲讽地说:“哪天等我们生意清淡的时候再来吧,侦探。” 差不多有半打等着上船的客人看着我。我经过他们身边,穿过码头接待室的门,朝连接陆地的台阶走去。 一个穿着脏球鞋、油腻腻长裤和一件破烂蓝背心的红发壮汉从栏杆旁直起身子,不经意地撞了我一下。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轻声说:“怎么啦,条子?上不了那艘贼船?” “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最擅长聆听。” “你是谁?” “叫我红头吧。” “别挡路,红头,我很忙。” 他悲伤地笑笑,碰碰我左侧,“这样的家伙藏在薄西装里也太鼓了吧,”他说,“你想上船?可以办到,只要你有个好理由。” “这个理由值多少钱?”我问他。 “五十美元。如果你在我船上流血,还得再加十元。” 我往前走。“少算你二十五块,”他着急地说,“以后你没准还会带朋友来,对吧?” 我又往前走了四步,然后半回过身来说:“成交。”接着继续往前走。 在灯光耀眼的游乐码头脚下,有一座五光十色的探戈舞池,虽然时间还早,舞池里却已挤得水泄不通。我走进去靠墙站着,看着电子指示器上显示的数字,发现一位庄家在柜台下用膝盖比画“中张顺子”的暗号。 一大片蓝色出现在我身旁,我闻到了烟味儿。他的声音轻柔低沉:“要帮忙吗?” “我在找一个女孩,但我想一个人找。你干什么营生?”我没有看他。 “哪儿有钱去哪儿。我喜欢吃,本来在警察局里当差,可是他们把我踢出来了。” 我喜欢他告诉我这些。“你说的是实话。”我说。眼睛看到庄家用拇指把手里的牌发到错误的数字上,再看到坐在对面的人用拇指把那张牌拿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红头在咧嘴笑,“你来我们小城以后,我观察你好一阵子了。咱们这么办吧,我有一艘船,可以抄近路,而且我能打开一道卸货舱门。我偶尔会替一个人带货。甲板下的工作人员并不多。你觉得如何?” 我掏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二十美元和一张五美元钞票,揉成一团塞进一个油腻腻的口袋里。 红头轻声说“谢了”,然后就走开了。我让他先走一段路,再跟上去。即使在人潮里,像他这么高大的人也很好跟踪。 我们经过快艇港口,走过第二道游乐码头。之后,灯光开始减少,人群也稀疏起来。一道短短的黑码头伸进水中,周围停满了船,我的领路人往那个方向走去。 他几乎快走到头了,最后在一段木梯前才停下来。 “我去把船开过来,”他说,“热引擎的时候会很吵。” “听着,”我急切地说,“我忘了要给一个人打电话。” “没问题,打吧。” 他带我沿着码头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跪下来——钥匙链上的钥匙叮当作响——打开了一把挂锁。他除掉外部的伪装,从里面拿出一部电话,对着听筒听。 “还没坏,”他的声音里有笑意,“肯定是哪个贼的。打完别忘了锁上。” 他无声无息地隐入黑暗中。我听着海浪拍打在码头木桩上的声音足足十分钟之久,其间夹杂着海鸥在黑暗里打转时的翅膀声。接着,远处传来马达的轰鸣声,响了好几分钟。噪音突然停止,又过了几分钟,有个东西敲敲木梯脚,低沉的人声从下面传来:“都好了。” 我急忙拿起电话,拨了个号,找富尔威德局长。他已经回家了。我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这回是个女人接的电话,我说我这里是总局,要找局长。 我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听到了胖局长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嘴里塞满了烤土豆。 “喂?就不能让我好好吃饭?谁啊?” “卡尔马迪,局长。农夫圣徒在‘蒙特西托号’上。可惜不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 他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大吼起来。我直接撂下电话,把电话放回小隔间,上锁,然后爬下木梯去找红头。 他开着那艘黑色的大快艇滑过黑黝黝的水面,排气管没什么噪音,只是船舷旁边一直在冒泡。 从水面看过去,城市灯火再次被晕染成一片柔光。蒙特西托号的舱门再一次变大变亮,丰满起来。 11 轮船面向外海的那一侧没装照明灯。红头把快艇的马达转速调到最低,从轮船突出的船尾底下绕进去,慢慢往油腻腻的钢板靠近。 双层铁门在我们面前高高耸起,门前是一道油腻的铁缆索。快艇轻撞蒙特西托号的老旧船壳,海水在我们脚底轻拍着快艇的底部。前警察红头的庞大身影从我身旁升起,他往黑暗里抛出一条盘绕的绳索,绳子碰到某样东西又弹了回来。红头把它扯紧,在马达罩上突起的地方绕了一圈。 他轻声说:“那船跟赛马跨过越野障碍时跳得一样高,我们得爬上钢板。” 我握住方向盘,把快艇的船头紧贴滑溜溜的大船,红头抓住平贴船侧的一道铁梯,在黑暗里往上爬。他喘着粗气,调整自己身体的角度,鞋在湿漉漉的金属梯上不断打滑。 过了一会儿,上头一阵嘎吱作响,一道微弱的黄光射入雾蒙蒙的夜空。我看见一扇沉重的门的轮廓,以及背着灯光缩头的红头。 我随后也攀上铁梯。真不容易。我气喘吁吁,腰酸背痛。钢板上堆满了木箱和木桶,大老鼠向黑暗角落里四处奔逃。红头把嘴贴到我耳朵旁。 “从这里很容易走到锅炉间的小过道上。他们会开一个辅助炉,用来烧热水和供应发电机,那里会有一个人,我来对付他。楼上的船员可就翻倍了。到了锅炉间,我会指给你看一个没有装格栅的通风口,那里直通甲板。之后就靠你自己了。” “你在船上一定有亲戚。”我说。 “这你别管。一个人整天在海滩上闲荡,总会认识些人,可能我认识的那群人刚好喜欢捣乱。你很快就会回来吗?” “我可能会在甲板上引起不小的乱子,”我说,“给。” 我从皮夹里又掏出几张纸钞,往他身上塞。 他摇摇红脑袋:“不,那是回程的船费。” “我现在就付钱,”我说,“就怕我坐不上了。快把钱收下,免得我哭出来。” “好吧,谢了,兄弟。你是个好人。” 我们穿过木箱和木桶,那道黄光来自前方一条走道。我们沿着那条道走到一扇窄窄的铁门前,门后便是舱内小走道。我们蹑手蹑脚走进去,走下一道油腻腻的钢梯,听见燃油炉发出的嘶嘶声。我们穿过堆积如山的烙铁,朝嘶嘶声走去。 在角落里,我们看到一个脏兮兮的矮个子意大利人,他穿一件紫色丝衬衫,坐在一张用铁丝缠成的办公椅上,在一个电灯泡底下,戴着银边眼镜看报纸,点读报纸的食指黑乎乎的。 红头轻声说:“嗨,矮子!家里的孩子们都听话吗?” 意大利人张大嘴,手迅速往外伸,红头一拳挥过去,把他掀翻在地。我们把他那件紫衬衫撕成一条条的,用这些布条绑他的手脚,塞他的嘴巴。 “实在不应该揍戴眼镜的人,”红头说,“问题是你爬过通风口的时候,下面的人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上面的人却什么都听不见。” 我说要是我也会出手。然后我们把那五花大绑的意大利佬丢在地板上,找到那个没有格栅的通风口。我和红头握握手,说希望后会有期,然后开始爬通风口里的梯子。 里面又冷又黑,雾蒙蒙的空气直往下灌,往上爬的路似乎很长。三分钟后感觉像过了一个钟头似的——我爬到顶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吊在轮船甲板吊艇柱上的救生艇若隐若现,其间传出细微的耳语声。我脚下传来重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