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雷普利游戏 [book_author]海史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5928 [book_dec]小说主人公雷普利此时表面上在法国安居乐业,其实暗地与黑道颇具瓜葛。他受德国黑帮所托,物色一名之前从未有前科的“普通人”来进行“两桩简单的谋杀”,好挑起意大利两派黑帮的内讧。雷普利看中了身患绝症、对人生本来就怀有种种灰色看法的乔纳森——他要用纤毫入微的心理暗示,让乔纳森渐渐自己一步步走进陷阱。事情果然如雷普利预料,但在整个进展过程中,不仅意外频仍、惊险不断,而且每个被卷入其中的人的心理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包括雷普利自己。这场“游戏”的历程,不仅揭开了温情的中产面纱背后的荒凉与怀疑,而且像海史密斯其他作品一样,拷问每个人物和读者内心对“正”与“邪”之间的灰色地带的认定,窥见人性深处的阴霾。……雷普利始终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在“无间道”中经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考验,带着“案底”逍遥法外。这个人物,是20世纪犯罪小说中最经典的人物之一,他的故事和心理历程,不仅在类型小说领域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模式,而且其文学价值对此后的小说,尤其是所谓黑色的“邪典小说”,影响深远。 [book_img]Z_10940.jpg [book_title]一 “根本没有完美的谋杀!”汤姆对里夫斯说,“那不过是室内游戏凭空想象出来的罢了。当然,你会说,还有好多破不了的谋杀案呢。但那不一样!”汤姆不耐烦了。他在巨大的壁炉前走来走去,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苗虽小小一团,却令人舒服。汤姆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儿自命不凡。但问题的关键是他帮不上忙,而且他早就告诉里夫斯了。 “是啊,没错。”里夫斯说。他坐在一把黄色丝质扶手椅上,瘦长的身躯向前弓着,两手交叉紧扣在膝间。他有张骨感的脸、浅棕色的短发、冷漠的灰眼睛——这张脸并不讨人喜欢,但若非那道五英寸长、从右边太阳穴横贯脸颊几乎到嘴边的伤疤,看上去还是相当英俊。那道疤比脸上其余部分略粉一些,看起来像是缝合得很糟糕,又好像压根就没缝合过。汤姆从未问起过那道疤,但里夫斯有一次主动提到说:“一个姑娘用她的小粉盒干的。你能想象吗?”(不,汤姆不能。)里夫斯当时给了汤姆一个忧伤短暂的微笑,汤姆记得,那是里夫斯为数不多的几次微笑。还有一次他说:“我被一匹马甩下来,被马镫拖了好几码。”这话是里夫斯对别人说的,但汤姆也在场。汤姆怀疑,那是在什么地方一场非常惨烈的打斗中被钝刀子割的。 现在,里夫斯想要汤姆给推荐个人,去干一两次“简单的谋杀”,或者顺便偷点东西,也是既保险又简单的小事。里夫斯从汉堡跑到维勒佩斯来找汤姆谈这事,他还打算待一晚,第二天去巴黎和别人谈这事,然后再回汉堡的家,如果谈不成,很可能再想其他办法。里夫斯以买卖赃物为主,但最近也涉足汉堡非法赌博圈,目前是要设法保护自己。防范什么呢?那些想插手他地盘的意大利骗子们吧。里夫斯认为,汉堡的一个黑手党爪牙被派来做探子,另外一个可能来自不同的家族。里夫斯希望干掉一个或一双闯入者,进而挫败黑手党进一步的企图,同时吸引汉堡警方对黑手党的注意,然后让警察去收拾残局,也就是说,把黑手党赶走。“这些汉堡兄弟可是正派人,”里夫斯曾兴奋地断言,“或许他们现在开的那几个私人赌场不合法,可夜总会并不违法,他们也没拿多么离谱的好处。这儿可不像拉斯维加斯,都被黑手党收买了,就在那些美国警察的鼻子底下!” 汤姆拿起拨火棍把火聚拢在一起,又放上一块劈砍整齐的三分之一的原木块。快六点了,很快就到喝一杯的时间了。干吗不现在就喝呢?“你想不想——” 安奈特太太,雷普利的管家,这会儿恰好从厨房来到客厅。“打扰了,先生们。您现在要喝点什么吗,汤姆先生?那位先生一直都没要什么茶。” “要啊,谢谢,安奈特太太。我正这么想呢。去请海洛伊丝太太和我们一起,好吗?”汤姆想让海洛伊丝来缓解一下气氛。他三点钟去奥利机场接里夫斯之前就对海洛伊丝说过,里夫斯要跟自己谈点事情,因此海洛伊丝整个下午不是在花园里闲逛,就是待在楼上。 “你不想,”里夫斯带着最后关头的急切与盼望说,“考虑一下自己亲自出马?你跟他们毫无瓜葛,你知道,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很安全,而且九万六千块钱,毕竟是不小的数目嘛。” 汤姆摇了摇头。“可我跟你有某种关系。”妈的,他只为里夫斯·迈诺特干过些小活儿,传递些偷来的小东西啦,或者把里夫斯藏着缩微胶卷这种小东西的牙膏从不知情的人那儿弄出来啦。“你以为,这次秘密行动我侥幸得手的胜算有多大?我也得保护自己的名声啊,你知道的。”汤姆说着就很想笑,同时却因真正的感受而心跳加快了,他站直了一些,心里清楚自己住的是多么奢华的房子,过的是怎样安稳的日子。德瓦特事件过去整整半年了,他躲过了那灭顶之灾,顶多只沾上了一点点嫌疑。如履薄冰,没错,但冰面并未破裂。汤姆陪着那位英国警探韦伯斯特和几个法医去了萨尔茨堡森林,那具被他说成是画家德瓦特的尸体,就是在那儿被他烧掉的。警察当时问他为什么要砸碎头盖骨,汤姆现在想起来依然不寒而栗,因为他想把那些上颌的牙砸碎再藏起来,下颌很容易就脱落了,被汤姆埋在远处。但那些上牙——有几颗已经被一个法医找到了,不过好在伦敦没有一个医生有德瓦特的牙科记录,德瓦特最近六年一直住在墨西哥(他们相信了)。“半是为了焚尸火化,也有点想让他归于尘土吧。”汤姆当时这样回答。那被烧毁的尸体是伯纳德的。是啊,想起拿着一块大石头砸向那被烧焦的头盖骨的骇人之举,汤姆还会像当时一样战栗不已。但他至少没杀伯纳德,伯纳德·塔夫茨是自杀的。 汤姆说道:“在你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你一定会找到能做这件事的人。” “是啊,他们都和我有瓜葛,都比你的嫌疑更大。唉,我认识的人都是大家知道的那种。”里夫斯的嗓音里有种难过的挫败感,“你认识很多体面人,汤姆,真正清白的人,无可指责的人。” 汤姆大笑。“你打算怎么弄到这种人?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疯了,里夫斯。” “不!你知道我的意思。某些人会为了钱做这件事,只是为了钱。他们不必非得是专家。我们可以为他准备好一切。弄得好像是众目睽睽之下被杀,就算被查问,那人看起来也显得——绝对做不出这种事。” 安奈特太太推着饮料小推车进来了。银制冰桶闪闪发光,推车在吱吱轻响。汤姆好几个星期来一直想给它上点油。他本来可以和里夫斯继续说笑的,因为上帝保佑,安奈特太太不懂英语。但汤姆厌倦了这个话题,很高兴被安奈特太太打断。安奈特太太六十多岁,来自一个诺曼底家族,容貌端正,身体结实,是仆人中的瑰宝。汤姆无法想象,丽影没有她还怎么运转。 不一会儿,海洛伊丝从花园回来了,里夫斯站起身来。海洛伊丝穿着粉红条纹的粗布喇叭裤,每道条纹下面都垂直印着“LEVI”的字样。她的长金发蓬松地摇荡着。汤姆看着火光在她发丝上闪耀,不禁想到:“跟我们刚才谈的事情相比,这是多么纯净啊!”可她头发上金色的闪光,还是让汤姆想到了钱。好吧,他未必真需要更多的钱,即使德瓦特的卖画所得,他从中拿到分成,那钱会很快告罄,因为没有存货了。但汤姆还从德瓦特艺术用品公司分成,这部分收入还会继续下去。然后就是他通过自己伪造的遗嘱继承的绿叶公司债券,收入并不太多,却在慢慢增长。再加上海洛伊丝父亲慷慨的贴补。用不着太贪婪。汤姆是讨厌杀人的,除非绝对必要。 “你们聊得好吗?”海洛伊丝用英语问道,优雅地坐在黄色沙发上。 “是的,谢谢你。”里夫斯说。 剩下的谈话用的是法语,因为海洛伊丝说英语有困难。里夫斯不太懂法语,但勉强能跟上,他们也没有谈什么重要的事:谈谈花园,谈谈温暖的冬天真的已经过去了,因为现在是三月初,水仙花正在开放。汤姆从推车上的小瓶子中拿起一个,为海洛伊丝倒上香槟。 “汉堡怎……怎么样?”海洛伊丝又大胆说起了英语,当里夫斯挣扎着从习惯了的法语中脱身出来时,汤姆从她眼里看出她很开心。 汉堡也不太冷,里夫斯还补上一句说自己也有个花园,他的“小房子”就在阿尔斯特岸边,也就是说他算是住在那种小河湾上,那儿好多人都有带花园和水景的房子,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有条小船。 汤姆知道海洛伊丝不喜欢里夫斯·迈诺特,也不信任他,里夫斯就是海洛伊丝希望汤姆避开的那种人。汤姆满意地想到,今晚自己可以老实地对海洛伊丝说,他拒绝了里夫斯提出的合作项目。海洛伊丝总是担心她父亲会说什么。她父亲雅克·普利松,是位家财万贯的制药商,戴高乐主义者,体面的法国精英人物。他完全不把汤姆放在眼里。“我父亲会不再支持我们的!”海洛伊丝经常警告汤姆,但汤姆知道,与抓住父亲给的补贴相比,她对他本人的安全更在意。据海洛伊丝说,父亲不断地威胁要中断这份补贴。她每周一次与双亲在尚蒂伊的家里共进午餐,通常是星期五。汤姆知道,假如她父亲对那份补贴苛刻一点,他们在丽影的生活就很难维持了。 今天的晚餐是勋章牛肉,前菜是冰洋蓟配安奈特太太的自制酱汁。海洛伊丝换了身淡蓝色的简装。汤姆觉得她应该已经知道,里夫斯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在三个人都回卧室休息之前,汤姆确保了里夫斯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停当,还问他早上几点让人把茶或咖啡送到房间里。八点,要咖啡,里夫斯说。里夫斯住在整套房左边的客房里,这一来他就得用海洛伊丝常用的那间浴室,不过安奈特太太已经把海洛伊丝的牙刷挪到了汤姆的浴室里。 “真高兴他明天就走了。他为什么那么紧张呢?”海洛伊丝一边刷牙一边问。 “他一直都很紧张。”汤姆关掉淋浴走出来,迅速用黄色大毛巾裹住自己。“那就是他消瘦的原因——很有可能哦。”他们现在说的是英语,因为海洛伊丝跟他说英语不会难为情。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汤姆想不起来了。什么时候?也许是五六年前吧。在罗马?通过里夫斯的一个什么朋友?汤姆太累了,无法深入思考,而且这也不是多要紧的事。他有五六个这样的熟人,很难说清都是在哪里认识的。 “他想要你做什么?” 汤姆揽住海洛伊丝的腰,压得她宽松的睡衣紧贴在身上。他吻了吻她凉爽的脸颊。“根本做不到的事。我拒绝了。你也能看出来,他很失望。” 那天晚上,有只猫头鹰,孤独的猫头鹰,在丽影后面公共林地的某片松林中叫唤。汤姆躺在床上思忖,左臂压在海洛伊丝颈下。她睡着了,呼吸变得缓慢轻柔。汤姆叹口气,继续思忖。但他的思路杂乱无章。多喝了第二杯咖啡让他睡不着,他回忆起一个月前在枫丹白露参加的一个聚会,为一位女士举行的非正式生日聚会。为谁呢?汤姆感兴趣的是她丈夫的名字,一个眼看就要到嘴边的英国人名。那个男人,东道主,三十出头,他们夫妇有个小儿子。那所房子是直上直下的三层楼,坐落在枫丹白露住宅区的一条街道上,后面有片小花园。那人是做画框的,正因为此汤姆才被佩里耶·戈蒂耶拖着去参加聚会。戈蒂耶在枫丹白露有家美术用品商店,汤姆在那儿买过画和笔。戈蒂耶当时说:“噢,跟我一起来吧,雷普利先生。带上你的妻子!他想要好多人去。他有点抑郁……不管怎么说吧,既然他是做画框的,你总会给他些生意做嘛。” 汤姆在黑暗中眨眨眼,头向后移了一点,以免睫毛碰到海洛伊丝的肩。他带着点不满和反感想起了一个高个儿金发英国男人,因为那天在厨房里,在那个铺着破烂漆布、装饰着十九世纪浅浮雕的油污铁皮天花板的阴暗厨房里,这个男人对汤姆说了句令他不快的话。那人——叫特洛布里奇,还是图克斯伯里来着?——几乎是以嘲笑的语气说:“噢,是啊,我听说过你。”汤姆对他说:“我是汤姆·雷普利,住在维勒佩斯。”汤姆本想问问他住在枫丹白露多久了,他以为一个有法国妻子的英国人也许会愿意结识一个住在附近的娶了法国妻子的美国人。可惜,汤姆的主动遭到了粗鲁对待。他的名字不是崔凡尼吗?金色的直发,更像荷兰人,不过反过来英国人也这么看荷兰人。 然而汤姆此刻想的却是戈蒂耶那天晚上后来说的话。“他有些抑郁。他并不想对你无礼。他得了一种血液病——我想是白血病吧。相当严重。你从他的房子上也能看出来,他的状况不是太好。”戈蒂耶有只黄绿色的玻璃眼,显然试图与真眼相配,结果却相当失败。他的那只假眼让人想起死猫的眼睛。人们尽量避免朝它看,可是眼睛却被它催眠般地吸引了。因此,戈蒂耶令人沮丧的话,再加上他的玻璃眼睛,给汤姆留下了强烈的死亡印象,让汤姆无法忘怀。 噢,是啊,我听说过你。这是不是意味着叫崔凡尼或别的什么名字的这个人认为,他得对伯纳德·塔夫茨的死,还有之前迪基·格林里夫的死负责呢?或者这个男人只是因为自己的病痛而想让每个人难受?他脾气不好,就像一直胃疼的那种人?现在汤姆想起崔凡尼的妻子了,一个并不漂亮但很有看头的女人,栗色头发,亲切开朗,聚会时在那个小起居室和厨房里来回忙活,努力招呼着没有几把椅子可坐的客人。 汤姆正在想的是:这个人会接受里夫斯提议的这项工作吗?汤姆突然想到一个接近崔凡尼的有趣方式。这是个对有所准备的人才会奏效的方式,不过这一次,准备已经做好了。崔凡尼非常担心自己的健康。汤姆的主意无非就是个恶作剧,一个让人讨厌的恶作剧,但谁让那人对他无礼来着。只要崔凡尼咨询他的医生,这个玩笑也许都撑不过一天。 汤姆被自己的点子迷住了,他轻轻从海洛伊丝身上抽回手,以免自己因控制大笑全身颤动而吵醒她。万一崔凡尼禁不住诱惑,像个战士一样执行了里夫斯的计划呢?是否值得一试?是的,因为汤姆又没有任何损失。崔凡尼也没有,照里夫斯所说,崔凡尼可能还会受益。里夫斯也会受益。不过还是让里夫斯去算计这些吧,因为在汤姆看来,里夫斯要做的这件事跟那些缩微胶卷一样不清不楚,想必与国际间谍活动有关。政府知道他们的间谍这些疯狂的举动吗?这些异想天开、近似疯子的人带着枪和缩微胶卷穿梭在布加勒斯特、莫斯科和华盛顿之间,他们那股子热情,不是跟投身于集邮或者刺探小型电动火车的秘密一样如痴如狂吗? [book_title]二 就这样,大概十天以后的三月二十二日,住在枫丹白露圣梅里街的乔纳森·崔凡尼,收到了好朋友阿兰·麦克尼尔的一封奇怪的信。阿兰是英国一家电子公司驻巴黎的代表,在派驻纽约之前写了这封信,而且,就在他去枫丹白露拜访过崔凡尼那天之后。乔纳森本来希望——毋宁说不希望——那是阿兰为乔纳森和西蒙娜给他开送行晚会而表示感谢的信,阿兰也的确写了几句感激的话,但下面这段话却让乔纳森疑惑顿生: 乔,听说有关你那血液老毛病的消息我十分震惊,即便现在我仍然希望它不是真的。我听说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任何一个朋友。你这样做非常高贵,可要朋友是做什么用的?你不要认为我们会躲着你,或者我们会因为你变得那么沮丧而不想见到你。你的朋友们(我就是一个)都在这儿呢——永远都在。可我这会儿写不出来我真正想说的话。几个月后我抽时间休个假,再见到你时我会做得更好些,所以,原谅我这些不当之辞吧。 阿兰这是在说什么啊?是他的医生佩里耶博士,对他的朋友们说了什么瞒着他的事吗?关于他不会活太长的事?佩里耶医生并未参加阿兰的那次聚会,可是佩里耶医生会对其他人说什么吗? 佩里耶医生对西蒙娜说的?而且西蒙娜也瞒着他? 乔纳森思考着这些可能性时,正是早上八点半,他站在花园里,穿着毛衣还觉得冷,手指上沾着泥土。他今天最好和佩里耶医生谈谈。和西蒙娜说没用,她会假装没这回事。“亲爱的,你在说些什么呀?”乔纳森可不敢肯定自己能分辨出来,她是不是在假装。 还有佩里耶医生——能相信他吗?佩里耶医生总是乐观向上,如果你得的是小毛病,这样挺好——他的乐观能让你觉得好了一半,甚至完全康复。可是乔纳森知道他得的不是什么小病。他得的是骨髓性白血病,特征是骨髓中的黄色物质过量。在过去的五年中,他每年至少输四次血。每次感到虚弱时,他就得去找自己的医生,或者去枫丹白露医院输血。佩里耶医生曾说过(巴黎的一位专家也这么说),迅速恶化的那一天总会到来,到时候输血就不会再有理想的效果了。乔纳森自己读过不少相关文献,他知道,目前还没有医生能治疗骨髓性白血病。一般说来,患者会在发病六到十二年之后死亡,甚至是六到八年。乔纳森的病正进入第六个年头。 乔纳森将叉子放回那个之前是户外厕所,现在当作工具棚的小砖房,然后走向后门的楼梯。他一只脚踏在第一节梯级上,将新鲜的清晨空气吸入胸腔,停下来想:“我还能享受多少个这样的早晨呢?”他记得,去年春天自己也这么想过。振作起来,他告诉自己,六年来不是一直有人认为他活不到三十五岁吗?乔纳森步伐坚定地登上八级铁楼梯,心里想着现在已是早晨八点五十二分了,他要在九点或几分钟后到店里去。 西蒙娜已经带乔治去幼儿园了,家里空荡荡的。乔纳森在水槽里用蔬菜刷子刷净了手,西蒙娜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不过他把刷子冲干净了。仅有的另外一个水槽在顶楼的浴室里。家里没有电话。他到店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佩里耶医生打电话。 乔纳森走到教区街后左转,然后走上与它垂直的萨布隆街。在他店里,乔纳森拨通了佩里耶的号码,他熟记在心里的。 护士说医生今天预约已满,乔纳森早有预料。 “可是我情况紧急,不能等太长时间。其实只是问个问题——但我必须见到他。” “你现在感觉虚弱吗,崔凡尼先生?” “是啊。”乔纳森立刻回答。 会面约定在中午十二点。这个时刻本身就蕴藏着某种厄运。 乔纳森是个画框商。他切割垫衬与玻璃,制作画框,为决定不下的顾客选择货架上的画框,偶尔,在拍卖行和废品商那儿买进旧画框时,也会千载难逢遇到一幅有意思的画作,一幅他可以清洁后放进橱窗里出售的画作。可惜制作画框并不是个有利可图的买卖,他只能勉强糊口。七年前他还有个合伙人,也是个英国人,来自曼彻斯特。他们两个在枫丹白露开了家古董店,主要是翻新和出售废旧物品。这家店没法养活两个人,罗伊就离开了,在巴黎附近什么地方找了个汽车修理的工作。之后不久,巴黎一位医生就对乔纳森说了与伦敦医生一样的话:“你有贫血倾向。你最好定期检查,如果不再做重活儿就更好了。”因此,乔纳森从买卖大衣柜和沙发,转向了买卖更轻便的画框和玻璃。与西蒙娜结婚之前,乔纳森告诉她自己可能活不过六年,因为就在他遇上西蒙娜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两位医生确认,他那周期性的虚弱,是骨髓性白血病造成的。 此刻,当乔纳森冷静地,非常冷静地开始这一天时,他觉得自己死后西蒙娜很可能会再嫁。西蒙娜每周有五个下午从两点半到四点半,在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一家鞋店工作。那里距离他们家步行即可。也就是去年乔治年龄够送法国幼儿园后,西蒙娜才开始这份工作的。他和西蒙娜需要她每周挣来的那两百法郎。可是一想到她的老板布里亚德,乔纳森就很恼火,那人有点好色,很可能会捏员工的屁股,而且毫无疑问会在放库存的后屋里碰运气。西蒙娜是已婚妇女,布里亚德很清楚,乔纳森以为这会阻止他得寸进尺,但他那种人,绝不会因此就善罢甘休的。西蒙娜根本不是个卖弄风骚的女人——实际上她有种奇怪的羞涩,似乎觉得自己对男人没有吸引力。恰恰是这一点吸引了乔纳森。在乔纳森看来,西蒙娜异常性感,虽然那种性感对普通男人来说也许并不显眼。那个四处猎艳的下流坯布里亚德,一定察觉了西蒙娜与众不同的魅力,甚至还想亲自品味一下,这一点尤其让乔纳森生气。西蒙娜并未讲过布里亚德多少事。只有一次,她提到这人企图勾引另外两个女员工。那天早晨,就在乔纳森给顾客展示一幅裱好的水彩画时,他突然想象着,西蒙娜在自己死后一段时间,会投进那个讨厌的布里亚德的怀抱,他毕竟是个单身汉,经济状况又好过乔纳森呀。荒唐!乔纳森想。西蒙娜厌恶布里亚德那一类的人。 “哦,很可爱!太好了!”那个身穿亮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把水彩画举到一臂远处说道。 乔纳森严肃瘦长的脸慢慢微笑起来,仿佛有颗属于他的小太阳,冲破乌云开始在他内心放射光芒。她是由衷地高兴!乔纳森不认识她——实际上,她正在观赏的那幅画是一位老妇人送来的,也许是她母亲吧。价格应该比他估计的多出二十法郎,因为画框与那位老妇人选好的不一样(乔纳森的存货有限),但乔纳森并未提到这一点,接受了原来商定的八十法郎。 顾客走后,乔纳森将一把扫帚放在木地板上,用掸子拂拭小小橱窗里的那三四幅画。他的店铺实在是很破旧啊,那天早晨乔纳森这么想着。没有一处刷了颜色,各种型号的画框倚在未粉刷的墙上,画框木材样品挂在天花板上,柜台上有本订货簿,一把尺子,几支铅笔。店铺后面立着一张长条木桌,乔纳森在那儿用辅锯箱、锯子和玻璃刀干活儿。也是在这张大桌子上,他小心摆放着一块块垫板,一大卷棕色纸,一卷卷细绳、金属丝,几罐胶水,几盒各种尺寸的钉子,桌子上方的墙上,是放刀和锤子的搁物架。大体上,乔纳森喜欢这种缺少商业性装饰的十九世纪氛围。他想让自己的商店看上去像是位好匠人在经营,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绝不要高价,准时交货,如果要晚了,他就用卡片或电话通知他的顾客。乔纳森发现,大家挺赞赏这种做法。 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给两幅小画装好画框,标上客户的名字,乔纳森用水槽里的冷水洗了手和脸,对着水龙头梳了梳头发,直起身来鼓起勇气,准备面对最坏的结果。佩里耶医生的办公室就在不远处的格兰德街上。乔纳森把门卡翻到下午两点半营业,锁好前门出发了。 乔纳森得在佩里耶医生的候诊室里等一会儿,房间里有盆病恹恹、灰扑扑的月桂。这植物从未开过花,既没有死掉,也从不生长,从不变化。乔纳森觉得自己跟这植物一样。虽然他努力地去想别的事情,眼睛却一次又一次被吸引过去。椭圆形桌子上有几本《巴黎竞赛》杂志,过期的,还被翻看过多次,但乔纳森发现它们比那盆月桂更让人沮丧。佩里耶医生也在枫丹白露的大医院工作呢,乔纳森提醒自己,否则的话,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在这种可怜的小地方工作的医生,相信他对生与死的判断,就显得太荒唐了。 护士过来叫他进去。 “噢,噢,有趣的病人来了,我最有趣的病人感觉如何?”佩里耶医生搓着手说道,然后将一只手伸向乔纳森。 乔纳森握住他的手。“我觉得相当好,谢谢你。不过那个结果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两个月前的检查。我想不是太有利吧?” 佩里耶医生一脸茫然,乔纳森专注地看着他。接着佩里耶医生微笑起来,草草修剪的胡须下露出泛黄的牙。 “你说不利是什么意思呢?你看过那份报告结果的。” “可是——你知道我在理解它们这方面不是专家——也许。” “可是我给你解释过——现在出了什么事?你又感觉虚弱了?” “其实没有,”乔纳森知道医生想脱身去吃午饭,于是飞快地说,“说实话吧,我的一个朋友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的情况很危险。也许我没多久可活了。我自然会认为,这个消息肯定来自你。” 佩里耶医生摇摇头,接着哈哈大笑,他像鸟儿一样四处踱步,又停下来把他瘦削的手臂轻轻搭在一个玻璃书柜上。“我亲爱的先生——首先,如果这消息是真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样不道德。第二,这不是真的,就上次检查结果来看。你今天想再做一次检查吗?今天下午晚一点去医院,也许我——” “不必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这是不是真的?你不会瞒着我吧?”乔纳森笑着说,“只是为了让我感觉好点儿?” “胡说!你觉得我是那样的医生吗?” 是的,乔纳森想着,直盯着佩里耶医生的眼睛。上帝保佑他,也许,对某些病例应该隐瞒,但乔纳森认为自己应当知道真相,因为他是那种能够直面现实的人。乔纳森咬住自己的下唇。他想,他可以去巴黎那家实验室,坚决要求再看一次专家莫索。他也可以在今天午饭时从西蒙娜那里问出点什么来。 佩里耶医生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的朋友——我不会问他是谁的!——不是搞错了就是不太够朋友,我觉得。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在感觉容易疲劳的时候告诉我,那才是最重要的……” 二十分钟后,乔纳森正登上自己家的前楼梯,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派和一条长长的面包。他用钥匙开门进屋,穿过客厅走进厨房。他闻到了煎土豆的味道,一股总是代表午饭而非晚饭,让人口水直流的味道,西蒙娜做的土豆条又细又长,不像英国薯条那样又短又粗。为什么他会突然想起英国薯条呢? 西蒙娜戴着围裙站在炉前,挥动着长长的餐叉。“嗨,乔。你迟了一会儿。” 乔纳森用一只手臂搂住她,亲亲她的脸颊,然后举起那个纸盒,向坐在桌前的乔治晃了晃,乔治低着长满金发的小脑袋,正在切割一个空玉米片盒做汽车。 “啊,蛋糕!哪种蛋糕?”乔治问。 “苹果。”乔纳森把盒子放在桌上。 午餐每人有一块小小的牛排,美味的炸土豆,蔬菜沙拉。 “布里亚德要开始盘点了,”西蒙娜说,“夏天的货下个星期就来了,所以他想在周五和周六搞一次特卖。今晚我可能会晚一点儿。” 她把苹果派放在石棉板上加热。乔纳森不耐烦地等着乔治到起居室去,他的许多玩具都在那儿,或者出去到花园里玩儿。当乔治终于走开时,乔纳森说: “今天我收到阿兰一封可笑的信。” “阿兰?怎么可笑呢?” “他就在去纽约之前写的。好像他听说——”他应该给她看阿兰的信吗?她的英文阅读已经足够好了。乔纳森决心说下去。“他不知在哪儿听说我身体更糟了,眼看要不行了——类似的话。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乔纳森注视着她的眼睛。 西蒙娜看起来真的受惊了。“啊,不会吧,乔。我怎么会听说——除非你告诉我?” “我刚才和佩里耶医生谈过了。所以回来晚了。佩里耶说他不认为病情有什么变化,可你也知道佩里耶那个人!”乔纳森微笑着,仍然焦急地注视着西蒙娜,“噢,信在这儿。”他说着从后衣袋里抽出那封信,把那段话翻译了出来。 “我的天啊!——那么,他是从哪儿听说的?” “是啊,问题就在这儿。我会写信问他的。你觉得呢?”乔纳森又微笑起来,一个更真实的微笑。他确信西蒙娜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乔纳森端着第二杯咖啡走进那间方正的小起居室,乔治此刻正拿着他剪好的东西,趴在那儿的地板上。乔纳森在写字台前坐下,它总让他感觉自己是个巨人。这是张相当讲究的法式写字台,是西蒙娜家送的礼物。乔纳森在上面写字时,总小心翼翼地不敢太用力。他给纽约客酒店的阿兰·麦克尼尔写了一封航空信。信的开头十分轻松,然后是第二段: 你信中谈到那个(和我有关)令你震惊的消息,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我感觉很好,但今天早晨和我这儿的医生谈了谈,看看他是不是会告诉我事情的全部。他说并不知道我病情变糟的说法是怎么回事。所以亲爱的阿兰,让我好奇的是,你从哪儿听说这个消息的?你能不能尽快写信给我?这似乎是个误会。我很乐意忘掉它,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这事的。 他在去商店的路上,将这封信投入了一个黄色邮筒。收到阿兰回信可能需要一个星期。 那天下午,乔纳森沿着钢尺边缘拉动他的切割刀时,手像从前一样稳定。他想着自己的信,也许今晚,也许明早,就会到达奥利机场吧。他又想到自己的年龄,三十四岁,如果真的几个月后就死掉,他能做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怜啊。他是生了个儿子,不能说没意义,可又算不上什么特别值得表扬的成就。他不会给西蒙娜留下多少生活保障。如果他曾经给她带来过什么,那就是跟他结婚稍稍拉低了她的生活水平。她的父亲只是个煤炭商,但多少年来还是积攒了些资本,比如一辆汽车,像样的家具,能让一家人过得舒舒服服。六七月份他们可以去南方租别墅度假,去年她家还付了一个月的租金,让乔纳森和西蒙娜可以带乔治去玩儿。乔纳森过得也没有他哥哥菲利普好,菲利普比他大两岁,虽然看上去身体更弱,一直都是性格沉闷、埋头苦干的那种类型。现在菲利普是布里斯托大学的人类学教授,虽不算杰出,却也是个可靠的好男人,事业稳定,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乔纳森的母亲,现在守寡,与她的兄嫂在牛津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照料着那里的一个大花园,负责购物与烹饪。乔纳森觉得自己是家族里的失败者,无论身体还是工作,都不怎么样。他最初想当演员,十八岁时他曾去一个戏剧学校待过两年。他自认为他的长相做演员蛮不错,大鼻子和阔嘴并不太英俊,但也好看得足够扮演浪漫剧里的角色了,而且也够沉稳,可以演些更厚重的角色。真是白日做梦啊!在他游荡于伦敦和曼彻斯特各个剧院的三年里,他差点连两个跑龙套的角色都没搞到——他一直靠打零工养活自己,甚至给一个兽医做过助手。“你那么大个子,却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一位导演曾这样对他说。后来,乔纳森为一个古董商打零工,觉得自己也许会喜欢这种古董生意。他从老板安德鲁·莫特那里学到了能学的一切,然后就与他的死党罗伊·约翰逊一起搬到法国来,罗伊虽说知识有限,却也对买卖旧货开家古董商店充满热情。乔纳森记得他那时的梦想,在新的国度,在法兰西冒险,获得荣耀、自由、成功。可惜,他并没有成功,一个接一个文雅高贵的情妇,成群结队的波希米亚朋友,或者乔纳森想象中存在但可能并不存在的某个法国阶层——这一切全都没有发生,乔纳森还是走得踉踉跄跄,与他拼命找戏演,努力养活自己的时候真没什么两样。 乔纳森觉得,自己整个生活中唯一成功的事情,就是和西蒙娜结婚。知道生病的消息就在他遇到西蒙娜·福萨蒂耶的那个月,开始感到莫名的虚弱时他还浪漫地以为,那也许是因为自己陷入了爱河。然而额外休息并未改变这种虚弱,还在内穆尔大街晕倒过一次,他就去看了医生——枫丹白露的佩里耶医生怀疑是血液问题,让他去看巴黎的莫索医生。莫索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在两天的检查后确诊他得了骨髓性白血病,还说他可能只剩六到八年的寿命,幸运的话还能延长到十二年。他还会出现脾脏肿大,实际上当时这症状已经出现了,只是乔纳森没有注意而已。因此,乔纳森对西蒙娜的求婚就成了同时宣布爱与死的尴尬演讲。这足以吓跑大多数年轻女子了,或是让她们说自己需要时间考虑一下。西蒙娜却说了好,她也爱他。“重要的是爱,不是时间的长短。”西蒙娜说。没有丝毫算计——乔纳森本来以为法国人,或者说所有的拉丁族裔吧,都精于算计呢。西蒙娜说她已经告诉了自己家人。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相识仅仅两周之后。乔纳森觉得,自己突然进入了一个比以往所知的任何世界都更安全的世界。爱,真正的、并不只是浪漫的爱,他以前从未得到过的爱,奇迹般地解救了他。他觉得,这爱以某种方式将他从死亡中解救出来了,但他也明白,其实是这爱赶走了死亡的恐怖。还有六年,巴黎的莫索医生已经预言。也许吧,乔纳森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必须再去拜访一下巴黎的莫索医生,他想。三年前,乔纳森在巴黎一家医院由莫索医生指导做了一次大换血。这种治疗方法被称为Vincainestine,其理念,或者说希望,是让过量的白细胞和伴随的黄色物质不会在血液中重现。可是,过量的黄色物质在大约八个月后又出现了。 在与莫索医生约定之前,乔纳森还是想等待阿兰·麦克尼尔的来信。阿兰一定会马上回信,乔纳森肯定。阿兰是可以信赖的。 离开自己的商店之前,乔纳森向它那狄更斯式的周遭投以绝望的一瞥。这里并非真有多脏,只是墙壁需要重新粉刷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努把力,把这里打扮得整齐漂亮些,提高收费,像许多画框商那样,把喷漆铜框的价格涨一大截?乔纳森畏缩不前。他不是那种人。 那天是星期三。星期五,乔纳森正弯腰对付一个螺丝钉,这螺丝钉特别顽固,钉在那橡木框上大概有一百五十年了,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向他的老虎钳屈服。拧着拧着他突然扔掉钳子,想找地方坐下。他找到了靠墙的一个木箱子。但他刚坐下就又站了起来,到水槽边洗了把脸,尽他所能地弯下腰。大约五分钟后,晕眩过去了。到午饭时他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这种情况每两三个月就会来一次,乔纳森很庆幸不是在大街上发生的。 星期二,在他寄信给阿兰后六天,他收到了从纽约客酒店寄来的信。 亲爱的乔: 相信我,听说你跟医生谈过了而且有好消息,我非常高兴!对我说你情况危急的那个人有点秃顶,留着胡子,有只玻璃眼,大概四十出头。他看起来真的很担心,也许你不该太怪罪他的,他可能也是从别的什么人那儿听来的吧。 我喜欢这个地方,真希望你和西蒙娜能来这儿,尤其是,我可以报销…… 周六,三月二十五日 阿兰说的那个人是佩里耶·戈蒂耶,在格兰德街有家美术用品商店。他并不是乔纳森的朋友,熟人而已。戈蒂耶经常把他店里的顾客介绍到乔纳森店里来装画框。戈蒂耶那天晚上参加了阿兰的告别派对,乔纳森清楚地记得,他一定是后来对阿兰说的。毫无疑问,戈蒂耶这么说是不怀好意。乔纳森只是有点惊讶,戈蒂耶竟然也知道他有血液病。尽管乔纳森知道这件事早晚会传开。乔纳森觉得,现在要做的就是跟戈蒂耶谈谈,问问他到底从哪儿听说的。 现在是早上八点五十分,乔纳森之前一直在等邮差,前一天早晨也是一样。他有种冲动,想直接找上戈蒂耶的门去,但又觉得这会显得忧心忡忡,有失体面,他最好先去店里照常营业,弄清状况再说。 因为来了三四位顾客,乔纳森直到十点二十五分才有空闲。他把时间卡留在门玻璃上,说明会在十一点再营业。 乔纳森走进那家美术用品商店时,戈蒂耶正忙着招呼两位女主顾。乔纳森假装在画笔架间浏览,直到戈蒂耶空闲下来。他说道: “戈蒂耶先生!怎么样啊?”乔纳森伸出一只手。 戈蒂耶两手握住乔纳森的手,微笑着。“你呢,我的朋友?” “相当好,谢谢你……请听我说,我不想占用你的时间——但有点事我想问问你。” “哦?什么事?” 乔纳森示意戈蒂耶远离那扇随时会开的大门。这个小店里并无太多地方可站。“我听一位朋友说——我的朋友阿兰,你记得吧?那个英国人。就在几周前我家的那个派对上。” “记得!你的朋友,英国人阿兰。”戈蒂耶回忆着,看上去很认真的样子。 乔纳森努力避免去注视戈蒂耶的假眼,将目光只集中于另一只眼。“哦,你好像告诉阿兰,你听说我病得很重,可能不会活太久了。” 戈蒂耶温和的脸严肃起来。他点点头。“是的,先生,我确实听说了。我希望那不是真的。我记得阿兰,因为你给我介绍时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以为他知道呢。也许我应该什么都不说。很抱歉,这也许不太合适。我还以为你——用英国人的方式——在假装若无其事呢。” “没那么严重,戈蒂耶先生,因为据我所知,这不是真的!我刚刚和我的医生谈过。可是——” “啊,太好了!噢,那就不一样了!听到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崔凡尼先生!哈哈!”佩里耶·戈蒂耶爆发出一声大笑,似乎一个鬼魂已被埋葬,不单是乔纳森,就连他自己也活了过来。 “可我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的。谁告诉你我病重的呢?” “啊——是!”戈蒂耶用一根手指按着嘴唇,思考着。“是谁呢?一个男人。是的——当然!”他想起来了,但停顿了一下。 乔纳森等待着。 “但我记得他说他不太确定。他说他也是听说的。一种无法治愈的血液病,他是这么说的。” 乔纳森又感到一阵焦虑,就像过去一周来好几次体会到的那样。他舔了舔嘴唇。“到底是谁呢?他是怎么听说的?他没有说吗?” 戈蒂耶又犹豫了。“既然不是真的——我们不是应该最好忘记它吗?” “是你很了解的人吗?” “不!一点也不了解,我向你保证。” “一位顾客?” “是的,是的。一个好人,一位绅士。但既然他不太确定——说真的,先生,您不该心怀不满,虽然我能理解您对这样的议论会是多么厌恶。” “这就引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这位绅士是怎么听说我病得很重的。”乔纳森继续追问,但此刻面带微笑。 “是啊,一点不错。呃,关键是,它不是真的。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乔纳森看出戈蒂耶摆出了法国人的礼貌,他不愿意得罪顾客,还有——意料之中的——不喜欢谈论死亡这个话题。“你说得对,那才是最重要的。”乔纳森与戈蒂耶握手,两个人此时都微笑着,互相道别。 那天午饭时,西蒙娜问乔纳森是否收到了阿兰的回信。乔纳森说收到了。 “是戈蒂耶对阿兰说的。” “戈蒂耶?那个美术用品商店的人?” “是的。”乔纳森在喝咖啡,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乔治去外面花园玩了。“今天早上我去找了戈蒂耶,问他从哪儿听说的。他说从一个顾客那儿。一个男人——真可笑,不是吗?戈蒂耶不想告诉我是谁,我也不能当真责备他。这当然是个误会,戈蒂耶也承认。” “可这太让人震惊了。”西蒙娜说。 乔纳森笑了,他知道西蒙娜并未真正受惊,因为她知道佩里耶医生已经给了他相当好的消息。“就像我们英国人常说的,切不可把鼹鼠丘当作高山。” 接下来那一周,乔纳森在格兰德大街偶然碰到了佩里耶医生,医生正赶在兴业银行十二点关门前匆匆往里走,看到乔纳森却停下来问他感觉如何。 “相当好,谢谢您。”乔纳森说着,还想着一百码之外,他要买马桶疏通器的那家商店也很快要关门了。 “崔凡尼先生——”佩里耶医生一只手放在银行大门的把手上面。他离开门口,凑近了乔纳森。“关于我们那天讨论的事——像你这种状况,没有哪个医生能十拿九稳,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认为,我在向你保证你是百分百健康的,会长期免疫。你知道你自己——” “噢,我不会那么想的!”乔纳森打断了他。 “那么你明白了。”佩里耶医生微笑着说完,立刻冲进了银行。 乔纳森小跑着去买疏通器。是厨房的水槽堵了,不是厕所,他想起来了,西蒙娜几个月前把家里的疏通器借给了邻居。乔纳森又想起了佩里耶医生说的话。他是不是从上次检查中知道了些什么,怀疑着什么,发现了某种不能完全确定因此不能告诉他的状况呢? 在杂货店门口,乔纳森碰到一个笑眯眯的黑发女孩正在锁门,扭动着外面的门把手。 “很抱歉。现在十二点过五分了。”她说。 * * * (1) 意为小题大作,反应过激。 [book_title]三 三月的最后一周里,汤姆忙于给海洛伊丝画一幅平躺在黄色缎面沙发上的全身像。海洛伊丝很少同意给他当模特。但好在沙发一动不动,汤姆也就心满意足地把它画上了。他还画了七八张海洛伊丝的速写,她左手撑着头,右手放在一本巨大的画册上。他留下了最好的两张,其余的扔掉了。 里夫斯·迈诺特给他写来一封信,问汤姆是否想出了有用的主意——里夫斯的意思是想到了某个人。这封信是在汤姆与戈蒂耶谈话几天后到的,汤姆经常从他那儿买颜料。汤姆给里夫斯回信说:“正在努力想,不过你也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办,如果你有的话。”“正在努力想”只是客套话,甚至是谎话,就像许多为了润滑社会交往齿轮的句子一样,像埃米莉·波斯特(1)会说的那种。里夫斯几乎没有给丽影别墅的生活带来多少油水,实际上,里夫斯为汤姆偶尔做中间人和销赃者付的钱,连付他的干洗账单都不够,但是保持友好关系绝无坏处。里夫斯给汤姆弄过一张假护照,还及时送到巴黎给他,让他来得及保住德瓦特的生意。没准儿哪一天,汤姆又会需要里夫斯呢。 但乔纳森·崔凡尼那桩事,对汤姆来说只不过是个游戏罢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里夫斯的赌场利润。汤姆碰巧不喜欢赌博,也瞧不起那些完全或部分以此为生的人。那不就是拉皮条嘛。汤姆捉弄崔凡尼是出于好奇,也是因为崔凡尼曾经讥笑过他——还因为汤姆想看看自己这样胡乱射击会不会歪打正着,让乔纳森·崔凡尼,这个在汤姆看来一本正经、自以为是的人,不安一阵子。然后,里夫斯就可以端出他的诱饵了,当然要用崔凡尼活不长这件事,来个一箭穿心。汤姆不太相信崔凡尼会上钩,但搞得他一段时间心神不宁,那是十拿九稳。只可惜汤姆猜不到这谣言要花多久才能传到乔纳森·崔凡尼的耳朵里。戈蒂耶倒是足够八卦,可就算戈蒂耶告诉了两三个人,也不一定会有一个敢跟崔凡尼本人提起这个话题。 因此,汤姆虽然像平常一样忙于作画,春耕,进行德国与法国文学研究(现在读到席勒和莫里哀了),加上还要当监工,有三个泥瓦匠要在别墅后院草坪的右边盖一间温室——却还是计算着过去的天数,想象着三月中旬那个下午之后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当时他对戈蒂耶说,他听说崔凡尼快要死了。戈蒂耶不大可能会直接对崔凡尼说,除非他们俩比汤姆想的更亲近。戈蒂耶更有可能把这事告诉别人。汤姆相信(他确信这是事实),有人可能死到临头了,这话题对每个人来说都很有吸引力。 汤姆每两周去一趟枫丹白露,枫丹白露距离维勒佩斯大约十二英里。购物、干洗麂皮大衣、买收音机电池和安奈特太太烹饪需要的稀罕东西,枫丹白露都比莫雷方便。乔纳森·崔凡尼店里有部电话,汤姆已经在号码簿里查到了,但很明显电话不在圣梅里街他的家里。汤姆一直想查到他家的门牌号码,但他觉得自己看到那房子就能认出来。临近三月末时,汤姆有些急于再见到崔凡尼了——当然是以远观为好。一个星期五的早晨,他去了一趟枫丹白露,在路上买了两个赤陶圆花盆。把东西放进雷诺旅行车的后备厢之后,汤姆就走向了崔凡尼商店所在的萨布隆大街,此时接近中午。 崔凡尼的商店看起来需要粉刷,显得有点压抑,汤姆觉得它活像老人开的店。汤姆从来没光顾过崔凡尼的店铺,因为莫雷就有家很好的画框店,离汤姆更近。这家小店门上方的木头上有褪色的红色字母,拼成“镶框”的字样,它夹在一排洗衣店、补鞋店、小旅行社当中——门开在左边,右边的方形橱窗里摆着杂七杂八的画框,还有两三幅贴着手写价签的画作。汤姆悠闲地穿过街道,扫视那店铺,看到崔凡尼那北欧人似的高大身影站在柜台后面,离自己约有二十英尺远。崔凡尼正在向一个男人展示一截画框,一边用手掌拍打它,一边说着话。这时,崔凡尼瞥了眼橱窗,看了汤姆一秒钟,又继续与顾客交谈,表情并无变化。 汤姆继续漫步着,崔凡尼没有认出他来,汤姆感觉是这样。汤姆右拐走上法兰西大街,这是枫丹白露仅次于主街的第二条要道。他一直走到圣梅里街,然后向右拐。崔凡尼的家是在左边吗?不,右边。 是的,就在那儿,那栋看上去狭窄逼仄的灰色房子,门前阶上是单薄的黑色栏杆。台阶两边的一小片地方砌着水泥,没有一盆花来消减这种荒凉的感觉。但是它有个后花园,汤姆想起来了。几扇窗户虽然清洁光亮,却露出了后面松松垮垮的窗帘。是的,这就是二月那个晚上他应戈蒂耶之邀来过的地方。屋子左侧有条狭窄的过道,一定是通往后面花园的。一只绿色的塑料垃圾桶立在花园锁着的铁门前,汤姆想,崔凡尼一家通常应该从厨房后门进入花园,汤姆记得厨房有个后门。 汤姆在街道另一边慢慢地走着,但又小心不让人觉得他像是在闲荡,因为他拿不准那位妻子或别的什么人,此刻会不会从窗子里往外面看。 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要买吗?对了,锌白。他的锌白快用完了。买这个就得去找戈蒂耶,那个美术用品商。汤姆加快了脚步,感到很庆幸,因为他真的需要买锌白,这样他走进戈蒂耶商店就是为了办正事,与此同时又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戈蒂耶一个人在店里。 “早上好(2),戈蒂耶先生!”汤姆说。 “早上好,黎普利先生!(3)”戈蒂耶微笑着回答,“你好吗?” “非常好,谢谢,你呢?——我发现我需要买一些锌白。” “锌白。”戈蒂耶从靠墙的柜子上拉出一个抽屉。“给你。你喜欢伦勃朗牌的,我记得。” 的确如此。德瓦特牌的锌白和德瓦特的其它颜料也可以用,包装管标签上有德瓦特黑色粗体、向下倾斜的签名。可是汤姆不想在家画画时,每次伸手去拿颜料都让德瓦特这个名字映入眼帘。汤姆付过钱,就在戈蒂耶递给他找零和装着锌白的小袋子时,戈蒂耶说: “啊,黎普利先生,你记得崔凡尼先生,圣梅里街那个画框匠吗?” “当然记得。”一直琢磨着怎么提起崔凡尼的汤姆说道。 “哦,你听说的那个谣言,说他很快要死了,根本不是真的。”戈蒂耶微笑着。 “不是?噢,太好了!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是啊。崔凡尼都去看了他的医生。我想他有点不安吧。谁能不这样呢,嗯?哈—哈!不过,你那天说是有人告诉你的,对吗,黎普利先生?” “是的。二月份派对上的一个人。崔凡尼夫人的生日派对。因此我以为那是真的,而且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你明白的。” 戈蒂耶看上去若有所思。 “你对崔凡尼先生说了?” “没有——没有。可我有天晚上,这个月在崔凡尼家的另一个晚上,对他最好的朋友说了。很显然,他告诉了崔凡尼先生。这些事情都是怎么传开的呀!” “他最好的朋友?”汤姆摆出一副无知的表情问道。 “一个英国人。叫什么阿兰吧。他第二天要去美国。可是——你还记得是谁告诉你的吗,黎普利先生?” 汤姆缓缓地摇头。“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就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那天晚上人那么多。” “因为——”戈蒂耶凑近一些低声说,好像还有别人在场似的,“崔凡尼先生问我,你瞧,是谁告诉我的。当然了,我没说是你。这些事会引起误会。我不想让你卷入麻烦。哈!”戈蒂耶亮闪闪的玻璃眼里没有笑意,却大胆地盯着汤姆,仿佛那只眼睛后面有个不一样的大脑,一种计算机式的大脑,只要有人启动程序,立刻就能洞察一切。 “谢谢你这么做,因为对别人的健康发表不实评论可不太好,对吗?”汤姆此刻咧嘴一笑,准备离开,但又加了一句:“可是崔凡尼先生的确有血液病,你不是说了吗?” “那倒是。我想是骨髓性白血病。但这种病并未让他丧命。他有一次告诉我,他得这病已经好些年了。” 汤姆点点头。“无论如何,他没有危险我很高兴。回头见,戈蒂耶先生。非常感谢。” 汤姆向自己汽车的方向走去。在崔凡尼向医生咨询之前,震惊虽然只能持续几个小时,但至少会给他的自信留下一道小小的裂痕。有几个人会相信这消息,也许崔凡尼自己也会相信,他活不过几个星期了。因为这种可能性对于一个有崔凡尼这种病的人来说,并不是毫无可能。可惜,崔凡尼现在已经放心了,但这道小小的裂痕也许就是里夫斯需要的全部。现在游戏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了。崔凡尼很可能会对里夫斯说不。那样一来,游戏就到此结束。换句话说,里夫斯去找他,当然会当他是大限已至。如果到时候崔凡尼动摇了,那该多么有趣啊。那一天,汤姆与海洛伊丝及她的巴黎朋友诺艾尔(她打算留下来过夜)吃过午饭后,离开两位女士,用他的打字机给里夫斯写了封信。 亲爱的里夫斯: 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倒有个主意。他的名字叫乔纳森·崔凡尼,三十出头,英国人,一个画框匠,娶了位法国女人,有个小儿子。[汤姆将崔凡尼家和商店的地址及店里的电话号码留给了里夫斯]他看上去似乎很需要钱,虽然他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人,他看起来就是正派和无辜的化身,但这对你来说不是更重要嘛。他只有几个月或几周可活了,我已经查明,他得了骨髓性白血病,他也已经知道了病情。他现在可能会愿意接受一份危险的工作来挣些钱。 我自己并不认识崔凡尼,需要强调一点,我不希望让他知道,也不希望你提到我的名字。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想试探他一下,就来枫丹白露一趟,在一个叫作黑鹰旅馆的迷人客栈住上几天,往崔凡尼的商店打电话联系他,约个时间,谈一谈。还需要我告诉你,给自己换个名字吗? 汤姆对这个计划突然感到很乐观。想象着里夫斯以那种打消人戒备的茫然和焦虑表情——几乎暗示着正直纯洁呢——把这样一个主意放在看上去像圣徒一样正派的崔凡尼面前,汤姆忍不住放声大笑。他敢不敢在里夫斯与崔凡尼在黑鹰旅馆的餐厅或酒吧约会时占个旁边的桌子呢?不行,那样太过火了。这让汤姆想到了另一个重点,于是他在信上加了一句: 如果你到枫丹白露来,请无论如何不要打电话或写便条给我。这封信请阅后即毁。 你永远的朋友 汤姆 三月二十八日,一九—— * * * (1) 埃米莉·波斯特(Emily Post,1872—1960),美国作家,1922年出版有关礼仪的著作《社会、商界、政治及家庭中的礼仪》,后来创办了波斯特学院。 (2) 楷体字原文为法语。下同。 (3) 戈蒂耶发音不准,说错了汤姆的名字。 [book_title]四 三月三十一日,星期五的下午,乔纳森店里的电话铃响了。他正在把牛皮纸粘到一幅大尺寸画作的后面,在拿起电话前,不得不寻找合适的重物——一块刻着“伦敦”字样的砂岩,一个胶水罐,一根木棒——来压住那幅画。 “喂?” “您好,先生。崔凡尼先生吗?……我想你应该说英语吧。我的名字叫斯蒂芬·韦斯特,W-i-s-t-e-r。我要在枫丹白露待几天,不知道您能否抽出几分钟和我谈谈——我认为这件事您会感兴趣的。” 这人有美国口音。“我不买画,”乔纳森说,“我是做画框的。” “我不想跟你谈任何有关你工作的事。这事我没法在电话里解释——我住在黑鹰旅馆。” “噢?” “不知道你今晚商店打烊后是不是能抽出几分钟时间?大概七点?还是六点半?我们可以喝杯酒或咖啡。” “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一个妇人走进了商店——蒂索太太,还是提索德太太?——来取一幅画。乔纳森抱歉地对她一笑。 “我必须当面跟你解释,”那个柔和、诚恳的声音说,“只需要十分钟。今天晚上七点你有空吗?” 乔纳森改口了。“六点半就可以。” “我会在大厅等你。我穿着灰色格子呢西装。不过我会交待门房的。这不难。” 乔纳森通常在六点半关门。六点十五分,他站在冷水槽前搓洗双手。天气温和,乔纳森穿着高领毛衣和一件米黄色灯芯绒旧夹克,这身装束进黑鹰旅馆不够优雅,再加上他那不算最好的橡胶雨衣,就显得更糟糕了。他干吗要担心?那人一定是想卖东西给他。不可能有别的事情。 旅馆距离商店只有五分钟路程。前面有个小小的院子,被高高的铁栅栏围起来,有几节台阶通往前门。乔纳森看到一个神色紧张、留着平头的瘦长男人略带犹疑地向他走过来,乔纳森便说: “韦斯特先生吗?” “是的。”里夫斯挤出一个微笑,伸出了他的手。“我们是在这儿的酒吧喝一杯,还是你想去别的地方?” 这儿的酒吧宜人又安静。乔纳森耸耸肩。“随便你了。”他注意到韦斯特脸颊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特别长。 他们走进旅馆酒吧那道宽阔的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小桌旁有一对男女。韦斯特似乎被这份安静吓退了,他转过身说: “咱们试试别处吧。” 他们走出旅馆向右拐。乔纳森知道旁边那家酒吧,叫“运动”咖啡吧或是别的什么,这个时候酒吧里面准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少年们挤在弹球机旁,工人们拥在柜台边上。韦斯特停在这家咖啡吧的门口,好像出乎意料地踏入了正在战斗的战场。 “你介不介意,”韦斯特边说边转过身,“到我的房间里去?里面很安静,我们还能让人送东西上去。” 他们回到旅馆,爬上一层楼梯,走进一个西班牙风格的漂亮房间——黑色铁艺,覆盆子色的床单,浅绿色的地毯。架上的行李箱是此屋有人的唯一标志。韦斯特进来没用钥匙。 “你想要点什么?”韦斯特走向电话。“苏格兰威士忌?” “好的。” 这人用蹩脚的法语点了单。他要求将酒瓶送上来,外加许多冰块。 然后就是沉默。乔纳森很好奇,这个人为何如此不安呢?乔纳森站在窗边,一直在往外看。很显然,韦斯特在酒水送来之前不打算谈话。乔纳森听到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一个身穿白夹克的侍者带着托盘与友好的微笑走了进来。斯蒂芬·韦斯特慷慨地倒着酒。 “有兴趣赚点钱吗?” 乔纳森笑了,他现在坐在舒适的扶手椅里,手中拿着放大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谁不想呢?” “我有个危险的工作——呃,重要的工作——我准备为它出高价。” 乔纳森想到了毒品:这个人可能想运送或者携带什么东西吧。“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呢?”乔纳森礼貌地问。 “好几种。目前这个你可以称之为——赌博。——你赌博吗?” “不。”乔纳森微笑着。 “我也不赌。但这不是重点。”此人从床边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地四处走动。“我住在汉堡。” “噢?” “赌博在市区内是不合法的,但在私人俱乐部里就很常见。不过,合不合法也不是重点。我需要有人帮我除掉一个人,也可能两个吧,再看看顺便偷点什么。好啦,现在我已经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了。”他表情严肃,充满希望地看着乔纳森。 这人的意思是,杀人!乔纳森吓了一跳,接着便微笑着摇了摇头。“真奇怪你是从哪儿知道我名字的!” 斯蒂芬·韦斯特没有笑。“这不重要。”他继续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酒,灰色的眼睛盯着乔纳森又移开。“不知道你对九万六千美元是否有兴趣?那是四万英镑,大概四十八万法郎——新法郎。只要枪杀一个人钱就到手,也许两个吧,我们得看情况。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保证你做起来又安全,又简单。” 乔纳森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说我是个——职业杀手。你一定是把我和别人弄混了。” “不,根本没弄错。” 乔纳森的微笑在此人紧张的注视下慢慢褪去了。“你弄错了……你介意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电话找到我的吗?” “嗯,你——”韦斯特显得十分痛苦,这是先前不曾有过的,“你活不过几个星期了。你自己也很清楚。你还有妻子和儿子——不是吗?你难道不想在走之前给他们留点儿什么吗?” 乔纳森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从自己脸上涌出去。韦斯特怎么知道这么多?接着他意识到,原来这一切全都环环相扣!告诉戈蒂耶他快死了的那个人,认识面前这个人,跟他不知有什么关系。乔纳森不打算提起戈蒂耶。戈蒂耶是个诚实的人,韦斯特却是个骗子。乔纳森的苏格兰威士忌突然变得不那么好喝了。“是有个疯狂的谣言——最近——” 现在轮到韦斯特摇头了。“那不是疯狂的谣言。也许是你的医生没有告诉你真相。” “你比我还了解我的医生吗?我的医生不会对我撒谎。没错,我是得了血液病,可是——我现在情况并没恶化——”乔纳森突然停了下来,“关键是,我恐怕不能帮你,韦斯特先生。” 韦斯特咬了咬下唇,那道长长的伤疤令人反感地蠕动着,活像条虫子。 乔纳森不再看他。难道佩里耶医生在撒谎吗?乔纳森认为,他明早应该打电话到巴黎那家实验室问一问,或者干脆去巴黎要求他们再做个解释。 “崔凡尼先生,很抱歉,但我要说,你显然还蒙在鼓里。至少你已经听到了那所谓的谣言,所以,我不是坏消息的送信人。这件事你可以自由选择,但在这种情况下,像这么大的数目,我会觉得,听上去相当诱人。你可以不再工作,享受你的——嗯,比如说,你可以带家人周游世界,然后还能给你妻子留下……” 乔纳森觉得有点晕眩,站起来做了个深呼吸。那种感觉过去了,但他更愿意站着。韦斯特正在说话,可乔纳森几乎听不到。 “……我的想法。汉堡有几个人愿意出这九万六千美元。我们想除掉的那个人,那些人,是黑手党。” 乔纳森只清醒了一半。“谢谢,我不是杀手。你还是别谈这件事了。” 韦斯特继续往下说。“但确切地说,我们需要的是和我们当中任何人、和汉堡那边都没有关系的人。第一个目标,只是个喽啰,必须在汉堡解决掉。原因是,我们想要警察认为那是两个黑手党帮派在汉堡互相厮杀。其实,我们希望警察插手时会顺便帮上我们这边。”他继续来来回回地走着,经常看着地板。“第一个人应该在人群里中枪,U-bahn的人群。就是我们的地铁,你们叫做地下铁的。枪得马上扔掉,然后——枪手就混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把意大利枪,上面没有指纹。没有线索。”说到这里,他就像指挥结束一样,放下了双手。 乔纳森挪回到椅子里,他需要坐一会儿。“对不起,不行。”只要有了力气,他立刻就会向门口走去。 “明天一天我都在这儿,很可能会一直待到星期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希望你考虑一下。——再来杯威士忌?可能对你有好处。” “不,谢谢。”乔纳森硬撑着站起来。“我要走了。” 韦斯特点点头,看上去很失望。 “谢谢你的酒。” “不值一提。”韦斯特为乔纳森打开了门。 乔纳森走了出去。他以为韦斯特会把一张印有名字和地址的卡片塞到自己手里。幸好没有。 七点二十二分,法兰西大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西蒙娜要他买什么了吗?面包,也许吧。乔纳森走进一家杂货店买了一长条。熟悉的家务琐事令人心安。 晚饭有蔬菜汤,一些剩余的猪头肉冻切片,一个番茄洋葱沙拉。西蒙娜说起她那家鞋店附近有家店在搞墙纸特卖。只要一百法郎,他们就能换掉整个卧室的墙纸,她已经看上了一种淡紫和绿色的漂亮图案,特别明亮,有新艺术风格。 “只有一个窗户,卧室特别暗,你知道的,乔。” “听起来很棒啊,”乔纳森说,“如果特价就更好了。” “就是特价。不是只降价百分之五那种愚蠢的特卖——像我那个抠门儿的老板。”她把面包皮蘸上沙拉酱汁,匆匆送进嘴里。“你在担心什么吗?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乔纳森马上微笑起来。他没有担心什么。他很高兴西蒙娜没有注意到他回家晚了一点儿,而且还喝了一大杯酒。“没有,亲爱的。什么事都没有。也许是到周末了,快到周末了。” “你又觉得疲劳了?” 这个好像来自医生的问题,现在已是例行公事。“不……今晚八点到九点我要打电话给一位顾客。”现在是八点三十七分。“我还是现在就去吧,亲爱的。也许回来后喝咖啡。”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乔治问道,放下他的叉子往后一坐,准备从椅子上跳下来。 “今晚不行,我的小老弟。我很着急。可你只想玩那些弹球机,我可知道你。” “好莱坞口香糖!”乔治用法语的发音方式嚷着,“奥利坞霜糖!” 乔纳森从门廊衣钩上拿起夹克,脸上抽搐了一下。好莱坞口香糖,那绿白相间的包装纸常常散落在排水沟里,偶尔也落在乔纳森的花园里。它对法国的小孩子有着神秘的吸引力。“遵命,先生。”乔纳森说着,走到门外。 电话簿上有佩里耶医生家里的电话号码,乔纳森希望他今晚在家。有家烟草店有电话,比乔纳森的商店更近。此刻恐慌正牢牢抓住乔纳森,他赶忙朝着那发亮、倾斜的红色滚筒一路小跑,那是两条街外烟草店的标志。他一定要让医生把话讲清楚。乔纳森点头向吧台后他略有点面熟的年轻人致意,指了指电话和放电话簿的架子。“枫丹白露!”乔纳森喊道。这个地方很吵闹,还有台自动唱机在轰鸣。乔纳森找到那个号码,拨了出去。 佩里耶医生接了电话,还听出了乔纳森的声音。 “我非常想再做一次检查。甚至今晚都行。就现在——如果你能取样的话。” “今晚?” “我马上就可以去见你。五分钟后。” “你是不是——又感觉虚弱了?” “嗯——我想如果明天能送到巴黎检查——”乔纳森知道佩里耶医生的习惯是把各种样本在星期六早晨送到巴黎去。“如果你今晚或明早能采一个样本——” “明天早上我不在办公室。我要出诊。你要是这么着急,崔凡尼先生,现在就来我家吧。” 乔纳森付了电话费,又在出门之前想起来,去买了两包好莱坞口香糖,放进了夹克口袋。佩里耶住在马其诺林荫路上,走过去大约要十分钟。乔纳森一路上连走带跑。他从未去过医生的家。 这是一栋阴暗的大楼,门房是个行动迟缓、皮包骨头的老太太,正在满是塑料植物的小玻璃房间里看电视。就在乔纳森等待电梯下降到那个摇摇晃晃的栅栏里时,那看门人蹒跚走进大厅,好奇地问道: “您的妻子要生孩子了吗,先生?” “不,不。”乔纳森笑着说。想起来佩里耶医生是全科医生。 他上了楼。 “现在怎么样?”佩里耶医生问,穿过餐厅召唤着他。“到这个房间来吧。” 整个屋子光线昏暗。电视机在什么地方开着,他们进入的那个房间像个小办公室,书架上有医学书籍,一张书桌上放着医生的黑皮包。 “我的天呀!别人会以为你马上就要崩溃了!你刚才一直在跑是吧?很明显,你的脸颊都红了。别告诉我你又听到传言说,你死到临头了!” 乔纳森努力让声音平静一些。“我只是想确证一下而已。我感觉不太好,跟你说实话。我知道上次检查到现在只有两个月,可是——既然下次检查在四月末,现在做又有什么害处呢——”他停顿一下,耸耸肩。“既然采骨髓很容易,既然明天很早就能送走——”乔纳森知道,他的法语此刻讲得十分蹩脚,他知道“moelle”骨髓这个词,已经变得令人恶心了,尤其是想到他的骨髓在反常地变黄,就更觉恶心。他感觉到佩里耶医生现在的态度就是对他这位病人百般迁就。 “是的,我可以采样。结果很可能和上次一样。你永远不会从医生这里得到完全确定的答案,崔凡尼先生……”医生继续说着,乔纳森此时脱掉了毛衣,遵照佩里耶医生的手势在一个老式皮沙发上躺下来。医生将麻醉针头戳进去。“但我能理解你的担心。”佩里耶医生几秒钟后说道,把即将插入乔纳森胸骨的管子压了压,又敲了敲。 乔纳森不喜欢这种嘎吱嘎吱的声音,却发现这种轻微的疼痛很容易忍受。也许,这一次,他就能得知真相了。在离开之前,乔纳森忍不住开口说:“我必须知道真相,佩里耶医生。真的,你觉得那个实验室会不会不给我们正确的结论呢?我宁愿相信他们的数据是正确的——” “这个结论或预测根本就不存在,我亲爱的年轻人!” 乔纳森走回了家。他本想告诉西蒙娜他去见佩里耶了,他又觉得担心了,可是乔纳森不能:他已经让西蒙娜承受得够多了。如果告诉她,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只会变得更担心,像他一样。 楼上,乔治已经上了床,西蒙娜正在给他读书。又是阿斯特里克斯。乔治倚着他的枕头,西蒙娜坐在灯下一张矮凳上,乔纳森觉得,要不是西蒙娜懒散的样子,这场景实在像一幅家居生活真人画(1),年代应该是一八八〇年。乔治的头发在灯光下像玉米须一样金黄。 “霜糖呢?”乔治咧嘴笑着问。 乔纳森笑着拿出一包。另一包可以等下一次再说。 “你去了好久。”西蒙娜说。 “我在咖啡馆喝了杯啤酒。”乔纳森说。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到五点之间,按照佩里耶医生的嘱咐,乔纳森给纳伊的艾伯勒–瓦伦特实验室打了电话。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拼写之后说,他是枫丹白露佩里耶医生的病人。然后等着联系对应的部门,此时电话每隔一分钟就发出收费的“嘀”声。乔纳森已经准备好了纸和笔。能不能再拼一遍您的名字呢?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始读报告了,乔纳森飞快地记下那些数字。白细胞计数十九万。这不是比以前高了吗? “我们当然会送一份书面报告给你的医生,他应该在星期二收到。” “这份报告没有上次结果那么好,不是吗?” “我这儿没有以前的报告,先生。” “有医生吗?也许,我可以和医生谈谈?” “我就是医生,先生。” “哦。那么这份报告——不管你是否有以前那份——结果不好,对吗?” 她像教科书一样回答:“有潜在的危险,包括抵抗力下降……” 乔纳森是从店里打的电话。当时他把告示牌翻到“打烊”,还拉上了门帘,不过通过窗子还能看到他。这会儿他要去拿掉那牌子时,才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没有锁门。既然这天下午没人要来取画,乔纳森觉得他不妨关门。时间是四点五十五分。 他走向佩里耶医生的诊所,准备在必要时等上一个小时。星期六是繁忙的一天,因为大多数人不上班,有空来看医生。乔纳森前面有三个人,但护士问他是否可以久等,他说不能,护士就对下一位病人道个歉,让他加了进去。乔纳森怀疑,是佩里耶医生对护士说起过他吗? 佩里耶医生对着乔纳森潦草写下的纸条,抬起黑黑的眉毛说,“可是这并不完整啊。” “我知道,但它能说明些什么,不是吗?情况有点恶化——不是吗?” “别人会认为是你想要恶化!”佩里耶医生带着习惯的快活说道,乔纳森对此已经不再相信了。“坦白讲,是的,恶化了,但只是一点点。并不要紧。” “就百分比来说——恶化了百分之十,可以这么说吗?” “崔凡尼先生——你不是一辆汽车!让我在周二得到完整报告前就做评论,这是不合理的。” 乔纳森走路回家,走得相当慢,他专门走过了萨布隆街,看看有没有人要进他的商店。没有一个人。只有那家自助洗衣店生意兴隆,人们拿着大包小包的衣物,一不小心就会在门口撞上。快六点了,今天西蒙娜要七点之后才会离开鞋店,比平时晚,因为她的老板布里亚德不想在周日和周一休息前错过任何一个法郎。韦斯特还在黑鹰旅馆,他难道单单就是为了等他,等他改变主意说一声“好”吗?假如佩里耶医生与斯蒂芬·韦斯特合谋,假如是他们让艾伯勒–瓦伦特实验室给他一份不太好的检查结果,岂不是很可笑吗?假如戈蒂耶也卷入了这个阴谋,做了坏消息的小小送信人呢?仿佛一场噩梦,最古怪的事全都凑在一起,联手对付他这个做梦的人。但乔纳森知道他不是在做梦。他知道,佩里耶医生并未受雇于斯蒂芬·韦斯特,艾伯勒–瓦伦特实验室也没有。他的病情恶化了,死亡又比他预想的更近或更快了一些,这都不是梦。可是,每个又活过了一天的人不都是如此嘛,乔纳森提醒自己。他想到,死亡和老去都是个衰退的过程,简直就是一条下坡路。大多数人都有机会慢慢来,从五十五岁或者他们慢下来的任何时候开始,渐渐衰退到七十岁或者到他们的寿数尽头。乔纳森明白,他的死亡来得很快,就像从悬崖上往下坠。每次他想要做“准备”时,就不禁要思前想后,躲躲闪闪。他的心态,他的精神,都还是三十四岁,他还想要活下去。 崔凡尼家那栋小房子,在暮霭里泛着灰蓝色,没有一丝灯光。这是幢相当昏暗的房子,五年前,也正是这一点吸引乔纳森和西蒙娜买下了它。“那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房子。”当他们讨论这幢和枫丹白露另一幢房子时,乔纳森曾这么称呼它。“我还是更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那幢。”乔纳森记得有一次这么说过。这幢房子有种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气息,令人想起煤气灯和抛光的栏杆,尽管他们搬进来后房间里没有一块木头被抛光过。然而,这屋子看起来好像能散发出世纪之交的魅力。房间都很小,但格局别致,花园只有一小块矩形的土地,到处是野蛮生长的玫瑰花丛,但好歹已经有了玫瑰丛,再清理一下就是个花园。后面楼梯上扇形的玻璃门廊,里面小小的玻璃玄关,都让乔纳森想起维亚尔和博纳尔。(2)但现在乔纳森突然觉得,一家人住了五年,都不曾真正让那种阴暗减退半分。新墙纸会让卧室亮堂起来,没错,可也只是一个房间而已。这房子还没有付清欠款呢:他们还有三年的贷款要还。买一套公寓,像他们结婚第一年在枫丹白露住的那种,会便宜一些,但是西蒙娜习惯了有花园的房子——她在内穆尔生活时一直有花园——况且身为英国人,乔纳森也有点喜欢花园。房子虽然花掉他们这么多收入,乔纳森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乔纳森在爬前梯时,心里想的不是剩下的贷款,而是他很可能要死在这里了。十有八九,他再也不能和西蒙娜换到另一幢更怡人的房子里去了。他在想,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房子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矗立了几十年,在他死后还会矗立几十年。他觉得,选择这幢房就是他的宿命。总有一天,人们会把他脚冲外地抬出去,就算还活着也是奄奄一息,然后,他就永远不会再踏进这所房子了。 让乔纳森惊讶的是,西蒙娜在厨房里,正在桌旁与乔治玩一种扑克牌游戏。她笑着抬头看他,乔纳森知道她记得:他今天下午要给巴黎实验室打电话。但她不能在乔治面前提起。 “那个老家伙今天关门早,”西蒙娜说,“没有生意。” “真好!”乔纳森高兴地说,“这个赌场情况怎么样啊?” “我要赢了!”乔治用法语说。 西蒙娜起身跟着乔纳森走进客厅,他挂雨衣时,她探询地看着他。 “一点不用担心。”乔纳森说道。但她示意他离开客厅到起居室去。“似乎恶化了一点儿,但我感觉没什么变化,管他呢!我已经厌烦了!咱们喝杯沁扎诺吧。” “你担心是因为那个传言,对吗,乔?” “是的,没错。” “真希望我知道是从谁那儿开始传的。”她的眼睛痛苦地眯缝起来。“传这种话真是不怀好意。戈蒂耶从来没告诉你是谁说的吗?” “没有。据戈蒂耶说,是哪里有误会,话说得太夸张了。”乔纳森重复着以前对西蒙娜说过的话。但他知道,这不是误会,这是个精心策划的棋局。 * * * (1) 由活人穿戏服在舞台上扮演静态画面、场面或历史性场景,盛行于十九世纪。 (2) 维亚尔·爱德华(Edouard Vuillard,1868—1940)与佩里耶·博纳尔(Piere Bonnard,1867—1947),是法国纳比派代表画家。纳比派的主要理论家德尼,将纳比派的特色归纳为两种变形的理论:“客观的变形,它基于纯美学,装饰概念,以及色彩和构图的技术要素;再就是主观的变形,它使画家个人的灵感得以发挥。” [book_title]五 乔纳森站在一楼卧室的窗前,注视着西蒙娜把洗好的衣服挂在花园的绳子上。几个枕套,乔治的睡衣,一打乔治和乔纳森的短袜,两件白色女睡衣,胸罩,乔纳森的米色工装裤——除了床单应有尽有,床单西蒙娜送到洗衣店了,因为熨烫平整的床单对她来说很重要。西蒙娜穿了一条花呢便裤,上面是紧身的红色薄毛衣。此刻她正朝那个椭圆形大筐弯下腰去,开始晾晒一条条抹布,她的背影看上去结实而又灵活。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微风送来了夏天的气息。 乔纳森刚才推掉了去内穆尔与西蒙娜的父母,也就是福萨蒂耶一家共进午餐的事。照规矩,他和西蒙娜每隔一星期去一次。除非西蒙娜的哥哥杰拉德来接他们,他们一般都是坐公共汽车去内穆尔。然后,在福萨蒂耶家里,他们一家,还有住在内穆尔的杰拉德夫妇和两个孩子,会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大餐。西蒙娜的父母总是对乔治小题大作,每次都送他礼物。大约在下午三点,西蒙娜的父亲让–诺维尔就会打开电视。这样的聚会乔纳森常常觉得无聊,但仍然与西蒙娜同去,因为这是应该做的事,因为他尊重法国家庭这种亲密无间的传统。 “你感觉还好吗?”乔纳森这一次请求缺席时,西蒙娜问道。 “还好,亲爱的。只是我今天没有心情去,我还想把那块地整理一下好种番茄。所以,你干吗不和乔治一起去呢?” 于是,西蒙娜和乔治中午坐公共汽车走了。西蒙娜把剩下的红酒烩牛肉放进红色的小平底锅,搁在炉子上,乔纳森饿了只要热一热就行。 乔纳森是想一个人待着。他正在想那个神秘的斯蒂芬·韦斯特,考虑他的提议。乔纳森今天并不想打电话给黑鹰旅馆的韦斯特,尽管他很清楚韦斯特还在那里,离自己不到三百码远。他本不想与韦斯特联系,但那个主意却莫名地令人兴奋和慌乱,像是晴天霹雳,给他平淡无奇的生活平添一抹亮色。乔纳森很想将这色彩端详一番,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欣赏吧。乔纳森还有种感觉(以前就常被证实),西蒙娜能读懂他的想法,或者至少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困扰着他。如果他在这个星期天又显得心不在焉,他可不想让西蒙娜注意到,来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乔纳森一边卖力地在花园里干活,一边做着白日梦。四万英镑这个数目,意味着立刻还清房贷,还清好多其它分期付款,粉刷家里需要粉刷的地方,再买一台电视机,为乔治上大学准备一笔储备金,给西蒙娜和自己买几件新衣服——啊,心情多放松!一下子从焦虑中解放了!他又想象着一个,或许是两个黑手党的形象——结实的黑发暴徒被炸死,手臂连枷般甩动,身体从空中坠落。乔纳森把铁锹用力插入花园的泥土,他无法想象的,是自己扣动扳机把枪瞄准一个人后背的样子。更有趣、更神秘、也更危险的,是韦斯特如何得知了他的名字。枫丹白露有一个针对他的阴谋,而且还以某种方式牵扯到了汉堡。韦斯特不可能把他与别人搞混,因为韦斯特连他的病情,他有妻子和小儿子的事都搞得一清二楚。有那么一个人,乔纳森认为,一个他心目中的朋友,或者至少是个友好的熟人,其实对他一点都不友善。 韦斯特可能在下午五点钟离开枫丹白露。就在今天,乔纳森想着。到三点时,乔纳森吃了午饭,整理了起居室中央圆桌抽屉里的文件和收据。然后——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一点都不累——他用扫帚和簸箕打扫了炉子周围满是油污的地板和外露管道。 五点过了一点儿,正当乔纳森在厨房水槽前搓洗手上的煤烟时,西蒙娜和乔治回来了,她哥哥杰拉德和妻子伊温妮也一起来了。他们在厨房喝了一杯。乔治得到了外公外婆送的礼物,一盒复活节糖果。里面有包着金箔的鸡蛋,一个巧克力兔子,彩色的橡皮软糖,都裹着黄色玻璃纸而且并未打开,因为他在内穆尔已经吃了好多糖果,西蒙娜不许他打开。乔治和福萨蒂耶家的孩子们去了花园。 “松过土的地方不要踩,乔治!”乔纳森叫道。他已经耙平了地面,但留下了鹅卵石没动,让乔治去拣。乔治可能会让他的两个小伙伴帮他捡石头,把他那辆红色货车填满。每装满一次,乔纳森就会给他五十生丁买下这一车的鹅卵石——也不用装满,盖住底就行。 外面开始下雨。乔纳森几分钟之前刚把晾着的衣服拿进来。 “花园看上去太妙了!”西蒙娜说,“看啊,杰拉德!”她招呼她哥哥看那个小小的走廊。 乔纳森想,这个时候,韦斯特可能正在枫丹白露去巴黎的火车上,也可能坐的士从枫丹白露去奥利,他似乎很有钱的样子。也许他已经在空中往汉堡飞了。西蒙娜的出现,杰拉德和伊温妮的声音,似乎将韦斯特从黑鹰旅馆抹掉了,至少,似乎将韦斯特变成了乔纳森想象的幻影。乔纳森对自己一直没打电话给韦斯特也颇为得意,仿佛通过不打电话,他就成功地抵制了某种诱惑。 杰拉德·福萨蒂耶,一位电气技师,是个整洁严肃的人,只比西蒙娜大一点儿,头发颜色更淡一些,留着精心修剪的棕色胡子。他的嗜好是研究海军史,还制作了十八、十九世纪的护卫舰模型,在里面安装上微型的电灯,放在起居室里,一按开关电灯就全部或部分亮了起来。杰拉德自嘲说这些古代护卫舰里的电灯不合时宜,但是屋里其余的灯都关掉后,那效果非常漂亮,那八艘或十艘船就像航行在起居室黑暗的大海上一般。 “西蒙娜说你有点担心——你的健康,乔,”杰拉德诚恳地说,“真遗憾。” “没什么。只是又一次检查,”乔纳森说,“检查结果跟上次差不多。”乔纳森早习惯了用这些陈词滥调回答,就像有人向你问好,你就说“很好,谢谢”一样。听乔纳森这么说,杰拉德似乎很放心,所以,西蒙娜看来没跟她哥哥多说什么。 伊温妮和西蒙娜正在讨论油布的事。厨房炉子和水槽前的油布快要烂掉了,他们买这房子的时候没有换新的。 “你真的感觉很好吗,亲爱的?”福萨蒂耶一家走后,西蒙娜问乔纳森。 “再好没有了。我连暖气锅炉都能对付呢,还有那些煤灰。”乔纳森微笑道。 “你疯了!——今晚你至少得吃顿正式的晚餐。妈妈坚持让我带回家三块肉卷,味道好极了!” 将近十一点钟,他们准备上床睡觉时,乔纳森突然感到一阵沮丧,好像他的双腿、他的整个身体都陷进了某种黏乎乎的东西里——他好像走在齐腰深的烂泥里。他只是累了吗?可是精神的疲劳似乎超过身体上的。灯光熄灭时他很高兴,他终于可以放松了,双臂环绕着西蒙娜,西蒙娜的双臂也环绕着他,就像每天睡觉时那样。他想,斯蒂芬·韦斯特(他的真名是什么?)此刻也许正向东飞呢,他那瘦长的身体在飞机座位上伸展开来。乔纳森想象韦斯特那张粉红疤痕的脸,困惑而又紧张,但韦斯特不会再惦记乔纳森·崔凡尼了。他会去考虑别人。他肯定有两到三个候选人,乔纳森想。 这个早晨寒冷多雾。八点刚过,西蒙娜和乔治就去了幼儿园,乔纳森站在厨房里,用第二杯法式咖啡暖着手指。暖气不够足。他们整个冬天都很不舒服,即使现在已是春天,清晨时分整幢房子依然很冷。他们买房时已经有炉子了,足够楼下的五个暖气片用,却支持不了楼上另外的五个——那是他们满怀希望加装的。乔纳森记得有人警告过他们,但是换一个更大的炉子要花掉三千新法郎,他们没有这笔钱。 三封信从前门的投信口掉了进来。一封是电费账单。乔纳森把一个白色方形信封翻过来,看到它背面印着“黑鹰旅馆”。他打开信封,一张名片露出来掉在了地上。乔纳森捡起名片,看到手写的“斯蒂芬·韦斯特敬上”,下面印着: 里夫斯·迈诺特 阿格尼斯街159号 温特胡德(阿尔斯特) 汉堡56 629—6757 还有一封信。 亲爱的崔凡尼先生: 今天早晨直到下午都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我非常遗憾。但是为了避免你改变主意,我附上我的名片和汉堡地址。如果你对我的建议另有想法,请随时打电话给我,或者到汉堡来面谈。你的往返交通费我一得到消息立刻就电汇给你。 说实话,看看汉堡的专家对你的情况怎么说,听听另一种观点,难道不是个好主意吗?这可能会让你感觉更放心。 星期天晚上我将返回汉堡。 你忠诚的 斯蒂芬·韦斯特 四月一日,一九—— 乔纳森一时间感觉既惊讶,又有趣,又生气。更安心。这真有点可笑,韦斯特不是确信他很快就要死了吗?如果汉堡的专家说:“啊,是这样,你只剩一两个月了。”这会让他更安心吗?乔纳森把信和名片塞进长裤后面的口袋里。免费往返汉堡,韦斯特还真是极尽诱惑之能事啊。有意思的是,他在星期六下午发出了这封信,这样乔纳森在周一早晨就会收到,尽管星期天他随时会接到乔纳森的电话。星期天城里是不开邮筒的。 现在是八点五十二分,乔纳森思考着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要从默伦一家工厂多订些牛皮纸。至少应该给两位顾客写明信片,因为他们的画已经准备好一个多星期了。乔纳森通常在星期一去他的商店,做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消磨时间,但并不开门营业,因为开门会违反法国一周营业不得超过六天的法律。 乔纳森在九点十五分来到店里,拉下门上的绿色帘子,又锁上门,把“打烊”的牌子留在门上。他在店里来回闲逛,还在想着汉堡的事。听听德国专家的看法,也许是件好事。两年前乔纳森曾在伦敦咨询过一位专家。检查结果与法国医生的一样,这说明以前的诊断没错,乔纳森也就知足了。可是,德国人会不会更彻底、更前沿一些呢?假如他接受了韦斯特提供的往返机票,跑一趟德国呢?(乔纳森正在往一张明信片上抄地址。)但那样他就欠了韦斯特的人情。乔纳森发现,自己正在把玩为韦斯特杀人这个主意——也不是为韦斯特,而是为了钱。一个黑手党成员。他们原本就都是些罪犯,难道不是吗?当然了,乔纳森提醒自己,就算接受了韦斯特的往返费用,以后也一定要把钱还给韦斯特。关键在于,乔纳森现在没办法凑齐这笔钱,存款数目不够。如果他真想明确自己的病情,德国(或者瑞士)那边应该能告诉他。他们那儿的医生还是世界顶尖的,不是吗?想到这里,乔纳森将默伦那个供纸商的名片放在电话旁边,提醒自己隔天打电话,因为那家造纸厂今天也不开门。天知道,斯蒂芬·韦斯特的建议就不可行吗?一瞬间,乔纳森仿佛看到自己被德国警方的交叉火力炸成了碎片:他刚开枪杀了那个意大利佬,就被德国警察逮个正着!不过,就算他死了,西蒙娜和乔治还是会得到那四万英镑。乔纳森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他不会去杀任何人的,绝不。但是,去汉堡怎么想都像个玩笑,像休假,即使会在那儿得到一些可怕的消息,那又怎样?无论如何,他会得知真相。如果韦斯特现在出钱,乔纳森大概三个月后就可以还给他,只要他精打细算,不买任何衣服,就连去咖啡馆喝啤酒也免掉。乔纳森可不敢告诉西蒙娜,虽然她肯定会同意,因为乔纳森这是去看另一位医生,可能还是位杰出的医生。所以,要节省就得勒紧乔纳森自己的口袋。 大约十一点,乔纳森拨通了韦斯特在汉堡的电话号码,直接打,没有要求对方付费。三四分钟后,他的电话响了,连线清晰,听上去比平常打到巴黎还要好很多。 “……是的,我是韦斯特。”韦斯特的声音轻柔又紧张。 “我今天早晨收到你的信了,”乔纳森开口了,“去汉堡这个主意——” “是啊,干吗不去呢?”韦斯特若无其事地说。 “可我的意思是看专家这个主意——” “我马上把钱电汇给你。你可以在枫丹白露邮局取钱。应该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那——你真客气。我一到那儿,就能——” “你今天能来吗?今天晚上?这儿有房间给你住。” “我不知道今天行不行。”可是,为什么不呢? “你拿到机票后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我一天都在家。” 乔纳森挂上电话,心跳有点加快。 在家里吃午餐时,乔纳森上楼去卧室看行李箱是否能用。可以,它就在衣柜顶上,上次去阿尔勒度假后就一直放在那儿,已经一年多了。 他对西蒙娜说:“亲爱的,重要的事。我已经决定要去汉堡见一位专家。” “噢,是吗?——佩里耶建议的?” “呃——说实话,不是。是我的主意。听听德国医生的看法也不错。我知道这得花钱。” “噢,乔!花钱!——你今天早晨听到什么消息了吗?可实验室的报告明天才到呀,不是吗?” “是。反正他们说的都一样,亲爱的。我想要新鲜的看法。” “你想什么时候去?” “很快。这周吧。” 就在五点前,乔纳森来到枫丹白露邮局。钱已汇到。乔纳森出示身份证,领到六百法郎。他离开邮局去了富兰克林罗斯福广场上的旅游服务处——就在两条街之外——买了去汉堡的往返机票,当天晚上九点二十五分从奥利机场起飞。他知道得抓紧时间,他宁愿赶一点,因为这样就省去了思考,犹豫。他回到商店里给汉堡打电话,这次是对方付费。 韦斯特又接了电话。“噢,太好了。十一点五十五,好的。你乘机场大巴到市区的终点站,好吗?我会在那儿等你。” 之后,乔纳森给一位有重要画作要取的顾客打了个电话,说他因为“家里的原因”——司空见惯的借口——要在周二和周三关门两天。他还得在门口留个告示,以达到这种效果。没什么大不了的,乔纳森想,镇上开店的人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好几天不开门。乔纳森有一次还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宿醉未消,休息一天”。 乔纳森关上店门,回家收拾行李。最多待两天,他想,除非汉堡的医院或别的什么原因要他多待几天再作检查。他已经查过去巴黎的火车时刻表,有一班在七点左右,很好。他得先到巴黎,然后去荣军院乘公共汽车到奥利机场。西蒙娜和乔治回家时,乔纳森已经把行李箱放在了楼下。 “今晚吗?”西蒙娜说。 “越快越好,亲爱的。我很着急。我会在周三回来,也许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可是——我在哪儿能联系到你?你订好酒店了吗?” “没有。我会发电报给你,亲爱的。不用担心。” “你已经跟医生安排好一切了吗?医生是谁?” “我还不知道呢。我只是听说过那家医院。”乔纳森想把护照塞进夹克里层的口袋里,却掉到了地上。 “我从没见过你像今天这样。”西蒙娜说。 乔纳森对她微笑着:“至少——我显然不会晕倒嘛!” 西蒙娜想陪他一起去枫丹白露–雅芳车站,然后坐公共汽车回来,但乔纳森恳求她不要去。 “我会马上发电报的。”乔纳森说。 “汉堡在哪儿?”乔治第二次问。 “日耳曼!——德国!”乔纳森说。 乔纳森在法兰西大街拦到一辆出租车,真幸运。他到的时候,火车正驶入枫丹白露–雅芳车站,他差一点就没时间买票再跳上车去。然后是坐出租从里昂车站到荣军院。乔纳森那六百法郎还剩一些,他暂时不用为钱操心了。 在飞机上,他腿上放了一本杂志,半睡半醒。他想象着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飞机的猛冲似乎正在将这个新人从那个留在圣梅里大街上黑暗房屋里的人身上冲走。他想象着另一个乔纳森此刻在帮西蒙娜做菜,聊着厨房地板油布价格之类的琐事。 飞机落地了。空气凛冽,非常寒冷。一条长长的高速路,两边灯光明亮。然后是市区的街道,夜空中隐隐呈现出雄伟的高楼,路灯的颜色和形状都与法国的不一样。 接着是韦斯特微笑着伸出右手向他走来。“欢迎,崔凡尼先生!旅途顺利吗?……我的汽车就在外面。让你自己坐到终点站,请别介意。我的司机——其实不是我的司机,但我有时候用他——他直到几分钟前还被占用着。” 他们走向路边。韦斯特的美国口音一直絮叨着。除了那道伤疤,他身上没有一点让人想到暴力。乔纳森认为,他实在太冷静了,从精神病学的观点看这可不是好兆头。或者,他不过是笑里藏刀?韦斯特停在一辆精心抛光的黑色梅赛德斯奔驰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没戴帽子,上来帮乔纳森提他的中型行李箱,还为他和韦斯特开车门。 “这是卡尔。”韦斯特说。 “晚上好。”乔纳森说。 卡尔微笑着,用德语咕哝了些什么。 那是一段很长的车程。韦斯特指点着市政厅的位置,“全欧洲最古老的一座,大战时躲过了轰炸”,还有一座宏伟的基督教堂还是天主教堂,名字乔纳森没记住。他和韦斯特都坐在后座上。他们进入了一个更具乡村氛围的城区,过去之后有一座桥,然后又上了一条更黑暗的路。 “我们到了,”韦斯特说,“我的地盘。” 汽车已经拐进一条上坡路,停在一幢大房子旁边,房间的几个窗子亮着,精心打理的大门口也亮着灯。 “这幢老房子有四套公寓,我拥有其中一套,”韦斯特解释道,“汉堡有好多这样的房子。改造过的。我这儿有美丽的阿尔斯特湖景。奥森阿尔斯特,大的那一块。明天你会看到更多。” 他们乘现代电梯上了楼,卡尔提着乔纳森的箱子。卡尔按门铃,一个穿黑衣戴白围裙的中年女人微笑着开了门。 “这位是盖比,”韦斯特对乔纳森说,“我的兼职管家。她为这幢房子里的另一家工作,还睡在那边,但我告诉她我们今晚可能想吃点东西。盖比,崔凡尼先生从法国来。” 那女人愉快地向乔纳森致意,接过了他的大衣。她有张布丁一样的圆脸,看起来心地善良。 “在这里洗漱,如果你需要的话,”韦斯特说着,指了指已经亮起灯的浴室,“我给你拿杯威士忌。你饿吗?” 乔纳森从浴室出来时,巨大的方形起居室里已经亮起了四盏灯。韦斯特正坐在绿色沙发上,抽着一支雪茄。两杯威士忌摆在韦斯特面前的咖啡桌上。盖比立刻用托盘端来了三明治和一块淡黄色的圆奶酪。 “啊,谢谢你,盖比,”韦斯特对乔纳森说,“盖比没有什么时间了,可我一告诉她我有客人要来,她就坚持要留下来准备三明治。”韦斯特虽然在做愉快的评论,脸上却并无笑容。其实,在盖比摆放碟子和银质餐具时,他那两道直眉毛还紧张地拧到了一起。盖比一离开他就说:“你感觉不错吧?现在主要的事情就是——拜访专家。我想到了一个好人选,海因里希·文策尔医生,埃彭多夫医院的血液病专家,这家医院是这儿的大医院,世界闻名。我已经为你预约了明天下午两点,如果合适的话。” “当然可以。谢谢你。”乔纳森说。 “这样你就有机会补补觉了。你这么突然地离开家到这儿来,但愿你妻子不会太介意吧?……毕竟,严重的疾病多请教几个医生还是明智的……” 乔纳森只听进去一半。因为他有点头晕,而且还在分心看房间的装饰。一切都是德国式的,他是第一次到德国来。家具都相当传统,但风格上现代多于复古,不过,乔纳森对面靠墙的位置倒是有张美观的比德迈厄式(1)桌子。沿着四面墙都是低矮的书架,窗边是长长的绿色窗帘,角落里的灯散发着怡人的光芒。一只紫色的木盒敞开放在玻璃咖啡桌上,露出格子里形形色色的雪茄和香烟。白色的壁炉有黄铜配饰,但此刻没有点火。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画相当有趣,看起来像德瓦特的作品。里夫斯·迈诺特在哪儿?韦斯特就是迈诺特,乔纳森猜想。韦斯特自己会说出来吗?还是他觉得乔纳森已经知道了?乔纳森突然想,他和西蒙娜应该把他们的整个房子刷白,或者贴白色壁纸。他应该劝说西蒙娜打消在卧室里贴艺术墙纸的想法。若想房间更亮一些,白色才是合理的—— “……你可能已经考虑过另一个提议了吧,”韦斯特正在用他柔和的嗓音说着,“我在枫丹白露谈过的那个想法。” “我恐怕还没有改变主意,”乔纳森说,“所以这么一来——我显然欠你六百法郎。”乔纳森挤出一个微笑。他已经感觉到威士忌的力量了,而且他一发现这一点就赶紧又从杯中喝了一点。“我可以在三个月内还给你。找专家现在对我来说是关键的事情——重中之重。” “当然了,”韦斯特说,“你不必想着还钱。那太荒唐了。” 乔纳森不想争辩,但他觉得有点丢脸。最重要的是,乔纳森觉得很古怪,好像他正在做梦,或者不知何故不是他自己了。这只是因为周围都是异国风味的东西吧,他想。 “我们想除掉的这个意大利人,”韦斯特说着,将双手叠在脑袋后面,抬头看着天花板,“有份固定工作。——哈!真可笑!他只不过是找个固定时间过去,假装有工作罢了。他一直在绳索街(2)那些俱乐部晃悠,装作对赌博很有品位的样子!他还冒充是个酿酒师,我敢肯定他有个同伙在——他们这儿叫做酒厂的鬼地方。他每天下午都去那个酒厂,晚上就泡在一两个私人俱乐部里,玩点儿轮盘赌,看看能碰上什么人。早晨他会睡觉,因为他通宵不睡嘛。现在的重点是,”韦斯特说着站了起来。“他每天下午坐地铁回家,他的家是租来的公寓。他租了六个月,为了显得合法,还在酒厂弄到一份六个月的工作合同。——吃个三明治!”韦斯特推过盘子,好像刚发现三明治在那儿似的。 乔纳森吃了一口。里面还有凉拌卷心菜和腌黄瓜。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每天大约六点十五分在斯坦斯塔索站下车,独自一人,看上去跟随便哪个生意人下班回家一样。我们就是要在这个时候干掉他。”韦斯特向下摊开他瘦骨嶙峋的手掌。“如果你能瞄准他后背正中间,就开枪一次,保险起见可能得两次,然后扔掉枪——按英国人的说法,‘反正鲍勃是你叔叔’(3),一切都易如反掌,对吧?” 这个说法的确很熟悉,很久以前就有。“这件事真要这么简单,你干吗还用得着我?”乔纳森努力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个外行。我会搞砸的。” 韦斯特好像没听到。“地铁里的人也许会围过来看。肯定有一部分人会。谁能说得清?三十、也许四十吧,要看警察来得够不够快。那是个大站,主要线路的终点站。警察可能会在站里检查所有人。所以,万一他们搜到你身上呢?”韦斯特耸耸肩。“你已经扔掉了枪。行动之前你手上可以套一只薄袜,开枪后几秒钟你就把它扔掉。所以你手上没有火药残留,枪上也没有指纹。你和死者没有半点关系。噢,其实根本查不到这一步。只要看一眼你的法国身份证,加上你和文策尔医生的约会,你就清白了。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意思是,我们就是专门要找和我们、和俱乐部没有任何瓜葛的人……” 乔纳森静静地听着,未做评论。他在想,开枪那天,他得住在一家酒店里,不能再做韦斯特的房客,以免警察问起他住在哪儿。卡尔和那个管家怎么样?他们知道这件事吗?他们可靠吗?都是胡扯,想到这儿,乔纳森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累了,”韦斯特提醒他,“想看看你的房间吗?盖比已经把你的箱子拿进去了。” 十五分钟后,乔纳森冲过热水澡,换上了睡衣。他的房间有两扇窗开在整幢楼的正面,乔纳森向外眺望着水面,沿着岸边有红红绿绿的灯光在闪烁,那是靠岸停泊的小船。湖面看上去黑暗、平静、广阔。一束探照灯光扫过天空,像在防备什么。他的床是四分之三宽度(4),床单叠得很整齐。床头柜上有个玻璃杯,看起来装的像水,还有一包“吉卜赛女郎”香烟,是他抽的牌子,烟灰缸和火柴也都有。乔纳森从杯中抿了一口,发现那的确是水。 * * * (1) 德意志邦联诸国在1815年至1848年之间的中产阶级艺术,比德迈厄风格家具基本上衍生于帝国时期和五人执政内阁时期,最大缺陷是笨重和稚拙,但以其技艺精湛简易和实用而受人称赞。家具表面饰以自然木纹、木结或仿乌木色加以变化,使之形成对比。以严谨的几何图形为明显特征。 (2) 绳索街是德国汉堡中区圣保利的一条街道,其名称源自为港口服务的缆绳工匠。绳索街是汉堡的夜生活中心,德国(也有说是欧洲)最大的红灯区。 (3) 英国俗语,起源尚不确定,但有一种普遍的理论认为,这种说法是在1887年保守党首相罗伯特·鲍勃·塞西尔(Robert Bob Cecil)任命他的侄子阿瑟·贝尔弗(Arthur Balfour)为爱尔兰首席秘书后产生的。不管贝尔弗还有其它什么资本,“鲍勃的叔叔”被认为是决定性的因素。意为“轻而易举”。 (4) 德国常见的床尺寸,有120cm×200cm和140cm×200cm两种型号。 [book_title]六 乔纳森坐在床沿上,啜饮盖比刚端来的咖啡。是他喜欢的那种加了点奶油的浓咖啡。乔纳森早上七点就醒了,然后又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十点半韦斯特来敲门。 “不必介意,很高兴你睡着了,”韦斯特说,“盖比给你准备了些咖啡,或者你更喜欢茶?” 韦斯特又说他已经为乔纳森预订了维多利亚酒店——英语名字是这样。总之,他们午饭前要过去。乔纳森感谢了他。他们没有再谈起酒店。这就开始啦,乔纳森想,正如他昨晚想的那样。如果他真要实施韦斯特的计划,就千万不能再待在这儿做房客。不过,想到两个小时后就不用待在韦斯特的屋檐下,乔纳森还是觉得很高兴。 中午,韦斯特的一个朋友或熟人,叫做鲁道夫什么的人来了。鲁道夫年轻修长,黑色直发,紧张而有礼貌。韦斯特说他是个医学院学生。看样子他不会说英语。他让乔纳森想起了弗朗兹·卡夫卡的照片。大家都坐上汽车,由卡尔开车,奔乔纳森的酒店而去。乔纳森觉得,所见一切与法国相比都那么新,接着又想起来,汉堡在大战时曾被夷为平地。汽车停在一条像是商业区的街上。维多利亚酒店到了。 “他们都会说英语,”韦斯特说,“我们在这儿等你。” 乔纳森走了进去。一位侍者在门口接过他的箱子。登记时他仔细对照自己的英国护照以确保号码正确。他请侍者把箱子送进房间,按照韦斯特吩咐的那样。这家酒店属于中等规模,乔纳森看得出来。 然后几个人驱车到餐馆吃午餐,卡尔没有跟他们进去。他们在餐前喝了一瓶酒,鲁道夫变得更愉快了。鲁道夫说的是德语,韦斯特把其中一些玩笑话翻译给他。乔纳森却在想,下午两点,他就要去医院了。 “里夫斯——”鲁道夫对韦斯特说。 乔纳森觉得鲁道夫之前这么叫过一次,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韦斯特——里夫斯·迈诺特——对此泰然处之。乔纳森也是一样。 “贫血?”鲁道夫对乔纳森说。 “更糟。”乔纳森微笑着。 “更糟,”里夫斯·迈诺特用德语翻译道,然后继续用德语和鲁道夫交谈,在乔纳森看来,他的德语和法语一样蹩脚,但很可能也是同样够用。 食物很完美,分量极大。里夫斯还带来了他的雪茄。但是雪茄还没抽完,就得动身去医院了。 医院是个巨大的建筑群,掩映在树木之中,道路两边鲜花盛开。又是卡尔为他们开车。乔纳森要去的那一栋边楼看上去就像未来实验室——房间像酒店里那样开在走廊两侧,不同之处在于房间里摆着铬制的椅子和床,由荧光灯或各种颜色的灯照明。里面的味道不像消毒药水,而是某种怪异的气体,有点像乔纳森五年前在X光机下闻到的味道。五年前那次照X光对他的白血病一点用都没有。在这种地方,外行人只能听任无所不知的专家摆布,乔纳森想到这里,马上感觉虚弱得要昏倒。这时,乔纳森正与鲁道夫沿着看不到头的走廊往前走,地板做了隔音处理。鲁道夫会在乔纳森需要时为他做说明。里夫斯和卡尔还待在车里,但乔纳森不确定他们是否一直会等,也不知道检查会用多长时间。 文策尔医生身材粗壮,有灰白的头发和海象式胡须,懂一点儿英语,但不愿费力讲长句子。“多久了?”六年。乔纳森称了体重,被问到最近是否体重减轻,赤裸上身接受脾脏触诊。从始至终,医生一直用德语对记录的护士低语着。他被测了血压,查了眼睑,取了尿样和血样,最后用一个类似打孔器的装置采集了胸骨骨髓,操作起来比佩里耶医生快,也没有那么难受。乔纳森被告知,他明天早晨就可以拿到结果。整个检查只用了四十五分钟。 乔纳森和鲁道夫走出医院。汽车停在几码之外一个停车场里。 “怎么样?……什么时候能知道?”里夫斯问,“你想回我那儿还是去酒店?” “我想去酒店,谢谢。”乔纳森松了口气,坠入汽车后座的一个角落。 鲁道夫似乎在向里夫斯称赞文策尔。他们到了酒店。 “我们会来接你吃晚餐,”里夫斯快活地说,“七点钟。” 乔纳森拿到钥匙进了房间。他脱下夹克,脸朝下倒在床上。两三分钟后,他强自支撑来到写字桌旁。抽屉里有便笺纸。他坐下来写道: 我亲爱的西蒙娜: 我刚做了检查,明天早晨就会知道结果。这家医院效率非常高,医生长得很像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据说是世界上最好的血液病专家!无论明天结果如何,我都会感觉更安心。幸运的话,也许在你收到这封信之前我就到家了,除非文策尔医生想做些其它的检查。 现在就去发电报,只想说我很好。我想念你,想着你和小石头。 全心全意爱你,马上回来的 乔 四月四日,一九—— 乔纳森把最好的深蓝色西装挂起来,其它东西留在箱子里,下楼去寄信。昨晚在机场他兑现了一张十英镑的旅行支票,用的是老支票簿。他给西蒙娜发了简短的电报,说自己一切都好,有封信很快会寄到。然后他离开酒店,记下了街道名字和周边的样子——一幅巨大的啤酒广告令他印象最为深刻——就出去散步了。 人行道上,购物和赶路的人熙熙攘攘,有人牵着腊肠狗,有小贩在街角叫卖水果和报纸。乔纳森凝视着一个满是漂亮毛衣的橱窗,里面还有一件气派的蓝色丝质长袍,衬托着一块奶油白的羊皮背景。他开始计算它的法郎价格,接着又放弃了,并不是真的感兴趣。他穿过一条满是电车和公共汽车的繁忙大街,来到一条有人行天桥的运河前,然后决定不走过去。也许,该来杯咖啡。乔纳森走向一个外表喜人、橱窗里摆着糕点的咖啡馆,里面是同样小巧的柜台和桌子,却还是没办法让自己走进去。他意识到,自己被明早报告的内容给吓坏了。他突然有种熟悉的空洞感,仿佛自己已变得像薄纸一般脆弱,他的前额冰凉,似乎生命正在一点一滴蒸发出去。 乔纳森也知道,或者起码是怀疑吧,明天早晨他会收到一份伪造的报告。乔纳森怀疑鲁道夫的出现是别有用心。一个医科学生,鲁道夫根本没什么用处,因为根本就不需要他。医生的护士就会说英语。难道鲁道夫今晚不会写出一份假报告来吗?再想办法换掉原报告?乔纳森甚至想象着鲁道夫这天下午偷偷摸走医院的信纸。唉,或许是他精神要错乱了吧,乔纳森警告着自己。 他回头转向酒店的方向,抄最近的路走。到了维多利亚,要到钥匙,进入自己房间。乔纳森脱掉鞋子,走进浴室,打湿毛巾,躺下来把毛巾敷在前额和眼睛上。他并不困,只是觉得有些古怪。里夫斯·迈诺特很古怪。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预付六百法郎,又提出那个疯狂的建议——还保证会支付四万多英镑。怎么可能真有这样的事!里夫斯·迈诺特永远都不会付款的。里夫斯·迈诺特似乎活在一个幻想世界里。也许他根本不是个骗子,只是有点精神错乱罢了,生活在自己有权有势的幻想中。 电话叫醒了乔纳森。一个男人用英语说: “一位生(绅)士在下面等你,先生。” 乔纳森看看手表,现在是七点过一两分钟。“你能告诉他我两分钟后下来吗?” 乔纳森洗了脸,穿上高领毛衣,加上外套,还带上了大衣。 卡尔一个人在车里。“下午过得好吗,先生?”他用英语问。 简短交谈的过程中,乔纳森发现卡尔的英语词汇量相当可观。卡尔曾为里夫斯·迈诺特接送过多少陌生人呢?乔纳森很好奇。卡尔认为里夫斯做的是什么生意呢?也许,这对卡尔来说根本不重要。里夫斯又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卡尔再次将车停在那条坡道上,这一次乔纳森独自乘电梯上了二楼。 里夫斯·迈诺特,身穿灰色法兰绒长裤和毛衣,在门口迎接乔纳森。“进来吧!——今天下午放松下来了吗?” 他们喝了威士忌。桌子是为两个人安排的,乔纳森估计今晚他们将单独相处。 “我想给你看看我说的那个人的照片。”里夫斯说着,瘦长的身体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他的比德迈厄式桌子。他从抽屉里拿出点东西,是两张照片,一张正面照,另一张是夹在几个人中的一张侧脸,一群人站在桌边向下弯着腰。 桌子是张轮盘赌桌。乔纳森看着那张与护照相片一样清晰的正面照,此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岁,有张肉乎乎的、颇具意大利特色的方脸,皱纹已经从鼻翼两侧延伸到他的厚嘴唇边。他的黑眼睛看上去很机警,几乎是受了惊的感觉,但那淡淡的笑容里却有种“我就这么干了,嗯哼?”的神气。萨尔瓦多·比安卡,里夫斯说出了他的名字。 “这张照片,”里夫斯指着那张集体照说,“是大约一周前在汉堡拍的。他根本不参加赌博,看看而已。像这样盯着轮盘看,很罕见哪……比安卡自己可能就杀过半打人,否则就当不上打手。但他并不是多么重要的黑手党分子。他是个弃子,只是拿他起个头,你知道……”里夫斯继续往下说,乔纳森喝完杯中酒时,里夫斯又给他倒了一杯。“比安卡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戴顶帽子——我是说在外面——小礼帽。通常穿件花呢外套……” 里夫斯有台留声机,乔纳森倒想听些音乐,但又觉得提这个要求有些不礼貌,虽然他觉得自己若开口,里夫斯一定会飞奔到留声机前,准确地播放他想听的音乐。乔纳森终于插话说:“一个长相普通的人,拉低礼帽,竖起衣领——就凭看了这两张照片,就打算在人群中认出他来,向他开枪吗?” “我的一个朋友会在市政厅比安卡上车的那站乘坐同一班地铁,他到下一站梅斯伯格下车,那是斯坦斯塔索站之前唯一的一站。你看!” 里夫斯再次起身,给乔纳森看汉堡的街区地图,地图折叠得像一架手风琴,用蓝点标明了地铁路线。 “你就和弗里茨一起在市政厅站上地铁。弗里茨晚饭后就来。” 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乔纳森想说。让里夫斯一路走到这种地步,他感到一阵阵的内疚。抑或,是里夫斯害他走到了这一步?不会吧,里夫斯是在疯狂下注。里夫斯很可能早习惯了这种事情,他应该不是里夫斯试探的第一个人。乔纳森很想问问自己是不是第一个,但里夫斯还在继续唠叨。 “绝对有可能要开第二枪。我不想误导你……” 乔纳森很高兴听到了此事糟糕的一面。里夫斯一直在展示它美好的一面,易如反掌的开枪之后,就有大把大把的钱塞满口袋,回法国或随便哪里过更好的生活,周游世界,给乔治(里夫斯问过他儿子的名字)最好的一切,给西蒙娜更安稳的生活。我怎么向她解释这些钱的来历呢?乔纳森很困惑。 “这是鳗鱼汤,”里夫斯说着拿起了汤匙。“汉堡特色,盖比很爱做。” 鱼汤非常好。还有极好的冰镇摩泽尔葡萄酒。 “汉堡有个著名的动物园,你知道吧。萨特林根的哈根贝克动物园。开车离这儿不远。我们可以明天早晨去。就是说——”里夫斯突然显得更焦虑了——“如果没什么事发生的话。我简直是在盼着什么事发生呢。今晚或明早我就知道了。” 他这么一说,会让人以为去动物园是件重要的事。乔纳森说:“明天早晨我要去医院取检查结果。我应该十一点到那儿。”乔纳森感到一阵绝望,好像十一点就是他的死期。 “是啊,当然了。嗯,动物园可以下午去。那儿的动物们都生活在自然的——自然栖息地里……” 醋焖牛肉。红卷心菜。 门铃响了。里夫斯没有起身。过了一会儿盖比进来通报,弗里茨先生到了。 弗里茨手里拿了顶帽子,穿着件相当寒酸的外套。他大约五十岁。 “这一位是保罗,”里夫斯指着乔纳森对弗里茨说,“英国人,这位是弗里茨。” “晚上好。”乔纳森说。 弗里茨友好地向乔纳森挥手致意。乔纳森觉得,弗里茨是个粗人,但他有令人愉快的笑容。 “坐下吧,弗里茨,”里夫斯说,“来杯葡萄酒?还是威士忌?”里夫斯用德语说。“保罗是我们的人。”他用英语对弗里茨加了一句。他递给弗里茨一个盛着白酒的高脚杯。 弗里茨点点头。 乔纳森觉得很有趣。那只超大的酒杯看上去像是瓦格纳歌剧里的东西。里夫斯此刻正侧坐在椅子上。 “弗里茨是个出租车司机,”里夫斯说,“有好几个晚上送比安卡先生回过家,对吗,弗里茨?” 弗里茨微笑着咕哝了些什么。 “不是好几个晚上,是两次,”里夫斯说,“没错,我们不——”里夫斯犹豫着,好像不知道用哪种语言说话,然后又继续对乔纳森说,“比安卡很可能凭外貌认不出弗里茨,如果他认出来了也不要紧,因为弗里茨在梅斯伯格就下车了。重点是,你和弗里茨明天要在市政厅地铁站外面会合,然后弗里茨会向我们指认——比安卡。” 弗里茨点点头,显然了解一切。 明天的现在。乔纳森默默地听着。 “你们都在市政厅站上车,大概是六点十五分。最好在六点前就到那儿,因为比安卡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早到,虽然他一般都相当准时,六点十五到。卡尔会开车送你过去,保罗,所以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和弗里茨,你们不用靠近对方,但弗里茨可能必须上你们那节车厢,以便准确地把他指出来。无论如何,弗里茨要在梅斯伯格下车,就是下一站。”说完,里夫斯用德语对弗里茨说了几句,还伸出一只手。 弗里茨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黑色小手枪,递给里夫斯。里夫斯看看门口,好像担心盖比会进来,但又显得不是特别担心,手枪几乎还没有他的手掌大。摸索一会儿之后,里夫斯打开了枪,凝视着弹膛。 “装好子弹了,有保险。在这儿,你懂一点枪吗,保罗?” 乔纳森略知一二。里夫斯在弗里茨的帮助下展示给他看。保险是很重要的,要弄清楚怎么关上。这是把意大利枪。 弗里茨得走了。他说了声再见,对乔纳森点点头。“明天见!六点!” 里夫斯和他走到门口。从门廊回来时拿着一件红铜色的花呢外套,不是新的。“这衣服很宽松,”他说,“试试吧。” 乔纳森不想试,但他还是站起身穿上了大衣。袖子很长。乔纳森把手放进口袋里,发现正像里夫斯此刻告诉他的那样,右边口袋被割开了。手枪就藏在夹克口袋里,再通过大衣这个口袋伸手去够枪,最好一次开火就解决问题,然后扔掉它。 “你会看到好多人,”里夫斯说,“几百人。开枪之后你就后退,像其他人一样,听到砰的一声就往后缩。”里夫斯示范着,身体后仰,倒退一步。 他们就着咖啡喝了德国杜松子酒。里夫斯问起他家里的情况,西蒙娜,乔治。乔治说英语还是只说法语? “他在学一点英语,”乔纳森说,“我处于不利地位,因为我陪他的时间不多。” [book_title]七 第二天早晨刚过九点,里夫斯的电话就打到了乔纳森的酒店。卡尔会在十点四十开车接他去医院,鲁道夫也一起来。乔纳森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祝你好运,”里夫斯说,“之后见。” 乔纳森在楼下大厅里读一份伦敦的《泰晤士报》,鲁道夫提前几分钟走了进来。他的微笑羞涩瑟缩,看上去比之前更像卡夫卡了。 “早,崔凡尼先生!”他说。 鲁道夫和乔纳森坐进汽车的后排。 “但愿报告结果顺利!”鲁道夫友好地说。 “我还想和医生谈谈。”乔纳森同样友好地说。 他敢肯定鲁道夫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鲁道夫却显得有点困惑,还说:“那我们再试试——” 乔纳森与鲁道夫走进医院,虽然鲁道夫说他可以去拿报告,顺便看看医生是否有空。卡尔的翻译很管用,所以乔纳森完全明白了鲁道夫的意思。其实卡尔似乎是中立的,乔纳森认为这很有可能。然而周围的气氛对乔纳森来说就是很古怪,好像每个人都在演戏,演得很拙劣,甚至包括他自己。鲁道夫在前厅桌前与一位护士说话,询问崔凡尼先生的报告。 那位护士立刻在一个盒子里翻找,盒子里塞满大大小小的密封信封。护士找出了一份公文大小的信封,上面有乔纳森的名字。 “文策尔医生在吗?我能不能见到他?”乔纳森问那个护士。 “文策尔医生?”她翻开一个分类簿,里面贴着一格格透明胶片。查到之后,她按下按钮,拿起话筒,用德语说了一分钟,放下电话对乔纳森用英语说:“文策尔医生的护士说他整天都很忙,你介意约到明天早上十点半吗?” “好的,可以。”乔纳森说。 “那好,我会预约好的。但他的护士说你看这份报告就会发现——许多信息。” 乔纳森和鲁道夫往汽车那边走。乔纳森觉得鲁道夫似乎很失望,抑或是他的想象?不管怎样,乔纳森手里拿着那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真实的报告。 在车里,乔纳森对鲁道夫说句“不好意思”,便打开了信封。有三页打印纸,乔纳森一眼瞥见其中许多字眼和他熟悉的法语、英语名词相同。但是,最后一页是德语写的两大段话。里面也有同样的关于“黄色物质”的报告。看到白血球数二十一万,乔纳森的脉搏都停顿了,比上次法国报告里要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高!乔纳森不再挣扎于最后一页了,在他折起报告时,鲁道夫客气地说了些什么,伸出了手,乔纳森恨恨地把报告递了过去。他还能怎么样呢?又有什么要紧呢? 鲁道夫吩咐卡尔开车。 乔纳森看着窗外。他无意请鲁道夫解释什么。乔纳森宁愿用字典翻译,或者去问里夫斯。乔纳森的耳朵开始轰鸣,他向后靠着,努力地深呼吸。鲁道夫扫了他一眼,立刻放低了车窗。 卡尔回过头说:“先生们,迈诺特先生希望你们俩都来吃午饭。然后可能会去动物园。” 鲁道夫大笑起来,用德语回答了他。 乔纳森想请卡尔开车回酒店。可回去做什么呢?为这份半懂不懂的报告烦恼?鲁道夫想找个地方下车。卡尔在一条运河边放下了他,鲁道夫向乔纳森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然后卡尔继续开车,送乔纳森到里夫斯·迈诺特的家。阳光在阿尔斯特湖上闪耀。小船在码头随着水波欢快地浮动,有两三只船正在四处游荡,简洁干净,好似全新的玩具。 盖比为乔纳森开了门。里夫斯正在打电话,但很快就结束了。 “嗨,乔纳森!怎么样?” “不太好。”乔纳森眨眨眼说。白色房间里的阳光令人晕眩。 “报告呢?我能看吗?你能全部看懂吗?” “不——并不全懂。”乔纳森把信封递给里夫斯。 “你也见了医生?” “他正在忙。” “坐下吧,乔纳森。或许你可以喝一杯。”里夫斯去一个书架上拿酒瓶。 乔纳森坐在沙发上,把头向后靠。他感觉空虚而又泄气,但好在并不头晕。 “比你在法国拿到的报告更糟糕吗?” 里夫斯拿着威士忌和水回来了。 “差不多是这样。”乔纳森说。 里夫斯看着最后一页,那段文字。“你得小心小伤口。有意思。” 没一点新东西,乔纳森想。他的确很容易流血。乔纳森等待着里夫斯的评论,实际上是等着他的翻译。 “鲁道夫给你翻译了吗?” “没有。可我也没请他翻译。” “……无法判断是否代表着更糟的状况,因为没有看过以前的——诊断……考虑到时间这么长——等等因素,危险还是很大的。你要想的话,我就逐字逐句翻一遍,”里夫斯说,“有一两个词我需要查词典,有些复合词,但我能抓住关键点。” “那就只告诉我关键点就行了。” “我不得不说他们本应给你用英文写报告才是,”里夫斯说完,又浏览着那一页,“……细胞的颗粒化与黄色物质同样严重。由于你曾接受过X射线治疗,现在不建议再做,因为白血病细胞对此已有抵抗力……” 里夫斯继续译了一会儿。乔纳森注意到,里面没有预言他还剩多长时间,也没有暗示最后期限。 “既然你今天不能见文策尔,你愿意我去试试为你预约一下明天吗?”里夫斯听起来是由衷地关心。 “谢了,但我已经约了明天早上,十点半。” “好的。你说过护士会说英语,那么就不需要鲁道夫了。——你干吗不躺几分钟呢?”里夫斯拉过一个枕头放到沙发一角。 乔纳森躺下来,一只脚搁在地板上,另一只悬在沙发边上。他感觉浑身乏力,昏昏欲睡,似乎能睡上好几个小时。里夫斯漫步走向阳光灿烂的窗口,谈论着动物园。他说起一种珍稀动物——乔纳森一听到那名字就抛到了脑后——最近刚从南非送来。是一对儿。里夫斯说他们一定得看看这些动物。乔纳森想的却是乔治在院子里用力拉着他的小拖车,车里装着鹅卵石。小石头啊。乔纳森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着看到乔治长大,更不可能看到他长高,听到他变声了。乔纳森猛地坐起来,紧咬牙关,努力振作精神,唤回自己的力量。 盖比端着一个大托盘进来了。 “我请盖比做了冷餐,这样不管你何时有胃口我们都能吃饭。”里夫斯说。 他们吃了蛋黄酱冷鲑鱼。乔纳森没吃多少,但黑面包、奶油和酒的味道都很好。里夫斯在谈萨尔瓦多·比安卡,谈到黑手党与卖淫的关系,谈到他们在赌场里雇用妓女招徕顾客,而且照惯例拿走女孩们百分之九十的收入。“敲诈!”里夫斯说,“他们的目标就是钱——恐怖行动只是手段。看看拉斯维加斯吧!就是例子!汉堡的兄弟们可不需要妓女!”里夫斯正气凛然地说,“那儿是有些姑娘们,不多,在酒吧里帮帮忙啥的,也许能把她们搞上手,但不会在场子里,不会真的在场子里。”乔纳森几乎没有听,当然也没有去想里夫斯在说什么。他轻轻拨动食物,感到血往脸颊上涌,他与自己进行着无声的辩论。他要试试开枪杀人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几天就要死了,只是因为这笔钱很有用,因为他想把它留给西蒙娜和乔治。四万英镑,或者九万六千美元,或者——乔纳森假设——一半儿也可以,就是说只干一次,或者第一次就被抓住。 “那你愿意吧,我说?对不对?”里夫斯问,在清爽的白色餐巾上擦着嘴。他指的是今天晚上开枪杀人。 “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乔纳森说,“你能保证我妻子拿到这笔钱吗?” “可是——”里夫斯的伤疤在他微笑时扭曲了,“能发生什么不测呢?是的,我会看着你妻子拿到这笔钱。” “但如果真有什么事发生呢——如果只开一次枪——” 里夫斯抿上嘴唇,好像不愿意回答。“那就给一半。——但老实说,很可能得两次。第二次以后付清全款。——那该有多棒啊!”他微笑了,这是乔纳森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今晚你就会发现这次行动有多么容易。过后我们会庆祝一下——如果你有心情的话。”他双手在头顶上拍着,乔纳森以为那是庆祝的姿势,结果是他在叫盖比。 盖比进来端走了盘子。 乔纳森正在想,两万英镑,不是特别惊人的数目,但也比一个死去的人外加丧葬费要好得多。 喝咖啡。然后去动物园。里夫斯想要他看的动物是两个奶糖色像熊一样的小家伙。它们前面围着一小群人,乔纳森根本看不清楚。他也没有兴趣。几头狮子在随意漫步,乔纳森倒看得很清楚。里夫斯担心乔纳森会不会太疲劳,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了。 回到里夫斯家,里夫斯坚持要给乔纳森一颗极小的白色药丸,他说是一种“平和的镇静剂。” “可我不需要镇静剂。”乔纳森说。他感觉相当平静,实际上,是相当好。 “那最好。就听我的话吃了吧。” 乔纳森吞下了药丸。里夫斯要他去客房躺下休息几分钟。他没有睡着,五点钟里夫斯进来说,卡尔马上要开车送乔纳森去酒店,那件大衣还在酒店里。里夫斯递给他一杯放糖的茶,味道正常,乔纳森估计里面除了糖什么都没加。里夫斯把枪交给他,再次展示如何拉开保险栓。乔纳森把枪放进了长裤口袋。 “今晚见!”里夫斯开心地说。 卡尔开车送他到酒店,说会等他。乔纳森觉得自己应该有五到十分钟时间。他刷了牙——用的是肥皂,因为他把牙膏留给了家里的西蒙娜和乔治,还没有再买——然后点燃一支吉卜赛女郎香烟,站在窗边向外看,直到他发觉,自己根本没在看任何东西,甚至没在想任何事情,他接着去衣橱里拿出了那件相当大的外套。那外套有点旧,不过不要紧。它原来是谁的衣服呢?乔纳森觉得这样挺合适,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假装是在演戏,穿着别人的衣服,拿着没有子弹的空枪。但乔纳森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对那个他要杀死(希望如此)的黑手党,他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乔纳森意识到,他对自己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死就死了嘛。比安卡的生命与他自己的生命都失去了价值,只是原因不同而已。唯一有趣的地方,就是乔纳森要因杀死比安卡的行动而得到报酬。乔纳森把枪放进夹克口袋里,那只丝袜也在里面。他发现可以用手指头把那只袜子套在同一只手上。他急忙用套着丝袜的手指抹掉枪上真实或想象的指纹。开枪时他得把大衣往旁边拉一点儿,否则上面就会留下弹洞。他没有帽子。很奇怪,里夫斯竟然没有想到帽子。现在操心这个已经太晚了。 乔纳森走出房门,将门紧紧关上。 卡尔正站在人行道上的车子旁边。他为乔纳森拉开门。乔纳森怀疑,卡尔知道多少?他要是知道一切呢?乔纳森在后排座位上向前探身,请卡尔去市政厅地铁站,这时卡尔回头说: “你要在市政厅车站与弗里茨会合,对吧,先生?” “对。”乔纳森如释重负地说。他坐回到角落里,轻轻把玩着那把小巧的枪。他把保险打开又关上,提醒自己往前推是解除保险。 “迈诺特先生建议停到这儿,先生。入口在街对面。”卡尔打开门但没有出去,因为街上挤满了车和人。“迈诺特先生让我七点三十去你酒店找你,先生。”卡尔说。 “谢谢你。”听到车门关闭那砰的一声,乔纳森瞬间感觉到很失落。他四处寻找着弗里茨。乔纳森站在圣约翰大街与市政厅大街交叉的宽阔十字路口上。和伦敦的皮卡迪利街一样,因为有这么多街道交汇,这儿至少有四个地铁入口。乔纳森四处搜寻着弗里茨头戴帽子的矮小身影。一群穿大衣的男人,像支足球队,一股脑冲下地铁站台阶,弗里茨的身影此时终于显露出来,他正平静地站在台阶的金属栏杆旁边。乔纳森的心狂跳了一下,就像在秘密约会中终于见到情人一般。弗里茨朝台阶做个手势,然后自己走了下去。 乔纳森密切注视着弗里茨的帽子,尽管现在两人中间隔了至少十五个人。弗里茨向人群的一边移动。很显然,比安卡还未出场,他们得等他。德语的喧闹包围着乔纳森,一阵大笑,一声大喊:“再见!马克斯!” 弗里茨靠墙站着,离乔纳森约十二英尺远,乔纳森朝他移动着,但也保持着安全距离。在乔纳森靠到墙边之前,弗里茨点点头,向墙的斜对角移动,走向一个售票口。乔纳森买了一张票。弗里茨混在人群当中。两张票打过孔,乔纳森知道弗里茨已经看见了比安卡,但乔纳森还没看到。 一列车正停在站里。当弗里茨向某节车厢猛冲时,乔纳森也冲了过去。这节车厢并不特别拥挤,弗里茨仍然站着,手握一根铬合金立柱。他从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向前面点点头,并没有看乔纳森。 乔纳森看到了那个意大利人,那人离乔纳森比弗里茨更近——一个黑皮肤、方脸盘的男人,穿着件有棕色皮扣的漂亮灰大衣,一顶灰礼帽,相当恼怒地直瞪着前方,好像陷入了沉思。乔纳森再看看弗里茨,他只是假装在读报纸,当乔纳森的视线与他的相遇时,弗里茨便点点头,还表示肯定地微微笑了一下。 列车到达下一站梅斯伯格,弗里茨下了车。乔纳森又迅速地看了那意大利人一眼,但乔纳森这一瞥似乎并无打乱那意大利人放空凝视的危险。万一比安卡不在下一站下车,而是一直坐车到一个遥远的、几乎没人下车的车站,那怎么办呢? 但是随着列车减速,比安卡开始向门口移动了。市政厅。乔纳森赶紧加一把劲,紧跟在比安卡后面,又小心地不撞到别人。车站有一段向上的楼梯。出站的人群,也许有八十到一百人,在楼梯前变得更加拥挤密集,开始向上爬。比安卡的灰色大衣就在乔纳森前面,他们距离楼梯还有几码远。乔纳森能看到那男人后脑勺处的黑发夹杂着一些灰白,颈上的肌肉有一道锯齿状的凹痕,像是一个痈疤。 乔纳森右手持枪,拿出了夹克口袋。他移动保险,将大衣前襟推到一边,瞄准了那人大衣后背的中心。 那枪发出刺耳的“咔—砰”声。 乔纳森扔掉手枪。他刚才已停下脚步,此刻往后一缩,转向左后方,人群中爆发出“噢—啊—啊呀!”的惊呼。乔纳森也许是少数几个没有叫喊的人之一。 比安卡已经倒了下去。 一个不规则的圈围住了比安卡。 “……手枪……” “……枪杀……!” 那把枪躺在水泥地面上,有人试图捡起,被至少三个人制止,说不能碰它。也有许多人不太感兴趣或者正在赶路,继续上了楼梯。乔纳森在围着比安卡的圈子里往左边悄悄移动。他走上了楼梯。听到一个人大喊:“警察!”乔纳森快步走开,但并不比正在往站厅层赶的几个人更快。 乔纳森来到街上,只是继续走,一直朝前,不关心走向哪里。他以中等步速走着,好像他知道要去哪里,尽管他并不清楚。他看到右边有个巨大的火车站。里夫斯曾提到过。身后没有脚步声,没有追捕的声音。他用右手手指甩掉了袜子,但他不想把它扔到离地铁车站这么近的地方。 “出租车!”乔纳森看到一辆空车正在向火车站驶去。车停下来,他上了车。乔纳森说出他酒店所在那条街的名字。 乔纳森重重地坐下,却不自觉地朝车窗外左顾右盼,似乎盼望看到一个警察打着手势,指着这辆车要求司机停下。真荒唐!他绝对没有嫌疑! 然而,当他走进维多利亚,同样的感觉又袭来了——似乎警察肯定已经通过某种途径得到了他的地址,正在大厅里等他。但是没有。乔纳森平静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他摸索着夹克口袋,找那只袜子。袜子不见了,已经掉在不知什么地方了。 七点二十分,乔纳森脱下大衣,扔进一张有软垫的椅子,就去找他的香烟,他刚才忘了带上。他猛吸着吉卜赛女郎那令人舒服的烟雾,然后把烟放在浴室脸盆的边上,洗了手和脸,接着又脱光上衣,用洗脸毛巾和热水擦洗了一遍。 就在他穿上毛衣的时候,电话响了。 “卡尔先生在楼下等您,先生。” 乔纳森下了楼,胳膊上搭着那件大衣。他想把它还给里夫斯,想看看它的结局如何。 “晚上好,先生!”卡尔满脸堆笑地说。他好像已经听到了消息,觉得结果不错。 在车里,乔纳森又点燃一支烟。这是星期三的晚上,他曾对西蒙娜说可能今晚回家,但她很可能明天才收到信。他又想起来,有两本书星期六要还给枫丹白露教堂开的公共图书馆。 乔纳森又来到了里夫斯舒适的公寓里。他将大衣递给里夫斯,而不是旁边的盖比。乔纳森觉得很尴尬。 “怎么样,乔纳森?”里夫斯紧张而又关心地问,“进行得如何?” 盖比走了。乔纳森和里夫斯在起居室里。 “很顺利,”乔纳森说,“我觉得。” 里夫斯微笑了一下——即便是那一点点也令他的脸看起来光芒四射。“非常好。漂亮!我还没听说,你知道吗?——我可以给你拿杯香槟吗?乔纳森,或者威士忌?请坐!” “威士忌吧。” 里夫斯向那些酒瓶弯下腰去。他用柔和的声音问道:“多少——多少枪,乔纳森?” “一枪。”他要是没死会怎样,乔纳森突然想到。这不是很可能的吗?他接过里夫斯端来的威士忌。 里夫斯拿的是高脚玻璃杯装的香槟,他向乔纳森举起酒杯,然后喝了下去。“没有困难吗?——弗里茨干得好吗?” 乔纳森点点头,瞥着房门,如果盖比回来会在那儿出现。“让我们祈祷他死掉吧。我突然想到——他可能没死。” “哦,就算没死,这样也不错。你看到他倒下了?” “嗯,是的。”乔纳森长叹一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分钟屏住了呼吸。 “消息也许已经传到了米兰,”里夫斯快活地说,“一颗意大利子弹。并不是说黑手党总用意大利枪,但这么小小地点个题,我觉得很不错。他属于迪·斯蒂法诺家族。汉堡现在也有吉诺蒂家族的几个人,希望这两个家族从此开始火拼。” 里夫斯以前说过这些。乔纳森坐在沙发上。里夫斯满意地走来走去。 “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在这儿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吧,”里夫斯说,“若有任何人打电话,盖比就说我出去了。” “卡尔或盖比——他们知道多少?” “盖比——一无所知。卡尔嘛,就算知道也不要紧。卡尔根本不感兴趣。除我之外他还为别人工作,他的报酬很高。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最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乔纳森明白了。但里夫斯的解释并未使他感觉更舒服。“顺便说一下——我明天要回法国了。”这意味着两件事:第一,里夫斯可以付钱给他或者安排今晚付钱给他了。第二,如果还有其它任务,也应该今晚讨论了。乔纳森想拒绝任何其它任务,无论报酬是多少都不干,但他觉得,自己做了事情,应该有权得到四万英镑的一半。 “你要愿意,干嘛不呢,”里夫斯说,“不要忘记你明天早晨有约。” 可是,乔纳森不想再见到文策尔医生了。他湿了湿嘴唇。他的报告很糟糕,他的身体状况也更差了。还有另一个因素:有着海象胡子的文策尔医生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权威”,乔纳森觉得,再找文策尔当面对质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他知道这么想不合逻辑,但这就是他的感觉。“我看真没有什么理由再见他了——既然我不打算待在汉堡了。明天一早我会取消约会。他可以把账单寄到枫丹白露。” “不能在法国之外汇法郎,”里夫斯微笑着说,“你收到账单就寄给我。不用为此担心。” 乔纳森随他去了。他当然不想让里夫斯的名字出现在给文策尔的支票上。但他告诉自己要抓住重点,重点就是里夫斯该付他报酬了。可是,乔纳森却坐回到沙发上,相当高兴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我指的是工作?” “工作——”里夫斯犹豫着,但看起来根本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说,我为纽约的艺术商搜罗作品。那儿所有的书——”他指着书架的底层,“都是美术书,主要是德国美术,记录着作品拥有者的名字和地址。纽约对德国画家的作品有需要,当然,我也在这儿的年轻画家中挑选,然后把他们介绍给美国的画廊和买家。得克萨斯那边买了很多呢。你一定很惊讶吧。” 乔纳森很惊讶。里夫斯·迈诺特——如果他说的不假——判断画作时一定带着盖格计数器般的冷静。里夫斯会是个好的鉴别者吗?乔纳森已经认出,壁炉上那幅画,一位老人(男还是女?显然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粉红色静物画,的确是德瓦特的作品。乔纳森想,它肯定特别值钱,而且很明显,这幅画属于里夫斯。 “最近得到的,”看到乔纳森在看那幅画,里夫斯说道,“一件礼物——应该说是朋友的谢礼。”看他的神情,似乎本想多说一些,但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就此打住。 晚餐时,乔纳森又想提起那笔钱,但又没能成功,里夫斯开始谈论别的事情。冬天在阿尔斯特湖上滑冰,冰上滑行船跑起来风驰电掣,偶尔还会撞上。将近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沙发上喝咖啡,里夫斯说: “今天晚上我只能付你五千法郎,这么一点儿是很可笑,零花钱而已。”里夫斯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只抽屉。“但至少是法郎嘛。”他手里拿着法郎回来了。“今晚我也可以给你同等数量的马克。” 乔纳森不想要马克,免得回法国还要兑换。他看到那些一百元面值的法郎十张捆在一起,正是法国银行习惯的做法。里夫斯将那五沓钱放在咖啡桌上,但乔纳森没去碰它们。 “你知道,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剩下的要等其他人。另外四五个人和我一起凑,”里夫斯说,“但要我凑足马克是毫无问题的。” 因为自己绝非善于讨价还价的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