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霍华德庄园
[book_author]福斯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4865
[book_dec]《霍华德庄园》是福斯特最重要的长篇代表作之一,在著名的兰登书屋“现代文库”评出的“20世纪100部最佳英文小说”名单中位列第38名。 小说围绕着一幢美丽的古老庄园——霍华德庄园展开故事,通过描写两姐妹的婚姻生活,向人们呈现了20世纪初英国社会在工业化和机械文明的冲击下所面临的种种社会矛盾,探讨了英国社会转型时期的政治、经济、阶级、性别、文化等问题。 福斯特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义,饱含幽默和反讽,既有精巧严整的情节,又极富象征乃至哲理意味,将艺术性与可读性完美地融为一体。
[book_img]Z_1094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我们还是从海伦写给她姐姐的信说起吧。
霍华德庄园,星期二
最亲爱的梅格[2]:
这房子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又小又旧,不过整体看还挺漂亮——是红砖的。我们倒是勉强挤得下,等明天保罗(小儿子)来了,天知道会怎么样。从正厅右转就进了餐厅,左转是客厅。正厅本身其实就是一个房间。打开里面的另一扇门是隧道似的楼梯,通往二楼。二楼有一字排开的三间卧室,卧室上方是一字排开的三间阁楼。房子实际上不止于此,不过引人注意的也就是这几间——从前面的花园抬头看去,能看到九个窗子。
然后就是一棵高大的山榆树——往上看去左边就是——斜斜地罩住房子,就长在花园和草地之间。我都已经爱上那棵树了。也有些普通的榆树、橡树(和一般的橡树一样让人讨厌)、梨树、苹果树,还有一架葡萄藤。白桦倒是没有。不过我得去会会男女主人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房子跟我们想的一点都不一样。我们怎么会认定,他们的房子就该到处是山墙和卷纹,他们的花园里就该全是橘黄色的小路呢?这肯定是因为我们把他们和奢华的酒店联系到一起去了——威尔科克斯夫人身着华服款款走过长廊啦,威尔科克斯先生对门房颐指气使啦,等等。我们女人就是这么不着调。
我周六回去,晚些时候会告诉你火车班次。你没有一道过来,他们跟我一样生气。蒂比每个月都要得一次大病,太折腾人了。他怎么会在伦敦染上花粉热的呢?染就染了吧,非得要你放弃出行,听他一个学生打喷嚏,这也太过分了。告诉他,查尔斯·威尔科克斯(在家的这个儿子)也染了花粉热,但是他可勇敢了,我们询问病情的时候他还有点恼火呢。威尔科克斯家的男人真是蒂比的好榜样。但是你肯定不以为然,我还是换个话题吧。
这封信有点长,因为我是早饭前写的。哎呀,那些葡萄藤叶子真漂亮!整个房子都被葡萄藤覆盖住了。我刚才朝外看了一眼,威尔科克斯夫人已经在花园里了。很显然,她对这花园情有独钟,难怪偶尔会露出疲态。她在观察那些大朵的含苞待放的罂粟花,然后又从花园草坪走向外面的大草地。我刚好能看到草地的右边角。她一身长裙,在湿漉漉的青草上拖曳而过,折返的时候手里捧着昨天割的干草,一边还不停地嗅着那气味——估计是给兔子或者其他什么动物准备的。这里的空气清新甜美。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槌球的声音,便又朝外望去,发现是查尔斯·威尔科克斯在练球。他们对什么运动都感兴趣。不久,他开始打喷嚏了,只好停了下来。接着我又听到咔嗒咔嗒的声音,这次是威尔科克斯先生在练球。很快,“啊嚏——啊嚏”的声音传来,他也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时埃薇出来了,在一台器械上做着健身操。那机器固定在一棵青梅树上——他们真是物尽其用。很快她也打起了喷嚏,便进屋去了。最后,威尔科克斯夫人再次露面,慢慢悠悠地走过,一边嗅着干草的气味,一边观赏着那些花儿。我跟你唠叨这些,是因为你曾经说过,人生有时是生活,有时只是一场戏而已,我们必须加以区分。一直以来,我都把这话当成“梅格聪明的胡说八道”。但是这个早晨确实像是一出戏剧而非生活,看着威尔科克斯一家人轮番出场,我真的倍感滑稽。现在,威尔科克斯夫人进屋了。
我要穿上(省略)。昨天晚上威尔科克斯夫人穿了一件(省略),埃薇穿了(省略)。所以说,这里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如果你闭上双眼,它仍然像是我们期待的那家到处是卷纹的酒店,可是一睁眼就变了样。那些野蔷薇香气袭人,组成一堵巨大的篱笆墙,矗在草坪上,花儿高悬下来,形成一个个花环,而篱笆墙的底部规整纤细,透过它可以看到几只鸭子和一头牛,那是隔壁农场里的。这农场是我们附近唯一的房舍。早餐的铃声响了,祝好。代问蒂比好,也代我向朱莉姨妈问好。她能过去陪你真好,不过也够烦的。把这信烧了吧,周四再给你写。
海伦
霍华德庄园,星期五
最亲爱的梅格:
这段时间我太开心了。我喜欢他们所有人。虽说威尔科克斯夫人比在德国时沉默了些,可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可爱,一如既往地无私,我还没见过谁能像她这样。更可贵的是,其他人并没有因此而糟践她。他们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幸福、最快乐的家庭。我真的觉得我们彼此开始相知相交了。有意思的是,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傻妞,也这么说了——起码威尔科克斯先生是这么说的——人家这么说你,而你又不介意,那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是不是?他把推行妇女选举权可能导致的极端结果说得有条有理,我说我相信男女平等,他就抱起双臂,给我前所未有的一击。梅格,我们是不是该学着少说话?我这辈子从来都没这么难堪过。我说不出来人类什么时候平等过,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追求平等的愿望让人更加幸福过。我哑口无言。我过去认为平等是件好事,这种观念也许来自某本书,也可能来自诗歌,又可能来自于你。不管怎么说,它被击得粉碎,而且就像所有真正强大的人那样,威尔科克斯先生做到这点的同时却没有伤害我。另一方面,我则笑话他们得了花粉热。我们像好斗的公鸡一般生活着。查尔斯每天开车带我们出去兜风——去看林木荫翳的坟墓,去造访隐士的居所,去古代麦西亚国王们修造的通衢大道上撒欢,去打网球,去打板球,去打桥牌,到了晚上就挤在这可爱的房子里。整个家族的人现在都在这儿——它就像个兔子窝。埃薇挺可爱的。他们希望我留下来过星期天——我想我留下来也无妨。天清气爽,向西望去,高地景致迷人。谢谢你的来信。把这封信烧了。
爱你的海伦
霍华德庄园,星期天
最最亲爱的梅格:
不知道你会怎么说:我和保罗恋爱了——就是那个周三才回来的小儿子。
[book_title]第二章
玛格丽特瞥了一眼妹妹的信笺,把它推给餐桌对面的姨妈。短暂的沉默之后,话匣子打开了。
“朱莉姨妈,我也没啥可说的,我跟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是去年春天在国外碰上的,而且只是碰上了那家的父母。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家儿子叫什么。这也太——”她摆了摆手,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那样的话,事情是太突然了。”
“谁知道呢,朱莉姨妈,谁知道呢?”
“可是亲爱的玛格丽特,你看,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不切实际啊。是突然了点,确实。”
“谁知道呢!”
“可是,亲爱的玛格丽特——”
“我去找她另外几封信,”玛格丽特说道,“不,还是算了吧,我先把早饭吃完。实际上,我也没那些信了。我们是在一次扫兴的短途旅行中碰到威尔科克斯夫妇的,当时我们正从海德堡去施派尔。我和海伦总惦记着施派尔有座宏伟古老的教堂——施派尔大主教可是七大选帝侯之一[3]——您知道‘施派尔、美因茨和科隆’的嘛。这三大教区曾经掌管着莱茵河谷,因此得了个教士街的名头。”
“我还是觉得这事很不妥,玛格丽特。”
“当时火车从船只组成的浮桥上通过,第一眼看去还挺漂亮的,可是五分钟后我们就看清一切了。那座教堂已经毁掉了,彻底毁掉了,是因为修复而导致的;原始结构一寸也没留下来。我们浪费了一整天,正在那儿的公园里吃三明治呢,恰好就碰上了威尔科克斯夫妇。可怜的他们也上当受骗了——他们其实是路过施派尔。他们很喜欢海伦,非要跟我们一起赶往海德堡。他们第二天还真来了。我们一起坐车逛了一些地方。他们跟我们熟络起来之后,就邀请海伦去看他们。我也受到了邀请,但是蒂比的病情让我没法起身,所以上周一她就一个人去了。情况就是这样,现在您知道的不比我少了。这个小伙子我一无所知。她本该周六回来的,但是推迟到下周一了,也许是因为——我也不知道。”
她突然住了嘴,倾听伦敦早晨的各种声响。她们的房子位于威克姆街,比较幽静,因为一个由建筑物组成的高耸的岬角将它与主干道分隔开了。你会觉得,这儿就是一个回水潭,或者是一个河口,水流从无形的海洋涌入,又悄无声息地退去,而外面却一直惊涛拍岸。尽管这个岬角是由公寓组成的——公寓很贵,有着洞穴一般的入口过厅,门卫和棕榈树随处可见——但是它发挥了自己的作用,为对面老旧的房子争得了些许静谧。这些老房子迟早也会被一扫而空,原址上会耸立起另一个岬角,因为人类在伦敦金贵的地皮上就是这么越摞越高的。
对于两个外甥女,芒特夫人[4]有着自己的看法。她认定玛格丽特有点儿歇斯底里,是在通过滔滔不绝的说话拖延时间。她觉得自己足够老到,便对施派尔的命运表达了哀痛之情,并断言此生绝不会受骗去那里游览,然后又顺势发挥,说德国误解了修复古迹的原则。“德国人啊,”她说道,“就是一根筋,有时这样也挺好的,但有时就行不通。”
“千真万确,”玛格丽特说,“德国人太一根筋了。”她的眼睛一亮。
“当然,我是把你们施莱格尔家当成英格兰人的,”芒特夫人急忙说道,“地道的英格兰人。”
玛格丽特朝前探过身子,轻轻地摸了摸她的手。
“这倒提醒了我——海伦的信——”
“哦,对了,朱莉姨妈,我一直都在想海伦的信呢。我知道——我得去看看她。我一直惦记着她呢,我打算下去一趟。”
“但是要有个计划呀,”芒特夫人说道,和善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愠意,“玛格丽特,要我多句嘴的话,可别弄个措手不及。你觉得威尔科克斯一家人怎么样?他们跟我们是一路人吗?门当户对吗?依我看,海伦可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能接受吗?他们喜欢文艺吗?你想想就知道了,这可是最重要的。文学和艺术,至关重要。那个儿子该多大了?她说的是‘小儿子’。他现在适合结婚吗?他会让海伦幸福吗?你打听过——”
“我啥都没打听。”
她们立刻吵吵了起来。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我什么计划都制定不了,您知道的。”
“恰恰相反——”
“我讨厌计划,我讨厌行动路线。海伦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样的话,亲爱的,为什么还要下去一趟呢?”
玛格丽特沉默了。如果她姨妈看不出来她为什么要下去,那她也就不会跟她解释了。她不会说:“我爱我那亲爱的妹妹;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我必须在她身边。”关爱比激情更隐晦,其表达方式也更含蓄。如果她自己爱上了某个男人,就会像海伦一样,站到屋顶上大声喊出来,然而她只是关爱自己的妹妹,因此使用的是感同身受这种无声的语言。
“我觉得你们两姐妹够特别的,”芒特夫人继续道,“都是非常好的姑娘,很多方面比实际年龄老成得多。但是——你别见怪啊——坦白地说,这事儿你对付不了,得有个年纪大点儿的人才行。亲爱的,斯沃尼奇也没什么事要我回去。”她摊开她那圆滚滚的胳膊,“我全听你吩咐。让我代你去那个房子一趟吧,那地儿叫什么来着。”
“朱莉姨妈,”她跳起来亲了她一口,“我必须亲自去一趟霍华德庄园。您的好意我感激不尽,不过您还没摸清门道呢。”
“我知道门道,”芒特夫人信心满满地反驳道,“我到那里去不是想干涉什么,只是打探一下。打探打探还是有必要的。我就直说吧,你会说错话的,肯定会。为了海伦的幸福,你会着急忙慌,那些鲁莽的问题只要问出一个,就把威尔科克斯一家人得罪了——虽然你没想着伤害他们。”
“我不会问什么问题的。海伦的信写得很明白,她和一个男人恋爱了。只要她不改变主意,就没什么好问的。其他的都无关紧要。如果你喜欢,那就定一个不着急结婚的婚约,但是什么打探啦,问题啦,计划啦,行动路线啦,用不着,朱莉姨妈,都用不着。”
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不再优雅,也不再睿智,这两种素质被浑身透出的一种东西所取代——一种迸发自内心的活力,一种她在人生道路上不管碰到什么都会表现出来的持续的自然反应。
“如果海伦信里写的还是这件事,只不过说的是个小店员,或者是个身无分文的小职员——”
“亲爱的玛格丽特,快进书房里来,把门关上吧。你那些能干的女佣在掸栏杆上的灰呢。”
“——或者她想嫁的是个家当多得要找卡特·帕特森公司[5]的人,我也还是这么说。”接着,她习惯性地话锋一转,又补充了一句,好让她姨妈相信她并非真的失去了理智,也让另一种看客们[6]明白,她可不是只会空谈的:“话说回来,如果是个跟卡特·帕特森公司打交道的,我真希望这是个要等很长时间才结婚的婚约。”
“我倒希望如此,”芒特夫人说道,“可是,我真的跟不上你的趟儿了。想想看吧,要是你跟威尔科克斯家说出这样的话,会是什么结果。我是能理解的,可那一家子会觉得你脑子有毛病呢。想想看,海伦该有多尴尬!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稳妥处理这事儿的人,弄清楚事情怎么样了,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玛格丽特心下有些不快。
“可您刚才的意思是,那个婚约必须废掉。”
“我觉得也许只能这么做,但是要慢慢来。”
“您能慢慢废掉一纸婚约吗?”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您觉得婚约是什么做的?我认为是用某种可以折断却没法废掉的硬东西做的。这跟生活中的其他关系不一样。那些关系可以延伸,可以弯曲。都是有余地的。那是另一回事。”
“确实是这样。可你就不能让我到霍华德庄园去一趟,省得你受这些罪吗?我真的不会乱插手的,你们施莱格尔家的为人处事我太了解了,我只要静静地四处看看就够了。”
玛格丽特又向她表达了谢意,并再次吻了她一下,然后跑上楼去看她弟弟。
他的情况不太好。
花粉热折磨了他一夜。他头痛欲裂,眼泪汪汪。他告诉她,他的黏膜情况极不乐观,唯一值得让生活延续下去的,就是对作家沃尔特·萨维奇·兰多[7]的留恋,她答应过白天要时不时地给他朗读其代表作《假想对话录》。
事情真是难办。海伦的事是必须管的。一定要让她安心,一见钟情不是罪过。电报什么的太过冷淡隐晦,亲自造访又似乎越来越不可能。这时医生来了,说蒂比的病情相当严重。接受朱莉姨妈的好意,让她带上一封信去霍华德庄园,或许这真是最好的办法?
玛格丽特显然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一会儿一个想法。她飞奔下楼进了书房,大声嚷嚷道:“好吧,我改变主意了;我真的希望您能去一趟。”
国王十字车站十一点有一班火车发出。十点半的时候,蒂比难得自己睡着了,玛格丽特才得以坐车将姨妈送到了火车站。
“朱莉姨妈,您要记住,到时不要被扯进去谈婚约的事情。把我的信交给海伦,您想说什么都可以,但是一定要避开什么亲戚。我们现在连他们的名字都弄不清呢,再说,那样的事太不文明,也不大对头。”
“就这么不文明?”芒特夫人有点疑问,生怕误解了什么精彩的言论。
“哦,我的用词夸张了点儿。我只是想说,您跟海伦一个人说这件事就好了。”
“只跟海伦一个人。”
“因为——”但现在不是细说个人爱情体悟的时候。玛格丽特没再接话,她只是摸了摸姨妈的手,一半理性、一半诗意地默想起这趟即将从国王十字车站开始的旅行。
跟许多其他久居大都会的人一样,她对各式各样的车站感触良多。车站是我们走向辉煌和未知世界的大门。通过它们,我们开始冒险之旅,融入阳光,然后兜兜转转,天哪,又回到它们这里!整个康沃尔郡,还有那更加遥远的西部,都隐遁在帕丁顿车站身后;顺着利物浦街车站的斜坡而下,是东英格兰成片的沼泽和无垠的浅湖;穿过尤斯顿车站的塔门[8]就通向了北边的苏格兰;而熙熙攘攘的滑铁卢车站背后则是南面的韦塞克斯。[9]意大利人对此深有体会,这也很正常;他们中那些不幸沦落到在柏林当服务生的人,把安哈尔特火车站称为意大利车站,因为他们必须经过这里才能回家。无论是哪个伦敦人,如果他没有赋予这些车站以些许灵性,没有向其中倾注哪怕是羞于启齿的忧愁与爱恋,那他就是无情之辈。
对于玛格丽特来说——我希望读者不会因此反感她——国王十字车站一直以来就意味着无限可能。它的独特位置——比浮华的圣潘克拉斯火车站稍稍靠后一点——就是对物欲生活的一种写照。那两个巨大的拱门颜色暗淡,古板呆滞,共同肩负着一座不讨喜的大钟。它们倒恰好可以作为某种永恒求索的门户,这种求索也许能功成名就,但其辉煌绝不会以平淡的语言表述出来。如果你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请记住,跟你说这些内容的可不是玛格丽特;让我赶紧补上几句吧:她们赶火车的时间很充裕,芒特夫人找到了一个很舒适的位子,面朝车头方向,但是离它又不太近;玛格丽特刚回到威克姆街,就接到了下面这封电报:
都已结束。但愿我从未写过。对谁都别说。——海伦
但是朱莉姨妈已经去了——无可挽回地去了,要阻止她已是回天乏术。
[book_title]第三章
芒特夫人自信满满地将她的使命预演了一遍。她的两个外甥女都是个性独立的姑娘,她能够帮得上她们的机会并不多。埃米莉[10]的女儿一向就不似其他女孩子。蒂比出生的时候,她们就失去了母亲,当时海伦五岁,玛格丽特也不过才十三岁。那是“亡妻姊妹法案”[11]获得通过的前夕,因此芒特夫人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去威克姆街料理家务。但是她姐夫性情古怪,还是个德国人,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玛格丽特,而玛格丽特因为年轻鲁莽,一口回绝了她,说他们自己能够料理得更好。五年之后,施莱格尔先生也去世了,芒特夫人重提旧事。此时的玛格丽特不再鲁莽,她心存感激,非常客气,但是其回答本质上却别无二致。“我绝不会第三次掺和这事儿了。”芒特夫人这样想着。可是,她当然还是掺和了。她吃惊地获悉,刚到法定年龄的玛格丽特正在把钱从过去那些稳妥的投资项目中撤出来,转而投向海外项目,这总是要赔本的。沉默就是犯罪。她自己的资产都投在了国内铁路上,于是苦口婆心地劝外甥女也学她的样儿。“那我们就一起做吧,亲爱的。”出于礼貌,玛格丽特向诺丁汉铁路和德比铁路投入了几百英镑。后来海外投资风生水起,而诺丁汉和德比项目每况愈下,国内铁路特有的一贯做派倒是依然如故。尽管如此,芒特夫人始终沾沾自喜,隔三岔五就会说:“不管怎样,这都是我张罗的,要是赔本儿了,可怜的玛格丽特总还有一点老底可用。”今年海伦也到了法定年龄,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她的身上;她也把钱从联合公债中转了出来,不过她几乎不用催,就把其中的一部分贡献到诺丁汉和德比铁路项目上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但是在社交问题上,她们的姨妈可就无能为力了。姑娘们迟早是要把自己“泼出去”的,如果说她们迟迟没有动静,那只是为了将来“泼”得更狠一点。她们在威克姆见识了太多的人——几个胡子拉碴的音乐家,还有一个女演员,一些来自德国的表亲(大家都知道外国人是什么形象),以及在欧洲大陆的酒店里结识的那些熟人(大家也知道他们是什么形象)。有意思的是,在斯沃尼奇一带,芒特夫人比谁都更看重文化;但是文化是危险的,灾难迟早会因此而降临。灾难降临的时候,她就在现场,这是多么英明,又是多么幸运啊!
火车朝北一路疾驰,穿过数不清的隧道。虽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芒特夫人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车窗抬起和放下。她穿过南韦林隧道,见到了短暂的光亮,随即又进入北韦林隧道,这里因为曾有悲剧发生而名声在外[12]。她跨越了一座巨大的高架桥,那些桥拱横跨在宁静的草地和泰温河那梦幻般的水流之上。她绕过了那些政治家的庄园。北方大道时不时地与她并行,比任何铁路都更显无垠,在沉睡了一百年之后醒来,发现生活中到处都是汽车的油气味儿,所谓文化,也可以从那些“包治百病”的药丸广告[13]中一瞥其端倪。历史也罢,悲剧也罢,过去也罢,将来也罢,芒特夫人概不关心;她的使命就是专注于这次旅程的终点,去解救可怜的海伦于水火。[14]
去往霍华德庄园的车站在希尔顿村,像这样的大型村庄不时地可见于北方大道沿线,其规模得益于繁忙的公共汽车或更早期的公共马车服务。由于紧邻伦敦,这个村庄并没有乡下那种常见的破败景象,长长的主干道朝两边分出许多支路,通向居民的房子。一排盖了瓦和石板的房子从漫不经心的芒特夫人眼前闪过,绵延了一英里,其中一段被六座丹麦人的古坟隔断了,那是士兵的坟墓,肩并肩沿着主路一字排开。过了这些坟墓,住户开始变得稠密起来,火车在一片小镇似的杂乱区域停了下来。
这个车站就像沿途的风景,也像海伦的信,让人难以捉摸。它会通向何处,是英格兰还是郊区?车站比较新,有岛式站台和一个地下通道,具备生意人追求的那种外在的舒适感。但是其中也能窥见百姓生活、邻里往来的痕迹,就连芒特夫人都能看得出来。
“我在找一处房子,”她凑近那个卖票的男孩说道,“叫霍华德小屋。你知道在哪儿吗?”
“威尔科克斯先生!”男孩喊道。
他们前面的一个小伙子转过了身。
“她想找霍华德庄园。”
事已至此,芒特夫人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她局促不安,甚至都无法直视眼前这个陌生人。不过她想起来那家是有弟兄两个的,于是回过神来对他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小威尔科克斯先生还是大威尔科克斯先生?”
“小威尔科克斯。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哦,这个——”她勉力地控制着自己,“太巧了。你是小的吗?我——”她从售票员身边走开,低声说道:“我是施莱格尔小姐的姨妈。我该自我介绍一下,是吧?我是芒特夫人。”
她注意到,他只是抬了下帽子,相当冷淡地说道:“哦,幸会;施莱格尔小姐跟我们住一起。你想见她吗?”
“可能——”
“我给你叫辆车吧。不,等会儿。”他略一沉思,“我们的车就在这儿,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太感谢——”
“不客气,只是他们去办公室取一件包裹了,你得等会儿。这边走。”
“我外甥女没跟你一起来啊?”
“没有。我跟我父亲一起来的。他坐你那趟车去北方了。吃午饭的时候你就能见到施莱格尔小姐了。要不,你上我家来吃午饭吧?”
“我很乐意去啊。”芒特夫人说道。不过在进一步了解海伦的恋人之前,她是没心情考虑吃饭问题的。他看上去挺绅士的,不过他的气场让她有些慌乱,让她失去了观察力。她偷偷地打量着他。他嘴角深陷,额头四四方方的,不过从女性的角度看,这都不是问题。他肤色较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似乎习惯了指使别人。
“你要坐前排还是后排?前排风可能大点。”
“可以的话我坐前排吧,那样我们可以聊聊天。”
“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会儿——真不知道他们在怎么折腾那个包裹。”他大步走进了售票处,换了一副嗓门喊道:“嗨,嗨,你们怎么回事,要我等一整天吗?寄给霍华德庄园威尔科克斯的包裹,赶紧的!”出来后,他的语气缓和了点,“这个车站乱七八糟的;要我说,他们统统都该滚蛋。我扶你上车吧?”
“你太好了。”芒特夫人说道,一边坐进了红色皮革做成的座位里,它就像一个奢华的山洞,毯子和披肩严严实实地将她包裹了起来。她愈发客气起来,不过这个小伙子也真是不错。而且,她有点怕他:他太镇静自若了。“真是太好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又补充道:“跟我期望的一样。”
“你这么说太客气了。”他回应道,面色看上去有点意外,这面色不易察觉,芒特夫人一贯是注意不到的。“我刚好开车送我父亲,过来赶北上的火车。”
“你知道吗,我们今天早上才从海伦那里听说的。”
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往油箱里倒入汽油,发动了引擎,又进行了一番跟咱们这个故事无关的操作。庞大的车身抖动了起来,想着解释原委的芒特夫人也在红垫子里惬意地随之上下颠簸。“我妈妈见到你会很开心的,”他含混地低声说道,“嗨,嗨!包裹呢,霍华德庄园的包裹呢。拿出来呀,嗨!”
一个满脸胡子的搬运工走了出来,一手拿着包裹,一手拿着登记簿。车子的轰鸣越来越响,夹杂其中的是愤怒的叫嚷声:“签字,用得着签吗?怎么——折腾这么久还要我签字吗?你连铅笔都不带?给我记着,下次我要告到站长那里去。我不像你,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拿去吧。”——拿去的是小费。
“真不好意思,芒特夫人。”
“没事儿的,威尔科克斯先生。”
“我要从村子里穿过去,你不介意吧?这样要绕点远路,但是我要帮人办点事。”
“我喜欢从村子里穿过去啊,正有事急着跟你说呢。”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愧疚起来,因为她违背了玛格丽特的嘱托。当然,违背嘱托是字面上的,玛格丽特只是告诫她不要跟外人谈论这件事。既然机缘巧合让他们碰上了,跟这个年轻的事主聊聊这事,自然算不上“不文明或不对头”吧。
生性寡言的他没有答话。他从她那侧上了车,戴上手套和风镜,便驾车出发了,丢下那个满脸胡子的搬运工在后面艳羡地张望——生活真是捉摸不透。
在车站的路上,风朝他们迎面而来,把灰尘都吹进了芒特夫人的眼里。可是等车子一拐上北方大道,她便开口喋喋不休起来。“你都能想得到,”她说,“那个消息吓了我们一大跳。”
“什么消息?”
“威尔科克斯先生,”她直白地说道,“玛格丽特什么都跟我说了——全都说了。我也看过海伦的信了。”
他两眼专注于路况,因此看不到她的脸;他正用最快的速度行驶在中心街道上。但是他把头朝她的方向偏了一下,说道:“抱歉,我没听清楚。”
“我是说海伦,当然是海伦。海伦是个很特别的人——你对她情深义重,肯定同意我这么说——确实,施莱格尔家的所有人都很特别。我没有要干涉的意思,但这事确实吓了我一跳。”
他们来到一家布店对面,把车停了下来。他没有回答,从座位上转过身,注视着他们驶过村子时腾起的灰尘。灰尘在回落,但是没有全部落在刚刚行过的路上。有些灰尘顺着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有些把路边的蔷薇和醋栗染成了白色,还有一部分跑进了村民的肺里。“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聪明起来,把这路铺上柏油。”他感慨地说道。这时,有个人拿着一卷油布从布店里跑出来交给了他,然后他们又上路了。
“玛格丽特自己来不了,她要照顾可怜的蒂比,所以我就代表她过来,好好说说这事儿。”
“恕我迟钝,”这个年轻人又把车停到一家店面边上,说道,“我还是没听明白。”
“海伦啊,威尔科克斯先生——我外甥女和你的事。”
他把风镜推了上去,瞪着她看,一脸的茫然。她的内心涌起一阵恐惧,开始怀疑他们之间产生了误会,怀疑自己出师不利,犯下了大错。
“施莱格尔小姐和我?”他问道,随后又双唇紧闭。
“我相信应该没有误会,”芒特夫人颤抖地说,“她的信就是那么写的呀。”
“怎么写的?”
“说你和她——”她顿了顿,随后垂下了眼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尴尬地说,“这个误会真够大的!”
“那么你是一点儿都没——”她嗫嚅着,脸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没有,我都跟另一位女士订婚了。”片刻的沉默,随后他缓了一口气,突然惊叫了起来,“哦,天哪!看来又是保罗干的蠢事。”
“但你就是保罗啊。”
“我不是。”
“那你在车站的时候怎么说是你?”
“我没那么说过。”
“拜托,你说过的。”
“拜托,我没有。我的名字叫查尔斯。”
“小某某”相对于父亲来说是儿子,相对于老大来说是老二。哪种情况都需要好好解释一下,他们后来确实解释清楚了,但是当前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你是说保罗——”
但是她不喜欢他的腔调。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跟搬运工说话,而且,显然他在车站的时候就欺骗了她,于是她也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说保罗和你外甥女——”
芒特夫人——出于本能——决心要为那对情侣说话。她可不能被一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欺负了。“是的,他们确实很喜欢对方,”她说道,“我敢肯定,他们很快就会告诉你了。我们是今天早上听说的。”
查尔斯攥紧了拳头叫道:“白痴,白痴,这个小傻瓜!”
芒特夫人试着从那些毯子里挣脱出来。“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威尔科克斯先生,那我还是走路去吧。”
“我劝你别那么做。我马上就把你送到家了。我跟你说,这事不可能的,一定要阻止。”
芒特夫人很少发火,如果发火了,肯定是为了保护她所爱的那些人。此时此刻,她憋不住了。“我完全同意,先生。这事确实不可能,我肯定要出面阻止的。我外甥女可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我不会坐视她往火坑里跳,爱上那些不顾惜她的人。”
查尔斯咬了咬牙关。
“既然她星期三才认识你弟弟,跟你父母也只是在一家旅馆萍水相逢——”
“你能不能轻点声?那个店员会听到的。”
芒特夫人的内心充满了“阶层意识”[15]——我们姑且编造这么个短语吧。她坐在那儿发抖的时候,一个下等人把一个金属漏斗、一个平底锅和一个园艺喷水壶摆到了那捆油布的旁边。
“放后面了吗?”
“是的,先生。”下等人消失在腾起的灰尘里。
“我可告诉你:保罗一分钱都没有;没用的。”
“不用你说,威尔科克斯先生,你就放心吧。我倒是要提醒你,我外甥女傻得很,我要好好说说她,然后把她带回伦敦去。”
“他要在尼日利亚干一番事业,过去几年都没想过结婚,真的想结婚了,也要找一个受得了那边气候的女人,而且还要——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当然是因为他没脸说啊。他知道自己是个傻子,所以他——真是蠢透了。”
她开始怒不可遏。
“而施莱格尔小姐却迫不及待地公布了这个消息。”
“威尔科克斯先生,如果我是个男人,冲你最后这句话,我就要扇你几个耳光。你连给我外甥女擦鞋都不配,也不配跟她同处一屋,你竟敢——你已经够放肆的了——我不想跟你这种人吵。”
“我只知道是她把这事传出去的,保罗并没有,我父亲出门在外,而我——”
“我只知道——”
“让我把话说完,行吗?”
“不行。”
查尔斯紧咬牙关,任由汽车在小路上左冲右突。
她惊叫了起来。
于是他们玩起了比家世的游戏,每当爱情要把两个家族的成员捏合到一起时,我们就会玩一场这样的游戏。但是他们玩这游戏的劲头异乎寻常,用无尽的话语申明施家高于威家一等,抑或威家胜过施家一筹。他们把涵养抛在了一边。男的年轻气盛,女的激动万分;粗俗的一面都从内心激发了出来。他们的争吵跟平常人的吵架并无二致——当时势若水火,事后难以置信。不过这场争吵比一般的争吵更没有意义。几分钟后,他们就恢复了理智。汽车停在了霍华德庄园前,面色煞白的海伦跑了出来,迎接她的姨妈。
“朱莉姨妈,我刚刚接到玛格丽特的电报;我——我本想不让你过来的。事情不是——都结束了。”
芒特夫人接受不了这个高潮,她失声痛哭起来。
“别哭啊,朱莉姨妈。别让他们知道我这么傻。没什么事的。为了我,您也要振作起来啊。”
“保罗。”查尔斯·威尔科克斯喊道,一边把手套脱下来。
“别让他们知道。他们绝不能知道。”
“哦,我亲爱的海伦——”
“保罗!保罗!”
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保罗,这事是真的吗?”
“我没有——我不会——”
“是,还是不是,做个男子汉;简单的问题,爽快地回答。施莱格尔小姐有没有——”
“查尔斯,亲爱的,”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查尔斯,亲爱的,人不会问出简单的问题,就不存在什么简单的问题。”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来者是威尔科克斯夫人。
正如海伦在信中描述的那样,她拖着长裙不声不响地穿过草坪,款款而来,手里还捏着一把草。她跟两个年轻人以及他们的汽车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她只属于这房子,属于笼罩其上的那棵树。大家都知道,她崇尚过往,而这过往将特有的智慧加持到她的身上——我们把这智慧不太贴切地叫做贵族气质。她的出身也许并不高贵,但是显然,她对于先祖们非常敬重,还会让他们施以援手。当她看到查尔斯怒气冲天,保罗战战兢兢,芒特夫人泪流满面,她便听到先祖在说:“把那些最可能伤害彼此的人分开,其他的先等等再说。”于是她什么也没问,也没有像一个圆滑的女主人在社交场合表现出的那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她说道:“施莱格尔小姐,把你姨妈领到楼上你的房间或者我的房间吧,你觉得哪里好就去哪里。保罗,去找埃薇,告诉她准备六个人的午饭,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会下楼吃饭。”他们都领命而去,她转向大儿子,见他还站在那辆抖个不停、发出呛人气味的车上,便朝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她的那些花儿。
“妈妈,”他喊道,“您知道吗?保罗又在犯傻了。”
“没事的,亲爱的。他们解除婚约了。”
“婚约!——”
“他们不再相爱了,如果你非要我这么说的话。”威尔科克斯夫人说道,一边俯身去闻一朵蔷薇花。
[book_title]第四章
海伦和她姨妈近乎崩溃地回到了威克姆街,一时间玛格丽特手头有了三个病人要照顾。芒特夫人很快就恢复了。她歪曲历史的能力无与伦比,还没过去几天,她就忘了自己冒冒失失在这次闹剧中扮演的角色。更有甚者,她在危机当中曾喊出“谢天谢地,可怜的玛格丽特没有掺和进来”,回伦敦的路上,这句话就转化成了“总得有人经历这种事”,随后这句话又最终演绎为“我真正给埃米莉两闺女帮上忙的,就是在处理威尔科克斯家那件事上”。但是海伦的病情严重多了。新的思想就像一声霹雳击中了她,这霹雳及其回响让她头晕目眩。
事实真相是,她已经坠入了情网,但爱恋的对象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
保罗出现之前,她其实就已经合上了他的节拍。威尔科克斯一家的活力让她着迷,在她的脑海里形成众多美丽的画面,而她则积极予以回应。整天跟着他们在户外活动,与他们同宿一屋,似乎就是生活中极致的快乐,让她抛弃了自我,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前奏吧。她心甘情愿迁就威尔科克斯先生,迁就埃薇,或者迁就查尔斯;她心甘情愿被他们反驳,说她的生活观念闭塞陈腐,说男女平等啦,女性投票权啦,社会主义啦,都是一派胡言,至于文学和艺术,除了有益于磨炼性格,也都是胡说八道。施莱格尔家族长期奉行的那些观念一个接一个地被打破了,她虽然也佯作辩解,实际上却乐享其中。威尔科克斯先生说,要论对这个世界的贡献,一个精干的商人胜过一打你们所谓的社会改革家。对于这种新鲜的论断,她一声不吭照单全收,然后心满意足地往后仰靠在他汽车的软垫里。查尔斯说:“跟下人还客气什么?他们不懂那一套。”她听了,也没用施莱格尔家族一贯的思维来反驳,说“他们不懂,可是我懂啊”。没有。她铁了心,以后跟下人要少来点客套。她暗自思忖:“我被虚伪的说教蒙蔽了,撕开这层伪装,对我来说也是好事。”她的所思所行,一呼一吸,都在默默为迎接保罗做好准备。保罗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查尔斯已另有所属,威尔科克斯先生垂垂老矣,埃薇年龄还小,威尔科克斯夫人则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个弟弟虽然出门在外,她却开始向他抛出浪漫的光环,用那些开心日子的所有光辉照亮他,觉得应该通过他才能最接近积极向上的理想。埃薇说,他和她年龄相仿。大多数人认为保罗比他哥哥英俊。他的枪法当然更好,不过高尔夫打得不怎么样。保罗出现的时候满面红光,因为通过了一门考试而志得意满,随时准备跟漂亮姑娘打情骂俏。海伦半路迎了上去,或者说忙不迭地赶了上去,在那个星期天的晚上就对他芳心暗许了。
当时,他一直在谈论他即将开始的在尼日利亚的流放式生活,他应该继续说下去的,好让他们的这位客人收摄心神。但是她起伏的胸脯让他信心倍增,爱欲顿起,于是他情窦大开了。他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这个姑娘会允许你吻她,机不可失哦。”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海伦向她姐姐描述的经过,她使用的语言甚至比我的语言更平淡,更波澜不惊。但是,那次接吻中透出的诗意和美妙,以及在随后几小时生活中展现的魔力——谁又能描述得了呢?对于一个英格兰人来说,讥讽一下人类这些偶然的碰撞再容易不过了。思想狭隘的愤世者和道德家要想冷嘲热讽几句,同样机会多多。夸夸其谈“转瞬即逝的激情”,激情未过就忘了当时刻骨的情状,这一切都太简单。嘲讽也好,遗忘也罢,我们的冲动从根源上说都无可厚非。我们意识到,光有激情是不够的,男男女女皆有人性,要维系各种关系,而不只是抓住机会放放电而已。可是,我们高估了这种冲动。我们不承认,通过这些微不足道的碰撞也可以开启天堂之门。至少,对于海伦来说,这个男孩在她的生活中不会扮演任何角色,但是他的拥抱带来的激情是无可比拟的。他当时把她拽出那所房子,因为在那里有被撞见、被曝光的风险;他领着她走过一条他熟悉的小路,来到那棵巨大的山榆树下站定。黑暗中,这个男人低声对她说“我爱你”,而她此时正渴望爱情的滋润。后来,他修长的身形消失了,可他唤起的那幅场景却自此挥之不去。随后风风雨雨多少年,她再也没有看到那样的场景。
“我理解,”玛格丽特说,“起码这些人之常情的东西我是理解的。跟我说说,星期一早上到底怎么了?”
“一下子就结束了。”
“怎么就结束了,海伦?”
“我穿衣服的时候还觉得挺幸福的,可是下楼的时候开始紧张起来,走进餐厅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我也解释不清楚——埃薇当时在摆弄茶壶,威尔科克斯先生在读《泰晤士报》。”
“保罗在场吗?”
“在的。查尔斯在跟他说股票证券的事,他看上去挺害怕的样子。”
随便一个提示,姐妹俩就能向对方传递很多信息。玛格丽特能感知当时潜在的恐惧感,因此海伦接下来的话并没有让她觉得意外。
“不知怎么的,他那种人都害怕起来了,真的很恐怖。我们感到害怕,或者像爸爸那样的其他男人感到害怕,这都很正常,但是他那样的男人竟然也会害怕!我看到在场的其他人都很平静,而保罗却诚惶诚恐,生怕我说错话,我当时就觉得威尔科克斯一家都是骗子,只是一堵由报纸、汽车和高尔夫构成的墙,如果这堵墙塌了,我在墙后面什么都找不到,只有恐惧和空虚。”
“我不这么看。威尔科克斯一家在我看来都挺诚恳的,特别是他们家太太。”
“对,我也不是真的那样想。但是保罗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事情越反常就越糟糕,我知道肯定不行了——肯定的。早饭后其他人都在练球,我对他说:‘我们都昏了头了。’他虽然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却一下子就好多了。他跟我大倒苦水,说没钱结婚,但说这话又让他伤心,我便打断了他。后来他说:‘施莱格尔小姐,这件事请你一定原谅我,我都不知道昨晚我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我说:‘我也不知道。别放在心上。’然后我们就分手了——不过后来我想起前一天晚上写信给你,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他因此又害怕起来。我让他帮我发一封电报,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或者怎么着;他本想开汽车去的,但是查尔斯和威尔科克斯先生要用车去火车站;查尔斯提出为我发电报,我只好说这封电报不太要紧,因为保罗说查尔斯可能会看电报的内容,尽管我重写了好几遍,他却总说人家会起疑心。最终他自己拿上电报,假装要步行去弄些弹药,这么折腾来折腾去,送到邮局时已经太晚了。那天早上真是糟糕透顶。保罗越来越不喜欢我,埃薇不停地在说板球成绩的事,弄得我实在受不了,差点叫出声来。我都想不通,之前几天是怎么受得了她的。终于,查尔斯和他父亲出发去火车站了,接着就收到你的电报,提醒我朱莉姨妈也要坐那趟车来了,而保罗吓得够呛,说都是我把事情弄糟了。但是威尔科克斯夫人是知道的。”
“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了,虽然我们俩谁都没跟她说过一个字,而且我觉得她心里一直都有数。”
“哦,她肯定是偷听到你们说话了。”
“我猜是的,不过看来也挺好。查尔斯跟朱莉姨妈开车过来,嘴上还吵个不停的时候,威尔科克斯夫人从院子里走出来,就把一切大事化小了。呸!这事真糟心。一想到——”她叹了口气。
“一想到你跟一个小伙子相会了一会儿,就得有这些电报和恼火的事情。”玛格丽特接过了话头。
海伦点了点头。
“海伦,我经常在想,这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事了。其实,还有一种更广阔的外部生活,你我从来都没接触过——那是一种“电报”和“愤怒”都有意义的生活。我们认为至高无上的亲情关系在那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在那里,爱情意味着婚姻财产的授予,而死亡就意味着缴纳遗产税。这些我都清楚,但我理解不了的是,这种外部生活虽然明摆着让人讨厌,却似乎是真正的生活——其中透着韧劲儿,确实能磨炼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终都会草草收场吗?”
“哦,梅格,看到威尔科克斯一家那么能干,好像什么都很在行,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没有这么清晰。”
“你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我记得保罗吃早饭时的样子,”海伦平静地说,“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他当时真是无助啊。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是真正的生活,永远,不会改变。”
“阿门!”
就这样,威尔科克斯风波终于告一段落,留下的回忆既有甜蜜也有恐惧,五味杂陈,姐妹俩开始寻求海伦推崇的那种生活。她们相互倾吐心声,也跟外人积极交流,她们在威克姆街的那所高大却已破败的房子里招待宾朋,来往的都是他们投缘或可能结交的人。她们甚至还参加公众集会。她们用自己的方式关注政治,不过却不是以政治家们期望的方式去关注;她们希望政治生活应该反映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对于她们来说,节制、宽容和男女平等是起码的要求,她们时不时对整个不列颠帝国发出一声迷茫中夹杂着敬畏的叹息。当然,历史的画卷并非由她们展开:如果这世界全部由施莱格尔小姐们组成,那将是一个毫无血性的灰色世界。但或许正因为这个世界是以现在的模样呈现,她们才会在其中像星星一样熠熠闪光。
简单说一下她们的身世。她们的姨妈曾经口是心非地说她们是“地道的英格兰人”,其实不是。不过,与此同时,她们也不是那种“典型的德国人”。五十年前,她们的父亲在德国可比现在更声名显赫。他既不是受英国记者青睐的那种咄咄逼人的德国人,也不是为英国智者推崇的那种居家型德国人。如果非要给他归个类,他可以与其同胞黑格尔及康德为伍[16],算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空想,秉持的帝国主义是虚幻的帝国主义。这并不是说他的生活一潭死水,他也曾奋力与丹麦、奥地利和法国作战。不过他打仗的时候从来不去想胜利的结局。在色当战役[17]中,他看到拿破仑三世那染过的胡须变得花白,因此领悟到了一些真相。等他进了巴黎,看到杜伊勒里宫[18]那些被砸烂的窗户,又有所感悟。和平来临了——其影响是巨大的,促成了一个帝国的形成——但是他知道,一些原本平等的东西也烟消云散了,得到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并不能给予他补偿。德国成为商业强国,成为海军强国,在这里有殖民地,在那里推行“前进政策”,又在某处合法地施展抱负,这一切对其他人或许很有诱惑力,他们也正好适得其所;而他自己呢,他选择放弃胜利的果实,去了英格兰落地生根。他的家族中那些耿直的成员再也不会原谅他,他们知道,他的子女虽然不会成为典型的英格兰人,可也不会是地道的德国人。他在我们外省的一所大学谋得职位,在那里跟普尔·埃米莉(有些情况下也许叫她那个英格兰女人[19])结了婚;因为她有钱,他们搬去伦敦,慢慢结识了很多人。但是他的目光总是投向海外。他期待着笼罩在祖国上空的物质主义乌云终能散去,柔和的智慧之光再次闪现。“你是想说我们德国人愚蠢吗,厄恩斯特叔叔?”他一个倨傲的侄子朝他夸张地嚷道。厄恩斯特叔叔回答:“在我看来是这样。你们利用了自己的才智,但是却不再珍惜它了,我认为这就是愚蠢。”这个倨傲的侄子没听明白,于是他继续道:“你们只关心那些可以利用的东西,所以就按下面的顺序给它们排了个队:金钱,最有用处;才智,比较有用;想象力,毫无用处。不”——因为对方已经在表示反对了——“你们的泛德意志主义跟我们这儿的帝国主义一样,缺乏想象力。庸俗的大脑总是在追求扩张中得到乐趣,认为一千平方英里的好处是一平方英里的一千倍,一百万平方英里简直就好到天上去了。那不是想象力,相反,它扼杀了想象力。他们这里的诗人一旦为领土扩张歌功颂德,这些人立刻就死去了,很自然的事。你们的诗人、你们的哲学家、你们的音乐家,这些欧洲聆听了二百年的人也在死去。消失了,随着养育了他们的小小王朝消失了——随着艾什泰哈齐和魏玛[20]消失了。什么?不明白?你们的大学是干什么的?哦对了,你们也有有学问的人,他们比英格兰有学问的人收集了更多的事实。他们收集事实,事实,海量的事实。但是他们中又有谁能重燃内心之光呢?”
玛格丽特坐在那个倨傲的侄子腿上,聆听了这一切。
对于两个小姑娘来说,这是一种独特的教育。倨傲的侄子某天可能会带着他更加倨傲的妻子来到威克姆街,他们夫妻都相信德意志是受上帝委派来统治这个世界的,而朱莉姨妈第二天就会赶来,她深信大不列颠早就受上帝委派来担此重任了。这扯着嗓门的双方都是对的吗?有一次,他们碰上了,玛格丽特双拳紧握,请求他们当着她的面把这个问题辩出个结果。他们听了都面红耳赤,把话题转向了天气。“爸爸,”她喊道,她是个最容易得罪人的小孩,“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么简单的问题说清楚呢?”她父亲表情严肃地审视着双方,回答说他也不知道。玛格丽特把脑袋一歪,评论道:“我觉得两件事情中有一件是很清楚的:要么上帝自己都不知道德意志和英格兰是怎么回事,要么这两方不知道上帝是怎么回事。”这个讨人嫌的小姑娘十三岁就掌握了两难推理法,可大部分人走过一生都不一定能理解得了。她的大脑活跃异常,日益柔韧而坚强起来。她的结论是,任何人都比任何组织更接近那个看不见的上帝,这个观点她从来不曾改变。
海伦沿着同样的轨迹成长,不过没那么规规矩矩。性格上她跟姐姐很像,但是她长得漂亮,日子过得自然更欢畅一点。人们更愿意围着她打转,特别是刚与她结识的时候,他们稍事恭维就让她无比享受。等到父亲去世,她们在威克姆街独撑门户的时候,她往往吸引了身边所有人的目光,而玛格丽特——她们俩都是健谈的人——则相形见绌了。姐妹俩对此都不在乎。海伦事后从来没道过歉,玛格丽特也无丝毫怨恨。但是容貌的差异确实影响了性格。姐妹俩小时候都差不多,可是到了威尔科克斯风波发生的时候,她们的处事方式就开始分化了:妹妹很容易吸引人,并且在吸引别人的同时让自己也失了魂;姐姐则比较直爽,偶有闪失也能以游戏的心态坦然接受。
至于蒂比,就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他目前十六岁,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就是脾气不太好,有点固执。
[book_title]第五章
一般认为,贝多芬[21]的《第五交响曲》是侵入人耳的最雄浑的声音。各色人等在各种条件下都能从中得到满足。不管你是像芒特夫人,乐曲奏响时便忍不住偷偷打起节拍——当然,动作不会大到干扰其他人,还是像海伦,在音乐的洪流中能看见英雄和海难,或者像玛格丽特,只能看到这乐曲本身,或者像蒂比,精于复调对位,把全部的乐谱摊放在膝盖上,或者像他们的表姐莫泽巴赫小姐,时时刻刻都记着贝多芬是纯正的德国人[22],又或者像莫泽巴赫小姐的男朋友,除了莫泽巴赫小姐外什么都记不住:不管是哪种情况,你的生活激情都因此愈发彰显,你肯定会承认,花两先令去听这样的声音真是太便宜了。即便你是在女王厅这个伦敦最差劲的音乐厅(当然,曼彻斯特的自贸厅更糟糕)听的这部交响曲,这个价格还是便宜的;哪怕你坐在音乐厅最左边的位置,在管弦乐队其他乐器开始演奏前要经受铜管乐器的轰击,票价依然不贵。
“玛格丽特在跟谁说话呢?”芒特夫人在第一乐章结束时问道。她又来伦敦造访威克姆街了。
海伦顺着她们一伙人所在的一长排看了一眼,说她也不知道。
“会是她感兴趣的某个小伙子或者其他某个人吗?”
“但愿如此吧。”海伦回答道。她沉浸在乐曲中,至于人家感兴趣的小伙子和认识的小伙子之间有什么区别,她已无从辨别。
“你们女孩子就是好,总有——哎呀!我们可别说话了。”
因为行板乐章开始了——非常优美,但是跟贝多芬创作的所有其他优美的行板有点雷同,在海伦看来,它将第一乐章中的英雄和海难跟第三乐章中的英雄和精灵割裂开来。在完整听过一遍曲调之后,她的注意力开始分散,时而瞅瞅观众,时而看看乐器,时而又打量一下音乐厅的建筑。女王音乐厅的天花板上围着一圈细长的丘比特,一个紧挨着一个,摆出死板的姿势,穿着土黄色的马裤,十月的阳光照射在上面,让她看着非常不顺眼。“要是嫁个那些丘比特一样的男人该多可怕!”海伦心想。此时,贝多芬开始对他的曲调加入了华彩,所以她又听了一遍,然后朝着她表姐弗里达[23]笑了笑。但是弗里达在聆听这经典乐曲,无暇回应。利泽克先生也是一样,似乎千军万马都无法让他分心;他的额头皱起了波纹,双唇分开,夹鼻眼镜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两只肥厚白皙的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海伦的旁边坐着朱莉姨妈,一副英国派头,忍不住就要打起节拍。那一排人真有意思!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所受的影响可真大!这时贝多芬在一番非常悦耳的低回婉转之后,用一声“嗨嗬”结束了行板乐章。掌声雷动,德裔观众中爆发出一片欢呼,纷纷赞道“太精彩了”[24]。玛格丽特跟她新结识的小伙子聊了起来;海伦告诉她姨妈:“美妙的乐章现在开始了:先是所有的精灵出场,然后是大象之舞三重奏。”蒂比则招呼大伙儿注意鼓点敲出的间奏。
“注意什么,亲爱的?”
“注意鼓点,朱莉姨妈。”
“不对,要注意那一段,你以为已经摆脱那些精灵,可它们又回来了。”海伦低声说道,这时音乐响起来了,一个精灵悄无声息地从宇宙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其他精灵紧随其后。它们并非咄咄逼人的生灵,正因为如此,海伦才觉得可怕。它们打量着这个世界,无意中发现并不存在什么辉煌或英雄主义。大象之舞的插曲结束之后,精灵们又返回来,再一次打量这个世界。海伦没法反驳这样的看法,因为,毕竟她也曾感同身受,也曾看着坚固的青春之墙轰然倒塌。恐惧与空虚!恐惧与空虚!那些精灵没错啊。
她弟弟抬起了手指:鼓点间奏来了。
似乎太天马行空了,于是贝多芬抓住这些精灵,让它们按照他的意图行事。他亲自现身,轻轻地推了一把,它们就按照大调而不是小调的节奏行动起来,接着——他吹了一口气,它们就四散无踪了!宏伟的乐章如暴风骤雨,诸神和次神挥舞着刀剑厮杀,战场上弥漫着一片血腥,伟大的胜利,壮烈的牺牲!哦,这一切都在这个女孩眼前展现,她甚至伸出戴着手套的双手,仿佛这一切都触手可及。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壮丽的;每一场争斗都是值得的;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同样会受到最遥远星球上那些天使的礼赞。
那些精灵呢——它们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吗?它们只是怯懦和怀疑的幻影吗?人类的一次健康的冲动就会将它们驱散吗?像威尔科克斯一家或者罗斯福总统[25]那样的人会给出肯定的答案。贝多芬比他们更清楚。精灵真的存在过。它们或许会卷土重来——它们确实回来了。似乎生命的辉煌会沸腾,然后消解成蒸气和泡沫。在消解的过程中,人们听到了那个可怕的不祥音符,一个精灵带着更深的恶意,悄无声息地从宇宙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恐惧和空虚!恐惧和空虚!甚至连这世界熊熊燃烧的壁垒也可能坍塌掉。
贝多芬决定在最后让一切复原如常。他重新筑起壁垒,第二次吹了一口气,精灵们就又四散无踪了。他让暴风骤雨般的宏伟乐章、英雄主义、青春、生命和死亡的壮丽再次出现,在非凡愉悦的咆哮中,他结束了第五交响曲。但是精灵们依然存在,它们可能卷土重来。贝多芬的诉说是英勇无畏的,因此,他在诉说其他内容的时候也值得信赖。
观众鼓掌的时候,海伦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渴望独处一会儿。这乐曲将她一生中已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一切都概括得清清楚楚。她像阅读一份有形的声明一样阅读这无可替代的乐曲,对于她来说,那些音符有这样那样明确的意义,不可能再有其他意义,生命也不会有其他意义。她挤出音乐厅,缓步顺着室外的台阶往下走,呼吸着秋天的空气,然后信步向家走去。
“玛格丽特,”芒特夫人喊道,“海伦还好吧?”
“哦,没事。”
“她总是在节目中途退场。”蒂比说道。
“显然是音乐深深地打动了她。”莫泽巴赫小姐说道。
“不好意思,”玛格丽特身边的小伙子说道,他憋着这句话已经很久了,“那位女士不小心把我的伞拿走了。”
“哦,我的天哪!——真抱歉。蒂比,去追一下海伦。”
“我要是去追的话,就要错过《四首庄严的歌曲》[26]了。”
“蒂比乖,你一定要去。”
“没关系的。”那个小伙子说道,其实对他的雨伞有点放心不下。
“当然有关系了。蒂比!蒂比!”
蒂比站了起来,故意在椅背上磨磨蹭蹭。等到他把椅座翻起、找到帽子,把所有乐谱收拾妥当,再去追海伦已经“为时已晚”。《四首庄严的歌曲》已经开始,他们演出期间是不能走动的。
“我妹妹太粗心了。”玛格丽特低声说道。
“没什么的。”小伙子回应道;但是他的语气死板而冷淡。
“要是你把你的地址留给我——”
“哦,不用了,不用了。”他一边把大衣在膝盖上裹了起来。
此时,《四首庄严的歌曲》在玛格丽特的耳边悠悠响起。勃拉姆斯再怎么牢骚满腹、怨言不断,他也绝对猜不到被人怀疑偷了把雨伞的滋味。因为这个愚蠢的年轻人认为,她、海伦还有蒂比合伙把他给骗了,要是他说出了自己的住址,他们说不定哪天半夜或者什么时候就会闯到他家,把他的拐杖也偷走。大多数女人对此会一笑了之,但玛格丽特真的难以释怀,因为这让她对潦倒的生活有了些许感受。信任别人是富人才能任意挥霍的奢侈之举,穷人是消受不起的。勃拉姆斯刚刚发完牢骚,她就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说道:“这是我们的住处;如果你愿意,可以在音乐会之后去取雨伞,但是我真不想麻烦你,毕竟都是我们的错。”
他看到威克姆街是在西区[27],眼前一亮。他疑心重重,却又不敢放肆,担心这些衣冠楚楚的人真是正人君子,那模样看在眼里真是可悲。他对她说:“今天下午的节目挺好的,是吧?”她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在雨伞事件发生之前,他的开场白就是这么说的。
“贝多芬不错,”玛格丽特说道,她不是那种喜欢迎合别人的女人,“不过我不喜欢勃拉姆斯,也不喜欢开场演奏的门德尔松[28]——唉!马上就要开始的埃尔加[29]我也不喜欢。”
“什么,什么?”听到她的话,利泽克先生叫了起来,“《威仪堂堂》不好听吗?”
“哎哟,玛格丽特,你这姑娘真讨厌!”她姨妈嚷道,“我一直在劝利泽克先生留下来听《威仪堂堂》,你这下让我的功夫全白费了。我特别希望他能听听我们在音乐方面的成就呢。哎,你别再贬低我们英格兰作曲家了,玛格丽特。”
“我倒是在斯德丁[30]听过这部曲子,”莫泽巴赫小姐说道,“听过两次。有点戏剧性,一点点而已。”
“弗里达,你看不起英格兰音乐,你心里清楚的。你也看不起英格兰艺术,还有英格兰文学,除了莎士比亚[31],他是个德国人。好吧,弗里达,你可以走了。”
一对情人相视而笑,冲动之下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免得再听《威仪堂堂》。
“我们还要去一趟芬斯伯里广场呢,真的。”利泽克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从她身边挤过去,刚进入过道乐曲就开始了。
“玛格丽特——”朱莉姨妈憋着嗓子喊道,“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莫泽巴赫小姐把她漂亮的小包落在座位上了。”
还真是,那是弗里达的织网小包,里面装着她的地址簿、袖珍字典、伦敦地图和钱。
“唉,真麻烦——我们这一家人真够可以的!弗里——弗里达!”
“嘘!”那些喜欢这曲子的人都不乐意了。
“但里面有他们去芬斯伯里要找的号码呀——”
“我可以——我能不能——”那个疑虑重重的小伙子涨红着脸问道。
“哦,那太感谢了。”
他拿起包——里面的钱币叮当作响——轻手轻脚顺着过道追了上去,在旋转门那儿刚好赶上了他们。那个德国姑娘对他报以甜美一笑,而她的护花使者则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回到座位上,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彻底改变了。他们给予他的信任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因此打消了对他们的不信任,他在雨伞那件事上可能不会受骗了。这个年轻人过去曾经受过骗——被骗得很惨,也许骗得他倾家荡产——以致现在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提防不熟悉的人和事上面。但是这个下午——或许是因为音乐之故——他觉得人偶尔要活得率性点,否则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西区的威克姆街尽管存在着风险,但是跟大多数事物一样,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决心冒一次险。
因此,等到音乐会结束,玛格丽特说:“我们住得很近,我现在就要去那儿。你跟我走一趟,我们去找回你的雨伞吧?”他平静地说了声“谢谢”,就跟着她走出了女王音乐厅。她真希望他不要那么急切地搀扶一个女士下楼,或者帮她拿节目单——他的社会阶层跟她非常接近,那样的态度只会让她恼火。不过她发现他总体而言还算有趣——那时候,施莱格尔姐妹对谁都感兴趣——她嘴上聊着文化,心里却在盘算着请他喝茶。
“听完音乐会可真够累的。”她开了头。
“你发现没有,女王音乐厅的气氛挺压抑的?”
“没错,太闷了。”
“不过考文特花园的气氛显然更压抑一些。”
“你经常去那里吗?”
“工作允许的情况下,我经常去皇家歌剧院的楼座看演出。”
海伦听了肯定会大叫:“我也是,我喜欢楼座。”这样她就可以跟这个年轻人套上近乎了。这种事情海伦是做得出来的。但是玛格丽特对于“打开别人的心扉”或“让事情发展下去”有着近乎病态的恐惧感。她去过考文特花园的楼座,但是她没有“经常去”,而宁愿选择更贵的座位,更谈不上喜欢那里。所以她没有再回应。
“今年我去过三次了——去看《浮士德》《托斯卡》,还有——”是《唐豪瑟》还是《唐霍瑟》来着?记不准还是别冒险乱说了吧。
玛格丽特不喜欢《浮士德》和《托斯卡》。他们各有所好,因此只是默默地走着,陪在身边的芒特夫人时不时说着话,她正跟她外甥有点不对付呢。
“蒂比,我确实多少还记得那段曲子,但是每一种乐器都那么动听,就很难说谁比谁更优美了。我知道,你和海伦带我去听的是最好听的音乐会,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沉闷的音符。真希望我们的德国朋友坚持到了结束。”
“但是您肯定没有忘记低音C调那段平稳的鼓声吧?”蒂比的声音传了过来,“谁都忘不了。肯定不会的。”
“声音特别大的那段吗?”芒特夫人猜测,“当然,我在音乐上没那么专业,”一看没猜对,她又补充说,“我只是喜欢音乐而已——这是两码事。不过我还是要为自己说句话——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还是知道的。有些人对于绘画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走进美术馆,就能沿着墙壁对那些画滔滔不绝地评头论足一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康德小姐就做得到。我是绝对做不到的。但是在我看来,音乐跟绘画可不一样。说起音乐,我是有绝对把握的,我跟你说,蒂比,不是什么音乐作品都能让我高兴的。曾经有个作品——一个法语叫作什么牧神曲的[32]——海伦痴迷得很,可我觉得太聒噪,太肤浅,就这么照直说了,而且观点一直没变。”
“你觉得呢?”玛格丽特问道,“你认为音乐跟绘画完全不同吗?”
“我——我想是吧,有点不同。”他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妹妹认为两者就是一回事,我们为此争得不可开交。她说我笨头笨脑,我说她粗枝大叶。”她越说越激动,嚷道:“你说,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如果不同艺术可以换位,那它们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耳朵听到的跟眼睛看到的是一回事,那耳朵还有什么意义?海伦一心要把曲调转换成绘画的语言,把绘画转换成音乐的语言。这么做很有创意,她中间也有几点说得很好,但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我倒是想知道。哦,全都是废话,大错特错。如果莫奈[33]真的是德彪西,德彪西真的是莫奈,那这两个人就都名不副实了——我是这么看的。”
显然,这两姐妹为此争吵过。
“就拿我们刚刚听的这部交响曲来说吧——她不愿把它单单作为音乐来听。她从头到尾都给它贴上意义的标签,把它变成了一部文学作品。我都不知道她哪天才能跟以前一样,把音乐当成音乐来看待。我还不知道。还有我弟弟——就在我们后面呢。他倒把音乐当成音乐来看待,但是,我的天哪!他比谁都更让我生气,简直把我气得发疯。跟他我都不敢争论。”
一个不幸的家庭,尽管可能都有才华。
“当然,真正的坏蛋是瓦格纳[34]。他把艺术弄得一团糟,比十九世纪其他任何人都更能折腾。我觉得当前的音乐虽然非常有意思,但是正处在一种非常危急的形势中。历史上,确实会时不时涌现出像瓦格纳这样可怕的天才,他们一下子就把思想源泉搅动起来了。短期来看挺热闹的,水花四溅,前所未有。但是后来——搅起了大量泥沙;而那些源泉呢——可以说,它们现在太容易搅和在一起,没有哪一支是清澈的。这都是瓦格纳干的好事。”
她的长篇大论就像鸟儿在这个年轻人眼前振翅飞过。要是他也能这样滔滔不绝,就可以吸引世界的目光了。哦,要学文化啊!哦,要念准外国人的名字啊!哦,要让自己知识渊博啊!那样的话,当一个女士谈起某个话题时,就可以侃侃而谈了。但这是要花费很多年时间的。他只有午餐的一小时和晚上零星的几小时,怎么可能赶得上那些悠闲的女士?她们可都是从小饱读诗书的。他的脑子里也许装满了人名,他也许还听说过莫奈和德彪西,问题在于,他无法将它们串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无法让它们“显露”出来,他怎么也忘不了他那把被偷的雨伞。是的,雨伞是真正的糟心事。在莫奈和德彪西身后,那把雨伞萦绕不去,如鼓点般持续不停。“我估计那把雨伞会没事的,”他思忖着,“我不是特别在意它,我要想想音乐的事了。我估计那把雨伞会没事的。”那天晌午刚过,他焦虑的是座位问题:他该为此花掉足足两先令吗?更早一点的时候,他在犹豫,“要不就不买节目单了吧?”打记事起,他总有需要操心的事情,总有些事让他不能专注地去追求美。他的确追求过美,所以玛格丽特的话语就像鸟儿在他眼前振翅飞过。
玛格丽特滔滔不绝地说着,偶尔会问一句“你不觉得吗?你没有同感吗?”。有一次她停了下来,说道:“哦,别让我一个人说呀!”这让他吓了一跳。她对他而言没什么吸引力,不过倒让他充满了敬畏。她身形瘦削,脸上似乎只看到牙齿和眼睛,她提到妹妹和弟弟时言辞有点刻薄。她人很聪明,也有文化,但或许却是科雷利小姐[35]笔下呈现的那种没有灵魂的无神论者。令人吃惊的是,她竟突然开口说:“我真心希望你能进屋喝杯茶。”
“我真心希望你能进屋喝杯茶。我们会很高兴的。我让你多走了这么远的路。”
他们来到了威克姆街。太阳已经下山,这个回水潭一般的地方被一层薄雾深深笼罩在幽暗中。右边,公寓楼怪异的轮廓黑魆魆地矗立在暮色中;左边,那些老屋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形成一个方形切口,如同一堵不规则的胸墙。玛格丽特摸索着找她的大门钥匙。自然,她又忘带了。于是,她抓着伞尖,探着身子去敲餐厅的窗户。
“海伦!让我们进去!”
“好的。”一个声音说道。
“你把这位先生的伞拿走了。”
“拿走什么啦?”海伦问道,一边开了门,“哦,这是谁啊?快进来!你好吗?”
“海伦,你可不能这么马虎了。你在女王音乐厅拿走了这位先生的雨伞,害他大老远的过来取。”
“哦,真对不起!”海伦喊道,她的头发飘逸着。她一回到家就把帽子摘了,然后一下子倒在餐厅那把巨大的椅子里。“我什么都不干,专偷雨伞。真对不起了!快进来挑一把吧。你的伞是钩柄的还是圆头柄的?我的是圆头柄的——起码,我认为是。”
灯打开了,他们开始在大厅里寻找;海伦刚刚从《第五交响曲》的中途离场,此刻用尖细的声音咋呼起来。
“你就别说话了,梅格!你还偷过一个老先生的丝绸礼帽呢。真的,她偷过,朱莉姨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她还以为那是暖手筒呢。哦,天哪!我把那张进出卡弄坏了。弗里达呢?蒂比,你怎么也不——哦,我都忘了要说什么了。不过,你快让用人把茶端上来吧。是这把伞吗?”她撑开了伞,“不对,它的接缝都破了,真是一把破伞。它肯定是我的。”
但那把并不是她的。
他从她手上把伞拿了过去,嘟哝了几声感谢的话,就迈着小职员那种碎步仓皇离去了。
“你等一下——”玛格丽特喊道,“哎呀,海伦,你真够笨的!”
“我做什么了?”
“你难道没看出来?你把他吓跑了。我本来想留下他喝茶的。你不该说什么偷伞啦、伞上有洞啦。我看到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都痛苦起来了。不用了,现在根本无济于事了。”海伦已经冲到街上,大喊道:“喂,请等一下!”
“依我看,这样再好不过了,”芒特夫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玛格丽特,我们对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了解,而你们的客厅里到处是诱人的小物件儿。”
但是海伦嚷道:“朱莉姨妈,您怎么能这样!您让我越来越无地自容了。我倒希望他是个小偷,把那些门徒汤匙[36]都偷走,好歹也比我——哎呀,我看我得把大门关上。海伦又犯错了。”
“是啊,我想如果那些门徒汤匙被拿走了,倒是可以算作我们的租金。”玛格丽特说道。看到她姨妈没听明白,她又补充道:“您还记得‘租金’吗?是爸爸常常提到的一个词儿——付给理想的租金,付给他对人性的信仰的租金。您还记得吧,他总是相信陌生人,要是被人骗了,他会说‘被人愚弄总好过被人怀疑’——还说骗人是人类的把戏,失信是魔鬼的花招。”
“我现在想起来了,有那档子事儿。”芒特夫人说道,心下颇有酸意,很想补上一句,“也就是你爸爸运气好,娶了个有钱的太太。”不过这样说话太伤人,于是她改口说道:“咳,他也可能把那幅里基茨[37]的小品画儿偷走的嘛。”
“偷走倒好了。”海伦有点犟。
“不,我同意朱莉姨妈的看法,”玛格丽特说道,“我宁可冤枉别人,也不愿弄丢了里基茨的小品画儿。凡事总有个限度。”
她们的弟弟对这样的争执已经司空见惯了,便偷偷溜上楼去,看看有没有就茶吃的烤饼。他把茶壶加热——动作异常娴熟,拿掉女仆准备好的柑橘香红茶,倒入五勺上等混合茶叶,加入滚开的开水,然后招呼几位女士快去品尝,否则就闻不到那香气了。
“好的,蒂比大妈。”海伦应了一声。与此同时,玛格丽特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总希望家里有个真正的男孩子——那种关注男人的男孩子。那样招待起客人就容易多了。”
“我也这么想,”她妹妹说道,“蒂比只关注那些演唱勃拉姆斯的文化女性。”她们过去和他一起喝茶的时候,她说得越发直白:“你刚才为什么不欢迎那个小伙子,蒂比?你要尽点地主之谊,知道吧?你应该帮他拿帽子,把他挽留下来,而不是让他被几个咋咋呼呼的女人吓跑了。”
蒂比叹了口气,捋了捋额头的一绺长发。
“哦,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是没用的。我说的是真心话。”
“别说蒂比了!”玛格丽特说,她受不了弟弟被责备。
“这个家简直就是一个母鸡窝!”海伦嘟哝道。
“哦,天哪!”芒特夫人不乐意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你召来那么多男人,都吓着我了。要是有什么危险,话就要倒过来说了。”
“是啊,不过海伦的意思是说,那些男人都不对路子。”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海伦纠正道,“我们请来的人是对路子的,只是表现得不对头而已,要我说都是蒂比的错。这屋子里该有种——一种——我也说不清的东西。”
“也许是一点威家的气派?”
海伦伸了伸舌头。
“威家是谁?”蒂比问道。
“威家是我、梅格和朱莉姨妈都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东西,怎么样吧!”
“我看我们这个家就是女性之家,”玛格丽特说,“这一点必须接受。不,朱莉姨妈,我不是说家里都是女人。我想把话说得机灵点。我的意思是,即便是父亲在世的时候,这个家就十足地女性化了。想必您现在理解了吧。好吧,我再给您举个例子。可能会吓着您,不过我不管了。假设维多利亚女王要举办宴会,请的客人包括莱顿、米莱、斯温伯恩、罗塞蒂、梅瑞狄斯和菲茨杰拉德,等等。[38]您觉得这顿晚宴会有艺术气息吗?天哪,不会的!单单他们坐的椅子就保准不会让它出现艺术气息。我们家也是一样——阴气十足,而我们能做的就是防止它过分女性化。我能想到另外有一家也是这样,我就不提名字了,一看就十足的男性化,所有家庭成员能做的就是防止它太野蛮。”
“我猜那家就是威家吧。”蒂比说道。
“你别指望谁跟你说威家的事了,小宝贝,”海伦嚷道,“你就别惦记了。当然,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会不会弄清楚这事,也别自作聪明了。给我支烟。”
“你就顾惜一下这个家吧,”玛格丽特说,“客厅里一股烟味儿了。”
“要是你也抽烟,这个家也许突然就阳刚起来了。氛围这种东西一眨眼就能发生改变。哪怕是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宴会上——如果能有一点点变化——要是她穿的是一件紧身茶会礼装而不是品红绸缎的话——”
“肩上披着一件印度披肩——”
“胸口别着一支凯恩戈姆水晶胸针[39]——”
七嘴八舌的建议伴随着放肆的笑声——你别忘了她们有一半德国血统,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皇室也关心艺术,那真不可思议了。”话题扯得越来越远,海伦的香烟在黑暗中变成了一个亮点,对面公寓大楼的窗户透出点点亮光,忽明忽暗,不停变换。公寓的另一边,那条通衢大道低沉地呼啸着——如同一股永不停歇的潮水;而在东方,在瓦平区那烟雾背后看不见的地方,月亮正在升起。
“这倒提醒我了,玛格丽特。不管怎么着,我们本来可以带那个小伙子去餐厅的。那边只有一个锡釉陶盘——而且还是牢牢镶在墙上的。他连茶都没喝一口,我真过意不去。”
这件小事给三个女人造成的影响是超乎想象的。它就像精灵的脚步声,徘徊不去,时刻提醒她们,再完美的世界也有美中不足之处[40],在财富和艺术这些宏伟架构之下,有一个落魄的青年在徘徊游荡,他确实找回了雨伞,但是没有留下地址就走了,也没有留下姓名。
[book_title]第六章
我们对于极度贫穷的人并不关心。他们不需要费心,只有统计工作者或诗人才去接近他们。本故事只关乎上流人士或者不得不假装上流人士的那些人。
那个青年,伦纳德·巴斯特,就处在上流阶层的最边缘。他还没有陷入深渊,但是深渊就在眼前,偶尔会有熟人跌落下去,就此烟消云散。他知道自己很穷,也愿意承认这点;但要他自认低富人一等,他宁可去死。这也许是他的可贵之处。但是毫无疑问,他确实比不上大多数富人。较之一般的有钱人,他在礼仪、才智、健康和人缘方面都要稍逊一筹。因为贫穷,他的大脑和身体都营养不良,又因为追求时髦,他总渴求更好的食粮。如果生活在几百年前,生活在过去那五彩缤纷的文明里,他会有一个明确的地位,他的阶层和收入会彼此相称。但时至今日,民主的天使腾空而起,用皮革般的翅膀将所有阶级拢于翅下,宣称“人人平等——人人,也就是说,只要有一把伞就算在内”,所以他一定要自封上流,以防滑入深渊,否则将烟消云散,连民主的呼告都听不到了。
离开威克姆街的时候,他的第一要务是证明自己跟施莱格尔姐妹一样优秀。他的自尊心隐隐受到了伤害,他要报复回去。她们或许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正经女人会邀请他喝茶吗?她们显然心术不正,冷漠无情。每走一步,他的优越感就提升一点。正经女人会谈论偷伞的事吗?说不定她们就是小偷,如果当时他进了屋,她们就可能用一块洒了麻药的手帕捂住他的脸了。他心下颇为得意,一直往前走到了议会大厦。此时,空空如也的肚子开始咕噜乱叫,告诉他,自己是个傻瓜。
“你好,巴斯特先生。”
“你好,迪尔特里先生。”
“晚安。”
“晚安。”
共事的小职员迪尔特里先生走了过去。伦纳德站在那儿,犹豫是花一便士乘电车坐一段距离呢,还是选择步行。他打定主意步行——迁就自己是没好处的,他花在女王音乐厅的钱已经够多的了——他走过了威斯敏斯特桥,走过了圣托马斯医院,又穿过沃克斯霍尔西南干线底下的巨大隧道。在隧道里,他驻足聆听火车的轰鸣。一阵剧痛突然穿过头部,他能清晰感受自己眼窝的形状。他勉力又走了一英里,一路紧赶,终于站在了一条名为卡梅利亚路的路口,这里是他现在的家。
他在这里又停了下来,警惕地左右打量了一下,就像准备窜进洞去的兔子。一片造价极其低廉的公寓耸立在路的两边。沿路走去,又有两片公寓正在建造,再过去是一栋老屋在拆迁,为另外两排公寓腾地方。这种场景在伦敦随处可见,不管是什么地方——砖块和砂浆此起彼伏,如喷泉的水一般躁动不安,因为城市要接纳越来越多踏上这片土地的人。卡梅利亚路不久就会像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暂时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大片区域。这只是暂时的,因为规划已经推出,马格诺利亚路也要建造公寓了。再过几年,两条路边的公寓可能都要拆掉,在它们倒下的地方,目前还难以想象的宏伟大厦会一一矗立起来。
“你好,巴斯特先生。”
“你好,坎宁安先生。”
“曼彻斯特出生率下降这事挺严重的。”
“你说什么?”
“曼彻斯特出生率下降这事挺严重的。”坎宁安先生重复道,一边拍打着周日的报纸,那上面报道了他刚刚提到的那个灾难。
“哦,是啊。”伦纳德说道,他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没买周日的报纸。
“这样下去的话,英格兰人口到1960年就停滞不前了。”
“是不是啊。”
“我觉着这件事挺严重的,是吧?”
“晚安,坎宁安先生。”
“晚安,巴斯特先生。”
然后,伦纳德走进公寓的B栋,没有上楼,而是往下进入房产经纪人所谓的半地下室,其他人则称其为地下室。他打开门,喊了一声“喂!”,那伦敦腔中透着虚假的上流味儿。没有人回应。“喂!”他又喊了一声。客厅空无一人,电灯却一直亮着。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下子瘫坐在那把扶手椅上。
除了那把扶手椅,客厅里还有另外两把椅子、一架钢琴、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和一个舒适的角落。有一面墙壁是满开的窗户,另一面墙上是一个壁炉架,上面摆满了丘比特。窗户对面是门,门的旁边有个书柜,钢琴上面挂着一幅莫德·古德曼[41]的名画。窗帘拉上,电灯打开,炉火熄灭,这就是个充满爱欲、还算温馨的小窝。但是它的基调总给人一种漂泊不定的权宜之感,这种感觉常见于现代居所。得到很容易,放弃也简单。
伦纳德踢掉鞋子的时候,撞到了那张三条腿的桌子,端端正正摆在上面的一个相框滑向一边,掉进了壁炉,摔得粉碎。他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把相片捡了起来,里面是一个叫雅基的年轻女人。那时候拍照,叫雅基的年轻女人都爱把嘴张开。满口炫亮的白牙顺着嘴唇一字排开,又大又多,脑袋歪向一边。听我说,那样的笑容简直太吸引人了,只有你我吹毛求疵之辈才会抱怨,说什么真正的喜悦首先流露于眼神,说什么雅基那充满了饥渴的眼睛跟她的笑容不协调。
伦纳德想把玻璃碎片取出来,却划破了手指,又骂了几句。一滴血滴在相框上,接着又滴下一滴,扩散到暴露在外的相片上。他骂得更凶了,奔进厨房冲洗双手。厨房跟客厅一样大小,穿过去就是卧室。这就是他的家。他租的这套公寓是配有家具的,除了那张照片、那些丘比特和几本书,屋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都不是他自己的。
“该死,该死,真他妈该死!”他嘟嘟哝哝,嘴里夹杂着从老一辈人那里学来的脏词。接着,他把手举到额头,说道:“呃,去他妈的——”这话有不同的含义。他冷静了下来,喝了一点颜色已经发暗的剩余茶水,它摆在架子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狼吞虎咽吃了点落了灰尘的蛋糕屑,然后又返回客厅,重新坐下,开始读一本罗斯金[42]的书。
“威尼斯往北七英里——”
这著名的一章开头写得多好啊!它对警示和诗意的拿捏简直出神入化!这个富翁正在他的平底船上对我们讲话呢。
“威尼斯往北七英里[43],靠近城市那侧的沙岸比低水位标志高出些许,渐行渐高,最后在那些盐泽地里纵横交错,时有隆起,形成说不出形状的小丘,狭窄的海边溪流穿行其间。”
伦纳德想着仿照罗斯金去形成自己的风格:他知道罗斯金是最伟大的英语散文名家。他不紧不慢地接着往下读,偶尔记上几笔心得。
“我们不妨对这些特征依次稍作思考;首先(因为石柱的话题已经谈了很多),这座教堂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的明亮。”
从这个优美的句子中能学到什么吗?他能把它套用在日常生活中吗?下次给他当俗世司仪的哥哥写信时,能把这个句子稍加修改再用上吗?比如——
“我们不妨对这些特征依次稍作思考;首先(因为通风不畅的话题已经谈了很多),这套公寓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的晦暗。”
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这种修改是行不通的;而这个东西就是英语散文的灵魂,可惜他不知道。“我的公寓又闷又暗。”这才是适合他的文字。
平底船上的那个声音还在滔滔不绝,抑扬顿挫地畅谈着“勤勉”和“自我牺牲”,格调高尚,文辞优美,甚至满怀悲天悯人之词,就是避而不谈伦纳德生活中一直存在的现实问题。因为发出这个声音的人从未体验过贫困与饥饿,也就无从知晓贫困和饥饿为何物。
伦纳德虔诚地聆听着。他觉得自己获益匪浅,如果继续研读罗斯金,继续去女王音乐厅欣赏音乐会,继续去逛沃茨[44]的画展,总有一天会冲出泥潭,拨云见日。他深信人是会突然改变的,这种信念也许没错,而对于一个不成熟的大脑来说,其吸引力尤其强大。它是众多流行宗教的基础,在经济领域,这种想法支配着股票交易市场,成为左右所有成败得失的“那点运气”。“要是我有点运气,那一切都会顺风顺水了……他在斯特雷特姆有一处最豪华的住宅,还有一辆二十马力的菲亚特轿车。不过话说回来,他是运气好……真抱歉太太来晚了,她赶火车从来就没什么好运气。”伦纳德比这些人要高一个层次,因为他相信勤奋的力量,时刻为期待发生的变化做着准备。但是对于文化需要慢慢积淀这点,他理解不了:他希望突然之间就有了文化,就跟宗教复兴论者希望突然来到耶稣面前一样。施莱格尔姐妹是有文化的人;她们心随所愿,什么都在行,一顺百顺。而此刻,他的公寓又闷又暗。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声响。他把玛格丽特的名片夹在罗斯金的书里,然后开了门。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关于她,可以一言以蔽之:她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她的外表令人生畏。她似乎全身都是丝绳之类的东西——绸带、链子、珠子串成的项链等,叮叮当当,缠乱不清——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天蓝色的羽毛围巾,两头长短不齐。她的喉部露在外面,上面绕着两圈珍珠,胳膊一直裸露到肘部,透过廉价的网格花边,还可以看到她的肩膀。她的帽子花里胡哨的,像个覆盖着法兰绒的小篓子——我们小时候在里面撒上芥菜和水芹的种子,嫩芽会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冒出来。她把帽子戴在脑袋后面。至于她的头发,或头发们,纷乱得难以描述,有一束顺着后背垂下来,像一个厚厚的垫子堆在那儿,而另一束则生而飘逸,蓬乱地散在额前。那张脸呢——那张脸没什么要紧的,就是照片上的模样,只是更苍老点,牙齿不像摄影师突显的那么多,当然也没那么白。是的,雅基青春已逝,且不论那段青春是何模样。她比大多数女人都更容易人老珠黄,她的眼神就是明证。
“嘿!”伦纳德叫了一声,精神抖擞地跟这个幽灵打招呼,帮她把那条围巾取了下来。
雅基用沙哑的声音回了一句:“嘿!”
“出去啦?”他问道。这话问得似乎有点多余,可是并不见得,因为这位女士回答说“没有”,随后又补充说:“我累死了。”
“你累了?”
“啊?”
“我累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围巾挂起来。
“哦,阿伦[45],我好累。”
“我去听古典音乐会了,跟你说起过的。”伦纳德说。
“什么?”
“一结束我就回来了。”
“有人到咱们这儿来过吗?”雅基问道。
“没见谁来。我在外面碰到坎宁安先生了,我们聊了几句。”
“什么,不是坎宁安先生吗?”
“是他。”
“哦,你是说坎宁安先生啊。”
“是的,坎宁安先生。”
“我出去到一个女朋友家喝茶了。”
她的秘密终于公之于众了,甚至那个女朋友的名字也几乎透露出来,在聊天这种困难而累人的艺术里,她不愿再费心思。她从来都不是个健谈的人,即便在她拍那张照片的日子里,她也是靠笑容和体型去吸引人,而现在她是——
无人问津,
无人问津,
小伙子们啊小伙子们,我现在无人问津。
她不大会主动打开话匣子。她的嘴里偶尔也哼哼歌曲(上面那个就是一个例子),但是话说得很少。
她在伦纳德的腿上坐下来,开始抚摸他。现在的她是个三十三岁的大块头女人,她的体重让他苦不堪言,可是他也不好说什么。接着,她说道:“你是在看书吗?”而他说道:“是书啊。”然后把书从她手里拽了过来。玛格丽特的名片从里面掉了出来。名片落地时正面朝下,他低声说道:“书签。”
“阿伦——”
“怎么啦?”他问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倦意,因为她坐在他腿上聊天时只有一个话题。
“你真的爱我吗?”
“雅基,你知道我爱你的。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但是你真的爱我,是吧,阿伦?”
“我当然爱你。”
片刻沉寂。另一句话就要说出来了。
“阿伦——”
“嗯,怎么了?”
“阿伦,你会把事情处理好的吧?”
“我不准你再问我这个问题了,”这个男孩说道,突然激动了起来,“我答应过你,年纪到了就娶你,这就够了。我说话算话。我答应过你,到了二十一岁就娶你,我受不了老是被烦,我烦够了。我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不可能抛弃你的,何况我向你保证过了。而且,我是个英格兰人,绝不会出尔反尔。雅基,讲点道理吧。我当然会娶你,只是你别再烦我了。”
“你哪天生日,阿伦?”
“我都告诉你无数遍了,十一月十一号,就在下个月。先从我腿上下来吧;我想,总得有人准备晚饭吧。”
雅基走进卧室,开始打理她的帽子,也就是用嘴使劲吹吹。伦纳德把客厅收拾了一下,然后开始准备晚餐。他向煤气表的槽口里塞入一便士硬币,不一会儿公寓里就弥漫起一股刺鼻的烟味儿。他怎么也平复不了自己的情绪,做饭的时候一直絮絮叨叨地抱怨。
“得不到别人的信任真的太痛苦了。这感觉让人发疯啊,我都费尽心思让这儿的人以为你是我妻子——好吧,好吧,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买了戒指让你戴,租了这套带家具的公寓,都远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了,可你还是不高兴,我写信给家里的时候也没说实话。”他压低了嗓音。“他会阻挠的。”他用一种略带放肆的恐怖声调重复道,“我哥哥会阻挠的。我要对抗全世界啊,雅基。
“我就是这么个人,雅基。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管朝前走,朝前走。一直以来这就是我的风格。我可不像你那些软骨头的朋友。如果一个女人碰上麻烦,我是不会丢下她不管的。那不是我的作风。不是,谢谢。
“我还要跟你说件事。我很想通过文学艺术来提升自己,借此拓宽视野。比如,你进屋的时候我正在读罗斯金的《威尼斯之石》。我说这个不是为了炫耀,只是让你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跟你说,我很喜欢今天下午的那场音乐会。”
不管他有什么样的情绪,雅基总是无所谓。晚饭做好的时候——不早不晚——她从卧室出来了,说:“你真的爱我,是不是?”
他们先喝汤,那是伦纳德刚刚用热水将一块汤料冲兑而成的,接着是冷盘——一罐长了斑点的肉,面上是一些肉冻,底部有许多黄油——最后又是用水冲兑的块料(菠萝果冻),那是伦纳德早先就准备好的。雅基吃得心满意足,偶尔用焦虑的眼神打量她的男人,她的外表没有任何地方与这双眼睛相称,可是眼中似乎映照出她的灵魂。而伦纳德则设法让自己的肚子相信,它吃的是一顿营养大餐。
晚餐之后,他们抽着烟交谈了几句。她发现自己的“肖像”被打碎了。他则找机会第二次申明,他在女王音乐厅听完音乐会就直接回家了。过了一会儿,她坐到了他的腿上。卡梅利亚路的居民在他们的窗户外来来回回地走动,脚步刚好跟他们的头部一样高,公寓一楼的那家人唱起了“听啊,我的灵魂,主已降临”[46]。
“那调子真让我倒胃口。”伦纳德说。
雅基跟着哼了起来,还说她觉得那是一支优美的曲子。
“不对,我来给你弹点优美的吧。起来,亲爱的,起来一下。”
他走到钢琴前,叮叮咚咚地演奏了几句格里格[47]的作品。他弹奏得很差劲,俗不可耐,但是表演也并非毫无效果,因为雅基说她想上床睡觉了。她离开之后,这个男孩又有了新的兴致,开始回想那个怪怪的施莱格尔小姐——一说话脸型都扭曲的那位——针对音乐说过的话。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变得哀伤起来,心中满是嫉妒。他想起了那个叫海伦的女孩,她顺手拿走了他的雨伞,还有那个朝他甜甜一笑的德国女孩、某某先生、某某姨妈,以及那个弟弟——所有人,他们什么都不在话下。他们都经由威克姆街那段窄窄的富贵之梯,进入某个豪华的房间,而他无法跟着他们进去,即便他每天读十个小时的书也不行。唉,这长久以来的抱负是没用的。有些人天生就有文化,其他人最好听天由命吧。从容领略人生,一切尽在掌握[48],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做到的。
一声叫喊从厨房那边的黑暗中传来:“阿伦?”
“你上床啦?”他眉头紧锁地问道。
“嗯。”
“好的。”
不一会儿,她又喊他。
“我得把靴子擦干净,明天早上要穿。”他回答。
不一会儿,她又喊他。
“我想把这一章看完。”
“什么?”
他假装没听见她说话。
“你说什么?”
“哎呀,没事,雅基;我在看书。”
“什么?”
“什么?”他回应道,发觉她的听力在退化了。
不一会儿,她又喊他。
罗斯金这时已经参观了托尔塞罗,正吩咐平底船的船夫送他去穆拉诺。在穿行于那些窃窃低语的潟湖时,他突然感悟到,大自然的力量不会因为人类的愚昧而减损,它的美丽也不会因人类的苦难而失色,比如像伦纳德这种人的愚昧和苦难。
[book_title]第七章
“哎呀,玛格丽特,”第二天一大早,她的姨妈就喊了起来,“大事不好了。我之前总找不到单独跟你说的机会。”
所谓大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面一套家具齐全的豪华公寓被威尔科克斯一家租下来了。“毫无疑问,他们上伦敦来是想进入上流社会。”芒特夫人最先发现这个不幸的消息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她对那栋公寓颇感兴趣,一直孜孜不倦地关注着那里的一举一动。从理论上说,她看不起那些公寓——它们破坏了旧世界的面貌——它们阻断了太阳光——公寓里住着的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人。但是事实上,自从威克姆大厦建好之后,她到访威克姆街的兴致大增,短短几天内打听的消息比她外甥女几个月了解的情况还要详细,比他外甥几年下来了解的还要丰富。她四处溜达,跟那些门房打成一片,打听房租行情,比如她会惊叫:“什么!地下室要一百二十块?你们别想租出去!”他们会回她:“试试总可以嘛,夫人。”乘客电梯啦,货运电梯啦,还有煤炭配给(对于不太诚实的门房来说,这是个诱人的差事),等等,她都了如指掌。施莱格尔家族常年笼罩在政治、经济、美学的氛围中,她这样做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
听到这个消息,玛格丽特平静如常,并不认同这件事会给可怜的海伦带来生活的阴影。
“哦,不过海伦也不是没有兴趣爱好的女孩子,”她大声说道,“她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有许多其他人要想。她跟威尔科克斯家那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会跟我们一样,再也不搭理他们了。”
“亲爱的,你这么个聪明的姑娘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他们就住对面,海伦没办法不搭理他们呀。她在街上就可能会碰到那个保罗,总不能头都不点一下吧。”
“她当然得点个头,打声招呼。但是您看,我们还是把花弄好吧。我刚才是要说,海伦对他已经没有兴趣了,其他事情还有什么关系?我觉得那件破事(您当时真帮了大忙)就像是把海伦的某根神经砍断了。神经死了,她再也不用为它烦心。唯一要紧的是自己对什么感兴趣。点个头,甚至招呼一声,递个名片,又甚至参加个宴会——只要威尔科克斯家觉得没问题,我们都能做得出来;但是另一件事,那件重要的事情——再也不可能了。您不明白吗?”
芒特夫人不明白,也难怪,玛格丽特提出的是一个最有争议的论断——任何情感,任何兴趣,即便曾经刻骨铭心,也能荡然无存。
“我也要告诉您老,威尔科克斯一家对我们也厌烦了。我当时没告诉您——怕您生气,您已经够糟心的了——我给威尔科克斯太太写过一封信,为海伦给他们造成的麻烦道个歉。她没回信。”
“这么没礼貌!”
“不见得。也许这是明智之举呢?”
“不是,玛格丽特,真的太没礼貌了。”
“不管怎么样,算是让人放心了吧。”
芒特夫人叹了口气。她第二天就要回斯沃尼奇去了,她的外甥女们正求之不得呢。她还有太多的遗憾:比如,要是跟查尔斯正面碰上了,她一定好好给他脸色看看。她当时看见他了,正对着搬运工发号施令呢——他戴着一顶高帽子,看上去平常无奇。很可惜的是,他背对着她,尽管她也朝着他的背影表达了不屑,但这毕竟算不上有力的鄙视。
“你可得小心呀,知道吗?”她叮嘱道。
“嗯,那是肯定的。我会特别小心。”
“海伦也要小心。”
“小心什么?”海伦喊道,她正好跟表姐一起进屋。
“没什么。”玛格丽特说道,那一瞬间有点尴尬。
“小心什么呀,朱莉姨妈?”
芒特夫人摆出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架势。“就是我们认识却没有指名道姓的那家人——你昨晚音乐会之后提到的——从对面马西森夫妇手里租下了那套房子——阳台上养着绿植的那家。”
海伦笑了几声算是回应,接着就涨红了脸,让大家都有点尴尬。芒特夫人尤其尴尬,她大声说道:“哎呀,海伦,你不在乎他们了吧?”她的脸色由红变紫了。
“我当然不在乎了,”海伦有点不悦,“只有您和梅格才会紧张兮兮的,真是莫名其妙,根本就没什么可紧张的嘛。”
“我没有紧张兮兮啊。”玛格丽特反驳说,她也有点不高兴了。
“哼,你就是有点紧张;是吧,弗里达?”
“我没觉得紧张,我只能说到这儿了;是你自己想歪了。”
“没有,她没觉得紧张,”芒特夫人附和道,“这个我可以作证。她不同意——”
“嘘!”莫泽巴赫小姐打断了她们,“我听到布鲁诺走进大厅了。”
因为利泽克先生来威克姆街探访两位小姐,就要到了。他没有进大厅——事实上,五分多钟后他才会进来。但是弗里达发觉气氛有点微妙,于是提议和海伦一起下楼去等他,留下玛格丽特和芒特夫人继续摆放那些花儿。海伦默许了。但是,似乎是为了证明气氛其实并不微妙,她在门口停下脚步说:
“朱莉姨妈,您是说马西森家的房子吗?您真行!我从来不知道那个把腰束得特别紧的女人叫马西森。”
“来啊,海伦。”她表姐喊她。
“去吧,海伦。”她姨妈说道,然后几乎气都没喘就转向玛格丽特,“海伦骗不了我。她还是在乎的。”
“嘘,小声点儿!”玛格丽特低声说道,“弗里达会听见您说话的,她有时可讨厌了。”
“她是在乎的。”芒特夫人坚持己见,一边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把花瓶里枯死的菊花抽出来。“我知道她会在乎——而且我敢肯定,女孩子都会在乎!毕竟是那样的经历啊!那么没教养的一家人啊!你忘了,我比你更了解他们,要是查尔斯当时开车带的是你——嗯哼,你到他们家时就完全崩溃了。咳,玛格丽特,你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糟糕的情况。他们都挤在客厅窗户那儿。威尔科克斯夫人在场——我见过她了,保罗在场,埃薇那个浪货在场,查尔斯也在场——我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还有一个蓄着胡子、脸色蜡黄的老头,他会是谁呢?”
“也许是威尔科克斯先生吧。”
“我知道,就是威尔科克斯先生。”
“说他脸色蜡黄可不大好,”玛格丽特反驳说,“就他那个年纪来说,他的脸色已经非常好了。”
芒特夫人在其他方面占尽优势,所以勉强承认威尔科克斯先生面色不错倒也无妨。她就此转移话题,谈起了她的外甥女们将来该采用的战略计划。玛格丽特想要打断她。
“海伦听到消息后的反应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但她对威尔科克斯家真是死了心了,所以没必要做什么计划。”
“最好还是有所准备。”
“不——最好不要有什么准备。”
“为什么?”
“因为——”
她的思绪在模糊的边界徘徊。她再怎么说也解释不清楚,不过她觉得那些凡事都要未雨绸缪的人生活可能会了无生趣。考试需要准备,宴会需要准备,股票价格的下跌也需要准备;可要想在人际关系中一试身手,就必须采用另一种策略,否则必败无疑。“因为我就想冒这个险。”她勉强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可是你想想,到了晚上会是什么情形。”她姨妈提高了声调,一边用洒水壶的喷口指向那栋大楼,“电灯一亮,这儿那儿几乎都是一样的房间。哪天晚上他们忘了放下百叶窗,你就会看见他们了;下一次你又忘了拉百叶窗,他们就会看见你了。到外面阳台上坐坐,不行,给花草浇浇水,不行,甚至连说话都不行了。想想看吧,你正出大门呢,他们也同时从对面出来了。可是你却告诉我,用不着做准备,你就想冒那个险。”
“我这一辈子都想冒险呢。”
“哎呀,玛格丽特,太危险了。”
“不过,”她微笑着继续说道,“只要你有钱,就不存在什么了不起的危险。”
“哦,真不害臊!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有钱好办事,”施莱格尔小姐说道,“上帝帮助的是那些没钱的人。”
“这话倒新鲜!”芒特夫人说道,她乐于接受新观念,就如同松鼠喜欢搜集坚果,尤其对那些易于流行的观念情有独钟。
“对我来说是新鲜,可聪明人多少年前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你我和威尔科克斯一家都站在钱上面呢,就像站在海岛上一样,它在我们脚下坚如磐石,都让人忘了它的存在。只有看到身边的人跌跌撞撞,我们才意识到,有一份可靠的收入意味着什么。昨天晚上,我们在这儿围着火炉聊天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的灵魂是经济,最深的深渊不是没有爱,而是没有金钱。”
“叫我说,这就是玩世不恭。”
“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我和海伦必须记住,当我们忍不住想对别人说三道四的时候,要知道自己是站在岛上的,而其他人大多还淹在海水下面呢。穷人要是爱上了谁,并不总能如愿去亲近,对于那些他们不再爱的人,却又很难摆脱。我们富人就可以。假设海伦跟保罗·威尔科克斯都是穷人,根本就不可能想到用铁路和汽车把他们分开,那去年六月的事就真成悲剧了。”
“这种说法更像社会主义。”芒特夫人狐疑地说道。
“随你怎么叫吧。我把它叫作光明正大过日子。我烦透了那些装穷的富人,他们以为,对脚下支撑他们立于浪头上的钱堆视而不见,就能彰显他们的优越性。我每年脚下有六百镑,海伦也有这么多,蒂比将来会有八百镑。我们的钱会落到海里去,但会以相同的速度从海里再生出来——从海里,没错,从海里再生。我们的思想是拥有六百镑的人的思想,我们说的话也是拥有六百镑的人的话;我们因为自己不想偷雨伞,便忘了水下的人确实是想偷伞的,有时还真的偷了,忘了我们在这里开的玩笑,在水下面就是现实——”
“他们走过去了——莫泽巴赫小姐走过去了。说真的,作为一个德国人,她穿得可真妖艳。哦——!”
“怎么了?”
“海伦刚刚在抬头看威尔科克斯家的公寓。”
“她为什么不能看?”
“抱歉,刚刚打断你了。你刚才说什么现实来着?”
“跟平常一样,我又自说自话了。”玛格丽特回答道,语气中突然透出一点心不在焉。
“那你无论如何要告诉我,你是站在富人这边,还是站在穷人那边?”
“太难回答了。还是问点其他的吧。我是站在贫穷一边,还是站在财富一边?财富啊。财富万岁!”
“财富万岁!”芒特夫人附和道,就像松鼠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坚果。
“是啊,为了财富。金钱至上嘛!”
“我也这么认为,恐怕我在斯沃尼奇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不过我挺惊讶的,你竟然跟我看法一样。”
“多谢您了,朱莉姨妈。我在高谈阔论,而您都把花弄好了。”
“别客气,亲爱的。我希望你能让我在更多重要的事情上帮你们一把。”
“哦,那太好了。您能跟我去一趟佣工登记处[49]吗?有个女用人,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去登记处的路上,她们也抬头看了看威尔科克斯家的公寓。埃薇站在阳台上,“没大没小地瞪着眼看人”,这是芒特夫人的说法。是啊,挺讨厌的,毋庸置疑。海伦是能抵得住一次偶遇的,但是——玛格丽特反倒开始没信心了。如果那家人就这么近在咫尺地生活在她眼前,会唤醒那根垂死的神经吗?弗里达·莫泽巴赫还要跟他们再住两个星期,而弗里达又是个嘴碎的人,碎得让人受不了,极有可能会说:“你爱对面那家的某个小伙子,是不是?”这话是有口无心的,但是经常说的话,就可能变成真的了;就像说“英国和德国会打起来”一样,每说一次都会让战争更多一点成真的机会,在两国低级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更容易一触即发。私人情感也有这样的低级媒体在一旁煽动吗?玛格丽特是这么想的,并且担心好心的朱莉姨妈和弗里达就是这样的典型。她们可能会不断八卦,导致海伦旧情复燃,重蹈那个六月的覆辙。旧情复燃——她们却无能为力了;她们无法引导她进入永恒的爱情。她们——她看得一清二楚——是“新闻型”的;而她父亲,虽然不乏缺点且刚愎自用,是“文学型”的,如果还在世的话,他一定会给他女儿以正确的引导。
佣工登记处早上已经开门上班了,沿街排满了马车。施莱格尔小姐排队等候着,最终却只能勉强找了个有点狡黠的“临时工”,因为正式的女佣纷纷以她家楼梯太多为由拒绝了她。招人失败让她有点沮丧,虽然她后来忘了这次失败,沮丧的情绪却一直挥之不去。回家的路上,她再次瞥了一眼威尔科克斯家的公寓,然后以主妇的口吻跟海伦说起了那个话题。
“海伦,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烦到你了?”
“什么事?”海伦问道,一边洗手准备吃饭。
“威家来了那件事。”
“没有,当然没有啊。”
“真的?”
“真的。”随后她又承认,她有点为威尔科克斯夫人担心;她暗示说,威尔科克斯夫人可能会为往事感怀伤痛,而那家的其他人不会有任何触动。“如果保罗指着我们家说:‘那个想要缠上我的女孩就住在那儿。’我是不会在意的,但是她会。”
“如果这也让你心烦的话,那我们还是做些安排吧。我们没理由要跟不喜欢我们的人或者我们不喜欢的人住得这么近,反正我们有钱。我们甚至可以离开一段时间。”
“好啊,那我走吧。弗里达刚好邀请我去斯德丁,我新年之后才回来。这样行吗?或者我得远走他乡?说真的,梅格,你怎么变得大惊小怪起来了?”
“哦,我想我是要变成一个老太太了。我原以为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真的,我——如果你两次爱上同一个男人,我会受不了,”她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朱莉姨妈出其不意问你话的时候,你确实脸红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提这事了。”
但是海伦的笑声是真切的,她朝天举起一只沾满肥皂泡的手,发誓说不管何时何地,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爱上威尔科克斯家的任何人,哪怕是他们家最远的旁系亲属也不会。
[book_title]第八章
玛格丽特和威尔科克斯夫人之间的友情也许发端于春天的施派尔,它就要迅速升温,并产生奇特的结果。当时,年长的这位太太一边凝视着那座粗鄙的红色大教堂,一边听着她丈夫和海伦的谈话,或许已经在两姐妹中不太起眼的这位身上找到了一种更深的共鸣,一种更靠谱的判断力。她能敏感地捕捉到这些。或许,当初正是她希望邀请施莱格尔姐妹去霍华德庄园做客,而且她内心是特别希望玛格丽特能去的。这当然只是猜测:威尔科克斯夫人并没留下什么明确的线索。可以明确的是,两周之后,就在海伦跟她表姐准备去斯德丁的那天,她造访了威克姆街。
“海伦!”莫泽巴赫小姐用一副了不得的语气(她现在跟表妹已经无话不谈了)喊道,“他妈原谅你了!”接着,她想起英格兰的惯例,新来的住户应该在别人造访之后才能回访,于是她的语气从敬畏转为不屑,还说威尔科克斯夫人“不像个淑女”[50]。
“全家都给烦死了!”玛格丽特怒气冲冲地说,“海伦,别再傻笑转圈儿了,去把行李收拾好。这个女人怎么就不能让我们清静一下呢?”
“我真拿梅格没办法,”海伦回嘴道,整个人趴在楼梯上,“她满脑子都是威尔科克斯和博克斯[51]。梅格啊,梅格,我不爱那个年轻人;我不爱那个年轻人,梅格,梅格。还有谁能说得更明白吗?”
“确确实实,她的爱已经死掉了。”莫泽巴赫小姐满有把握地说。
“确确实实死掉了,弗里达,可是我要去回访的话,还是忍不住厌烦威尔科克斯一家啊。”
随后,海伦装出快要流泪的样子,莫泽巴赫小姐觉得特别滑稽,也跟着模仿。“哦,呜呜!呜呜呜!梅格要去回访了,我不能去。为什么呢?因为我要去德呀么德国。”
“你要是想去德国,就快去收拾;要是不去,就代我去回访威尔科克斯家。”
“但是,梅格,梅格,我不爱那个年轻人啊;我不爱那个年轻——哦,天哪,从楼上下来的是谁呀?肯定是我弟弟。哦,真是罪过!”
一个男性——即便是蒂比这样的男性——就足以让这场胡闹停下来。两性之间的隔阂在文明社会正逐渐缩小,不过其程度依然很高,女性方面尤为明显。海伦可以把有关保罗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姐姐,对表姐也能说个大概,但是对弟弟却只字不提。这不是假装正经,因为她现在可以嘻嘻哈哈地谈论“威尔科克斯家的理想”,甚至透着一股越来越浓的狠劲儿。这也不是谨小慎微,因为蒂比对于事不关己的消息从来不会多嘴。她是觉得,一个秘密不应该透露给男人的阵营,因为对女人而言再微不足道的事情,到了男人那里就可能举足轻重了。于是她住了口,或者应该说,她开始东拉西扯说一些其他的话题,直到姐姐和表姐实在受不了,把她撵上楼去。莫泽巴赫小姐跟在她后面,不过她放慢了脚步,探过栏杆郑重地对玛格丽特说道:“没事的——她不爱那个年轻人——他配不上海伦。”
“是的,我知道;多谢你。”
“我早就觉得应该告诉你。”
“那就更应该谢谢你了。”
“说什么呢?”蒂比问道。谁都没搭理他,于是他走进餐厅去吃埃尔瓦什[52]出产的李子蜜饯。
那天晚上,玛格丽特果断采取了行动。屋子里很安静,浓雾像被赶出门外的幽灵充盈在窗户上——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弗里达和海伦带着所有的行李走了。蒂比身体不太舒服,四仰八叉地躺在火炉旁的沙发上。玛格丽特坐在他旁边,陷入了沉思。她的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她收摄心神,将万千思绪好好梳理了一遍。讲求实际的人——他转念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通常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会责怪她优柔寡断。但她思考问题的方式就是这样,等到她真的付诸行动,谁都不会再说她犹豫不决了。她当机立断,说干就干,就好像之前根本就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她写给威尔科克斯夫人的信洋溢着果断力行的天然本色,而她阴郁的思想外衣[53]是呼在她身上的一口气息,而非一处锈迹,气息擦去,露出的色彩会越发艳丽夺目。
亲爱的威尔科克斯夫人:
我万般无奈之下冒昧给您写这封信。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见面了。我妹妹和姨妈都曾给您的家庭带去不愉快,而且,就我妹妹而言,引起那些不快的原因可能会再次出现。据我所知,她心里已不再惦记您儿子。但是,如果他们再次碰面,对她或者对您都不公平。所以,我们有缘相识一场,到此也该终结了。
恐怕您不会认同这点;确实,我知道您不会,因为您还那么好心地来看望我们。只是我直觉上认为应该如此,毫无疑问,这种直觉是错误的。我妹妹无疑会说,这是不对的。我写这封信她并不知情,希望您不要因为我的冒昧而错怪她。
请相信我。
此致
M.J.施莱格尔
玛格丽特去邮局把这封信寄了出去。第二天早上,她收到了下面这份手写的回复:
亲爱的施莱格尔小姐:
你不应该给我写这样一封信的。我上次拜访就是要告诉你,保罗已经出国了。
露丝·威尔科克斯
玛格丽特面颊开始发烫,她连早饭也吃不下去了,羞愧得坐立不安。海伦告诉过她,说那个年轻人就要离开英格兰,但是其他事情显得更为重要,让她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那些荒唐的焦虑算是石头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因鲁莽对待威尔科克斯夫人而产生的惴惴不安。鲁莽行为就像口中的苦味,让玛格丽特耿耿于怀,它会毁掉生活。有时鲁莽是必要的,但是对于滥用它的人来说则是灾难。她飞速戴上帽子和披肩,像一个穷妇人,一头扎进了依然在弥漫的浓雾中。她双唇紧闭,手里抓着那封信,就这样穿过街道,走进那栋公寓的大理石门厅,然后绕过门房,直接跑上楼梯,来到了三楼。
她报上了姓名,出乎意料的是,她被直接领进了威尔科克斯夫人的卧室。
“哦,威尔科克斯夫人,我太失礼了,真是惭愧,实在抱歉,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威尔科克斯夫人凝重地点了点头。她感觉受了伤害,不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她坐在床上,一张病人用的小桌子架在她的膝盖上,她正在上面写信。早餐盘放在她旁边的一个桌子上。炉火的亮光,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还有那在她双手周围映出一个颤动的晕圈的烛光,这一切混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莫名死寂的氛围。
“我当时知道他十一月要去印度的,可是我忘了。”
“他十七号坐船去尼日利亚了,是在非洲。”
“我是知道的——我知道。我简直荒唐透顶,我真惭愧。”
威尔科克斯夫人没有答话。
“我真的很抱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希望您能原谅我。”
“没关系的,施莱格尔小姐。这么快就过来了,要谢谢你啊。”
“有关系的,”玛格丽特大声说道,“我对您太没礼貌了;我妹妹都不在家,所以就更找不到借口了。”
“是吗?”
“她刚刚去德国了。”
“她也走了。”威尔科克斯夫人喃喃低语道,“是啊,这下肯定安全了——绝对安全了,现在。”
“您也在操心呀!”玛格丽特叫了起来,越来越激动,不等邀请就拿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真是太奇怪了!我能看出来您也在操这个心。您的想法跟我是一样的:海伦不能再见他了。”
“我当时确实认为这样最好。”
“现在为什么不这么想了呢?”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威尔科克斯夫人微笑着说,不悦的表情有所收敛,“我想你在信里说得挺好的——那是一种直觉,有可能是不对的。”
“不会是您儿子还——”
“哦,不是;他经常——我们家保罗年纪还小,你知道的。”
“那是什么原因呢?”
她重复道:“是一种可能不太对的直觉。”
“换个思路,他们属于那种可以相恋但不可以生活在一起的类型,这是极有可能的。恐怕十有八九命运和人性是背道而驰的。”
“你这话确实是换了个思路,”威尔科克斯夫人说道,“我当时脑子没你这么有条理。在知道我儿子对你妹妹有意之后,我就是挺警觉的。”
“啊,我一直想问问您的。您是怎么知道的?我姨妈赶去的时候把海伦吓坏了,然后你就站了出来,把事情都处理好了。保罗告诉过您吗?”
“再讨论那个没什么用了。”威尔科克斯夫人稍稍停顿了一下说道。
“威尔科克斯夫人,六月那时候您是不是很生我们的气?我给您写了一封信,但是您没有回复。”
“我是坚决反对租下马西森夫人的公寓的。我知道它在你们家对面。”
“但是现在没事了?”
“我觉得是的。”
“您只是觉得,而不是很确定?我真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情能妥善处理掉。”
“哦,是的,我很确定。”威尔科克斯夫人说道,身体在衣服下面不太自然地扭动着,“我对什么事都好像不太确定,这是我说话的方式。”
“没事,我也很确定。”
这时,女佣进来把那个早餐盘收走,她们的谈话被打断了,等到重新开口,说的都是更家常的话了。
“我得告辞了——您要起床了吧。”
“别啊——请再待一会儿吧——我一天都在床上的。我经常这样。”
“我还以为您是爱早起的人。”
“在霍华德庄园——是的;可是在伦敦起早了也没用。”
“起来没事干?”玛格丽特吃惊地嚷道,“秋季展览有那么多呢,下午还有伊萨伊[54]的演出!更别说还有那么多人了。”
“其实,我是有点累了。先是办婚礼,然后保罗又走了,昨天我该休息却没有休息,而是四处拜访去了。”
“婚礼?”
“是啊;我大儿子查尔斯结婚了。”
“真的啊!”
“我们租下这套公寓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同时保罗也可以置办他去非洲的东西。这套公寓是我丈夫堂姐的,她好心让给我们了,所以婚礼之前我们就可以熟悉一下多莉她们家的人,到现在还不怎么熟悉呢。”
玛格丽特问多莉家人是怎么回事。
“是姓富塞尔的。他们家父亲在印度部队里——已经退休了;哥哥也在部队。母亲已经去世了。”
看来,这些就是海伦某天下午透过窗户看到的那几个“没有下巴、晒得黝黑的男人”了。玛格丽特对威尔科克斯家的财富产生了一点兴趣,她这个窥私的习惯因海伦而起,现在依然存在。她又打听了一些有关多莉·富塞尔小姐的信息,得到的是不温不火、不露声色的答案。威尔科克斯夫人嗓音甜美而富有穿透力,不过却没有什么情感上的变化,听了会让人觉得绘画、音乐和芸芸众生都无足轻重,不分高下。只有一次她的语速加快了——在聊到霍华德庄园的时候。
“查尔斯和艾伯特·富塞尔相识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属于同一家俱乐部,都酷爱高尔夫。多莉也喜欢打高尔夫,不过我估计水平不怎么样。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四人男女混合比赛中。我们都喜欢她,也都挺开心。他们十一号结的婚,就在保罗乘船出发前几天。查尔斯非要他弟弟当伴郎,所以就特意把婚礼放在了十一号。富塞尔夫妇本来希望圣诞之后办,不过他们都很通情达理。那是多莉的相片——在那个双层相框里。”
“威尔科克斯夫人,您真觉得我没打扰您吗?”
“是啊,真的没有。”
“那我就再待会儿。我喜欢这样。”
她们仔细端详着多莉的相片。相片上签着一行字:“致亲爱的米姆斯”。威尔科克斯夫人解释说:“她和查尔斯商量好了,以后就要这么称呼我。”多莉看上去有点傻气,长着一张三角形的脸,倒是很能吸引健壮男人。她挺漂亮的,玛格丽特将目光由她转向了查尔斯,他的相貌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她不禁暗自寻思,是什么力量让这两个人至死不渝地走到了一起。她在心中祝愿他们幸福美满。
“他们去那不勒斯度蜜月了。”
“幸运的一对儿!”
“真不知道查尔斯在意大利怎么样了。”
“他不喜欢旅行吗?”
“他喜欢旅行,可是他真把外国人看透了。他最喜欢在英格兰开车旅行,我想要不是天气太糟,结婚那天就已经开出去了。他父亲送了他一辆汽车作为结婚礼物,现在放在霍华德庄园呢。”
“我想你们那里有个车库吧?”
“是的。我丈夫上个月才建了个小车库,就在房子的西边,离那棵山榆树不远,那一片以前是养马的围场。”
最后这几个字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
“那匹马到哪儿去了?”玛格丽特停顿了一下问道。
“那匹马?哦,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那棵山榆树我还记得,海伦说它很壮观。”
“它是赫特福德郡最好看的一棵山榆树。你妹妹跟你说过牙齿的事了吗?”
“没有。”
“哦,这事你可能会感兴趣。那棵树的树干上嵌了几颗猪的牙齿,离地面大概有四英尺的高度,是很久以前乡下人嵌上去的,他们认为这样的话,嚼一块树皮就能治好牙疼。现在这些牙齿几乎被树皮覆盖住了,也没人再理会这棵树。”
“我该去看看。我喜欢民间传说和所有逐渐过时的迷信说法。”
“你觉得如果一个人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的话,树皮真的能治好牙痛吗?”
“当然能治好了。能包治百病呢——曾经是这样的。”
“我确实记得有这样的例子——你知道吗,早在威尔科克斯先生知道它之前,我就住在霍华德庄园了。我出生在那儿。”
她们的对话又转换了话题,此时更像是漫无目的的闲聊。女主人解释说,霍华德庄园是她自己名下的财产,玛格丽特听得津津有味。等一五一十说到富塞尔家族,说到查尔斯对于那不勒斯的焦虑,说到威尔科克斯先生和埃薇在约克郡驾车的行程,玛格丽特有点厌烦了。她受不了这种乏味的感觉,慢慢地心不在焉起来,手里摆弄着那个相框,不小心掉到地上,把多莉的相框玻璃摔碎了,于是连声道歉,并得到了谅解;可是又划伤了手指,女主人自然表达了同情;最后,她说必须要走了——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跟蒂比的马术教练面谈。
这时,一个好奇的话题又被抛了出来。
“再见,施莱格尔小姐,再见。谢谢你来看我,我精神好多了。”
“我太高兴了!”
“我——我在怀疑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
“我没考虑过其他的呀。”玛格丽特说道,她的脸红了,但并没有把手从病人的手里抽回来。
“我怀疑。我在海德堡的时候就怀疑。”
“我很确定啊!”
“我都觉得——”
“觉得什么?”玛格丽特问道,因为对方停顿了好长时间——这停顿像炉火的跳跃,像照在手上的灯光的摇曳,像透进窗户的白光的朦胧;是永恒的阴影在变幻中的停顿。
“我差点觉得,你忘了你是个女孩子。”
玛格丽特愣住了,有点不太高兴。“我二十九岁了,”她说道,“总不该大大咧咧,跟个小女孩似的吧。”
威尔科克斯夫人笑了笑。
“您怎么会这么说呢?您的意思是我鲁莽无礼了?”
女主人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说,我五十一岁了,对我来说,你们两个都——我在哪本书里读到过来着,我老是没法把话说清楚。”
“哦,我知道了——不够老练。您是说,我并不比海伦强,却总想对她指手画脚。”
“是的,你说对了。就是不够老练这个词。”
“不够老练。”玛格丽特重复了一遍,语气郑重却又有点活泼,“当然了,我什么都要学习——每件事都要学——跟海伦一样。生活很不容易,到处都是意外。不管怎么说,我也就能理解到这个层次了。要为人谦和,要勇往直前,要献出爱心而不止于同情,要记着那些困苦中的人——呃,可惜我们没法同时做到所有这些,因为它们之间往往是有冲突的。这种时候就要考虑分寸了——要学会把握分寸。不要一开始就考虑分寸问题,只有自命清高的人才会那么做。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去考虑分寸,这时候优选项都已无济于事,僵局——天哪,我又开始讲大道理了!”
“的确,你把生活的难处剖析得很到位,”威尔科克斯夫人说道,一边把手抽回到更暗的阴影里,“这正是我自己本来想说的话。”
[book_title]第九章
威尔科克斯夫人对玛格丽特进行了好一番人生教诲,这也无可厚非。而另一方面,玛格丽特表现得异常谦逊,假装自己是个不够老练的人,其实心里一点都不这么认为。她已经当了十多年的家,待人接物可谓得心应手;她已经养大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妹妹,还抚养着一个弟弟。不用说,如果经验是可以获得的东西,那么她已经到手了。
可是,她为招待威尔科克斯夫人而举办的一次小型午宴却不太成功。这位新朋友跟她邀来作陪的“一两个有趣的人”话不投机,大家客客气气的,气氛却有点不尴不尬。她的品位很简单,文化知识不太丰富,对新英格兰艺术俱乐部[55]不感兴趣,对新闻和文学的界限也不感兴趣,而这是开场的一个话头。那几个有趣的人在玛格丽特的带领下,兴奋地顺着这个话头叽叽喳喳地聊开了,就像猎人追赶野兔一般。直到吃到快一半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主客并没有加入追逐的行列。大家没有一个共同的话题。威尔科克斯夫人一辈子都在伺候丈夫和儿子,那几个生人没这方面的经验,年龄也只有她一半大小,自然没什么话可说。高谈阔论让她惴惴不安,扼杀了她那脆弱的想象力;这样的社交活动就像一辆东奔西突的汽车,而她是一束干草,一朵花。她两次感叹天气不好,两次批评大北铁路的列车服务太差劲。他们深表赞同,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当她问起海伦的近况,她的女主人却正专注于评价罗森斯坦[56]而无暇回答。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我希望你妹妹现在在德国一切安好。”玛格丽特这才收住话头,说道:“是的,谢谢您;我星期二收到了她的消息。”但是她的内心似乎住着一个喜欢大喊大叫的恶魔,转眼就又把话题岔开了。
“只是星期二才收到的消息,因为她们目前住在斯德丁。您认识谁住在斯德丁的吗?”
“从来没有。”威尔科克斯夫人低沉地说道。这时她旁边的那个年轻人——供职于教育司的一个小职员——开始讨论生活在斯德丁的人应该长什么样,斯德丁有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玛格丽特一把抢过话头。
“在斯德丁,人们从悬空的货栈往船上抛东西。起码我们家表兄弟姐妹就这么干,不过他们不是特别有钱。那个城镇没什么意思,但是有一座会转动眼珠的大钟,还有奥德河的景致,确实很有特色。那条河,或者说那些河流——好像有几十条呢——一片湛蓝,它们穿过的平原则是一片碧绿。”
“确实!听起来好像是最美的风景了,施莱格尔小姐。”
“我也这么说来着,但是海伦不这样看,她非要把事情复杂化,说那条河像音乐。奥德河的河道就是音乐本身,让她忍不住联想到一首交响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栈桥那一段是B小调,但再往下游去就变得特别复杂了,有一个地方几个调式混在一起,表现出一个拖拖沓沓的主题,代表泥泞的河岸,还有一个主题代表可以通航的运河,流入波罗的海的部分是升C大调,要非常轻柔地奏出。”
“那些悬空的货栈对此有什么看法呢?”那个男士笑着问道。
“它们可重视了。”玛格丽特回答道,然后出乎意料地话锋一转,岔向了一个新话题,“我觉得把奥德河比作音乐,这太矫情了,你也是这么看的。但是斯德丁的悬空货栈对待美的态度是严肃的,我们就不同了,一般的英格兰人都是这样,而且还瞧不起那些认真对待美的人。别再说‘德国人没有品位’,不然我可要尖叫抗议了。他们是没有,但是——但是——好一个‘但是’——他们对待诗歌是认真的,他们对待诗歌确实是认真的。”
“那样有什么好处吗?”
“有啊,有啊。德国人总是特别留意美的东西。他们也许会因为愚蠢而与美失之交臂,或者曲解了美,但他们在生活中不断追求美,我相信他们总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在海德堡的时候,我碰到过一个胖胖的兽医,他在反复吟诵一首煽情的诗歌,几乎泣不成声。我差点憋不住想笑出来——我从来不背诵诗歌,无论是好是坏,也记不住片言只语来感动自己。当我听到普通英格兰岛民自以为是地瞧不起条顿民族的作品时——不管是伯克林[57]还是我提到的那个兽医——我就热血沸腾。我是半个德国人,所以也算是爱国情怀的表现吧。‘哦,伯克林,’他们说,‘他拼了命地追求美,刻意把众多神灵融进自然风景画,太扎眼了。’伯克林当然是拼了命的,因为他有所追求——追求美和其他流动于世间的无形的馈赠。所以他的风景画并不成功,而利德[58]的画作是成功的。”
“我不敢苟同。您呢?”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向威尔科克斯夫人。
她回答道:“我认为施莱格尔小姐不管说什么都很精彩。”热火朝天的聊天一下子降了温。
“哦,威尔科克斯夫人,说话好听点嘛。‘说什么都很精彩’,这话听着太敷衍了。”
“我不觉得是敷衍啊。你最后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挺有意思。一般来说,大家好像不大喜欢德国。我早就想听听另一方的看法。”
“另一方?这么说您是持反对意见喽。那好啊!说说您这一方的看法吧。”
“我哪一方都不是。但我丈夫”——她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气氛更加冷淡了——“对欧洲大陆缺乏信心,我们家孩子们也都随他。”
“基于什么理由呢?他们觉得大陆情况很糟糕吗?”
威尔科克斯夫人不知道答案;她很少关注什么理由。她并不聪明,甚至也不够机警,但是奇怪的是,她依然给人一种出众的感觉。玛格丽特天马行空地跟朋友们大谈“思想”和“艺术”,心下却明白,威尔科克斯夫人的品性超越了他们,使得他们的言行一下子就相形见绌了。威尔科克斯夫人为人和善,甚至都不对人评头论足;她亲切可爱,开口从来不说一句尖酸刻薄的话。可是,她和现实生活是脱节的,两者之间总有一个显得模糊不清。吃午饭的时候,她似乎比平时更加脱节,更加脱离现实生活,接近另一种或许更有意义的生活。
“不过您得承认,大陆——说起‘大陆’似乎有点犯傻,但是大陆就是大陆,没有哪一个部分像英格兰。英格兰是独特的。请再吃个果冻吧。我是想说,大陆不管好歹,对各种思想都感兴趣,它的文学和艺术用某种我们可能称之为‘无形的荒诞’的东西来表现这些思想,即便在颓废和矫情的作品中都有所体现。在英格兰,人们有更多的行动自由,但是想要思想自由的话,就去官僚的普鲁士吧。那里的人们恭恭敬敬地讨论着一些重要的问题,而身处此地的我们太自以为是了,不屑去触碰这些问题。”
“我不想去普鲁士,”威尔科克斯夫人说道,“连你们说的那些有趣的景致都不想看。我年纪大了,不会恭恭敬敬地讨论问题。在霍华德庄园我们从来不讨论任何东西。”
“那你们应该讨论啊!”玛格丽特说,“讨论让一个家庭充满活力,它不能只靠砖头和灰浆支撑啊。”
“没有砖头和灰浆就站不住了。”威尔科克斯夫人说,出人意料地开了窍,领会了大家的思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那几个有趣的人内心唤起了微弱的希望,“没有砖头和灰浆就站不住了,我有时在想——但是我不指望你们这代人会同意我的看法,因为就连我女儿都不认同。”
“别管我们或者她了,尽管说吧!”
“我有时觉得,让男人去采取行动或者讨论问题,这样更明智。”
短暂的沉默。
“是要承认,反对普选权的意见非常强烈。”对面一个女孩说道,她身体前倾,一边捏碎手中的面包。
“是吗?我从来不参与任何争论。我自己没有投票权,觉得挺庆幸的。”
“不过我们不是在说投票权,是吧?”玛格丽特补充道,“我们的分歧是更广泛层面的,是吧,威尔科克斯夫人?女性是否应该停留在历史之初的那种状态,或者,既然男性已经前进了那么远,现在的女性是不是也可以往前走一点。我觉得可以,甚至可以来一次生物学上的变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必须要回到我那个悬空货栈了,”那个男士说道,“他们现在管得越来越严了,真不像话。”
威尔科克斯夫人也站了起来。
“哦,上楼坐会儿吧。奎斯特德要弹琴给大家听。您喜欢麦克道尔[59]吗?您对他的曲子只有两个主音怎么看?如果您真的要走了,我送您出去。您咖啡都不喝了吗?”
她们离开餐厅,随手带上了门。威尔科克斯夫人一边扣上衣一边说道:“你们在伦敦的生活可真有意思啊!”
“不,哪有啊,”玛格丽特说道,语气中突然有了一丝反感,“我们活得像一群聒噪的猴子。威尔科克斯夫人——真的——我们内心深处也是平静稳重的,真的是这样。我所有的朋友也是。这顿饭您不太喜欢,也不用装样子了。不过,别往心里去,下次再来,就您一个人,或者喊我去您家里。”
“我已经习惯了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威尔科克斯夫人说,她每说一个字,那些已知事物的轮廓就模糊一分,“我在家里经常听他们聊天,因为我们跟你们一样,也有许多迎来送往。我们家的聊天更多的是关于体育和政治,但是——这顿饭我吃得很好,施莱格尔小姐,亲爱的,我没装样子,真希望能更多参与到你们中间。不过,一方面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另一方面,你们年轻人话题转换太快了,把我都转晕了。查尔斯就是这样,多莉也差不多。不过,年老也好,年轻也罢,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我一直都记着呢。”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握手告别,彼此心中又生出了一股新的情感。玛格丽特回到餐厅,大家谈话一下子停了下来:她的朋友们刚刚在谈论她的新朋友,他们看不上她这个无趣的人。
[book_title]第十章
几天过去了。
威尔科克斯夫人是那种先跟你套个近乎,然后又抽身走开的人吗?这种让人扫兴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激起我们的兴趣和情感,让我们一门心思围着他们打转,然后他们又抽身而去。如果牵扯了生理上的激情,这样的行为就有个确切的名称——调情——如果这种行为玩过了头,是要受法律制裁的。但是没有哪部法律——甚至没有公共舆论——会惩罚那些耍弄友情的人,尽管他们造成的隐痛、给人带来的误入歧途、精疲力竭的感觉同样无法忍受。她是这样的人吗?
玛格丽特起初有这样的担心,因为以伦敦人的急性子,她想立刻把每件事都作个了断。她不相信真正的成长需要蛰伏期。她很想交威尔科克斯夫人这个朋友,急切地要完成仪式性的环节,就好像签字笔都已经拿在了手上。加之家里其他人都不在身边,似乎机会难得,她显得越发急迫了。但是那个年长的女士却不急。她不想迎合威克姆街那一套,也不想再提海伦和保罗的事,而玛格丽特则会把它作为捷径加以利用。她不赶时间,或许等着时间来赶她的趟儿,等到时机成熟,一切已然就绪。
这个时机随着一条口信的到来而出现了:施莱格尔小姐要不要一起去购物?圣诞临近,威尔科克斯夫人觉得在准备礼物上有点拖沓了。她在床上又多躺了些时日,必须把时间补回来。玛格丽特接受了邀请,在一个阴沉的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她们坐着一辆布鲁厄姆车[60]出发了。
“首先,”玛格丽特说道,“我们要列个单子,然后在名字边上打钩。我姨妈一直就是这么做的,这场大雾随时都可能变浓。您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本来想着我们可以去哈罗德百货公司或者秣市商场,”威尔科克斯夫人说,她的情绪颇为低落,“那儿肯定什么都能买到。我不太喜欢逛街,那些嘈杂的声音让人头晕。你姨妈做得很对——是该列个单子。那就拿着我的笔记本,把你自己的名字写在最上面。”
“哇,太好了!”玛格丽特说,一边记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就是我,您太好了!”但是她不想接受贵重的礼物。她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还没到深交的地步,她推测威尔科克斯家的人不会高兴把钱花到外人身上,小户人家倒是乐意。她不想被人看成第二个海伦,无法捕获年轻人的心就往回捞礼物;她也不想成为第二个朱莉姨妈,像她那样送上门去让查尔斯侮辱。适度收敛就是最好的态度,于是她又说道:“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圣诞礼物,其实,我最好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对圣诞节的想法有点奇怪,因为钱能买到的我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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