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零的焦点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6528 [book_dec]当代日本长篇小说,日本著名作家松本清张的代表作。新婚的板根贞子刚度完蜜月,丈夫鹈原宪一便离奇失踪。贞子远赴北陆,同丈夫的同事本多一同寻找宪一的下落。然而,似乎知晓内情的宪一的亲哥哥竟然在金泽遇害,而逐渐接近事情真相的本多也在东京被毒杀……究竟宪一为什么会失踪?杀人凶手又是谁?等待着祯子的是出人意料的真相。 [book_img]Z_10939.jpg [book_title]丈夫 秋天,经人做媒,板根祯子和鹈原宪一订了婚。 祯子二十六岁,鹈原三十六岁。年龄倒很相配,但社会上看来,结婚似乎晚了点。 “三十六岁还打光棍,不知过去有过什么事?” 提亲时,祯子的母亲最为介意。 也许有过什么事,三十六岁还没有碰过女人,似乎说不过去。但媒人说绝对没有。好像是在撒谎。作为一男人,也太懦弱了。工作已经多年,置身于男人世界里的份子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和女人完全没交往的男人,会叫人瞧不起。女人是靠感觉来发现男人的。对这样的男人很少有清洁感,反而有一种虚弱无能的感觉。、祯子对男人过去是否和女人发生过关系并不在乎。听说他曾和一个女人同居过。只要现在分手了,就不必再去追究。总之,不要留后患,怎么都行。 祯子如果再年轻些,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其次,假如迄今没有谈过两三次恋爱,也许挑选对象还要严格些。年龄和经历使她变得成熟和宽容。 在公司里,祯子算得上是漂亮的。这样的评价在女朋友中多少带有恶意,但男人则具体地夸奖她的某一部分的特点。 几次恋爱,不可思议地都没有成功,有的是祯子主动撒手的。因为对方算不上是位出色的男子。此外,有人给她提亲时,正好地在谈恋爱,只好回绝了。她不谈恋爱时,又没有人给她提亲。就这样老是处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 就在这时,有人给她介绍了鹈原宪一。 鹈原是A广告公司驻北陆地方办事处主任。媒人是祯子先父的朋友,与A公司有业务往来的佐伯先生。 媒人说,A公司作为广告代理业,在东京颇有名气。但祯子和她的母亲对广告代理业几乎一无所知。 佐伯先生摊开报纸,指给换子和她的母亲看,说道: “你瞧,这报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广告。单靠报费,报社是经营不下去的,它的经费几乎全靠广告收入。但报社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能直接和客户打交道,于是就有中间人,这就是广告代理业。日本首屈一指的广告代理商是D公司,除报纸外,它还代理杂志。广播、电视等广告。A公司只代理报纸的广告,营业额居第二三位。 公司的职员,连地方上一起算上,约三百人。总之在广告业中是第一流的。鹈原君是该公司驻北陆地方办事处主任,是一位诚实可靠、前途有望的青年。” 对鹈原完一的职业,大体上已有所了解。对外行人来说,不像家电销售、药品制造等一说就懂,但总算略知一二。 佐伯先生说,鹈原的学历是大学肄业,退学的原因是发生了战争,战争结束两年后从中国回来。以后他干过两三种职业,六年前进了A公司。 “六年就当了地方办事处主任,那算是优秀的。办事处设在金泽。 “那结婚后,就得住在金泽了?”母亲问。 “不,没有这个必要。鹈原君现在每个月里有十天回东京来。 因总公司设在东京,只要有了生意,必须在东京谈判。因此,他愿意在东京成家。”佐伯先生说。 “这么说,一个月里有二十天大夫不在家,似乎太多了些。”母亲有些放心不下。 “不,听说最近要把鹈原君从金泽调回来。自从他去金泽以后,总公司两三次想把他调回来工作,可是,他说再等一等,于是拖延至今。” “那为什么?” “大概是生意上的事。说得明白些,北陆地方是乡下,没有什么大的广告客户,因而也没有什么效益。鹈原君希望再努一把力,既然在地方上干了一阵子,总想做出点成绩回来。这是人之常情。c事实上,他只要努力干下去,成绩会节节提高的。” 佐伯先生又说。“因此,这一回如果总公司调他回来,他就趁此机会回东京结婚。 你说丈夫出差多了些,那只是暂时的。”佐伯先生对坐在母亲旁边的祯子笑着说道。 相亲按照常规在歌舞伎座进行。那一天身材矮小的佐伯先生领来了鹈原宪一。他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身材,虽说三十六岁,看起来要年轻些。也许因为颧骨高之故,但比想象的老些。乍一看,他那浅黑色的容貌给人的印象,既不是超过三十六岁,也不是不到三十六岁。初次见面,鹈原宪一并不算朝气蓬勃,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有一种沉着稳重的感觉。但有时候他的表情却与此相反,显得开朗明快。祯子对鹈原宪一的表情复杂,不由地产生了一种直感。 吃饭的时候,祯子的母亲问: “金泽是个好地方吧?我一次也没去过。” “不,那地方没有多大意思,一年到头给人以阴暗、沉重的感觉。” 鹈原的回答好像在说,因为工作,没有法子,只得强忍着。他摆弄着叉子,目光落到盘子上,他的眉宇间显出北陆地方的空气所带来的忧郁。 祯子答应这门亲事后,向工作了多年的公司辞了职. 结婚典礼在十一月中旬举行。 在这期间,鹈原宪一向公司请了一星期假。在结婚宴会上,公司董事兼营业部长致了祝词: “……鹈原君是能干有为的青年,是我公司最负期望的职员之一。这样说,有人会认为是老一套陈词滥调,请诸位耐心听下去,我是鹞原君的上司,作为上司在诸位面前饶舌,好像我会保证鹈原君不断地涨工资。那么清夫人放心。因为我说的不是老一套公式化的祝词。”说到这里,引得客人们都笑了。“今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新娘,想我失利,我对新娘的理智洒脱、美丽端庄惊叹不已。鹈原君到了三十六岁的今天,对于一切诱惑……是不是有,我不甚详尽,一直忍耐、等待至今天的理由,我这才有所了解。如各位所知,本公司的业务,是千方百计说服广告主向我们出稿,这是一件非常需要忍耐的工作。鹈原君为了有机会得到如此美貌的夫人,一直忍耐着独身之苦直至今天,这是本公司的工作的影响所致,我窃引以自豪。” 客人们微笑着听他讲。他的话也传到了一直低着头的祯子的耳朵里。乍一听,不过是一般结婚宴会上听惯了的祝词,她仍然若失地听着,但直到后来,才感到他的话另有所指。 鹈原宪一父母双亡,兄嫂住在青山。哥哥长得和他完全不一样,胖胖的圆脸,一脸孩子相。他在一家商务公司当科长,爱好喝酒;他妻子——也就是祯子的嫂子,骨瘦如柴,只有一双眼睛较为对称,高高的颧骨,会错当成她和鹈原宪一是姐弟俩. 鹈原迄今和兄嫂住在一起,为了和祯子结婚,在涩谷租了一套新的公寓。新房地处高坡,推窗一望,东京就像沉在大海里,一览无遗,夜晚灯火通明,更是美不胜收。 从提亲到举行婚礼之前,祯子还没有机会单独和鹈原一起散过步。即使有这种想法,也无法实现。鹈原大部分时间在金泽,不在东京。祯子对结婚前的交往并不像以前那样向往。对只见过一面的鹈原宪一,祯子感到非常满意。 这和积极地喜欢他的感情,尚有一段距离。首先,祯子对鹈原宪一了解太少了,只知道他在哪里供职;做什么样的工作;和兄嫂住在一起。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然而,仅凭这些概念,她似乎已理解了鹈原宪一。不仅对鹈原,她以为所谓结婚对象,都是在茫漠的理解下结合在一起的。对女人来说,对对象的无知才会感到魅惑。 结婚以后,慢慢地去了解未知的部分,解除了恐怖,魅惑才会习以为常。——祯子是这样想的。 祯子希望去北陆新婚旅行。这样,可以马上了解鹈原宪一的未知的部分。原鹈宪一在北陆工作。她有一种冲动,想去看看那片土地。在她的意识中潜藏着对天空阴沉、波涛汹涌的北海的想象。 而媒人佐伯先生则转达了鹈原宪一的希望,尽可能去热海或箱根,最远到关西。 “本人对北陆实在提不起兴致来,也许是老呆在那里的原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还是想去稍微热闹一点儿的地方。” 祯子听着,使她不由地想起,鹈原宪一提到令人忧郁的北国的阴云,就皱起了眉头。 然而,祯子顶了回去,说去箱根‘关西’没有兴致,希望去信州,绕到木曾山,再去名古屋,然后回到东京。正值秋日,红叶盛开。 虽然有过这样小小的纷争,但在婚宴结束后,他们立刻按计划乘上从新宿发车的二等车厢。 列车到达甲府已经深夜。事先订好了旅馆,领班已打着灯笼在车站迎接他们。 领班叫来汽车。两人上车后,领班关上车门,向他们鞠躬行礼。祯子见了这领班,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人生的歧路上。 旅馆在汤村。假如在白天,可以从正面望见富土山。他俩下榻的旅馆有宽广庭园。此刻天已黑了,只能看见近处的草坪和石子路。 待女招待一走开,鹈原宪一走近祯子,第一次搂住她的脖子接吻。刚才在火车里还是平静、沉着的鹈原,突然变得年轻起来,充满热情。 “别这样,女招待马上会来的。” 祯子推开鹈原紧吻不放的嘴唇说道。鹈原为了平息急促的呼吸,向沙发走去。 当女招待来通知可以洗澡时,祯子主张各洗各的。 “为什么?”鹤原惊奇地问。 祯子怕女招待在隔扇后面偷听,低声答道:“就这一次。”人们都说她眼睛美,她总是从下往上看,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成为她的一大特点。 旅馆的大厅里放着音乐,鹈原请她去跳舞,祯子虽兴致不高但还是去了。大厅已有好几对二十二三岁的青年男女,在快节奏地跳舞,好像是公司组织的旅游团。 祯子靠墙站立了一会儿,微笑着对鹈原说: “跳吧!” 鹈原比预想的跳得好。他们跳了一曲又一曲。祯子一边跳,一边觉得自己在无意识中拖长时间。 祯子第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 吃过早饭,坐车去升仙峡。观赏红叶的人山人海。在狭窄道路上,汽车开不动。 鹈原宪一和昨日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表情宁静,举止沉着,落落大方。与三十六岁的年龄十分相符。而现在祯子了解了不属于鹈原宪一的那一部分。仅仅一夜,未知的一角崩塌了,或许祯子自己也是如此。但男人的表情似乎比女人安祥些。 鹈原宪一对祯子比较放心。为什么放心?因为祯子的身子没有留下有过“过去” 的痕迹。从他的表情上看,作为丈夫的立足点比过去宽多了。从表面上看,鹈原宪一和昨日没有变化,但从他的平静中表现出做丈夫的倨傲。 “第一次来升仙峡吗?’鹈原将目光投向长在溪流上的红叶,亲切地问道。 “嗯。”祯子点点头应着。 “是吗?那太好了。”丈夫心满意足地笑着点点头。 这样哄孩子的说法,如果在以前,祯子早就会厌烦了。如今虽然也有反感,对丈夫孩子般的傲慢,只得抑止住自己的感情。她不知不觉已成为他的妻子。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撒娇,那么新婚夫妇的感情已经开始融洽了。 下午从甲府启程。八岳山脉的景色慢慢地在窗户中移动。鹈原把手时靠在窗框上,眺望外面的景色。来到这里,更加荒凉,森林中落叶铺地。从侧面望去鹈原的颧骨突出,眼角上已有细细的皱纹。祯子心里想:可不,此人已经三十六岁了。 不管有多长的交往,恋人的目光毕竟和夫妇间的目光不同,祯子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鹈原。一想到这里,不知不觉感觉身体开始变质,心里特别害怕。 鹈原转过脸来问:“怎么啦?”他发现祯子在注视自己。 “没什么。” 祯子脸红了。“怎么啦?”这句话的口气似乎包含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火车超过情浓,在富士见一带加足了马力。在高原的斜坡上,一排排的红星项和蓝屋顶向后移去。 “真美!”祯子小声地说。 鹈原朝那边瞟了一眼,立刻摊开放在膝盖上的周刊杂志。他并不读它,好像想着别的事。 他终于放下周刊杂志,仿佛下了决心,对祯子说: “听说,这次旅行你想去北陆方面,是吗?”他点着了香烟,烟呛得他眯起了眼睛。 “嗯。”城子点点头。“怨我任性,我真想到那儿看看。” “那边可没有这儿漂亮。” 祯子觉得他在拿眼前富士见高原的美景和北陆作比较。鹈原说完,吐了一口烟。 他的口气好像是拒绝。宛如在说,那地方一看就够够的了,还是不要去吧。他吐出的烟撞到玻璃上,使车窗外的景色模糊了。 祯子思忖,鹈原为什么如此讨厌北陆。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因为谁愿去平时工作的地方作新婚旅行。鹈原在那里已滞留了两年。一个月中有二十天在金泽,其余十天回东京。简直是落脚在金泽了。鹈原宪一选择别的地方去新婚旅行的理由是不难理解的。即使箱根、热海或关西过于平凡,没有意思,但比起荒凉、冷清的北陆来还是强多了。 然而,鹈原宪一考虑到妻子的愿望,想去看一看丈夫工作的地方,这也无可非议。但自己为什么非坚持不可,感到在思想上和祯子拉开了距离。 “你在都市里成长,憧憬着北陆这阴郁的幻象,是不是?”也许他已意识到祯子不高兴,笑容可掬地注视着她问道。“谈到诗情,这信取浓和木曾峰会更多些。 至于北陆,随时都可以去,下一回去怎么样?” 鹈原安慰妻子道。祯子想起孩提时代向母亲撒娇,要买这买那的情景。 当车窗左侧出现宽广的访湖时,鹤原站起来从网架上卸下两个人的行李,祯子伸手去接,鹈原一手提一个行李,说道: “不用了。” “对不起。”祯子说。她对自己刚才的任性表示歉意,但鹈原是不是领会则不得而知了。其实,感到自己任性,说明双方还有隔阂。但自己不能不这样想。 到达取访车站,旅馆的领班前来迎接。 “坐车吗?步行去只有七八分钟的路程,怎么样?”领班接过行李问道。 “是啊,走过去也不远,不过有行李,还是坐车吧。”鹈原答道。看他的口气,以前好像来过。 旅馆离湖岸稍远,打开窗户也看不见湖水。狭小的庭园就在鼻子底下。庭园用围墙隔开,隔壁是另一家旅馆。祯子原以为能看到湖水,不由地有些失望。 “客人们都这么说,这儿要是能看见湖水就好了。”女招待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房间倒是蛮不错的。 “好吧!回头我们到湖边去走走。”鹈原说。 女招待一走出房门。鹈原便走到坐着的祯子跟前,跪下来接吻。鹈原嘴唇又厚又硬,吸起来特别使劲。这和昨夜经历过的一样。祯子的身体快倒了下来,用一只手支在榻榻米上。但鹈原仍旧楼住她不放。 迄今为止,祯子也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这样被男人压在底下,还是第一次。 鹈原在公开的场合,表现得比较文静,但在封闭的世界里,他的行为叫祯子狼狈不堪,她不能不想到丈夫毕竟是三十六岁的男人。即使如此,难道身体的爱就应该如此激烈。她弄不懂,但也没有感到不愉快。 黄昏来临,湖面的水色阴沉。起风了,湖面掀起了波浪,岸边的杨柳在摇曳。 游览船还在游戈,传来扩声器播送的声音,像断层般的云朵向一边伸展。在低落的云层隙间,阳光被撕成一条一条的,发出光亮,但也渐渐地失去了白色。 在云层下,山脉的枝线是青黑色,连成一片。 鹈原宪一指着正面的棱线的接缝处,对祯子说;“那边是天龙川的河口,这边的高山是盐夙峰。中间是穗高峰和枪峰,今天有云,看不见。” 在盐夙峰顶上笼罩着低矮的云彩。子凝目远眺那重叠的云彩慢慢向四局扩展。 云层的面积比取访湖大得多,灰蒙蒙地压在湖面上。 云层伸展的尽头便是北陆,失去光泽的云色象征着阴郁的北国。十里,也许是二十里外,那边有低矮房屋的小镇,有平原,也有波涛汹涌的大海。核子想到形形色色的景致,又想象着一个月里有二十天生活在那里的丈夫的形象。 “你在看什么?”丈夫问道。他的眼神似乎在窥视祯子的心。 “老站在这样的地方会感冒的。回旅馆吧,回去洗个澡。” 鹈原自己先转过身迈开了步子。这时,祯子什么话也没说。 狭窄的浴室灯火通明。透过浴池中清澈的水,能够见到底部的瓷砖。祯子泡在浴池里,那过分明亮的灯光似乎在戏弄她,使她编起了身子。 鹈原用水冲头,湿润润的头发垂在额前。在头发的缝隙中,那对颇有生气的眼睛,注视着妻子的身子。 “你的身子多年轻,多美。”丈夫心满意足地说。 “不嘛,别这样看我。”祯子说着,退到角落里。 “真的,你真美。”丈夫又补充了一句。 祯子捂住脸,心中思忖,丈夫是不是拿自己的身体和她作比较?三十六岁和二十六岁自然会有差别。可是从丈夫的眼神和口气中丝毫没有羡慕的意思。祯子这才意识到,丈夫是不是拿过去的女人和地作比较?的确是那样的口吻。丈夫的过去,对祯子来说是无知的,今后的生活中丈夫未知的事将会渐渐知晓,只有这一部分会一直残留到最后。 吃罢饭,喝完茶,祯子说: “方才在观赏湖面时,我想到了北陆。” 她想到当时丈夫注视着自己。 “是啊!你老是朝那个方向看。”丈夫轻声说,“你真想去看看那地方的话,在我没有工作的时候带你去。’” 接着,架着的膝盖换了个位置,他又说:不瞒你说,我已经调到东京总公司了,往后不去金泽了。” “这事儿我听佐伯先生说过,办得这么快吗?”祯子抬起眼来。 “是的,这次旅行结束后回到东京,也许调令就下来了。再去金泽的话,就是交接工作了。” “你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是不?” “整整两年,时间过得真快。” 丈夫衔着香烟,吐了一口烟,烟呛得他眯起了眼睛。他的表情和在火车里一样,似乎在考虑别的事,神情恍恍惚惚。 从厢房里传来三弦声和小调声。 丈夫站了起来说: “累了。”说着,俯视祯子,忽然走到她跟前,一把抱起她来。 “我喜欢你。”一连说了好几次。“你的嘴唇真软,像marshmallow”。 丈夫欣赏地说。祯子想,他又在和过去的哪个女人作比较。 回到东京一星期后,祯子去上野车站,给赴金泽的丈夫送行。 夜晚的车站,拥挤杂沓。 正如他说的那样,调令下来,他被调回总公司。带着继任同赴金泽。继任比他年轻。 “我叫本多良雄。祝贺您。” 他向祯子寒暄。祯子以为他指的是结婚,后来才想到是对丈夫的晋升表示祝贺。 本多是位浓眉大眼的青年。 丈夫昨夜说,交接完工作,一星期就可回来。 快检票了,丈夫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些土特产,紫菜啦、蛋糕啦,一共买了五包,抱在手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得向朋友们告别。”丈夫对祯子说。 祯子微笑着点点头。心想何必在车站小卖部买,早说一声,昨天可以去百货店买嘛。 发车前,三人在站台上说话,本多很机灵,拿着小瓶的威士忌先上了车。车厢内灯火通明,华丽安祥,就像外出前化妆过的女人一样。 “天色晚了,要小心些,下了电车,叫辆出租汽车回去。”丈夫细心地关怀她。 “嗯,等你早些回来。”祯子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下一次我也乘这趟车去?” “嗯。”丈夫嘴角露出微笑,却皱着头眉。 “明年夏天休假的时候。” 发车铃响了,丈夫转过身上了车。 丈夫和本多良雄从车窗口探出头来。两人都向祯子微笑、挥手。不一会儿,火车带着这两张笑脸远去了。 祯子伫立在那里,眺望着远去的列车,直到周围的人全部走完。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暗处一亮一灭的闪烁。祯子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她才意识到,难道这就是夫妇之间的感情吗?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丈夫的身影。 [book_title]失踪 祯子每天百无聊赖地在公寓里等待丈夫鹈原宪一出差回来。 丈夫说一星期就回来。一星期并不短,倒也不是眼巴巴地盼他回来。她之所以感到无聊,因为家里没有人。她仍像丈夫早晨出去上班,傍晚回来那样等待着他。 在狭窄的房间里,丈夫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随意地堆放着,还没有变成浑然一体;丈夫的行李和自己的用品还是各归各的。她意识到夫妇之间的关系还不密切。 事实上鹈原宪一还不完全归自己所有。所谓所有,应该对丈夫无所不知,这样说来,她连一半的资格也没有。夫妇之间的感情已经建立了,但丈夫的未知数还占着大部分。 她暗自思忖,等丈夫回来会渐渐融洽的。每天生活在一起,未知的部分会得到了解。同时她也要让对方了解自己。双方经过互相了解,就会像共同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的夫妇一样。 一天,祯子去大伯子家串门。他家在青山南叶的下坡处。房子四周有低矮的围墙。 “您来了。” 今天是星期天,大仙子在家。他那孩子气的脸盘挂着微笑,在他妻子旁边盘腿而坐。 “怎么样?安顿好了吗?” 他把五岁的孩子放在膝盖上,问道。 “还没有。行李放着没动,还没有整理哩。”祯子看了看大伯子,又看了看嫂子说。孩子夹在他俩中间。祯子心想这才像一对夫妇,互相之间全是公开的。 “是啊!等宪一回来,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新婚旅行回来后,他马上就走了,只剩下你自己。”嫂子盯着祯子的脸说。 “宪一什么时候从金泽回来?”大伯子问。 “说是一星期。还有三天。” “这下好了,他调到东京来工作。以前也几次让他回东京,可他却拒绝了。” 嫂子拿着女佣端来的茶送到祯子面前说。 大伯子接过去说:‘他也许觉得在东京无聊。其实,像宪一那样,在金泽果二十天,回东京住十天,也不错嘛。” “你还羡慕他。那是打光棍,没办法。”嫂子瞅了丈夫一眼。 “那是呵。结了婚,还是在一个地方落脚为好。”大伯子简单地肯定说。 “到现在,你还羡慕宪一那样的生活吗?” 嫂子咬住不放继续说道:“那样,你通宵打麻将也不用找借口了。” “‘在铺子面前,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大伯子尴尬地说。 祯子笑了。 “男人有应酬嘛。此话另当别论。”大伯子继续说道。“作为一个男人,家庭生活过长了,总想呼吸一下外边的空气。有一个刚上了年纪的男人,财产也攒下了,孩子也长大了,身边没有挂心事,抛弃家庭出走了,去寻求另一种生活。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是外国小说里的故事。” “外国小说那就不管它了。否则留下来的妻子可太惨了。” “那是男人的一种愿望,即使想干,也没有勇气。” “男人心中有恶魔存在。”嫂子将目光移向祯子。“不过宪一没这事儿,老实巴交的。” “喔,他多少有点与众不同。”大伯子夸张地说:“打着光棍,从来也没有和女入发生什么纠葛,现在真是太罕见了。” “祯子,你尽管可以放心。”嫂子对祯子笑着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和我的那口子完全相反,一定会疼妻子的。” 祯子离开了大伯子家,顺便回了娘家。 “还有三天回来,等以后再拾掇吧。有信来吗?”母亲说。 “没有。” 母亲沉吟了一会,凑过来低声说: “宪一这个人,怎么样?” 母亲对宪一三十六岁还打光棍,总有些不安。 “看来是个好人。”祯子说,反正不了解的部分还很多,只能就现在的感觉说。 “那倒好。生活在一起就好了。他回来前你要当心。” 母亲的意思是,两人一起生活,得好好观察观察宪一才是。 回到公寓,宪一寄来了一张彩色明信片。 “与本多君交接工作,并带着他到各处转转,比预计要晚些回来,十二日回去。 行李等物品放着就行。行李乱一点,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 祯子还是第一次看到鹈原宪一写的字,钢笔字写得工工整整。一看邮戳,是从金泽发的。 “行李乱一点,给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那意思是不要收拾,一个女人家会累坏的。等他回来一起收拾。这意思虽很明白,但祯子不知怎的又想到另外的意义。也许是自己的多想,但自己对这位丈夫还不十分了解。 祯子倚窗而立。远处,街道像大海一样展现在眼前。宽广的天空,那街道的空间像是压在它的底下。 这时她产生一个愿望,盼着丈夫早些回来。只要和丈夫在一起,换句话说,只要他实实在在呆在家里,自己心里就不会七上八下了。 新婚旅行中所感到的对丈夫的记忆已经渐渐淡薄,丈夫的话,以及随之而来的爱似乎已模糊了。这是因为丈夫不在身旁,留给她一片空白。她和丈夫在一起的一切感觉,好似在真空中渐渐消失。 丈夫预定明天回来。祯子打开丈夫的书箱。其他东西都还没有整理。书箱里只有十二三本书,几乎全是经济类书,还有两三本英文原版书,文学书一本也没有。 祯子感到有些失望。 她翻开一本原版书,想复习一下英语。原以为也是经济之类的书,一看却是一本法律书。这本行刑的法律书,与其他经济书放在一起,好像很不协调。而且,那些经济书像新的一样没怎么读,而这三四本关于行刑的原版书却像旧书店里卖的书一样,满是手垢,其中很多页还用红铅笔做了记号。 他到底想学什么?祯子摸不着头绪。或许过去鹈原想当司法官或律师。这样看来,祯子意识到自己对于鹈原几乎一无所知。曾听说,他干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才有了现在的工作。究竟为什么,却没听他说起过。其实是自己没问过他,而他则保持沉默。再说,结婚后日子还不长。 然而世上夫妇之间,在婚前,妻子对丈夫的职业都是比较冷淡的,关心的重点放在结婚以后。只要大夫的过去对现在没有影响,做妻子的就放心了。 祯子对英文书中的单词不熟悉,觉得没有意思。正要合上书时,发现书中夹着两张卡片似的东西,抖落一看,不是卡片,是两张照片。 照片上的景物,算不算风景呢?两张照片都是拍的住宅,第一张的房子很漂亮,另一张是一所简陋的民房。那张漂亮的住宅有围墙,树丛枝叶茂密,其间可窥见二层楼的洋房;附近没有别的房屋,背景也没有山,给人的印象是东京的一所住宅。 另一张很明显是北陆地方的民房。房子小,大门也小,厢房在尽里首,镶着粗陋的格子窗。好像是秋分季节,房屋旁边的柿树枝叶茂密,结着圆圆的果实。这张照片不是从正面照的,而是从斜面拍的,把远处的山也照进去了。但这仅仅是很小的空间,只能看到山的一部分。这两张照片,既没有人物,也没有动物和缀景。那张简陋的民房的照片已经很旧了,而豪华住宅的那张照片还相当新。 这难道算是艺术照片吗?也太煞风景了。或许对住宅的构造发生兴趣才照的吧。 然而,那家民房先不说它,即使那家豪华的住宅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在东京的住宅区随处可见。祯子产生一种直觉,这照片准是丈夫宪一照的。 祯子把照片反过来,那张豪华的住宅照片用钢笔端端正正写着35,而那张民房的照片潦草地写着21。 祯子把照片放回原处,把书放回木箱里。奇妙的是,这两张照片老是挂在心上,总是抹不掉…。 第二天丈夫没有回来。祯子去市场买东西,收拾好等着。可一直到傍晚,大门还是紧闭着,没有人推开它。 从金泽来,一般都夜间上车,早晨抵达东京上野车站。他早该回来了。难道丈夫直接回公司了,即使如此,傍晚也该回来了。到了晚上,仍然没有他的影子。这一晚,祯子睡得很晚第二天早晨,祯子给丈夫的公司打电话,接线员说,鹈原没有回来,接着又说清等一下,立刻问: “您是哪一位啊?” “是鹈原的家里人。”祯子说。 “是吗?鹈原先生出差还没有回来。”接线员回答。 祯子回到公寓里。丈夫出差还没有回来,比预计晚了两天,难道常常这样吗? 祯子后悔不该给公司打电话。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又过了一整天。 傍晚,邻近的房间跟前响起了脚步声。楼梯上突然热闹起来。祯子一看表,六点钟。平常这时,下班回来的丈夫总是和邻居的太太们闹哄了一阵子。 有人敲门,祯子以为是隔壁房间。第二次再敲,这才意识到敲自己的门,祯子跑过去开了门。 不是丈夫。是一个陌生的瘦削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帽子,服装十分考究。 “是夫人吗?” “是。”祯子倒吸了一口气回答。中年男子拿出名片,头衔是丈夫公司里的一位科长,横田英夫这几个字映入眼帘。 祯子解掉围裙,向他鞠躬说:“请进!”她的心砰砰直跳,连手指也颤抖起来。 横田科长恭敬走进来,寒喧过后,拿出香烟点燃,先说些没有多少内容的空话。 祯子坐在他对面微笑。杂谈是谈正题之前的一种礼仪。祯子的心乱得很。 科长将烟头揉灭在烟灰缸里,开始转入正题。 “你家先生有信来吗?”口吻非常稳重。 祯子站起来,拿出丈夫寄来的明信片,夹在手指里,差点掉在地上。 “让我看看。”科长接过去看,目光随着文字移动。祯子凝目而视。 科长拿出记事本,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好像是记下十二日回来。接着翻过来看了看邮戳,又记在记事本上。 “谢谢。”科长道谢后,把明信片还给祯子。 “请问,我丈夫出差还要很久吗?” 祯子试探地问道。她想引出对方的回答,心里很焦急。 “这个··” 科长眨巴眨巴眼睛,移动一下膝盖。 “按照明信片上说,鹈原君应该在十一日晚上从金泽出发。” 祯子屏住呼吸,说不出话来。 “可是,今天已十四号了,他还没有在公司露面。为了慎重起见,给金泽的办事处打了个电话,鹈原君的后任本多君说,他应该在十一日晚出发。” 应该出发?那就是说没出发。——祯子心里思忖,没有说出来。 科长继续说:“我们又以为鹈原下车后直接回家了。老是想他刚搬了新居,可能在家整理东西,一直休息到今天。” 科长的眼珠转了一下,肯定是想把“新居”说成“新婚”。 “可是,两天里没有任何消息,感到很奇怪,本想打发人到府上来看一下,恰好下午夫人给公司打电话,于是急忙又用电话和本多君联络,回答是同样的,鹈原君不在那里。后来想到,或许因为生意上的事,说不定他到各客户那里转一转,于是又打电话去问,哪儿也没有去。总之,我们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对了,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科长注视着祯子。 “我什么也不知道。” 祯子低着头回答,心里忙着搜索丈夫的去向。难道到他哥哥那里去了?这不可能。于是她打消了疑念。 “譬如说,亲戚朋友等等。” 她对丈夫的熟人、朋友一无所知,即使他去了朋友家,到今天为止,也该向公司汇报啊。这事儿难以想象。 “我也没有线索。只是…” 说到这里,她想到应该去问一问大伯子。她对科长说,科长立即表示赞同。 祯子去管理处打电话。她走在楼梯上,两只脚像飘起来一样。 嫂子接的电话。 “宪一出差还没有回来。前天应该回来,也没有回公司,现在科长来家了。” 祯子不让管理人听见,捂着听筒说;“他是不是去您那儿了?”’ “没有。这事儿怪了。”嫂子回答,“是不是转到朋友家去了?” 嫂子的话和科长一样。 “我摸不着头绪,哥哥是不是知道?” “我马上打电话去问。千万不要担心,说不定明天早晨突然回来了。” 嫂子的声音也犹豫不定。 科长回去后,大伯子接着打来电话说那儿也没有宪一的影子。 祯子走出管理处,在上楼梯途中,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夹在原版书中的两张照片。 这是毫无根据的联想。 第二天正午,公司打电话给祯子。 “喂,喂,你家先生还没有回来吗?”还是昨天来过的横田科长。 “还没有。” 科长顿了一下,说道: “是吗?今晚上想派个人去金泽。如果您愿意的话,是不是一起去一趟?坐夜车,明天早晨到达。” 公司要派人去,这是为什么?祯子感到事态紧迫。 “难道宪一找了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譬如说,金钱上的事……”“不,不,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只是我们放心不下,因为鹈原君比预定晚了三天还没有消息,虽然已打了电话去,再想派个人去落实一下.恐怕夫人也是同样的心情,如果愿意的话,夫人也一起去,如何?” “我愿意去。’祯子答道。 丈夫如果不寄来“十二日归来。”那张明信片,她不会马上答应的。丈夫下落不明,或许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或许有外界的压力。 对方说了今晚火车发车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接着,像追赶似的,大伯子来了电话。 “宪一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回来。” “这家伙真伤脑筋。”大伯子咂了咂舌头说。 祯子告诉他,方才公司来了电话。大伯子似乎醒悟到事态格外严重。 “按理说,我也该去,可是手头还有一些工作撒不开。’大伯子犹豫不决地说。 “哎呀,哥哥您就不必去了。我先去,等我了解情况后,你再去也不晚。” 祯子说完,大伯子说:“那就这样吧,拜托了。”挂断了电话。 祯子回到房间里,心跳不怎么厉害了。窗外,海洋似的建筑群在呻吟。宽广的空间,今天覆盖着薄薄的云彩。云色分好几层,颜色各不相同,像墙壁一样展现在眼前。祯子想起了在诩访湖见到的北方的云霞。 收拾行装时,祯子把夹在原文书中的两张照片塞到皮箱底下。 上野车站,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在检票口等待祯子。 “您是鹈原太太吧?”他问道,说是和宪一同一个科的,其貌不扬。 他拿出车票,说已订好了座位,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先朝站台走去。 座位在二等车的一端。 “我姓青木。这一次让您担忧了。”他对祯子说,“那边有本多君在,想去当地再详细调查一下。今天,本多君已向警察署询问,说这四五天没有发现有身份不明的尸体。”青木滔滔不绝地说。 祯子不由地一怔。没有发现有身份不明的尸体。 ——他的本意想叫祯子放心。可是,祯子听了他的话后,心里翻滚得更厉害了。 事态已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己毫无所知。而丈夫的身体已发生急剧的变化。丈夫在漆黑漆黑、手够不着的地方独个路行。祯子觉得自己的想法还太乐观。接着她发现自己手指头在颤抖。 祯子十分清醒,而青木早就交叉着胳膊睡着了。 窗外~片漆黑。偶尔在河上浮现出暗淡的灯光。在火车穿过山峡时,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 语田、水上、大泽、六日叶等站名在孤寂的灯火中闪了过去。 北陆路渐渐接近了。曾经憧憬过的北国,祯子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心情来到这里。 祯子一点也睡不着。 从直江津发车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祯子卷上百叶窗向外眺望。远处稀疏的灯光在窗户上冻住了,在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上,灯光在慢慢移动。 旁边的身子在动,祯子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青木说着,拿着洗脸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祯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睡了一会儿。她看见窗外苍白的光射进车厢里来。 车厢里的百叶窗都打开了。从斜面看,白光在飞驰。祯子解开带子,百叶窗“啪”的一声弹了上去。眼前展现出流动着的景色。 外面的雪堆在流动。在阳光尚未照射的郁郁苍苍中,一个个雪堆,堆得高高的。 黑色的树木形成一道线,埋在雪堆中,在低矮的屋顶下露出微弱的灯光。有的地方焚火,那火色十分鲜明。天空阴沉,被煤灰色封住了。 ——这就是北国。 祯子清醒了许多。今年东京没有下雪。来到这里,不仅看到了雪,而且树木的形相,民房的屋顶,不超过山脉向北看是看不到的。早晨,阴沉沉的光线,显出北国的荒凉。一看表,还不到八点。 青木洗完胜回来了。他把手时光靠在窗框上,眺望着外面,对祯子说,“快到了。” 青木的脸上胡子拉碴的。 祯子对着洗脸间脏兮兮的镜子化妆。车体的晃动,使她站不稳脚跟。她那掌握不住重心的身子,仿佛心中七上八下地感到不安。皮肤粗糙,化妆也不顺心。今早她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还记得富山车站的灯光。 回到座位上,青木正在吸烟。祯子对这位同伴没有亲近感,但仍向他问了早安。 远处出现黑沉沉的大海。日本海的海岸线比预想的要小得多。再过去则是绵延的山脉。山上的积雪好似在灰色的天空中露着牙齿。 “那是能登半岛。”青木说。 那是能登半岛吗?祯子的脑海里浮现出地图上像巴掌那样大的一块地方向大海突出。能登山脉的形状似乎很平板。轮岛、七屋小学时代学过的地理,此刻祯子还记得这些地名。 祯子眺望微微移动着的远处的山脉。忽然想起问青木: “难道鹈原有工作去了能登半岛产’ 青木从嘴上拿下烟。他那满是皱纹的眼皮掀动了一下。 “这个……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看来能登方面不会有像样的广告客户。” 因此,这儿不会有什么买卖。——青木用没有活力的口吻说。也许如此,看到这些冷冷清清的山脉,祯子也觉得突出在日本海的半岛恐怕只有些寒怆的渔村。 海看不见了。在雪地上星星点点的房子多了起来,火车在这儿停了一下,头顶黑毛毯的人在线路附近走动,一看站名:“津幡”。 “下一站就是金泽。” 快下车了,青木的脸上才有了些活力。可以说,自从上野站上车以来,他的脸一直是没精打采的睡意未消。 车厢里,人们开始收拾行李。那一阵子骚乱好似在追赶着祯子,她的心又开始乱了。这种现象记得以前也曾有过。对了,在新婚旅行第一天,从甲府车站去旅馆,领班把汽车门一关,汽车开始启动,也曾有过这样的倾斜感。 火车降低了速度,驶进了车站。人行步廊像栈桥一样向前延伸。 青木伸了一下懒腰,先向车门口走去。他竖起大衣领子,烟灰正好落在衣领上,祯子没有勇气伸出手去把烟灰掸掉。 “啊卜’ 当下到站台上,青木突然大声喊道。从他背后,出现一张没有血色的男人的脸,浓眉大眼。祯子记得那是去上野车站送别丈夫鹈原宪一,和他一起走的继任本多良雄。 ““累了吧!”本多良雄两只大眼睛堆着微笑对祯子说,“昨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吧?” 祯子向他鞠躬行礼。 “这样大清早要你来迎接,实在不好意思。”说到这儿为止,她对他为丈夫的事种种操心,打算以后再向他道谢。 青木问本多:关于鹈原君的事从那以后有什么消息?” 他的声音很大,但本多良雄只是微微摇摇头,不作回答,却转过身来对祯子说。 “前天这里下了一场大雪。那暴风雪可真够厉害的。” 他说完,慢慢地移步。祯子感到这个人挺细心的。 在车站前面上了出租汽车。广场上的雪已经扫到一边堆了起来,阳光从深重的云层间钻了出来。在阳光下,金绎的街道展现在眼前。正面是大寺院的屋顶。 办事处在繁华大街的横街里,在九谷烧店铺的二楼租的房子。店面上放着红的、金的唐狮子和陶壶之类陶器,是家老铺子,很气派。上了楼,十铺席大的房间放着四张办公桌,桌上竖立着一些账簿,原来是日本式房间改造成的办公室。 “这儿是鹈原先生的桌子。”本多良雄指了指现在自己用着的靠窗户的桌子。 也许是主任用的,比其他桌子大些。祯子想象着这两年来在这张桌子上看账簿,写信时丈夫的姿影。 大清早,其他人还没有来,只有青木和本多。青木没有脱大衣,冷呵呵地站在那里。 本多说:“抽屉里鹈原先生的东西都还没有整理,几乎全是公司里的文件,为了方便起见,我把它放在一块儿了。” 本多打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祯子瞅了一下,全是传票之类的东西。 “夫人,这里的工作没有交接完毕。”本多对祯子的脸露出安慰的微笑。“鹈原先生还想再一次回到这儿来。” 听了本多的话,祯子不由地一怔,这样说来,他是直接从金泽回东京。她好像听科长说过。 “本多君,”青木把空着的椅子拖到跟前,斜着坐下说,“你和鹈原君最后分手是在这办公室吗?” 从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变得明亮了。本多良雄说:“好,现在我说明一下,请夫人一起听着。鹈原先生说,十二月十一日晚上出发,我想是二十点二十分从金泽发车的快车,我说去车站送行。鹈原先生说,不必了,他去高冈还有点事,早点走,明天早晨再回金泽办事处来,晚上出发,要送的话,到那时再送吧。三点多他独自离开了办事处。” “高冈?他说有事?是公司里的事吗?”青木问。 “不,在高冈没有公司里的事。大概是私事吧,我没细问。夫人,鹈原先生在高冈有朋友吗?” “不,我没听说。”祯子回答。说不定有朋友,因为结婚还不久,反正自己没听说过。她感到自己所处的境地是多么无依无靠。 “是吗?”本多点点头。他那表情似乎祯子应该知道。“第二天,我一直等待鹈原先生回来,还有这些文件需要交接。可是,第二天,也就是十二号,从上午起一直等着,却没有他的影子。下午没来,第二天也没来。我以为他从高冈直接回东京了。没交接的文件并不十分重要。鹈原先生不说,我们也能弄懂。于是过了四天,东京总公司说鹈原先生还没有回去,打电话来问。我真吃了一惊。” 青木看着本多的说明似乎只对着祯子,他感到有些不满。 “你听我说。你在电话里向总公司报告,说鹈原君十一日从金泽回东京。那么这话得订正一下。事实上,十一日因事去了高冈,预定十二日再回到金泽。因此,正确地说,鹈原君应该在十二日早晨去东京。十一日傍晚,他去了高冈,一直没有回来。你以为他直接回东京了。因此你以为,十一日晚走的,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只能这样认为。”本多回答。 对青木的提问,祯子感到有点儿怀疑。本多的回答,同时也是对祯子的答辩。 “高冈,高冈,鹈原君到那儿去干什么呢?夫人,您有没有什么线索?”青木对祯子说。 “不,一点儿也没有。”祯子再次否定。 “鹈原君以前是不是常去高冈?”青木把视线移向本多。 “我刚到这儿,不太清楚,问以前就在这儿的人,谁也没有听说过。” “这就奇怪了。” 青木歪起了脑袋。祯子也觉得不可思议。丈夫在离任前,在高冈有什么事必须办呢? “你和鹈原君已经交接完毕,是不是?换句话说,他带着你到各地客户转了转?” 青木问。 “这事儿五天里就办完了,没有剩下的了。” “你们在一起时,鹈原君对这次的事情有没有露出点口风。” “没有,一点儿没有。” “鹈原君的家在哪儿?” “家?” “是他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本多的眼睛里露出狐疑的神色,随即消失了。 “好像在津幡租了一间房子,离这里两里东面的小镇上。” 祯子想起在到达金泽前停过的那个站名。丈夫住在那样冷清的小镇上吗?祯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边的房子已经退掉了吧?” “那当然。” 青木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来点燃,朝祯子瞅了一眼说: “我说这话,也许对夫人不太好。不防一万,只防万一,是不是报警,请求警方搜索,因为今天已经过了五天了。” “我赞成。’才多说,“我看有必要这样做,要不,现在我就陪你们去警察署。” 祯子沉吟了一下,点点头。 祯子同本多良雄并排走出九谷烧店铺。太阳当空照,风却很冷。街上的行人多起来了。 “青木君……”本多一边走,一边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或许冒犯您了,不过他是个好人。” “不,没事儿。事事都让他费心了,实在不好意思。”祯子说。其实这话也是说给本多良雄听的。 警察署不很远。 “我想请求搜索。”本多说。 刚上班的年轻的警员,递过来一张纸。 “把年龄、特征、服装以及离家出走的时间,详详细细写在这上面。” 详详细细的分成好几个栏目,搜寻一个人的下落,原来用这样一张印好的纸。 祯子感到很奇妙,这张纸竟和人的关系非常密切。祯子把丈夫的特征、身高、体重、服装、身上带的钱和东西,可能去的地方等,一栏一栏写清楚。她一边写,一边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在描写一个名叫鹈原宪一的陌生人。 “为什么离家出走?有什么事情没有?” 警员例行公事地问道。他处理的事件好几十件,这不过是其中之一,因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没有。也没有其他线索。”本多代替祯子说。警员不时地用铅笔记下些什么。 这时,才来上班的警官见到本多,毫无顾忌地走过来。 “上次你来查问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吗?” 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官。本多见了他,赶忙行礼,从领章上看,他是警司。 “还没有。这一位是他的太太。”本多向祯子摊了摊手。 “这一位是上次麻烦过的警官,他在管区内查了一下。” 本多向祯子介绍这位警官。祯子一怔,说查了一下,那是指有没有发现尸体。 祯子向警官道了谢。 “你很担忧,是不?”督司说,便从年轻的警员手中拿过“搜索请求书”读了起来。 “已经快一星期了,他抬起眼皮问“是的。” 警司想了一下。对本多说: “这事儿,与其说在金泽署管辖范围内,不如说,应该扩大到全县,查一查有没有身份不明的尸体。其次再扩及到邻近各县。他身上带着名片吧?” “我想他应该带着名片夹。” “夫人,他有没有自杀的动机或念头? “那绝对没有。”祯子回答。 但说过以后,她自己也觉得没有把握,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的事,自己知道多少?未知的部分,堆积如山。或许他的“动机’埋没在未开发的土壤里,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只能回答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 “邻近各县,也只限于富力和福并,其他都是些交通不便的地方。” 警司说了自己的意见,本多表示同意。 祯子觉得奇怪,为什么本多不提起高冈的事。丈夫不是说过,有事去高冈吗? 既然这样,那首先应当说出来。可是本多闭口不谈。 “现在我们去鹈原先生的房东家。” 来到大街上,本多对祯子说。 “哎呀!那不是在津幡吗?”祯子感到意外。 “在这以前,他在市内科的房子,上那儿去看看。”本多压低声音说,“这事儿,还得对夫人说清楚。” 语尾留在祯子的耳朵里,她感到其中有秘密。 两人上了涂着绿漆的小型的市内电车。祯子靠窗,眺望着慢慢移动着的市街。 尽是些古老的、庄重的房屋。偶尔有座近代建筑,像异物一样夹在中间。所有的房屋全是玻璃瓦。在阳光下返照。这城市在战争中没遭殃。 “就在这儿。”本多说。 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从电车道拐进去,道路为缓坡,下了波,有座小桥。道路沿着小河弯弯曲曲。 道路旁,长长的土围墙鳞次栉比。小河道也是一排排土造房屋的白墙。这几行人很少。阳光照在白墙上,照在行走着的本多和祯子的肩膀上,忽明忽暗地落下阴影。 “不满您说,关于鹈原先生租的房子·…。”本多和祯子保持一定的间隔说,“不是指现在要去看的那家人家。我是指最近一年半住的地方。” “一年半?那么以前的那家人家只住了半年?’祯子反问道。 “好像是,为什么说好像是,因为我不知道。是办事处的人说的,后来他在哪儿住,谁也不清楚。” 祯子凝视正在说话的本多的侧脸。 “为什么?” “如您所知,鹈原先生一个月中十天在东京,二十天在这里。这二十天中约有一星期到北陵一带与广告客户谈生意。我们这买卖都这样。因此剩下十三天在办事处办公,除去星期天,每天都来,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鹈原先生自己说在津幡。可是,公司里人说好像不在津幡,因为职员中有人是津幡人,说没见过他。” “鹈原没有说清楚吗?’祯子怯生生地说。 “是的,这事儿很暧昧。不过,他的工作一丝不苟,谁也没把他住在哪儿当回事。” “要联系工作,要是不知道鹈原住在什么地方,不会感到不方便吗?” “倒也没有。因为他每天来上班,其余时间出差,现在出了问题,我觉得很伤脑筋。不过,现在即使知道他住的地方,已经搬走了,也不会有问题,所以我没有对青木君说。” 从这话里,祯子感到本多这人很细心。 “他说去高冈,究竟为什么呢?”祯子对本多刚才不在警察署里说,感到狐疑。 “他去高冈干什么,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以为鹈原先生在撒谎,因此我没有对警方说。” 祯子产生一种直觉,本多良雄一定知道丈夫的一些事。 像古代武士的住宅,看起来十分破败,一直往前延伸,破损的瓦片积着雪。两个披着和服被褂的行人口过头来看看他们俩。 [book_title]北方的疑惑 来到大河边,祯子和本多良雄走在沿河岸的大道上,从河上刮来的风很冷。本多良雄放慢了脚步,拿出记事本摊开来看。 “鹈原先生从前租的房子,是从办事处的人那里打听来的,大概是在这一带。” 本多朝四周扫了一眼,拐进一条胡同。两旁人家的门大多是很矮的格子门。 “就这家。”本多站住,回过头来看祯子。门上挂着古旧的“加藤”的名牌。 土间很狭窄,很深。从里首的阴暗处,一个矮个子的老姐迈着碎步走了出来。 “您有什么事?”白发的老姐坐在榻榻米上,洼陷的眼睛望着站在门框前的两人。 本多怕老姐耳聋,大声地说: “我是A广告公司的。以前我们公司的鹈原是不是住在您这儿?” “嗯,鹈原先生一年半以前就搬走了。”老姐不像本多担心的那样,立刻听明白了。 “是啊!那时候给您添麻烦了。” 本多道过谢,发现老太婆的目光转向祯子,便介绍给她,祯子向她行礼。 “呵,是鹈原太太。鹈原先生在我们家住时还是独身。真好,娶了这样一位好太太。” 老姐的目光又移到本多身上。本多问: “我想请问您,鹈原先生搬走时,您有没有听说他搬到哪儿去了?” “没听说,鹈原先生说是因为工作需要而搬走的,搬走后连一张明信片也没寄来。”老姐翕动着下唇不满地说。 “是吗,那也太过分了。” “你们不知道鹈原先生的住处吗?”老姐的目光转动了一下,饶有兴味地问。 本多有点着慌了。 “不,随便问问。鹈原先生搬家时,他的行李,比如被褥之类,是搬家公司来搬走的吧。” 祯子在一旁听,她理解本多为什么这样问。他想从搬家公司打听到鹈原搬到哪里。 “我不记得是不是搬家公司。行李是鹈原自己收拾的,好像是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一起运走的。” “是出租汽车吗?”本多嘟味道。 临走,老姐和蔼可亲地说: “鹈原先生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常出差,一个月里,只在家里呆半个月。 也没见过他去玩女人,也不喝酒,真是个好人。快搬走时,他出差越来越多了。” 两人又回到河岸路上,这条河叫犀川,河水少,两岸干燥的地方积起很厚的雪。 “鹈原搬家时不用搬家公司,而用出租汽车,看来他新搬的地方是在金泽市内吧?”祯子问本多。 “这个……”本多一边走,一边歪起了头说: “那也不一定。出租汽车送到火车站,然后把行李托运。看来不在市内,如果是在市内,办事处的人一定会知道的。” 听了本多的话,祯子觉得鹈原好像有什么秘密。是的,丈夫一定有意识隐瞒的事,新婚的妻子未必知道。它隐藏在更深层。 远处有一座条桥。它的上方白山的雪原向前延伸着,灰色的云覆盖在上空。在祯子的眼里,那是在取访湖看到的北山。那时,丈夫不让她去山的那一边,如今她自己却来到了这儿。 “要是出租汽车的话,那就找不到线索了。行李送到车站,那只有到车站去查。 可是一年半以前,是小包托运呢,还是随客车走的,一件小小的行李是无法查到的。” 然而,他仍然决定去车站看看,祯子表示同意,但这事儿像腾云驾雾一样,没有把握。 在电车里,三个和尚在闲聊,祯于忽然想到这城市和尚多。电车在大寺院眼前停下,他们下了车。 “这是本愿寺。这一带是佛教的真宗。”本多在一旁说。今天早晨火车到站时见到的大寺院的屋顶就是这本愿寺。 进了车站,两人朝行李托运处走去。两个站务员正忙着工作,等待他们腾出手来。 “有什么事?”一位矮胖的站务员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 “一年半以前托运的行李,现在能查到吗?”本多问。 “一年半前?”站务员一愣,“行李还没有到吗?” “不,不是,想查一查运到什么地方。” “是谁送的,送到哪儿?” “这些都不知道。托运人是鹈原宪一。” “是手提行李,还是小包?” “这也不清楚。” “看来,你们也没有收条。一年半的话,那是很早以前了。知道发送的日期吗?” “准确的日期不知道,只知道发送人的名字。” 站务员有点火了。 “简直是胡扯。发送的地点不知道,行李的类别不知道,日子也不知道,又是一年半以前的事。这没法查。” 他的话有道理,本多只有退下,点燃了一支烟,开始踱步,说道: “这不能怪站务员发火。毫无头绪怎么能查呢?从车站查搬家新址已经不可能了,怎么办7’本多看了一下手表道: “已经四点,去警察署看看吧,或许能听到什么消息。” 这是指照会本县和邻县警察署,有没有发现身份不明的尸体。祯子感到胸头堵得慌。 “这么快就能知道吗?” “也许会知道。警方是用电话联络的。” 本多想尽快知道结果,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早晨见过的警司得知本多和祯子来了,自己来到传达室。警司是高个子,四十多岁。 “查问结果大体上已知道了。”警司说。 “哪么谢谢了。”本多和祯子低头行礼。 “从十二月十一日,也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断绝消息那天起,直到现在,本县及邻近的富山县、福井县没有发现身份不明的尸体。当然是到现在为止。” 到现在为止没有发现,祯子的痛苦情绪减轻了些。 “是吗?”本多想了一下,“那么其他各县的结果,还要等些时候,是不?” “发出的搜索请求书向全国颁发,需要两星期以上。” “那就是说,以上三个县,从那以来,没有发现过尸体,对不?” “没有发现身份不明的尸体。其余的由家属认领,或采取明确法律手续的另当别论。本县发现自杀三件,伤害致死一件;福井县烧死一件,自杀一件;富山县,自杀两件。这样看来,在短短几天内,有许多不幸而死的人。” 警司看到记事本,感叹地说: “男的四人,女的四人,各占一半,真奇妙。” 警官的意思是,目前要搜寻的当事人尚未死亡。本多说: “好吧,今后如有线索或发现尸体,请跟我们联络。” “那么跟请求书的人联络。”警司看了一下请求书,那上面写的是东京的住址和祯子的名字。祯子瞅了一下本多的脸,本多马上明白了。 “是这样,如果在近处发现,就请您跟在金泽的我联络。夫人不久就要回东京。 我的名片上回已经给过了。” “是的,那就这样办吧。”警司点了点头。 出了警察署大门,本多站住了。 “现在看来,还没有发现我们所担心的事实,因此可以放心了。这种事绝对不会有的……鹈原先生一定在什么地方活着。是不是?”本多为了安慰祯子,断言道。 “因为不存在死亡的原因,也许是我们过分慌张,说不定,过一两天鹈原先生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话虽这么说,可是丈夫为什么失踪的原因还不知道。本多也不提及。祯子踌躇不决,也不想说出来。一般情况下,人们涉及到根本问题时总是往后拖延。 “我们光想阴暗的一面,是不是?比方说,鹈原先生拿着公司的钱出走,可以考虑到各种情况。但没有事实,一切都被打消。再说,夫人也不知道他失踪的情况。 当然不可能自杀或他杀。总而言之,不存在担心的原因。” 本多说这些话是为了使祯子放心,同时也在说服他自己。然而,祯子不会得出这样的逻辑。她的心不能接受,但又不会归纳起来说出自己的看法。 阳光从云层中钻出来。本多见到夕阳西下说道: “今天您累了吧,回旅馆去吧,怎么样?尽可能给您找一家僻静的旅馆,不知是否合您的意。我领您去。” 祯子道了谢,和他一起走。他说,放在办事处的行李,回头送过去。 旅馆离电车道不远。后边可以看到城墙和山岗。 “城墙那边一带的地方是兼六园。” 本多为了负责,一起上了二楼祯子的房间,指了指窗外的景色说。没过五分钟,他说: “我还有些工作没做完,这就告辞了。” “多谢了,百忙中给您添了麻烦。”祯子把手支在榻榻米上说。 “不用客气。在东京时,我和鹈原先生岗位不同,并不特别亲密,但他是我的前任,再说寻找鹈原先生的下落是公司的命令,请您不要介意,我始终把它当作公司里的工作。” 本多自己也觉得局促不安,说罢就走了。 屋子里点着暖炉,但祯子并不想马上钻进去。窗子还打开着,她向外面眺望。 天渐渐黑下来,只有城楼的白墙在暮色中透着光亮。背后的山岗覆盖着一片松林,煞是美丽。 那是兼六园吧?祯子在小学时代学过,也多次见过照片。可是祯子不喜欢旅行,此刻也引不起兴致。 女招待端着菜进来。 “您从东京来,这儿真是乡下了。”女招待把茶放到暖炉的板上,和颜悦色地说。 “不,这儿也挺热闹的。”祯子关上窗户坐下。 “怎么说好呢?总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当地人也像大城市人一样盛气凌人,摆臭架子。可这儿唱歌跳舞倒是很时兴的。” “你也是东京人吧?” “提的,我原住涩谷,战时疏散到这儿,便在这儿落户了。” 女招待问是不是马上开晚饭。祯子回答再待一会儿,她丝毫食欲也没有。 女招待走后,只剩下她自己,在电灯光下,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榻榻米上。祯子这才感到寂寞。 到此刻为止,她身边总有人陪伴,在火车里有青木,以后本多。此刻只剩下她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已被撇在一边。在这陌生的土地,她一半感到胆怯。 陌生的土地,——实际上就是如此。这儿留下过丈夫的足迹,但空漠、寂寞,没有丝毫亲密感。新婚旅行时,在路上望见过的北方的天空,憧憬变成了虚妄。她甚至觉得和鹈原宪一结婚都没有现实感,好像是一种错觉。 祯子忽然想到:丈夫的失踪是不是因为有了自己这个新婚的妻子? 女招待在隔扇外喊道: “有人送东西来。”女招待拿着祯子的手提箱进来了。 “啊——已经送来了吗?那个送东西的人还在吗?” 在的话,祯子要向他道谢。女招待说: “就是刚才领您来的那一位,还在门楼里呢。” 本多自己把行李送来,使祯子感到意外,祯子急忙下楼去。本多站在门楼的石板上。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我总以为您派人送来,还让您特意跑一趟!,真对不起。” “不。工作干完了,我顺便送来的。有什么不便之处,请不用客气,跟旅馆方面说。” 本多客气地站着,祯子听懂他的意思,今夜的旅馆费由公司负责。 “谢谢。不进来坐一会儿吗?”祯子抬起眼来说。 “不,我这就告辞了。”本多答。他考虑到夜间访问不方便。 “那怎么可以呢?” 连杯茶也没喝就回去,祯子也不能和他一起外出。门楼旁边事间会客室,不管怎么样,她要请本多坐一坐。 六铺席大的西式会客室里,放着一排软椅。祯子让女招待端杯咖啡来。 “请不要张罗。”本多坐到椅子上,低着头掏出了香烟。 “您累了吧,我马上就要告辞。青木君向您问好。” 祯子低头行礼,想起青木那张冷冰冰的脸。 “青木君明天一早回去。不过在中途还要转两三个地方。’”祯子知道,这也是为了寻找丈夫的下落。两三个地方或许是公司客户的所在地。 “真是的,这回给各位派了麻烦了。真对不起。”祯子再一次表示歉意。 “不,到了这样时刻,彼此彼此。还是夫人最最担忧,没过几天就跑出来了。” 本多指的是新婚。祯子不禁脸红了。祯子说: “本多先生,正如您所说的,我和鹈原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不知该说不该说,我对结婚前的鹈原一无所知。结了婚,到现在也不十分了解。这一次出了事,我一点也摸不着头绪。本多先生,您也没有线索吗?如果鹈原真的失踪了,您能不能找出原因来?”祯子提到了白天不便说的问题的中心。本多耷拉下眼皮说: “这事儿,我也曾考虑过,我也想不出什么线索,问公司的同事,谁也说不出鹈原先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工作认真,没有歪门斜道,不喝酒,对赛马、打麻将也没有兴趣。在夫人面前说,很失礼。也没有听说他有男女关系。怎么说好呢? 他是一位一心一意工作,而没有嗜好的人。真弄不懂。” 祯子子听着本多说话,却听不进去。像耳边风一样从身边滑过。这种不满情绪从何而来?一时也说不清楚。 “鹈原是自己隐藏起来的吗?还是……” 还是外界的暴力?这句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说鹈原先生让自己失踪,还为时过早。至今还没有找到原因。十一日分手时,他还说要回办事处来,桌子里的东西还没有整理。” 是啊!祯子想起来了,鹈原从金泽寄来一张明信片,说十二日回东京。因此,他应该在十一日从金泽出发。可是,这一天他有事去了高冈,说十二日再回金泽,然后回东京。高冈在去东京途中,有事要办,为什么不中途下车?那比折返金泽,再乘火车去东京方便得多。 祯子说了这个疑问,本多点了点头。 “您说得对。鹈原先生十一日去了高冈,打算第二天返回金泽。这事至为重大。 说不定,那是问题的关键。” “你说鹈原现在住的地方是否在高冈?”祯子心中一阵子骚动,说道。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不至于吧。不瞒您说,在夫人到来之前,我去高冈调查过。到现在还找不到鹈原先生住在高冈的痕迹。而且,正如夫人刚才所说的那样,如果去高冈,那么去东京正好顺路,没有必要再折返金泽,我总觉得在别的地方。为什么非折返金泽再去东京不可呢?” 听到这里,祯子想起今天早晨本多曾说过鹈原说去高冈是撒谎。 那么,鹈原为什么要撒谎呢?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住处告诉办事处的人呢?祯子这才找到为什么对本多的话不满的原因。 “本多先生,我这才知道,您在我到达以前,早早就去寻找鹈原的尸体了。” 祯子说。本多眼睛里显出尴尬的神情。 “是不是因为鹈原的住所不明,换句话说,鹈原身边有秘密,在下落不明的同时,就和尸体联系起来了?” 本多端起茶碗,放在嘴边,他在考虑如何回答。他喝了一口咖啡答道: “已经报了警,总会有眉目的。夫人,您过虑了。我已经说过多次,您不必担心。我相信鹈原先生会平安无事的。” 祯子掉过脸不去看他。本多的安慰反而使她觉得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丈夫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她把目光移向奶油色的墙壁。墙上挂着金泽的晚景照片。祯子想起自己手提箱里有丈夫的照片。 祯子请本多稍等片刻,上楼从手提箱里拿出两张照片,放在本多的面前。 “这是夹在鹈原书中的两张相片,是不是有关连,还不知道。本多先生,您能从这两张照片上的房屋找出什么线索来吗?” 本多把照片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一张是类似文化住宅的高级的房屋,一张好像是农家似的简陋的平房,背景是山脉。本多歪起了脑袋。 “不知道。我没见过。这是鹈原先生自己照的吧?” ’‘大概是的,他有照相机。” “那个漂亮的房子,在东京是常见的,但没有背景,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或许是在外地也未可知。”本多想的和祯子一样。 “这个农家,很明显是本地的乡下,门小,厢房在里首,格子窗,是它的特征。 可是,在哪儿呢?”本多把照片翻过来看。 “是冲洗房冲的,你瞧,35和21是冲洗房做记号。从纸张陈旧的程度来看,不是最近照的。不知鹈原先生是托哪家照相馆冲洗的。” “我结婚以后没见过,所以也不知道。” “是吗?或许公司里人知道,我去问一问。” “本多先生,您顺便问一下,要是有人知道这两处房屋,那么都在哪里。” “明白了。”本多把照片放进口袋里。祯子虽不说,他也猜得出这两张照片上的房屋和鹈原的住处有关。 天色晚了,本多站起来告辞。 “多谢了。”祯子将本多送出门口,心想今后还要给他添不少麻烦。 回到房间里,演于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从今早晨起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此刻突然弛缓了。一幕一幕往事像远方的景致似地惆然地回转。 丈夫为什么十一回去高冈,离开了办事处,为什么第二天还要回金泽来?本多说,这也许是问题的关键。她想起本多说过的话:‘我总觉得在别的地方,为什么非折返金泽再去东京不可呢? 祯子给账房打了个电话。 “有没有石川地图?我想看一看。” 女招待把地图拿来了。 “想去参观吗?旅行该是很有乐趣的。不过,现在天气不好,要是在春天,可以到能登半岛转转。” 祯子只是微微一笑。 她摊开地图看。从金泽开出的支线很少。有去能登半岛北端的七尾线。这条线在离金泽不远的津幡分开。津幡站只有快车才停。因为它离金泽最近,应该考虑在内,此外从西金泽站开出,沿犀川,南下到白山溪谷,也有一条支线。还有一条支线从金泽去河北高,终点站为粟峡。另有两条私营铁路,沿海岸朝大野凑方向行驶。 一共有四条支线。 然而,除了支线以外,还有与东京相反方向,开往福非方面的干线。那个车站,非快车不停,因为它离金泽很近,可以乘普通列车去。 除列车以外,还有公共汽车,四通八达。在交通发达的今天如果单纯地考虑以金泽站为中心,十一日丈夫的目的地在何处?祯子无法给他限定。 祯子合拢地图,闭上了眼睛。 十一日,鹈原宪一还打算回金泽,去了哪儿,从此没有消息。事实就这些。 祯子想到过去在报上经常读到的奇怪的失踪事件。有一位年轻的学者在去上班的途中,突然消失了。有一位公司职员出去散步,从此一去不回。另一位少年在外面游玩,在回家途中失踪了。失踪原因,家人都没有线索。全国这样的事例不少,她在一本周刊杂志上读到过。 鹈原宪一的失踪,恐怕也是其中的一例。没有任何原因。他没有自行消失或自杀的意志,还说第二天回金泽办事处来,抽屉里的东西还没有整理哩。 然而没有任何原因,祯子总无法相信。至少有肉眼看不见的巨大的暗流。从空间上来说,这次事件源于鹈原的住处不明,从时间上来说,发生在和自己结婚后不久。 祯子想到这里,给东京要了两个长途电话。 首先接通是鹈原的哥哥家。是嫂子接的电话。 “嫂子吗?我是份子。” “哎呀,”嫂子高声答应道,“怎么样啦?” “还没有搞明白,这几公司里的人正在帮助找。” “真伤脑筋,难道~点也没线索吗?”嫂子担忧地说。 “已经报警了。请警方帮助查寻。您那儿有什么消息吗?” “不,没有。你哥哥正担心着呢。现在他不在家。他说,必要时,也去金泽。” “嗯,要是哥哥的工作允许的话,那就拜托了。” “好,明白了,我会对他说的。不过,祯子你也不用过分担忧。反正以后总会有眉目的。真伤脑筋。” 嫂子说话颠三倒四,挂断了电话。 她给大伯子夫妇打电话,汇报一下情况是自己的义务。至于让大伯子来金泽,也是心理上的负担。 其次,她给娘家打了个电话。 母亲也许也在担忧,然而祯子认为有必要让母亲了解鹈原宪一,不是作为亲属,而是作为第三者。她想问一问:“娶了新娘,是不是成为失踪的原因?” 祯子预感的正是这一点。这事儿难以理解,但必须理解。 电话铃响了,接线员说,东京接通了。祯子喊: “喂,喂,我是板根祯子…”回答的正是母亲的声音。就像在东京市内一样,听得很清楚。 “妈妈,我是祯子。” “哎,”母亲说,“你在金泽?接线员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在金泽,临行前没对您说。” 母亲听到从意外地方打来的电话,断断续续地问道: “那好。和宪一在一起吗?” “不,就我自己。” “哎呀,他出去了。” “不是外出,他一开始就不在。” 母亲弄不懂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在沉默之间使祯子感到金泽和东京的距离之远,她接着喊道: 喂!喂! “喂,究竟怎么回事?” “宪一十一日离开这里,从此就没有消息。我放心不下才来到这里,向公司方面打听了,现在还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我也给青山大伯子家打了电话。” “呕?——母亲在电话里不吱声了。祯子的眼睛里浮现出母亲愁苦的表情。 “不过,不用担心,妈妈,您也不必介意。” “可是,这可是件大事啊,该怎么办?”母亲的声音在颤抖。 “详细情况待我回东京后再跟您说。还有一件事拜托您。” “什么事?” “尽可能了解一下宪一的事。”这个··” “现在和过去的事。比如说,我们只知道宪一的学校;现在在A公司工作,除此以外,以前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这又···。”母亲差点没说出来,这又有什么用? 是啊!一般提亲时,主要了解出身地,学校,现在的工作环境,亲戚关系,朋友关系。特别是与女人交往关系,以及品性等等。至于离开学校后干过什么,并不会严格探究。重点放在现在,而不去过问过去的履历。结婚是为了今后的新生活,提亲时,对过去敬而远之。 “这事对宪一这次失踪有无关系,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了解一下总有好处。” “了解?向谁了解?” “我以为青山的大伯子最了解他。我不便直接去问他。也许他隐瞒着什么。因此最好去问媒人佐伯先生。” “佐伯先生只跟A公司有关系,详细情况他不会知道的。”母亲说。 母亲皱着眉头的脸似乎就在眼前。是的,那么知道多少,就了解多少。公司里该保存着宪一的履历书,让他去看一看,事到如今,我都六神无主了。” 祯子不假思索地说。 这该是结婚前办完的事。可是结婚前和结婚后,媒人的话不同。有的事,在婚事成立之前,媒人是不会说的,也许放到结婚后说。这倒不是说日本的谋人狡猾,而是为了促成婚事做些手脚。 母亲好像说通了。 “那好,我去问问佐伯先生。可是,真烦人啊,宪一弄到这个地步,你也不能马上回东京来。” 是啊!目前这样状态,回东京的日子还难估计。 “不,我不会呆长的。公司方面正在千方百计寻找,总之在我回去以前,向佐伯先生问清楚,寄一封快信来。” 说完,祯子忽然想到,似乎丈夫从此不会再有消息了。这好像是用道理难以言喻的预感。 “青山方面的情况怎样?”母亲问。 “刚才我已去了电话。哥哥不在家,嫂子说哥哥可能到这里来。” “那敢情好,哥哥能去的话,也可以给你壮壮胆。” 母亲又对宪一的事说了三言两语,问清电话号码后,挂断了电话。母亲抽抽烟咽的声音老是在祯子耳边回响。 祯子一时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在母亲的声音消失的同时,她想到,东京那么远,自己一个人置身在几百公里远的他乡,周围的一切在向自己逼近。她身子一动不动,似乎在体会此时的心情。 远处传来谣曲声和鼓鸣。祯子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打开窗子。黑漆漆的群山就在正面,山顶上的城墙也同样黑漆漆的,都一样黑,却分得清楚。稀疏的灯火爬上坡来。谣曲声在黑夜里回荡。 “借光!女招待拉开隔扇走了进来,跪在门槛前说: “我来给您铺被褥。” 祯子关上窗户,下意识地走到墙跟,看着女招待的动作。 女招待跪在榻榻米上,用熟练的动作伸开被子。女招待穿着一件华丽的和服,大花的衣带,从后面看,那绣着花卉的银线在电灯光下闪闪发光。 祯子看着看着,好似视线穿透自己心理的深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从铺床叠被的女招待的姿影,闻到另一个女人的体臭。 “请休息吧。” 女招待在枕边放上水壶、茶杯和烟灰缸,走出隔扇。这时,祯子才明确地意识到。 ——丈夫身边有一个女人,是自己所不认识的女人,而且很早以前就在他身边。 人在意识深处模糊的东西,一时不会明了,只有受到外界的刺激,才会变成具体的思考,然后再进行思索和分析。祯子意识中的“分析”就是这样开始的。 新婚旅行之夜,丈夫对新婚妻子表示爱抚。这是令人窒息的困惑的时间,丈夫对妻子吐露了热烈的话语。此刻这一切仍留在祯子的记忆里。丈夫向妻子起誓,要对她忠诚,他要使她幸福。自己也认为这门婚事是幸福的,那时的话语她不认为是虚伪的。 然而,祯子自己缺乏一种亲密感。不管对方的话语如何热烈,而自己却没有接受他的亲密。 在取访的旅馆里,在浴室中,丈夫用贪婪的眼神观察妻子的身子说: “你那年轻的身子多美啊!” 丈夫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不,真的,他真是这样说的。 这时,祯子觉得他在跟谁作比较。丈夫的眼睛里确有这样的神色。这使祯子感到不安。以后,他不止一次地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你的嘴唇真软,像marshmallow!” 那时,祯子心中一怔,丈夫拿自己和另外的一个女人作比较。丈夫的热烈呼吸吹到自己的面颊上,但她却没有亲密感。 和谁作比较呢?祯子觉得丈夫在和过去的女人比较。都三十六岁了,即使有过这样的“过去”也不奇怪。可是,拿过去的人和自己作比较,那是不能容忍的,然而,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因此祯子对丈夫的全部情况处于未知状态。 然而,现在不是这样。他所比较的女人不是过去的女人。这个女人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活着,她和丈夫的生活有关系。这个关系在祯子和鹈原宪一结婚之前早就存在的。这些印象是断断续续的,有时从丈夫的眼神中表现出来。在新婚旅行的火车里,祯子从车窗中看富士见高原的景色,小声喊道:“真美!”鹈原打开周刊杂志,却不在读它,好像在想另外的心事。眼神是心不在焉的。 以后,祯子曾不止一次遇到这样的状态。当祯子离开丈夫身旁,又重新回到他身边时,常常是这样的眼神。脸上很不开心,好像沉溺在某种难以告人的思索中,神情恍惚。难道男人经常有这样的表情吗?祯子以为他在考虑工作,可是,现在想来,不是这样,丈夫的眼神总好像有什么心事,非常阴沉。他不是考虑工作。他在思念某个女人。祯子此刻又想起丈夫夹在手指中的香烟拖着长长的烟灰。 这个女人在哪里呢?这是很难想象的。丈夫过去两年间,作为A公司北陆地方主任住在金泽。一个月里,在金泽二十天,在东京十天。两年中,在金泽生活占三分之二。一个男人和女人有关系,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 祯子自己也得到印证,当决定结婚时,她提出去鹈原的住地金泽看看,她想去从未去过的北陆地方,那儿是丈夫生活的地方。可是鹈原拒绝了。他提出新婚旅行去中央线沿线。在火车里,丈夫问祯子: “这次旅行,你想去北陆方面,是不是?可是那边可没有这样美。”他吸着香烟,把窗户弄得云山雾罩。 “你生活在城市,憧憬着北陆的阴郁的幻象。可是,从诗情来说,这信浓、木曾的山间多得多了。北陆随时都可以去,下一回吧。”鹈原安抚祯子的心说。 鹈原为什么不带妻子去金泽,现在才明白了。因为那儿有他的另一个女人,过着瞒着祯子的生活。 当然,单单一趟旅行,不至于会暴露的。然而,从心理上说鹈原不愿意带祯子去那地方。丈夫另外有女人,丈夫和这个女人生活在什么地方? 在哪儿呢?在丈夫不愿意说出的地方,或许犀川河岸边的一家人家。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丈夫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他的同事。但是,丈夫一定有不让祯子知道的生活。 十二月十一日下午,丈夫和本多分手后,不知到哪儿去了。他说明天回金泽再去东京。究竟去了哪里?本多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了女人那儿?一定去了。这个想象几乎是真实的。盖着被子,祯子的眼睛在阴郁的北陆的景色中行进。她见到了那女人的姿影。两个小小的人影在宽阔的天空下,在两旁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的道路上行走。 丈夫不知在什么地方失踪了。祯子不能想象丈夫消失在秘密的生活之中。 [book_title]地方名士 早晨八时,祯子起床。头重很得。昨夜到深夜也睡不着。洗脸间里虽有热水,可是她故意用冰冷的水洗脸。 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祯子赶紧回房间,拿起了电话听筒。 “东京来的电话。”领班从交换台说。 祯子以为是母亲打来的,却是嫂子的声音。 “祯子,您早,你那儿还是老样子?” 她指的是宪一的事。 “嗯,还没有消息。” “是吗?真伤脑筋。你等一下,小孩他爹跟您说话。”接着是大伯子粗矿的声音。 “是祯子吗?你辛苦了。”大伯子向她寒暄。 “您早,让您费心了。”祯子回答。 “宪一依然下落不明吗?” “是的,这儿办事处的人正在尽力地寻找。” “是吗?”大伯子好像在嘀咕,宪一这小子、上哪儿去了?也太随便了。 “我也想到你那儿去。我们的经理昨夜故去,现在要去为他准备葬礼,三天以后才能腾出手来。” “不,不,哥哥,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儿。反正现在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大伯子好像放心了些: “是吗?那么你暂时在那儿看看情况。对不起。待这儿的事办完后,我马上去。” 放下电话,祯子真的松了口气。大伯子来了。反而有种种顾虑,心情沉重。 吃过早饭,一看表,九点多了。阳光照在白色的城墙上,反射到房间里。坡道上行人多起来了。上班时间到了。 A广告公司办事处也该到了上班时间了吧,本多良雄也该来了吧。她不知道为什么立刻想见本多。 电话铃响了。 “是太太吗?我是本多。” 祯子“哎呀!”一声,捂住嘴,没让它出声。 “您早,昨夜真谢谢您了。” “我听到一些有关鹈原先生的事,想让您也知道。”本多的声音并不激动,可是祯子心里不由地该咯噔一下。 “什么?已经找到鹈原的下落了吗?” “不,不是。详细情况,我上您那儿去说,可以吗?” “·请!” 祯子还是不能平静下来。本多为什么难以启齿呢?难道找到鹈原的线索了吗? 也可能不是。电话里只提了一句是难以判断的。在本多到来之前的三十分钟内,祯子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本多良雄谦虚地进了祯子的房间,在她递过来的坐垫上坐下。 女招待端上茶来,退下时朝祯子和本多瞥了一眼,关上了隔扇,仿佛在怀疑祯子和昨夜、今晨两次来访的本多之间的关系。祯子很尴尬。 本多寒暄毕后说道: “这还不能算是鹈原先生去向的线索,我走访了一下这里主要的有关方面。如您所知,鹈原先生在这里呆了相当长时间,从而我想到也许会找到一些线索。当地有一家耐火砖制造公司。它是我们办事处的主要客户,公司经理对鹈原先生颇为赏识。据办事处的人说,鹈原先生常受社长的邀请,到他家吃饭。有鉴于此,昨天我派了一个人去,恰巧经理不在,和营业部长谈了一谈。”本多慢条斯理地说明道: “今天我刚上班,经理来了电话,我一听心想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他说,总之你先来一趟,我想我不能一个人去,也让夫人一起去听听。经理一口答应,说一起来吧。当然,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怎么样?你也一块儿去吧。”本多仍然客气地说。 “谢谢,我一定去。”祯子立即回答。 如本多所说,去了未必有什么作用。既然此人如此赏识鹈原,不管怎么样,也得去打个招呼。既然他能请宪一去他家吃饭,有了这样的亲密感,也许他在某种程度上了解宪一的一些事。虽然不抱过大的希望,对祯子来说,是目前唯一能抓到的一根稻草。 “那么我们马上就去吧。”本多见祯子答应得这么干脆,趁势说道。 他们上了电车。小小的车厢内很拥挤。祯子和本多并排站着,抓住拉手。本多说了一些有关耐火砖公司经理的事,作为这次访问预备知识。 “经理名叫宝田仅作,五十来岁,是一位敦厚的绅士。我来这儿不久,了解得不太详细,都是办事处的人说的,室田仪作是金泽商工会议所的头头,此外还是几个团体的名誉理事,算是本地的名士。我刚赴任时,曾去拜访过一次,以后又去了一次,一共两次。他是一位稳重。谦和的人。宝田先生非常赏识鹈原先生,一年多以前,将广告量增加一倍,在这北防管区内室田耐火砖公司可以说首屈一指,换句话说,是不可多得的客户。这也是鹈原先生努力开拓的。” 本多良雄没有忘了赞扬鹈原的工作。 室田耐火砖公司的办公处在车站附近,是一座漂亮的三层楼房,沐浴在阳光下。 本多取得传达的同意,立刻上了二楼的经理室,踏着宽广的楼梯,轻声地说: “见了经理有啥说啥,这样对方也会毫不隐瞒地说实话。” 祯子点了点头。 敲了敲经理室的门,门开了。一位高个儿、红光满惠的绅士提着门把手,一只手招呼他们。 “请进!” 室田经理将目光移向站在本多身后的祯子。 房间里大办公桌占了一半空间,另一半是待客用的椅子、桌子。墙上挂着油画,室内的配色十分调和。 “百忙中来打扰您…”本多寒暄完毕,将祯子介绍给经理。 “呵,您是鹈原太太,请!”经理指了指椅子,说话声音低而平静。 “鹈原承蒙您多方照顾,十分感谢。” 作为妻子,祯子向经理道了讲。经理又指了指椅子,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 大家面对面坐下了。室田仪作两鬓已有白发,比年龄老相些。一双细细的眼睛,下眼皮已耷拉下来,只有嘴唇的表情显出经营者坚定的意志。 “听说鹈原君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真叫人担心。还是新婚,怪不得您特意从东京来。” 室田经理也许是听本多说的,说了以上的话,接着他从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燃,一切都按部就班。本多说: “根据方才的电话,经理先生对这次鹈原先生的行踪是否有什么线索,我们特来拜访。” 经理吐了一口烟,声音不高,热心地说: “呵,是这样的,一些话仅供您参考。鹈原对工作非常热心,我们很合得来,除了工作以外,我们也很亲密,他经常到我家里来玩。鹈原君还是独身,很喜欢内人做的菜。内人很夸奖鹈原君,说他是个老实人,很欢迎他来家玩。两个月以前,鹈原君对我们说,他快结婚了,这话在夫人面前说不好意思。他说,他非常喜欢这个对象,并把相亲时的照片拿给内人看。” 祯子脸红了,低下了头。宪一如此喜欢自己,说明婚后所表示的爱情,不是虚伪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婚后不久就下落不明了呢? 经理将烟灰掸到烟灰缸里,接着说下去: “可是,后来,我们好几次见到鹈原君好像没有精神,感到很奇怪。去东京高升,又娶了美貌的夫人,应该说是人生的绝顶,可是为什么在这美好的时刻反而消沉下去了呢?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看法和内人一样,都说鹈原君不太正常,总觉得他有心事。本想问一问他,后来就发生了这次事件。鹈原君的态度是不是和这次失踪有关,现在还很难说,说出来仅供参考。因为我们与鹈原君比较亲密,在买卖上也没有拿他当外人。” 祯子低头行礼。 “承蒙您对鹈原的好意,实在太感谢了。” “不,不,夫人,恕我失礼,您对您丈夫的这次行动,完全没有线索吗?” “一点也没有。”祯子回答。 然而,这是谎言。昨夜她曾想到,丈夫身边有女人。丈夫和这个女人不知生活在什么地方。丈夫消失在秘密生活之中。 他在经理面前所表现的消沉的表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不是同自己常常遇到的丈夫的阴郁的眼神一样?总好像在想着另外的心事。他是不是也用同样的表情面对亲密的经理?她来到金泽以前,对丈夫丝毫没有线索,见了这对夫妇后,才出现微小的痕迹。份子认为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一点云彩。说不定,这是重要的关键。 “如果当时深入追问一下就好了。现在很遗憾。不过,鹈原君在精神上确很烦恼。这是事实。当时我们也很难启齿。” 室田经理不断用“我们”两字来表达,说明他和妻子两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于是祯子也想见见夫人。女人,对事物的观察更加细致,再说,宪一常去经理家吃饭,也该对夫人表示谢意。 “让你们着实费心了,实在感谢,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见见夫人,向她表示感谢。可以去府上拜访吗?”祯子客气地说,室田经理眯起眼睛,眼角露出微笑说: “是吗?先不说感谢,如果想见见内人,也许她会说出我没有觉察到的细节。 那就请吧,请稍等,我打电话问一下内人。” 室田经理当着本多和祯子的面,给家里打电话。 “是佐知子吗?鹈原君的太太此刻在我这儿,她说要去看望你,可以吗?” 回答说可以。 经理挂断了电话,转过身来,心满意足地说: “那好。内人在等着你们。” “谢谢。”本多从椅子上站起来,恭敬地鞠了一躬。 经理送祯子到门口。 祯子和本多走出室田耐火砖公司的办公处。本多说: “室田先生是个好人。他为人亲切,喜欢照顾别人,颇有声望。因此,担任各种各样团体的领导职务,是当地的名士。” “真是个好人。”祯子回答。 “室田先生的夫人是续弦,这也是办事处的人说的。她比室田先生小十七八岁。 前妻死了以后,室田先生才娶了现在这一位。他非常疼爱她。”本多照搬办事处人的话,“以前的夫人长期患肺病住院,从那时起他们就有了关系,后来把情人扶为正室。起初,室田因公务常出差去东京时,有了缘份,听说是某客户公司的女办事员。” 两人走在宽广的马路上,远处已看见警察署的建筑物。 “据办事处人说,夫人算不得是位美人,但为人开朗,善于社交,因而,担任当地妇女文化团体的领导职务,会发一套言论,也能写文章,常在当地报纸刊登。 她也在广播中露面,有了经理夫人的头衔,因此,夫人也是当地的名士。” 任何地方都市都有室田夫人这样类型的人。这并不稀罕,祯子姑妄听之。警察署的建筑物渐渐接近。 “看来,鹈原和室田夫妇非常亲密。” “那是鹈原先生的手腕。跑推销,没有这点手腕是不行的。实际上,室田耐火砖公司的广告量,自从鹈原先生来了之后,增加了一倍。前任可没有这样的成绩。” 本多又夸奖祯子的丈夫。 宪一真有这样的手腕吗?沙子所了解的丈夫是个老实巴交。死气沉沉的人,决不是性格开朗、善于社交那种类型。作为一个男人,他只能对自己职业比较熟练而已。在这场合,做妻子的对平时不太了解的丈夫的实力,惊叹不已。 警察署就在眼前,方才祯子只顾想心事,没有注意到。心中忽然产生一种预感。 “啊!警察署到了。既然走到它面前,那就进去看看吧!本多这才发现。 祯子点了点头。 本多先走了进去。因为天气阴沉,屋里很暗,警官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都在忙活。 一位警司坐在屋角里看文件,本多请传达给他打了个招呼。他拾起头来朝这边瞅了一眼,接着拿着一张纸走过来。 “啊!正等着你们来。”警司向本多和祯子注视,说道。 他的话好似一拳打在祯子的胸部,自己的预感不是没有原因的。她知道自己嘴唇发白,本多的神情也十分紧张。 “有什么情况吗?”本多问,声音也变了。 警司不作回答,说声:“请到这边来。”那是外来者禁止入内的角落里,使两人更加紧张。 “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寻找的人。”警司说:“昨天,羽咋警察署来了一份报告,就这个。”警司把纸摊开来念道: “本县羽咋郡高滨叮赤住海岸,发现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原因为自杀。估计年龄在三十一岁左右。推定死后四十八小时。瘦个子、长脸、头发三分七开,个子较高。服装为棕色西服,上衣里绣的名字已被摘掉,没有遗书。所持物品等未找到可以证明身份的遗物,只有折叠的皮夹子一个,内装两千三百六十元……大体情况如此,怎么样?有没有线索?”警司瞅了祯子一眼。 年龄、头发、脸形和身高都相似,皮夹子确实折叠式的。可是西服的颜色不对,丈夫穿的是深灰色的西装。 “这是简单的报告,详细情况到了羽咋警察署自然会明白的。怎么办?” 祯子思忖,心里很不平静,特征很像,只是西装的颜色不同,根据不算充分。 本多的眼神也动摇不定,仿佛在说,怎么办? “现场在什么地方?我对当地的地理不很熟悉。”本多说。 警司拿出石川县地图摊开来。 “就在这里。”他用手指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 那地方像拳头一样突出在日本海的能登半岛西侧。拿拳头作比方,羽咋就在手背的部分。 乍一看,它在静寂的海岸线上,可以想象出那是一片寒冷的土地。 祯于忽然想到,羽咋这个小镇,乘火车的话,是在从金泽分叉的支线上。 宪一是在十一日下午说,明天回金泽来,从此没了踪影。如果以十一日当天回不来为条件,查一查地图上的支线,还有一条通往能登的七尾线,比较符合。 祯子拿定主意从这里开始。 “不管怎么样,先去现场看看。”祯子回答。 “您去吗?不过,现在情况还不清楚,为了让您放心,去试一试吧!”警司安慰道。 出了警察署,外面已下起雨来。 “怎么样?上那儿去吗?”本多问祯子。 “去,去落实一下可以放心。”祯子答道。 “西服的颜色不一样,我见到鹈原君穿的是深灰色的。”本多嘟嚷了一声。听起来也像是在安慰祯子。“怎么办?是不是先去走访室田太太?” 本多改变了主意。是啊!去现场虽然重要,但室田太太在等待他们,该怎么办? “先去拜访室田家,能登待以后再去。” “那也好。”本多表示赞成。 两人将室田家的住宅告诉司机,上了出租汽车。 在汽车里,祯子不吱声,本多也保持沉默。被发现的自杀的事使祯子心中一阵子骚动。本多将目光移向正前方,凝视着车水马龙的马路。他肯定也在考虑这件事。 汽车爬上市街南侧的高坡,是一条漂亮的住宅街。 “就在这儿。”司机煞住车,回过头来。 祯子下了车,立刻抬头望了望眼前的住宅。长长的预制板围墙。是一幢和洋合壁的颇为潇洒的文化住宅。 祯子心里一怔,一看门牌:“室田”两字映入眼帘。 祯子又抬头看看,这住宅好像在哪儿见过。本多付了钱,走近来。出租汽车走了。 啊!这房子和宪一书里夹的照片中的一张完全一样。 [book_title]沿海的坟场 和暖的太阳照在本多的背脊上。 明快的阳光落在这漂亮住宅的白墙上,也落在庭园里树丛中。庭园里有梨树、喜马拉雅松、梅花。在篱笆上爬着干枯的蔷薇技。在小小的叶子上,透着微弱的冬天的阳光。 对了,这窗户,这梨树和喜马拉雅松,在那照片上都有。夹在书里的两张照片之一,现在它的实景展现在祯子眼前。 这所在东京幽静的住宅区常见到的摊洒的住宅,建在金泽的小小山冈上。这是室田先生的住宅。没错,丈夫经常来这儿走访,于是照了那张相片。为什么?仅仅是为了照这住宅,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大门开了。年轻的女佣看了看祯子和本多。 “请!’她立刻请客人进门,显然是主人关照过的。 他们被领进客厅。面向内国有两扇大玻璃门,挂着白纱门帘。透过门帘的阳光和屋子里的火炉,构成屋里春天的气氛。室内的家具全是暖色,格调很高。 女佣端来红茶放下。祯子觉得这女佣的目光总对着自己,也许是她对东京来的女客感到好奇。 不多一会儿,女主人出现了。祯子不由地一惊,夫人比她想象的年轻。她身穿胭脂色的和服,外披一身淡色的短披褂,雪白的衬领,显得十分协调。夫人细长的脸庞,高个儿。 “我先生来了电话,我一直在等候光临。”夫人微笑着说,“我叫佐知子。” 祯子和本多分别行礼。 “请!”夫人指了指椅子,自己也轻轻地坐下,也许因为个子高,坐的姿势很美。 夫人算不上是美人,但皮肤白哲,容貌讨人喜欢。嫣然一笑,眼角上出现令人感到亲切的娇美。 “刚才我们去拜访了经理。鹈原受到你们百般照顾,十分感谢,今天又突然来访,非常抱歉。’祯子恭敬地表示感谢。 夫人说: “真让人吃了一惊,鹈原先生竟然会失踪,简直像做梦一样。我听室田说起,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夫人,您可是真的担忧了。” “是的,谢谢您的关心。” 这时,本多对夫人说: “鹈原公私两方面都承您照顾,我也向您表示感谢。关于鹈原君,是否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您如有发现,请多指教。” “这个·…”夫人将目光移向本多。 “我先生也这样说,鹈原先生最近不知为什么有些消沉。另一方面,他将要在东京结婚,又调回总公司工作,不该有这样的表现。我们总觉得有些奇怪。可是,说他消沉,后来想起来,似乎并不特别明显。” “鹈原有否特意给夫人说起过什么?”祯子问。她听室田经理说,丈夫常到这家里来。 “鹈原先生常到我家来玩,我先生非常赏识他。’夫人知道祯子的心思,接下去说: “我家先生不在的时候,他就在这客厅里和我说说话,最多十五分钟就回去了。 我没记得他说过敞开心房的话,我家先生在时,呆的时间就稍微长些。对了,我曾听他说过,夫人是个美人等等。” 祯子低下了头。她觉得夫人的视线倾注在自己身上。 室田经理说,见了内人,或许会有所了解。尽管如此,见了夫人后,也没有听到新的内容,也许是初次见面,出于礼貌。相互都有所顾忌。 譬如,夫人对鹈原的生活了解多少,祯子本想问一问,因为她模糊地想到,在丈夫的身边有一个女人。 也许夫人真的不知道。然而,祯子来金泽以后得知,最最了解丈夫生活的,莫过于室田夫妇。如果再深入地问下去,或许会得到某种暗示。 然而,祯子没有勇气去问这位夫人。说丈夫消沉,这是极其抽象的暗示,但此刻她只能满足于此。 女佣端着西洋威士忌和三只玻璃杯,以及乳酪等走进来。 “怎么样?来一点儿。” 对夫人的教民被子惶恐地谢绝了。本多客气了一下,接受了。 室田夫人将酒杯放到后边,注视着祯子,夸奖道: “真是个美人!鹈原先生也真是的,撂下这样漂亮的太太,上哪儿去了呢?” 夫人好似在责怪鹈原宪一。 本多放下威士忌酒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呵,对了,夫人,您有没有听说鹈原君住在什么地方?’ 这是最恰当的提问,作为妻子是说不出来的。 夫人睁大了眼睛: “哎呀!是不是在金泽?” 祯子不由地脸红了。作为妻子的羞涩流遍了全身。 本多为难地说: “对,起初是住在金泽。可一年半前,他把金泽的房子退掉了,搬了家。办事处的人都不了解。因此,这次出了事,就一筹莫展了。” 夫人抑制了惊异,平静地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对鹈原的妻子的一种礼仪。祯子了解她的用意后,感到悲伤。 “我总以为他住在金泽,鹈原先生从来没提起过。”夫人同情地说。 看来室田夫妇也不知道丈夫的住所,只知道他工作认真,常常出差,谁也没把他的住所当作一个问题。 祯子拉开椅子准备告辞。 寒暄过后,夫人那双柔和的眼睛对比自己年轻的祯子表示慰问。 “请您不必过分担心。说不定过不了几天鹈原先生就会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来到走廊上,空气骤然变冷,夫人在后面送他们。 祯子来到大门口,面对着夫人,毅然决然说道: “鹈原给府上照过相,今日亲眼拜见,令人怀念。” 夫人姿势优美地站着微微一笑,露出诧异的眼神,温柔地回答: “我不知道。这么说来,鹈原先生非常赞赏这座房子,自己也想造一座这样的住房。说不定照相是作为参考也未可知。” 祯子在此向她道别。夫人站着的地方,旁边的树丛中,万年青正伸展着叶子,那郁郁苍苍的深色渗透着冬天的寒冷。 离开室田家,祯子和本多沿着坡道走下来。 在这丘陵地带,身后是覆盖着白雪的山脉,前面可俯瞰金泽市的全景。云彩遮住了太阳,在暗淡的阳光下,可以看见远处内滩一带的海面,能登山脉像一条带子伸向大海。 “在室田先生那里没有多大收获。” 本多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皮鞋发出“咯噎,咯噎”的声音,走下坡来。 “是啊!”祯子心不在焉地眺望着远处的景色,一边走着。 “还是打听不到鹈原先生的住处。对方好像十分意外。” 本多忽然想起什么,抱歉地说道: “我不该当着您的面,提这样的问题。” “不,没事儿,你问了反而好。” 她对本多的关心,觉得很高兴。她望着走在前面的本多,仿佛他那宽宽的肩膀体现出他的善良。那天在上野车站给丈夫送行时,是他,对前去送行的自己表示新婚的祝贺。接着拿着小瓶威士忌先上了车。他万事都非常细心。祯子此刻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我本来也想问的,一时说不出口,您替我问了,真是帮了我大忙。” 她心中又一阵子骚动,丈夫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呢? “连比较亲密的室田夫妇都不知道,鹈原先生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本多的口吻不仅对祯子,也好像对自己提出疑问。祯子没有回答。沉默,在这场合就是她的回答。 “夫人,您终于问了室田太太关于那张照片的事。” 本多等待祯子和他走在一起说: “我在一旁听见了,当时不由地一怔,宝田家和您昨夜给我看的相片上房子完全一样。我还模糊,其实您早就注意到了。” “我一看到他家的房屋立刻想起来了。您瞧,不是和照片上的一样吗?”祯子说。 “看来,夫人您比我认真。不过,宝田太太的话似乎没有什么内容,也没有特殊的意义。” 是的,夫人的话是没有特殊的意义,问题在于这张照片的保存方法。照片夹在法律书中,另外还有一张农家的照片。如果有意义的话,这两张照片很不协调。 如果说,室田的房屋,是丈夫为了将来的美梦,拍下来作参考。那么,简陋的农家又做的什么梦呢?这两张照片夹在书里,完全相反类型的房屋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在丈夫心中同时存在着呢? 本多不知有什么看法,祯子想问他一下。 本多显然还记得。 “那张农家的照片嘛,不太清楚。或许是鹈原先生出差到什么地方,看到那民房有地方色彩,觉得挺稀罕才照下的。看来在他到任不久照的,瞧那照片也比较陈旧。” 本多的推测也有道理。 也许如此。难道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宪一还有许多风景照片都贴在照相册上,唯独这两张照片夹在书里。这是什么原因? 然而,祯子没有勇气向本多提出这个疑问。他毕竟是丈夫的同事,必须区别对待。丈夫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不愿向外扩散。这时,即使祯子没有自觉到,但她确实是鹈原宪一的妻子。 “下一步怎么办?” 本多突然站住,看了祯子一眼,祯子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躺在能登海岸上的尸体,也一直躺在祯子的心中,恐怕本多也放心不下。 “现在就去现场看看。”子回答。下了坡,在方才位置上看到的能登细长的山影看不见了。 本多看了一下手表。 “已经十二点多了,现在去现场,回来很晚了。” “可是,也不能不去啊!” “是的,要尽快地确认一下。尸体不是鹈原先生。” “谢谢。” “夫人,不管多么晚,我都在旅馆里等待结果。” 本多良雄说罢,凝视着祯子。这视线格外强烈,祯子感到有些狼狈,掉过脸去。 坡下,有三四个男女冷呵呵地缩着肩膀往上爬,传来电车的隆隆声。 祯子乘上十三点零五分从金泽站开往轮岛的列车出发了。 车厢很小,设备简陋,祯子独个儿坐在靠窗的座位。跟前有两位当地青年,在津幡下车前一直在谈论电影。 火车离开了干线后,在小站上频繁地停车。一会儿出现湖面,一会儿又靠近山麓。从地图上看,列车正在像拳头一样突出在海面的半岛上行驶。 列车行驶了一小时到达羽咋站。从这儿再换小电车去能登高滇,还要一个多小时。沿途海面忽隐忽现。 祯子看够了车窗外的景色,漫不经心地摊开在金泽车站买的地方报纸,金泽市妇女联合会干事会开会的标题映入眼帘。消息中有决议事项和出席干事的名单。其中室田佐知子的名字排在第三位。 室田佐知子高高的个儿,穿着和服的潇洒的姿影,细长的脸庞浮现在祯子的眼前。夫人喜欢做出柔和的笑脸经理的夫人肯定是当地的名流妇女。室田夫人在金泽地方是颇负盛名的。祯子想了解室田夫人的活动状况,把小小的消息连读了两遍。 在能登高洪站下车时,已经四点多了。冬日苦短,已接近黄昏了。 祯子走访高娃的警察分署,那建筑物比派出所销大一点。 巡查部长对祯子说: “接到金泽署电话,我们一直等待你来。尸体已暂时埋葬起来了。事先照了相,你先看看相片,还是先看看遗物?” “先看着照片吧。” 巡查部长拿出照片。祯子一阵心疼,闭上了眼睛。 “是这张。” 一听到巡查部长的声音,祯子“叭”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从头顶到脖子的部位的特写,鼻子和嘴巴都有黑色的斑点。 祯子默默地摇了摇头,用手绢捂住嘴,一阵恶心,额角上淌着汗。 老巡查向祯子一笑,赶紧把照片收拾起来。 “不是吗?那好。你大老远来看照片,既然不是你要找的人,那太好了。”巡查部长笑眯眯地说: “此人是服药后跳崖自杀的。这附近尽是些断崖绝壁,一年中总有三四起跳崖自杀的人。东寻访也因此成为自杀的名胜,名闻道选。看来,人喜欢从断崖投身自杀。可是我从高处往下看,吓得魂不附体,没有死的勇气。” 祯子只是点点头,话便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最近这儿又发现一个投崖自杀者,幸好立刻查明身份,被认领走了。这算是好的,永远查不出身份,才叫人作难哩。也许自杀者不愿意暴露身份。可是,对我们来说,这种不明身份的尸体,事后的回味总是不好的。” 祯子喝完一杯茶,走出警察分署。 高洪是渔村,走在街上鱼腥味扑鼻而来。祯子问当地人,断崖在什么地方,回答说在赤住,坐公共汽车约需二十分钟。 祯子上了公共汽车。一边是大海,一边是丘陵,公共汽车境蜒行驶。丘陵地带有一级一级的梯田,土质贫瘠。 赤住是有十五、六家半农半渔的村落。祯子走在道上,农妇们用好奇的眼光目送着她。 祯子走在通向断崖的道路,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太阳在封闭的云层中渐渐往下落。在荒凉的大海上投下了微弱的光影。 这一带只有岩石和干枯的草地。大海在远处怒涛汹涌。云层下面青灰色的海面掀起白色的波涛。只有阳光照着的地方,才落下微弱的光。 为什么自己要站在这里?祯子找不到合理的说明。她只是想在波涛汹涌的断崖上站一站。北陆地方阴郁的云层和黑沉沉的大海是她很早以前憧憬过的。 祯子凝视着黑沉沉的大海,仿佛丈夫就死在这大海里,丈夫躺在这汹涌的大海里,那深蓝色的海面很自然地引起她的错觉。 就她自己,伫立在这样的场所,眺望着北方的大海,这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丈夫,年轻的妻子在盘彷徨。自己多么无依无靠,多么可怜啊! 太阳落下去了,浓重的云越来越暗。大海一片漆黑,涛声高昂,巨风掠过海面。 祯子浑身冰凉,手脚冻僵了。她无意识地想起了一首学生时代读过的外国诗的一节。看吧,天空云彩飞舞,大海波涛汹涌。那高高的塔渐渐下沉,宛如砸开混浊的海面。那尖尖的塔尖刺破天空。天空现出一道裂缝,波涛透出红光。时间在窒息中过去。在远离尘世的呻吟中过去。这首诗在祯子心中翻来覆去吟读,她的眼睛凝视着暮色苍茫的大海的变化。 祯子身不由主地吟出一句诗文,落下了热泪。 —沿海的坟场大海中的坟墓火车抵达金泽站时,已是华灯初上了。站台上寒风刺骨。乘客缩着肩膀,向检票口走去。祯子的车厢在列车的尾部,她跟在乘客的后面行走,能登海岸的海潮味儿似乎还附着在身上。 车站的电钟指着九时三十分。电钟下就是检票口。人们排着长队,通过狭窄的通道后,向车站广场散去。 祯子的目光抓住乘客群中的一点。哎呀,她睁大了眼睛,多么熟悉的背影。她站住,向前张望,人们肩膀碰肩膀地向广场流去。 是大伯子吗?又圆又粗的脖子和宽阔的肩膀多么像丈夫宪一的哥哥鹈原宗太郎。 祯子加快脚步,出了检票口。 “您回来了!”她正面碰上前来迎接她的人。 “哎呀!” 原来是本多良雄谦逊地站在那里。祯子的视线依然移向刚才搜索的方向。那个人的姿影消失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了。 “您是不是特意来迎接我?”祯子将目光移向本多,远处的霓虹灯光落在他的肩膀上。 “我估计您会坐这趟车回来的,我想尽快地知道能登之行的结果。”本多耷拉下眼皮,辩解道。 “那真难为您了。”祯子向他鞠躬,心里还惦记着刚才那个姿影。 那人太像大伯子了,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大伯于不可能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情况怎样?”本多有所察觉问道。他问的是能登发现的尸体,祯子这才醒悟过来。 “不是的,完全是另外一个。”祯子想起照片上那个人,答道。 “不是吗?”本多松了口气,肩膀也耷拉下来了。“那太好了。这样,我可以放心了。” “真让您费心了。还特意来迎接我。” “不,这算不了什么……” 人群散尽了,只剩下祯子和本多。脚底下刮起了风。 “找个地方喝杯茶吧。”本多说,祯子也想喝点热的东西,跟在本多后面,走进车站前的简易餐厅。 “您累了吧?” 他们在桌子前对面坐下,本多交叉着手指问道。他的眼睛从正面注视祯子。祯子想起从室田家回来的路上,他的眼睛那复杂的神情,便掉过脸去,不去看他。 “那地方真让人吓一跳。”祯子平静地回答。 “听说,那地方是这个县最最封闭的地方。” “不过,去看一下,心里就踏实了。” “那是呵,有必要去确认一下是不是鹈原先生。” “你说得对,撇开此话不谈,这回能看到北国大海的风景,我感到很高兴,看来不会再去第二次。”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不谨慎,本多沉默了一会儿说: “是啊,正因为您放心了,才会有欣赏风景的心情。” 红茶端来了。祯子尝了一口,那热烫烫的甜味渗入了她的舌头。那寒冷的日本海空气的盐味似乎还沾在嘴唇上。 “您还没有吃饭吧?”本多抬起脸来问。 被他这么一说,祯子这才想起从早晨起一直没吃东西。能登的乡下没有东西可吃,在火车上又没有食欲。 “我不想吃东西。”祯子说。 “那会搞坏身体的,找一家饭店,吃点可口的东西,如何?” 本多客气地说,但他的眼神却是热切的。 “谢谢。回旅馆后再吃吧。” “是吗?” 本多说了一句,再也没有劝她,但他感到有些失望。 这么晚特意到车站来迎接她,刚才又看到他的眼神和表情,祯子领会了本多的心情。此时此刻,自己忧愁、心烦。当然,一起吃顿饭虽没什么,但那只会增加自己的烦愁。 两人走出餐厅,分了手。天色晚了,祯于上了出租汽车。本多迎着寒风为她送行,祯子觉得很过意不去。 回到旅馆,她精疲力竭,洗完澡,吃罢饭,立刻钻进被窝;尽管累,却睡不着。 第二天又去警察署,还是没有什么消息。 夜里,电话响了。 “是东京来的。”接线员说。 “喂,喂,是祯子吗?”是母亲的声音。 祯子脑海里浮起娘家放电话的地方。 “怎么样啦?” “还没有搞清楚。” 为了听清母亲的声音,祯子把听筒贴紧耳朵。 “是吗?那太烦人了。” “您那里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对了,你让我去调查一下宪一的过去,今天佐伯先生来告诉我了。” “是吗?” “都写在这儿。我在这儿说吧。学历是中途退学,立刻进了R商事公司。一九四二年应征入伍去了中国,战败两年后回到日本,第二年,向R商事公司辞职。一九五O年在警视厅当巡警,被分配到立川警察署……” “咙?”祯子不由地追问道: “他当过巡警?” “是的,我也吃了一惊,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丈夫鹈原宪一在立川署当过巡警。——祯子的眼前浮现出在公寓还未整理的! 旧书。全是法律书。 “当了一年半巡警后,进了A公司。就这些。这是佐伯先生调查后告诉我的,看来不会有差错。” “喂,喂,”母亲说,“后来我又问他,他说,据他所知,宪一没有男女关系。 佐伯先生是不会撒谎的。” “嗯。”祯子了解佐伯先生的为人。 母亲急促地说: “喂,喂,时间不多了。你还在那儿继续呆下去吗?” “哎,现在情况不明,再呆下去也没意思,我想过一两天回东京。” “那好,回来看看东京的情况。”母亲呼唤着女儿。 “嗯,就这么办。” “那边天气冷,别感冒了。” “没事儿。” “那我等你回来。”说着,母亲挂断了电话。 丈夫的经历弄明白了。使她感到意外的是,他曾经当过一年半巡警。丈夫从来也没有提起过,或许他并不喜欢他的履历。 然而,从他的藏书来看,完一似乎要在警界有所作为,从巡警步步高升,升到更高职位,为此他拼命学习,通过各种考试。这些法律书是作参考用的。 宪一为什么又放弃这一志向,也许他考虑到进A公司比当警察有出息。或许有人建议的也未可知。总之,进公司已六年,作为地方办事处主任,也算是晋升,因此,在A公司他不能算是失败者。 祯子想给大伯子家打个电话。刚才在车站见到的那个人很像大伯子。母亲来了电话,还了解了丈夫的履历,这些事总括起来使她拿定主意打一个电话。 给东京打电话,就像打市内电话,马上接通了。女佣立刻把嫂子叫来。嫂子的声音依然高昂如初: “哎呀,是祯子,你好!你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怎么样?宪一的情况弄清楚了吗?” “不,还没有。’”祯子回答。 “还没有?已经过了多少天啦?” 嫂子问。祯子回答后。嫂子说: “已经那么长时间了?这宪一究竟上哪儿去了?” 她还没有考虑到生死不明,听筒里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哥哥在家吗?”祯子问。 “他出差去京都了。两天前走的,他说办完事,也许去你那儿。”嫂子起劲地说。 祯子想,难道前天晚上在车站见到的那个人是大伯子吗?两天前出差去京都,到了晚上不可能来金泽的。 “他要是真的能去就好了。”嫂子明快地说。 “是啊,他要是能来,就帮了我大忙了。”祯子回答。 “你一个人胆怯,他去了,可以给你壮壮胆。公司里太忙了。” 又交谈了几句话,挂断了。 当夜,祯子感到疲乏。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祯子比平时起得晚,吃过早饭后,倚窗惘然若失地向城楼方向眺望,电话铃响了。 她认为是本多打来的,拿起电话一听。 “是份子吗?”大伯子鹈原宗太郎的声音,突然钻进了耳朵。 “啊2是哥哥吗?”祯子不由地惊叫了一声。 “你早,此刻我到了金泽,从京都转过来的。我打电话向A公司办事处问了你住的旅馆。” “是吗?那好。” “现在我去你那儿,可以吗?” “请。我等着您来。” 放下电话,祯子忽然心慌意乱起来。大伯子能来,这是很自然的,毋宁说,他来晚了。可是,大伯子一来,情况就不同了。自己一个人怎么也能对付过去,现在马上要考虑大伯子的住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 过了约三十分钟,鹈原宗太郎在女招待的带领下,那肥胖的身躯出现在祯子的房间里。 女招待提着大伯子的皮包进来。大伯子笑嘻嘻地脱掉了大衣,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 “您来得正好,哥哥,您这么忙,真不好意思。” 大伯子抱着膝盖回答: “本来早该来了,公司里实在太忙走不开。正好去京都出差,我赶紧把事情办完,立刻赶来了,现在刚到。” 大伯子脸上胡子拉碴,现出旅途的疲劳。 看来,前天晚上在车站见到那个人不是大伯子,一定是自己弄错了。——祯子想。 “让您受累了,真不好意思。” “祯子,你也够呛啊!” 大伯子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了烟。 “从那以后,宪一的情况怎样了?” “还是没搞清楚,这儿的本多先生到处在寻找。” “本多先生?他是谁?”大伯子吐了一口烟,问道。 “是宪一的后任,从东京来赴任不久。” “呵,是他。” “我忘了说了,昨夜嫂子在电话里说,说到您去京都出差,说不定会到这儿来。” “是吗?”也许被烟呛着了,大伯子眯起了眼睛,这一表情很像宪一。他又回到宪一的话题: “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没有,和本多先生商量后,报了警,但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前天听说在乡下发现一具自杀的尸体。我去看了,幸亏不是他。” 大伯子提高嗓门说:“自杀?那不可能,宪一没有自杀的理由,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的。”大伯子现出严峻的神情。 “他活着,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活着。” [book_title]大伯子的行动 宗太郎坐在祯子面前,表情开朗,坚持弟弟一定还沿着。 不能想象地会自杀。宪一没有自杀的理由。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的。鹈原宗太郎虽这样说,但并不能说服法子。 “他活着。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活着。” 他虽然有力地说,但没有内容。大伯子的口吻有点鲁莽,他确信他的弟弟一定活着,不会自杀。 他的坚信出于对骨肉之亲的爱,就像顽固老人。说不出什么道理。孩子默默地等待他的后话,却没有。 女招待端了茶来,祯子抬起头来说: “可是,事到如今宪一还没有露面,哥哥,你有什么线索吗?” 大伯子没有马上回答,伸手端起茶碗,吹了吹,答道: “我也没有什么线索,不过,他从孩提时代就是不紧不慢的。在娶你以前,有一次,他对我们什么话也不说,一个人去了九州,这一次,不一定去了什么地方,过些天,悄然回来了也未可知。” 大伯子喝了一口茶。 祯子默不作声。大伯子来金泽做什么?仅仅是为了担心弟弟,来看一看情况。 可是他的口吻没把宪一的安否当作一回事。还是在出差的途中顺便来玩玩,为了让祯子放心,随嘴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表示一下算不上安慰的关切? “公司办事处的人是怎么考虑的?” 大伯子察觉到祯子阴沉的神色,心里不能不有所感觉。 “大家都茫无头绪。在回东京以前一天,突然下落不明,简直像谜一样,公司里的人一筹莫展,也给本多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如果像大伯子说的那样,宪一心情反复无常,一时藏在什么地方,也不会那么多麻烦。这话不能直说,只能转弯抹角地反驳大伯子没有内容的话。 鹈原宗太郎默默地吸着烟,他那开朗的表情蒙上了少许的阴影。祯子想,自己的话还是顶撞了他。大伯子皱起眉头说: “总而言之…,宪一这小子真不像话。新婚才几天,让祯子操那么大的心。” 看来,大伯子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不,不,千万不要为我介意,可担心的倒是宪一的安否。哥哥,您说宪一没有理由自杀,这倒可以放心了。但还有别的可担心的事。”祯子瞅了宗太郎一眼。 “别的可担心的事?指什么?”大伯子问。 “是不是会受到别人的伤害?从目前毫无消息来看,有些不祥之兆。” 大伯子把烟头插进烟灰缸里,笑道;“这不可能。因为宪一没有被杀的理由。” 还是“没有理由”。他接着说: “如果是他杀,一定有怨恨或与金钱有关系。宪一不是那种招人怨恨的人。作为哥哥,我非常了解他的性格。他为人非常胆小,比我懦弱多了。” 宗太郎强调宪一软弱的性格。 “‘因此,怨恨之类是不能想象的,至于金钱,当时宪一是否掌握着公司的钱?” “不,好像没有。” “那么他也不会带很多的钱,因金钱被杀害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看来,祯子,你的担忧是杞人忧天。”大伯子努力说服她。 “我也愿意这样想,可是听警方说,发现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我的心乱极了,到能登乡下去看了一下。” 大伯子睁大了眼睛,凝视祯子说: “去能登?你去了能登了?” “是的,说是有一具三十五六岁自杀的男尸。我去看了一下,那是个陌生的人,当听到特征时,还以为是宪一。” “什么时候去的?” “十七日,很晚才回这儿,是在交通非常不便的海岸。” “在哪儿?” “在能登西海岸,高洪叶的尽头,在羽咋换乘公共汽车。” 大伯子似乎没有反应,重新掏出香烟点燃。 “你又有点神经过敏了,不要想过头了。” 他终于说出了意见。 “祯子,我以为你先回东京去吧。你与其在这儿多费神,还不如回东京等待消息。” “嗯,妈妈在电话里也这样说。” “是的,你回娘家,或者和你嫂子一起住一段日子。散散心,如何?” “嗯,我也这样想。” “那就这么办吧。”大伯子说。 祯子凝视大伯子的脸。 “哥哥,您怎么办呢?” “我吗?” 大伯子的表情不很明朗。 “我才来到这儿,想调查一下宪一的行踪,不过,公司工作很忙,在这儿也呆不长。” 调查?大伯子将用什么方法去调查?祯子想问他,但马上说不出口。她踌躇不前,是因为看到大伯子似乎对她有所顾忌。这时,电话铃响了。 “本多先生来了。”领班在电话里说。 “公司的本多先生来了,是宪一的后任,这次为宪一的事真让他操够了心。让他来吧?”祯子拿着听筒对大伯子说。 “他来得正是时候,我也想见他,向他道谢。”大伯子欠起身来,整理一下坐垫。 本多良雄照例是谦逊地走进屋来。他发现屋里有客人,迟疑了一下。 “这位是鹈原的哥哥。”祯子介绍道。 本多恭敬地屈膝向大伯子施礼。 “让您多多费心了。”鹈原宗太郎把手支在榻榻米上,向他道谢。 “您什么时候到的?”本多和大伯子面对面坐好。 “今早晨的快车,我曾打电话给资办事处,是他们告诉我祯子住的旅馆。”大伯子微微行礼。 “不用客气。您累了吧?是从东京直接来的?” “不,我出差去了京都,从那儿转过来的。” “大清早到,真够呛。” “嗯,不过,下了车,看了着早晨的金泽市,非常满意,我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真不愧为北国的古城。”大伯子街上香烟,对本多投以微笑。 “嗯…,?”本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朝祯子看了一眼,接着低下了头,也掏出了香烟。 两个男人客套了一番,初次见面,双方都感到局促。不知为什么,大伯子不提宪一的事,先站了起来。 “科干,我还有点事要办,傍晚再来。”大伯子说罢,向本多施了礼,走出房间,祯子送到他门口。 “那个姓本多的人规矩吗?”大伯子一边走,一边低声说。 祯子懂得大伯子的意思,心想,该回东京了。 “再见广大伯子晃动着他的肩膀,朝马路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祯子想起从能登回来的那晚上,在车站上看到那个人非常像大伯子,那人淹没在人海里,看不太清楚,但怎么看,都非常像。可是大伯子今早晨从京都来。那是错觉把! 回到房间里,本多扭扭捏捏,无所事事。 “是不是我的来访,得罪了你哥哥?’”说着,他眯起了眼睛。 “不,不,没有的事。哥哥还很感谢您哩,快别这样想。” “是吗?”本多哼了一声,还是有所介意。 本多个早晨来访,是来告诉祯子,总公司来了电话,迄今为止,鹈原宪一还没有任何消息。 “你哥哥到这儿来,是不是有什么线索?”本多问。 “没有。他也没有明确的想法。”祯子故意隐瞒大伯子说过的话。 “是吗?本多沉默了一会,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哥哥真的是今天早晨到的吗?” “呢?”祯子不由地瞅了本多一眼。 “我觉得你哥哥说的话有点儿奇怪。”本多有点脸红了。 “您指的什么事?”祯子若无其事地追问道。本多说: “我指的是,他到金泽后,失去街上闲逛。从京都来的快车早晨到站的只有一趟。从京都发车的《日本海号》是二十三点五十分,到金泽为五点五十六分。这时金泽天还没亮呢!” 祯子不由地一怔。 大伯子确是说从京都乘快车来的。在黎明前的街上闲逛,这话有点儿奇怪。他说的好像是在阳光灿烂的金泽。 大伯子不是从京都来的——祯子的直觉提醒了她。他一定听谁说过,从京都来的快车,早晨到达金泽。他一时蔬忽,没意识到冬天的早晨天还没亮呢。——看来,他说的假话。 祯子立刻想起,那天夜晚在金泽车站人群中那个酷似大伯子的人。那些人尽是从能登轮岛列车上下来的。宗太郎是和祯子乘同一列车来的,不过不在一个车厢里。 “本多先生,那天夜晚,我到达的时刻,是不是有东京或京都来的列车到达?” 祯子问。 本多脸上显现诧异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型时刻表。 “你是二十一点二十八分到的…”本多翻了两三页。 “没有。从东京上野发车的是十九点十二分,从京都发车的是十八点六分到达金泽。二十一点二十八分前后都没有列车到达。” 当天傍晚,本多向祯子报告有关大伯子鹈原宗太郎奇妙的行动。 “今天我在街上见到了你哥哥。他也许没有发现我,我看到他从一家奇妙的店铺出来。” “奇妙的店铺?祯子问道。 “如果在这儿常住的人,那也不奇怪。可是—…他从洗染店出来。” 洗染店?祯子感到意外。 “离那家店铺不远,还有另一家洗染后。我一直盯住他,你哥哥又进了那家店,马上又出来了。” “照这样子,他好像跑遍了全市的洗染店。” 祯子屏住呼吸,说不出话来当祯子听本多说,鹈原宗太郎在金泽市内的洗染店从这家转到那家,心中莫明其妙地起了波动。 “他找洗染后究竟有什么事呢?”祯子注视着本多的脸。 “弄不懂。”本多也显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夫人,您有没有线索?’ “一点儿没有。” 祯子理解本多提问的心情。宪一和他哥哥嫂子生活在一个家庭内。有外部无法窥知的特殊情况。大伯子无端走访洗染店的奇特行动,本多认为与此有关。 “你哥哥从东京来到金泽,突然去洗染店转悠,究竟有什么事呢?” 不是大伯子找洗染后有事,而是史一与洗染后有某种关系,大伯子是前去调查的。 “他是不是大洗染店打听鹈原先生的事?”本多表示相同的意见。 “我想是的,宪一在这儿呆了很长时间。” 宪一这两年来,在金泽工作。单身汉的他一定有衣服叫洗染店洗。可是,大伯子为何去调查? 如果有此必要,他应该对祯子说明,可他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去调查,又出于什么理由? “这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本多一阵子脸红,局促地说: “我以为你哥哥对鹈原先生的失踪,某种程度上是了解情况的。” 祯子不由地一怔,她认为本多的想法有道理。 大伯子离开东京并不容易,因为工作忙,当他得知弟弟下落不明后,也不能马上来金泽。而现在他却表示很乐观。那么他所以乐观一定有他特殊的根据。 大伯子来金泽后,非常活跃地在寻找这个根据。他说是出差京都后才转到这儿来的。其实他先秘密地去了能受方面调查情况,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他为什么要隐瞒呢?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行动告诉祯子呢? 他是宪一的哥哥,只有哥哥了解弟弟的一部分秘密。但他不愿意对弟弟的妻子祯子说。 祯子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低下头,低声说道: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吧。” “夫人!也许我的想法有点过分了,我没敢说。我们是不是到洗染店去问一问,你哥哥究竟有什么事要找洗染后。怎么样?” 祯子抬起脸说: “不’ 本多结结巴巴地说;“这样做,也许会招致对你哥哥的不信任。但事到如今,这并不重要。你哥哥去洗染店,如果和鹈原先生有关,我们也有必要知道。只是我们不要让你哥哥知道,偷偷地去问一问洗染后如何? 这也有道理,多亏本多的热心。大伯子找洗染店的事,或许跟丈夫的失踪有关。 “我跟您一起去。”祯子下定了决心说道。 “那好。”本多显露出放心的表情。 铺子在隔壁房间换上外出的服装,心想,本多和自己一样,也对大伯子的行动抱有疑念。这样看来,本多初次见到大伯子时,对他不抱好感。大伯子也同样。他曾在走廊上问侦子:“那个姓本多的人规矩吗?”当时,祯子很不高兴,她直觉地感到大伯子提问的意思,也看出他的眼神若有所指,因而想到赶紧回东京会。 与此同时,也意味着祯子的自信。本多用特殊的目光来看待她。他很自重,偶尔也有所表现,使得祯子不知所措。本多敏感地意识到大伯子的眼神。看来他也不喜欢大伯子。 两人出了旅馆,天已黑了。他们依然乘上绿色的小电车。奇妙的是,这绿色的电车已溶入祯子的日常生活中。 在下坡路中途的一个小站,本多祯子下车。 “我从这儿看见他的。” 本多在十字路口指了指那条横街,八拐角处数过去五六家,那后绣花灯光下挂着洗染后白色的把店后门前停着两辆自行车,上面驮着装洗理物的竹筐。 走进店堂,两个男子并排站在大桌子前,手里拿着大熨斗在烫衣服。 本多上去问,祯子站在他身后听。 “是的,今天白天确实有这样的人来问过。”看来像是老板的男子,放下熨斗,朝他俩看看,答道。桌上放着一堆熨平的白衬衣。 “他来问鹈原宪一先生的衣服有没有拿到这儿来洗。” “那么你们有没有接受他的衣服?”本多问。 “没有,为了慎重起见,我又查了查账本,没有接受过鹈原先生的上衣。” “上衣,什么意思?”本多反问道。 “他说大概只送来上衣,双排扣、深灰色。” 祯子想起丈夫去金泽时穿的正是深灰色上衣。 “可是,我们确实没有接受过,只能照实说,于是他就走了。” 洗染店老板又拿起熨斗的把手。 两人出了洗染店,面面相觑。 “鹈原先生为什么单单把上衣送洗染店呢?”本多迷惑不解地说。 “我也不明白。” 单把上衣送洗染店,那是异乎寻常的。为什么不把裤子一起送去洗呢?换了裤子,单单洗裤子,那倒是有的。而单单洗上衣,有点儿奇怪。 难道大伯子知道宪一的这个习惯? 祯子忽然想起,问道: “本多先生,你还记得鹈原最后离开办事处时,穿的什么颜色的上衣?” “是啊——”本多想了一会儿,说道: “是深灰色。他穿的是和我从东京来时同一套西服。” “是吗?” 这样看来,从那以后,宪一没有把上衣送洗染店也未可知。 “她在办事处时,一直穿着那套西服吗?” “是的。没错。”本多明快地答道。 那么,宪一是在失踪后把上衣送去洗染店的。只洗上衣,有什么理由呢?难道特别弄脏了?可是大伯子怎么会知道的呢? 现在只有一个假定,那就是宪一隐藏在金泽市某个地方,否则就没有理由单单把上衣送洗染店。 宪一为什么要默默地隐藏在市内呢?现在也可能隐藏在某个地方。最奇怪的是,大伯子在某种程度上了解他的情况。 本多带祯子又去了另一家洗染店。 “是的,确实有这么一位先生来查问,可是我们这里没接受过。”老板答道。 “再到另外一家找找看。”本多对祯子说。 “不,我看算了。” 祯子累了,她觉得再一家一家去找,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啊。”本多同情地望着祯子,说道: “那么在这一带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咖啡店就在对面。当份子要了咖啡后,把自己心里的事情说了出来。 “本多先生,我想明天乘火车回东京去。” “呕?”本多把咖啡杯拿在手中,眼睛注视着她。“您还是要回去阿。”说着,露出失望的神色。 祯子躲开他的视线。她要暂时离开金泽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本多的存在。 “不知不觉呆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回东京一趟,有些情况弄不明白。我想回去落实一下。” 这是她的真实心情。 本多默默地点点头。可是他依然是失望的表情,这使祯子感到有压力。 “那么你哥哥一起回去吗?”本多注视祯子的脸。 “不,我一个人回去,最多打个电话告诉他。” 这句话意味着她对大伯子不信任,或者说,她和大伯子是对立的。 也可能是本多了解她的意思,这才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这样也好。”本多谨慎地表示赞成。‘大伯子可能还要在金泽呆些时候。他逗留中的行动,我会写信告诉您的。” 本多直盯盯地凝视祯子的脸,好像发表“宣言”似地说道。 [book_title]前历 早晨,祯子乘火车到达上野车站。在金泽看惯了雪景的眼睛,对东京晴朗的天空、明媚的阳光照射下的马路和建筑物,感到特别新鲜。 她坐出租汽车回世田谷的娘家。母亲在大门口迎接她。 “我回来了。” “你辛苦了。”母亲注视祯子的脸,看到女儿瘦了,关切地问道: “那边很冷吧?” “嗯。 母亲掀起盖在暖炉上的被子,把火弄旺些。 “妈妈,还是这儿暖和。” 母亲以为金泽的寒冷一直附着在女儿身上。 从回廊玻璃门中射进来的阳光,照得榻榻米暖和和的。母亲去倒茶。 “我来。” 祯子站起来,母亲立刻阻止她。 “你坐下,你坐下!” 见到母亲疼爱自己的样子,祯子心里一阵子发热。 “还没有找到宪一的下落吗?”母亲和祯子面对面坐下,一半是担心,一半是恐惧,皱起了眉头说。 “是的,电话里我把大体情况都说了。” 祯子又把详细经过说了一遍,但她没有提到大伯子奇怪的行动。这不该让母亲知道。只说他去京都出差,顺便去了金泽。 “你在金泽见到了大伯子,真太好了。他们是兄弟。你在那儿不如他,他是个男人,或许很快会找到线索的。” 母亲听了祯子的话很高兴。她的解释是单纯的,她认为大伯子肯定比祯子更了解宪一。 “现在,宪—点儿也没有消息,报了警也不知道怎样了?这可怎么办?” 母亲避开不吉利的话,可是心里仍惦记着宪一的生死问题。 “大伯子说,宪一没事儿,一定还活着。”侦子搬出大伯子坚持宪一还活着的说法。 “那好啊,那好啊!”母亲的眼角上露出一丝微笑。她以为骨肉至亲的哥哥的看法一定没有错,同时,也希望祯子放心。 “那么,大伯子还留在金泽吗?”母亲问。 “嗯,是的。” “这样,也许会很快找到下落的,在大伯子回来之前,你沉住气等着吧!” 母亲一直对大伯子抱着希望。 祯子思忖,大伯子和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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