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零点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6039
[book_dec]一段变心与背叛的过往,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女人,三对陷入感情纠葛的年轻男女。在海鸥角的聚会上,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悲剧的降临。谋杀其实早已开始,它默默无声地经历了起因、过程,并在某一特定时间、某一特定地点达到最高潮。谋杀本身就是故事的结局,是零点时刻。
[book_img]Z_10938.jpg
[book_chapter]序幕
[book_title]序幕:十一月十九日
献给罗伯特·格雷夫斯[罗伯特·冯·兰克·格雷夫斯(Robert von Ranke Graves,1895—1985),英国著名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
亲爱的罗伯特:
既然你那么诚挚地说你喜欢我的故事,我就斗胆把这本书献给你了。我只求你在阅读时千万要口下留情(毫无疑问,你近来的大肆评论已经让你在这方面愈加老辣犀利了)。
这仅是个供你消遣的故事,可不是让格雷夫斯先生用来做文学批判对象的啊!
---你的朋友
围在壁炉前的这群人几乎清一色全是律师或者法律界人士。这其中有律师马丁代尔,王室法律顾问鲁弗斯·洛德,因“卡斯泰尔斯”一案而名噪一时的小丹尼尔斯,此外还有几名大律师,包括贾斯蒂斯·克里弗先生,来自刘易斯和特伦奇公司的刘易斯,以及年迈的特里夫斯先生。特里夫斯先生快八十岁了,老成干练,是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的成员,同时也是那里最著名的律师,据说他了解的隐秘历史比全英格兰任何人的都多,而且还是个犯罪学方面的专家。
不动脑子的人会说,特里夫斯先生应该写写自己的回忆录。但特里夫斯先生可是心如明镜,他明白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尽管已经引退多年,早就离开了那种唇枪舌剑的日子,不过在他自己的这个圈子里,整个英格兰还没有谁的意见能够像他的那样受到同行如此的推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那轻声细语而又一丝不苟的嗓音响起,总会引来全场一片毕恭毕敬的肃静。
此时此刻,他们谈论的话题是关于一桩当天刚刚在老贝利[位于英国伦敦的中央刑事法庭]审毕的广受议论的案子。那是一桩谋杀案,在押的嫌犯被无罪释放了。现在这群人正忙于把这个案子再翻出来重审,同时各自发表着法律上的评判。
控方犯了“依赖一名证人”的错误——老德普利奇应该已经意识到他甩给了辩方一个多好的机会。而年轻的亚瑟则充分利用了那个女仆提供的证词。虽然本特莫尔在结案陈词中已经极其公正地把案情引向了正轨,但祸根其实早已埋下——陪审团相信了那个女孩说的话。陪审团就是这么古怪,你永远都猜不透他们会采信什么,不采信什么。不过一旦你让某个念头在他们的脑子里扎了根,任何人就再也别想让他们改变看法了。他们相信那个女孩所说的关于撬棍的事情是实话,就是这么回事。医学证据有点儿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所有那些艰深冗长的科学术语啊——搞科学的这帮家伙作为证人实在是糟糕透顶。即使面对一个简单问题也要支支吾吾半天,就不说是或不是;还总是说些“在某种情况下是可能发生的”之类模棱两可的话!
他们开始各抒己见,当谈话声变得零零星星,有一搭没一搭时,大家心里都产生了一种缺少点儿什么的感觉。一张张脸依次看向了特里夫斯先生。因为特里夫斯先生迄今为止还一言未发。渐渐地,大伙儿的期待之情越来越明显,他们都在等着这个最受推崇的同行发表一锤定音的高见呢。
特里夫斯先生向后靠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他的眼镜。这片古怪的沉寂令他猛然抬起头来。
“嗯?”他说,“怎么回事儿?你们在问我什么吗?”
年轻的刘易斯开口了。
“先生,我们刚才正在讨论拉蒙尼的那件案子。”
他满怀期待地停顿下来。
“是啊,是啊,”特里夫斯先生说,“我也在琢磨它呢。”
一阵满溢着敬意的肃静。
“但是我恐怕,”特里夫斯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擦着眼镜,“有些异想天开了。没错,异想天开。我猜这是上岁数的缘故吧。到了我这把年纪,只要你乐意,就可以拥有异想天开的权利啊。”
“是的,的确如此,先生。”年轻的刘易斯接口说道,但他看上去却是迷惑不解。
“我呢,”特里夫斯先生说道,“没怎么想你们提出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法律问题——尽管它们挺有意思——假如裁决结果跟现在不一样的话,还真是会有很好的上诉理由呢。我倒是在想……不过我现在还不打算深谈。呃,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在想的不是那些法律问题,而是这个案子里的人。”
每个人看上去都大吃一惊。他们也考虑过这个案子里的人,不过却只是把他们当成证人,只是关心他们的证词可不可靠而已。甚至都没有人去大胆猜测一下嫌犯究竟是否像法庭宣布的那样清白无辜。
“你们也知道,人啊,”特里夫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高矮胖瘦,各式各样。有些人聪明睿智,而更多的人则没有脑子。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兰开夏,苏格兰——那个餐馆老板是意大利人,而那个学校的女老师是从美国中西部的什么地方来的。所有人都被卷进了这件事当中,最后在十一月一个阴沉沉的日子里,大家在伦敦的法庭里聚齐了。每个人都在这里扮演了一个小角色。整件事情则是以谋杀案的审判收了场。”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轻巧而有节奏地敲着自己的膝盖。
“我喜欢好的侦探故事,”他说,“但是,要知道,它们打一开头就是错的!它们都是以谋杀为开端,而谋杀应该是结尾。故事其实在那之前早就开始了,有时甚至可以追溯到多年以前,是各种各样的原因和一系列的事件把某些人在某一天的某个时间带到了某个地点。就拿那个小女仆的证词来说吧,若非那个厨房女佣抢了她的男朋友,她不会在一气之下辞了那份工作跑去拉蒙尼家,自然也就不会成为辩方的主要证人。那个朱塞佩·安东内利,帮他的兄弟代职一个月。他那个兄弟真是有眼无珠,朱塞佩那双敏锐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他就看不出来。要不是那个警员爱上了四十八号房的厨娘,他也不会那么晚了还在自己的辖区转悠……”
说到这儿,他轻轻点了点头。
“所有这些都汇集到特定的一点……然后,只待时机一到——便一拥而上!零点时分,关键时刻。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汇于零点……”
紧接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汇于零点……”
然后,他迅疾而轻微地哆嗦了一下。
“您觉得冷了吧,先生,来,离火近一点儿。”
“不用,不用,”特里夫斯先生说道,“只不过是打了个寒战而已。好啦,我必须得回家去了。”
他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然后缓步踱出了房间。
屋内一阵出奇的寂静,随后王室法律顾问鲁弗斯·洛德议论说可怜的老特里夫斯真是上年纪了。
威廉·克里弗爵士说道:
“一个敏锐的头脑——极其敏锐——只是岁月终究不饶人啊。”
“心脏也不太行了,”洛德说,“我相信他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
“他可保养得相当好。”年轻的刘易斯说道。
也就在此刻,特里夫斯先生正小心翼翼地坐进他那辆行驶平稳的戴姆勒轿车。车子把他送到了一所坐落在一个安静街区的宅子。一名殷勤的贴身男管家帮助他脱掉外套。特里夫斯先生走进了燃着炉火的书房。他的卧室就在另一边,出于对心脏情况的考虑,他从来不上楼。
他在炉火前坐下来,把信件拿到跟前。
他的心思还依然停留在刚才在俱乐部时他所说的那番异想天开的话上。
“就算是此时,”特里夫斯先生暗自思忖道,“也会有某出戏——某件即将发生的谋杀案——正在酝酿之中呢。要是让我来写一个引人入胜的血腥犯罪故事的话,我就会从一个老年绅士坐在炉火前,拆开他的信开始写起。让他在浑然不觉之中——走向零点……”
他撕开了一个信封,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着他从里面抽出来的那张信纸。
突然之间,他的神情大变,从浪漫的想象一下回到了现实当中。
“天哪,”特里夫斯先生说道,“这可太讨厌了!真是,这太让人心烦了。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会改变我的所有计划的。”
[book_chapter]“一开门,所有的人都在那里”
[book_title]一月十一日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男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闷哼了一声。
负责这个病房的护士从她的桌后站起身,向他走来。她调整了一下他的枕头,并帮他摆好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安格斯·麦克沃特只能咕哝一声来表达谢意。
他的内心正承受着反抗和怨愤情绪的煎熬。
本来此时此刻一切都应该结束了的。他也本该得到了解脱!可都怪那棵从悬崖峭壁上长出来的该死的蠢树!还有那些全然不惧冬夜严寒,非要跑到悬崖边上去约会的多管闲事的情侣!
要是没有他们(以及那棵树!)的话,这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一猛子扎进深深的冰水中,兴许还会扑腾几下,然后便陷入永眠——一条百无一用的生命就此终结。
而现在他在哪儿?拖着一个摔坏了的肩膀荒唐可笑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得等着因为试图自杀而接受治安法庭的传讯。
命是他自己的,难道不是吗?
而且如果他自杀成功了,他们估计也会把他看成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假装虔诚地给他下葬的。
精神失常,真要命!他的头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对于一个处于他这种境地的人来说,自杀才是最合逻辑最明智的选择。
穷困潦倒到了极点,疾病缠身无望恢复,老婆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没有工作,无人关爱,金钱、健康和希望一样儿都不剩,自行了断无疑是唯一行得通的解决方法了吧?
而此时,他却身陷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窘境。用不了多久他就得接受一个道貌岸然的治安法官的训诫,只因为他做了这么一件于自己有益并且顺理成章的事儿,要知道,这条命可是属于他的,而且只是属于他的啊。
他生气地抽了抽鼻子,一股热浪涌遍全身。
护士又出现在他的床边。
她很年轻,一头红发,长着一张和蔼亲切中带着点儿茫然的脸。“您觉得很疼吗?”
“不,我不疼。”
“我给您一些能帮您入睡的药吧。”
“你什么药都别给我。”
“可是——”
“你觉得我就忍受不了这一点点的疼痛和失眠吗?”
她莞尔一笑,温柔中带有几分傲气。
“医生说您可以吃点儿东西了。”
“我不关心医生说什么。”
她整了整他的被子,把一杯柠檬水拿得离他近了些。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我有点儿粗鲁。”
“噢,没什么的。”
对于他的臭脾气她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这让他有些生气。即便这么闹也无法穿透这个护士身上那层满布着恣意冷漠的铠甲。在她眼里,他只是个病人——而非一个男人。
他说:“多管闲事——全都是多管闲事……”
她用责备的口吻说道:
“哎,哎,这么说可就不太合适了。”
“合适?”他反问道,“合适?我的老天爷啊。”
她平静地说道:“到明天早上您就会觉得好些了。”
他咽了口唾沫。
“你们这帮护士。你们这帮护士啊!你们根本就是不通人情!”
“可您看,我们知道什么对您最好。”
“这才是最可气的地方呢!包括你、医院,还有这个世界,不停地多管闲事!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对别人最好。我想要自杀,你明白吗,啊?”
她点点头。
“我要不要从那个悬崖上跳下去是我自己的选择,关别人屁事。我已经活腻味了!”
她轻轻地啧啧几声,表示出某种抽象的同情。他是个病人,而她正通过让他充分发泄来安抚他。
“要是我想的话,凭什么不能自杀?”他问道。
她非常严肃地回答说:
“因为那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她带着几分疑惑瞅着他。她自身的信念倒是没有发生动摇,只是由于拙于言辞,她实在解释不清自己对此的看法。
“呃……我是说……自杀是没有道理的。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必须活下去。”
“凭什么?”
“嗯,总得考虑考虑其他人吧,不是吗?”
“对我来说用不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我死了而受损丝毫。”
“您难道没有亲属吗?没有妈妈或者姐妹之类的?”
“没有。我曾经有个老婆,但她离开了我——离开得好极了啊!在她眼里我一无是处。”
“那你肯定也有些朋友吧?”
“不,我没有。我不是那种好打交道的人。听好了,护士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也曾经是个乐天派,有一份好工作,还有个漂亮的老婆。后来出了一起车祸,我老板开的车,而我坐在车里。他想让我说车祸发生时他的驾驶速度没超过三十迈,其实不然,他当时开得都快五十迈了。车祸中没死人,没这方面的问题,他只不过是想跟保险公司证明自己没什么错误。呃,我不愿意按他的要求去说,那是个谎言,而我从不撒谎。”
护士说:“嗯,我觉得你做得对,完全正确。”
“你真这么想?可结果我这个牛脾气害我丢了饭碗。我的老板发怒了,他还阻止我找别的工作。我老婆烦我总是闲待着找不着活儿干,于是就跟我曾经的一个朋友跑了。他干得不赖,算是飞黄腾达了。而我只是得过且过,日子每况愈下。后来我又养成了喝点儿小酒的习惯,可那也没法帮我保住自己的饭碗。到最后,我的身体完蛋了——五脏六腑都喝伤了——医生告诉我永远都好不了了。这下子就真的没什么活头儿了。最简单也最利落的做法就是一死了之吧。我的命对我自己或者任何人来说都一无是处。”
小护士低声说道:“那可不好说。”
他笑了起来。这会儿他的脾气已经好些了。她那种有些天真的固执劲儿让他觉得挺有意思。
“我的好姑娘,我对别人还能有什么用啊?”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又不知道。你也许……某一天……”
“某一天?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下次我会确保十拿九稳的。”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哦,不,”她说,“现在你不会再自杀了。”
“为什么不会?”
“他们都不会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都不会的。”他现在是想要自杀的那帮人中的一个。就在他都已经准备要开口反驳的时候,与生俱来的诚实本性阻止了他。
他还会再自杀一次吗?他真的打算再试一回吗?
突然之间,他明白他不会了。没有什么理由。或许刚才她从专业的角度说出的那点就算是恰当的理由:一个人不会重复自杀。
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更加下定决心非要让她从道德伦理的角度认可他的观点。
“不管怎么说,我自己的生命,我有权利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不,不——你没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没有?我的好姑娘,为什么?”
她满脸通红,手里一边摆弄着挂在脖子上那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一边说道:
“你不明白。上帝也许会需要你。”
他吃了一惊,瞪大双眼。他真不想给这种孩子气的信念泼冷水,于是取笑着说道:
“我猜没准儿哪天我会拦下一匹脱缰的惊马,救下马上的金发小孩儿——嗯?是这个意思吗?”
她摇摇头,为了试图表达她那些心里明白却又解释不清的想法,她急切地开口说道:
“也许只是在某个地方……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在某个时间,身处某个地方……噢,我说不清楚,但你可能只是……只是某一天走在一条街上,仅仅这样就相当于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也许你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这个红发的小护士来自苏格兰的西海岸,她家族中的某些成员拥有“洞察能力”。
或许,她依稀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在九月的一个夜晚,一个男人走在一条路上,而由此避免了另一个人的惨死……
[book_title]二月十四日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人手中的钢笔从纸上一行行划过时的沙沙声。
没有人会看到纸上所写的内容。如果看到了,他们也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上面写的是一份清晰缜密的谋杀计划。
有时候躯体会意识到控制着它的头脑——那是在它顺从地听命于这个控制着它活动的异己之物的时候。另一些时候,头脑则会意识到它拥有并且控制着一副躯体,从而利用这个身体来达到它的目的。
此时坐在那儿写东西的身影正处于后一种状态之中。这是个充满智慧的头脑,沉着冷静,掌控自如。这个头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目的——要置另一个人于死地。为了最终达到这个目的,一个阴谋正在纸面上精心筹划。每一种偶然情况,每一种可能性都被考虑在内。这件事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个计划就像所有高明的计划一样,绝对不能机械刻板,在某些细节上必须有一些替代方案。而且,由于这个头脑很精明,它还知道必须要准备好相应精明的预案来应对意外情况的发生。但是阴谋的主线始终明确,并且已经经过了严密的验证。时间、地点、方法、谋杀对象……
这个身影抬起头来,用手拿起那几张纸,又仔细地通读了一遍。嗯,整件事情一清二楚了。
这张严肃的脸上掠过了一抹微笑。那是一抹有点癫狂的微笑。接着,这个人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如人是由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一样,眼前这个人也正在拙劣地模仿着造物主的那种喜悦之情。
是的,一切尽在计划之中——每个人的反应都有所预期和估计,每个人的善与恶都加以利用,使它们能够与这个邪恶的目的步调一致。
还缺少一样东西……
写字的这个人面带微笑,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日期——那是九月的一天。
随后,伴着一阵大笑,纸张被撕得粉碎,碎片被拿在手里穿过房间,丢进了熊熊烈焰当中。没有一丝疏忽。每一个碎片都被烧成了灰烬。现在,这个计划就只存在于它的制订者的头脑中了。
[book_title]三月八日
巴特尔警司正坐在早餐桌旁,他在缓慢而又仔细地读着一封信,那是他太太刚刚眼泪汪汪地递给他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因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张脸的样子就像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一般,看上去就耐久可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让人过目不忘。巴特尔警司从来不会使人联想到才华横溢这个词,无疑他并不是个聪慧过人的人,然而他身上具有某些其他的特质,难以形容,却又强劲有力。
“我真没法相信,”巴特尔太太一边啜泣一边说道,“西尔维娅啊!”
西尔维娅是巴特尔警司和他太太的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她今年十六岁,在梅德斯通[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的首府]附近的学校上学。
信是那所学校的女校长安姆弗雷小姐写来的。这是一封意思明确,态度恳切,措辞极有分寸的信。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系列的小偷小摸事件让校方伤透了脑筋,事情最后终于水落石出,西尔维娅·巴特尔已经坦白交代,安姆弗雷小姐希望尽早见到巴特尔先生和太太,以便“商讨一下这种状况”。
巴特尔警司把信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别担心,亲爱的,不会有事儿的。”
留下安慰和保证以后,他走出了屋子。
当天下午,巴特尔警司就来到了安姆弗雷小姐那间既有现代感又充满个人特色的会客室里,他正襟危坐,一双粗笨的大手放在膝盖上,面对着安姆弗雷小姐,想方设法让自己比平时看起来更像一个警察。
安姆弗雷小姐是一位颇有建树的校长。她极有个性——表现在很多方面,她思想开明,与时俱进,把遵守纪律和现代的自觉观念结合在了一起。
她的房间可以看作是米德威校风的代表。每一件东西都是清爽的燕麦色——大的广口花瓶里插着黄水仙,花盆里种的是郁金香和风信子。有一两件漂亮的希腊古董仿制品,两座高级的现代雕塑,墙上挂着两幅早期的意大利画作。在这一切的包围之中,安姆弗雷小姐自己则一袭深蓝套装,脸上的热切让人联想到认真负责的灵缇犬,厚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看起来很严肃的清澈的蓝眼睛。
“重要的是,”她以清晰悦耳的嗓音说道,“这件事应该得到妥善的处理。我们必须要顾及姑娘本人,巴特尔先生。西尔维娅她自己!最重要的是——她的人生不应该以任何方式遭到破坏。绝不能让她承担负罪感,就算要责备她的话,也得非常非常谨慎。我们必须要弄清楚这些小偷小摸行为背后的原因。也许是一种自卑情绪在作祟?你知道,她不是特别擅长运动,或许她会有一种想在其他领域里出出风头的朦胧愿望,那种想要宣扬自我的渴望?我们必须要非常非常小心。这也是为什么我想先单独见见你的原因——我得让你记住,对待西尔维娅要非常非常谨慎。我再重复一遍,找到这一系列举动背后的原因极其重要。”
“安姆弗雷小姐,”巴特尔警司说道,“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脸上不露声色,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女校长。
“我一直对她很和蔼。”安姆弗雷小姐说。
巴特尔简洁地应道:
“谢谢您,校长。”
“要知道,我是真心喜爱并且理解这些小家伙们的。”
巴特尔并没有直接回应。他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安姆弗雷小姐,我现在想要见见我女儿。”
安姆弗雷小姐再一次告诫他,向他强调要小心谨慎,慢慢来,不要招惹一个正在成长为女人的女孩的反感。
巴特尔警司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他只是看起来面无表情。
最终她把他带到了书房。在过道里,他们从一两个女孩身边经过。她们毕恭毕敬地立正站好,眼睛里却满是好奇。在把巴特尔领进一间不像楼下那间彰显个性的小房间之后,安姆弗雷小姐说她要去把西尔维娅叫来,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将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巴特尔叫住了她。
“稍等一下,小姐,你是怎么认定西尔维娅该为这些……呃……娄子负责的呢?”
“我用的是心理学方法,巴特尔先生。”
安姆弗雷小姐威严十足地说道。
“心理学?嗯,那证据呢,安姆弗雷小姐?”
“没错,没错,巴特尔先生,我相当理解——你会这么想的。这是因为你的……呃……职业缘故吧。不过,心理学已经开始在犯罪学领域里得到了认可。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搞错,是西尔维娅自愿地承认了所有事情。”
“是的,是的,这个我知道。我只是问你从一开始怎么就认定她了呢?”
“是这样的,巴特尔先生,姑娘们柜子里丢东西的事情愈演愈烈,于是我把全校的人都召集在一起,告诉了她们这个事实。与此同时,我不声不响地观察她们的脸。西尔维娅的表情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种愧疚——一种困惑。我当时就知道是谁干的了。我不想就这件事跟她对质,而是想让她自己坦白。我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试验——一次词语联想测试。”
巴特尔点点头表示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这孩子全都承认了。”
这位父亲说:“我懂了。”
安姆弗雷小姐犹豫了片刻,随后走出了房间。
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巴特尔正站在那里望着窗外。
他慢慢回过身来,看着他的女儿。
西尔维娅就站在门里,门已经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的身材高挑,肤色黝黑,骨瘦如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她用羞怯而非挑衅的口吻开口说道:
“嗯,我来了。”
巴特尔沉思着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我真不该送你到这个地方来,”他说,“那女人就是个白痴。”
西尔维娅一时感到很错愕,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安姆弗雷小姐吗?噢,可她人可好了,我们都这么觉得。”
“嗯,”巴特尔说道,“要是她能像那样给别人灌输她自己的想法的话,那就还不算太傻。话虽这么说,米德威这个地方还是不适合你——尽管我事先也不知道——这种事在哪儿都有可能发生。”
西尔维娅双手交握,目光低垂,说道:
“我……我很抱歉,爸爸,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该觉得抱歉,”巴特尔气哼哼地说道,“过来。”
她慢吞吞地穿过房间,带着几分不情愿向他走过去。他用那双坚实的大手托起了她的下巴,紧盯着她的脸。
“走投无路了,是吧?”他和蔼地说。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
巴特尔缓缓地说道:
“你看,西尔维娅,我一直都很了解你,这里面一定有隐情。绝大多数人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弱点。这在通常情况下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你能够看得出来一个孩子贪吃、坏脾气或者爱欺负人这类的毛病。而你是个乖孩子,非常文静……性情温和……什么麻烦都不惹……有时候这倒会让我担心。因为假如有这样一个你没发现的缺点,那么当它显现出来的时候可能就会让你不知所措。”
“像我一样!”西尔维娅说。
“没错,就像你。在重压之下你垮掉了——而且还是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这种方式奇怪到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女孩突然不屑地说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见过的小偷足够多呢!”
“噢,当然了,我对他们了如指掌。这也正是为什么我很清楚你不是小偷,亲爱的——并非因为我是你父亲(父亲们对他们的孩子可没有那么了解),而是因为我是个警察。你从来没在这里偷过任何东西。小偷有两类,有一类是因为抵抗不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强大诱惑(而这种情况很少见——所以说一般诚实的正常人能够抗拒多么大的诱惑);另一类则差不多是把顺手牵羊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不属于任何一种。你不是个小偷,而是个非同寻常的说谎者。”
西尔维娅开口道:“可是——”
他继续说下去。
“你已经全都承认了吧?是啊,我都知道了。从前有一个女圣徒,带着准备分给穷人的面包出门。她丈夫不乐意她这么做,碰见她就问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她慌里慌张地说里面是玫瑰花——结果他揭开篮子一看,还真是玫瑰花——奇迹啊!现在如果你是圣伊丽莎白,带着一篮子玫瑰花出门去,碰见你丈夫问你拿的是什么的话,你肯定会惊慌失措,脱口说出‘面包’来的。”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温和地说道:
“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对吗?”
一段稍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女孩儿突然低下了头。
巴特尔说:
“告诉我,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把我们都叫到了一起,讲了一番话。我看见她的眼睛盯着我,我就知道她认为是我干的!我觉得我的脸红了——并且看到有几个女孩子在看着我。那滋味儿太难受了。接着其他女孩儿也开始看我,并且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我能看出她们都是怎么想的。后来有一天晚上,那个安普[安姆弗雷的简称]把我和其他几个人叫到这里来,带我们玩了一个猜词游戏——她说出一些词,我们回答——”
巴特尔表示厌恶地哼了一声。
“我能想到这是要干什么……而……而我好像整个人都被麻痹了。我努力试着不要说错词儿……尽量去想些不相干的事情……好比松鼠啊、花儿啊之类的……而安普在那儿盯着我,眼睛就像锥子一样——你知道吗,有点儿像那种烦人的监狱看守盯着犯人的眼神。再后来呢……情况就越来越糟糕了,终于有一天那个安普找我谈话,态度特别和蔼……非常善解人意……而……而我就忍不住哭了,跟她说是我干的……噢!爸爸,说出来真是种解脱啊!”
巴特尔轻敲着自己的下巴。
“我听懂了。”
“你能理解吗?”
“不,西尔维娅,我不理解,因为我不会那么做。要是有谁试图让我承认我没干过的事儿,我肯定会给他下巴上来一拳。不过我明白这件事儿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了——而这么一来,你们那个目光锐利的安普可算是白捡了个现成的与众不同的心理学案例,这跟那些歪曲理论的半吊子鼓吹者没什么两样。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澄清。安姆弗雷小姐在哪儿?”
安姆弗雷小姐偏巧正在附近转悠。听到巴特尔警司毫不客气的话语时,她那一脸表示同情的微笑顿时凝固了。
“为了替我女儿讨个公道,我必须要求你通知本地警方来调查此事。”
“可是,巴特尔先生,西尔维娅她自己——”
“西尔维娅从没有碰过这个地方任何一件不属于她的东西。”
“我很理解你,作为一名父亲——”
“我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说话,而是一名警察。通知警方来帮你解决这件事吧。他们会慎重调查的。我猜你们会发现那些失窃的东西被藏在了某个地方,而且上面刚好会有一整套指纹。小毛贼不会想到要戴手套的。我现在要带我女儿走了。如果警察找到了证据——货真价实的证据——证明她和失窃案有关的话,我会做好准备让她出庭,并且承担她理应承担的罪责,不过我一点儿都不为此担心。”
大约五分钟后,当他带着坐在旁边的西尔维娅驾车开出校门的时候,他问道:
“那个浅黄色头发,稍微带些卷儿,脸蛋儿特别红,下巴上有个斑点,一双蓝眼睛分得很开的女孩儿是谁?我在走廊里的时候和她擦身而过。”
“听起来像是奥利夫·帕森斯。”
“啊,好极了,如果最后查出来是她干的,我丝毫都不会惊讶。”
“她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吗?”
“没有,她看起来挺自命不凡的!这副冷静的自命不凡的嘴脸我在治安法庭上可见得多了!我愿意押一大笔钱赌她就是那个贼——不过你不会听到她坦白的——几乎不可能!”
西尔维娅叹了口气,说道:
“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样。哦,爸爸,我很抱歉!哦,我真的很抱歉!我怎么会这么傻,傻到这种地步呢?这件事真是让我难受极了。”
“啊,好啦,”巴特尔警司一边说,一边腾出扶着方向盘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嘴里念叨起他最喜欢的那一套老掉牙的安慰人的话,“你不用担心啦。这些事情都是用来考验我们的。没错,这些事就是来考验我们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book_title]四月十九日
阳光倾泻在内维尔·斯特兰奇位于欣德黑德的屋顶之上。
这是个四月天,却比即将到来的六月里大多数日子还要热,这种情况通常一个月里至少会发生一次。
内维尔·斯特兰奇正走下楼梯。他穿着白色的法兰绒运动套装,胳膊下夹着四把网球拍。
如果要从其他英国人里选出一个无所欲求的幸运儿代表的话,估计选举委员会肯定会挑内维尔·斯特兰奇。他是个一流的网球选手,还是个全能运动员,在英国民众中算得上家喻户晓。虽说从未站到过温布尔登的决赛场地上,不过他已经好几次闯过了首轮关,还有两次打进了混双的半决赛。或许,他没能成为冠军级网球选手的原因是他太像个全能运动员了。他会打几杆高尔夫球,游泳游得不错,还成功地攀登过几回阿尔卑斯山。他今年三十三岁,身康体健,眉清目朗,家里有的是钱,最近还娶了个极其漂亮的太太,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尽管如此,当内维尔·斯特兰奇在这个明媚的早晨走下楼来的时候,还是有一抹阴影伴随着他。那是一抹也许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察觉到的阴影。不过他能意识到它的存在,一想到这个就会让他眉头紧蹙,脸上浮现出焦虑不安、举棋不定的神情。
他穿过大厅,端了端肩膀,好像要甩掉什么包袱似的,接着又穿过了起居室,来到外面用玻璃封闭起来的阳台上,他的太太凯正蜷缩在一堆垫子中间喝着橙汁。
凯·斯特兰奇二十三岁,美得不可方物。她身形柔弱,却又曼妙性感,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完美的肌肤使得她仅需略施粉黛,而与红发相伴而生的乌黑的眼睛和眉毛更是让人觉得惊艳绝伦。
她丈夫随口说道:
“嗨,美人儿,早餐吃什么?”
凯回答道:
“给你准备了看起来特别血淋淋的腰子……还有蘑菇……还有培根卷儿。”
“听起来很不错啊。”内维尔说。
他自顾自吃着自己的那份早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两个人和谐默契地同时沉默了片刻。
“喔,”凯一边扭动着她精心修剪过并且涂着鲜红色趾甲的脚趾,一边兴奋地说道,“没觉得这阳光很可爱吗?说到底,英格兰也没有那么糟嘛。”
他们俩刚刚从法国南部回来。
内维尔草草扫了一眼报纸的头版大标题后就翻到了体育版,只是嗯了一声。
接着,他把报纸放到一旁,边吃着吐司和果酱边打开他的信件。
收到的信很多,但大部分他都是直接撕了扔掉,净是些传单、广告和印刷品之类的东西。
“我不喜欢咱们起居室的配色了。我能让人再布置一下吗,内维尔?”
“随便你啊,美人儿。”
“孔雀蓝,”凯陶醉地说道,“和象牙白色的缎子面靠垫。”
“你还得再添一只猩猩。”内维尔说。
“你可以当那只猩猩。”凯说。
内维尔打开了另一封信。
“噢,对了,”凯说,“雪蒂想叫我们六月底坐游艇去挪威。真讨厌我们去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瞄着内维尔,又惆怅地补了一句:“我还是挺想去的。”
某种东西浮上了内维尔的脸庞,一丝阴云,一丝犹疑。
凯带着不满的语气说道:
“我们非要到沉闷乏味的老卡米拉家去吗?”
内维尔皱起了眉头。
“当然得去。听我说,凯,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已经说清楚了。马修爵士以前是我的监护人,是他和卡米拉在照顾我。如果要说还有什么地方对我来说像家一样的话,海鸥角就是。”
“噢,好吧,好吧,”凯说,“如果我们非去不可,那就去。毕竟她死了以后那些钱都归我们,所以还是得巴结巴结她。”
内维尔气呼呼地说:
“这不是巴结不巴结的问题!她支配不了那笔钱。马修爵士把钱留给她,让她在有生之年代管,而之后就会交给我和我的妻子。这是个感情问题。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我明白。刚才我只是装装样子罢了,因为……呃,因为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允许我去那儿的。她们讨厌我!没错,她们的确讨厌我!特雷西利安夫人瞧不起我,而玛丽·奥尔丁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处处提防。对你来说那儿当然很好,你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们看起来对你总是非常客气,彬彬有礼的啊。你也清楚得很,她们如果不这样,我是不会容忍的。”
凯从她漆黑的睫毛下投给他不可思议的一瞥。
“她们是够客气的。不过她们知道怎么找我的麻烦,让我不痛快。我是个后来者,是个外人,她们就是这么想的。”
“呃,”内维尔说,“就算这样,我想——那也挺正常的,不是吗?”
他说着站起身来,背对着凯看外面的景色,语气稍微有了点儿变化。
“噢,没错,我想那是挺正常的。她们都喜欢奥德丽,对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亲爱的,有教养的、冷静而又无趣的奥德丽!卡米拉不会原谅我抢了她的位置。”
内维尔没有转过身来,他的声音无精打采,死气沉沉。他说:“毕竟,卡米拉已经老了——年过七十了。你也知道,她那一辈儿人真的不喜欢离婚这种事儿。总的来说,我觉得如果考虑到她有多喜欢……奥德丽的话,她已经算是很好地接受目前这种现状了。”
当他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嗓音有那么一点点变化。
“她们认为你亏待了她。”
“我确实是。”内维尔低声说,但没能逃过妻子的耳朵。
“噢,内维尔——别犯傻了。只是因为她就喜欢小题大做,搞得满城风雨。”
“她没有小题大做。奥德丽从来不会小题大做。”
“好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因为她离开了,而且生病了,不管到哪儿都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管这个就叫小题大做!奥德丽不是个输得起的人。要我说的话,如果一个老婆没本事留住她丈夫,就应该大大方方地放手!你们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从来不参加任何运动,那副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就像块洗碗布一样。全身上下了无生气!如果她真的关心你在乎你,她就应该首先考虑你的幸福,并且为你将要跟某个更适合你的人高高兴兴地在一起而感到开心才对。”
内维尔转过身来,嘴边隐约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真是个小运动健将啊!还知道怎么玩爱情和婚姻的游戏!”
凯脸红了,笑出声来。
“好啦,也许我说的有点儿过分。但不管怎么说,事情一旦发生,也就只能这样了。你必须接受事实!”
内维尔平静地说道:
“奥德丽接受了事实。她跟我离了婚,这样你我才能够结婚。”
“是啊,我知道——”凯迟疑了一下。
内维尔说:“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奥德丽。”
“对,我不理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德丽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搞不懂她是怎么回事儿。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她有点儿吓人。”
“噢,别瞎说了,凯。”
“好吧,她吓着我了。或许是因为她很聪明吧。”
“我可爱的小傻瓜啊!”
凯笑了起来。
“你总是这么叫我!”
“因为你就是啊!”
他们相视而笑。内维尔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子,在她的后颈上吻了一下……
“可爱的、迷人的凯。”他低语道。
“特别乖的凯,”凯说,“放弃了一次美好的游艇之旅,还要去看她丈夫那些古板的维多利亚时代亲戚的脸色。”
内维尔走回桌边,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他说,“如果你那么想参加这次旅行的话,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和雪蒂一起去。”
凯惊讶地坐了起来。
“那盐溪和海鸥角怎么办?”
内维尔用有些不自然的声音说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等到九月初再去那里。”
“噢,不过内维尔,想必——”她欲言又止。
“我们七八月都不能去,因为有锦标赛,”内维尔说,“但八月的最后一周比赛就结束了,地点就在圣卢,我们正好可以从那里去盐溪。”
“噢,这个时间太合适了,简直完美极了。不过我想……呃,她通常都是九月份去那里的,不是吗?”
“你是说奥德丽?”
“是啊。我猜她们能找个借口让她晚点儿去,只是——”
“她们为什么要让她晚点儿去?”
凯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你是说,咱们要同时到那儿?这个主意太让人吃惊了。”
内维尔性急地说道: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吃惊的。现如今很多人都会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成为朋友呢?这么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哼,那天你自己还这么说过呢。”
“我这么说过?”
“可不是吗,你都不记得了?那天我们谈到豪斯他们家,谈到伦纳德的新任太太和他前妻是挚友的时候,你还说这种对待问题的方法很是理智文明呢。”
“哦,我是不介意啊。我的确认为这样挺理智的。只不过——嗯,对这件事奥德丽可能不会这么想。”
“胡说八道。”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你知道吗,内维尔,奥德丽真是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我觉得她连一小会儿都忍受不了。”
“你大错特错了,凯。奥德丽认为那会是件相当好的事情。”
“奥德丽——你这话什么意思?奥德丽认为?你怎么知道奥德丽是怎么认为的呢?”
内维尔看上去稍显尴尬。他有点儿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
“事实上,我昨天去伦敦的时候碰巧遇见她了。”
“你都没告诉过我。”
内维尔有些起急地说道:
“我现在就在告诉你。那纯粹是偶然。我正穿过海德公园的时候,就看见她恰好迎着我走过来。你总不会想让我一见着她撒腿就跑,对吧?”
“不,当然不会,”凯瞪大了双眼,说道,“说下去。”
“我……我们……呃,我们就站住了,当然啦,然后我就掉转方向和她走了一段。我……我觉得这是起码的礼貌。”
“往下说。”
“然后我们就找了两张椅子坐下来说话。她表现得很亲切——真的很亲切。”
“这下你可美坏了。”
“再然后我们就聊天儿,你知道吗,一件事儿接一件事儿地聊。她看上去很自然,也很正常——反正就是那样啦。”
“不简单啊!”
“她还问起你怎么样——”
“她太客气了!”
“接着我们又聊了一点儿关于你的事儿。说真的,凯,她没法表现得更亲切了。”
“亲爱的奥德丽啊!”
“后来我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你明白吗,要是你们俩能够成为朋友……要是我们大伙儿都能聚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我想或许今年夏天我们可以把这个聚会安排在海鸥角进行。安排在那种地方可算是再自然不过了。”
“是你想出的这个点子?”
“我……呃……没错,当然是。那都是我的主意。”
“你一个字都没对我提过你有这种想法。”
“嗯,我也只是在那个时候刚好想到的。”
“我懂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你提议的,而奥德丽认为这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直到此时,内维尔似乎才觉察到凯态度中的某些东西。
“怎么啦,美人儿?”
“噢不,没有!没什么!你或者奥德丽就没有想到过我是否也会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吗?”
内维尔凝视着她。
“可是,凯,你又究竟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凯咬着嘴唇。
内维尔继续说道:
“就在那天,你自己也说过——”
“噢,别再把那些话翻出来了!我那时候说的是别人,不是我们。”
“不过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那些话才让我想到这个主意的。”
“我可真傻。那并不代表我就相信那种说法。”
内维尔带着一脸沮丧看着她。
“可是,凯,你为什么要介意呢?我是说,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介意的啊!”
“没有吗?”
“呃,我的意思是——要说吃醋什么的——也应该是她啊。”他顿了一下,嗓音有了些变化,“听我说,凯,你和我特别对不住奥德丽。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你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是我对不住她。光说我是不得已是没有用的。我觉得如果能促成这次聚会,我会感到好过些。这会让我快乐很多。”
凯缓缓地说道:
“这么说你一直都不快乐?”
“亲爱的小傻瓜,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一直都快乐了,简直快乐无比。只是——”
凯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问题就在这儿!这个家里总会有个‘只是’在。这地方四处都有个该死的阴影在飘荡,奥德丽的阴影。”
内维尔盯着她。
“你是想说你吃奥德丽的醋?”他问道。
“我不是吃她的醋。我是害怕她……内维尔,你不知道奥德丽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跟她结婚以后一起生活了八年多,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凯重复道,“奥德丽是个什么样的人。”
[book_title]四月三十日
“荒唐透顶!”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道。她在靠枕上挺直了身子,怒气冲冲地环顾着整个房间。“绝对是荒唐透顶!内维尔肯定是疯了。”
“这看上去确实有点儿古怪。”玛丽·奥尔丁说。
特雷西利安夫人长着一个引人注目的狭长鼻梁,只要她愿意,就能让自己看上去有足够的说服力。尽管已经年过七十,身体虚弱,但她与生俱来的思维活力却丝毫没有减损。诚然,从她总是半睁半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的时候算起,她已经远离世事纷扰很长时间了,不过在这种半睡半醒的表象之下,她还是会显现出她其实依然牙尖嘴利,耳聪目明。借着房间一角那张大床上靠枕的支撑,她的派头俨然就像某个法国皇后。玛丽·奥尔丁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妹,跟她同住并且照顾她的起居。这两个女人在一起和睦相处,水乳交融。玛丽三十六岁,却有着一张岁月都很难在上面留下痕迹的光滑脸庞。她的外貌看上去既可以说像三十岁,也可以说像四十岁。她身材姣好,透着一种知书达礼的感觉,满头青丝中前额的一缕白发让人能够感受到她的一点点个性。这种形象一度成为一种时尚,不过玛丽的这缕白发可是自然而然的,打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有了。
此时,她正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特雷西利安夫人递给她的那封内维尔·斯特兰奇写来的信。
“是啊,”她说,“看起来确实有点儿古怪。”
“你不会告诉我,”特雷西利安夫人说,“这是内维尔自己的主意吧?肯定是什么人唆使他这么干的。没准儿就是他那个新太太。”
“凯?你觉得这是凯的主意?”
“很像是她,初来乍到又庸俗粗鄙!如果夫妻间不得已要公开他们相处时遇到的困难并且需要诉诸离婚的话,那么他们至少应该体面地分开。在我看来,让新太太和旧太太交朋友的做法实在是令人作呕。现如今大家都没什么底线了!”
“我猜这只不过是时下里比较时髦的处理办法吧。”玛丽说。
“在我的家里可不会发生这种事,”特雷西利安夫人说,“我认为,能让那个涂着鲜红色脚指甲油的货色来我家,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她可是内维尔的太太。”
“千真万确。所以我才觉得马修会乐意让我这么做。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总是想让他把这儿当成家。要是我拒绝让他太太来,那就是在公然违背马修的心愿了,所以我让步了,叫她也来这里。我不喜欢她。内维尔娶了她完全就是个错误——门不当,户不对!”
“她出身还是相当不错的。”玛丽安抚地说道。
“坏坯子!”特雷西利安夫人说,“我告诉过你,她父亲自从那桩桥牌事件之后就不得不辞去他在所有俱乐部里的职务。幸好没过多久他就死了。而她母亲在里维埃拉可是臭名昭著。这姑娘得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啊。除了酒店生活之外什么也没有——对了,还有她那个妈!后来她在网球场上认识了内维尔,就对他死缠烂打,一刻都不消停,直到让他跟他太太——他极其钟爱的太太——离了婚,最终跟她跑了为止!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得怪她!”
玛丽淡淡地一笑。特雷西利安夫人是个老派人,遇到这种事情总是会责备女人而袒护男方。
“我觉得,严格来说,内维尔同样难辞其咎。”她说。
“内维尔也有很大责任,”特雷西利安夫人表示同意,“他有个那么迷人的太太,一直都那么爱他——或许是太爱了吧。不过,要不是因为那个女孩儿纠缠不休,我相信他肯定会幡然醒悟的。可她却铁了心要嫁给他!没错,我完全站在奥德丽这一边。我非常喜欢奥德丽。”
玛丽叹了口气。“这种情况真是很棘手啊。”
“是啊,的确如此。面临这种困难局面总是会令人不知所措。马修喜欢奥德丽,我也一样,尽管她无法更多地跟内维尔一起参与他那些娱乐活动,这或许是个缺憾,但你无法否认,对于内维尔来说她是个非常出色的妻子。她本来就不是个运动型的姑娘。这个变故让人极其痛心。在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这类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男人们难免会去外面拈花惹草,不过他们可不能随随便便闹离婚。”
“好吧,他们现在能了。”玛丽直言不讳。
“说对了。亲爱的,你懂得的人情世故还真不少。总在这里追忆往昔什么用处都没有。像凯·莫蒂默这样的女孩子偷了别人的丈夫也不会有人觉得她们有什么不好,事情就是这样!”
“除了像你这样的人,卡米拉!”
“我不算数。那个叫凯的货色才不会担心我对她赞同不赞同呢。她得忙着过她的好日子。内维尔来的时候可以带着她,我甚至也愿意接待她的那些朋友——尽管我不怎么喜欢那个总是围着她转的长相很做作的小伙子。他叫什么来着?”
“特德·拉蒂默?”
“就是他。那是她在里维埃拉的时候结交的朋友。我特别想知道他是靠什么来谋生的。”
“靠他的小聪明。”玛丽暗示道。
“那还情有可原。我总觉得他是靠脸蛋儿吃饭的。内维尔太太交上这种朋友可不好!我不喜欢去年夏天那两口子待在这儿时,他也跟着住在复活节海湾酒店。”
玛丽从打开的窗户向外看去。特雷西利安夫人的房子坐落在俯瞰燕鸥河的悬崖峭壁上。河对岸是复活节海湾新建成的避暑胜地,包括一个大型海滨浴场、一排现代化小别墅以及一家位于海岬之上面朝大海的大酒店。盐溪本身是一个散落于山侧的风景如画的渔村。它古旧保守,对于复活节海湾和它夏日里的访客存有深深的鄙夷。
复活节海湾酒店几乎就在特雷西利安夫人房子的正对面,玛丽的目光此时正越过狭窄的河面眺望着这幢矗立在那里耀眼夺目的崭新建筑。
“我很高兴,”特雷西利安夫人闭上双眼说道,“马修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栋俗气的建筑。他在世的时候这海岸线还没怎么被破坏呢。”
马修爵士和特雷西利安夫人三十年前就来到海鸥角了。马修爵士是个热情高涨的航海爱好者,九年前他不慎弄翻了他的小艇,几乎就在他妻子的眼皮底下活活淹死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变卖海鸥角的房子,离开盐溪,然而特雷西利安夫人没有这么做。她依然住在这所房子里,大家看到她所做的唯一举动就是处理掉了所有的船,并且拆除了船屋。从此,再来海鸥角的客人就无船可用了。他们只能一路走到渡口,找那里的那些船夫租船。
玛丽有几分迟疑地说道:
“那用不用我给内维尔写封信,告诉他他的安排和我们的计划不太一致?”
“我当然不会干扰奥德丽的来访。她通常都是在九月份来我们这里,我不会让她改变计划的。”
玛丽低下头看着信,说道:
“你也看见了,内维尔说奥德丽……呃……赞成这个主意——说她很愿意见见凯吧?”
“我就是不相信这点,”特雷西利安夫人说,“内维尔和所有男人一样,只相信他想相信的东西!”
玛丽坚持说道:
“他说他实际上已经跟她说过这件事了。”
“这么做实在是太奇怪了!不——也许,说到底也不算很怪!”
玛丽诧异地看着她。
“就像亨利八世。”特雷西利安夫人说。
玛丽看上去一头雾水。
特雷西利安夫人详细解释了她最后那句话。
“你知道吗,良心不安啊!亨利一直试图想让凯瑟琳认同离婚是件很正当的事情。内维尔也知道他自己的行为很恶劣——对这件事他想要求个心安。于是他也一直在逼迫奥德丽,想让她说一切都很好,说她愿意来这里见见凯,说她丝毫都不介意。”
“我有点儿纳闷。”玛丽慢吞吞地说。
特雷西利安夫人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你心里在想什么,亲爱的?”
“我在纳闷——”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这个……这个看起来太不像内维尔了——我是说这封信!你难道不觉得,出于某种原因,是奥德丽想要安排这次……这次会面吗?”
“她怎么会想?”特雷西利安夫人严词道,“内维尔离开她以后她就投奔了姨妈罗伊德太太,住在教区长的家里,在那儿她彻底崩溃了。她完完全全就像是以前那个自己的鬼魂一样。显然,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一向沉静内敛,对事物的感受却很强烈。”
玛丽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是啊,她的感情是很强烈。在很多方面都是个奇怪的姑娘……”
“她受了不少苦……后来离婚手续办妥了,内维尔也娶了那个女孩,奥德利这才开始一点一点地从这场变故中恢复过来。现在她几乎已经恢复如初了。你可别告诉我她又想要旧事重提吧?”
玛丽带着一点点固执说道:
“内维尔说是她想。”
老太太好奇地看着她。
“玛丽,你在这件事上还真是出奇地固执啊。为什么?你想让他们一起来这儿?”
玛丽·奥尔丁的脸涨得通红。“不,当然不是了。”
特雷西利安夫人厉声说道:
“该不会是你给内维尔出的这个主意吧?”
“你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呢?”
“哼,我压根儿也不相信这真是他的主意。这不像内维尔。”她稍停了片刻,脸上的阴云散去了。“明天是五月一日,对不对?好吧,五月三日奥德丽会到伊斯班克的达林顿家小住,离这儿只有二十英里。给她写封信,让她过来吃顿午饭。”
[book_title]五月五日
“斯特兰奇太太来了,夫人。”
奥德丽·斯特兰奇走进宽敞的卧室,穿过房间来到大床边上,俯下身来吻了吻床上的老太太,然后在为她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见到你真高兴,亲爱的。”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道。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奥德丽说。
奥德丽·斯特兰奇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气质。她中等个头,手脚很小,灰金色的头发,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一双清澈的浅灰色眼睛分得很开,她的五官端正,娇小玲珑,鹅蛋形苍白的小脸正中有一个笔直的小鼻子。配上这样的肤色,再配上这样一张漂亮却算不得标致的脸,不管怎么说,都使她拥有了一种你既无法否认也无法忽视的气质,会吸引你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地停留在她身上。她有点儿像个幽灵,但同时你又会觉得幽灵或许会比活生生的人显得更加真实……
她说话的声音格外悦耳、温婉清晰,如同小银铃一般。
她和老太太先是就共同的朋友和时事新闻聊了几分钟。接着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道:
“亲爱的,我叫你来,除了是想见见你高兴高兴以外,还因为我收到了一封内维尔寄来的奇怪的信。”
奥德丽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却平静安详。她说道:
“哦,是吗?”
“他提出了……一个荒唐透顶的提议,反正我是这么评价的!说他和……和凯九月份要来这里。他说他想让你和凯交个朋友,还说你本人也觉得这个主意不赖?”
她停下来等待着。没一会儿奥德丽就用她温和平静的声音开口说道:
“这个主意……有那么荒唐吗?”
“亲爱的,难道你当真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奥德丽再一次沉默了片刻,然后从容不迫地说道: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也可能会是件好事。”
“你真的想要见这个——你想见见凯?”
“我真的觉得,卡米拉,这样兴许会……让事情简单一些。”
“让事情简单一些!”特雷西利安夫人无可奈何地重复道。
奥德丽极其轻柔地说道:
“亲爱的卡米拉啊。你一直都那么好。如果内维尔想要这样——”
“我才不管内维尔想要哪样儿呢!”特雷西利安夫人不由分说地说道,“关键问题在于,你想不想?”
奥德丽的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就像贝壳散发出的柔和雅致的微光一样。
“是的,”她说,“我的确想。”
“好啊,”特雷西利安夫人说,“好啊——”
她住了口。
“不过,当然了,”奥德丽说,“这件事完全由你来决定。这是你的房子,而且——”
特雷西利安夫人闭上了眼睛。
“我是个老太婆了,”她说,“什么事儿都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当然——我也愿意换个其他时间来。我任何时候都可以的。”
“你就像以往一样还是九月份来吧,”特雷西利安夫人厉声说道,“内维尔和凯也会过来。虽说我老了,但我想我也能像其他任何人一样,让自己去适应世事的变迁。不用再说别的了,就这么定了。”
她再次闭上了双眼。过了一小会儿,她眯起眼睛盯着这个坐在她床边的年轻女子,说道:“好了,如你所愿了吧?”
奥德丽吃了一惊。
“噢,是啊,是啊。谢谢你。”
“亲爱的,”特雷西利安夫人说,语调深沉而关切,“你确定这么做不会受到伤害吗?你也清楚,你那么深深地爱着内维尔。这样一来会揭开你的旧伤疤的。”
奥德丽垂下了头,看着自己戴着手套的小手。特雷西利安夫人注意到,其中一只紧紧地抓着床沿。
奥德丽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平静而不为所动。
她说:“所有那些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完全过去了。”
特雷西利安夫人重重地靠回了她的靠枕上。“好吧,你自己心里有数。我累了——亲爱的,你现在得走了。玛丽正在楼下等你。告诉她们叫芭雷特上来。”
芭雷特是特雷西利安夫人忠心耿耿的老女仆。她进来的时候发现她的女主人正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我真是越早升天越好啊,芭雷特,”特雷西利安夫人说,“这世界上的一切我都无法理解了。”
“啊!可千万别这么说,夫人,您太累了。”
“是啊,我太累了。把那床鸭绒被从我脚上挪开,再给我拿一剂我的补药来。”
“是因为斯特兰奇太太来了才搅得你心烦意乱的。一位挺迷人的女士,但我得说,她还真应该来点儿补药才是。不健康啊。看上去仿佛总是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不过她够有个性的。可以这么说吧,就是总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太对了,芭雷特,”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道,“没错,你说得太对了。”
“而且她也不是那种你会轻易忘记的人。我常常在想,内维尔先生有时候会不会想起她。新任斯特兰奇太太非常漂亮——真的非常漂亮——但奥德丽小姐是那种当她不在的时候你会想起来的人。”
特雷西利安夫人突然轻声低笑着说道:
“内维尔这个傻瓜,还想着要把那两个女人凑到一起去。他会为此后悔的!”
[book_title]五月二十九日
托马斯·罗伊德叼着烟斗,正审视着那个一流的马来亚男仆用灵巧的双手打包他的行李。他的目光偶尔会扫一眼种植园里的风景。过去的七年中,他对这片风景已经熟稔于心,而马上他将有差不多六个月的时间看不到它了。
重返英格兰给人的感觉有些古怪。
他的同伴艾伦·德雷克往里看了一眼。
“哎,托马斯,收拾得怎么样啦?”
“一切就绪。”
“来喝一杯吧,你这个幸运的家伙。我羡慕死你了。”
托马斯·罗伊德缓步踱出了卧室,来到他朋友身边。他一言未发,因为托马斯·罗伊德是个格外惜字如金的人。他的朋友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从他不同的沉默中正确解读出他的反应的本领。
他体格粗壮,有一张率直而严肃的脸和一双敏锐而沉重的眼睛,走起路来稍稍偏向一边,就像一只螃蟹。这是在一场地震中被门卡住的结果,而他也由此得了个“螃蟹隐士”的绰号。那次事故让他的右臂和肩膀有些不听使唤,加上走路姿势是那种不自然的僵硬,常常让人们以为他感到害羞和尴尬,而实际上他很少会有这类感觉。
艾伦·德雷克调好了酒。
“好吧,”他说,“一路顺风!”
罗伊德说了句什么,听上去像是“嗯哼”。
德雷克好奇地看着他。
“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啊,”他说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距离你上次回家有多久了?”
“七年——将近八年。”
“好久了。真奇怪你还没能完全地入乡随俗。”
“或许已经是了。”
“你总是跟大多数人不一样,那么沉默寡言!为这次假期做好安排啦?”
“呃……是……差不多吧。”
那张面无表情的古铜色的脸上突然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砖红色。
艾伦·德雷克带着强烈的惊讶说道:
“我猜是为了个姑娘!他妈的,你脸都红了!”
托马斯·罗伊德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别瞎猜!”
他猛吸了几口他那个古老的烟斗。
然后,他又一反常态,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也许,”他说,“回去以后我会发现情况有了点儿变化。”
艾伦·德雷克好奇地说:
“我一直都纳闷儿上次你为什么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还恰好是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
罗伊德耸耸肩膀。
“本来想着回去打打猎可能不错。但就在那时,从家里传来了坏消息。”
“对了。我忘了。你弟弟死了——在那次车祸里。”
托马斯·罗伊德点点头。
尽管如此,德雷克还是认为因为这个原因就推迟回家的行程有些奇怪。家中有个母亲——他相信还有个妹妹。当然在那种时候——接着他想起了什么。托马斯是在他弟弟的死讯传来之前就取消了行程的。
艾伦难以理解地看着他的朋友。托马斯这个老家伙,真是出人意料!
如今事情已经过了三年,他可以开口问了:
“你和你弟弟关系很亲近吗?”
“艾德里安和我?也不是特别亲。我们俩总是各走各的路。他是个大律师。”
“是啊,”德雷克心想,“截然不同的生活。伦敦的事务所,社交聚会——全凭三寸不烂之舌来谋生。”他认为艾德里安·罗伊德肯定跟沉默的老托马斯有着天壤之别。
“你母亲还健在,是吧?”“我妈妈?没错。”
“你还有个妹妹?”
托马斯摇了摇头。
“哦,我以为你有呢。在那张快照里——”
罗伊德咕哝道:“不算是妹妹。是个远房表亲之类的。她跟我们一起长大,因为她是孤儿。”
那古铜色的脸上再一次漫上了红晕。
德雷克暗想,“喔哦——”
“她结婚了吗?”
“结了。嫁给了一个叫内维尔·斯特兰奇的家伙。”“是那个打网球什么的家伙吗?”
“没错。她又跟他离婚了。”
“而你打算回家去碰碰运气。”德雷克想。
他很识趣地改变了话题。
“打算去钓钓鱼还是打打猎?”
“我得先回家。然后我想在盐溪玩玩漂流。”
“我知道那儿。迷人的小地方。还有个像模像样的老式旅店呢。”
“是啊。叫巴尔莫勒尔宅邸。我有可能住在那儿,或者也可能在我那些有房子的朋友家将就一下。”
“听起来挺不错的。”
“嗯哼。盐溪是个宁静而令人愉快的地方。没人会催你。”
“我明白,”德雷克说,“是那种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的地方。”
[book_title]五月二十九日
“真是太让人生气了,”年迈的特里夫斯先生说道,“二十五年来,我一直都是入住丽海德的海洋酒店,而现在,你能相信吗,那儿整个被拆掉了。说是要扩大门面什么的,真是乱来。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放过这些海滨地区呢?丽海德一向有它自身独特的魅力,摄政时期的风味,纯粹的摄政时期风味。”
鲁弗斯·洛德安慰他说道:
“我想,那儿总还有其他地方可以住吧?”
“我真的觉得我不能去丽海德了。在海洋酒店,麦凯太太对我的需求了如指掌。每年我都住同样的房间。他们的服务也是始终如一。而那里的厨师非常棒,真是棒极了。”
“到盐溪去试试看怎么样?那儿有一家相当不错的老式旅店,叫巴尔莫勒尔宅邸。告诉你是谁开的吧,是一对姓罗杰斯的夫妇。女主人以前是老蒙特海德爵士的厨子——他们家的宴会可是伦敦最好的。后来她嫁给了男管家,两个人现在开了这家旅店。在我看来,这种地方正合你意。安静——没有那些爵士乐队——烹调和服务还都是一流的。”
“这主意不错,无疑是个好主意。那儿有带遮挡的露台吗?”
“有啊,有一个带顶棚的游廊,外面还有一个露台。要晒太阳还是要乘凉随你选。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介绍一些周围的邻居。有位特雷西利安老夫人——她几乎就住在隔壁。那栋房子很迷人,她也很讨人喜欢,虽说身体很不好吧。”
“你说的是法官的遗孀?”
“就是她。”
“我以前认识马修·特雷西利安,我觉得我也见过她。一个很迷人的女人——不过,当然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盐溪离圣卢挺近的,是吗?我在那一片有一些朋友。你知道吗,我真的觉得去盐溪是个非常好的主意。我应该写封信去问问详细情况。我想在八月中旬去那儿——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我猜那儿应该有车库吧?还有,我的私人司机怎么办?”
“哦,有的。那里的设施完全是最新的。”
“因为,你也知道,我必须得特别注意爬坡的事儿。尽管我猜那儿会有电梯,但我还是愿意选一楼的房间。”
“哦,都有,这些都不是问题。”
“听起来,”特里夫斯先生说,“似乎我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而我也很乐意跟特雷西利安夫人叙叙旧。”
[book_title]七月二十八日
凯·斯特兰奇身穿短裤和淡黄色羊毛衫,正往前探身看着网球场上的两名选手。这是圣卢锦标赛的男子单打半决赛,内维尔迎战被视为网球界新星的年轻的梅里克。他的卓越才华无可否认——他的某些发球根本让人无法招架——不过偶尔当年长选手的经验和球艺占了上风的时候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比赛到了最后一盘,比分是三比三平。
特德·拉蒂默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到了凯身边的座位上,以一种慵懒的讽刺口吻评论道:
“忠实的妻子看着她的丈夫披荆斩棘,奋勇争先啊!”
凯吓了一跳。
“你可吓着我了。我都不知道你在这儿。”
“我总是伴你左右。这下你不就知道啦。”
特德·拉蒂默二十五岁,长相非常帅气——尽管那些抱有反感的老人家会对他说上一句:
“一股子外国佬味儿!”
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漂亮的棕色,同时还是个舞场高手。
他乌黑的眼睛特别能传情达意,他还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演员般的自信。凯从十五岁起就认识他了。他们一起在朱安雷宾[法国著名的滨海旅游度假区]抹防晒油晒太阳,一起跳舞,一起打网球。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朋友,而且还是盟友。
年轻的梅里克正在从左发球区发球。内维尔的回球十分刁钻,漂亮的一击直接打到了死角。
“内维尔的反手很棒,”特德说,“比他的正手强。梅里克的弱点就在反手,而内维尔知道这点。他会尽可能地攻击他的反手。”
这一局结束了。“四比三——斯特兰奇领先。”
下一局由他发球。年轻的梅里克击球不着边际,出界了。
“五比三。”
“内维尔打得不错。”拉蒂默说。
而接下来那个小伙子提起了精神。他开始打得小心谨慎,击球的速度也变化多端起来。
“他还挺有脑子的,”特德·拉蒂默说,“而且步法一流。这下子该有场恶战了。”
渐渐地,小伙子把比分追成了五比五平。然后他们又打成了七平,最终梅里克以九比七赢得了比赛。
内维尔来到网前,遗憾地摇摇头,微笑着和对方握了握手。
“年轻就是不一样啊,”特德·拉蒂默说,“十九岁对三十三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凯,为什么内维尔从来都没能真正成为冠军级别的选手。因为他实在是太不在意输赢了。”
“胡说八道。”
“真的。内维尔可一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球员。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因为输掉比赛而发脾气。”
“当然没有,”凯说,“大家都不会啊。”
“这可不对,他们真的会发脾气。我们都见过。网球明星们会放任自己的紧张情绪流露出来——他们也会斤斤计较,每球必争。不过老内维尔嘛——他总是做好了微笑着输球的准备,谁厉害就让谁赢。老天爷,我是有多讨厌这种公学精神啊!谢天谢地我从来没上过这样的学校。”
凯转过头来。
“你这话也太刻毒了吧?”
“不错!”
“我希望你就算不喜欢内维尔也别这么露骨。”“我凭什么要喜欢他?他抢了我的姑娘。”
他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
“我不是你的姑娘。现实情况不允许。”
“可不是嘛。就连咱俩之间那点儿尽人皆知的事儿都一笔勾销啦。”“闭嘴吧。我是爱上了内维尔才嫁给他的。”
“而他可是个大好人——大家都这么说!”
“你这是故意要惹我生气吗?”
她一边问一边转过头来。他冲她微微一笑——她随即也以微笑回应。
“夏天过得怎么样啊,凯?”
“马马虎虎吧。美好的游艇之旅。但这些网球比赛让我有点儿厌烦了。”
“这个比赛还要打多久?再有一个月?”
“是的。然后在九月份我们要去海鸥角待两周。”
“我会住在复活节海湾酒店,”特德说,“我已经订好了房间。”
“这将是一次让人愉快的聚会!”凯说,“有内维尔和我,有内维尔的前妻,还有个回国度假的马来亚种植园主。”
“听起来还真够热闹的!”
“当然,还有那个土里土气的远房亲戚。累死累活地围着那个招人讨厌的老太太转——不过就算这样她也捞不着什么,因为钱最终得归我和内维尔。”
“或许,”特德说,“她并不知道这些?”
“那可就有意思了。”凯说。
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看着手里正在摆弄的网球拍,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突然之间她倒吸了一口气。
“噢,特德!”
“怎么了,宝贝儿?”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候我会觉得……觉得不寒而栗。我会有点儿害怕,感觉怪怪的。”
“这听起来可不像你啊,凯。”
“是不像我,对吗?反正不管怎么样,”她迟疑不决地微笑道,“你会住在复活节海湾酒店。”
“一切按计划进行。”
当凯在更衣室外面碰到内维尔的时候,他说:
“我看到你那个男朋友来了。”
“特德?”
“是啊,那条忠实的狗——或者说是忠实的小白脸更恰当。”
“你不喜欢他,是吗?”
“哦,我并不在乎他。你要是觉得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能让你开心的话——”
他耸耸肩膀。
“我认为你是在吃醋。”
“吃拉蒂默的醋?”他看起来着实吃了一惊。
“特德应该还是魅力十足的。”
“确实。他有那种南美人的阴柔魅力。”
“你就是在吃醋。”
内维尔亲切地捏了她胳膊一下。
“不,我才不吃醋呢,小美人儿。你尽可以有你那些乏味无趣的崇拜者——你喜欢的话让他们坐满全场都没问题。而我才是拥有者,十拿九稳。”
“你倒是很自信啊。”凯微微噘起嘴说道。
“当然了。你和我这叫天意。是天意让咱们相遇。天意又让咱们走到了一起。你记不记得咱们在戛纳相识的时候我正要去埃什托里尔,而当我到那儿的时候突然发现第一个遇见的人又是漂亮迷人的凯!我那时候就知道这是命中注定——想逃都逃不了。”
“这也不完全是天意,”凯说,“是我!”
“你说‘是我’是什么意思?”
“因为就是我啊!你看,在戛纳的时候我听见你说你准备去埃什托里尔,我就开始给妈妈吹风,说得她也按捺不住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一到那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凯。”
内维尔用一种有点儿奇怪的表情看着她,慢吞吞地说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是啊,因为告诉你对你也没什么好处。那可能会让你自鸣得意!不过我一直都很擅长做计划。事在人为嘛!你有时候爱管我叫小傻瓜,但按我自己的看法我还是相当聪明的。我会促成事情的发生。有时候我不得不提前很久就制订计划。”
“动脑子的时候肯定很累。”
“你想笑就笑呗。”
内维尔突然带着一种令人不解的酸楚说道:
“我是不是才刚刚开始了解我所娶的这个女人呢?想知道天意——问问凯就可以!”
“你没真生气,对吧,内维尔?”
他有点儿漫不经心地说道:
“没有——没有,当然不会。我只是——在想……”
[book_title]八月十日
富有而古怪的贵族科内利勋爵正坐在那张特别令他感到自豪和愉悦的大书桌旁边。这张书桌是他花了大价钱请人专门设计的,连整个房间的陈设都成了它的陪衬。房间布置得很气派,唯一回避不了的瑕疵也就得算是科内利勋爵本人了,他是个胖乎乎的小个子男人,本就不太起眼,在那张大气书桌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像个小矮人。
在这富丽堂皇的场景中走进来一名金发女秘书,并且与身边奢华的家具摆设显得非常协调。
她悄然无声地穿过房间,将一张纸条摆在了这个大人物的面前。
科内利勋爵低头看着它。
“麦克沃特?麦克沃特?他是谁啊?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预约吗?”
金发女秘书表示他预约过了。
“麦克沃特,嗯?哦!麦克沃特!是那家伙!当然了!叫他进来,马上叫他进来。”
科内利勋爵欣喜地暗笑着,他的心情好极了。
他猛地向后靠回椅背,眼睛盯着他刚刚叫进来面谈的这个男人那张冷冰冰、不苟言笑的脸。
“你就是麦克沃特,嗯?安格斯·麦克沃特?”
“对。”
麦克沃特站得笔直,一脸严肃,生硬地回答道。
“你原先是跟着赫伯特·克莱的?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
科内利勋爵又开始轻笑起来。
“我完全了解你的情况。克莱的驾驶执照被记了违章,就是因为你不肯替他说话,不肯发誓说他当时的时速是二十英里!这事儿可把他气坏了!”他越笑越起劲。“在萨沃伊烧烤店里他把这事儿的前前后后都讲给我们听了。‘那该死的拧种苏格兰人!’他就是这么说的!一遍一遍不停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一无所知。”
麦克沃特的语调很压抑。科内利勋爵却并未留意,能够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反应正让他觉得欣喜不已呢。
“我心里就想:‘这不正是我需要的那种人吗!那种不会被收买了之后去撒谎的人。’你不必为了我去扯谎。我办事不用那种方式。我满世界在找诚实的人——可这种人实在太少了!”
这个小个子贵族发出了尖利的笑声,他那张像猴子一样精明的脸上都笑出了皱纹。麦克沃特纹丝不动地站着,并没有被逗乐。
科内利勋爵收住了笑,他的脸变得精明而机敏。
“如果你想要一份差事的话,麦克沃特,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
“我需要一份工作。”麦克沃特说。
“这是件重要任务。这项任务只能交给具有优秀素质的人,而你已经具备了所有那些素质。我很喜欢这一点,而且这个人还得能够绝对……信得过。”
科内利勋爵等待着。麦克沃特没有说话。
“好吧,老弟,我能够完全指望你吗?”
麦克沃特不动声色地说:
“就算我说当然能,你也没法确信。”
科内利勋爵哈哈大笑。
“你能胜任。你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人。对于南美洲你了解吗?”
他开始讲述细节。半个小时以后,麦克沃特站在人行道上,他已经得到了一项既有趣报酬又极其优厚的任务——而且这项任务还可以给他一个光明的未来。
命运之神在几经辗转之后,终于选择向他投来了微笑。而他此时却没有心情报之以一笑。尽管一回想起这次面谈,他的幽默感就会讨厌地冒出来,让他忍俊不禁,但他也没有得意忘形。善恶终有报,事实上,也正是缘于前任雇主对他的讽刺谩骂才让这个机会来到了他的眼前!
他想自己还算是个走运的人。并不是说他在意这点!他乐意让自己专注于这项为了生计的任务,不带有热情,甚至也不为乐趣,而只是抱着一种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态度。七个月前,他曾经试图了结自己的生命;一个偶然——一个纯粹的偶然让这件事情节外生枝,然而他却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庆幸。诚然,他现在已经不再想要自寻短见了。那个时期也已经一去不返了。他承认,人没法那么冷血地杀死自己。生活中总会有些额外的刺激,沮丧、悲伤、愤怒或者绝望。你不能仅仅因为感到生活在单调乏味地周而复始就去选择自杀了断。
总体来说,他很高兴这份工作会带他离开英国。他将在九月底乘船前往南美洲。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要忙于整理装备,并且还得了解一下这件差事将会产生的稍显复杂的后果。
不过在启程离开这个国家之前,他还会有一周的闲暇时间。他想要弄明白该怎么打发那一周的时间。是待在伦敦呢,还是去别的地方?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朦胧的想法。
盐溪怎么样?
“我很想到那儿走一趟。”麦克沃特自言自语道。
他想,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冷幽默了。
[book_title]八月十九日
“我的假期泡汤了。”巴特尔警司厌恶地说道。
巴特尔太太有些失望,不过作为一名警察的妻子,多年来她已经能够很冷静地对待这种失望之情了。
“哦,好吧,”她说,“那也没办法。我认为这应该是件有趣的案子吧?”
“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巴特尔警司说,“这案子把外交部搞得团团转——所有那些个又高又瘦的年轻小伙子都在那儿上蹿下跳,逢人就说要保密别声张。要收拾这个烂摊子再容易不过了——但我们得保全每个人的面子。不过这种案子我可不会把它写进我的回忆录,我是说假如我会蠢到写那玩意儿的话。”
“我想,我们可以推迟假期——”巴特尔太太犹豫不决地说道,但是她丈夫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
“根本不用。你和姑娘们到布里特灵顿去——三月份的时候我就把房间订好了,浪费了太可惜。而我的打算呢,告诉你吧——等这件事情平息了以后,我就到吉姆那儿去待上一周。”
吉姆就是詹姆士·利奇督察,他是巴特尔警司的外甥。
“索廷顿离复活节海湾和盐溪都相当近,”他继续说道,“我可以去吹吹海风,洗洗海澡。”
巴特尔太太对此不以为然。
“更大的可能是他把你拉去帮他破个案子什么的!”
“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那儿都没什么案子——顶多也就是哪个女人从伍尔沃斯[英国的百年零售老店]顺点儿鸡毛蒜皮的东西罢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吉姆都挺不错的——他的脑筋不需要再开窍了。”
“哦,好吧,”巴特尔太太说,“我希望一切顺利,不过还是有点儿失望。”
“这些事儿是用来考验我们的。”巴特尔警司向她保证道。
[book_chapter]白雪与红玫
[book_title]1
托马斯·罗伊德在索廷顿一下火车就发现玛丽·奥尔丁正在站台上等他。
他对她只存有些依稀的印象,而此时再见面,他颇为惊讶地发现她办起事情来干净利落,这让他很高兴。
她以他的教名称呼他。
“见到你真高兴,托马斯。过了这么多年了。”
“你们能帮我安排食宿实在是太好了。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哪儿的话,恰恰相反,我们都特别欢迎你来。那个是你的行李员吗?告诉他取上行李往这边走。我把车停在那头儿了。”
行李被装上了福特车。玛丽开车,罗伊德坐在她身边。他们驶离了车站,托马斯注意到她是个很不错的司机,在车流中穿梭时既灵巧又谨慎,同时对于距离和空间的判断也非常出色。
索廷顿距离盐溪有七英里。他们一离开那个小集镇开上大路,玛丽·奥尔丁就针对他的来访打开了话匣子。
“说真的,托马斯,你恰好在这个时候来可真是雪中送炭了。事情有点儿棘手——我们正好需要一个局外人,至少是部分意义上的局外人。”
“有什么麻烦事儿?”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事不关己——几乎就是无精打采的。似乎他问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因为他有兴趣知道些消息,莫不如说是出于礼貌。而对于玛丽·奥尔丁来说,这种态度倒让她感到格外宽心。她太想找个人说说了——只不过她更愿意找一个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的人。
“呃……我们面临一个相当尴尬的局面。奥德丽在这儿,你可能也知道吧?”
她语带探询地停顿了一下,托马斯·罗伊德点了点头。
“而内维尔和他太太也在。”
托马斯·罗伊德的眉毛挑了起来。片刻之后他说道:“有点儿尴尬——嗯?”
“是有点儿尴尬。那是内维尔的主意。”
她说到这里住了口。罗伊德一言未发,不过仿佛是感觉到他流露出一些不相信的意思似的,她又斩钉截铁地重复道:“那真是内维尔的主意。”
“为什么?”
她把手从方向盘上抬起了一下。
“哦,某种新潮的应对方式!大家都通情达理,在一起还是朋友。就是这种理念。但你知道吗,我觉得这不太行得通。”
“或许是行不通,”接着他又问道,“他那位新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凯吗?很漂亮,那是当然的。当真非常漂亮,而且相当年轻。”
“内维尔很喜欢她?”
“噢,是的。当然了,他们结婚才刚刚一年。”
托马斯·罗伊德慢慢地扭过头去看着她,嘴上略带笑意。玛丽连忙说道: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吧,玛丽。我觉得你就是那个意思。”
“好吧,你总是会禁不住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真是太少了。比如说,他们的朋友吧——”她停了下来。
托马斯问道:
“他在里维埃拉认识她的,是吗?这件事我不太了解,只是从妈妈写的信里零星知道了一些。”
“没错,他们最初是在戛纳相识的。内维尔被迷住了,不过我能想象出来他以前也被迷住过——这无伤大雅。我自己仍然觉得假如当初能让他自己做主决定的话,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你也知道,他喜欢奥德丽。”
托马斯点点头。
玛丽继续说道:
“我觉得他并不想结束他的婚姻——我确信他不想。但那个姑娘却是铁了心。除非他离开他的妻子,否则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一个男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办?当然啦,那也让他自己觉得有点儿飘飘然了。”
“她爱他爱得神魂颠倒,是吗?”
“我想应该是吧。”
玛丽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拿不准。看着他探询的目光,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我这是有多么居心叵测啊!有个年轻小伙子总围在她身边转悠,就像是那种长得挺好看专吃软饭的小白脸,那是她一个老朋友——而我有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内维尔那么有钱,那么出类拔萃,这件事跟这些事实真的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据我所知,这个女孩自己过去可是一文不名的。”
她停了下来,看起来一脸惭愧。托马斯·罗伊德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不管怎么样,”玛丽说,“这些可能都只是女人间的闲言碎语!那个女孩儿是那种你会称之为光彩照人的人,或许正因如此才激起了我这个中年老处女说闲话的本能吧。”
托马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过从他那张扑克脸上看不出任何对此的反应来。过了片刻之后,他说:
“但目前的麻烦究竟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其实真的一点儿头绪都没有!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我们理所当然地先跟奥德丽商量过——而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反对跟凯会面——她对待这件事的方式很讨人喜欢。其实她一直以来就很讨人喜欢,没有谁能比她做得更好。当然了,奥德丽做任何事情都是恰到好处。她对待他们俩人的态度也无可挑剔。你也知道,她的性格很内敛,谁都没法了解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和感受——不过说实话,我根本不相信她会在意这些。”
“她没有理由在意。”托马斯·罗伊德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道:“再怎么说,那也是三年前的事儿了。”
“像奥德丽那样的人会忘记吗?她是那么喜欢内维尔。”
托马斯·罗伊德在座椅里换了个姿势。
“她才三十二岁,来日方长呢。”
“噢,我明白。不过她当时真的是很伤心。你知道吗,她的精神整个都垮了。”
“我知道。我母亲写信告诉我了。”
“在某种意义上,”玛丽说道,“我觉得对于你母亲来说,有个奥德丽需要照顾是件好事。这可以让她从自己的悲痛——从你弟弟的死亡中走出来。我们对那件事都感到很难过。”
“是啊。可怜的艾德里安。总是开车开得太快。”
随之是一阵沉默。玛丽把手伸出窗外打着手势,示意她要拐上那条通往盐溪的下山路。
此刻,当他们沿着蜿蜒狭窄的道路下行时,她开口说道:
“托马斯——你很了解奥德丽吗?”
“还凑合吧。过去的十年里我都没怎么见过她。”
“是啊,不过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认识她了。对于你和艾德里安来说,她就像姐妹一样吧?”
他点点头。
“她……她会不会在某些方面精神不太正常呢?噢,我指的可不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不过我总觉得她现在有什么地方特别不对劲。她似乎是完全超然于世的,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完美得都不自然了——而有时候我也会揣测她内心里究竟蕴藏着什么。时不时地我会感到某种真实存在的强烈情感,却又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就是觉得她不太正常。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文章!这事儿让我坐卧不宁。我能感受到屋子里有一种氛围,它会影响每个人。我们都变得神经兮兮,一惊一乍的。但我又不知道这种氛围是怎么一回事儿。而且有时候它会让我心惊肉跳,托马斯。”
“让你心惊肉跳?”他那种慢悠悠又带点儿疑惑的口气令她略显神经质地笑了笑,定了定神儿。
“听起来很荒唐……不过我刚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来了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可以转移一下我们的注意力。啊,我们到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拐过了最后一道弯。海鸥角就建在一片俯瞰着下方河流的岩石平台之上。它的两边是悬崖峭壁,直插水中。花园和网球场位于房子的左侧。一个现代化的车库——那是后来加建的——在房子的另一边,实际上位于路的尽头。
玛丽说:“我先去把车停好以后再回来。赫尔斯多会照管你的。”
赫尔斯多是年长的男管家,他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高兴地和托马斯打着招呼。
“见到您太高兴了,罗伊德先生,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老夫人也会非常高兴的。先生,您住在东边的房间里。我想大家都在花园里呢,还是说您想先去您的房间?”
托马斯摇了摇头。他穿过客厅来到落地窗前,窗子开着,外面就是露台。他在那儿站了片刻,看着外面,没有人注意到他。
露台上只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坐在围墙的拐角处,向外望着下面的河水。另一个则在望着她。
前一个是奥德丽——而后一个,他知道肯定是凯·斯特兰奇。凯不知道有人在看着她,所以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的神情。或许在关于女人的问题上,托马斯·罗伊德并不是一个观察力敏锐的人,不过他还是可以毫无疑义地注意到,凯·斯特兰奇极其厌恶奥德丽·斯特兰奇。
而奥德丽的视线就那样望出去,越过河面,对于另一个人的存在,她似乎浑然不觉,或者根本就是熟视无睹。
托马斯上一次见到奥德丽还是在七年前。此时他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奥德丽。她有变化吗?如果变了,又是在哪方面呢?
他认定她确实发生了些变化。她变得瘦了些,脸色更苍白了,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轻灵缥缈——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那是他说不太清楚的东西。她仿佛在极力压制着自己,每一个举动都小心翼翼,但又无时无刻不在密切关注着她身边发生的一切。他想,她像个需要隐藏什么秘密的人。但那又是什么秘密呢?对于过去几年中她的遭遇他算是略知一二。他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听到她说出些悲伤和失落的话语——但却远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就跟个孩子似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件宝贝——让人没法不去注意她想要藏起来的东西。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女人——那个现在已经是内维尔·斯特兰奇的妻子的姑娘。是啊,非常漂亮。玛丽·奥尔丁说得一点没错。不过他也感觉到了一种危险。他想:假如她手里拿着一把刀的话,我可不会放心地让她去靠近奥德丽……
然而,她为什么要恨内维尔的前妻呢?那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奥德丽和他们如今的生活已经毫无瓜葛了啊。这时露台上响起了脚步声,内维尔绕过房子的转角处走了过来。他看上去热情洋溢,手里拿着一份画报。
“这是那份《时评画刊》,”他说道,“找不到另一份——”
接着,两个动作不约而同地发生了。
凯说:“噢,好啊,把它给我。”而奥德丽根本没有回头,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把她的手伸了出来。
内维尔愣在两个女人中间,脸上现出几分尴尬。就在他开口之前,凯提高了嗓门说话,声音中夹带着一点点歇斯底里,“我要看,给我!给我啊,内维尔!”
奥德丽·斯特兰奇吃了一惊,她收回手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不知所措,低声说道:
“哦,真抱歉。我还以为你在跟我说话呢,内维尔。”
托马斯·罗伊德看到内维尔·斯特兰奇的脖子都变成了砖红色。他向前紧走三步,将画报递给了奥德丽。
这下子,她那种尴尬的神情愈发明显,支支吾吾地说道:
“噢,可是——”
凯把她的椅子粗暴地向后一推站了起来,接着就朝客厅的落地窗走去。托马斯还没来得及让开,她就和他撞了个满怀。
这一撞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连声道歉的时候她抬眼看着他。于是他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看见他,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他想,那是愤怒的泪水。
“嗨,”她说,“你是谁啊?噢,当然啦,你是那个从马来亚来的人!”
“是的,”托马斯说,“我就是那个从马来亚来的人。”
“我真希望自己现在就在马来亚,”凯说,“只要不是这儿,任何地方都好!我恨透了这所让人恶心的讨厌的房子!我恨透了这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
这种情绪激动的场景总是会为托马斯敲响警钟。他警惕地看着凯,紧张地咕哝道:
“啊——嗯。”
“除非他们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凯说,“不然我可要杀人了!不是内维尔就是外头那个面无血色的毒妇!”
她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房间,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托马斯·罗伊德站在那里一动没动。他不太确定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不过他很高兴年轻的斯特兰奇太太已经走了。他就这样站着,眼睛瞅着她刚刚那么拼命撞上的门。这个新任的斯特兰奇太太,真是只母老虎。
落地窗外的光线一暗,内维尔·斯特兰奇出现在敞开的两扇玻璃之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心不在焉地和托马斯打了个招呼。
“噢——呃——嗨,罗伊德,都不知道你已经到了。我说,你看见我太太了吗?”
“她刚刚从这儿过去。”另一个人回答。
内维尔紧跟着也从客厅的门走了出去。他看起来一肚子火气。
托马斯·罗伊德缓缓地穿过敞开的落地窗。他不是个走路脚步很重的人,所以直到他来到距离奥德丽只有几码远的地方她才回过头来。
接着他看到那对分得很开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看到她的嘴也张开了。她从围栏上滑下来,伸开双手向他走来。
“哦,托马斯,”她说,“亲爱的托马斯!你来了我有多开心啊。”
就在他将那两只雪白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并向她俯下身去的时候,玛丽·奥尔丁也走到了落地窗前。看见露台上的那两个人之后她停住了脚步,注视了他们片刻后,她慢慢转过身走回了屋里。
[book_title]2
内维尔在楼上凯的卧室里找到了她。这栋房子里唯一一间较大的能住下两个人的房间是属于特雷西利安夫人的。已婚夫妇通常被安排住在房子西侧的两个房间里,有门相通,还带有一间小浴室。那是一套独立的小套房。
内维尔穿过自己的房间,进了他太太的卧室。凯扑倒在自己的床上。她抬起泪迹斑斑的脸,气冲冲地向他喊道:
“你可来了!也早该来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到底为了什么啊?你疯了吧,凯?”
内维尔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不过在他鼻孔旁的拐角处可以看出一道凹痕,那表明他正克制着自己的怒气。
“你为什么把那本《时评画刊》给她而不给我?”
“凯,你可真是个孩子!大吵大闹的就为了一本小破画报啊。”
“你给了她,没给我。”凯执拗地重复道。
“好啊,为什么不能给她呢?这有什么关系吗?”
“对我来说有关系。”
“我搞不懂你这是在发什么疯。你待在别人家里的时候可不能表现得这么歇斯底里。你难道不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应该怎么做吗?”
“你为什么把画报给了奥德丽?”
“因为她想要。”
“我也想要,而我是你太太。”
“如果是那样的话,从道理上来讲,就更应该给年长并且从法律意义上来说跟我没有关系的女人了。”
“她让我出洋相了!她就想要这样,而且还得逞了。你还向着她!”
“你现在说起话来就像个醋意大发的傻孩子。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控制一下你自己,努力在大家面前举止得体一些吧!”
“我想,你是说像她那样吧?”
内维尔冷冷地说道:“不管怎么说,奥德丽能表现得像个淑女。她可不会当众出丑。”
“她就是要让你和我作对!她恨我,她在报复。”
“听我说,凯,你别再这么耸人听闻,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好不好?我已经够烦的了!”
“那我们离开这儿!明天就走。我恨这个地方!”
“我们才来了四天。”
“那也待够了!我们走吧,内维尔。”
“你听好了,凯,我已经受够了这些。我们来这里是打算待两个星期的,我就准备在这儿待上两个星期。”
“如果你待上两个星期,”凯说,“你会后悔的。你还有你的奥德丽!你觉得她真是好极了!”
“我没觉得奥德丽好极了。我认为她是个极其亲切而且友好的人,我以前亏待了她,而她却是那么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这你就说错了。”凯说。她从床上站起身来,愤怒已经渐渐平息。她说话的声音一本正经——几乎可以说是很严肃。
“奥德丽还没原谅你呢,内维尔。有那么一两次我看到她在看着你……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肯定有什么——她是那种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内心想法的人。”
“真遗憾,”内维尔说,“那样的人可不多见啊。”
凯的脸色变得惨白。
“你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她的声音中透出几分危险的味道。
“是啊——你可没表现出什么含蓄,对吗?你心里哪怕是有一丁点儿坏脾气或者怨气你都要直接说出口来。自己丢人不算,还让我跟着一起丢人!”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他用同样冷冰冰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觉得我这样说你不公平,那我很抱歉。不过事实就摆在眼前。你的自制力跟小孩子比也强不到哪儿去。”
“你从来不会大发脾气,对吗?你总能做一个既有自制力又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我不信你会有任何的情绪和感情。你就是个蠢货——一个冷血的蠢货!你为什么不能时不时地也发泄一下?你干吗不冲着我大喊大叫,吼我骂我,让我去死呢?”
内维尔叹了口气,肩膀也耷拉了下来。
“噢,上帝啊。”他说。
他拂袖转身,离开了房间。
[book_title]3
“你看起来就跟你十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托马斯·罗伊德,”特雷西利安夫人说,“还是一样板着张猫头鹰脸。而且话也不比那时候多多少。为什么不爱说话?”
托马斯含糊其辞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
“不像艾德里安。艾德里安聪明极了,说起话来也是机智风趣。”
“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我总是把说话的机会留给他。”
“可怜的艾德里安。本来前途无量啊。”
托马斯点点头。
特雷西利安夫人改变了话题。她正在接见托马斯。她通常喜欢每次见一名访客。这样不会让她觉得很累,也使她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到访客身上。
“你已经来了整整一天了,”她说,“你对我们这里的局面怎么看?”
“局面?”
“别装傻了。你明知故问。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就是在我家里形成的这种三角关系。”
托马斯小心翼翼地说:“似乎起了点儿小争执。”
特雷西利安夫人有点儿邪恶地笑了笑。
“跟你老实说吧,托马斯,我还觉得挺开心的呢。发生这种事情也非我本意——实际上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去阻止了,但内维尔一意孤行。他坚持要让这两个人碰面——现在他可算是自食其果!”
托马斯·罗伊德在他的椅子里稍稍挪动了一下。
“看起来很奇妙。”他说。
“把话说清楚。”特雷西利安夫人厉声说道。
“没想到斯特兰奇是这种人。”
“你说的这点很有意思。因为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不像是内维尔的做事风格。内维尔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通常对于任何难堪或者可能发生的不愉快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我怀疑这原本并不是内维尔的主意——不过,假如不是的话,我想不出来还能是谁的主意。”她停顿了一下,音调稍稍提高了一些又说道,“不会是奥德丽的吧?”
托马斯立即说道:“不,不是奥德丽。”
“而我也很难相信会是那个倒霉的年轻女人凯出的主意。除非她是个非同寻常的演员。你知道吗,近来我都几乎开始替她感到难过了。”
“你不太喜欢她,对吗?”
“是的。在我看来,她既愚蠢无知又毫无风度。不过如我所言,我是真的开始为她感到难过了。她就像一只灯下的长腿蜘蛛一样,误打误撞,一错再错。对于该用什么武器,采取什么方式全然不知。坏脾气,没礼貌,像孩子一样粗鲁无礼——这一切对于像内维尔那样的男人来说只会起到最坏的效果。”
托马斯平静地说道:
“我认为奥德丽才是那个左右为难的人。”
特雷西利安夫人以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你一直都还爱着奥德丽,是不是,托马斯?”
他的回答沉着冷静:“就算是吧。”
“事实上是从你们都还是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了?”他点点头。
“然后内维尔出现,从你的眼皮子底下把她抢走了?”
他在椅子里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得了吧——我一直都知道我没有机会。”
“失败主义者。”特雷西利安夫人说。
“我一直都是个沉闷无趣的人。”
“闷头苦干的人!”
“老好人托马斯!——那就是奥德丽对我的感觉。”
“忠实的托马斯,”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那是你的外号,不是吗?”
他微微一笑,这几个字唤回了孩提时光的回忆。“真有意思!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别人这么叫我了。”
“现在它可能会为你派上用场。”特雷西利安夫人说。
她明确并且从容不迫地迎向了他的目光。
“忠实,”她说道,“是任何一个有过奥德丽那样经历的人可能会欣赏的品质。托马斯,一生如忠犬一般的爱慕,有时候是会得到回报的。”
托马斯·罗伊德垂下眼帘,手指笨拙地摸索着烟斗。
“这个,”他说,“正是我回家的希望所在。”
[book_title]4
“这下我们就都到齐了。”玛丽·奥尔丁说。
年老的管家赫尔斯多擦了擦额头。当他走进厨房的时候,厨师斯派塞太太对于他的脸色进行了一番品评。
“说真的,我觉得我是好不了了,”赫尔斯多说,“如果能允许我发表自己看法的话,在我看来,最近这栋房子里的一切言行举止似乎都别有深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斯派塞太太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搞懂他话里的意思,于是赫尔斯多又继续说道:
“奥尔丁小姐,嗯,就在他们都坐下来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她说了句‘这下我们就都到齐了’——这句话可着实吓了我一跳!它让我想起驯兽师把一大群野兽赶到一个笼子里,然后把笼子门那么一关。猛然间我就觉得仿佛我们全都中了圈套一样。”
“我保证,赫尔斯多先生,”斯派塞太太说,“你肯定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了。”
“不是我肠胃的问题。是他们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那股劲儿。就在刚才,前门砰的响了一下,而斯特兰奇太太——我是指我们的斯特兰奇太太,也就是奥德丽小姐——她一下子跳起来,仿佛中了枪似的。还有就是那种沉默。他们都太奇怪了。好像突然之间大家就都害怕说话了,然后没一会儿又都一起打开话匣子,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是够让任何人都感到尴尬的了。”斯派塞太太说。
“这所房子里有两个斯特兰奇太太。给我的感觉是,这可不怎么成体统啊。”
在餐厅里,赫尔斯多刚刚描述过的那种沉默正在上演。
玛丽·奥尔丁费了好大的劲才转向凯,说道:“我邀请你的朋友拉蒂默先生明天来吃晚餐!”
“哦,好啊。”凯说。
内维尔说:“拉蒂默?他在这儿?”
“他住在复活节海湾酒店。”凯说。
内维尔说:“找一天晚上我们可以过去那儿吃顿晚饭。渡船最晚开到几点?”
“一直到一点半。”玛丽说。
“我猜到了晚上他们会在那边跳舞吧?”
“那儿住的大多数都是百八十岁的老人。”凯说。
“那对你的朋友来说可没什么意思。”内维尔对凯说。
玛丽迅即说道:
“我们哪天可以到复活节海湾去游泳,那儿还挺暖和的,而且有片非常漂亮的沙滩。”
托马斯·罗伊德低声对奥德丽说道:
“我明天想驾帆船出海去。你去吗?”
“我去。”
“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出海。”内维尔说。
“我记得你说要去打高尔夫球的。”凯说。
“我的确想过要去高尔夫球场。可是那天我打得糟透了。”“那真够悲惨的!”凯说。
内维尔和和气气地说道:
“高尔夫球本来就是一项悲惨的运动。”
玛丽问凯她打不打高尔夫。
“打——但不是特别好。”
内维尔说:
“凯要是肯稍微多花点儿心思在这上面的话,她会打得非常好的。她的击球很有天分。”
凯对奥德丽说:
“你什么运动都不做,是吗?”
“也不全是。我多多少少也打打网球——不过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
“你还弹钢琴吗,奥德丽?”托马斯问道。
她摇了摇头。
“现在不弹了。”
“你以前弹得可相当好啊。”内维尔说。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音乐呢,内维尔。”凯说。
“我对音乐懂得不太多,”内维尔含糊其辞地说道,“我总是纳闷奥德丽的手那么小,她是怎么才能够得着八度音阶的呢?”
这时奥德丽恰好放下她吃餐后甜点的刀和叉,他就那样盯着她的双手。
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连忙说道:
“我的小拇指很长,我猜那会有帮助吧。”
“那你这人肯定很自私,”凯说,“你要是不自私的话,小拇指会很短的。”
“真的吗?”玛丽·奥尔丁问道,“那我肯定不自私。看,我的小拇指就相当短。”
“我觉得你确实非常无私。”托马斯·罗伊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道。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然后马上继续说道:
“我们当中谁是最无私的啊?咱们来比比小拇指吧。我的比你的短,凯。不过我想,托马斯的比我的还短。”
“我比你们俩的都短,”内维尔说,“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来。
“但你这只是一只手,”凯说,“你左手的小拇指很短,可右手的就长多了。你的左手代表的是你与生俱来的,而右手代表的是你要怎么过你的生活。这就意味着你生下来的时候是不自私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就会变得越来越自私。”
“你会算命吗,凯?”玛丽·奥尔丁问道。她伸出了她的手,掌心向上。“一个算命的人告诉过我,我会有两个丈夫和三个孩子。我可得抓点儿紧了!”
凯说:“这些小的交叉掌纹代表的不是孩子,是旅行。那说明你会有三次水上旅行。”
“这看起来也不太可能。”玛丽·奥尔丁说。
托马斯·罗伊德问她:“你经常旅行吗?”
“不,几乎没怎么旅行过。”
从她的声音中他听出了一种潜在的遗憾。
“你想去旅行吗?”
“比什么都想。”
他开始用他那种不慌不忙的深思熟虑来思考她的一辈子。她一直都在照顾一个老太太。从容不迫,周全得体,是个极其出色的管家。他好奇地问道:
“你和特雷西利安夫人一起住了很久了吗?”
“将近十五年了。我父亲死了以后我就过来和她住在一起了。而我父亲在去世之前几年就已经卧病在床,什么也干不了了。”
接着,她回答了她觉得他想要问的问题:
“我今年三十六岁。那是你想知道的,不是吗?”
“我的确想知道,”他承认道,“你知道,你的外表看上去——说多大都有可能。”
“你这话可是能从两边来理解啊!”
“我想是吧。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严肃而沉思地注视着她,目光并未从她脸上移开。她也并未因此而感到局促不安。这目光不会让她感到一丝难为情——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体贴和关心。她看到他的眼神停留在她的头发上,于是抬起手摸了摸那一缕白发。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说,“我就有这个了。”
“我喜欢。”托马斯·罗伊德简洁明了地说道。
他继续打量着她。最终她有点儿被逗笑了地说道:
“好啦,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他黝黑的皮肤一阵泛红。
“哦,我想我那样盯着你看可能太无礼了。我想要弄明白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行啊。”她匆匆说道,然后从桌旁站起了身。她一边挎着奥德丽的胳膊走进客厅,一边又说道:
“特里夫斯老先生明天也来吃晚饭。”
“他是谁啊?”内维尔问道。
“他是鲁弗斯·洛德介绍来的,是位招人喜欢的老先生。他住在巴尔莫勒尔宅邸。他的心脏不太好,看起来非常脆弱,不过脑子可没得挑,而且还认识一大堆有意思的人。他是个律师还是大律师来着——我也忘了。”
“来这儿的所有人都老得掉牙了。”凯不满地说道。
她恰巧站在一盏高脚灯下。托马斯正往那个方向看,如同对待任何直接占据了他视线的事物一样,他给予了她同样缓缓的、充满了兴趣的关注。
他一下子就被她奔放而充满激情的美丽所打动了。那是一种色彩鲜艳的美,一种趾高气扬、充满活力的美。他从她的身上又看向了奥德丽,在一袭银灰色礼服的映衬下,她脸色苍白得仿佛一只飞蛾。
他暗自一笑,喃喃自语道:
“红玫与白雪。[Red Rose and Snow White,格林童话故事]”
“你说什么?”玛丽·奥尔丁在他身边问道。
他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就像那个古老的童话故事……”
玛丽·奥尔丁说道:“这是个非常好的形容……”
[book_title]5
特里夫斯先生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杯中的波特酒[一种产自葡萄牙的非常甜的葡萄酒,常被作为西餐的餐后酒]。这酒美味极了,而且用来招待他的晚餐也无与伦比。显然特雷西利安夫人跟她的用人相处得十分融洽。
整栋房子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尽管它的女主人是个久病缠身的人。
说到遗憾的话,或许在斟波特酒的时候女士们没有离席算是一点。他还是更喜欢那些传统的老规矩,但这群年轻人却有他们自己的处世方式。
他的眼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那个年轻漂亮、光彩照人的女人身上,那是内维尔·斯特兰奇的太太。
今夜是属于凯的。在这间点满蜡烛的房间里,她艳丽的美貌熠熠生辉。在她身旁,特德·拉蒂默把乌黑闪亮的头歪向她这边。他在向她献媚示好。而她则感到自信满满,得意扬扬。
光是看看这种活力四射的场景就已经让特里夫斯先生这把老骨头兴奋起来了。
青春啊——真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之相匹敌!
也难怪那个做丈夫的会鬼迷心窍离开他的前妻。奥德丽就坐在他的旁边。她是个招人喜欢的人,是位淑女——不过按照特里夫斯先生的经验,这种女人总是难逃遭遗弃的命运。
他瞟了她一眼。她正低头盯着面前的盘子。在她那全然不为所动的态度背后,某些东西给特里夫斯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怀着更浓厚的兴趣看着她,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的头发从她那小巧如贝壳一般的耳朵上拢起的样子真是很迷人……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特里夫斯先生才有点儿吃惊地意识到大家都准备换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他赶忙站起身来。
在客厅里,凯·斯特兰奇径直走向留声机,放上了一张舞曲唱片。
玛丽·奥尔丁有些抱歉地对特里夫斯先生说道:
“我相信您一定讨厌爵士乐。”
“哪里的话。”特里夫斯先生言不由衷却又彬彬有礼地说道。
“或许晚些时候我们可以打打桥牌?”她提议道,“不过现在恐怕不行。就我所知,特雷西利安夫人正盼着和您聊聊天呢。”
“那太让人高兴了。特雷西利安夫人从来不下楼吗?”
“也不是,她以前常常坐着轮椅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屋里装了一部电梯。不过现如今她更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在那里她想找谁聊天就找谁,就像是王室召见一样。”
“你描述得太贴切了,奥尔丁小姐。我也时常能感觉到特雷西利安夫人举手投足间的那种王室风范。”
在房间的中央,凯正以慢舞步翩翩起舞。
她说:“把那张桌子挪到不碍事的地方,内维尔。”
她的声音中满是自信和专横,说话的时候双目放光,朱唇微启。
内维尔顺从地挪开了桌子,然后朝她走近了一步,而她却故意转向了特德·拉蒂默。
“来吧,特德,咱们来跳舞。”
特德立刻伸出手臂环住了她。他们共同起舞,舞姿摇曳,舞步配合得天衣无缝。能看到这样的表演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特里夫斯先生喃喃道:
“呃——相当专业啊。”
玛丽·奥尔丁听了这话微微蹙起了眉——但无疑特里夫斯先生这么说是出于纯粹的赞赏。她瞅了瞅他干瘪而睿智的小脸,那张脸上挂着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她想,他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了。
内维尔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下,随后走向伫立在窗前的奥德丽。
“跳舞吗,奥德丽?”
他的语调很正式,几乎可以说是冷冰冰的。你也许可以说他提出邀请仅仅是出于礼貌。奥德丽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朝他走了过去。
玛丽·奥尔丁又随口跟特里夫斯先生寒暄了几句,但他未予回应。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他耳背,而且他的礼数也非常周到——她意识到是由于他的精神过于专注才显得有些冷淡。她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在看着那些跳舞的人,还是在盯着孤零零站在房间另一端的托马斯·罗伊德。
特里夫斯先生忽然有点儿吃惊地说道:
“抱歉,我亲爱的女士,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说今年九月的天气好得不同寻常。”
“是啊,的确如此——这个地方急需雨水,他们在旅店里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想,您在这里住得还舒适吧?”
“哦,当然了,尽管我必须说我刚刚到这里的时候有点儿恼火,那是因为发现——”
特里夫斯先生突然住了口。
奥德丽从内维尔的身边走开了。她歉然一笑道:
“再跳下去真的太热了。”
她移步走向敞开着的落地窗,出去来到了露台之上。
“噢!跟上她啊,你个笨蛋。”玛丽嘟囔道。她本想小声说出来的,可这句话还是足以让特里夫斯先生转过身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她的脸涨得通红,尴尬地笑了。
“我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她懊悔地说道,“不过他可真让我起急,动作也太慢了。”
“你说斯特兰奇先生?”
“哦,不是,我没说内维尔。是说托马斯·罗伊德。”
托马斯·罗伊德正准备走上前去,可就这点工夫,内维尔愣了一下神之后已经跟着奥德丽走到窗外去了。
有那么一刻,特里夫斯先生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落地窗,充满好奇,接着他的注意力就又转回到正在跳舞的人身上了。
“舞跳得真美,年轻的……呃……拉蒂默先生,你是说过他叫这个名字吧?”
“是的。特德·拉蒂默。”
“啊,对了,特德·拉蒂默。据我所知,他是斯特兰奇太太的老朋友吧?”
“没错。”
“那这个非常……呃……外表光鲜的年轻绅士是靠什么来过活的呢?”
“嗯,说真的,我也不太清楚。”
“哦。”特里夫斯先生设法用这一个字表达了他对此事的理解。
玛丽继续说道:
“他现在住在复活节海湾酒店。”
“一个环境非常舒适的地方。”特里夫斯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神地说道:“他脑袋的形状可真有意思——从头顶到脖子的角度很奇特,他留的发型让这个特点变得不那么显眼,不过还是一眼能看出来与众不同。”又停顿了一下之后,他用更加心不在焉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上一次见到有这样头型的人被判了十年劳役监禁,起因是野蛮地殴打了一个年老的珠宝商。”
“天哪,”玛丽惊呼道,“你不是想说——”
“绝对不是,绝对不是,”特里夫斯先生说,“你完全误解我了。我一点儿都没有要贬损你们客人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一个野蛮残忍、冷酷无情的罪犯有可能就是个表面看上去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匪夷所思,但事实如此。”
他和蔼地冲她微微一笑。玛丽说:“知道吗,特里夫斯先生,我想我有点怕你。”
“别胡说了,亲爱的女士。”
“但我确实是啊。你是个……目光特别敏锐的观察者。”
“我的眼神,”特里夫斯先生怡然自得地说道,“一如既往的好。不过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现在也说不清楚。”
“这怎么可能是不幸呢?”
特里夫斯先生怀疑地摇摇头。
“有时候,人会被置于需要承担责任的境地,而正确的做法并不总是那么容易确定的。”
赫尔斯多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咖啡托盘。
在给了玛丽和老律师一人一杯之后,他又穿过房间向托马斯·罗伊德走去。然后,按照玛丽的要求,他把托盘放在矮桌之上,离开了房间。
凯越过特德的肩头喊道:“我们跳完这一曲就好了。”
玛丽说:“我把奥德丽的给她拿出去。”
她端着咖啡杯,向落地窗走去。特里夫斯先生陪在她身旁。就在她在窗口处停顿的那一刻,他越过她的肩膀向外面看去。
奥德丽坐在围墙的转角处。在皎洁的月光下,她的美变得更有生气了——那是一种源自于线条而非色彩的美。从下颏到耳朵的精致曲线,下巴和嘴部的柔美造型,还有那非常迷人的头骨轮廓以及小巧挺直的鼻梁。即使奥德丽·斯特兰奇年华老去,这种美也会依然存在——这种美与外在的肉体肌肤无关——这是由骨架本身带来的美。她身上那件缀有小亮片的礼服与月光相映生辉。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而内维尔则站在那里看着她。
内维尔向她走近了一步。
“奥德丽,”他说,“你——”
她变换了个姿势,然后轻轻地跳了下来,同时一只手摸着耳朵。“噢!我的耳环,我肯定把它弄掉了。”
“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他们两人一同笨拙而又尴尬地俯下身子,结果一弯腰就撞在了一起。奥德丽一下子跳开。内维尔叫了起来:
“等一下……我的袖扣……缠上你的头发了。站着别动。”
他笨手笨脚弄扣子的时候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噢……你要把我的头发连根儿拔下来了……你可真够笨的,内维尔,动作快一点儿。”
“对不起,我……我是挺笨手笨脚的。”
月色如洗,奥德丽看不到的事情被两个旁观者一览无余,内维尔试图解开那一缕浅银色头发的手在不住颤抖。
而奥德丽自己也在颤抖着——仿佛突然间觉得发冷似的。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玛丽一跳:
“不好意思——”
托马斯·罗伊德从两人之间穿过,走了出去。
“我来好吗,斯特兰奇?”他问道。
内维尔直起身来,他和奥德丽两个人各自分开。
“没事儿了。我已经解开了。”
内维尔的脸色有些苍白。
“你冷了,”托马斯对奥德丽说,“进来喝杯咖啡吧。”
她跟在他身后走向屋里,内维尔则转过身去凝望着大海。
“我把咖啡给你端出来了,”玛丽说,“不过也许你最好还是进屋来。”
“是啊,”奥德丽说,“我想我还是进去的好。”
他们都回到了客厅里。特德和凯已经跳完了舞。
门开了,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女人走进屋来。她毕恭毕敬地说道:
“夫人问大家好,她很高兴在她的房间里见见特里夫斯先生。”
[book_title]6
特雷西利安夫人笑容可掬地接待了特里夫斯先生。
两个人很快就聊得热火朝天,他们沉浸在记忆的长河中,回想着彼此都认识的朋友。
聊了半个小时之后,特雷西利安夫人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
“啊,”她说,“我感到非常愉快!没有比互相之间翻翻旧账、扯扯闲篇更有意思的事了。”
“一点小小的恶意,”特里夫斯先生附和道,“能给生活增加些滋味。”
“顺便说一句,”特雷西利安夫人说,“您对我们家里的这种三角关系怎么看?”
特里夫斯先生脸上现出一副谨慎的茫然神情。“呃——什么三角关系?”
“别跟我说您没注意到!我说的是内维尔和他的两任太太。”
“哦,这件事!现任斯特兰奇太太真是位非常迷人的少妇。”
“奥德丽也一样啊。”特雷西利安夫人说。
特里夫斯先生承认道:“她也挺有魅力的——没错儿。”
特雷西利安夫人高声说道:
“您是想告诉我您能够理解一个男人离开奥德丽,离开一个……一个拥有如此难得品质的女人,而只为了……只为了一个像凯那样的女人吗?”
特里夫斯先生平静地说道:
“完全正确。那种情况时有发生。”
“真令人作呕。我要是个男人很快就会对凯感到厌烦的,我会希望自己从来没犯过这种傻!”
“这种事情也很常见。这类突如其来的狂热迷恋,”特里夫斯先生不动声色并且确定无疑地说道,“很少能够持久。”
“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特雷西利安夫人问道。
“通常情况下,”特里夫斯先生说,“呃——夫妻双方会自行调整的。很多时候就是再次离婚。接着男人会和第三方——某个富有同情心的人结婚。”
“胡说八道!内维尔又不是个摩门教徒[摩门教是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的代称,其教义中曾包括一夫多妻制]——你的客户中或许有这样的人吧!”
“偶尔也会有和原配再婚的。”
特雷西利安夫人摇着头。
“那不可能!奥德丽的自尊心太强了。”
“你这么认为?”
“我对此确信无疑。您不要那样气人地猛摇头!”
“这是我的个人经验,”特里夫斯先生说道,“但凡事关恋爱的时候,女人是不会有什么自尊心的。自尊只是个常常挂在她们嘴边的词而已,落实到行动当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你不了解奥德丽。她狂热地爱着内维尔。或许是爱得太深了。在他为了那个女孩儿甩了她之后(尽管如此我也完全不会怪他——那个女孩儿对他穷追不舍,你知道男人都是什么样儿的),她就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特里夫斯先生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然而,”他说,“她还是来了!”
“好吧,”特雷西利安夫人有点儿生气地说道,“我不会说自己能够理解这些时髦的想法。我想奥德丽来这里只是为了表明她并不在乎,对一切都无所谓!”
“很可能啊,”特里夫斯先生摸了摸下巴,“她当然可以对自己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特雷西利安夫人说,“你觉得她仍然在追求内维尔而且还——噢,不!我根本不相信!”
“有可能是这样。”特里夫斯先生说。
“我不能接受,”特雷西利安夫人说,“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家里。”
“你已经感到不安了,不是吗?”特里夫斯先生敏锐地问道,“局面很紧张。我可以感受到那种氛围。”
“这么说你也感觉到了?”特雷西利安夫人急急地说道。
“是的,必须承认,我也感到有些困惑。当事人的真实感受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在我看来,已经能闻到火药味儿了。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别再像盖伊·福克斯[盖伊·福克斯(Guy Fawkes,1570—1606),英国人,天主教极端分子,曾参与一六〇五年的“火药阴谋”,试图在议会开会期间炸毁英国国会大厦,计划败露后于十一月五日被捕,次年被处决,此后每年的十一月五日被定为盖伊·福克斯之夜,或称篝火之夜,以纪念此次事件]那样说话了,告诉我该做什么。”特雷西利安夫人说。
特里夫斯先生举起了双手。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给什么建议。我确信这件事有一个焦点。如果我们能够把它剔除出去的话——但是这里面还有太多的事情含混不清。”
“我并不打算让奥德丽离开,”特雷西利安夫人说,“就我的观察而言,她在非常困难的处境之下表现得无懈可击。她彬彬有礼,只是有些疏离。我认为她的行为举止无可指摘。”
“噢,确实如此,”特里夫斯先生说,“确实如此啊。不过尽管这样,这些还是对年轻的内维尔·斯特兰奇起了显著的效果。”
“内维尔,”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道,“表现得不太得体。我会跟他谈谈这件事的。不过我不能把他赶出这栋房子,一刻都不行。马修几乎把他当成养子来看待。”
“我知道。”
特雷西利安夫人叹了口气。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您知道马修就是在这儿淹死的吗?”
“知道。”
“很多人对于我留在这里颇感意外。他们可真傻。在这儿我总能感觉到马修离我很近。整栋房子里到处都是他。在其他任何地方我都会觉得孤独和不自在。”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起初我希望用不了多久我就能随他而去,尤其是我的健康状况也开始每况愈下时。然而似乎危扉长不倒,久弱耐苟延——我就是那种常年卧病在床却又永远死不了的人。”她边说边愤怒地捶打着枕头。
“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乐意这样!我总是希望我的大限能来得痛快一些——那样我就可以和死神面对面——而不要让我觉得他偷偷摸摸跟在我身后,总是在我身边强迫我按部就班地一次又一次蒙受病痛带给我的羞辱。自己越来越无助——越来越需要依靠其他人!”
“不过我相信,那也都是些忠心耿耿的人。您有一位忠实的女仆吧?”
“您说芭雷特?就是领您上来的那个?那是我生活中的一大慰藉啊!一个看起来令人生畏的母老虎,但是绝对忠心耿耿。她跟随我很多年了。”
“而且我得说,您还很幸运能有个奥尔丁小姐。”
“您说得不错。能有玛丽我很幸运。”
“她是您的亲戚?”
“一个远房表亲。她是那种非常无私的人,活着就是要为其他人做出牺牲的。她照顾她父亲——那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是对人极其苛刻。他死后我恳请她搬来和我一起住,而她来的那一天我祈求了上帝。您是不知道大多数陪护人有多招人讨厌,都是些既没用又无聊的货色。他们的愚蠢简直能把人逼疯。他们来做陪护是因为也干不了其他更好的工作了。而有了玛丽这样既渊博又聪明的人陪伴真是太棒了。她拥有真正一流的头脑,不让须眉。她还博览群书,跟她可以无所不谈。而且她在处理家务事上也是同样的精明。她把这个家打理得井然有序,让仆人们都开开心心——她消除了一切纷争和猜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猜,就是凭借她的老练吧。”
“她和您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吗?”
“十二年——不,比那更长。十三年——或者十四年——差不多吧。她一直都是我偌大的安慰。”
特里夫斯先生点点头。
特雷西利安夫人用她半睁半闭的眼睛看着他,忽然说道:
“怎么了?您在担心什么事情吗?”
“一点琐事,”特里夫斯先生说,“只是小事一桩。您的眼光真犀利。”
“我喜欢研究人,”特雷西利安夫人说,“马修的心里要是有任何事情我总是立刻就能知道。”她叹了口气,向后靠回她的枕头上。“我现在必须要跟您说晚安了,”这是女王式的逐客令,但又毫不失礼,“我感觉很累。但能和您聊聊天真是非常非常愉快。希望您能很快再来看我吧。”
“您尽管放心,我会记住您这番美意的。只希望我今天没有叨扰太久。”
“哦,没有。我总是突然一下就感到很疲倦。您走之前帮我拉一下那个铃,可以吗?”
特里夫斯先生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那个末端带着巨大流苏的老式铃绳。
“年代相当久远了啊。”他评论道。
“我的铃吗?是啊。没有哪款时髦的电铃适合我。它们三天两头出故障,还得让你按个不停!这种老式的铃就从来不出毛病。我一拉绳楼上芭雷特的房间就会响——铃就挂在她的床头。所以她从来也没有耽搁过。如果她没有及时过来我就会马上再拉一次。”
特里夫斯先生走出房间的时候听到铃绳被拉了第二次,清脆的铃声在他头顶某处回响着。他抬起头来,注意到了沿着天花板走行的铃线。芭雷特急匆匆地走下一段楼梯,从他身旁经过,向她女主人的房间走了过去。
特里夫斯先生缓缓地走下楼去,这段向下的路程他并没有动用那部小电梯。心中的迷惘让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他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在客厅里,玛丽·奥尔丁一见他立刻提议开始打桥牌,不过特里夫斯先生以马上就要动身回去为由婉言谢绝了。
“我的旅店,”他说,“是那种传统老派的。他们不希望任何客人午夜之后还在外面晃荡。”
“离那会儿还早着呢——才十点半,”内维尔说,“我想,他们不至于把您锁在门外吧?”
“噢,不会的。实际上,我倒怀疑那道门在晚上究竟锁不锁呢。九点钟门就关了,不过客人只要转动把手就能进去。这里的人似乎非常随意,但我想他们相信本地居民的诚实也无可厚非。”
“这里白天的时候当然没有人锁门,”玛丽说,“我们家一整天也都是大门敞开——不过到了晚上我们会锁上门的。”
“巴尔莫勒尔宅邸怎么样?”特德·拉蒂默问道,“那幢房子又高又怪,一看就让人想起维多利亚时代的暴行。”
“它算是名副其实了,”特里夫斯先生说,“让人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舒适。床很好,烹饪也不错——还有很宽敞的维多利亚式衣橱。巨大的浴缸周围包的都是桃花心木。”
“您不是说过一开始的时候有些事让您觉得有些恼火吗?”玛丽问道。
“啊,是的。我很仔细地写信预订了一楼的两个房间。你也知道,我的心脏不好,不能爬楼梯。当我到达的时候很生气地发现没有我预订的房间。而我被分配了到了顶楼(我必须承认,那两间其实也非常舒适)。我提出了抗议,不过似乎是由于一个本来打算这个月去苏格兰的老房客生病了,房间的确没法腾出来。”
“我猜是卢肯先生吧?”玛丽说。
“我相信就是这个名字。在那种情况下,我也只能随遇而安了。所幸的是旅店里有一部很好的自动电梯——这样一来我还真的没遭什么罪。”
凯说:“特德,你为什么不搬到巴尔莫勒尔宅邸来住?这样你来这儿就方便多了。”
“噢,我觉得那儿看上去不太合我的意。”
“说得很对,拉蒂默先生,”特里夫斯先生说道,“那里可能根本不是你待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特德·拉蒂默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
玛丽·奥尔丁感到了一丝局促,连忙岔开话题,说起时下报纸上一件很轰动的案子。
“我知道他们在肯特镇的那件行李箱案子中又扣押了一个男人。”她说。
“这已经是他们扣押的第二个人了,”内维尔说,“我希望这次他们找对人了。”
“即使是他干的,他们可能也没法抓他。”特里夫斯先生说。
“证据不足吗?”罗伊德问道。
“是的。”
“不过,”凯说,“我想他们最后总是能找到证据的。”
“并不总能找到,斯特兰奇太太。你要是知道有多少人犯了罪还能够逍遥法外的话,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您是说,他们从来都没有被发觉?”
“不仅如此。曾经有一个男人——”他提起了一件两年前的案子,“警方知道是他犯下了那几桩幼童谋杀案,确信无疑,但是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有两个人给这个男人提供了不在场证明,尽管这些不在场证明是假的,却又没法证明它们是假的。于是这个杀人凶手就无罪开释了。”
“这也太可怕了。”玛丽说。
托马斯·罗伊德磕了磕他的烟斗,以他那平静而深思熟虑的声音说道:
“这更确定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想法——那就是很多情况下人们不诉诸法律而自行解决也是有道理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伊德先生?”
托马斯开始重新填满他的烟斗。他一边急匆匆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一边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的双手。
“假定你知道了一件肮脏卑劣的勾当,知道干这件事的人不必对现有的法律负责——也就是说他能够逃脱惩罚。那么我认为别人对他自行处置是合情合理的。”
特里夫斯先生热切地说道:“这是个最要不得的主张,罗伊德先生!这种行为是极其不正当的!”
“不敢苟同。您知道,我的假设前提是事实已经得以证实了——只是法律对此无能为力!”
“那动用私刑也是不可原谅的。”
托马斯微微一笑——那是温文尔雅的一笑:
“我不同意,”他说,“如果一个人理应被绞死,我倒是不介意亲自动手来干这件事!”
“再然后就该轮到你接受法律的惩罚了!”
托马斯依然微笑着说道:“当然,我肯定会很小心的——实际上每个人都不得不多多少少采取点儿卑劣的手段……”
奥德丽以她清脆的声音说道:
“你会被发现的,托马斯。”
“事实上,”托马斯说,“我不认为我会被发现。”
“我曾经知道一个案子……”特里夫斯先生欲言又止。他歉疚地说道:“要知道,犯罪学是我的一大爱好。”
“请说下去。”凯说。
“在刑事案件方面我有相当丰富的经验,”特里夫斯先生说,“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真正让人感兴趣。很可惜,多数杀人犯都很无趣,而且鼠目寸光。但是!我可以给你们讲一个很有意思的案例。”
“噢,快讲,”凯说,“我喜欢谋杀案。”
特里夫斯先生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起来,显然是在字斟句酌。
“这个案子涉及一个孩子。孩子的年龄和性别我就略过不提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两个孩子在玩弓箭。其中一个孩子射中了另一个孩子的要害部位,结果那孩子死了。在审讯时,活着的孩子彻底心神错乱,大家只能对这次意外表示同情,并且对那个不幸的始作俑者表达了安慰。”他停了下来。
“这就完了?”特德·拉蒂默问道。
“就是这样。一次令人遗憾的意外。不过你要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另一面。就在事故发生之前的某一天,一个农民碰巧经过那附近的一条林间小路。在那里他曾经注意到一个孩子在一片小的林间空地上练习弓箭。”
他又停了下来——以便让大家去领会他话中的含义。
“您的意思是,”玛丽·奥尔丁难以置信地说道,“这并非是一起事故,而是有意为之?”
“我不知道,”特里夫斯先生说,“我从来都不知道。不过在审讯的时候据有人说这两个孩子都不太会使用弓箭,结果才会乱射一气。”
“而事实不是这样?”
“对于其中的一个孩子来说,事实肯定不是这样。”
“那这个农民是怎么做的?”奥德丽屏住了呼吸说道。
“他什么也没做。我一直都不确定他这么处理究竟对不对。这件事事关一个孩子的未来。他觉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在有疑问的时候还是应该给予他充分的信任。”
奥德丽说:“但是您自己对于实际发生的事情毫不怀疑,对吗?”
特里夫斯先生严肃地说道: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这是一场设计得非常巧妙的谋杀——一场事先经过了缜密策划并且由一个孩子实施的谋杀。”
特德·拉蒂默问道:“这么说有依据吗?”
“哦,当然有。孩子们之间开的玩笑,说的一些刻薄话——这些就足够激起敌意和仇恨了。小孩子是很容易记仇的。”
玛丽叫道:“可是竟然还会如此的深思熟虑。”
特里夫斯先生点点头。
“没错,这种深思熟虑是很可怕的。一个孩子,把蓄意杀人的念头深藏心底,日复一日地默默练习,最后一矢中的——看似笨拙的一射——酿成了大祸,还有那装出来的悲痛和绝望。这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很可能在法庭上说出来都没有人会相信。”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凯好奇地问道。
“我相信他改名换姓了,”特里夫斯先生说,“在案件公开审理之后这么做也算明智。那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就在世上的某个地方。问题在于,他是否依然怀着一颗杀人的心?”
他又深思熟虑地加上一句: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过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够认出这个小凶手。”
“想必认不出来了吧。”罗伊德提出了异议。
“哦,可以的,他身上有一个独特之处——好啦,我不想再谈论这个了。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话题。我真的必须回去了。”
他站起身来。
玛丽说:“您想先喝一杯吗?”
酒摆在屋子另一头的桌子上。托马斯·罗伊德离那里比较近,他走上前去,拔出了威士忌酒瓶的瓶塞。
“威士忌加苏打水可以吗,特里夫斯先生?拉蒂默,你喝什么?”
内维尔低声对奥德丽说:
“今夜真美。出去一小会儿吧。”
她一直站在窗旁,看着月色下的露台。他从她身边走过,站在外面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