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人面兽心 [book_author]左拉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20066 [book_dec]又名《衣冠禽兽》,1890年出版,《人面兽心》是《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丛书中故事性和可读性较强的一卷,类似侦破小说或公案作品。左拉撰写这部小说的目的是想来证明他的一种观点:「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冲动、情爱和金钱。由爱情发展到嫉妒。」左拉想用遗传学来解释书中凶杀现象的原因。这部小说反映了科学技术迅猛发展对人类在心理上所造成的失调影响。《人面兽心》出版之后,评论界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一首远古时代的史诗,也有人说这是现实生活的写照。《人面兽心》故事曲折惊险,出版后深受广大读者欢迎,当年就印刷了五万五千册。至一九七二年,总印数已达六十六万八千万册…… [book_img]Z_9292.jpg [book_title]作品简介·导读 《人面兽心》是《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的第十七卷,曾于一八八九年十一月十四日到一八九〇年三月二日,在《人民生活》报上连载,一八九〇年三月正式出版发行。书中主人公雅克是卢贡家族的第四代,其母热尔韦丝是《酒店》第七卷的女主角;其弟艾蒂安是《萌芽》第十三卷的主人公。 《人面兽心》是《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丛书中故事性和可读性较强的一卷,类似侦破小说或公案作品。左拉撰写这部小说的目的是想来证明他的一种观点:「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冲动、情爱和金钱。由爱情发展到嫉妒。」左拉想用遗传学来解释书中凶杀现象的原因。 这部小说反映了科学技术迅猛发展对人类在心理上所造成的失调影响。《人面兽心》出版之后,评论界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一首远古时代的史诗,也有人说这是现实生活的写照。 《人面兽心》故事曲折惊险,出版后深受广大读者欢迎,当年就印刷了五万五千册。至一九七二年,总印数已达六十六万八千万册。在《卢贡-马卡尔家族》这部丛书中,《人面兽心》的印刷数名列第四。 《人面兽心》在写作技巧上有如下特点:首先是对材料的忠实,这是左拉在创作《卢贡-马卡尔家族》时的一大特点。为撰写《人面兽心》,左拉搜集了大量有关铁路方面的知识和资料,并亲自登上机车同司机、司炉聊天,对铁路职工的日常生活也做过深入细致的调查。书中一些重要情节,如雅克同佩克在机车上搏斗,最后双双死于车轮之下,这一情节就是根据一件真实案件加工而写成的。由于作家拥有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作品内容才显得真实可信。其次,本书在刻画人物方面採用了对比和反衬手法,使人物形象更为完整。 书中主要人物各具特色,他们是单一个人,又是一群人的代表。卢博也是铁路职工,但他所代表的阶层同米萨尔或多韦涅又完全不同。人物的肖像描写同人物性格紧密相连。卢博是一头棕发、鬍子满腮的浪荡汉,而他的情敌雅克却是褐髮白面的美男子。娇嫩的黑发女郎塞芙丽娜的对手芙洛尔却是位体魄健壮的金发女郎。人物外貌的不一致性又往往同他的性格有一定关系。像塞芙丽娜,白淨面皮却生就了一对蓝眼睛;红嘴片偏配上一头乌黑的头髮。所以她的内心世界也十分矛盾复杂,既有贤妻良母温顺的一面,又有多情奔放的一面,结果是红颜命薄,被情夫误杀身亡。 主要人物的性格随时间的推移而在逐步变化,像卢博、雅克和塞芙丽娜都是如此。而次要人物则自始至终是一副神态。这样才能加深读者的印象。如索瓦尼亚总是一副气恼神态,多韦涅姊妹则总是嘻笑不止。本书场景壮阔,气魄宏大,特别是列车在雪地抛锚和同马车相撞两个场面,气势磅礡,人物众多。但写得层次分明,有条不紊,显得协调匀称。 《人面兽心》共十二章,每章基本上是两万字左右,所描写的时间、空间也大体相等。如一、二、三、五、七、八和第十章基本上是一天之内所发生的事件。只有第六和第十一章所描写的事件是在几个月后:第四和第十二章是三週和三个月后,但这四章采用了概述方法,所以整篇故事显得十分紧凑引人。这些特色可供我们借鉴。 当然,《人面兽心》同左拉的其他许多作品一样,自然主义倾向比较严重;过多地强调了人的本性,而忽视了社会对人性的影响,这一点请读者在阅读时予以注意。 [book_title]第1章 【一】 卢博走进房间,把一块一磅重的面包、一张馅饼和一瓶葡萄酒放在桌上。早上上班时,维克图瓦大婶往炉子里加了许多煤粉,屋里显得特别热。卢博是副站长,他打开窗子,靠在窗台上。 这是阿姆斯特丹铁路终点,马路右边最后那座高楼里,住着西方铁路公司几个职员。在六层一间缩到里面的复折式屋顶拐角,面对火车站有扇小窗子。宽大的路基横穿欧洲区,再过去是地平线。时值二月中旬某日下午,灰蒙蒙的天空潮湿、温和。阳光下,视野开阔,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对面是罗马大街。阳光下,房屋显得模糊不清,好似罩着一层轻纱。左边,在火车站大厅的棚廊下是被煤烟熏黑的玻璃门,那是干线候车室,宽敞高大,视野广阔。在它同阿尔让特伊、凡尔赛、森蒂雷等较小的站台之间,没有路口看守小屋和小吃店。左方是欧洲桥,钢质桥架横跨在路基之上。路基穿过桥孔继续延伸,直达巴蒂涅勒隧道。窗下,三条双轨铁道穿过桥孔,在田野上呈扇状分开、扩散,变成无数条铁轨,通到站台廊棚下。拱桥前有三所小房子,是供道口看守居住的,三个小院都是光秃秃的。铁轨上,车辆来往穿梭,十分繁忙。苍白的天底下,挂着一盏红色信号灯。 卢博兴致勃勃欣赏了一会儿,拿勒阿弗尔车站同这里进行比较。他每次来巴黎,总要到维克图瓦大婶家来一下。由于工作关系,他经常到巴黎来。此时,从芒特开来一列火车,廊棚下的月台上立刻热闹起来。卢博盯住一辆调车使用的机车,那是一辆装有三个相连矮轮的煤水机车。它熟练地摘下车厢,把车厢送到备用轨道上。还有一辆马力大一些的机车,装有两个大轮子,那是快车牵引机车。它孤零零地停在一旁,烟囱冒出黑烟,慢慢飘向平静的高空。接着,卢博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三点二十五分开往卡昂去的列车上。车厢里坐满了乘客,只等机车来牵引。 桥另一侧也有一列火车,卢博无法看见,但可以听见它那急促的汽笛声,它迫不及待地要进站。通行信号发出之后,它短促地鸣叫一声,表示回答。短暂的寂静,排气阀打开,白色蒸气贴着地面冲出,一股雪白气团从桥下冒出,从桥架下升起,白茫茫一片。另一台机车的黑烟有增无减,黑烟腾空。后面隐约传来长长的汽笛声、指挥声和转盘的震动声。接着一阵轰鸣,两列火车在远方错开,一列是从凡尔赛开来的,一列开往奥特伊。 卢博正要离开窗台,忽听下面有人唤他。他俯身一望,原来第五层阳台上有人招呼他。那人名叫亨利·多韦涅,卅来岁,是列车长,和父亲及两个妹妹住在一起。亨利父亲是干线副站长。两个妹妹都是金发女郎,讨人喜欢。一个叫克莱尔,十八岁;一个叫索菲,廿岁。一家四口靠父子二人的六千法郎工资生活,宽裕幸福。卢博听见亨利的大妹妹在屋里嘻笑,小妹妹在唱歌儿,还听见鸟笼子里的鸟儿啁啁乱叫。 “喂,卢博先生,您到巴黎来了!喔,对了,是为那位副省长的事儿吧?” 卢博又伏在窗口,解释说,他是今天早上乘六点四十分的快车离开勒阿弗尔的。营业部主任召他来巴黎,狠狠批评了他一通,幸运的是并没有免去他的职务。 亨利问:“您太太呢?” 卢博夫人也来了,她到市场采购去了。她让丈夫在这里等她。卢博夫妻一来,维克图瓦大婶就把房间钥匙交给他们使用。大婶在楼下做打扫工作,让卢博夫妇安静地在她家里吃午饭。他俩在芒特只吃了一块小面包,准备办完事儿再吃午饭,可是现在三点已过,卢博早已饥肠辘辘。 为讨好对方,亨利又说:“今晚您就不回去了吧?” 不,他们要乘晚上六点三十分的快车赶回勒阿弗尔。什么,休假?那敢情好!可人家叫你来的目的是为了训斥你,训完就催你回去! 卢博和亨利点头对视片刻。突然传来疯狂的钢琴声,两人谁也听不清谁了。大概是姊妹俩在一起弹钢琴,嬉笑声很大似乎惊动了笼子里的小鸟。亨利说了句笑话,一打手势回屋里去了。卢博又在那里伫立片刻,目视楼下。从那里传来女孩们的嬉笑声。然后,他举目远望,见那台机车已经关上排气阀,扳道工把它挂在去卡昂的列车上。等天空巨大的黑色烟团和白色蒸气消散之后,卢博转身回到房间里。 挂钟指向三点二十分,卢博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该死的塞芙丽娜,为什么还不回来?她一钻进商店就不想离开。卢博腹中饥饿难忍,只好去布置餐桌,以转移注意力。他十分熟悉这间小屋,它有两个窗子,它是卧室,也是厨房兼饭厅。对那胡桃木家具、铺有红布打褶床罩的床、装满餐具的碗橱、圆形饭桌和诺曼底式衣柜,他都了如指掌。他从碗橱里拿出餐巾、盘子、刀叉和两只酒杯。这些餐具十分干净,卢博一向关心家务琐事。他在自己家吃饭也是如此,特别喜欢洁白的桌布。他很爱妻子,一想到妻子一进门就会笑嘻嘻的,他不由地先笑了。他把馅饼放进盘子里,把葡萄酒放在一旁。他忽然感到不安,瞪起眼睛像在找寻什么。然后,他从口袋掏出两个小包,里面装着一小盒沙丁鱼罐头和一块格律耶尔干酪。刚才他忘记了它们。 [book_title]第2章 三点半,卢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竖着耳朵倾听着楼梯上的声音。他无事可干,便走到镜子前照了一下。他年近四旬,但一点也不显老,油亮的棕发还没有变灰,金黄的胡子既浓又密。他中等身材,长相精神、小平头、低前额、肥脖颈、圆脸蛋、大眼睛。卢博十分欣赏自己的长相,神态得意。他的两道浓眉连在一起,横在额头下方,一看就是位爱嫉妒的男性。由于妻子比他小十五岁,老夫少妻,所以他经常照镜子。 听见脚步声,卢博忙到门窗,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原来是住在隔壁的女报贩回来了。他只好回头欣赏碗橱上的那盒贝壳。那是塞芙丽娜送给奶妈维克图瓦大婶的礼品。一看见这个小玩艺儿,他就想起了结婚时的情形。他结婚已经快三年了。他生在法国南部的普拉桑,父亲是马车夫。他本人原是宪兵队的上士,后来多年在芒特火车站当邮差,后来晋升为巴朗唐火车站邮差主任,他是在那里遇见塞芙丽娜的。塞芙丽娜是陪董事长格朗莫兰的千金贝尔特小姐从杜安维尔去那里坐火车。她后来就成了他的爱妻。塞芙丽娜·奥布里的父亲是格朗莫兰家的园丁,早已去世,所以格朗莫兰就成了塞芙丽娜的教父和监护人。他很爱塞芙丽娜,让她同自己的女儿一起到鲁昂一所寄读学校读书。塞芙丽娜也自视出身高贵,在很长一段时间,卢博只敢在远处望着她,就像文雅的工人在欣赏珍贵的首饰。卢博一生只有这么一段罗曼史。为了把塞芙丽娜弄到手,他一分钱的嫁妆也没敢要。他大胆追求她,谁知梦想竟变成了现实。他不仅得到塞芙丽娜一万法郎的嫁妆,还得到了格朗莫兰董事长的保护。董事长现在已经退休,但仍是西方铁路公司董事会成员。婚后第二天,卢博就升为勒阿弗尔火车站副站长。卢博一求婚就得到应允,并很快晋升为副站长,这可能是因为他人缘好,工作认真负责,为人正直等优点。他虽不十分聪明,但为人十分豪爽。但卢博明白,他自己的一切都是妻子给他的,所以他十分钟爱妻子。 卢博打开沙丁鱼罐头之后,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他俩约好三点钟吃饭。她到哪儿去了呢?买一双高筒皮鞋和六件衣衫怎么会用一天的时间呢?他又走到镜子前,发现自己双眉紧锁,额头上有道深沟。在勒阿弗尔,他从来没有对妻子产生过疑心。但在巴黎,他担心妻子出危险,担心她误中圈套或一时失足。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他那双常握机车制动器的大手攥得紧紧的。他又变成了莽汉,变成不能控制自己的粗人。他无名火起,异常愤怒,真想把妻子撕成碎片。 塞芙丽娜推门进来。她长相娇嫩,神色愉快。 “喂,我回来了!你以为我失踪了,对吧?” 她芳龄廿五岁,细高条儿。由于骨架小,所以略显肥胖,但身腰灵便。乍一看她并不漂亮,长脸、大嘴,一口白牙,但愈看愈耐看,愈感到她妩媚无比,一双大而亮的蓝眼睛,秀发漆黑,十分迷人。 丈夫没有吱声,只是盯着她。她熟悉这种目光,这是一种恍惚又犹豫不定的目光。 塞芙丽娜又说:“喂,我是跑着回来的,你知道吗?我根本找不到马车,又舍不得坐出租汽车,就步行回来。你看我这一身汗!” 卢博厉声说:“得了吧!我才不信你会从便宜商场一路走回来!” 她立即像孩童一般,上前亲热地搂住丈夫的脖子,用漂亮的小手捂住他的嘴。 “你坏,你真坏!别往下说了,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嘛!” 她显得是那么诚恳,丈夫相信了,认为她仍是那么单纯和直率,便狂热地一把把她抱住。他每次产生疑心都是这样消散的。妻子似乎有些忘情,任凭他爱抚。他连连吻她,但她不肯还吻,这一点叫他担忧。她总是很被动,像少女那样天真多情,但毫无情人的味道。 “怎么,你又到便宜商场抢购去了?” “对,这事回头再告诉你。现在还是先吃饭,我的肚子都饿瘪了!喔,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说:‘我的可爱的礼物!’” 她望着丈夫的脸发笑,右手从口袋掏出一件东西,但不肯亮出来。 “快说:‘我的可爱的礼物!’” 卢博不由地也笑了,并且打定了主意。 “我的可爱的礼物!” 原来她为丈夫买来一把小刀。半月前,卢博丢了一把小刀,心里十分难过。这是一把崭新的刀子,象牙刀柄,刀刃闪亮。卢博不由地高兴地叫起来,他马上就可以用上刀子了。妻子见丈夫高兴,心里也很愉快。她又开玩笑似地向丈夫讨了一枚硬币,以表示他俩的情谊没有一刀两断。 塞芙丽娜连声说:“快吃饭,快吃饭!”她又对丈夫说:“别关窗子,我太热!” 她走过去和丈夫一起站在窗口,靠在他肩上望着楼下广阔的火车站。烟尘已经消散,褐色的太阳挂在罗马大街房屋后面的薄雾里。窗下,一辆机车开过来牵引一列车厢。这是四点二十分开往芒特去的列车。机车把车厢拉到廊棚下月台旁才走开。环行路口车棚下传来缓冲器的碰撞声,这说明那里正在编挂车厢。铁轨上停着一列慢车,显得很孤单。笨重的机车懒洋洋地喘着粗气,蒸气不时从阀门喷出。由于旅途劳累,司机和司炉都是一脸脏污。他们在等候绿灯,以便把车开进巴蒂涅勒停车场。红色信号灯一灭,机车便开走了。 卢博离开窗子,说:“多韦涅家的女孩多快活!你听见她们弹钢琴了吗?刚才看到亨利了,他要我向你问好。” 塞芙丽娜叫道:“吃饭,吃饭!” 说着她叉起沙丁鱼,大口吃起来。喔,在芒特吃的小面包早就消化掉了。她很高兴到巴黎来,幸福得浑身抖动,因为她可以上街观景,可以到便宜市场采购。她每年春季都要到便宜商场采购一次,把一冬的积蓄花销掉。她的全部东西都从便宜商场买的。她说这样可以把路费省出来。她边说边吃,在说到一共花销了三百多个法郎时,她感到不好意思,小脸有些发红。 卢博听后不由地一惊:“见鬼!幸好你是副站长的老婆!可是,你不是说只买一双皮鞋和六件衬衣吗?” “喔,朋友,机会难得呀!我还买了一块漂亮的条格绸布,一顶典雅的帽子,这是我早就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又买了几件绣着花边的衬裙。这些东西都十分便宜,要在勒阿弗尔,得付双份的钱!耐心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把东西给我寄来的!” 塞芙丽娜既高兴又羞涩,显得更加妩媚,卢博止不住也笑起来。况且他们并未料到会在这里用餐。在这里比在饭馆强多了。塞芙丽娜平时只喝白开水,这天也不知不觉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沙丁鱼罐头已经吃完,他们开始用漂亮的小刀切馅饼。小刀很锋利,这是塞芙丽娜的胜利。 妻子问:“你的事儿怎么样了?你问了我半晌,但对副省长那边的事儿,你一点也没有谈,结果如何呢?” 卢博详细介绍了营业部主任接见他的经过。喔,一场不折不扣的训斥!他自我辩解,讲明了事实真相。他指出副省长十分蛮横,一定要把他的猎狗带进头等车厢,而旁边就是供猎人和猎狗乘坐的二等车厢。结果双方发生口角,对骂了几句。营业部主任承认卢博执行规定的作法是对的,但批评他不该对省长说:“我不相信你能永远是主人!”卢博承认自己讲过这话。结果人家就疑心他是共和党人。由于刚开幕的一八六九年议会大辩论和下届议会普选,政府对此十分忧虑。要不是格朗莫兰董事长据理力争,卢博早就被调走了。在董事长的劝告下,卢博才在董事长为他起草的道歉信上签上了名字。 塞芙丽娜打断他,大声说:“是不是在你去挨训之前,我给他写了封信,并领你一起去拜访他,我这样做对了吧!我知道他一定会帮我们摆脱困境的!” 卢博说:“对,他很喜欢你。他在公司里又权高势大!唉,当个好职员又有什么用!公司经常表扬我,我虽建树不多,但行为正直、服从领导,又很勇敢。一句话,我是个大好人!然而,亲爱的,要是没有你这个妻子和格朗莫兰替我辩护,当然他替我辩护是看在你的份上,那我就完蛋了。他们一定会惩罚我,把我调到小站上去工作。” 妻子凝视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喔,当然了,他是位有权势的人物!” 一阵沉默。塞芙丽娜瞪着大眼睛,望着远方,连饭也忘了吃。她大概想起了在杜安维尔城堡度过的童年。城堡离鲁昂四法里(注:一法里等于四公里)。她从来没有见过生母,父亲奥布里是花匠,把她带到十三岁,也去世了。当时董事长妻子已经过世,他便将小塞芙丽娜收留,将她同女儿贝尔特一起交给妹妹博纳翁太太抚养。博纳翁太太原是厂长夫人,但那时已成孀妇。她后来就成了杜安维尔城堡的主人。贝尔特比塞芙丽娜小两岁,在塞芙丽娜出嫁后半年,嫁给了鲁昂法院推事德拉什纳耶先生,一位又瘦又小的黄脸男子。去年,董事长在鲁昂法院任首席法官时,德拉什纳耶就退休了,他一生顺利,功名显赫。 董事长生于一八〇四年,自一八三〇年起,他先后在迪涅、枫丹白露和巴黎担任代理检察长;后来到特罗瓦担任检察长,在雷恩任总律师,最后是鲁昂法院的首席法官。他家境富足,有万贯家产,从一八五五年起就是董事会成员,退休那天,他被授予国家荣誉勋章。塞芙丽娜从遥远的回忆里,想起了董事长的长相:五短身材,体魄健壮,一头金发过早地苍白了;他留着小平头,短短的络缌胡须,大鼻头,蓝眼睛,方脸膛显得很严厉。他是位不易接近的人,周围的人都怕他。 卢博高声连问两句:“喂,你在想什么?” 塞芙丽娜不由地一哆嗦,像是害怕,又像是吃惊似地说:“我什么也没有想。” “你怎么不吃,难道你不饿了?” “不,你看我这不是还在吃吗?” 她喝干白葡萄酒,又吃完盘里的馅饼。这时他们才发现,那一磅面包已经全部报销,吃干酪时就没有面包了。他俩说着笑着,翻遍了各个角落,最后才在碗橱一角找到了一块干面包。窗子虽然开着,屋里照旧很热,年轻的妻子靠在火炉旁更热,加上刚吃罢午饭,她的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从维克图瓦大婶,卢博又想到了格朗莫兰,他也是大婶的恩人。大婶是个丧子后又遭人诱奸过的女性。塞芙丽娜生母过世后,就由大婶哺养。后来大婶嫁给公司的一位司炉工。由于丈夫贪嘴,她的生活十分艰辛,在巴黎靠做针线糊口。后来她遇见自己哺养大的塞芙丽娜,并同她恢复了来往,这样她也就成了董事长的保护对象之一。董事长为她找了个工作——看守车站豪华的女厕。这是个美差。公司每月只给她一百法郎,但她的总收入(包括工资)可达一千四百法郎,外加这间有取暖设施的住房。总之,她现在的生活是宽裕的。卢博计算了一下,要是大婶的丈夫佩克不将司炉工资和奖金(共计二千八百法郎)挥霍掉,他们每月收入可达四千法郎,比他这个副站长在勒阿弗尔的收入多一倍。 最后卢博说:“当然,愿意照看厕所的女性不多。不过,工作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肚子塞饱之后,再吃就显得有点儿无精打采了。他们把面包切成小片,说话的速度也慢多了,目的是在延长吃饭时间。 卢博高声说:“我忘记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陪董事长到杜安维尔小住两、三天?” 酒饱饭足,卢博很兴奋,不由地想起了上午拜访董事长的情形。董事长住在火车站附近的罗歇大街。卢博被领到那庄严而宽敞的办公室里。董事长说次日将去杜安维尔。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卢博夫妇和他乘晚上六点三十分的快车到他妹妹家去,他妹妹早就想见见塞芙丽娜。但塞芙丽娜说出了一大堆理由,说自己不能前往。 [book_title]第3章 卢博继续说:“我不明白,你去一下有什么不好呢?你可以在那儿一直住到星期四,我自己可以照料自己。我们这样的人是需要他的帮助。你说是不是?拒绝董事长的善意邀请是不明智的,况且你拒绝后他好像很难过。所以我一再劝你答应。由于你拽我的上衣,我只好同意你的意见。但我对你的作法委实不理解。哎,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塞芙丽娜目光迷离,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呀!” “这根本不是理由。我们婚后三年,你曾两度去杜安维尔小住,一住就是一星期。那为什么不可以再去小住几天呢?” 塞芙丽娜越来越显得不安,忙把脑袋扭向另一侧。 “反正我不乐意去,你总不能强迫我吧?” 卢博双手一摊,表示他当然不会那样做。但他说:“瞧,你似乎有什么事儿瞒着我!难道你上次在那里小住时,博纳翁太太待你不好?” 喔,不对!她每次去,博纳翁太太对她都十分热情。博纳翁太太是位可爱的女性,身材高大,体魄健壮,一头金发,十分漂亮,她虽已五十五岁,但风韵不减当年。据说,她守寡后,(甚至丈夫在世时也一样)一直十分繁忙。在杜安维尔,大家都喜欢她,她把城堡装饰成乐园,鲁昂的上层人物,特别是法律界人士常去城堡拜访她。她在司法界的朋友也颇多。 “那就是德拉什纳耶一家人对你太冷淡?” 塞芙丽娜一直显得冷漠,现在又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会惹我不高兴?” 她有些紧张,话语简短。近来董事长很少露面。他在公园有幢小屋,门对着一条僻静胡同,他出门回家,外人很少看见,连他妹妹有时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有时晚上他从巴朗唐坐汽车回到杜安维尔,在小屋连住数日,外人都不知道。喔,他是不会惹别人生气的。 “我提到董事长,是因为你多次讲过,说你在小时候十分怕他。” “噢,十分怕他?你总喜欢夸大事实!当然了,他不爱笑,大眼睛总是死盯着你,叫你不得不低下头。他叫人敬畏,以严厉聪明著称。我可真看见过有人在他面前局促不安,以至于讲不出话来!不过,他从来没有责骂过我,我感到他很喜欢我。” 她把目光转向别处,讲话速度慢了下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同女孩子在小路上玩耍时,一见他,她们便赶忙躲起来。他女儿贝尔特也是如此,害怕得发抖。只有我安详地望着他。他走过去对我一笑,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十六岁时,贝尔特想要什么,总让我替她去求董事长。我去找他,他盯着我,我一点也不回避。我知道他一定会满足我的要求。是这样的,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个地方,公园里的每棵树、城堡里的每道走廊和每所房间,我闭着眼睛也能想起来!”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丰满的脸蛋在发烧,似乎还掠过一阵回首往事的恐惧,而这类往事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述过。她停顿片刻,嘴唇抖动,是痛苦的抽搐,难以控制。 卢博点上烟斗说:“他待你一定很好!他不仅把你当小姐一样养大成人,还替你保管零用钱。我们结婚时,他把它们凑成了整数。他还告诉我,他将留给你一笔遗产。” 塞芙丽娜低声说:“对,他要把德莫法十字架那所房子,即被铁路穿过去的那块地盘留给我。我不是有时还到那里小住几日吗?我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德拉什纳耶夫妇会设法夺走他留给我的遗产。况且,我什么也不想要,我什么也不要!” 讲最后这句话时,她声音很大,把卢博吓了一跳。卢博从嘴边拿开烟斗,瞪大眼睛望着妻子。 “你这个人真怪!董事长有万贯家资,你是他的干女儿,留给你一份又有什么不可以?别人不会说什么,而这对我们却大有益处。” 卢博不知想起了什么,一个人噗哧笑起来。 “假如你是他女儿,你不会害怕吧?你知道,尽管董事长一本正经,但仍有人说他的坏话,有些话不堪入耳。据说他夫人在世时,他就换过好几个保姆。一句话,他是个放荡家伙,就是现在,他有时还去撩女人的裙子。天哪,算了,要是你去作他的女儿,那?” 塞芙丽娜猛地站起来,小脸绯红,浓密的黑发,蓝眼睛里闪动着恐惧的光亮。 “他的女儿?你要知道,我可不喜欢开这种玩笑!我能是他的女儿吗?我长得像他吗?算了,谈点别的吧!我不愿意去杜安维尔,因为我不乐意,我想和你一起回勒阿弗尔。” 卢博点点头,打手势安抚妻子。既然这些事让她生气,那就不谈吧!他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紧张,不由地笑起来,以为是她喝了白葡萄酒的缘故。为取得妻子的谅解,卢博拿起小刀欣赏着,擦拭着,为表明小刀同刮脸刀一样锋利,他用它削起指甲来。 塞芙丽娜望着挂钟说:“已经四点一刻了,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别误了火车!” 在收拾房间之前,她想平静一下,便转身倚在窗口。卢博也放下小刀和烟斗,离开饭桌走到妻子身旁,从背后将她轻轻抱住,下巴压在妻子肩上,头靠着她的头。两人都没有动,静静凝视着窗外。 窗下,牵引机来来往往,不肯停息,像忙碌中的家庭妇女,轻手轻脚。闷声闷气的轮胎声和悄悄的汽笛声刚能听见。一辆机车驰过,消失在欧洲桥下,把刚从机车上摘下来的一列车厢拖进车场。这趟列车是从特鲁维尔开来的。在桥的另一侧,一辆机车开过来,同牵引机车逆向而来。它的钢板和铜器零件擦拭得洁明发亮。它停下来,发出短促的鸣叫,向扳道工要路。扳道工马上把它引到另一条轨道上。在那里的廊棚下停着一列已经编挂好的车厢。那是四点二十五分开往迪埃普去的列车。旅客拥挤,行李车滚动,工人把一个个热水炉推到车厢里。机车闷声闷气地撞在行李车上,列车长亲自拧紧挂钩螺丝。巴蒂涅隧道一带的上空灰蒙蒙的。黄昏已悄悄爬上楼房,散在扇形路基上。远方,郊区列车和环行车你进我出。再过去有几间大候车室,色调昏暗,看不真切。橙黄色的烟团在昏暗的巴黎上空飘摇而上。 “不,别这样!快放开我!”塞芙丽娜悄声说。 在年轻妻子温暖身躯的刺激下,卢博没有吱声,而是把妻子抱得更紧。妻子身上的香气叫他陶醉。塞芙丽娜挺起腰想摆脱丈夫。这一来卢博欲火更烈,他猛地把妻子抱起,用胳肘关上窗子,把嘴贴在她嘴上,紧紧吻着她的嘴唇,把她抱到床头。 塞芙丽娜央求说:“别这样!这不是在咱们家里。求求你,别在这里……” 她酒饱饭足,昏昏欲睡,加上在城里采购的余兴未消,显得有些醉意。温暖的房间、桌上的餐具和丈夫在公务方面的顺利使她感到热血沸腾、感情冲动、肌肉发抖。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身体紧贴床板,拒绝丈夫的要求。她心头恐惧,反抗着。至于为什么反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不干,我不干!” 卢博欲火难耐,但也只好收住粗壮的胳膊。他身上抖动,真想一手把妻子掐死。 “傻瓜,这事谁能知道?完事后我们再把床铺整理好不就得了!” 在勒阿弗尔他们家里,丈夫值夜班时,每当午饭过后她就顺从地答应他。她对那种事儿似乎并不感兴趣,但照旧满足他的要求,并佯装愉快和温顺。现在叫他入迷的是,她显得十分热情,十分肉感,黑发下她那青莲色的眼睛显得更为深邃,鲜红的大嘴巴嵌在温柔的椭圆小脸上。他几乎认不出她了,她为什么要拒绝呢? “喂,你为什么不同意?时间足够!” 塞芙丽娜心头忧虑,但又感到莫名其妙。她内心斗争激烈,但又不明白为什么,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她痛心地大叫一声,卢博才安静了。 “不,不,求求你,放开我!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一想到那种事就透不过气。这样来不会满意。” [book_title]第4章 两个人都坐在床边上。卢博用手摸着脸蛋,似乎想把脸上的热气赶走。塞芙丽娜见丈夫老实了,便亲切地在丈夫脸上吻了一口,表示她仍旧爱他。他们就这样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站起来。他握着她的左手,抚摸着她那枚嵌着宝石的蛇形金戒指。这枚戒指同结婚戒指戴在同一个手指上。她一直就是这样戴的。 “我的小蛇戒指,这是我十六岁时,他在德莫法十字架送给我的生日礼品。”塞芙丽娜以为丈夫在看她的戒指,认为必须讲一句,便梦呓似地吐了这么一句。 卢博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他是谁?是董事长?” 两人目光相遇,她清醒了,感到双颊发冷。她想回答说是,但吐不出口,似乎瘫软了。 卢博又说:“可是过去,你一直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呀!” 在这一剎那,她本可以把刚才紧张时遗忘的话讲出来。她只要笑一下,装装傻就可以搪塞过去。但她不知不觉失去了理智,脱口而出:“亲爱的,我从来没有说过戒指是母亲留下的呀!” 卢博马上盯住她,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什么?你没有说过?你至少讲过二十次!董事长赠给你一只戒指这没有什么不行。他不是还给过你别的东西吗?可是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骗我,说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呢?” “亲爱的,你记错了,我没有说过是母亲留给我的。” 塞芙丽娜这么固执是愚蠢的!她发现失策了,被丈夫看透了隐情。她想改变主意,收回前言,但为时已晚。她一时失态,无意中承认了这件事儿,感到脸上的凉气传遍全身,嘴唇紧张地抽搐着。卢博呢,他神态吓人,满脸通红,似乎血液把血管冲破,冒了出来。他抓住妻子的手腕,死死盯住她的脸,想从她那惊魂未定的眼神中发现她心头的秘密。 卢博结结巴巴地说:“妈的!见鬼!” 塞芙丽娜在戒指一事上忘记了撒谎,几个回合就露出马脚了。她害怕,担心丈夫打她,忙低下头,用手捂住脸。卢博愕了一下,便猛地把妻子推倒在床上,左右开弓狠揍了她一通。婚后三年,他从没有动过她一根毫毛,而今天他像疯子,似醉汉,如野人,要用火车司机的粗壮大手置她于死地。 “妈的!臭婊子!原来你陪他睡过觉!陪他睡觉,嗯!” 卢博发疯似地重复这句话,讲一句就打一拳,下手很重,似乎要让拳头砸进对方的肌肉里。 “一个老色鬼,一个臭婊子,你和他睡觉,和他睡觉!” 他吼声狂怒。而她只有喘息声,说不出话来。她否认此事,被动地挨打。她只有这个办法,想以此保住性命,求丈夫手下留情。她的哀叫和固执对丈夫是火上加油。 “快承认吧!你是不是陪他睡过觉?” “不,没有,我没有……” 塞芙丽娜想把脸藏到被子下,卢博却将她揪起来,双手架住她,逼着她望着自己。 “说实话,你是不是陪他睡过觉?” 她往下一滑,挣脱开丈夫,想奔向门口。卢博一个箭步冲过去,铁拳高高举起,在饭桌旁一拳将她打倒在地。接着他扑上去,抓住头发把她按在地上。他俩这样面对面停了片刻,谁也没有动弹。可怕的寂静,只有楼下多韦涅家两位小姐的歌声、笑声和狂乱的钢琴声。幸亏这些声音盖住了楼上的殴打声。克莱尔在唱轮舞曲,索菲弹着钢琴伴奏。轮舞曲是小女孩最爱唱的舞曲。 “说,你陪他睡过觉!” 塞芙丽娜不敢再否认,只好闭口不言。 “说,你同他睡过觉!妈的,不然我就捅破你的肚皮!” 她从丈夫的眼神发现,他真敢杀死自己。在她倒下时,曾看见刀子放在桌面上,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她以为他要伸手去拿刀子。她一阵恐惧,改变了主意,想尽早了却此事。 “那好,我说,这是事实,放我走吧!” 真糟糕!他想用武力得到供词,现在供词却像洪水猛兽,向他迎面扑来。卢博永远不能容忍这种可耻行为,他揪住妻子的头发向饭桌腿撞去。塞芙丽娜要挣扎,卢博就抓住她的头发在地上拖来拖去,把椅子撞得东倒西歪。她每次想站起来,卢博就把她压到瓷砖地上。他喘着粗气,咬紧牙关,像个莽汉。他们撞倒饭桌时,几乎把炉子撞翻。碗橱角上黏有塞芙丽娜的头发和血迹。后来卢博打累了,只好停下喘口气。一个打人打累了,一个被打得晕头转向,两人都感到恐惧。他们回到床边,她躺在地上,他蹲在一旁,抓着她的肩头。他们喘息着,楼下传来音乐之声。女孩的朗朗笑声在空中回荡。 卢博用力架起塞芙丽娜,让她靠在床上。他自己跪在地上,歪身靠在妻子身上。他不再打她,而是连珠炮似地向她提问题,他需要马上弄明真相。 “你真陪他睡过觉,嗯,婊子?你再说一遍,说你陪老家伙睡过觉!你在几岁时陪他睡觉的?很小很小的时候吧,嗯!” 突然塞芙丽娜嚎啕大哭起来,无法开口回答丈夫的问话。 “妈的!见鬼!你不愿意讲,是不是?当时你还不到十岁,老东西就看中了你,是吧?为此,他才收养了你。他收养你是为了他自己,对不?好的,快说!不然我就再揍你一通!” 她哭着,说不出话来。他举手又狠狠打了她一拳。他连打三拳,她还是不肯吱声。他又用力揍了她一耳光,厉声问道:“说,在你几岁时?快说,婊子!” 她为什么还要抗拒呢?塞芙丽娜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脱壳。丈夫本可以用工人那粗壮的手把她的心肝扒出来。他又审问了一会儿,她才全部招认。由于羞臊和恐惧,她的声音很低,刚能听见。卢博心头燃烧着嫉妒之火,妻子所讲的叫他痛苦难忍。他从来没有料到妻子有那么多的事情瞒着他。他威吓妻子,让她把细节和事实全讲出来。他高举拳头,耳朵贴在妻子嘴边。他威胁她,假如她不肯坦白,他就继续揍她。听着妻子的忏悔,卢博心头沉重,痛不欲生。 塞芙丽娜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是在杜安维尔度过的。一幕幕往事一起涌现在她心头,历历在目。那是发生在大花园树丛深处,还是发生在城堡走廊上?父亲死后,董事长就将她收留,把她同自己的女儿一起抚养,难道董事长当时就心存邪念?看来确是如此。别的小女孩一见董事长就赶忙躲开,惟有塞芙丽娜却笑着伸出嘴巴等候他的亲吻。从那时起,老东西就打定了主意。后来,还敢直接同董事长讲话,向他要这要那,难道她当时就意识到她是他的情妇?老淫棍用玩弄保姆的手法,向塞芙丽娜献殷勤,而对别人则是一本正经,十分严肃!啊,可耻,卑鄙!老家伙像爷爷那样看着小塞芙丽娜慢慢长大,亲她、吻她,而骨子里却觊觎小丫头的美色,一步一步勾引她,不等她成年就对她下了毒手。 卢博喘息着问:“到底在你几岁上?快说,在你几岁那年?” “十六岁半。” “你说谎!” 说谎?天哪,她为什么要说谎!塞芙丽娜轻轻一耸肩,显得十分懒散疲惫。 “第一次是在什么地方?” “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所房子里。” 卢博犹豫片刻,嘴唇抖动,双眼冒火。 “讲出来!他同你干的什么勾当?” 塞芙丽娜没有吱声。卢博又举起拳头。她害怕了,说:“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说下去!他没有得逞,是不是?” 妻子点了点头,果真如此。但卢博急于了解当时的情况,想把事情彻底弄明白,所以他不惜使用粗鲁言词,向妻子提出十分下流的问题。她羞于开口,只用点头或摇头表示回答。她把实情全盘托出之后,卢博和她也许就会感到轻松。她讲了不少细节,想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责任,而这些细节却叫卢博十分痛心。假如塞芙丽娜源源本本把经过讲出来,丈夫也许还不至于如此痛心。淫荡行为像一把有毒的嫉妒之刀,捅进卢博心脏,使他疼痛难忍。现在,一切全完了,他无颜再留在人世,因为他不愿意想起那个可憎的场面。他不由地抽噎起来。 “妈的,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不,不行!这也太过份了!不能就这样忍下去!” 突然,他恶狠狠地骂道:“妈的,臭婊子!那你为什么还嫁给我?难道你不知道欺骗我是可耻的吗?牢房里的女贼也不至于像你这样没有良心吧?过去,你瞧不起我,也不爱我,可是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塞芙丽娜做了个含混的表示。难道她现在明白了?她嫁给他,感到幸福,希冀从此与另一位一刀两断。人生在世往往会违心去做某件事情,因为只有那样做才是明智的。是的,她根本不爱卢博,要是没有前面所讲的事情,她绝对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但她没有把话讲出来。 “他想给你找个婆家,对不对?结果就看中了我这个善良的傻瓜,嗯?他让你嫁给我,以便继续同你来往。你两次去他那里小住,就是为此。今天他要带你去也是同一原因,对不?” 塞芙丽娜作手势,承认了。 “这次,他请你去还是为了那种事儿?你们想永远如此,直到死亡!看来我不掐死你,你们还会来往!” 卢博痉挛着伸手去掐妻子的脖子,她马上表示抗议:“行了,你这样做太不公正!是我拒绝再到他那里去,你忘记了吗?你逼我去,我还对你发过火。你该知道,是我不同意再干了!我同他之间的那种关系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况且一开头我就不乐意。” 卢博感到妻子所讲的是实话,但他并未感到轻松,痛苦犹如刺入胸膛的刀子叫他无法忍受。看来老淫棍同妻子之间的事情已无法挽回。他为自己的无能而痛心,因为他无法阻止他们来往。他贴近妻子的脸,手仍然抓着她不放。他像是着了魔,被她吸住了,似乎要从她那纤细的血管中去寻找她刚刚承认的事情。 [book_title]第5章 卢博心神不定,神色恍惚,低声说:“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所红屋子里?我知道那个地方。窗子对着铁路,窗子对面就是床。就在那里,就在那所房间里……嗯,我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那所房子留给你。那是你赚来的。他还替你照料钱财,送你一份嫁妆。这值得呀!况且他是大法官、百万富翁,是位有涵养、受人尊敬的上层人物!是的,你是有些神魂颠倒……哼,你说,他是不是你父亲?” 塞芙丽娜身体单薄,被丈夫一阵毒打早已毫无力气,但现在不知哪儿来了一股力量,她猛地站起来,把丈夫推开,气冲冲地反驳说:“不,不是,你不能这样讲!别的事情你怎么说都可以。打我,杀我全由你!但你不能说这种话,你这是信口雌黄!” 卢博双手攥住妻子的手。 她又说:“你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你早有疑心,所以才发这么大的火!” 妻子往外抽手,手指上的戒指碰着丈夫的手。那是一枚蛇形宝石金戒指,她仍戴在手上。卢博把戒指捋下,扔在地上用脚去踩,怒火再度涌上心头。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在房间踱来踱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塞芙丽娜则跌靠在床沿上,睁大了眼睛盯着丈夫。室内一片沉寂,可怕的沉寂。 卢博怒气未消,刚想平息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犹如在发酒疯,一阵强似一阵。他难以克制自己的感情,气得晕头转向。盛怒之下,他双手在空中飞舞,乱抓乱打,尽情发泄心头的狂怒。这是一种生理需要,急不可待。就如同渴望复仇的人,在大仇未报之前,激愤会一直煎熬着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叫他平静。 他边走边拍打自己的太阳穴,焦虑地结结巴巴地说:“我该怎么办呀?” 身旁这个女子,他刚才没有杀死她,现在更不能杀她了。可是让她活下去,那是软弱的表现,是懦夫行为。想到这里,他更为生气。他没有掐死她,是因为他舍不得臭婊子那条命。但他又不能这样留下她。怎么办?把她赶走,赶到大街上,永世不再见她?他感到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不由地又痛苦起来,感到周身难受。那,到底该怎么办呢?看来只有忍气吞声,把她带回勒阿弗尔,继续同她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不,不行!他宁可死掉,宁可和她同归于尽,也不愿意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卢博又大动肝火,狂怒地吼叫着:“我该怎么办呀?” 塞芙丽娜仍坐在床上,瞪着眼睛盯着丈夫。她曾经冷静地把卢博当成终生伴侣,一见丈夫如此痛苦,她不由地动了恻隐之心。假如不是丈夫狂怒使她迷惑不解(因为她一直不明白丈夫怎么会知道那件事儿),她准备原谅丈夫,包括对她的拳打脚踢和粗野的辱骂。塞芙丽娜一向是个温顺、驯服的女性。情窦初开,她就屈从了老色鬼的淫欲。后来老淫棍答应她嫁人,她就想结束那种关系。她从来没有料到丈夫会如此大发醋意,并大动肝火。 这些已经成为过去,是她少女时代一时失足,她早已有悔改之意。她毫无邪念,身心虽有创伤,但她仍不失为一个贞洁、温柔的女子,她昏昏沉沉,望着丈夫愤怒地走来走去。她感到自己置身在一头野狼,一头野兽身旁。他这是要干什么?过去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呀!塞芙丽娜心头恐惧,三年来她一直担心这头畜牲发狂,今日他终于狂暴起来,像猛兽,似乎要把她一口吞下肚去。要想避免悲剧,她应该对他讲点什么呢? 卢博往返一次就要经过床头一次,从她眼前走过一次。这次等丈夫又来到眼前时,塞芙丽娜壮着胆子说:“朋友,听我说……” 卢博根本不听,像斗败的公鸡又走远了,并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 后来,她抓住他的手,拦住他说:“朋友,既然是我拒绝到他那里去,我今后绝不会再去,绝对不再去!我爱的是你!” 塞芙丽娜装出温柔多情的样子,拉住丈夫,抬头伸嘴,等对方来吻。但丈夫倒在她身上,厌恶地把她推开。 “婊子,这会儿你倒主动了!可是刚才你为什么拒绝?这说明你根本不爱我。你现在愿意是想把我控制住,是不是?靠这个把男人拴住,而且要拴牢!但现在和你办那种事儿,我感到恶心!这是实话,就像喝毒药,浑身难受。” 卢博想到把妻子压在下面。他想到床边的温存,不由地欲火上升,周身发颤。此时此刻,他肢体抖动,淫心荡漾,不由地起了杀机。 “告诉你,要想叫我活着同你一起生活,那就必须让另一位死掉!我要杀死他,杀死他!” 他提高嗓门,重复着这句话。他站在那里,似乎身材更为高大。他像是打定了主意,心里平静了一些。他没有吱声,慢慢走近饭桌,看见了那把张开的刀子。刀刃在闪闪发亮。他顺手把小刀合上,装进口袋。他晃动双手,遥望远方,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他似乎想到了困难,不由地皱起了双眉。为寻求克服困难的方法,他转身推开窗子,伫立窗前。黄昏中,冷风吹来,吹拂着他的面颊。塞芙丽娜再度感到恐惧,在丈夫身后悄悄站起来。她不敢吱声,而是悄悄揣测丈夫在想什么。她站在一旁,面对着无垠的苍穹。 夜幕徐徐降落,远方的房舍开始模糊起来,宽阔的站台也罩上了一层淡紫色薄雾。巴蒂涅勒隧道一侧,长长的铁路路基,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欧洲桥的钢架也变得影影绰绰。向着巴黎的方向,夕阳的余辉映照在候车室那宽大的窗玻璃上。楼下,天色昏暗,火光闪亮,是有人在点燃站台上的煤气灯。开往迪埃普去的列车已挤满乘客,车门已经关上。车灯发出白亮的光,正在等候值勤副站长的发车命令。一辆小型机车开过来,把留在路轨上的车厢拖走,它占住了路轨,扳道工赶忙打开红灯。夜色愈来愈浓,列车一辆又一辆通过结构复杂的网状轨道,把等候在轨道上的一列列车厢甩在身后。一辆开往阿尔让特伊,一列开往圣·日耳曼,还有一长列火车是从瑟堡开来的。红绿信号灯变来变去;哨子声、喇叭声此起彼落;红、绿、黄、白各色灯光时隐时现。在这分不清狼和狗的时刻,到处是一片混乱,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在互相碰撞、磨擦,在昏暗中爬行。红灯熄灭,开往迪埃普的列车鸣着汽笛,启动了。灰色的天空落下几滴雨,稀稀疏疏。看来又是一个潮湿的夜晚。 卢博回转身来,脸色阴沉,态度固执,像是受到了夜色的感染。他此时决心已下,主意已定。他借着昏暗的天光望了望挂钟,高声说:“五点二十。”他不由地一惊,刚刚过去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却发生了这么多复杂的事情,他感到刚才那场搏斗是数周以前的事情! “五点二十分,还来得及。” 塞芙丽娜没敢多问,只是焦虑不安地望着丈夫。她见丈夫到衣柜找出几张信纸、一瓶墨水和一支笔。 “来,我说你写!” “写给谁?” “写给他!坐下!” 她不知要写什么,本能地离开椅子,但他一把将她拉住,用力按在桌子前,她只好坐下。 “你写:‘请你乘今晚六点三十分的快车,到鲁昂下车。’” [book_title]第6章 塞芙丽娜拿起笔,但手指发抖。她不知这句话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倍加恐惧。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恳切地问:“朋友,你这是要干什么?请告诉我!” 卢博毫不动情,大声说:“快写!快写!” 然后,他盯住妻子的眼睛。这次他没有动怒,也没有骂人。但他那固执的口气叫她受不了。 “我要干什么,回头你就会知道的!听着,这件事情你必须和我一起干!只有这样,我们今后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才会牢固。” 他恫吓她,她往后退着说:“不,不行,我要知道干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写!” 卢博没有吱声,他上前抓住妻子那孩童般纤细柔弱的手腕,铁钳一般用力夹住,似乎要把她的手腕掐断。他是故意折磨她,让她屈服。塞芙丽娜尖叫一声,难以忍受,只好投降。她生性逆来顺受,只好听从丈夫的摆布。她是他发泄情欲的工具,也是他的杀人工具。 “写,快写!” 她用疼痛的手,艰难地写下那句话。 卢博拿起短信说:“很好,这样很好!他一定能收到。现在,你把房间收拾一下,把东西准备好。我回头来接你。” 卢博十分沉着冷静,在镜子前系好领带,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他从外面把房门连锁两道,带着钥匙走了。天愈来愈黑。塞芙丽娜坐下,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隔壁女报贩在低声抱怨,似乎有人把一条小狗忘在了她家里。楼下多韦涅家,钢琴声已停,接之而来的是锅碗瓢勺的碰撞声。两位小姐正在厨房忙着做饭,克莱尔在炖羊肉,索菲在摘生菜。塞芙丽娜感到精疲力竭,听到女孩们的欢笑声,她更感到痛苦。 六点一刻,开往勒阿弗尔的快车机车穿过欧洲桥,挂在车厢上。由于线路拥挤,车厢没有停在干线的廊棚下,而是露天停在一条像防波堤一样的长形月台下。夜,漆黑一团,只有人行道上有几盏瓦斯灯,排成一行。阵雨过后,冰冷的潮气弥漫在站台上,似轻雾向远方扩散,一直伸延到罗马大街住宅楼门前的灯亮处。那片地域辽阔、荒凉,水色汪汪,血红的灯光星星点点,圆形机车和车厢在停车道上这里一节,那里一节。那里犹如一个黑黝黝的湖泊,充满了声响。有粗里急促的火车飞驰声,有汽笛的尖厉鸣叫,就像女性遭到强奸时的叫声那样。远方,喇叭声凄凉;近处,街道上人声嘈杂。有人命令加挂车厢。快车机车打开阀门,一股蒸气喷出,直冲云霄,在黑暗中形成气团,凝成白色水珠,飘洒在茫茫夜空里。六点二十,卢博和塞芙丽娜出发了。在经过候车室女厕门口时,他们把钥匙交给维克图瓦大婶。丈夫推着妻子快走,像是担心误车,态度粗暴急躁,把帽子撩在脑后。妻子头戴面纱,一副犹豫不决,精疲力尽的样子。一群乘客涌上站台,卢博夫妇被夹在人潮里,去寻找自己的甲等票车厢。站台上马上热闹起来,搬运工把一车车行李送到车上;一位列车员正帮一家老小找座位;值班副站长在检查挂钩是否挂好了。卢博终于找到了一间空车厢。他正要推塞芙丽娜上车,却被在站台巡视的旺多尔普站长发现了,旁边站着干线副站长多韦涅。他们正背着手检查新加挂的一节包厢,卢博只好站住同他们寒暄几句。 他们问到副省长一事。现在这个案子总算结束了,而且各方都比较满意,接着他们谈到早上在勒阿弗尔车站发生的一起事故。据电报上讲,周二和周六牵引六点三十分那趟快车的利松号机车在进站时传动杆断了,要修理两天。利松号的司机雅克·朗蒂埃是卢博的同乡,司炉佩克是维克图瓦大婶的丈夫,他们二位被困在了勒阿弗尔。卢博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同他们聊天,有说有笑,他妻子则站在车厢前准备上车。匡啷一声,车厢向后退了数米,原来是机车又增挂了一节包厢,是293号包厢。列车长是多韦涅的儿子亨利,他认出了头戴面纱的塞芙丽娜。他忙拉了她一把,使她免遭车门撞击,因为当时车门大开着。亨利和蔼地表示歉意,并说那个包厢是公司董事会在开车前半小时才通知加挂的,塞芙丽娜勉强一笑。亨利要去值班,便高兴地走了。他一直想把塞芙丽娜当作情妇,而且认为她一定会成为叫他满意的情妇。 六点二十七分,离开车只有三分钟了。卢博一面同站长等人寒暄,一面盯着远方候车室的门口,然后转身回到妻子身旁。列车已经滑动,他们小跑几步之后,卢博一推妻子,用力将她送上车。塞芙丽娜惶惶不安,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本能地向身后望了一眼。原来有一名姗姗来迟的乘客拿着一条毛毯向列车走来。他身穿肥大的蓝色外套,衣领高竖,圆型礼帽帽沿拉在眉上,只露出一绺白胡子。在煤汽灯的晃动下无法看清他的面孔。他虽然不愿被人认出,但站长旺多尔普和多韦涅还是迎了上去。他们陪他走过三节车厢,最后来到加挂的包厢前。那人向他俩打个招呼就匆匆上了车。原来是他!塞芙丽娜身上发抖,瘫坐在位子上。丈夫用力抓住她的臂膀,就像从背后拥抱她那样。卢博感到高兴,因为他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 离六点半只差一分钟了,报童还在叫喊着卖晚报,有几名乘客还在月台上抽烟、漫步。等众人都上车之后,列车员关上车门。卢博原以为那间车厢隔间是空的,及至上去一看,在角落里有个灰色身影,一动不动,不声不响,是个身穿孝服的女子。卢博十分不快。接着列车员又塞进一对夫妇,一对大胖子,累瘫了一样直喘粗气。卢博火冒三丈,难以压抑。列车启动了,毛毛细雨淅淅沥沥又下起来。黑暗中广袤的原野雨蒙蒙一片。列车穿过田野,从明亮的小窗子才能看出一排排活动着的小房子。绿灯亮了,几盏马灯在地面上闪动。两旁只有一团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在瓦斯灯的苍白灯光下可以看见干线上的廊栅。接着所有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声音也似乎没有了,只能听见机车的轰隆声。机车打开阀门放出团团白汽,犹如旋转的云团一般升起,又似舒展开的布块。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股巨大的黑色烟柱,穿过云团,升入高空。天色愈加黑暗。一片乌云笼罩着巴黎的夜空,但城里仍是灯光明亮。 值勤副站长提起马灯,让司机要路。两声汽笛一响,扳道房的红灯熄灭,亮起白色信号灯。列车长站在行李车上等候发车信号,然后再转告司机。司机拉响汽笛,打开制动阀,列车启动了。开始,车速很慢,然后就飞奔起来,穿过欧洲桥,飞向巴蒂涅勒隧道。列车像闪动着的伤口,只有三盏红色尾灯可以看见。它们组成了一个三角形。数秒钟之后,列车就驰入隧道。它在飞奔,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拦,最后消失在远方。 [book_title]第7章 【二】 在德莫法十字架有座大花园,铁路穿园而过。花园里有所房子建在斜坡上,紧贴路基。每当列车通过,房子都要震动几下。过往的乘客都能记住那所房子,但由于它一直关闭着,谁也弄不明白它是干什么用的。那里景象凄凉,气氛萧条,由于多年受雨水的侵蚀,百叶窗已变成霉绿色。由于那是个荒凉去处,周围一法里之内人迹罕至,那所小屋就更显得孤独凄残。 那附近只有道口看守的小屋,看守小屋位于通往杜安维尔公路与铁路的交叉点上,离杜安维尔有五公里之遥。看守小屋十分低矮,墙壁上裂痕斑斑,屋顶上长着青苔。它同别的穷人住宅一样,周围有个小院,院里种有蔬菜,四周绿篱环绕。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和房子一般高。道口正好位于马洛内和巴郎唐两个火车站中间,离两站都是四公里远。经过那个道口的行人甚少,主要是拦阻采石工的板车,因为在半法里之外就是贝库尔采石场。那里的偏僻程度实难想象。它远离人烟,因为在马洛内一侧有一条长隧道,切断了所有的通道。要去巴郎唐,只有沿铁路旁的小路步行。小路高低不平,十分难走,所以很少有人到那里去。 这天晚上,天色阴霾,气候温和。日落时,从勒阿弗尔来了一位客人,大步流星行进在德莫法十字架小路上。他刚从巴朗唐下车。那一带地势起伏,是连绵不断的坡地和峡谷,铁路时而停在坡地上,时而下到沟堑里,两旁地势时高时低,十分难走。那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寂寞、贫脊。山丘上长着几株小树,小溪顺着峡谷在柳荫下流淌。其余部分是白垩土的山包,光秃秃,一个接一个。真是一块不毛之地,荒芜死寂,毫无生机!来人是位体魄健壮的青年男子,他步履匆匆,似乎想躲避这温暖的黄昏和那里的荒凉景色。 在道口看护的小院里,有位女孩正在井边汲水。她芳龄十八,身高体壮、金发披肩、嘴宽唇厚、一双碧眼,低低的额头上垂着一缕发髻。她长相并不漂亮,但臀部丰满,一双手臂粗壮有力,不输给男性。她见客人从小路走来,忙放下水桶,奔向绿篱门口。 她高声叫道:“是你,雅克!” 小伙子抬起头来。他今年廿六岁,身材高大,一头棕发,圆圆的脸庞,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他的下巴有点儿大,卷曲的浓发和又浓又黑的胡须衬托得小脸略显苍白。由于工作关系,他的手被润滑油染成了黄色。否则从他那细嫩的皮肤、洁净的脸庞和细小灵活的双手,都会认为他是位绅士先生。 来人简短地回答说:“晚安,芙洛尔!” 雅克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放着金光,但似乎被火烟熏着了有些窘迫,失去了先前的光彩。他低垂眼帘,望着别处,窘迫、不适,甚至有些痛苦,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芙洛尔则纹丝不动,死死地盯着雅克。雅克每次同女性接触总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他虽一再努力控制,但办不到。一见此情,芙洛尔变得严肃、忧郁起来。雅克明知芙洛尔妈妈生病在家,但仍问她妈妈是否在家。她只是点点头,以掩饰窘迫的心理。她让开路,放雅克进去,再没有吱声,高傲地挺起胸膛向井台走去。 雅克疾步穿过小院,走进屋里,来到第一个房间。那是一所大房间,是厨房兼饭厅,又是卧室。法齐姑妈(雅克从小就这么称呼她)坐在桌旁草垫椅子上,腿上盖一块破旧的披肩。法齐是雅克父亲的堂妹,朗蒂埃家族成员,也是雅克的教母。六岁时,雅克父母在巴黎失踪,姑妈就收留了他。他们当时住在普拉桑,雅克就是在那里攻读工艺学校。所以雅克十分感激姑妈,他说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姑妈的帮助。他在奥尔良铁路上工作了两年之后,成了西方铁路公司的第一流司机。他在这里找到教母,那时教母已另嫁他人。丈夫是个道口看护,名叫米萨尔。教母带着前夫的两个女儿搬到了德莫法十字架这个偏僻地方。姑妈年轻时长相漂亮,身材高大健壮,可是如今她刚刚四十五岁就像花甲之人,体瘦面黄,走起路来颤颤悠悠。 姑妈高兴地叫道:“喔,是你啊,雅克!我的孩子,我可真没有想到。” 雅克低头吻着姑妈苍白的脸。他说由于自己驾驶的利松号机车的传动杆坏在勒阿弗尔,要修理两天,他抽空来看看姑妈。第二天晚上他才上班,去开六点四十的快车。他准备在这儿过夜,翌日一早乘七点二十六分的列车离开。雅克握住姑妈干裂的老手,说收到姑妈上封信之后,他一直替老人家担心。 “是呀,孩子,我怕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能明白我想见见你的心意,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很忙,不敢打扰你,可是你还是来了。我很难过,难过啊!” 她停住嘴,神色惊恐地望着窗外。天色慢慢黑下来。铁路一侧有间道房小木屋,她丈夫米萨尔就在那里值班。这类小道房沿铁路每五、六公里就有一所,互相用电报联系,以确保列车正常运行。法齐原来在那里看守道口,现在由女儿芙洛尔接替她,而米萨尔则成了巡道工。 姑妈似乎担心丈夫听见,哆嗦着低声说:“我担心他想毒死我!” 雅克听后大吃一惊,抬头望着窗外。他的眼睛暗淡下来,黄眼球上的黑色亮光也不见了。 雅克低声说:“喔,法齐姑妈,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他长相和气,是个心慈面善的人呀!” 一列火车通过,是开往勒阿弗尔去的。米萨尔从道房钻出,关闭身后的路口。他升起信号杆,挂上红灯。雅克一直盯着他。米萨尔五短身材,身体瘦弱,须发稀疏斑白,面颊消瘦,令人生怜。他不善谈吐,默默无闻,对同事从不动怒,对上司巴结奉承。米萨尔走出木屋,把列车通过的具体时间记在登记本上,然后按动两个电钮。一个是通知上一个道房,说明道路畅通;一个通知下一个道房,说列车马上要通过。 法齐姑妈说:“喔,你不了解他的为人!我知道,他一定让我吃了毒药!过去我多么强壮,可以一口吃掉他,可是如今他这个一文不值的矮个子却要吃掉我!” 在仇恨和恐惧心理支配下,法齐姑妈尽情倾诉,她总算找到了一个肯听她诉说的人。她比丈夫大五岁,当时身边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七岁。她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个身无分文、既阴险又吝啬的人呢?十年过去了,她一直感到后悔。她不仅生活贫穷,而且住在严寒的北国,地方偏僻,无人聊天没有邻居,真是烦死人!丈夫过去是铺路工,现在改作巡道工,每月工资一千二百法郎。她过去看道口,每月能挣五十法郎,现在把工作交给了女儿芙洛尔。这就是他们的现在和未来,没有别的希望,只能在这渺无人烟的地方生活到死。姑妈有些话没有讲。这就是患病之前她的生活还是满意的。当时丈夫在道碴采石场上班,她领两个女儿看守道口,来往于鲁昂和勒阿弗尔的铁路员工都知道她这个漂亮女性,有些巡道工路过这里还登门拜访她,直至发展到为她争风吃醋。监工员只好在附近加强巡视。对这些事情,丈夫并不干涉,他尊重别人,总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悄悄离开。这些风流趣事早已成为历史,如今她整月整月地坐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孤苦零丁,每况愈下。 [book_title]第8章 后来,姑妈下结论似地说:“告诉你吧!他是偷偷给我下的毒,别看他个子小,小个子却想要我大个子的命。” 一阵铃响,姑侄同时吃惊地望了望窗外,原来是前面道房通知米萨尔,开往巴黎的列车快到了。玻璃窗前道路指示器上的箭头指向火车开去的方向,米萨尔关住铃,走到门口吹了两声喇叭,通知行人,火车到了。芙洛尔赶忙放下拦路横杆。米萨尔身穿皮革上衣,直挺挺地站在路旁。一列火车从山坡后面开来,声音愈来愈大,如雷鸣,似闪电,狂风一般震撼着、威胁着小矮屋,几乎要把小屋裹走。芙洛尔回去继续洗菜。火车过后,米萨尔关闭上行道,放下信号杆,摘下红灯,打开下行道。因为又响起一阵铃声,另一个箭头升起,说明五分钟前那趟车已经越过了下一个道房。米萨尔走回小屋,先通知左、右两家道房,再把列车经过的时间记下来,然后就坐着等下一班车。他每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工作总是老一套。他终日守在那里,吃在那里,一天连三行报纸也懒得看,倾斜的颅骨里似乎什么也不考虑。 过去,教母曾让一些巡道工为之神魂颠倒,雅克就为此曾同教母开过玩笑。现在他又不自主地笑着说:“也许他吃醋了!” 姑妈怜悯地一耸肩,苍白无神的眼睛止不住闪出一丝笑意。 “喔,孩子,你在说什么呀!他会吃醋?只要不向他要钱,别的事他才不在乎呢!” 接着她又哆嗦着说:“不,不,他不管这些,他只重金钱!你知道,他同我呕气就是因为我没有把爸爸留给我的一千法郎交给他。所以他才威胁我、折磨我,使我病倒了。从那时起,病魔就没有再离开我。” 雅克明白了,他以为是姑妈在病中悲观的想法,便试图劝说姑妈,但她根本不听,固执地摇着头。 雅克说:“这事不是很好解决吗?你把一千法郎交给他不就结了!” 姑妈十分激动,吃力地站起来,生气地说:“一千法郎?不,我永远不会把那一千法郎交给他!我宁可死掉,也不交钱!我把钱很严密地藏了起来。他就是把屋子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很狡猾,已经仔细搜查过。夜间我听见他轻敲墙壁,到处寻找。哼,他的脸拉得愈长,我愈高兴,心里愈扎实。看我俩谁先服输!我对他有疑心,所以凡是他经手的东西,我一概不吃。即使我死掉,宁愿让那一千法郎埋在地下,他也别想弄到手!” 姑妈已经精疲力竭,又坐到椅子上。一阵喇叭声搅得她心神不宁,是米萨尔在道房门前吹喇叭,宣布开往勒阿弗尔的列车马上要经过那里。姑妈很固执,不肯交出遗产,但心里又怕丈夫,恐惧心理与日俱增,就像巨人担心被小昆虫吃掉似的。一列火车开来,是十二点四十五分由巴黎开来的慢车,低沉的轰隆由远而近。列车钻出隧道,汽笛声显得更为响亮,车轮如雷鸣,车厢似闪电,急驶而过。 雅克抬头望着窗外,映在方形玻璃窗上的乘客侧影从他面前飞过。他想让法齐姑妈分分心,便开玩笑似地说:“教母,你总抱怨这个鬼地方连猫都见不到一只,可是你却能看见这么多的人呀!” 法齐似乎没有听明白,抬起头问:“这么多人,在什么地方……喔,你是说路过这里的乘客呀,他们是过路神仙,一闪而过,既不能结识他们,也不能同他们聊天!” 雅克笑着,继续说道:“可是你不是认识我吗?我也经常路过这里呀!” “对,这是实情。我认识你,也知道你开的那列车经过这里。我每次都仔细盯着你的机车。可惜车速太快呀!昨天,我发现你向我打了个手势,但我来不及回答。不,这样的接触不能算数。” 然而,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列车,运送大批乘客。看到他们,她会在寂寞之中默默望着铁轨,想入非非。天色已晚。过去她身强力壮时经常进进出出,有时还手拿小旗站在拦路横杆旁,那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类事情。她病倒之后,终日被困在椅子上,思想变了,总考虑如何同丈夫明争暗斗。她心绪烦乱,理不出头绪来。她住在这荒漠里,找不到说贴心话的人,每日里只有疾驶的列车来来往往。车上坐满乘客,列车震得她的小屋摇摇晃晃。她感到这样很有意思。全世界的人都从她眼前飞过,不仅有法国同胞,也有外国人。有的人从遥远的国度赶来,因为谁也不愿意总关在家里。有人说,不久的将来,全世界各民族将融合成一个民族。这就是进步,所有的兄弟都奔向生产白兰地的地方!她曾试图统计一节车厢有多少乘客,但由于乘客太多,她数不过来。有时她似乎从乘客中能认出个把人来。有一位黄胡子先生,可能是英国佬,每周都要去巴黎一次;一位小个子棕发太太,每星期三、六都要路过这个地方。但由于他们一闪就过去了,她无法肯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她感到乘客们的面孔相似,模糊、重迭,一个个一闪而过,像奔泻而下的激流,不留痕迹。但令她伤心的是,车声隆隆,旅途舒适昂贵,来去匆匆的乘客并不知道她在这里,更不知道死神正在威胁着她。即使夜间她被丈夫杀死,列车照旧从她尸体旁南来北往,对这所孤单小屋里的凶案不闻不问。 法齐望着窗外,把自己的模糊想法讲给雅克听。 “啊,这个发明了不起,没什么可说的,人类在飞快前进,愈来愈聪明。然而,野兽依旧是野兽,不管人类发明什么先进机器,野兽照旧存在。” 雅克点头表示同意姑妈的看法。此时,采石场一辆马拉着两块大石头经过路口,芙洛尔升起拦杆放马车过去。雅克盯着芙洛尔。由于那条路只通采石场,即使把拦杆锁住,也很少有人来打扰芙洛尔。芙洛尔正同一位棕发年轻采石工聊天。 雅克惊叫道:“怎么,难道卡布什真病了?拉车的是他的表弟路易!可怜的卡布什!教母,你能经常看见卡布什吗?” [book_title]第9章 姑妈双手一举,长吁一声,没有回答。因为去年秋天那件事儿,法齐的身体一直未能康复。姑妈的小女儿路易塞特原在杜安维尔博纳翁太太家当侍女。一天晚上,路易塞特从主人家逃出,满身伤痕,神色惊恐,躲进了好友卡布什家里。卡布什住在密林深处。不久路易塞特就咽了气。谣传不胫而走,众人议论纷纷,指责主人格朗莫兰对侍女施暴,但谁也不敢公开表态。法齐当然明白其中的奥秘,但不愿重提旧事,她只是说:“不,我很少看见他。他再也不到我这里来了,真正变成了狼。可怜的路易塞特!她生得娇小可爱、皮肤白嫩、性格温顺!她十分孝敬我,要是她活着,她一定会照料我的!可是芙洛尔,天哪!我不埋怨她,她一定有什么心事。她喜欢我行我素,脾气暴躁,有时一连几个小时看不到她的影子!真叫人伤心,叫人难过!” 雅克耳朵听着姑妈,眼睛望着马车,马车在过铁路时,轮子卡进路轨里,车夫扬鞭催马,芙洛尔也帮着吆喝。 雅克叫道:“真见鬼!现在不会来火车吧?火车一来,准会把他们碾成肉酱!” 法齐说:“喔,没关系,不会出危险!芙洛尔虽然脾气不好,但在工作上是个好手,认真负责,五年来从未出过事故。谢天谢地!以前在这里压死过人,我上班时压死过一条牛,那次列车几乎出轨。唉,那牛死得真惨,身子在这里,头被带到了隧道的另一边。有芙洛尔值班,我们尽可放心!” 马车穿过铁道,车轮在辙道沟里发出嘎吱声,愈去愈远。姑妈又把话拉到侄儿的健康状况上。她一向关心他人和自己的身体健康。 “喂,现在你的身体结实吧?还记得在家里时,你得过的病吗?连医生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呢!” 雅克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 “教母,我的身体很好。” “真的吗?过去你耳后经常发痛,痛得脑壳几乎要开瓢!有时你也发高烧,还有忧郁症,就像躲在洞里的动物。这些病全都好了吗?” 听姑妈一讲,雅克感到心绪烦乱、十分难受。他生硬地打断姑妈:“我向你起誓,我身体很好,什么病也没有!” “这就好,孩子,太好了!绝不因为你生病就能治好我的病!在你这个年纪,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唉,有个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你没有去别处消遣,专门跑来看我,你真好,对不?回头咱们一起吃晚饭,夜里你就住在这里,到芙洛尔隔壁谷仓里去睡觉。” 又一声喇叭打断了她的话。天色已经很黑。他俩的身影对着窗口,模糊地看见米萨尔正同一名男子在聊天。六点刚过,他在向夜班员交班。他已在那简陋的小屋里工作了十二个小时,现在总算自由了。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台电报机。此外还有一张小凳子和一个炉子。炉子里的火很旺,他只好整天开着窗子。 “喔,他下班了,要回来了!”法齐喃喃地说,不由地又害怕起来。 一列又长又笨的火车开来,轰隆声由远而近,雅克只好低下头同姑妈交谈。他对姑妈的遭遇表示同情,安慰道:“听我说,教母,要是他真敢对你使坏,你就说,我雅克绝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他也许就不敢怎么样对你了。可是你那一千法郎,交给我是否更稳妥些?” 姑妈照旧不干。 “那一千法郎,不给他,也不给你!我宁愿死掉,也不会交出来!” 列车狂风一般奔驶而过,似乎要摧毁沿途的一切。小屋像在风口的物体,一直颤抖不停。这是开往勒阿弗尔的列车,车厢里挤满了乘客,因为次日是星期天,在勒阿弗尔要为一艘轮船举行下水典礼仪式。尽管车速很快,但透过有灯亮的窗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挤满了人。但只能看见他们的侧影和脑袋,一排又一排,一闪而过。人可真多,没完没了。在车轮的滚动声里,在机车的鸣叫声中,在电报机的嗒嗒声中,无休无止的乘客一起涌向勒阿弗尔。列车犹如横卧在地上的巨人,头在巴黎,脚和手在勒阿弗尔或其他终点站。脊椎是干线路基,伸开的四肢是支线。机车顺利地通过那里,奔向远方,而对路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罪恶活动和情欲却不予置理。 芙洛尔先到家,她点上无罩煤油灯,放好桌子,瞥了雅克一眼,没有吱声。雅克转过身,站在窗前。炉子上烧着白菜汤,米萨尔一回来,芙洛尔就开始盛汤。看见雅克,米萨尔并未感到惊讶,既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显得怎么好奇,刚才他可能看见雅克进来了。他同雅克一握手,简单寒暄了两句就不吱声了。雅克只好解释说,由于机车传动杆出了毛病,他决定来看望教母,并准备在这里过夜。米萨尔轻轻一点头,似乎是说这样很好。大家入席,无声无息地开始慢慢吃饭。 从早上到现在,法齐姑妇一直盯着菜锅,她要了一碗菜。长颈大肚玻璃瓶里泡着几根铁钉。芙洛尔忘了把含铁质的水端给妈妈,米萨尔站起来把水递给妻子,但法齐根本不碰那只水杯。米萨尔出身低下,身体瘦弱,连声咳嗽,根本没有注意到妻子正在不安地窥视他的一举一动。桌上的盐吃光了,姑妈要人去取盐,米萨尔劝她少吃盐,她的病根就是因为吃盐太多。他起来用小匙取来一点盐,法齐毫无疑心,马上接了过来。她说盐能净化万物。接着大家议论近日来天气太暖和,又谈到火车在马罗默出轨一事。雅克感到矮子米萨尔样子殷勤,两眼恍惚,毫无异常举动,所以他估计是教母多心了。晚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其间响过两次喇叭,芙洛尔只好离开饭桌。列车一过,震得饭桌上的玻璃杯晃来晃去,但谁也不去理睬它们。 芙洛尔刚收拾完餐具又传来一声喇叭,她这次出去后就再没有回来,让妈妈同两个男子继续喝苹果酒。他们又坐了半小时。米萨尔用搜寻的目光盯着墙角,然后他拿起帽子,道了声晚安就出门了。他要到附近一条小溪旁偷钓鳗鱼,那里的鳗鱼很多,个头也大。每晚上床前,他都要去检查一下撒在那里的鱼网。 米萨尔走后,法齐望着教子说:“喂,你相信我的话了吧?你没有发现他一直盯着那个墙角吗?他可能认为我把钱藏在那里的黄油油罐后面了。啊,我了解他,今夜他肯定会到油罐后面去寻找。” 法齐头上冒汗,四肢抖动。 “瞧,我又犯病了!我的嘴很苦,像是吃了黄莲,这肯定是他给我下的毒。可是,上帝知道,凡是他接触过的食品,我是一样也没有吃呀!对泡铁钉的水也应当心。今晚我宁愿干着嗓子睡觉也不喝他端来的水!孩子,明早七点二十六分,你就得动身,对我那太早了,那就再见吧!你还会来的吧?但愿你下次来时,我还能活在人世!” 雅克把姑妈送回卧室。她十分疲劳,一躺下就睡觉了。雅克考虑是否要去谷仓草堆里休息,但八点还差十分,睡觉太早。雅克信步走出来只留下孤灯空房。火车一来,小屋就被隆隆声震得发抖。 [book_title]第10章 来到外面,雅克感到空气十分温和。无疑,这是下雨的征兆。天空有团乳白色云朵在扩散,一轮圆月躲在云层后,把天穹照得粉红一片。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原野上的一切,包括周围的土地、山丘和树木等。匀称的月光,死寂宁静,宛如一盏路灯。雅克在菜园里转了一圈,然后朝杜安维尔的方向走去。那里坡度较小,但路轨旁边那所孤单小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由于夜间道口的横杆关闭,他只好从栅栏门那里穿过铁路。他对那所小屋十分熟悉,每次开车路过那里,他都能看到它。但不知为什么,这所小屋总萦绕在他心头,给他一种神秘莫测之感。他每次路过这里,先是担心看不到它,及至看见它,心里又会不舒服。他发现这所小屋的门窗一直关闭着。据说这所房子是董事长朗格莫兰先生的。这天晚上,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使他决心到近处看看这所房子,以便进一步了解它。 雅克面对栅栏门,伫立在路边。他时而前移,时而后退,有时还踮起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铁路横穿小院,只在门口台阶下留有一小块花圃。花圃四周是围墙,屋后有一片较为宽阔的地带,围着绿篱。在茫茫夜雾下,小屋冷寂凄凉、死气沉沉。他刚要走开,突然发现篱笆上有个洞,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认为不进去看看是懦夫的表现,便从洞里钻了进去。他心惊胆跳,顺着荒芜的温室往前走,忽然他看到门口蹲着一个黑影,便急忙收住脚步。 雅克发现的黑影原来是芙洛尔。他惊叫:“哟,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芙洛尔不由地一惊,愣了一下,她平静地说:“我在解绳子。这里扔着一团绳子,都霉烂了,没有人要。我需要绳子,就来拿一些。” 芙洛尔坐在地上,手拿大剪刀,正在解绳结,解不开时就用剪刀剪开。 雅克问:“难道屋主人不回来了?” 芙洛尔咧嘴一笑。 “嗯,自从出了路易塞特那件事儿,董事长就不敢来德莫法十字架了。好了,这些绳子归我了。” 雅克想到芙洛尔所讲的那个悲惨故事,感到难过,沉默了片刻。 “你相信路易塞特所讲,认为董事长真想霸占她,她在挣扎时受了伤?” 芙洛尔收住笑脸,生气地大声说:“路易塞特从不说谎,卡布什也不会撒谎。卡布什是我的朋友。”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你的情人了。” “他?那我得是个摔跤运动员才行!不,他只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情人,也不想找情人。” 她抬起粗壮的头,厚厚的金发卷曲在额头,她那健壮、灵巧的身体透出一股坚定刚毅的野气。在当地流传着一些传说,说她曾勇敢地抢救过别人的性命。有一次她把一辆卡在路轨上的马车推开;还有一次,一节车厢从巴朗唐斜坡滑下来,像猛兽一般向快车冲去,她冲上去把那节车厢拦住。她真是力大无穷,叫人瞠目,也使一些男性想占有她。有些人以为她容易弄到手,因为她在空闲时常到野外游逛,专找偏僻地方。她躺在土坑里,眼睛望着天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可是不管是谁,碰她一次就再也不敢去碰第二次。她常脱光身子到附近溪流中去洗澡,一洗就是好几个小时。同龄小伙子去偷看,她顾不上穿衬衫就抓住一个,把那人治得乖乖地,从此再没有人敢偷看她洗澡了。还有一则传闻,是说她同一名扳道工的故事。扳道工名叫奥齐勒,在隧道另一个的迪埃普支线工作。他年约三旬,为人正派。在一段时间里,芙洛尔似乎对他有点儿意思。他想把她弄到手,便在一天晚上去找她,结果被芙洛尔一棍子赶了出来,几乎送命。她是个女孩,却生性好斗,讨厌男人。为此,有人认为她精神失常。 她说自己不需要情人,雅克又开玩笑似地说:“怎么,你同奥齐勒的婚事吹了?可是我听人说你天天晚上到隧道那边去会他!” 芙洛尔一耸肩,说:“喔,婚事,呸!我喜欢钻隧道。里面黑灯瞎火,要摸黑走两里半,不小心还可能被火车轧死。在隧道里听着火车的奔跑声,很有意思!可是我讨厌奥齐勒,我所喜欢的男子不是他那样的人!” “那你喜欢的男子是另外一种类型了。” “喔,我也不知道。啊,天哪!不,不是他!” 芙洛尔又笑起来,羞臊地低下头去解绳结。她装作忙于活计,没有再抬头。 “你呢,你有情人了吗?” 雅克也严肃起来,眼睛不再望她,而是盯着远方的黑夜。他简短地回答:“没有。” 芙洛尔又说:“喔,对了,听说你厌恶女性。我早就认识你,但从未发现你对我讲句动听的话,这是为什么呢?” 雅克没有吱声,芙洛尔放下手里的绳子,定睛望着他。 “难道是因为你太喜欢机车?你知道,有人就是这么说你的。据说你一天到晚总擦洗你的机车,把它擦得洁明发亮,似乎你的心全在机车身上。我把此事告诉你,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雅克也定睛望着她,童年的芙洛尔又闪现在他眼前。芙洛尔自幼就脾气暴躁,性格倔强,对人热情,雅克一去,她就搂住他的脖子,十分亲热,真像个疯丫头。后来由于他们不再经常相见,他每次见到她,总感到她又长高了一些,她依旧同过去一样热情地搂抱他,欢迎他,那双明亮炽热的大眼睛望着他,叫他发窘。在那个时刻,她是女性,是位漂亮可爱的少女。她爱雅克,从情窦初开,她就爱上了他。雅克心慌意乱,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就是芙洛尔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他一阵心慌,热血上涌。焦虑之中,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逃走,每提到肉欲这件事儿他就会发疯,不由地涨红了脸。 芙洛尔又说:“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请坐吧!” 雅克犹豫不决,最后,品尝爱情滋味的思想占了上风,他双膝一软,跌坐在芙洛尔身旁的绳堆上,他感到口干舌燥,没有吱声。而一向高傲自负的姑娘芙洛尔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十分兴奋,真有点儿飘飘然了。 “你知道,妈妈的错就是不该嫁给米萨尔。这次改嫁给她带来了不幸。而我已经无心再管她的事情,因为我已感到厌倦,你说对不对?况且,我每次想劝说她两句,她就催我回屋睡觉。她自己看着办吧!我经常不在家,也多次考虑过自己的未来。你知道吗?今晨我坐在荆丛中望着你开车路过这里,但你从来不肯看我一眼。我有心事同你谈,但现在不谈,等将来我们成为好朋友之后,我再告诉你。” 她手中的剪刀滑脱到地上。雅克一直没有吱声,此时却上前抓住她的手。她很高兴,没有动弹,任他抓攥。但当他用发烫的嘴去吻她的手时,处女的羞臊使她一惊。她清醒了,刚烈好斗的秉性被男子的初次亲吻激怒了。 “不,不!放开我,我不……请你安静地坐着,咱们聊聊……男人总想那种事儿!唉,假如我把那天路易塞特在卡布什家咽气时所说的话讲出来……其实我早就了解董事长的为人。他和女孩们到这里来干那种事儿被我看到了。其中一位,谁也不会想到会和他有那种关系,后来他把那个女孩嫁了出去。” [book_title]第11章 雅克没有听她讲些什么,而是猛地抱住她,用力吻她的嘴。她轻轻叫了一声,是出自肺腑的抱怨,十分温和,把久埋在心头的柔情蜜意一下子倾倒了出来。出于好斗本性,她挣托了一下,以示反抗。她喜欢雅克,但想让他主动来占有她,所以才挣扎了几下。他们再没有吱声,胸脯对着胸脯,气喘吁吁,试图把对方压下去。她曾一度占了上风,要不是他一怒之下掐住她的脖子,说不定她真会把他压倒。她的小褂被扯下,微弱的天光下,她那对乳白色乳峰裸露出来。由于她用力挣扎,ru头显得坚挺、饱满。她躺在地上仍在挣扎,最后才认输,顺从了他。 雅克突然收住手脚,气喘吁吁地望着芙洛尔,并没有去占有她。一股无名火起,雅克在狂怒的支配下,定睛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武器,如石块或其他东西,以便杀死芙洛尔。他忽然看见那把剪刀在绳堆上闪亮,便一把抓起剪刀。他准备把剪刀刺入芙洛尔胸口,刺进她那对白色的乳房中间。但他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发冷,神智清醒了,便扔下剪刀疯狂地跑走了。而芙洛尔却闭着眼睛没有动,她认为雅克跑开是因为自己刚才反抗过他。 在这令人忧伤的夜色里,雅克跑呀跑,他奔上山坡的小路,又走进一条狭窄的山谷。脚下石块乱飞,令他毛骨悚然。他先来到左边的荆丛里,再向右转弯,来到一片空荡的高地上。接着,他顺陡坡滑下去,滑到铁路边的篱笆下。一列火车喷云吐雾,隆隆地开过来。开头,他并没有弄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继而吓了他一跳。别人乘车前进,而他却要死在这里。他站起来走到斜坡上,然后又下来。现在他总算可以看见路轨了,深渊里,铁轨蜿蜒曲折,躺在堆高的路基上。这个地方到处是山丘,十分荒凉,犹如一座迷宫,找不到出口。雅克就疯狂地在这一带跑来跑去。他在斜坡上爬了很久,忽然眼前闪出一个圆形洞口,原来是隧道。一列火车正在爬坡,呼啸着,鸣着汽笛钻入隧道,震得两旁的地皮发颤,久久不息。 雅克感到两腿发软,跌倒在铁路旁,痉挛地抽搐起来。他弓着腰躺在地上,把脸藏在草丛中。天哪,难道他这是旧病复发?可是他认为那种病早就痊愈了呀!刚才他不是就想杀死那个女孩吗?他要杀死一位女性!在青春期,随着性器官的成熟,他就一直有这种想法。别的青年在青春期盼望得到女性,而他却疯狂地想杀死女性。 刚才,在他看到芙洛尔那洁白的肉体和发烫的胸脯时,他的确想把剪刀刺进她的肌体里。但这并非是因为她反抗,而是他高兴那样做。他需要这样,一种十分强烈的需要。假如他不趴在草丛里,他就会返回去刺透芙洛尔的胸膛。天哪,他是看着她长大的,一个野性十足的丫头,刚才他发现她是真心爱自己!雅克把手指插进土里,绝望地放声大哭,哭得口干声哑。 雅克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以便考虑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同别人有什么不同呢?当年在普拉桑,他就经常考虑这个问题。确实,母亲生他时,年纪尚幼,刚刚十五岁半。他是第二胎,哥哥克洛德出世时,母亲只有十四岁。但哥哥克洛德和弟弟艾蒂安并没有因为父母年纪轻而留下什么病根儿。他父亲叫朗蒂埃,长相英俊,但心脏有点儿毛病,为此母亲热尔韦兹哭过多次。也许弟兄们都有这种毛病,只是他们不肯讲罢了。特别是大哥,他一心想当画家,苦苦追求,被人说成是半疯子。雅克的家庭并不安宁,不少人患有轻重不一的精神分裂症。 有时雅克明显地感到自己身上也有这类症状。这不是因为他体质差,而是由于他担心犯病,羞臊得发瘦。他有时会突然失去心理平衡,似乎他的灵魂飞走了,剩下一片烟雾霭霭,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在这种时刻,他就会感到身不由己,听凭肌肉和兽性的支配和左右。他一向滴酒不进,因为只要一接触酒精,他就会发病。他知道这是在代替别人吃苦,在代替父母、祖父母以及祖宗们受罪,他们都是酒鬼。雅克作他们的后代十分不幸,祖上遗传给他的酒精毒素,使他变得十分野蛮,犹如在森林里专吃女性的野狼。 雅克用胳肘支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隧道口。一阵痛苦的抽噎从下腹冲上来,一直涌到颈部。他只好再次扑倒在地,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刚才那位女孩,他曾想杀害的那个女性,他又想到了她,感到恐惧和痛心,似乎那把剪刀刺进了自己的肌体里。他无法平静,真想杀死她,假如她仍旧袒胸露体地躺在那儿,他肯定会杀她。 雅克还记得,十六岁时,他第一次犯病。那是一天晚上,他同亲戚家一个小女孩在一起玩耍,女孩比他小两岁。女孩不慎跌倒,露出了赤条条的大腿。雅克一见,赶忙躲开了。第二年,雅克准备了一把小刀,准备扎死一位金发小女孩。那个女孩天天从他家门口经过,粉色脖颈十分丰腴,雅克都选好了下刀的部位,在女孩耳后的褐痣上。类似的事情还有,使他动过杀机的女性很多。有的是偶尔在街上同他擦肩而过的女子,有的是偶然同他坐在一起的女孩。还有一位新娘,看戏时,她坐在雅克旁边,哈哈笑个不停。雅克担心一时性起把她杀死,只好中途退场。 这些女性,雅克根本不认识她们,无冤无仇,但一旦发起病来,他就会失去理智,埋在心底的复仇感左右着他的行动。至于他对女性有什么仇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只能追溯到远古时代,追溯到那个时期女性对男性的压迫,追溯到穴居时代女人对男人的欺骗。这种仇恨代代积累,直至今日。雅克一发病,就想用暴力征服女性,用武力驯服女性,甚至想杀死她们,弃尸路旁,就像从别人手中夺过一头猎物,要使牠永远归自己所有。由于思维过度,他感到头痛难忍,似乎要裂开一般。他认为也许是自己知识贫乏,头脑简单,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他感到失去了自制力,思想不能支配行动,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干蠢事。为此,他十分恐惧。 又一列火车开来,灯火明亮,一闪而过,轰隆着钻进隧道,马上就消失了。乘客与雅克素不相识,神态冷漠,形色匆匆。但雅克认为他们会听见自己的叫声,赶忙站了起来,不再抽噎,装作没事的人一样。在发病时,他一听到响动,就像干了坏事被抓住时那样心惊胆跳,这种情况发生过许多次。他只有坐在机车的驾驶室里才感到坦然、愉快,那里是他的世外桃源。车轮滚滚前进,他手握操纵杆,全神贯注地盯着路基和信号灯,大口呼吸着迎面扑来的新鲜空气,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考虑。所以他十分厚爱机车,把机车视为可以给他带来幸福和温存的情妇。 [book_title]第12章 雅克天资聪明,但从工艺学校毕业后,他选择了火车司机这个职务,其目的就是要一个人昏昏沉沉地生活。他只希望能清静地生活,别无他求。他是一等司机,已工作四年,月收入二千八百法郎,外加煤火费和擦车补贴,他的收入共计四千多个法郎。对此,他已心满意足。他的同事,如公司培养的三等司机和招聘的钳工学徒,他们几乎都是娶妻、工作、生子。他们的妻子们很少露面,只在丈夫出车时来给丈夫送一次饭。那些有雄心壮志的同事,特别是从学校出来的同事,他们成家较晚,要等当上仓库主任才结婚。他们的妻子多是有家业、戴帽子的女性。只有雅克,他总回避女性,她们与他何干呢?他将终身不娶妻,他只想开火车,一直开下去,永不停歇,此外,他别无所求。他不贪酒色,上司们一致称颂他是位出类拔萃的司机。但喜欢花天酒地生活的同事却取笑他,说他太老实,过头了。一旦发病,他就会两眼无神,脸色发青,默不吱声。这种时候,好心的伙伴才会暗暗替他担忧。他住在卡迪内街一间小屋里,从那里可以看到巴蒂涅停车场,他驾驶的机车就停放在那里。他的全部空闲时间几乎都是在那里消耗掉的。加在一起该有多少时日呀!他像僧人,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用困倦来压抑心头的冲动,用趴卧的睡姿来抵消内心深处的欲望。 雅克想用力站起来。在这轻雾弥漫的温和的冬天里,他趴在这草丛中干什么呢?四野一片漆黑,只有天空一丝亮光,迷蒙的夜雾笼罩在天地之间,苍穹像块巨大的毛玻璃。月亮躲在后边,为天空洒上了一层昏黄。昏黑的地平线,死一般的寂静。算了,大概九点了吧,该回去休息了!懵懂中,他发现似乎回到了米萨尔家,登上谷仓楼梯,躺在干草堆上。那里只同芙洛尔一板之隔。她肯定已经回去,他可以听见她的呼吸。他也知道,她睡觉从来不插门闩,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会她。雅克一想到芙洛尔赤条条躺在那里,四肢伸开的酣睡神态,不由地浑身打起哆嗦来。他再度扑倒在地,失声恸哭。他曾想杀死她,天哪!他想,假如他回去,他会把芙洛尔杀死在床头。 想到这里,他感到心口发闷,喘不过气来,就像即将咽气的人那样难受。他知道,即使身上不带武器,即使用力抱住脑袋,他也无法控制雄性的冲动,在这种本性和复仇心理的支配下,他一定会推开芙洛尔的房门,去杀死她。不,不能回去!还是在野外熬过这一夜吧!雅克站起来,开始跑动。 雅克在昏黑的原野奔跑了半个小时,似乎身后有一群被惊吓的猎犬在疯狂地围追他。他时而奔上高坡,时而跳入峡谷。他涉水穿过两条小溪,溪水一直没过腰部。一个灌木丛挡住去路,叫他大动肝火。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勇往直前,一直走下去,愈远愈好,以便脱掉附在他身上的兽性。然而,那只附在他身上的野兽却和他一起奔跑。七个月以来,他以为自己的疯癫症已经治愈,可以同别人一样去过正常生活了。谁知今日他又旧病复发,他不得不设法控制,以免伤害无辜的女性。 幸运的是,寂静的原野和冷寂的夜晚使他冷静了一些,他希望离开众人,躲到渺无人烟的地方去默默生活,他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别见到人迹。他不知不觉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他爬坡、钻荆丛,在隧道上转了一个大圈,从另一侧又回到了铁路旁。他担心撞见乘客,急忙回头走开。当他想从一座小山岗后抄过去时,迷了路,来到了铁路边旳篱笆墙下。那正是隧道洞口,就在他刚刚哭泣过的草地对面。雅克感到失望,呆立在那里。恰在此时,一列火车轰隆着从远方飞来,愈来愈近,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六点三十从巴黎开往勒阿弗尔的列车,经过这里的时间是九点二十五分。雅克就是这列火车上的司机,每隔两天开一次,往返一次也是两天。 漆黑的隧道口一亮,接着像是炉子往外喷火一般,列车轰隆一声冲了出来。车头的大灯犹如一只又圆又亮的大眼睛,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破黑暗的原野,照耀着前面的铁轨。铁轨犹如两根冒火的绳索伸向远方。机车如闪电急驰而过,后面是车厢。隔着车窗的方玻璃,雅克发现里面挤满了乘客。 列车闪过之后,雅克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见是否属实。在那四分之一秒的瞬间里,他发现在一间灯光明亮的包厢里,一个男子压在另一男子身上,把一把小刀刺向对方咽喉,还有个黑东西压在被害者抽动的双腿上,不知是人还是从行李架上掉下来的东西。列车走远,消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个方向。夜色里,只有三盏尾灯组成的三角形尚依稀可见。 原野上很寂静,雅克伫立在那里,望着隆隆声已经消失的火车。他看清楚了吗?他有些迟疑,无法肯定方才所见是否属实,连那两个人的长相,他都毫无印象。压在死者身上的褐色物体可能是条旅行毛毯。可是雅克似乎还看到一团散乱的头发和一张细嫩苍白的面孔。但这一切似梦非梦,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他时而突然想起那人的侧影,但瞬间侧影又会消失,他认为这可能是幻觉。这一切如此离奇,叫他心头发凉。他只好认为是幻觉,认为刚才所见是病中的幻觉。 雅克又走动了一小时左右,心烦意乱,理不出头绪。他走得精疲力竭,心头平静了一些,加上夜间的凉气使他清醒了。他不知不觉回到了德莫法十字架。经过道口看守小屋时,他本无意进去,而是想径直走向山墙下小棚子里去睡觉。由于他发现门缝里射出一道灯光,便不由自主地推开了房门。意外的景象使他在门口收住了脚步。 米萨尔移开屋角的黄油油罐,灯笼放在一旁,趴在地上轻敲墙壁,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听见开门声,米萨尔忙站起来。他毫不惊慌,口气十分自然地说:“我把火柴掉到了地上。” 他把油罐放好之后,又补充说:“刚才我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我相信他已经死掉,所以回来取灯笼。” 雅克明白,米萨尔是在寻找法齐姑妈的那一千法郎,被自己撞见了。现在他相信姑妈所说并非无稽之谈。当他听说路边有具尸体,不由一惊,忘记了眼前的事情。包厢里那一幕,他在瞬间所看到的那个男子和被杀的那位一起闪现在他的眼前。 [book_title]第13章 雅克脸色苍白,问道:“路边躺着一个人,在甚么地方?” 米萨尔本想告诉雅克,他从鱼钩上摘下两条鳗鱼,回来放鱼时发现的。但他又一想,这件事儿何必告诉雅克呢?于是,米萨尔含糊地回答说:“在那边,大约有一百米远,但要先去看清楚才能知道。” 此时,他们头上传来一声猛烈的撞击声,吓了雅克一跳。 米萨尔说:“别怕,是芙洛尔在上面折腾!” 雅克听出是芙洛尔赤脚走在地板上的声音。她可能在等他,正在虚掩的房门后偷听。 雅克说:“我和您一起去!您能肯定那是一具尸体?” “天哪,我看像是尸体!带着灯笼就可以看清楚了。” “您估计会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是死于车祸?” “有此可能。被火车轧死或跳车摔死。” 雅克不由发起抖来,催促道:“快,快走!” 他从来没有如此着急过,他急于去看看现场,急于去了解情况。来到屋外,米萨尔不慌不忙地顺着铁路前进。他手提灯笼,灯笼的圆形光斑在铁轨上晃来晃去。雅克走在前面,心急火燎,总嫌伙伴行走太慢。他像是去会情人,心头烧着一团火,急不可待。他担心是刚才自己看见的事件,便运足力气飞也似地奔向出事地点。来到那里,他差一点绊倒在一个黑东西上,那个东西就躺在下行道的铁轨旁。雅克收住脚步,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冷颤。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由咒骂米萨尔行动太慢。米萨尔离他有三十多步远,仍是慢吞吞的,不慌不忙。 “妈的,您快点吧!他要是还有气,我们还可以抢救一下!” 米萨尔仍是无动于衷,摇摇晃晃走过来,用灯笼在尸体上照了一下说:“喔,已经完蛋了!” 那人可能是从车上栽下来的,腹着地背朝天,脸贴在地上,离路轨只有五十公分远。他头上是浓密的白发,双腿分开,右臂像是折断了,横在那里,左臂弯曲压在胸下。他穿着讲究,宽大的蓝呢外套,漂亮的高腰皮鞋,内衬细布衬衫。他身上不见被车轮轧伤的痕迹,只有喉部有片淤血,衣领上血迹斑斑。 米萨尔静静看了一会儿,平静地说:“是个有钱的主儿,被杀掉了。” 他转身对着雅克,张开嘴巴说:“您留下,我去通知巴朗唐站长。您不要移动尸体,法官不准人家破坏现场!” 他举起灯笼看了一下路程标杆。 “好,正好在153号标杆下。” 他把灯笼放在尸体附近的地上,慢慢向远处走去。 雅克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那堆东西。它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刚才他急匆匆赶到这里,现在却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刚才那种尖利想法又浮现在脑海,那位手握钢刀的男子完成了他想干但不敢干的事情!杀了一个人,把他的愿望变成了现实!那人不是懦夫,用刀子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他,这个想法在头脑中已存在了十个年头!狂热中,他蔑视自己,敬佩另一位。 他十分想看见这种场面,这个愿望在心头蠕动,难以压抑。眼看着有人用刀子把另一位杀死,使之瘫软在地上,变成肢体不全的东西,多惬意!他想干而未能干成的事情,别人却干成了,现实就是如此!假如他杀死一个人,地上也会出现这么一堆东西。雅克感到心口怦跳,似乎胸膛要裂开,眼前的景象使他那行凶的愿望变得更为强烈。他跨前一步,靠近尸体,就像被吓呆了的儿童那样忘记了什么是害怕。对,他也敢这样做,他也敢去杀人! 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之声,雅克赶忙躲开,一列火车飞奔而来。刚才他陷入沉思之中,要不是听见响声,要不是机车的排气声和尖叫声把他从遐想中唤醒,他肯定要被辗成肉饼。列车风驰电掣一般,轰鸣而过,黑烟冲天,灯光闪烁。车上满载乘客,运往勒阿弗尔出席翌日的庆祝活动。一位儿童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欣赏漆黑的夜景;一位清晰的男子身影;一位年轻女性推开窗玻璃,把一团沾有黄油和糖粒的纸团扔到窗外。列车迅速赶路,对路旁的尸体不闻不问。尸体依旧躺在那里,在灯光下影影绰绰,四周则是静得怕人的黑夜。 雅克忽然想看看死者的伤口,但又担心移动尸体被人发觉。他考虑着,三刻钟之内,米萨尔和站长赶不回来。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心里想着瘦子米萨尔,别看他神态安详、动作迟缓,但他也敢若无其事地下毒害人。看来杀人并非难事,对不对?大家都杀人。他再度靠近尸体,一心想看看死者的伤口,他想知道那人是怎么被杀的,血是如何流出来的,那个血红的刀口是什么模样,然后再悄悄把尸体放回原地,那是别人难以察觉的。但他仍然犹豫不决,因为他还有一种恐惧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他怕看见鲜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愿望同恐惧总是相伴并存。时间紧迫,只有一刻钟了,他正要下决心,旁边一声响动,吓了他一跳。 原来是芙洛尔站在那里。她和他一样死死盯着尸体。芙洛尔特别好奇,只要听说火车出轨或是轧死了人或动物,她准会跑去观看。她穿上衣服刚刚赶来。她看见尸体一点也不害怕,弯腰拿起灯笼,用另一只手把死者的头翻了一下。 雅克悄声说:“小心,不能动他!” 芙洛尔只是耸了一下肩。昏暗中,他们看出那是一个老头子,特大鼻头,原来的金黄眼球变成了蓝色,瞪得很大。刀口在下巴下面,血淋淋十分吓人。刀口很大,已把气管切断,似乎是把刀子插进之后又转动了几下,然后才把刀子拔出。右胸上全是瘀血。外套左侧钮扣中间挂有一枚玫瑰勋章,犹如一块红宝石。 芙洛尔不由轻叫一声:“喔,是老家伙!” 雅克想看得清楚一些,学着芙洛尔的样子,弯下腰向前移动两步。他俩的发梢碰到了一起。雅克望着那血淋淋的尸体,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老家伙……老东西!” “对,正是格朗莫兰老头,董事长。” 芙洛尔又看了看那张没有血色的老脸,歪斜的嘴巴和吓人的大眼睛。她把死者脑袋照旧放回原处,脸朝下,遮住了伤口。尸体已经开始变僵。 芙洛尔说:“他完了,再也不能同女孩们调情了!我看准是由哪个女孩引起的。啊,可怜的路易塞特!哼,这条老狗,您是罪有应得!” 长时间的沉默。芙洛尔把灯笼放在地上,盯着雅克,等待着。雅克站在尸体另一侧,纹丝不动,似乎灵魂被刚才的景象吓跑了。其时大约是十一点钟。由于晚上那件难堪事件,芙洛尔不便先开口。远方传来脚步声,原来是米萨尔同站长赶来了。芙洛尔怕被他们看见,说:“你不回去休息吗?” [book_title]第14章 雅克战栗一下,思忖片刻,鼓起勇气说:“不,我不回去!”他绝望地后退了一步。 芙洛尔没有动,但粗壮双臂下垂,说明她心里难过,为求对方原谅自己晚上的反抗动作,她低声下气地说:“那,你不回去,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不,我不回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没有同他握手,也没有扑向他的怀抱,因为他似乎有意让尸体拦在他俩中间。她只是像孩提时那样友好地望了他一眼就告辞。她可能哭了,声音哽咽,消失在夜色里。 转眼间,站长和米萨尔已经赶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站长认出死者正是格朗莫兰董事长。因为董事长到杜安维尔妹妹家去,每次都在巴朗唐站下车。站长让随从把一件大衣盖在尸体上,让尸体暂留原地。他已派人坐车去鲁昂通知皇家检察官,但检察官在五点,甚至六点之前不可能赶来,因为他还得去找预审法官、法医和书记官。因此站长决定派人守尸,几人轮流,提灯守候在那里,直到天亮。 雅克决定去巴朗唐车站货棚下睡一觉。等七点二十乘车去勒阿弗尔。但他并没有走开,而是着了魔似的又在那里等了很久。后来他担心预审法官到来后,把他当成同案犯,有些不安。他从快车上看到的那件事情要不要讲出来呢?他认为应该讲,以尽自己的义务,况且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转念一想,感到讲与不讲关系不大,因为他无法提供任何重要事实,也说不出凶手的特征,一旦牵连进去,劳心费力,对查明真相又毫无裨益,岂不是自讨苦吃!对,还是不讲为好!他回头又望了一眼灯光下的尸体,终于离开了现场。蒙蒙天空洒下一片凉意,洒在荒漠上,洒在干裂的坡地上。列车不时奔驰而过。去巴黎的长列车回头也要经过那里,列车交错而过,开足马力奔向远方。但对路边的尸体,谁也不予理睬。 【三】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勒阿弗尔的钟楼刚响五下,卢博就从车站廊棚下来接班。天还没有亮,海风吹得很猛,驱赶着晨雾。从圣·阿德雷斯到图尔纳维尔的高地,全都笼罩在迷雾之中。西边大海上方闪出一抹亮光,天空闪烁着几颗晨星。廊棚下,瓦斯灯还在闪亮,在阴冷潮湿的晨曦里眨巴着苍白的眼睛。在夜班副站长指挥下,工人正为开往蒙蒂维利埃的头班列车挂车头。候车室尚未开门,繁忙的时刻尚未到来,月台上冷清寂静。 卢博的住宅在站台候车室上面,他下来时遇见出纳员之妻勒布勒太太,她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职工宿舍对面的中央走廊上。近几周以来,这位太太常在半夜三更爬起来,监视售票员吉雄小姐,她疑心这位小姐同站长达巴迪先生在一起鬼混。她总是悄悄监视,不惊动任何人,使人不见其身,难闻其声。 今天早上亦是如此,她一闪就钻回自己家里。恰好那时卢博开门出来,剎那间,她瞥见漂亮的塞芙丽娜已梳洗打扮停当,等候在餐厅里。勒布勒太太感到吃惊,因为平时塞芙丽娜天天都要睡到九点才起床。勒布勒太太回到家,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丈夫。前一天,十一点五分从巴黎来的快车进站时,勒布勒夫妇尚未入睡,他们急于了解副省长那件事情的结果。他们发现卢博夫妇的神态同往日一样,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勒布勒夫妇一直竖着耳朵听到十二点,这是实情。但隔壁无声无息,似乎卢博夫妇一上床就睡熟了。今晨塞芙丽娜起得这么早,说明他们巴黎之行结果不佳。出纳问塞芙丽娜脸色如何,妻子便着力描绘了一番:紧绷着脸、面色苍白、蓝眼睛在黑发下闪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恰似梦游症患者。不过他们过一会儿就会知道卢博此行的结果了。 在楼下,卢博遇见夜班副站长穆兰。交接班之后,穆兰又在那里同他边走边聊了几句,把前一天发生的几起小事故对他讲了一下:几名流浪汉妄图闯进行李房,结果被有关人员发现;三名工人因违纪受到批评;在编挂去蒙蒂维利埃的那趟列车时,断了一个挂钩。卢博仔细听着,神色平静安详,但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并罩着黑眼圈,这可能是疲劳尚未消失的缘故。穆兰讲完之后,卢博似乎还想问点什么,或者说他仍在等候对方讲什么新闻,但仅此而已。接着卢博低头望了一下地面。 两位副站长顺月台走去,来到一个大棚子的一端。右手是车库,停放着机动车厢,这是前一天开来的,供第二天编组使用。卢博抬起头,盯着一节挂有一个甲等包厢的车厢,编号是293。一盏瓦斯灯照在车厢上,灯光摇曳。 穆兰叫道:“啊,我差一点忘记……” 卢博那苍白的脸涨红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穆兰说:“我差一点忘记,这节车厢先别开走,别把它挂到早上六点四十分的快车上!” 短暂的寂静。然后卢博口气自然地问:“喔,为什么呢?” “因为今晚的快车需要一节包厢,但不知今天包厢能否运到,所以要把它先留一下。” 卢博依旧盯着对方,回答说:“那当然了!” 另外一件事儿引起了卢博的注意,他生气地说:“真叫人恶心!瞧他们是如何擦洗的车厢!这车厢像是有一周没有擦洗过!” 穆兰说:“喔!凡是晚上十一点以后进站的列车,他们都不会好好擦洗,检查工作也是如此。有一天夜里,一位乘客在车厢睡到第二天上午,检查人员都没有发觉。” 穆兰想打哈欠,但忍住了。他正要上楼休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卢博:“同副省长那桩公案完结了吧,嗯?” “对,完结了。这次巴黎之行十分顺利,我十分满意。” “这太好了!请记住,把293车厢留下!” 穆兰走后,卢博站在月台上,然后慢慢走向开往蒙蒂维利埃的列车前。此时,候车室的大门,已经打开,旅客走出,其中有几位猎手还带着猎犬,有几个商人趁星期日外出拜客访友,一句话,旅客寥寥无几。由于这是当日第一趟车,卢博只好忙乎着指挥工人编挂五点四十分开往鲁昂和巴黎的慢车。早上,车站上人手较少,值班副站长对每件事情都必须多加关照。他先监督列车编挂工作,工人像推小车一样把车厢从车场推出来,放在廊棚下。然后,鲁博还要到售票处检查售票工作和行李托运情况。一群大兵同一名车站职工发生口角,要他去解决。在这半个小时之内,在刺骨的晨风里,在拥挤的人群里,卢博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去想私事。人们睡眼惺忪,冻得发抖,怨天尤人。等这列慢车开走之后,卢博得到扳道房检查一下,看那里的工作是否一切正常,因为从巴黎开来的直达车马上就要进站,它已经误点了。然后他还要检查乘客下车,旅客接客的车子停在站台前用栅栏和铁道隔开的廊栅下。要等到潮水般的乘客交出车票,坐上旅店的汽车开走,那时站台上车少人稀,卢博才能休息一下。 六点,卢博悠闲地从站内走出。外面十分空旷,他抬头吸了一口气,发现天色已经大亮。晨雾已被海风吹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举目朝北面的坦古维尔方向望去,一直能看见公墓上的树木,在蒙蒙无际呈现出一抹淡紫色。接着,他又朝南方和西方瞧了一眼。海面上,残存的白云在慢慢飘动,犹如一支前进的舰队。东方,宽阔的塞纳-马恩省河入海口被旭日映得一片通红。 卢博像是要让额头在凉爽的晨风中凉快一下,有意无意地摘下了银边帽子。他对这一带的环境十分熟悉。那里有庞大的附属建筑:左手终点站的停车场,右边是发车站台。这使他心头平静了一些。这种工作天天如此,他早已习以为常,当然会感到平静。在夏尔·拉菲特街道上方,厂房里的烟囱冒着黑烟;沃邦煤场,堆着许多煤山。别的煤场里传来响动,还有货车的汽笛和喧哗声,及随风飘来的海腥味儿。他猛然想起,今天是条轮船的下海仪式。他能想象出那艘下水的巨轮和围在周围的人群。 卢博再次进车站时,发现工人正在编挂六点四十分开出的快车。他以为工人想把293号车厢拉走,他那平静的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妈的,不准挂那节车厢!别动它,要到晚上才挂它!” 编组组长解释说,他们要挂的是293号后面那个车厢。但卢博根本不听,异常愤怒地吼叫道:“笨蛋,听见了吗,不准动它!” 后来他虽然明白人家不是要挂那节车厢,但怒气未消,转而咒骂车站地方太小,连放车厢的地方都没有。其实,勒阿弗尔站原是那条在线最好的车站之一,但现在已经不适用,同勒阿弗尔市的地位极不相称。车场框架陈旧,月台的廊棚是木架锡皮顶,机车调头处弯度太小,房屋也显得陈旧、土气,裂痕斑斑,很不雅观。 “这简直是公司的耻辱!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还不把它拆掉?” 工人们定睛望着副站长,他一向十分遵守纪律,如今怎么也乱发表起议论来了?他们感到惊讶。卢博发现后,便不再吱声了。他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工人在编挂车厢。他神态不满,眉头紧锁,红润的圆脸上布满了棕色胡须。看得出,他在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 从此时起,卢博镇定了,忙碌地照料快车的编挂工作,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发现车厢没有挂好,命令工人马上返工。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求卢博把她们安顿到女客车厢里。这位母亲同塞芙丽娜有过交往。在发出开车信号之前,卢博又检查了一遍列车的编挂情形。他是行家,知道稍有疏忽就有可能断送乘客的性命。然后,他急忙穿过铁路去迎接从鲁昂开来的列车,那列火车正要进站。在那里他遇见一位邮递员,他俩每天见面时总要聊几句,互通情报。在繁忙的早上,只有这一刻他可以喘口气,因为在这个时刻没有急件要办。他同往日一样,卷上一支纸烟,高高兴兴地同邮递员聊起来。天色愈来愈亮,月台的廊棚下,瓦斯灯刚刚熄灭,但那里还比较昏暗,因为廊棚的窗玻璃太脏。而廊棚外向着天空的一角,一轮红日升起,把天空映成了粉红色。冬天的早晨,在晴朗的天底下,一切都清晰可辨。 照老习惯,每天早上八点,站长达巴迪就会从楼上下来,听取副站长汇报工作。达巴迪是个棕发美男子,身体保养得很好,像位经商的经纪人。他对客运情况不甚关心,而十分重视港口的吞吐情况,以及与勒阿弗尔和世界各地大商行有关的货运状况。这天,他迟到了,卢博两次到他办公室都未能找见他。他办公桌上的信函还没有启封。卢博发现信函中夹有一份电报,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不肯离去,眼睛不由自主地望着桌上的信函。 [book_title]第15章 八点十分,达巴迪先生才露面。卢博坐在那里没有吱声,等候站长拆阅电报,但站长一点也不着急。他很器重助手卢博,和颜悦色地说:“那,此次巴黎之行一定很顺利了?” “是的,先生,谢谢!” 站长拆开电报,但并不急于看电文,却冲卢博一笑。由于卢博忍着不让下巴抖动,声音含混不清。 站长说:“让您继续留在这里工作,我十分高兴。” “我也一样,先生,愿意与您共事。” 在达巴迪读电报时,卢博脸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定睛望着站长。他估计站长读罢电报定会大吃一惊,但站长毫无惊讶之色。他平静地读完电文,顺手把电报扔在桌面上。看来电报是涉及工作上的问题。站长拆阅信函,照习惯作法,副站长向站长汇报夜间和早上所发生的重大事件。今天早上,当卢博照夜班副站长所说,提到夜间有人去行李房闲逛时,他口齿不清,吞吞吐吐。他俩又闲聊了两句,此时一名港务副主任和一名慢车副主任进来。站长打手势让卢博先走,这两位副主任也是来汇报工作的。他们带来了一份电报,是一名员工刚在月台上交给他们的。 达巴迪发现卢博站在门口,又说:“您可以走了!” 但卢博不肯离去,瞪大眼睛望着站长,直到站长无动于衷地把纸条扔在桌子上,他才迈步离去。卢博在月台的廊棚下踱来踱去,心绪烦乱,茫然不知所措。时针指向八点三十五,在九点五十的慢车发动前,没有要发的车次了。平日他总利用这段时间到站台上转转。他踱了几分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一抬头,发现自己正站在293号车厢前,他马上转身朝停车场走去,但到那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太阳已经从地平在线升起,金光灿烂,洒满灰白的天空。卢博无意欣赏清晨的大好风光。他忙走几步,装作十分忙碌的样子,以便不再考虑那件揪心的事情。 突然有人叫他:“早安,卢博先生!您看见我老婆了吗?” 原来是佩克。佩克是机车司炉,四十三岁,虽然瘦骨嶙峋,但性格活泼,他的面皮被炉火熏得红里透黑。他前额低,眼球发灰,大嘴巴,尖下巴,终日像个花花公子,嘻笑不停。 卢博一惊,收住脚步说:“喔,原来是您?对,我忘记您的机车出了毛病。你们今晚才能走,对吧?让您平白休息廿四小时,这是件好事,对不对?” 对方回答:“对,是件好事!”佩克前一天出席亲友的婚礼,醉意尚未完全消失。 佩克生在鲁昂附近的农村,很小就到铁路公司当钳工。三十岁时,他不愿再在车间当钳工,要求当司炉,想进而熬成司机。就在那个时候,他和同村的维克图瓦结成了夫妻,但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司炉,没能当上司机。由于他品行差、贪杯好色、不守纪律,恐怕这辈子也当不上司机了。假如不是董事长格朗莫兰的保护和他脾气好、经验丰富,恐怕他早就被解雇了。他只是酗酒时才叫人害怕,一旦喝醉,他就成了疯子,什么事情也干得出。 佩克又问了一句:“您看到我老婆了吗?”说罢他哈哈大笑,嘴巴咧得很大。 卢博回答:“对,我们见到她了,我们还在你们房间吃了顿午饭。唉,佩克,您妻子很正派,您不该对她不忠呀!” 佩克风趣地说:“喔,您可以这么讲。只是,是她让我这么做的!” 这是实情。维克图瓦比佩克大两岁,十分肥胖,连走路都很困难,所以她经常悄悄塞给丈夫五个法郎硬币,让他到外面寻欢作乐。对这类事情,她并不计较。佩克呢,出于生理上的需要,常去低级下流的地方消遣。现在,他的生活基本趋于规律,他有两个老婆,一个在发车站巴黎,一个在终点站勒阿弗尔。在到站后和返回之前,他可以消遣几个小时。维克图瓦为人节俭,生活艰辛,她对丈夫的作为一清二楚,但她仍像慈母那样对待他。她说,她不会让丈夫受另一个女子的欺凌。丈夫每次出车,她都检查他的衬衣是否干净,要是另一个女人批评她没有把丈夫照顾好,她会伤心的。 卢博说:“这虽然关系不大,但终究不太好吧!我妻子十分爱她的奶妈,她会责怪您的。” 卢博看到一位又高又瘦的女人从后面库房走出,便没有再说下去。她叫菲洛梅内·索瓦尼亚,是车场主任的妹妹,一年前她就成了佩克在勒阿弗尔的临时妻子。佩克来见卢博之前,曾同情妇在库房聊天。她已经卅二岁,但依旧显得很年轻。她身材高大,瘦骨嶙峋,扁平的前胸十分性感。她双目明亮,脑袋细长,像一匹爱嘶叫的良种瘦马。 据说她贪杯嗜酒,站上的男子几乎都同她有过来往。她哥哥在车场旁有间小屋,结果被她弄得乱七八糟。哥哥是奥弗涅人,生性固执,遵守纪律,颇受上司青睐。但妹妹的作为叫他头痛,他威胁说要把她送回老家去。别人让她留下也是碍于她哥哥的面子,而哥哥没有赶走她也是基于兄妹之情。但他每次看见妹妹与男子鬼混,就拳打脚踢,打得她死去活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菲洛梅内和佩克倒是一对活宝,她能在他怀里得到满足;而他,家中有个胖老婆,这里又有个瘦妻子,他玩笑似地说自己用不着再找别的女人了。但赛芙丽娜一直瞧不起菲洛梅内,总回避她,即使对面相遇也不同她打招呼。赛芙丽娜这样做一是想报答奶妈的恩情,二是出于高傲的本性。 菲洛梅内气咻咻地说:“回头见,佩克!我先走了,因为卢博先生要替他太太教训你一通。” 佩克哈哈地笑着说:“你别走,他这是在开完笑。” “不,我得去给勒布勒太太送两粒鸡蛋,是我的鸡生的。我已答应了勒布勒太太。” 她有意两次提到勒布勒太太,因为她知道勒布勒太太同卢博妻子有仇,她同前者套近乎,以便激恼后者。但当她听到佩克问及副省长一事时,她突然发生了兴趣,收住了脚步。 “听说全解决了,您很满意,是吧?” “对,我太满意了!” 佩克狡黠地眨着眼睛。 “喔,其实您根本用不着担心,因为有大人物作您的后台!喂,您明白我是指谁吧!我妻子也十分感激他。” 卢博明白对方是指格朗莫兰董事长,忙打断他,问道:“看来你们要到晚上才走?” “对,利松号机车马上就会修好的,传动杆已经调好,我正在等司机,他去散心了。您认识他吧?他叫雅克·朗蒂埃,和您是同乡。” [book_title]第16章 卢博愣了一下没有吱声,似乎心不在焉。然后,他似乎突然清醒了,说:“喔,雅克·朗蒂埃,火车司机……当然,我认识他。但您也知道,我们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我是在这儿遇见他的。他比我小,在普拉桑时,我从没有见过他。去年秋天,他帮过我妻子一个忙,给她表姊往迪埃普带过一封信,听说小伙子很能干。” 卢博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后,突然告辞了。 “再见,佩克,我去那边看看。” 这时菲洛梅内才迈开母马般的大步走开。佩克则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他高兴地笑着,这天上午无事可干,他十分高兴。卢博副站长到库房转了一圈马上就回来了。佩克有些奇怪,副站长这么快就回来,能发现什么呢? 卢博来到廊棚下时,已经快九点了。他到顶头的邮件房看了一眼,但并不像要找什么东西。他神色焦虑地走回来,逐一检查各个办公室的情况。那时那刻,车站上宁静、冷寂,只有他一个人瞎忙。他担心大祸临头,故意用疲劳折磨自己。他发现车站里如此宁静,便十分生气,他甚至盼望灾难及早降临,因为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难以再坚持下来。他盯着挂钟,九点,九点五分……平日他要等九点五十那趟列车开走后才回家吃饭,可是今天他提前上楼了,认为塞芙丽娜可能正在楼上等他。 卢博来到走廊,正遇见勒布勒太太开门接菲洛梅内。菲洛梅内是来串门的,没戴帽子,手上拿着两粒鸡蛋。她们站在那儿,卢博只好从她们眼前走回自己家。他有钥匙,迅速开门、关门,但就在这一剎那间,两位女性照旧看见了塞芙丽娜。她端坐在饭厅的一把椅子上,面色苍白,双手低垂,呆坐不动。勒布勒太太把菲洛梅内拉进家,顺手关上房门。她说塞芙丽娜从早上就一直这么呆坐着,看来副省长那桩事儿结果不佳。菲洛梅内却说并非如此。她刚从副站长卢博那里听到的,特来告诉朋友。接着两个女性就七猜八猜起来,越猜越胡涂。这两个人每到一起,讲起话来就没完没了。 “上司严厉训斥了他们一通,我的乖乖,我敢发誓。别看他们有后台,但这一来他们的地位恐怕不那么稳固了!” “喔,我的好太太,要是能把他们赶走,那我可要谢天谢地了!” 为了住房问题,勒布勒同卢博家的矛盾日趋尖锐。候车室上面全是职工宿舍,旅馆式的走廊把房屋分在两边,全是棕色小屋。右侧的房间,窗口对着进站口小院,院子里栽着老榆树,透过树顶可以看到坦古维尔海岸秀丽的风光。而左侧的房子,拱形窗子既低又矮,正对廊棚,廊棚的斜坡屋顶很高,锡皮屋顶和脏玻璃正好挡住住户的视线。所以谁都想住在右侧,可以观赏院子里的繁忙景象,还有葱绿的树木和辽阔的原野。而住在左侧,只能看到一点天光,像住在监牢里,闷得要死。二楼前半部住的是站长、穆兰副站长和勒布勒;后半部住着卢博和售票员吉雄小姐;另有三间是客房,留给过往的检查员。本来两位副站长应是隔墙邻居,但卢博前任为讨好勒布勒,把自己的住房让给了她,所以勒布勒一家就夹在两位副站长中间了。 卢博前任是个老鳏夫,又无子女。实际上那套房应归卢博,对不对?他有权利住到前边,结果只好屈尊住在后半部,这合理吗?两家和睦相处时,塞芙丽娜总是采取忍让态度。勒布勒太太长她廿岁,年老体虚,十分肥胖,总是喘粗气。后来由于菲洛梅内从中挑拨,两位主妇互有不满,矛盾日趋尖锐。 菲洛梅内说:“你知道吗,他们有可能利用巴黎之行要上面逼你们搬家?听说他们给局长写了一封长信,要求恢复他们的权利!” 勒布勒太太喘息着说:“无耻!我知道他们正在拉拢那个售票员。吉雄小姐有两个星期不怎么答理我了。哼,这位小姐也不是个干净货!我一直在悄悄监视着她。” 勒布勒压低声音,用肯定的语气说,吉雄小姐天天夜里到站长卧室去。她同站长正好是对门,站长达巴迪是个鳏夫,只有一个女儿在寄读学校念书,女儿和他一样高。吉雄小姐是被站长勾引过去的。吉雄现年三十岁,是位金发女郎,一朵开始凋谢的花朵,她不善言谈,身材瘦小,一副水蛇腰十分灵活。据说她从前是小学教师。吉雄从很窄的门缝就能挤进去,而不会发出丝毫响动,所以很难抓住她。吉雄本人无足轻重,但假如她同站长相好,那就非同小可了。所以要想战胜卢博就必须把吉雄拉过来,那就必须抓住她的把柄。 勒布勒太太继续说:“喔,迟早我总会发现她的秘密。我不能被他们吃掉,我要住在这所房子里,一直住下去。我相信,所有的正派人会替我们说话的。您说是不是,小乖乖?” 实际上,全体车站职工对这场房屋之争都十分关心,因为两家不和搅得四邻不安。只有另一位副站长穆兰对此不闻不问。他在前半部,心满意足。他妻子是个小个子女人,神色羞臊,身体瘦弱,很少公开露面,每隔一年八个月就给他生一个孩子。 最后菲洛梅内说:“总之,如果说他们的地位不及先前牢固,他们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他们同许多有影响的人士有来往,你们还是要小心为妙!” 菲洛梅内把手中那两粒鸡蛋送给对方,说那是当天早上的新鲜鸡蛋,她刚从鸡屁股底下拣来的。勒布勒太太连声道谢。 “您真热情,待我太好了!请常来坐坐。您也知道,我丈夫整天在账房,我腿脚有毛病,动弹不得,心里烦得很。要是这对无耻之徒再把我观景的地方抢走,那我可怎么办?” 她把客人送到门口,拉开门,把手指放在嘴上:“嘘,您听!” 她俩屏住呼吸,静静在走廊上站了五分钟,竖起耳朵,探头静听卢博饭厅里的动静。但那里静悄悄,不闻任何声息,死一般寂静。为防别人发现,她俩没有道别,只互相一点头就分手了。一个踮着脚尖走远,一位蹑手蹑脚回屋插门,动作很轻,连闩门时都没有弄出响声。 九点二十,卢博又到楼下廊棚,监督九点五十分慢车的编挂工作。他虽竭力克制,但焦虑的心情时有流露。他在原地走来走去,不时回头望望月台,从这头望到那头。月台上空无一人,他的手不由哆嗦起来。 当卢博回头望着车站时,突然发现一位电报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卢博先生,您看到站长和车站监督了吗?有他们的电报,我找了十分钟也没有找到他们……” 卢博转过身来,身体绷直,面部肌肉一动不动,两眼死死盯着电报员手上的两份电报。从电报员的焦虑神态中,他知道祸事终于来了。 卢博平静地说:“刚才达巴迪先生到那边去了。”卢博从来没有如此平静、安详和清醒,他已成竹在胸,满有把握,准备全力以赴地保护自己。 他又说:“瞧!达巴迪先生来了!” 站长迅步赶来,读罢电报,他惊叫道:“铁路上发生了凶杀案,这是鲁昂站的监督发来的电报。” 卢博问:“怎么,公司有人被杀?” “不,不是,是一位坐包厢的乘客,尸体被抛出车外,就在马洛内隧道口第153公里的里程牌下。被害人是我们公司的头头之一,格朗莫兰董事长。” 卢博不由惊叫道:“董事长?那我妻子一定会十分伤心的!” [book_title]第17章 他这样一叫对他十分有利,可以争取别人的同情。达巴迪不由一愣,接着说:“对,对,您认识他。他为人很正派,是吧?” 站长望着另一份给车站监督的电报,说:“这可能是预审法官发来的,大概是为办理手续事宜。现在是九点二十五分,科希先生还没有上班。快派人去找他,去拿破仑大街‘商人咖啡店’,他肯定在那儿。” 五分钟之后,一位工人把科希找来。他过去是军官,当车站监督跟玩一样轻松,所以每天十点以后才来上班,转一圈后又回咖啡店去消遣。今天这件凶杀案发生在两个车站辖区之间,叫他大吃一惊,因为他过去经办的案件全是小事情。电报是鲁昂的预审法官拍来的,现在离发现尸体已有十二个小时了,这表明法官已经给巴黎拍过电报,向巴黎火车站站长了解遇害者动身的情况,如乘坐哪次车,在几号车厢,然后才给他们这里发报。电报说,假如293号包厢还在勒阿弗尔,命令监督速速检查该包厢。开始科希有些不满,认为此事无须打扰他,但由于这是他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他马上变得认真起来。 他担心捞不到这一案件的调查工作,忧虑地叫道:“那节车厢怕是不在这里了吧?上午就该拉走了!” 卢博平静地说:“不,请包涵,由于包厢要留给晚上用,那节车厢还停在车场里。” 卢博走前头,站长和监督后面跟着,向那节车厢走去。消息不胫而走,职工们悄悄离开岗位,跟了过来。各部门的办公室门口,职员们陆续走出,不一会儿,那里就围拢了一群人。 来到车厢前,站长达巴迪大声说:“可是,昨晚已经检查过车厢,要是有什么异常,检查报告上应该有所记载呀!” 科希说:“先看看再说吧!” 科希打开车门,走进包厢,他马上叫嚷起来,高声大骂:“他妈的,这里跟宰猪场一样!” 围观者发出轻轻的惊讶声,都伸着脖子想看个究竟。达巴迪在最前面,他也想看个究竟,忙站在车厢的脚蹬上,同身后的卢博一起朝前伸着脖子。 包厢里秩序井然,玻璃窗关着,各种物品都在原地未动。但从开着的一扇小门里冲出一股腥臭,一个座位前有一滩污血,地毯上有一大片血迹,犹如从喷泉里涌出的泉水,座垫上到处血迹斑斑,但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异常。 站长不由大动肝火,叫道:“昨晚是谁检查的列车,把他们叫来!” 那些人就在那里,他们走上前结巴着说,夜里天黑看不清楚,他们把各处都检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科希在包厢里用铅笔作记录,准备起草调查报告。他招呼卢博:“卢博先生,请您上来帮我一把!”他俩素有来往,闲暇时经常一起在月台上抽烟。 卢博怕污血弄脏鞋子,大步跨了过去。他说:“看看那个座垫下有没有东西!” 卢博抓起座垫,看了一下,不敢动手乱摸。他瞪着好奇的眼睛说:“什么也没有。” 但他发现椅背软垫的绒布上有块血迹,他指给监督,问那是否是个血手印?不,最后他们断定那是溅上的血迹,不是手指印。围观者望着他们如何检查现场,看他们能否发现一点与犯罪有关的蛛丝马迹。他们挤在站长身后。站长感情脆弱,厌恶地堵在门口,不敢进去。 站长突然叫道:“喂,卢博先生,您也是坐这趟车回来的,是不是?您是昨晚乘快车回来的,说不定您能为我们提供点什么情况呢!” 监督应声说:“对!对!您是不是发现过什么异常情况?” 卢博停了三、四秒钟没有吱声,低头盯着地毯,但他马上抬起头,嗓门粗大自然地说:“当然,当然,听我告诉你们。由于我和妻子一起乘车回来的,要是想把我的话写进报告里,那最好把她也叫下来,我们俩一起回忆一下。” 科希认为这样做合乎情理。刚赶到现场的佩克先生自告奋勇去叫卢博太太,立刻大步走远。同佩克一起赶来的菲洛梅内对他的作法十分不满。她见勒布勒太太移动着发肿的双腿走过来,赶忙过去搀扶她。她俩把手一扬,高兴地叫起来,为发现这桩十恶不赦的罪行而幸灾乐祸。众人对案情尚一无所知,但却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起来。菲洛梅内无中生有,硬说卢博太太看见了凶手。她嗓们很大,压倒众人,并以自己的名誉担保,说卢博夫人肯定看见了凶手。佩克陪卢博太太到来之后,众人才平静下来。 勒布勒太太悄声说:“瞧她那个德性,副站长的妻子却打扮得像个公主!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是这副尊容了,忙着梳洗打扮,似乎要去谁家作客!” 塞芙丽娜迈着小碎步,慢慢走来。月台两旁挤满了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毫不胆怯,只是用手帕捂着眼睛。当她听说被害人是董事长时,显得十分痛心。她身穿黑色毛料连衣裙,十分漂亮,似乎在为她的保护人穿孝。她那浓密的黑发在阳光下闪亮,天气虽然较冷,但她来不及包头巾就跑了下来。她那温和的蓝眼睛,充满忧伤,饱含泪水,叫人望而生怜。 菲洛梅内低声说:“她当然会哭,保护神叫人杀死了,他们也就完蛋了!” 塞芙丽娜来到人群中间,站在包厢门口。科希和卢博从车上下来,卢博开始介绍他所知道的情况。 “亲爱的,昨天上午咱们一到巴黎就去拜会格朗莫兰先生,对不对?那时是十一点一刻,对吧?” 丈夫凝视着妻子,妻子温和地回答说:“对,十一点一刻。” 塞芙丽娜盯着沾满黑血的座垫,身上一颤,喉咙里发出了阵阵抽噎声。站长深受感动,走出来说:“夫人,我们理解您的心情,这种惨景叫您受不了。” 卢博迫不及待地又说:“我们随便聊了几句,格朗莫兰先生说次日他要去杜安维尔妹妹家。我们当时交谈的情形,我仍记忆犹新,我坐在这儿,我夫人坐在那儿,他坐在办公室后面。亲爱的,他是说第二天动身吧?” “对,他是说第二天动身。” 科希一直用铅笔迅速作着纪录。他抬起头来问道:“什么,第二天?他不是当晚就动身了吗?” 卢博说:“请听我讲完!他听说我们要在当晚动身,便说假如我妻子愿意同他一起去杜安维尔他妹妹家小住几日,他准备和我们乘同一趟车。这种情况在过去也有过。由于家里有许多事情要办,我妻子没有答应。对吧,你是没有答应吧?” “对,我没有答应。” “董事长很热心,很关心我,一直把我们送到办公室门口。是这样的吧,亲爱的?” “对,他一直把我们送到门口。” [book_title]第18章 “我们在当天晚上就乘车返了回来。在上车时我还同站长旺多尔普聊了几句。我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原来以为那个车厢隔间里只有我们夫妇二人,谁知角落里还有一位太太。开始我并没有看见她,所以感到很扫兴。开车前又跑来一对夫妇,更叫人扫兴。一直到鲁昂,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但在鲁昂车站,当我下车活动腿脚时,却看见格朗莫兰站在包厢门口,他的包厢和我们的车厢中间隔着三、四个车厢,我当时感到很奇怪。我说:‘董事长先生,怎么您也坐这趟车?我们没有料到会和您乘同一次列车!’他说他收到一封信,恰在此时开车铃响了,我们赶忙回到车厢里。我在这里补充一句,我们上车后,车厢里就没有别的乘客了,同路的旅客可能在鲁昂下车了。我们对此当然不会不高兴,这就是全部经过。是这样的吧,亲爱的?” “对,就是这样。” 卢博这番话虽然简单,但给听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众人听后目瞪口呆,想方设法解开这个谜。监督停止记录,神色惊愕地问:“你们能肯定格朗莫兰先生的包厢里没有别人?” “对,绝对肯定。” 众人不由心头一震,对这个不解之谜感到害怕,感到脑后有一股寒气。假如董事长是一个人坐在包厢哩,那别人怎能杀死他?并弃尸路旁,把他的尸体扔到离车站三法里之处呢? 沉默中,菲洛梅内别有用心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太离奇!” 卢博感到菲洛梅内在盯着自己,便白了她一眼,点点头,意思是说他也感到此事离奇。他发现站在菲洛梅内旁边的佩克和勒布勒太太也点了点头。众人把目光集中到卢博身上,等候他继续往下讲,想从他一时遗忘的某个细节中弄明真相。这些目光虽好奇,但并无指责之意。不过卢博总感到众人在怀疑他。他知道只要一疏忽,一句话,一件小事就可能把众人的疑心变为现实。 柯希低声说:“这可真蹊跷!” 站长达巴迪也说:“的确蹊跷!” 卢博补充说:“还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火车行进在鲁昂和巴朗唐中间时,车速完全符合规定,我没有感到任何异常。由于当时车厢里只有我们夫妇二人,我打开窗玻璃抽了一支烟,望着窗外的景色,感到车轮滚动声均匀、正常。在巴朗唐车站的站台上,我看见了我的继任贝西埃站长,我同他打了个招呼,聊了两句,他还登上脚踏板同我握了一下手。亲爱的,要是找来贝西埃,他也会这么讲,对不对?” 塞芙丽娜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弹。她脸色苍白,细嫩的小脸上布满阴云。她再次为丈夫作证说:“对,他也会这么讲。” 现在看来,任何指控都无法加到卢博夫妇身上,因为他们在鲁昂站回到了自己车厢,在巴朗唐站又同朋友打过招呼。刚才卢博从众人目光中看到的那一丝疑虑已经烟消云散。但案情却变得更为神秘,众人的惊讶程度也越来越大。 车站监督科希说:“那,在鲁昂车站,你们离开格朗莫兰先生之后,肯定没有别人钻进他的包厢里?” 很明显,这个问题出乎卢博所料,他第一次显得局促不定,不知如何回答。他望着妻子,犹豫地说:“对,我不相信会有人进去。哨声一响,列车员要关车门,我们就赶忙回到我们车厢里去了。况且包厢是他一个人包租的,别人是不能进去的呀!” 卢博发现妻子睁大了眼睛,睁得很大。他犹豫起来,话锋一转,含混地说:“不过,这事我说不清楚。当时乘客拥挤,也许会有人挤进包厢……” 他似乎有所发现,声音又变得清晰了。 “你们知道,勒阿弗尔有重大活动,乘客很多,那些买二等或三等车票的人也往甲等车厢里挤,我们不得不拦阻他们。况且那时车站上灯光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开车前,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