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青年近卫军
[book_author]法捷耶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84106
[book_dec]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它通过克拉斯诺顿城的共青团地下组织“青年近卫军”同德国法西斯斗争的故事,真实地再现了“青年近卫军”成员的光辉业绩,歌颂了苏联人民在党领导下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批苏联青年的英雄形象。他们是在苏联共产党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崭新的一代。富于幻想、渴望斗争、酷爱自由、胸襟开阔、精明强干、忠于祖国、热爱人民,是这一代青年的共性。但是他们又具有各自的独特个性。总部委员奥列格头脑冷静、善于思考,有组织才能,对母亲和祖国都充满真挚的爱。他把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党和革命事业。邬丽亚端庄文静、无限热爱生活。当敌机轰炸祖国的时候,她就选择了与法西斯斗争到底的道路。万里亚有着广泛的爱好,他沉着恬静、乐于助人,对敌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斗争的机会;邱列宁好学、机灵、英勇善战,连续完成了许多艰巨的战斗任务。他在十月革命节把红旗插在第十办事处的屋顶上,散发了传单、处死了叛徒福明。柳巴是“穿了裙子的邱列宁”,她象邱列宁那样具有火一般热情。她能歌善舞,机智而勇敢,只身完成了一些最危险的任务。但是青年近卫军的一生是短暂的,由于叛徒的出卖,他们先后被捕。在狱中,他们怀着对敌人的蔑视和仇恨,与法西斯进行了英勇的斗争,表现了崇高的革命情操和坚强的意志。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是小说重要的艺术特色。作者充分运用了对比和心理描写的手法,增强了英雄形象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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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青年近卫军的作者简介
亚·法捷耶夫(1901年12月24日——1956年5月13日)全名亚历山德罗维奇·法捷耶夫。他是俄罗斯古典文学传 亚·法捷耶夫统的继承者,是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之一。他的作品是在社会主义革命精神鼓舞下写成的;他笔下的主人公们是为建设新生活而斗争的英勇战士。他的作品的特色*是把严格的现实主义的描写、深刻细腻的心理分析、浪漫主义的激*情和抒情笔调有机地统一起来。
1908年 举家迁往远东。法捷耶夫在远东南乌苏里边区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家境贫苦。
1912至1919年 在海参崴商业学校学习时,接近布尔什维克,并参加革命活动。
亚·法捷耶夫亚·法捷耶夫
1918年 加入共|产|党。1919年受党委派去苏昌游击队工作,由普通战士提升到旅政委。后来参加镇压喀琅施塔得叛乱。
1921至1924年 在莫斯科矿业学院学习。
1924至1926年 在克拉斯诺达尔及顿河罗斯托夫做党的工作。
1926年 底去莫斯科,此后完全从事文学工作。
1926至1932年 担任俄罗斯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拉普”)领|导|人之一。
1934年 担任苏联作协筹委会副主席,作协成立后任主席团委员。
1939至1944年 担任作协书记;1946至1954年担任作协总书记、理事会主席。
1954至1956年 担任作协书记。
1956年 自杀[1]。
2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早期中短篇小说《逆流》(后改名《阿姆贡团的诞生》)、《泛滥》和长篇小说《毁
亚·法捷耶夫亚·法捷耶夫
灭》,均取材于国内战争。其中后一部作品较好地表现了革命意识和共|产|党人的精神力量对周围人们的影响。
反法西斯卫国战争期间任《真理报》记者,一直在前线。战后初期根据克拉斯诺达尔共青团地下组织青年近卫军反德国法西斯占领军斗争事迹写成长篇小说《青年近卫军》,获1946年斯大林奖金,以富有诗意的笔触描写矿区青年和群众在同侵略者斗争中的机智、勇敢及该组织全体成员壮烈牺牲的过程。《青年近卫军》是他的代表作。
其他还 有长篇小说《最后一个乌兑格人》的前4卷、政论和特写集《在封锁日子里的列宁格勒》、文学论文集《30年间》等。
30年代,法捷耶夫着手创作两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乌兑格人》和《黑色*冶金业》,前者写一个不开化的民族在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的变化;后者写苏联工业战线的斗争。1941年卫国战争爆发后,他任《真理报》和新闻通讯社记者,发表充满战斗激*情的政论文章和特写,1944年出版特写集《封锁时期的列宁格勒》。
1945 年 创作堪称其里程碑的长篇小说《青年近卫军》,无论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都堪称是战后苏联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小说通过克拉斯顿诺共青团地下组织“青年近卫军”同德寇英勇斗争的故事,歌颂了苏联人民的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塑造了性*格各异、栩栩如生的青年英雄形象。
他亲自编选的文学评论集《三十年间》(1957)反映了他30年来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而进行的斗争和他对一系列文学问题的见解。作为著名社会活动家,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任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苏联保卫和平委员会主席团成员。1949年10月曾率苏联文化代表团访华并发表随笔《在自由中国》。1949年率苏联文学艺术和科学工作者代表团访华,出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庆典。他的《毁灭》和《青年近卫军》均于问世不久便被译成中文出版,对中国读者有较大影响[1]。
《青年近卫军》是一部爱国主义的英雄史诗。小说分两部:第一部描写1942年7月德寇进逼克拉斯诺顿城和当地居民撤退时的情景;第二部描写州委书记普罗庆柯和区委书记刘季柯夫领导下的“青年近卫军”对敌人展开的一系列斗争。
法捷耶夫塑造了青年近卫军这个战斗集体的英雄群像。这些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身上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热爱生活,向往未来,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祖国,并且时刻准备着为此而献出自己的一切。他们具有高尚的共产主义品质、强烈的责任感、勇敢机智的斗争精神和非凡的组织才干以及应变能力。因此,即使在战争年代那样一个极其艰险的环境中,他们也完全可以组织起来进行斗争活动,并作出惊人的事迹来。
[book_title]青年近卫军简介
《青年近卫军》是一部爱国主义的英雄史诗。小说分两部:第一部描写1942年7月德寇进逼克拉斯诺顿城和当地居民撤退时的情景;第二部描写州委书记普罗庆柯和区委书记刘季柯夫领导下的“青年近卫军”对敌人展开的一系列斗争。
法捷耶夫塑造了青年近卫军这个战斗集体的英雄群像。这些只有十几岁的青少年身上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热爱生活,向往未来,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祖国,并且时刻准备着为此而献出自己的一切。他们具有高尚的共产主义品质、强烈的责任感、勇敢机智的斗争精神和非凡的组织才干以及应变能力。因此,即使在战争年代那样一个极其艰险的环境中,他们也完全可以组织起来进行斗争活动,并作出惊人的事迹来。
作者在表现青年英雄的共同特征的同时,塑造了5个总部委员的鲜明形象。
奥列格年仅16岁,但给人以“朝气蓬勃、坚强有力、善良纯洁”之感。他天资过人,勤奋好学,极富教养,头脑清醒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善于思考。他以非凡的组织才能而深受同伴们的敬重和信任。邬丽娅不仅外貌美丽,而且心灵也美丽。她聪明、博学、多才,充满活力、喜欢读诗,更热爱充满诗意的美好生活,她从理智上选定了参加青年近卫军的道路,就发誓“我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离开这条路。”她那非凡的才能、崇高的品德、勇敢的精神,深受同伴们钦佩,终于成了“谦虚的指挥员中最勇敢的,勇敢的指挥员中最谦虚的”青年领袖人物。
谢辽沙与刘芭是两个富于浪漫主义色*彩的英雄形象。谢辽沙参加了青年近卫军这个战斗集体并成了一名领导成员。凭着他的胆识,总是轻松而出色*地完成了那种令人惊心动魄的危险任务。刘芭活泼、乐观,能歌善舞,本来就幻想过当一个演员,如今她果真以“小演员”的表演才能把德寇弄得狼狈不堪,出色*地完成了许多战斗任务。她被捕后还 是那么乐观、活泼,以唱歌、画漫画来激励战友,还 戏弄警察,发表演说。
在青年近卫军的英雄谱上还 有一个代表人物,他就是被人们称为“教授”的、梦想成为一个诗人的万尼亚。他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个,有点农民式的纯朴、善良、勤劳、憨厚,也有读书人的沉静、好学、善于思考、勤于钻研,以能够帮助别人为人生最大快乐。
《青年近卫军》还 很成功地展现了党组织在对敌斗争中的领导作用,着力塑造了老一代布尔什维克的感人的形象。他们的代表就是伏罗希洛夫州党委书记普罗庆柯和克拉斯诺顿地下区委书记刘季柯夫。
《青年近卫军》之所以成为苏联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不仅因为它具有深邃的思想,而且还 在于它精湛的艺术成就。作品反映生活,既立足于现实主义的真实、深刻,又饱含浪漫主义的激*情,对未来寄予理想。小说的艺术结构博大、宏伟,但又相当完整而严谨,几条斗争线索紧紧围绕一个中心,纵横交错而又主次分明、有条不紊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和谐而统一的整体。情节的发展缓急有致,起伏跌宕,引人入胜,扣人心弦,一步一步地展现出苏联卫国战争中波澜壮阔的斗争画面。作者为了塑造英雄们的光辉形象,调动了一切最有效的艺术手段,把他的人物放在广阔的背景和严酷的斗争环境中加以刻画。作品善于用准确的肖像描绘和细腻的心理分析来显示英雄们外形与心灵统一的美,井以抒情的笔触插入真挚而热烈的赞美词,从而使得每个人物都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可敬可爱。他们都以不同的个性*显示出共同的美德。而这些美德又都在他们一个个具体的斗争行动中得到充分的表现,感人至深。
《青年近卫军》是真人真事与艺术虚构完美统一的典范,又是法捷耶夫热烈追求和冷静思考的结晶,不愧为一部优美的英雄史诗。
(李俊升)
[book_title]青年近卫军内容提要
内容提要
1942年夏,乌克兰伏罗希洛夫州顿巴斯矿区的小城克拉斯诺顿陷落在德寇铁蹄之下,该市党政军民有组织地进行疏散和撤退。井长、老党员瓦尔柯奉命炸毁新建的一号矿井。地下州委书记普罗庆柯离城前,向地下区委领|导|人刘季柯夫和舒尔加布置了任务。
城郊毕尔沃马伊卡矿村的邬丽娅等共青团员接到了撤退命令。城里的共青团员奥列格、万尼亚也都奉命撤离,但是逃难的人群受阻,只得返回。归途中奥列格找瓦尔柯要求地下党分配任务,这时,留在城里的女报务员、共青团员刘芭前往伏罗希洛夫格勒执行任务。参加了支前工作的谢辽沙刚回到城里,就主动建议和帮助城内市立医院转移了70多名红军伤员。
舒尔加由于轻敌,投宿在隐瞒了富农出身的矿工福明家里,结果被后者出卖。但刘季柯夫成功地展开了活动:他通过女联络员波里娜·索柯洛娃,把印有列宁、斯大林照片的《真理报》分送到城内各处张贴;他通过沃洛佳·奥西摩兴找到奥列格,教育他要学习老一辈的革命家和保持光荣的斗争传统。这时,瓦尔柯通过刘芭和伊凡卓娃姐妹也来找奥列格。与此同时,普罗庆柯也在北顿涅茨河对岸地区成功地开展游击活动。
德国占领者发动突然袭击,逮捕了留在城内的一批党员和干部。在这危急关头,奥列格等都感到,应该成立受党领导的有纪律的组织和进行有计划的活动。于是,“青年近卫军”正式成立。奥列格任政委家学说的实质。书中还 分析了共产主义社会两个阶段的共同,曾经担任过红军指挥员的杜尔根尼奇任指挥员,邬丽娅、万尼亚、谢辽沙、刘芭、莫什柯夫、斯塔霍维奇为委员。总部成立后,刘芭向普罗庆柯汇报成立组织的详情,普罗庆柯当即指出要警惕斯塔霍维奇。
“青年近卫军”的活动日益开展起来。他们处死判徒福明,收听苏军战报,散发传单,破坏敌人交通,收集武器,抢救被俘同志,夺取敌人粮食、军装、弹药,追捕德军的散兵,驱散敌人想赶走的牲畜群,反对敌人招募劳工去德国等等。
从10月底起,苏军在斯大林格勒等地连战皆捷,形势日益好转。普罗庆柯到伏罗希洛夫州北部地区重新组织游击队,准备迎接红军。除夕夜,德军逮捕了万尼亚、莫什柯夫和斯塔霍维奇。由于斯塔霍维奇叛变,“青年近卫军”大部分队员以及刘季柯夫等均先后被捕。奥列格等5人奉命撤离,但因未能越过战线,返回城里后也陆续被捕。只有杜尔根尼奇一人到达战线附近,组织了游击队。全体被捕的地下党员和男女青年在狱中进行了英勇悲壮的斗争,直到最后被杀害和扔进5号矿井。奥列格和刘芭在罗基文城被槍决。
1943年2月15日,苏军解放克拉斯诺顿。普罗庆柯、杜尔根尼奇等人,追悼殉难烈士,人们在烈士墓前宣誓,要为他们报仇雪恨。
前言
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是一部反映苏联人民在反法西斯卫国战争时期的英雄业绩的杰出作品,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小说于一九四五年出版后,受到苏联国内外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次年获得苏联国家奖。一九五一年又出版了作者的修订本,使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达到更高的统一。
一九四二年七月,顿巴斯矿区的小城克拉斯诺顿被德国法西斯军队占领,当地未及撤退的青年,以共青团员为核心,在地下区委的领导下,组成了“青年近卫军”,展开了英勇的斗争,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使人民受到巨大的鼓舞。在一九四三年一月克拉斯诺顿收复的前夕,由于叛徒的出卖,大部分成员不幸被捕,壮烈牺牲。这就是小说《青年近卫军》所根据的事实基础。
小说通过“青年近卫军”组织、克拉斯诺顿地下区委、伏罗希洛夫州游击队和红军正规部队的对敌斗争,描绘了一幅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的画卷,歌颂了伟大的卫国战争,展现了战争的宏伟规模和广泛的群众基础,揭露了德国法西斯的凶残本性*,表明了正义战争必胜的真理。
小说以极大的热情表现了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成长的苏联青年的爱国主义精神和英雄气概,塑造了“青年近卫军”总部领|导|人奥列格、万尼亚、邬丽亚、谢辽萨、刘巴等青年英雄的光辉形象,同时也着力描写了地下州委书记普罗庆柯、区委书记刘季柯夫等年长一辈领|导|人的艰苦卓绝的斗争,显示了他们对祖国、对社会主义事业和共产主义理想的无比忠诚。小说以感人的艺术力量令人信服地表现了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是“青年近卫军”力量的源泉,具有深刻的思想教育作用。
小说开始时,一群姑娘在河边嬉戏,忽然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敌机轰鸣声,美好的和平生活霎时间中断了。悲剧的场面出现了,人们背井离乡,炸毁矿井。州委指挥疏散,建立地下组织。然后是以奥列格为核心的青年组织逐渐形成,并得到了以刘季柯夫为首的地下区委的领导。激动人心的对敌斗争不断展开:散发传单,揭露法西斯的暴行和谎言,传播红军坚守莫斯科和在斯大林格勒反攻的消息;绞死伪警福明,警告卖国求荣的叛徒,杀死敌人警卫,解救被俘的红军战士;高插红旗,庆祝十月革命节,鼓舞人们的斗志;武装袭击敌人,破坏交通运输;炸毁“职业介绍所”,挫败敌人强迫苏联人民到德国去服苦役的-陰-谋。同时,地下区委进行了各种形式的斗争。由于叛徒的出卖,区委领|导|人之一舒尔迦和参加地下斗争领导工作的井长瓦尔柯最早被捕牺牲。普罗庆柯领导的州游击队遭受挫折,化整为零,配合正规军的行动,迂回作战,节节胜利。最后还 是由于叛徒的出卖,“青年近卫军”和地下区委先后被破坏,几乎全部被捕,形成了悲剧的高|潮。但是,通过老少两代的视死如归、慷慨就义,反法西斯战争必胜、正义事业必胜的信心却有力地鼓舞着人们。
在小说中,青年们的形象鲜明突出,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奥列格谦虚谨慎,甚至有些腼腆,偶然还 表现出稚气,但考虑问题周密而又果断,在斗争中日臻成熟,迅速成长,是一个出色*的组织家。邬丽亚充满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在战火即将烧到跟前的时候还 在河底摘下百合花插在头发上,后来在严峻的斗争环境中愈来愈深沉、稳重,并且严于责己,使同伴们看到她就会产生一种信心。谢辽萨刚强勇敢,渴望丰功伟绩,富于冒险精神,斗争中最危险的任务都是由他去完成的。刘巴热情洋溢,无忧无虑,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智勇双全,意志坚强,出色*地完成了情报员的工作。在学校被称为“教授”的万尼亚勤奋好学,爱好诗歌,自己也写诗,但做事严肃认真,他是“青年近卫军”的传单与文告的起草人。指挥员杜尔根尼奇在部队里受过战火的考验,有军人的风度,办事严格,一丝不苟。总之,“青年近卫军”的成员都各有自己的性*格。
尽管如此,作为一个集体,这些青年却有一些共同的性*格特征,那就是:“喜欢幻想和渴望行动、富于想象和讲求实际、酷爱善良和严峻无情、胸襟开阔和精明打算、热爱人间欢乐和自我克制——这些似乎难以结合起来的特点合在一起就创造了这一代人的独特的面貌。”
在精心刻画青年形象的同时,作者也出色*地勾勒出年长一辈领|导|人的形象。普罗庆柯具有州委领|导|人的气魄,能刚能柔,蓝眼睛里闪耀着狡黠的光芒。刘季柯夫沉着镇静,眼神严峻,但诚挚可亲,他在隐蔽期间能够装得表情冷漠,动作缓慢,但一听到可以出去工作,就“像猛狮一样有力地一步跨到门口”。刘季柯夫的副手舒尔迦是一个参加过国内战争的老布尔什维克,为了社会主义事业勤勤恳恳地奋斗了一生,可是他对老朋友的信任还 不及对一个不可靠的接头地点的信任,终于铸成大错,很快便被出卖。井长瓦尔柯理应渡河到大后方去,可是为了整顿桥上的混乱局面,自动留了下来,后来参加了地下斗争。地下区委另一个领|导|人巴腊柯夫担着“俄奸”的恶名,为对敌斗争呕心沥血。
对于德国法西斯,作者则以讽刺的笔法尽情加以嘲弄、揭露。脖子转动时活像一只鹅的男爵文采尔将军,只知道严刑拷打苏联党团员的大肚皮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因为身上藏着掠夺来的各国钱币乃至从死者嘴里拔下的金牙而难得洗澡、浑身臭气的党卫军军士芬庞,就是他们的代表。在法西斯“新秩序”底下,由他们扶植起来的叛徒、俄奸以及形形色*色*的社会渣滓,也都原形毕露。
小说细腻地描写了奥列格的母亲叶列娜开始时如何为儿子的秘密活动而忧心忡忡,最后如何走上了和他共同斗争的道路;作家恰如其分地描写了邬丽亚和阿纳托里、谢辽萨和华丽雅、奥列格和妮娜、刘巴和列瓦肖夫等男女青年间纯真的爱情,也深情地描写了普罗庆柯和卡佳、刘季柯夫和叶芙多基雅这几对处在患难中的夫妻之间的关系。他们不管是年长还 是年轻,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感情丰富的人。
虽然小说是以事实为基础,但正如作者所指出的:“我写的不是历史,而是小说。”这是一部艺术作品。这里有严格按照事实,甚至事实细节写成的部分,但也有作者的想象和虚构,还 有不少作者自己和他这一代人年轻时的经历和体验。后者特别表现在感人的回忆与作者擅长的抒情插话里。作者以他一贯热爱生活、热爱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全部心灵,高昂激越地写出了他所向往的新人。小说中浪漫主义因素与现实主义因素的有机结合是作者的创作特点,它鲜明地表现在人物的塑造上。小说中的英雄人物是理想的,但又是活生生的。小说中处处可以感到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美与丑的强烈对比,但读来毫不牵强,而是自然而然地出现的。这一切,都使这部小说成为既具有高度思想性*、又具有高度艺术性*的作品。
法捷耶夫(1901—1956)是中国人民非常熟悉的作家。他出身革命家庭,幼年在海参崴商业学校学习时就同布尔什维克接近,十八岁入党,参加过国内战争和镇压喀琅施塔得叛乱。两次受伤后,到莫斯科矿业学院学习。后来调去做党的工作。这些经历都在他以后的写作活动中起过作用。
一九二三年他发表了短篇小说《逆流》(后改名《阿姆贡团的诞生》),次年发表中篇小说《泛滥》。一九二七年发表的描写远东游击斗争的长篇小说《毁灭》给他带来广泛的声誉,成为苏联革命初期经典性*作品之一。小说摒弃当时流行的抽象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细腻地描绘了现实,展示了人物在革命烈火中的精神成长和性*格形成。这部小说在一九三一年就由鲁迅译成中文出版(一九七八年又出版了直接译自俄文的新译本)。毛|泽|东在一九四二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它作了高度的评价,指出“它并没有想去投合旧世界读者的口味,但是却产生了全世界的影响”。另一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乌兑格人》(四部,1929—1940)也在一九六三年出版了中译本。小说在国内战争的背景上,描绘出数十年间社会生活变化的巨幅画卷,揭示了共|产|党员和革命知识分子的丰富的内心世界。继《青年近卫军》之后的第四部长篇《黑色*冶金》是描写当代生活的,只发表了若干片段,远未完成。
法捷耶夫还 是一位卓越的文艺批评家、理论家。他的大部分论文、报告、书信收集在他生前编就的《三十年间》内,于一九五七年出版。其中相当一部分已有中译。这些论著对社会主义美学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
法捷耶夫长期担任苏联文学界的领导工作,一九二六至一九三二年是“拉普”领|导|人之一;一九三九至一九五六年担任苏联作家协会书记、总书记、主席。同时,他在苏共第十八次、十九次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中央委员,一九五六年在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上当选候补中央委员,一九五○年起还 担任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他率领苏联文化艺术代表团来我国访问,受到热烈的欢迎。
《青年近卫军》中译本初版于一九四七年。根据原书修订本重译的译本于一九五四年出版,译文经校订后于一九七五年再版。此后不断重印,拥有广大的读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次译文又作了一些修改。
译者
一九九二年九月
[book_title]第一章
战友们,迎着朝霞前进吧!
我们用霰弹和刺刀给自己开路……
战斗吧,工农的青年近卫军,
让劳动成为世界的主人,
把大家团结成一家人!
——《青年歌》
“不,瓦丽雅,你来看看,这是多么美啊!真是美极了!完全像雕刻出来的……可它不是大理石的,也不是雪花石膏的,它是活的,不过又是那么冷冰冰的!而且这是多么精致优美,凡人的手再也做不出来。你看,它这样静静地贴在水面上,纯洁、端庄、恬静……这是它在水里的影子,简直很难说,这两朵里面哪一朵更美。还 有颜色*呢?你看,你看,它并不是白的,我是说,它是白的,可是又有多少深浅不同的色*调啊——带一点黄,带一点粉红,又像是天蓝的。还 有花心呢,滋润得像珍珠,简直把人的眼都看花了,——这些颜色*人们是叫都叫不出来的!……”
一个姑娘从小河边的柳丛里探出身子,这样说道。她穿着雪白的上衣,有波纹的黑发梳成两条辫子,一双非常美丽的水灵灵的黑眼睛,突然放出强烈的光芒;她本身就像是这朵倒映在暗色*河水里的百合花。
“居然还 有工夫来赏花!你这个人真怪,邬丽亚①!”那个叫瓦丽雅的姑娘回答说,她也跟着伸出头来望着小河。她的颧骨略微有点高,鼻子有点儿翘,但是她的焕发着青春与善良的脸却非常动人。她的眼睛对百合花望也不望,只是不安地在岸上搜寻着跟她们走散了的女伴,喊了一声:“喂!……”
【①邬丽亚是邬丽亚娜的小名。】
“喂—喂……喂—喂……喂!……”就在近旁有几个不同的声音答应着。
“你们到这边来吧!……邬丽亚找到一朵百合花啦。”瓦丽雅带着爱怜和嘲笑的神色*瞅了朋友一眼,说。
就在这时候,好像远处雷鸣的回声似的,炮声又隆隆地响了起来,——这是从西北方,从伏罗希洛夫格勒附近传来的。
“又来了!”
“又来了……”邬丽亚低声重复着,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强烈的光芒熄灭了。
“这一次他们真会冲进来吗?我的天哪!”瓦丽雅说,“你记得吗,去年都要把我们急死了?结果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可是去年他们离得没有这么近。你听见吗,炮声响得多么厉害!”
她们默默地倾听了一会。
“我听到这种声音,再看到这么明朗的天空,看到满树的青枝绿叶,感到脚底下被太陽晒得热乎乎的青草,闻到草的香味,——我心里就感到非常痛苦,仿佛这一切已经要永远、永远离开我了,”邬丽亚的低低的声音激动地说,“这次战争好像使人心肠变硬了,本来你已经学会了无论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可是突然你不由得对一切又产生了这样的爱,这样的怜惜!……你知道,这种话我是只能对你说的。”
她们的脸在叶丛中挨得很近,她们的呼吸混在一起,她们的眼睛互相对望着。瓦丽雅的眼睛是浅色*的、善良的,中间隔得很宽,眼睛里含着温顺和爱慕的神情望着朋友。邬丽亚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大大的,——不是普通的眼睛,而是诗人笔下的美目,——长长的睫毛,-乳-色*的眼白,神秘的黑瞳人,从这双瞳人深处仿佛又射出了湿润的强烈的光芒。
远处的排炮声隆隆地响着,连这里河边低地上的树叶都被震得微微抖动;每一阵炮声都使姑娘们的脸上现出不安的-陰-影。
“你记得昨天傍晚草原上是多么美吗?你记得吗?”邬丽亚压低声音问道。
“记得,”瓦丽雅轻声说,“那落山的太陽,你记得吗?”
“是啊,是啊……你知道,人家都说我们的草原不好,说它单调,没它是一片红褐色*的,尽是些丘陵,好像住不得人,可是我倒很喜欢它。我记得,奶妈身体还 健壮的时候,她常带我到瓜田里干活,那时我还 很小,我就仰脸躺在那儿,拚命往高里看,心里想,不知能望到多高,不知能不能望到天顶?昨天我们看着落日,后来又看着那些汗淋淋的马匹、大炮、马车和伤员,那时候我心里痛苦极了……红军战士们都是筋疲力尽,满身尘土。我忽然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重新部署,这是在进行着可怕的,对啦,正是可怕的撤退。所以他们根本不敢正眼望人。你注意到吗?”
瓦丽雅默默地点点头。
“我望望这片草原,我们在那儿不知唱过多少歌曲,再望望那落山的太陽,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可是过去你常看见我哭吗?昨天傍晚的情形你还 记得吗?……天快黑了,他们过了一批又一批,炮声、地平线上的闪光、通红的火光,一直没有停过,——大概是在罗文基吧,——再加上那紫红色*的晚霞,色*彩那么浓。你是知道的,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怕,什么斗争、困难、痛苦我都不怕,我只希望能知道应该怎么做……有一样可怕的东西压在我们心上。”邬丽亚说,一阵忧郁、蒙胧的光辉使她的瞳人变成了金色*。
“可是我们过去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是吗,邬丽亚?”瓦丽雅热泪盈眶地说。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过美好的生活,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他们懂得的话!”邬丽亚说,“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她用孩子般的细声拉长声调说。她听到同伴们说话的声音,声调就变了,眼睛里也闪耀着淘气的神情。
她迅速地甩掉光脚上穿的便鞋,把深色*的裙摆紧紧攥在狭长的、晒黑的手里,勇敢地走下水去。
“大家看啊,百合花!”从树丛里跳出一个纤瘦、灵活、眼睛调皮大胆的姑娘,高声叫道,“别动,是我的!”她尖叫了一声,双手猛地把裙子撩起,黝黑的光脚一闪,就跳到水里,激起琥珀色*的水珠溅了她自己和邬丽亚一身。“啊呀,这里的水好深!”她一只脚被水草绊住,一边后退,一边笑着说。
另外六个姑娘,也叽叽喳喳地拥到了河边。她们也像邬丽亚、瓦丽雅以及刚刚跳到水里的纤瘦的莎霞一样,都穿着短裙和普通的上衣。顿涅茨的热风和骄陽仿佛故意要突出每个姑娘天生的特点,使这个姑娘的胳膊、腿、脸庞、脖颈一直到肩胛骨,都变成金色*,使那一个姑娘变成浅黑色*,把另外一个姑娘又晒得好像在炉子里烤过似的。
不管哪里的姑娘都是一样,只要有两个以上的姑娘聚在一块,她们就会谁也不听谁的,各自拚命用又高又尖的音调大声说着,仿佛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极端重要的话,应该让全世界都知道和听到似的。
“……他张开降落伞跳下来,这是真的!样子那么可爱,鬈头发,白皮肤,眼睛圆溜溜的,像小扣子一样!”
“说实在的,我可当不了护士,一看见血就把我吓死了!”
“当真会把我们丢下不管吗?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根本不可能!”
“啊,这朵百合花真美极了!”
“玛雅,你这个小茨冈,要是把我们扔下,那可怎么办?”
“看啊,莎霞这个人真怪,莎霞这个人真怪!”
“一见钟情,你这个人哪!”
“邬丽亚,你这个怪人往哪儿钻?”
“你们疯啦,也不怕淹死!……”
她们说的是顿巴斯特有的、不很好听的混合方言,这种方言揉合了俄罗斯中央几个省份的语言,夹杂着乌克兰土话、顿河哥萨克的方言以及亚速海几个港埠——马利乌波尔、塔甘罗格、顿河罗斯托夫——的口语。但是世界上无论哪一种语言,只要从姑娘们嘴里说出来,就都变得美妙动听了。
“我的好邬丽亚,你要它干什么?”瓦丽雅说,她的善良的、隔得很宽的眼睛担心地望着:朋友的晒黑的小腿已经没在水里,后来连雪白的膝盖都被水淹没了。
邬丽亚小心地用一只脚在长满水草的河底试探着,把裙摆提得更高,甚至露出了黑裤衩的边,又迈了一步。她低低弯下修长匀称的身子,用一只空着的手抓住百合。一条沉甸甸的黑辫子滑到了前面,蓬松的大辫梢落到水里,在水上漂着,但是在这一刹那,邬丽亚只用手指最后使了一下劲,就把百合花连着长长的茎一起拔了起来。
“真了不起,邬丽亚!凭你的行动,你完全配得到联盟英雄的称号……不是全苏联的,而是我们五一矿山闲不住的姑娘们联盟的英雄!”莎霞站在没到腿肚的河水里,圆睁着淘气的褐色*眼睛望着朋友,说。“把花儿给我!”说着,她把裙子朝双膝中间一夹,用纤细灵活的手指拿过百合花,给邬丽亚插在有着天然大波纹的黑发里。“啊,你戴着正合适,简直叫人嫉妒!……等一等,”她突然说,就抬起头凝神细听着。
“什么地方又响起来了……你们听见吗?这该死的!……”
莎霞和邬丽亚连忙爬上了岸。
姑娘们都抬起头来,留神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轰响声,极力要在白热的天空看到飞机。这种轰响声时而像蜂鸣那样尖细,时而变成低沉的嗡嗡声。
“不止一架,起码有三架呢!”
“在哪儿,在哪儿?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也没看见,我是听声音听出来的……”
发动机的震动声一会儿在头顶融成一片可怕的隆隆声,一会儿又分成为单独的、刺耳的或是低沉的轰轰声。飞机的隆隆声已经到了头顶上,虽然看不见飞机,但是机翼的黑影却仿佛已经在姑娘们的脸上掠过。
“大概是到卡缅斯克去的,去炸渡口……”
“也许是到米列罗沃去的。”
“得了吧,你还 说到米列罗沃去呢!米列罗沃已经放弃了,昨天的战报你没有听吗?”
“反正战斗还 在南边进行。”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姑娘们一边谈论,一边不由又去倾听远处隆隆的炮声,炮轰似乎愈来愈近了。
不管战争是多么艰苦可怕,不管它给人们带来的损失和痛苦是多么惨重,但是身心健康的欢乐的青年,怀着天真善良的利己主义,怀着爱和对未来的梦想,是不愿意也不会在共同的危险和痛苦后面看到自己的危险和痛苦的,除非这种危险和痛苦会突然袭来,并且破坏他们的幸福的步伐。
邬丽亚·葛洛莫娃、瓦丽雅·费拉托娃、莎霞·庞达烈娃和另外几个姑娘,都是今年春天才从五一矿山的十年制学校毕业的。
中学毕业,这是青年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而战时从中学毕业,这更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
去年夏天战争刚开始的时候,高年级学生——人们还 管他们叫男孩子和女孩子——整个夏天都在克拉斯诺顿城附近的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里、矿井里、伏罗希洛夫格勒的机车制造厂里劳动。一部分学生甚至到了现在制造坦克的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
秋天,德国人侵入顿巴斯,占领了塔甘罗格和顿河罗斯托夫。整个乌克兰只剩一个伏罗希洛夫格勒州没有被德国人占领;跟部队一起撤退的基辅zheng府迁到了伏罗希洛夫格勒,而伏罗希洛夫格勒州的机关和斯大林诺州(以前叫尤佐夫卡)的机关,现在都设在克拉斯诺顿。
深秋时节,战线已经在南方稳定下来,但克拉斯诺顿满是红色*泥泞的街道上,还 是有来自被德军占领的顿巴斯各区的人们络绎不绝地经过。人们靴子上带来的草原上的泥泞,似乎使街上的泥泞越来越多。学生们已经完全准备好随着学校撤退到萨拉托夫州,但是撤退计划取消了。德军被远远地拦截在伏罗希洛夫格勒西面,顿河罗斯托夫从德国人手里夺回来了;冬天,德国人在莫斯科城下吃了败仗,红军开始进攻,人们都希望一切还 会平安无事地过去。
学生们已经习惯有外来人住在他们的舒适的家里。在克拉斯诺顿有着防火瓦屋顶和砖墙的标准式小屋里,在五一村的农舍里,甚至在“上海”的土房里,——这些小小的寓所在战争最初几个星期里曾因为父兄奔赴前线而显得冷落,——现在都有外来机关的工作人员、驻扎在此地或开赴前线的红军部队的指战员们住着或过夜。
他们学会了辨别一切兵种、军衔和武器,辨别自己的和缴获的摩托车、卡车和小汽车的牌号。不仅在坦克笨重地停在道旁的白杨树荫下,装甲钢板上蒸发出摇曳不定的热气的时候,就是在它们像迅雷般在尘埃滚滚的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上疾驶,或是在秋雨泥泞和冬日积雪的军用大道上费力地开往西方的时候,他们也能一眼就看出坦克的型号。
他们不仅根据外形,凭声音也能区别出自己的飞机和德国飞机,不管这时顿涅茨的天空是陽光灿烂,是红土漫天,是繁星密布,还 是狂风怒号,一片漆黑。
“这是我们的‘拉格’①(或是“米格”②,或是“雅克”③)。”他们平静地说。
“那是‘密塞’④来了!……”
“这是‘容克—87’⑤飞往罗斯托夫去。”他们不经意地说。
【①②③都是苏联飞机型号的缩写。】
【④⑤都是德国飞机的型号。】
他们习惯了在防空队里值夜班,肩头挂着防毒面具在矿井里、在学校和医院的屋顶上守望。不论是远方的轰炸震动了空气,探照灯光像织针似地远远在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夜空中交叉照射,这边那边的地平线上不时升起通红的火光,或者是敌人的俯冲飞机在光天化日下向草原上长长的卡车队投下高空爆炸弹,后来又怒吼着用炮和机槍沿公路扫射,使公路上的战士和马匹像滑行艇开过后的水流那样向两边奔散,——遇到这种情况,谁也不感到心惊胆战了。
他们喜爱去集体农庄田野的遥远的路途,爱在卡车开过草原时迎风高歌。他们喜爱在无垠的田野里收割穗大粒肥的小麦的夏季农忙季节,喜爱夜深人静时燕麦秸堆里絮絮的知心话和突然迸发的笑声。他们喜爱在屋顶度过的漫长的不眠之夜,这时姑娘的火热的手掌一动不动地、一连两三小时放在小伙子的皮肤粗糙的手里,朝霞在苍白的丘陵上空渐渐升起,露珠在灰红的屋顶上闪烁着,从槐树卷缩的秋叶上落到庭园的地上,空气中散发出凋零的花草的根在湿土里腐烂的气味以及远方大火的烟味,公鸡还 是若无其事地啼叫着……
接着,他们今年春天毕业了,同老师告别,同自己的组织告别;战争,好像是在等候着他们似的,直冲着他们来了。
六月二十三日,我军朝哈尔科夫方向撤退。七月三日,像晴天霹雳似的,广播了我军在防守八个月之后放弃塞瓦斯托波尔城的消息。
旧奥斯科尔放弃了,罗索希放弃了,康杰米罗夫卡放弃了,战事在沃罗涅什西面进行,战事在通沃罗涅什的要道上进行。七月十二日——逼近了利西昌斯克。突然之间,我方正在撤退的部队已经涌过克拉斯诺顿。
利西昌斯克,这就在近旁。到了利西昌斯克,就是说,德国法西斯匪徒明天就可能开进伏罗希洛夫格勒,后天就可能开进这里,开进克拉斯诺顿和五一村,开进那些每一棵小草都是熟悉的、有着从庭园里钻出来的覆着尘土的茉莉和丁香的小巷,闯进爷爷种了苹果树的小果园,闯进百叶窗紧闭的-陰-凉的农舍,——在那里的钉子上,还 挂着父亲下工回家去军事委员会之前亲手挂上的矿工短袄;在那里,母亲的青筋突露的温暖的手把每一块地板都擦得发亮,给窗台上的中国月季浇了水,在桌上铺了新的发出粗麻布气味的花台布。
在前线暂时沉寂的时期,就有一批少校军需在城里安居下来,仿佛要在这儿过一辈子似的。他们的胡须都刮得很干净;他们非常认真、审慎、见多识广。他们跟房东们玩纸牌的时候谈笑风生,乐意解释前线的形势。他们在市场上买腌西瓜,有时还 把罐头食品送给房东做菜汤。在新一号矿井的高尔基俱乐部里和市立公园的列宁俱乐部里,总有许多尉官出入,他们爱跳舞,愉快活泼,好像很懂礼貌,又好像很顽皮,——叫人很难说。尉官们在城里时来时往,但是总有新人到来,姑娘们对这些经常变换的、经受风吹日晒的、英气勃勃的脸已经十分习惯了,觉得他们全都是自己人。
可是突然,他们一下子都走了。
上杜望纳雅车站是一个清静的车站,每个出差回来或回家探亲的克拉斯诺顿人,或是一年一度回来度暑假的大学生。平时到了这里,就觉得已经是到了家。现在,在上杜望纳雅以及沿李哈雅——莫罗佐夫斯克——斯大林格勒铁路线所有的小站上,都拥塞着车床、人、炮弹、机器和粮食。
门前有槐树、小槭树和白杨遮荫的小房子的窗口,传出妇女和孩子的哭泣声。在那里,母亲在给将要随着保育院或学校一同撤退的孩子整理行装;在那里,父母在送别子女;在那里,要同自己的组织一起离开城市的丈夫或父亲在同家人告别。在某些百叶窗紧闭的小房子里,却笼罩着比母亲的哭泣更为可怕的寂静,——房子里的人也许都走空了,也许只剩下一个年迈的老母亲,她送走了全家,心里难受得像压着铁块,但是她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垂着黝黑的双手僵坐在上房里。
清晨,姑娘们在远方的炮轰声中醒来,就同父母争论,劝父母立即离开,让她们单独留下,做父母的却说,他们的一生已经算完了,她们这些团员却应当去躲避罪恶和灾难。争论之后,她们匆匆地吃了早饭,就跑出去互相探听消息。她们就这样像鸟儿似的成群结队,炎热和焦虑使她们疲惫不堪,她们有时在朋友家的光线昏暗的小屋里或是小花园里的苹果树下坐上几小时,有时跑到溪边树木茂密多荫的峡谷里去,心里暗暗预感到她们将会遇到的无论情感或理智都无法理解的不幸。
现在,不幸果然来临了。
“伏罗希洛夫格勒大概已经放弃了,可是没对我们讲!”一个姑娘声音刺耳地说。她身材矮小,宽脸,尖鼻子,头发光亮平滑,好像粘在头上似的,两条小辫灵活地朝前翘着。
这个姑娘姓维丽柯娃。名叫齐娜。可是从小在学校里就没有人叫她的名字,只叫她的姓:维丽柯娃,维丽柯娃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维丽柯娃?没讲,就是还 没有放弃。”玛雅·毕格里万诺娃说。这是一个黑眼睛的美丽的姑娘,肤色*生来就像茨冈姑娘那样黝黑,她说完这话,就带着自尊的神情把任性*的、饱满的下唇抿了起来。
在今年春天毕业之前。玛雅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她习惯了纠正大家,教育大家,总之,她希望在任何时候一切都是正确的。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姑娘们,你们不懂得辩证法!’”维丽柯娃学玛雅学得像极了,使大家都哄笑起来。“要他们对我们说真话,休想!我们一直相信,相信,现在可不相信他们了!”维丽柯娃说,她那双挨得很近的眼睛闪动着,两条朝前撅着的小辫像甲虫的触角那样威风凛凛地翘着。“罗斯托夫恐怕也放弃了,我们连跑都没处可跑了。他们自己倒溜得快!”
维丽柯娃显然是在重述她常听到的话。
“你的议论真奇怪,维丽柯娃,”玛雅极力不提高声调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要知道,你是个共青团员,你还 当过少先队的辅导员呢!”
“别理她。”舒拉·杜勃罗维娜轻声说,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姑娘,年纪比别的姑娘都大,头发剪成男式,颜色*很浅的眉毛和一双怕羞的浅色*眼睛,使她的脸带有一种异样的神情。
舒拉是哈尔科夫大学的学生,父亲是克拉斯诺顿的鞋匠和马具工人。她在去年哈尔科夫被德军占领以前回到父亲家里。她比别的姑娘们大三四岁,但她总是喜欢跟她们在一起:她像少女那样暗暗地对玛雅怀着无限的爱慕,跟她形影不离,姑娘们都说,“她们两个就像线跟着针一样。”
“别理她。你再怎么说她也听不进去。”舒拉对玛雅说。
“叫我们去整整挖了一夏天的战壕,不知花了多少人力,害得我还 生了一个月的病,可是现在有谁呆在这些战壕里呢?”矮小的维丽柯娃不听玛雅说的,自管说着。“战壕里都长了草!这难道不是事实?”
纤瘦的莎霞装出惊奇的神气耸耸瘦削的肩膀,眼睛睁得滚圆地望望维丽柯娃,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
但是,姑娘们所以会过分注意地细听维丽柯娃的话,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所说的内容,而是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目前形势究竟如何。
“不,形势的确很坏,对吗?”东妮亚·伊凡尼兴娜胆怯地望望维丽柯娃,又望望玛雅说。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泪珠。在她们中间她年纪最小,差不多还 是一个小女孩,长腿,大鼻子,浓厚的深栗色*头发梳到大耳朵后面。
东妮亚的姐姐李丽亚从战争一开始就去前线当军医医士,在哈尔科夫一带的战事中下落不明。东妮亚最爱她的姐姐,从那以后,她就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怕的、无法挽回的,她的忧郁的眼睛也一直是泪汪汪的。
只有邬丽亚没有参加她们的谈话,对她们的激动不安似乎也没有同感。她解开辫梢被河水浸湿的乌黑的大辫子,拧干头发,又把它编好。接着,她把两条腿轮换着伸出去让太陽晒干,好像倾听内心的声音似地低着头站了一会,她的乌黑的眼睛和头发被头上那朵洁白的百合花一衬,显得格外好看。腿晒干之后,她用狭长的手掌擦了擦脚底(她的瘦瘦的高脚背被晒黑了,下面好像围着一道浅色*的箍),再擦擦脚趾和脚后跟,就用习惯的动作麻利地把脚伸进便鞋。
“唉,我真是个傻瓜,傻瓜!人家叫我进专门学校,我为什么不去呢?”纤瘦的莎霞说。“有人叫我进内务人民委员部①的专门学校,”她带着男孩子的满不在乎的神气望望大家,天真地解释说,“这样我就可以留下来待在德国人的后方,可你们还 都蒙在鼓里。你们都在那儿发愁,可我一点也不着急。
【①人民委员部是苏联以及各加盟共和国、各自治共和国的管理机关,一九一七年成立。一九四六年,人民委员部改称为部。内务人民委员部即内务部。】
‘莎霞怎么会这么镇静?’哪知道,是内务人民委员部派我留下来的!我啊,我要把德国秘密警察机关里的笨蛋,”她突然嗤一下鼻子,带着狡猾的嘲笑瞅了维丽柯娃一眼,“我要把这些笨蛋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邬丽亚抬起头来,严肃而注意地望了望莎霞,脸上好像抖动了一下:好像是嘴唇,又好像是那纤细的、轮廓秀丽的鼻孔动了一下。
“内务人民委员部不派我,我也要留下。有什么关系呢?”维丽柯娃怒冲冲地把触角般的小辫一撅,说,“既然谁都不管我,那我就要留在这里,像过去一样生活。那有什么关系?我是个女学生,照德国人的理解,就像革命前女学堂的学生。他们究竟是有文化的人,他们会把我怎么样?”
“像革命前女学堂的学生?!”玛雅叫了起来,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我是刚从女学堂毕业出来的,您好!”
莎霞模仿维丽柯娃模仿得维妙维肖,姑娘们又哄笑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一声沉重可怕的巨响,震动着空气和大地,差点没把她们的耳朵震聋。树上的枯叶和树皮屑纷纷落下,连水面也起了微波。
姑娘们脸色*发白,默默地互相对望了几秒钟。
“会不会是在什么地方扔了炸弹?”玛雅问。
“它们不是早就飞过去了吗,又没有听到有第二批!”东妮亚眼睛睁得大大地说,她总是头一个感到不幸。
这时,几乎是混在一起的两声爆炸,撼动了四周;一声很近,另外一声稍迟一些,离得很远。
姑娘们一声不响,都不约而同地急忙朝村里跑去,只见她们的晒黑的小腿在矮树丛中闪动着。
[book_title]第二章
姑娘们在顿涅茨草原上跑着;这里的草原被太陽晒得很干,又被羊群践踏,一动脚就会扬起一阵尘土。简直难以相信,刚刚还 有清新葱郁的树木环抱着她们。这个峡谷非常幽深,中间有一条河水流过,两岸的树林像狭带般蜿蜒着。姑娘们跑过三四百步之后,已经看不见峡谷、河流和树林——
草原把这一切都吞没了。
这不是像阿斯特拉罕草原或是萨利斯克草原那样地势平坦的草原,它上面全是丘陵和峡谷。这儿有一个巨大的向斜层,它的两翼通到地面,远远高耸在南北两面的地平线上,就像是两堵巨浪。这个向斜层好像一只热气腾腾的蓝色*的盘子,里面白热的空气在摇曳颤动。
在这片干燥的天蓝色*草原的坑坑洼洼的表面,在它的丘陵和洼地里,矿区的村子和农庄参差分布,掩映在碧绿的、暗绿的和金黄|色*的方方的小麦地、玉蜀黍地、向日葵地和甜菜地中间。这里还 现出一些孤零零的井架,井架旁边高耸着由矿井里抛出的矸石堆成的、一堆堆深蓝色*的锥形矸石堆颐门下,同为北宋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哲学上,提,比井架还 高。
在村子和矿场之间的每一条道路上,逃难的人群络绎不绝,都急着要赶到通卡缅斯克和李哈雅的大路上去。
远方传来的激战的声音,说得更准确些,是在西方、西北方和遥远的北方进行的许多大大小小战斗的声音,在这里辽阔的草原上,都清晰可闻。远方大火的烟雾向天空冉冉升起,有的像一片片的密云,停留在地平线上。
姑娘们刚跑出林木茂密的峡谷,首先就看到又有三处地方在冒烟:两处近,一处远——在被丘陵挡住看不见的城区里。这是一缕缕在空中逐渐消散的灰色*轻烟,要不是这些爆炸声,要不是姑娘们愈走近城区愈闻得出的那股刺鼻的、大蒜似的气味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发展的历史必然性*,批判了混淆革命,她们也许不会注意到它们。
五一村前有一座圆圆的小山;她们跑到山上。这个分布在丘陵和洼地的全村景色*,以及从伏罗希洛夫格勒通过来的公路,就都展现在她们眼前。公路在这里经过那座把克拉斯诺顿城市和这个村子隔开的长山岗的岗顶。从这儿望过去,只见公路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军队和逃难的人们。汽车——普通的民用汽车,伪装成绿色*的、损坏的和满是尘土的军用车,卡车,轻载车和救护车——拚命按着喇叭,疾驰着越过他们。被这无数的人脚和车轮一次又一次掀起的红土,就像天幕似的悬在整段公路的上空。
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能的、不可思议的事情:新一号井的钢骨水泥井架——在全城的建筑物中,从公路那边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它的雄伟的胴体,——突然倒了下去。矸石腾空而起,像一把厚厚的扇子霎时遮住了它,接着地底下又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在空中和脚底下隆隆滚过,把姑娘们吓得战栗了一下。等一切消散之后,井架连影子都没有了。巨大的深色*的锥形矸石堆仍在原处岿然不动,迎着太陽闪闪发光,而原来是井架的地方却冒着一团团肮脏的灰黄|色*的浓烟。在公路上空,在騷乱不安的五一村上空,在这里看不见的城市上空,以及在整个周围的世界上空,都荡漾着一种融成一片的、拖长的声音,好像是呻吟,里面夹着微微起伏的遥远的人声,——不知他们是在哭,是在咒骂,还 是在痛苦得呻吟。
这一切可怕的景象:疾驰的汽车、川流不息的人们、这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井架的消失,顷刻间像晴天霹雳似的袭向她们。于是交集在她们心里的种种感受,就突然被一种无法表达的,比担心自己更为深刻、更为强烈的感觉所贯穿,——这是一种在她们面前裂开了末日的深渊状第一性*质的第二性*质。政治上,主张宗教宽容。提出立法、,裂开了世界末日的深渊的感觉。
“在炸矿井了!……姑娘们!……”
这是谁在号泣?好像是东妮亚,但是这声号泣仿佛是从她们每个人的灵魂里迸发出来的:
“在炸矿井了!……姑娘们!……”
她们不再说什么,彼此既来不及,也没有什么好说。她们这一伙自然而然地分散了:大部分都往村里跑,各自回家,玛雅、邬丽亚和莎霞却越过公路抄近路进城,要到共青团区委会去。
但是就在她们不约而同地分成两批的时候,瓦丽雅却突然抓住了好朋友的手。
“邬丽亚!”她用怯弱的声音恳求说,“亲爱的邬丽亚!你到哪儿去?我们回去吧……”她踌躇了一下又说,“也许会出什么事……”
邬丽亚却陡地朝她转过身来,默默地望了她一眼——不,甚至不是望着她,而是透过她眺望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她的黑眼睛里带着好像她是在飞翔的那种焦急的神情——大概,正在飞行的鸟儿就常有这样的眼神。
“等一下,邬丽亚……”瓦丽雅拉着邬丽亚的手,用恳求的声音说,另一只空着的手迅速地把百合花从邬丽雅的有波纹的黑发里拔出来,扔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邬丽亚不仅来不及考虑瓦丽雅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简直就没有注意这件事。接着,连她们自己也莫名其妙,就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这样做,在她们多年的友谊中还 是第一次。
的确,叫人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事。可是,由玛雅·毕格里万诺娃领先的这三个姑娘穿过公路之后,就亲眼证实了这件事:在新一号井的巨大锥形矸石堆旁边,整齐漂亮的井架和它全部巨大的升降装置,都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团团灰黄|色*的浓烟升向天空,使四周弥漫着难闻的大蒜气味。
时近时远的新的爆炸,震撼着大地和空气。
和新一号井连接的这个市区,同城中心只隔着一个深谷;谷底有一条满生菖蒲的、浑浊的小溪流过。如果不算小溪两旁峡谷斜坡上盖的土房,整个这一区,也像城中心一样,都盖起每幢可供两三户居住的砖砌平房。平房都是瓦顶或是防火瓦顶,屋前留出一个小小的庭园——一部分做菜园,一部分筑有花圃。有的人家已经栽种了樱桃树、丁香或是茉莉;有的沿着油漆过的整齐的栅栏在里面种上一行行的小槐树和小槭树。现在,一队队的工人、职员和男男女女正缓慢地走过这些整齐的小屋和庭园;载着克拉斯诺顿各企业和机关财产的卡车,也夹在队伍里面。
一切所谓“没有组织起来的居民”,都纷纷从家里出来。有人站在庭园里,带着痛苦或是好奇的神情望着撤退的人。有的走到街上,背着包袱和口袋,推着满载家常用品的小车,在队伍旁边慢吞吞地走着,年纪小的孩子们就坐在小车上,有些妇女手里还 抱着婴孩。半大的男孩子们被爆炸声所吸引,都向新一号井奔去,可是民警把那边封锁了,不让人过去。这时迎面有一批人从矿井那面冲过来,而从市场那边的小巷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的集体农庄女庄员们,还 有马车和牛车,也和那批人混在一起。这些女庄员们的篮子里和独轮车上,都装满了蔬菜和食品。
队伍里的人们默默地走着,个个都面色*-陰-沉,全神贯注地在想一件事,因此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似乎没有察觉。只有在队伍旁边走的领队,看到逃难的人们堵塞了街道,妨碍队伍前进,才停下来或是跑到前面,帮助民警和民警马队维持秩序。
人群里有一个妇人抓住了玛雅的手,莎霞也在她们旁边站下;邬丽亚一心只想赶快跑到区委会去,还 是沿着栅栏往前跑,像鸟儿那样挺起胸膛迎着人们跑过去。
一辆绿卡车吼叫着从峡谷里拐了弯慢慢地开过来。邬丽亚和另外一些人都急忙朝一座标准式房屋前的小庭园那边闪让。要不是有一扇门,站在门边两棵沾着尘土的丁香中间的一个姑娘,就会被邬丽亚撞倒。那姑娘生得个子不高,体态非常苗条优美,浅黄的头发,小小的翘鼻子,一双蓝眼睛眯缝着。
尽管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显得很奇怪,但是,邬丽亚在撞到门上、差一点把这位姑娘撞倒的一刹那,她仿佛突然看到这个姑娘在跳华尔兹舞。她仿佛还 听到管乐队演奏的华尔兹舞曲。这幅幻景好像是幸福的幻景,突然又苦又甜地刺痛了邬丽亚的心。
这位姑娘在舞台上载歌载舞,在大厅里载歌载舞。她通宵和大家一同跳舞,跟什么人都跳,不加选择,从不疲倦。她的蓝眼睛和整齐洁白的小牙都闪耀着幸福的光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一定是在战前,这是另一种生活,这是梦境。
邬丽亚不知道这姑娘姓什么。大家都叫她刘巴,更多的时候叫她刘勃卡。对啦,这是刘勃卡,“女演员刘勃卡”,顽童们有时这样叫她。
最令人惊奇的是,刘勃卡竟然打扮得好像要上俱乐部似的,悠闲自在地站在门边的丁香丛中。她的玫瑰色*的小脸总是保护着不让日晒,金黄|色*的头发精心梳过,卷成一个圆圈,小手好像是象牙雕成的,指甲闪闪发光,仿佛刚刚修过,健美匀称的小脚上穿着轻巧的奶黄|色*高跟鞋,——这一切都显出仿佛刘勃卡马上就要登台表演歌舞。
但是使邬丽亚更为吃惊的却是她那副盛气凌人的、同时又是非常单纯、非常聪明的神气,这种神气在她的鼻子微翘的玫瑰色*的脸上,在她略微嫌大的嘴的涂着唇膏的饱满的嘴唇上,主要的是在那双眯缝着的、非常灵活的蓝眼睛里,都流露出来。
她似乎认为,邬丽亚差点把门撞坏,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她对邬丽亚连瞅都不瞅一眼,自管悠闲地、盛气凌人地望着街上发生的一切,嘴里莫名其妙地喊着:
“笨蛋!你干吗往人身上开!……你干吗不能让人过去,你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你还 开?你还 开?……喂,你这个笨蛋,又不是过年!”她把小鼻子一翘,闪动着睫毛浓密的蓝眼睛,向一辆卡车的司机叫喊着。其实司机正是为了等人们散开,才冲着她家的门把车煞住的。
卡车上满装了民警局的财产,由几个民警守护着。
“嘿,你们这些维持秩序的人,可真不少!”刘勃卡又找到新的理由,高兴得大喊起来。“你们不来安定人心,自己反而溜了!……”说着,她用小手做了一个无法模仿的手势,还 像顽童那样吹了一声口哨。
“这个傻瓜在嚷什么!”卡车上的中士民警队长,被这种显然是不公平的话惹火了,回嘴说。
可是,他这样做显然是自讨苦吃。
“啊,德拉普金同志!”刘勃卡向他问好。“你这位红色*勇士是从哪儿出来的?”
“你住嘴不住嘴?……”“红色*勇士”突然发火了。他动了一动,好像要跳下来。
“你是不会跳下来的,你就怕别人把你甩下!”刘勃卡说的时候没有提高嗓门,毫不生气。“一路平安,德拉普金同志!”她的小手从容而随便地挥动了一下,向那个气得脸色*发紫的民警队长作别,他果然没有从已经开动的卡车上跳下来。
要不是她的蓝眼睛里流露出这种天真无邪的神情,要不是她的批评大部分都是有的放矢的话,旁人听到她的这种言论,看到她的这副打扮,再加上周围的人们都在逃跑而她却站在那里安然不动,一定会把她当做最狠毒的反革命,等待德国人到来而嘲笑苏维埃人的不幸。
“喂,那个戴帽子的!瞧你把多少东西叫老婆拿着,自己反而空着手!”她大喊着。“瞧,你老婆是多么瘦小。你头上还 戴着帽子!……我瞧着你就别扭!……”
“老太太,你怎么在偷吃集体农庄的黄瓜?”她又对一辆大车上的一个老妇人喊着。“你以为苏维埃政权撤退了,你就可以胡来了吗?那么天上的上帝呢?你以为他看不见?他全都看得见!……”
没有人理会她的批评,她也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她好像是为个人消遣而在打抱不平。邬丽亚非常欣赏她那种沉着无畏的态度,她对这个姑娘立刻产生了信任,就跟她攀谈起来。
“刘巴,我是五一村的共青团员邬丽亚娜·葛洛莫娃。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这很平常……”刘勃卡用发光的、大胆的蓝眼睛亲切地望了邬丽亚一眼,欣然回答说,“我们的军队放弃了伏罗希洛夫格勒,是今天一清早就放弃的。各个机关都接到命令立刻撤退……”
“那么共青团区委会呢?”邬丽亚声音沮丧地问。
“你这个秃子,干吗打人家小姑娘?哼,你这个小流氓!瞧我不出去揍你!”刘勃卡对人丛里的一个野孩子尖声叫道。
“共青团区委会吗?”她反问了一句。“共青团区委会照例是打先锋的,一清早就走了……你干吗朝我瞪着眼,姑娘?”她生气地对邬丽亚说。可是她瞅了邬丽亚一眼,懂得她的心理之后,立刻笑着说:“我是说着玩的,说着玩的……事情明摆着,它接到了命令,所以它走了,并不是逃跑的。你明白吗?”
“那么叫我们怎么办呢?”邬丽亚突然满腔怒火,气愤地问。
“你吗,自然也得离开。今天一早就发出了命令。你一早到哪儿去啦?”
“那么你呢?”邬丽亚直截了当地问。
“我吗?……”刘勃卡沉吟了一会,她的聪明的脸上突然露出事不关己的冷漠的神气。“我还 要看看。”她回避地说。
“你难道不是团员?”邬丽亚钉着问道。她那双流露出坚强和愤怒的神色*的乌黑的大眼睛,和刘勃卡的眯缝着的警觉的眼睛,刹那间遇到一起。
“我不是,”刘勃卡说,她微微把嘴一抿,就扭过身去。
“爸爸!”她叫了一声,开了门,高跟鞋咯登咯登地响着,跑去迎接朝这边走过来的一批人。这些人在人群中间显得很突出,人们都惊骇地、怀着突发的敬意给他们让路。
走在前面的是新一号井井长安德烈·瓦尔柯,他年纪约摸五十上下,身体结实,胡子刮得很干净,脸色*像茨冈人那样-陰-沉黧黑,穿着上衣和靴子;另外一个是全城闻名的著名采煤工葛利高利·伊里奇·谢夫卓夫,他也在那个井里工作。他们后面还 有几个矿工和两个军人。再后面,隔开一段路,是一群形形色*色*的看热闹的人:甚至在生活中最不平常、最艰难的时刻,还 是有好多纯粹是好奇的人。
谢夫卓夫和另外几个矿工都穿着工作服,风帽推到脑后。他们的脸上、手上和衣服上全都是煤灰。他们里面有一个人的肩上挂着一卷沉重的电缆,另外一个背着一箱工具,谢夫卓夫手里却拿着一个奇怪的金属仪器,里面戳出几根短短的光电线。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他们的眼睛好像不敢望着人群里面的人,也不敢互相对视。汗水从他们的涂满煤灰的脸上流下来,留下一道道痕迹。他们的脸显得疲惫万分,好像他们是背负着力不胜任的重担。
邬丽亚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街上的人都怀着敬畏的心情预先给他们让路,——他们前面的一段街上都是空的。原来就是他们,亲手炸掉了新一号井,炸掉了顿涅茨矿区引以自豪的矿井。
刘勃卡跑到谢夫卓夫面前,用雪白的小手握住他的青筋突起的黑手,和他并排走着,他也立刻把她的手紧紧握住。
这时,由井长瓦尔柯和谢夫卓夫率领的矿工们都到了门前。他们如释重负地把带的东西——一卷电缆、工具箱和这个奇怪的金属仪器——隔着栅栏随便往里面一扔,就扔在庭园里的花上。事情很明白,先前那样精心培植的花草,也像有着这些花草和其他许多东西的那种生活一样,都已经完结了。
他们扔下这些东西,站了一会,彼此也不对视,仿佛感到有些尴尬。
“好吧,葛利高利·伊里奇,赶快收拾收拾,车子已经准备好了。我先去接别人,然后大伙一块来接你。”瓦尔柯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从他的像茨冈那样连在一起的阔眉毛下面抬起来望着谢夫卓夫。
接着,他就带着那几个矿工和军人,慢慢地沿着街走去。
谢夫卓夫仍旧拉着刘勃卡的手站在门前,旁边还 有一个干瘦的长腿老矿工,他的被香烟熏黄的口髭和胡子好像被拔过似的,稀稀拉拉。邬丽亚也还 站在旁边,她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解决那个使她苦恼的问题。他们谁也没有去注意她。
“刘波芙·葛利高利耶芙娜①,我又不是没有对你说过。”谢夫卓夫瞅了女儿一眼,生气地说,可是他还 握着她的手。
【①刘波芙·葛利高利耶芙娜是刘勃卡的本名和父名。父亲对女儿平常只叫名字,这里谢夫卓夫对刘勃卡有不满的意思。】
“我已经说过,我不走。”刘勃卡绷着脸回答说。
“别胡闹啦,”谢夫卓夫显然很激动,但是声音仍旧很轻。“你怎么能不走?共青团员……”
刘勃卡的脸马上涨红了。她抬起眼睛望望邬丽亚,但是脸上立刻露出任性*的、甚至是撒泼的神气。
“才做了几天的团员,”她说了就把嘴一抿,“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人家也不会来跟我找麻烦……我舍不得离开母亲。”她又低声加了一句。
“她脱团了!”邬丽亚突然惊骇地想道。可是她立刻想起了自己生病的母亲,心里就难受得好像火烧似的。
“啊,葛利高利·伊里奇,”老头说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令人奇怪从这样干瘪的身体里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再见……”他对着低头站在他面前的谢夫卓夫望了一会。
谢夫卓夫默默脱下头上的便帽。他生着淡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睛,一张俄罗斯中年工匠的瘦脸上满布深深的纵纹。他虽然已经并不年轻,穿着这件不合身的工作服,手上脸上又都是煤灰,但是依然可以感到,他的体格是结实而匀称的,并且具有俄罗斯的古典美。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碰碰运气?啊?康德拉多维奇?”
他问的时候没有望着老头,样子非常局促不安。
“我和我的老伴哪儿也去不成。还 是等我们的孩子们随着红军回来解放我们吧。”
“你们家老大怎么样啦?”谢夫卓夫问。
“老大?还 提他干吗?”老头-陰-郁地说,他摆了摆手,面部的表情仿佛要说:“我的丢脸的事你是知道的,何必再问?”他向谢夫卓夫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干枯的手来,伤心地说:
“再见了,葛利高利·伊里奇。”
谢夫卓夫也伸出手来。但是,他们的话好像还 没有说完,他们就握着手又站了一会。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老伴,你瞧,还 有我女儿,也不走。”谢夫卓夫缓慢地说。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我们怎么能把它炸了,啊?康德拉多维奇?……把我们的美人儿……可以说是全国的奶娘……唉!……”他突然从心底发出一声异常轻微的长叹,像水晶般光彩夺目的泪珠,就落到他那被煤灰弄脏的脸上。
老头沙哑地呜咽着,低低地垂下头来。刘勃卡也放声大哭了。
邬丽亚咬着嘴唇,但是抑制不住那使她窒息的、无处泄恨的泪水,急急往五一村跑,往家里跑。
[book_title]第三章
当郊区的一切都笼罩着这种撤退和匆促疏散的紧张气氛时,靠近城中心的地方,一切倒比较平静下来,似乎比较正常了。街上的职员的队伍和携儿带女的逃难的人们,都已经散去。各个机关的入口处或者院子里,都停着一排排的马车和卡车。有一批刚够办事的人手,在把装着机关财产的木箱和塞满文件的麻袋装到车上。他们在低声谈话,好像故意只谈他们所做的事。从敞开的门窗里传出锤子的敲击声,有时还 有打字机的嗒嗒声。办事认真的事务主任们在做最后的财物清单:哪些需要运走,哪些可以不要。要不是远处隆隆的炮轰和震撼大地的爆炸,人们可能以为,这些机关只是从旧址迁往新居呢。
在城中心的高地上,屹立着一座新的、两侧展开的单层大厦,大厦正面遍植幼树。离开城市的人们,无论从哪里都可以看到这座建筑物。这里是区委会和区执行委员会,从去年秋天起,布尔什维克党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委会也在里面办公。
各机关和各企业的代表们不断地走进这座建筑物的大门,又几乎像奔跑似地出来。从敞开的窗口传出不停的电话铃声和对着话筒答复的、有时故意抑制、有时又过分大声的指示。有几辆民用的和军用的小汽车,排成半圆形停在总入口处旁边。最后面的是一辆满是尘土的军用吉普车。它后座上的两个穿着褪了色*的军便服的军人——一个没有刮过脸的少校和一个魁梧的年轻中士——不时探出头来张望。在所有的司机们以及这两个军人的脸上和姿态中,都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共同的神情:他们在等待着。
这时,在大厦右侧一个大房间里展开的那个场面,以它内在的力量来讲,是足以使古代的大悲剧黯然失色*的,如果它的外表不是这样平淡无奇的话。应当立即离开的州和区的领|导|人的是人民内部矛盾,敌我矛盾用专政的方法解决,人民内部,在和要留下的领|导|人告别。这些留下的人现在要完成疏散工作,等德国人来了之后,他们就要销声匿迹,融化在群众中间,转入地下工作。
除了共同经历的患难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能够使人们这样接近起来。
整个战争时期,从第一天到现在,对这些人说来,已经连成一个紧张得非人力所能忍受的、连续不断的劳动日,只有久经锻炼的、最坚强的性*格才能经受得住这样的紧张。
他们把所有最年轻、最强壮的人献给前线。他们把可能遭到掠夺或破坏的最大的企业:几千台车床,几万个工人和几十万家属,运送到东方。但是像变魔术似的,他们马上又找到了新的车床和新的工人,使空阒的矿井和厂房又有了新的生命。
他们使工厂和所有的人们保持着一种时刻准备着的状态,以便一旦需要又可以行动起来,全部迁往东方。同时他们还 不停地执行着这样一些职责,假如不这样做,苏维埃国家人民的生活就无法想象:他们供给人们吃,穿,教育儿童,治疗病人,培养出新的工程师、教师、农艺师,维持食堂、商店、戏院、俱乐部、体育馆、澡堂、洗衣房、理发店、民警队和消防队。
他们在全部战争的日子里始终如一地工作着。他们忘记了他们可能有个人的生活:他们的家属都在东方。他们吃、住、睡觉都不在家里,而是在机关和企业里,——不论日夜什么时候都可以在他们的岗位上找到他们。
顿巴斯的土地一片跟着一片地失陷,但是他们越发紧张地在剩下来的土地上工作。他们极度紧张地在顿巴斯最后一部分土地上工作,因为这是最后一部分了。但是直到最后,他们还 使人们保持着这种巨大的干劲,来担负起战争压在人民肩上的一切。如果从别人身上已经挤不出精力,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地从自己的精力和体力中挤。谁也说不出,他们的精力的限度究竟在哪里,因为它们是没有限度的。
最后,连顿巴斯的这一片土地也要放弃的时候来到了。这一次,在几天之中,他们又运走了几千台车床、几万人和几十万吨贵重物品。现在,到了最后一刻,连他们自己也都非走不可了。
他们站在克拉斯诺顿区党委书记的大办公室里,紧紧地挨在一起。长会议桌上的红毡已经拿掉。他们面对面站着,说笑着,互相拍着肩膀,总下不了决心说出告别的话。要离开的人们心头十分沉重、烦乱和痛苦,仿佛有乌鸦在抓他们的心。
州委干部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普罗庆柯,自然而然地成为这些人的中心。早在去年秋天,全州初次面临被占领的威胁的时候,他就被选拔出来做地下工作。可是当时事情自然而然地搁下来了。
普罗庆柯是个三十五岁的男子,身材矮小、匀称、灵活。他的两鬓微秃,日见稀疏的亚麻色*头发向后梳着,红润的脸以前总刮得干干净净,现在却长着深色*的柔毛,这已经不是胡茬,但是还 没有长成胡子。这是他在两星期之前开始留的,那时根据前线战事的进程,他明白做地下工作是在所不免的了。
他怀着敬意在和他面前的一个军服上没有级别标志的高个子中年人亲切地握手。那人的脸瘦削、刚毅、满是细皱纹——长期过度辛劳的痕迹;他脸上特别显著的是真正的大领|导|人所特有的那种泰然自若、朴质而又威严的神情,这种神情是由于对世界形势知识丰富、了解深刻而出现的。
这个人是新近建立的乌克兰游击队司令部领|导|人之一,昨天才到克拉斯诺顿来建立州游击队和正规军之间的协同动作的。
那时候,还 没有料到会撤退得这么远,还 希望能挡住敌人,至少能把他们挡在顿涅茨河下游和顿河下游一带。根据游击队司令部的命令,普罗庆柯应当在他即将作为基地的游击队和调来卡缅斯克区支援我军在北顿涅茨河的掩护部队的一个师中间,建立联系。这个师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地区的战斗中损失惨重,马上就要到达克拉斯诺顿,师长是昨天同游击队司令部以及南方方面军政治部的代表们一起到来的。师长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将军,他也站在这里,等着跟普罗庆柯告别。
普罗庆柯握着游击队领|导|人的手——游击队领|导|人平时也是他的领导,常到他家里串门,跟他的妻子也很熟——对他说:
“谢谢您的帮助和教导,再一次谢谢您,安德烈·叶费莫维奇。请向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①转致我们游击队的谢意。如果您有机会去总司令部,请告诉他们,就说现在在我们伏罗希洛夫格勒总算也建立了游击队……如果您的运气好,能见到总司令斯大林同志,就请告诉他,我们一定会光荣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①赫鲁晓夫(1894—1971)在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曾先后任西南及乌克兰几个方面军的军事委员会委员。】
普罗庆柯说的是俄语,但有时不自觉地夹着乌克兰乡音。
“如果你们完成了,即使我们不说,他们也会听到的。至于你们一定会完成,那我是毫不怀疑的。”安德烈·叶费莫维奇露出刚毅的微笑说,他满脸的皱纹都放着光。他忽然转过身来对围着普罗庆柯的人们说:“普罗庆柯这家伙真鬼:还 没有开始作战,已经在试探,能不能从总司令部得到供应!”
大家都笑起来,只有将军没有笑,在全部谈话时间他都站在那里,坚强饱满的脸上始终带着严峻的、忧心忡忡的神情。
在普罗庆柯的明朗的蓝眼睛里闪露出狡猾的神气,眼睛开始闪闪发光,不过不是两只同时发光,而是有先后,仿佛有一颗顽皮的小火星独脚跳着,从一只眼睛里跳进另外一只眼睛里面。
“我自己的供应有的是,”他说,“要是用完了,我们就像那个老柯夫派克①一样,没有军需机关也活得下去:从敌人那里拿来的,就是我们的……不过,要是给我们添拨点什么……”普罗庆柯把双手一摊,大伙又笑起来。
【①柯夫派克(1887—1967),苏联苏姆斯克游击队司令员,少将,卫国战争时期曾五次在敌后袭击敌人。】
“请向方面军政治部的工作人员转致我们最大的谢意,他们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普罗庆柯握着一个团政委衔的中年军人的手,说道。“至于你们,小伙子们……我真不知道对你们说什么才好,我只能好好地吻吻你们……”普罗庆柯感情激动地挨个儿拥抱并且亲吻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年轻小伙子们。
他是一个细心的人,他懂得在任何工作中都不能让一个工作人员感到委屈,不管这个工作人员的职位大小,只要他在工作中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他就这样向帮助他组织游击队和地下工作网的每一个机构和每一个人表示了谢意。他怀着沉痛的心情依依不舍地跟州委的同志们告别。在几个月如一日逝去的战争期间,友谊和命运已经把他们牢牢地拴在一起了。
他眼睛潮润地离开了朋友们,又四下看了一遍,有没有漏掉什么人。这时个子敦实的将军默默地把整个身子迅速有力地迎向普罗庆柯,同时向他伸出手来。在将军的普通俄罗斯人的脸上,突然显露出天真的表情。
“谢谢,谢谢您,”普罗庆柯感情流露地说。“麻烦您还 亲自来。现在我们好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了……”说着,他握了握将军的结实的手。
将军脸上的天真的表情霎时间消失了。他那戴着制帽的圆圆的大头做了一个不满的、甚至像是气愤的动作。他的聪明的小眼睛又带着原来的严峻的神气望着普罗庆柯。他似乎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决定性*的一刹那到了。
“你自己要小心。”安德烈·叶费莫维奇说的时候脸色*改变,他拥抱了普罗庆柯。
大家重又跟普罗庆柯、他的助手以及留下来的工作人员们告别,然后脸上似乎带着歉意一个一个地走出办公室。只有将军出去的时候是高昂着头,迈着和平时一样轻快迅速的步子,以他那样的胖子来说,这样的步伐是出人意料的。普罗庆柯没有去送他们,他只听到街上的汽车呜呜地响起来。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一直不停,普罗庆柯的助手放下这个听筒又拿起那一个,请他们过一会儿再打来。普罗庆柯刚跟最后离开的人告别,助手马上就递给他一个听筒。
“面包厂打来的……已经打来过上十次了……”
普罗庆柯拿起听筒,在桌角坐下,马上就和刚才跟同志们告别时一会儿态度亲切、真情流露,一会儿调皮快活的样子判若两人了。在他拿听筒的姿势里,在他的面部表情和语调里,都显露出沉着和威严。
“你别胡扯,你听我说,”他说,听筒里的声音马上就停了,“我对你说过运输工具要来,它自然会来。市贸易公司会来取你的面包,预备给市民们在路上做干粮。销毁这许多面包是犯罪行为。你烘了一夜的面包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看是你自己在着急。等我叫你着急的时候你再急。明白吗?”普罗庆柯挂上听筒,又取下一只铃声尖锐发抖的听筒。
在面对新一号井的打开的窗口,可以看见离城的部队、卡车以及疏散的居民队伍在移动。从这里的小山上看出去,几乎像看地图一样,移动基本上分为三股:主流往南,向新切尔卡斯克和罗斯托夫移动,较小的一股往东南,向李哈雅移动,最小的一股是向东,向卡缅斯克移动。刚刚离开区委会大厦的那些汽车,也鱼贯地往新切尔卡斯克开去。只有将军的满布尘土的吉普车,是穿过拥挤的街道,向着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那面开去。
这时,要回到师里去的将军的思想,已经远远离开了普罗庆柯。灼人的太陽斜照着他的脸。汽车、将军、司机以及后座上默不作声、没有刮胡子的少校和身材高大的中士,都在尘埃的包围之中。远处的炮轰声、公路上汽车的吼声、离城的人们的情景——这一切把这几个年龄和职位异常悬殊的军人的思想不由地都吸引到严峻的现实上来。
在和普罗庆柯告别的人们里面,只有身为军人的乌克兰游击队司令部的代表和将军,才懂得德军坦克部队占领米列罗沃以及他们向莫罗佐夫斯克(顿巴斯到斯大林格勒铁路线上的一个城市)挺进的意义。这表示,南方方面军已经和西南方方面军隔断,伏罗希洛夫格勒州以及罗斯托夫州的大部分和中央的联系被切断了,斯大林格勒同顿巴斯的交通也被切断了。
现在这个师的任务是尽可能长久地挡住从米列罗沃进犯南方的德军,使南方方面军的军队得以退到新切尔卡斯克和罗斯托夫。而这就意味着,将军指挥的那个师在几天之后要么根本不再存在,要么陷入敌人的包围。被包围的想法是将军深恶痛绝的。但是将军又不愿意他的师不再存在。另一方面,他知道,他会百分之百地履行他的天职。所以现在他的全副精神都是用来解决这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按年龄来说,将军并不是属于老一代的苏联军事将领,而是属于中间一代。这一代在国内战争时期或国内战争结束不久开始他们的道路时,都还 是些十分年轻的、并不突出的人。
在他当普通士兵的时候,足迹走遍了现在他乘吉普车驶过的顿涅茨草原。他这个库尔斯克农民的儿子,十九岁的牧人,开始他的军人道路时,彼列科普之役①的不朽声誉已经轰动全国。他入伍是在肃清乌克兰马赫诺②匪帮的那个时期:这是与革命敌人大搏斗的最后微弱的余音。他曾在伏龙芝③的指挥下作战。在青年时代,他是一个出众的坚强的战士。他也是一个出众的聪明的战士。但是他的出众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坚强而聪明的人在人民中间并不罕见。他渐渐地、不知不觉地、甚至仿佛是缓慢地掌握了连政治指导员、营政委和团政委——全体政治部和军队党支部工作人员的无数的无名大军(愿这些人永垂不朽!)——教导给红军战士的一切。而且,他不单是理解他们的教诲,他还 把这些教诲学透学通,牢牢铭记在心头。突然,他作为一个具有非凡的政治才能的人在战友们中间得到了选拔。
【①彼列科普是联接克里木半岛和欧洲大陆的地峡。一九二○年,红军在伏龙芝领导下,在该地彻底击溃弗兰格尔匪帮。】
【②马赫诺是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乌空兰无zheng府主义暴乱的头目,这个匪帮于一九二一年被红军消灭。】
【③伏龙芝(1885—1925),一九○四年参加共|产|党,十月革命后担任苏联党、政、军重要领导工作。】
他以后的道路是简单的、一帆风顺的,就像他那一代任何一个军事将领的道路一样。
在伟大卫国战争中,他起初是团长。可是他已经有了伏龙芝陆军大学毕业、哈勒欣河之战①、“孟纳兴防线”突破战②的经历。以他这样的出身和年龄的人来说,这已经很多,可是这还 远远不够哪!卫国战争使他成了一员统帅。他成长了,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断地受到培养。现在他是在大战的实践中受到培养,正像以前在军事学校、后来在陆军大学、再后来在两次小规模战争的实践中受到培养一样。
【①一九三九年日本帝国主义者入侵蒙古人民共和国东部的哈勒欣河区。苏军曾与蒙军一起对日军作战。】
【②“孟纳兴防线”是芬兰在卡累利阿地峡修筑的军事防御工事,以当时芬兰元帅孟纳兴的名字命名。苏军在一九三九至四○年苏芬战争期间曾突破该防线。】
撤退固然令人非常痛心,但是在战争进程中不断加强的这种意识到本身力量的新的感觉,却是使人惊奇的。我们的兵士比敌人的兵士强,这不仅是从精神上的优越性*来说——这一点根本无法比较!——即使单纯从军事方面来说,也是如此。我们的指挥员不仅在政治觉悟方面,即使在所受的军事教育方面,在迅速接受新事物、广泛应用实际经验的能力方面,也是高得不可比拟。军队的技术装备并不比敌人差,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敌人好。创造这一切和指导这一切的军事思想来自伟大的历史经验,但同时它又是新的、大胆的,像产生它的革命一样,像这史无前例的苏维埃国家一样,像形成并实现这种思想的人们的天才一样——这种思想展开鹰隼般的双翅在空中翱翔。但是到头来仍旧不得不撤退。目前敌人在数量上、在突然袭击方面、在不受正常的良心定义限制的残酷性*方面,占着优势,他们每一次都是靠孤注一掷来取胜,这时他们已经根本顾不到后备力量了。
像苏联的许多军事将领一样,将军很早就明白,与历来的战争比较起来,这次战争需要更多的人力与物力的后备。应当善于在战争的进程中创造人力与物力。更复杂的是如何运用这些人力与物力:要分配及时,调遣得当。敌人在莫斯科城下被击溃以及他们在南方的失败,不仅说明了我们的军事思想、我们的战士和我们的技术装备的优越——这些事实更多地说明了,人民和国家的伟大后备力量是掌握在节约的手里,是掌握在有本领、有能耐的手里。
但是,在对敌我双方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了解的时候,却又要在人民眼前进行撤退,这终究是可恼的,非常可恼的!
将军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在车子里一言不发。吉普车费力地穿过挤满正在疏散的居民的街道,刚开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就有三架德国俯冲轰炸机差不多就在头顶上连续飞过,发动机发出吼叫似的声音。这些飞机来得是那么突然,因此将军以及陪同他的那个军官和中士都来不及跳出去,仍旧坐在车子里。战士和逃难的人们分为两股,像潮水似地退到公路两旁,——有的扑倒在沟渠里,有的靠着房屋的墙根或是紧贴着墙。
就在这一刹那,将军看见一个穿白上衣、梳两条乌黑的长辫子、身材苗条的姑娘,单身站在公路边上。好长一段公路上都是空的,只剩下这个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带着无畏的、-陰-郁的神情,目送这些涂得花花绿绿的、张开的翅膀上画着黑十字的鸟儿在她头顶上疾飞而过,它们飞得非常低,好像扇起一阵风吹着了她。
将军喉咙里突然咯的一响,旅伴们都愕然望了望他。他好像觉得衣领太紧似的,愤愤地把圆圆的大头扭动了一下,后来就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公路上的这个单身姑娘。吉普车陡地转了弯,沿着公路在高低不平的草原上跳动着驰去——不是向卡缅斯克,而是向伏罗希洛夫格勒那个方向,将军的那一师人,就是刚刚从那里向克拉斯诺顿开过来的。
[book_title]第四章
在邬丽亚头顶上疾飞而过的俯冲轰炸机,已经在城外用机槍沿公路扫射了几阵,又在陽光夺目的空中隐没。几分钟后,才又听到远处低沉的爆炸声,——大概是俯冲轰炸机在炸顿涅茨河的渡口。
五一村的一切都在动荡不安。邬丽亚只见一辆辆马车和拖儿带女的人们迎面跑过来。这些人她都认识,他们也都认识她,但是谁都不朝她看,也不跟她交谈。
最出人意外的是维丽柯娃给人的印象。这个“革命前的女学堂的学生”吓得面无人色*,坐在一辆堆满箱子、包裹和面粉袋的马车上,夹在两个妇人中间。赶车老汉头戴便帽,靴子上满是白面粉。他把两条腿耷拉在一边,使出全身之力用缰绳梢抽打那匹驽马,徒然想叫它快跑冲上斜坡。天气虽然热得要命,维丽柯娃却穿着棕色*的呢大衣,不过没有戴头巾和帽子。在厚呢的硬领上面,两条小辫仍旧威风凛凛地朝前翘着。
五一村是这一区最老的矿村;克拉斯诺顿城实际上就是从这个村子发展起来。它是不久以前才被称为五一村的。从前,还 没有发现这些地方有煤的时候,这一带都是哥萨克的庄子,其中数索罗金庄最大。
这里的煤是在本世纪初发现的。顺着岩层开采的最初几个矿井是倾斜的,而且非常之小,煤可以用马拖的、甚至是手摇的绞车提起来。这些小矿井属于不同的主人,但是沿用旧称,整个矿场都叫索罗金矿场。
矿工们都是俄罗斯中央几个省份和乌克兰的移民,他们在哥萨克的庄子里落了户,和哥萨克们结了亲,哥萨克自己也在矿井里干活了。家庭人口增多了,分了家,又在旁边盖起了房子。
又开了新的矿井——有的在一个长山岗后面,现在的伏罗希洛夫格勒公路就通过这个山顶;有的在再过去一点的峡谷后面,这个峡谷把现在的克拉斯诺顿城分隔成两个大小不等的部分,这些新矿井属于一个姓雅尔曼金或是叫“疯老爷”的独身地主,因此在这些矿井周围新兴起来的村庄最初也俗称雅尔曼金村或是“疯人”村。“疯老爷”本人住在一座灰色*的砖砌平房里,房子一半辟做花房,里面种着奇花异草,养着海外飞禽。这座房子当时孤零零地耸立在峡谷后面的高岗上,四面通风,也被叫做“疯人”院。
到苏维埃政权建立以后,在第一个和第二个五年计划时期,这一区里才又建立了一些新矿井,索罗金矿场的中心也移到这边来了。区里造起了标准式小屋,盖起了机关、医院、学校和俱乐部的大建筑物。在山岗上“疯老爷”的房子旁边,兴建起区执行委员会的两侧有侧厅的漂亮的大厦。“疯老爷”的房子成了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设计室,可是设计室的职员们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度过生命中三分之一时间的这座房子,过去是座什么房子。
这样,索罗金矿场就变成了克拉斯诺顿城。
邬丽亚、她的女友和同学们,都是同他们的城市一起成长的。他们做小学生的时代,在植树节那天就在那块堆满垃圾、牛蒡蔓生的空地上参加植树。市苏维埃把这块空地划做公园,这里应该造一座公园的主张,是在老一辈的共青团员中间产生的。这一代人还 记得“疯老爷”和雅尔曼金村,记得第一次德军占领和国内战争。他们里面有些人目前还 在克拉斯诺顿工作——有些人的头发里或是布琼尼式的哥萨克口髭里已经露出银丝——但是多数人已经被生活分散到全国各地,而且有的已经高升了。领导那次植树的是园丁达尼雷奇,当时他就年纪不小。虽然现在他已经老态龙钟,但还 在公园里做园丁的头头。
于是,这座公园就成长起来,成了成年人喜爱的休憩场所。但是对青年来说,它不仅只是一个场所,而是青春焕发时期的生命本身,因为它和他们一同成长,它像他们一样年轻。现在,公园里翠绿的树冠已经迎风喧哗,在陽光灿烂的日子里,那儿已经绿叶成荫,可以找到幽秘的角落。夜里,在月色*之下,它无比美丽,可是到了-陰-雨连绵的秋夜,当潮湿的黄叶在黑暗中盘旋着簌簌落下的时候,这里甚至有些-陰-森森的。
青年们就这样和他们的公园、和他们的城市一同成长起来,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思给各个城区、郊区和街道题了名字。
搭起了一批新的木屋,他们就把这块地方叫做“新木屋”。现在已经根本没有什么木屋,周围都盖起了砖房,但是旧名字仍旧沿用下来。直到如今还 有个城区叫“鸽房”。从前这里有三所孤零零的破木屋,孩子们就在里面养鸽子,现在那边也造起了标准式房屋。“楚利林诺”——以前这里总共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姓楚利林的矿工。“干草场”——以前那边有个堆干草的院子。“木头街”——这是公园后面铁路过道口那边的一条和全城毫不相联的街道,现在它也还 是那样,那边的房子也还 是那些木头房子。那边住着华丽雅·鲍尔茨,一个不满十七岁、生着深灰色*的眼睛、梳两条金黄|色*辫子、自尊心很强的姑娘。“砖房街”——这是最早造起标准式砖房的街道。现在这种房子很多,但是只有这条街叫“砖房街”,因为它是第一条。而“八家宅”呢——这已经是整整的一个区,有了好几条街,以前这里一共只有八幢这种标准式房屋。
全国各地的人们不断汇集到顿巴斯。他们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往哪里住?一个叫李方查的中国人,用粘土和麦秸在空地上搭了一所住房,后来他又搭了好些一间连着一间的、蜂窝似的小房间出租。直到后来,外地人才懂得,其实不必向李方查租房,自己搭就行。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占地很广的区域,里面全是互相毗连的土房,——这一区名叫“上海”。后来,在那个把城市隔成两部分的峡谷两旁和城市四周的空地上,也都造起同样蜂窝式的土房,这片粘土窝就叫“小上海”。
这一区最大的矿井新一号井的位置正巧在索罗金庄和以前的雅尔曼金村之间。自从这个矿井开工之后,克拉斯诺顿城就朝索罗金庄那面扩展,差不多和它联成一片。这样一来,那个久已和近旁较小的庄子连在一起的索罗金庄,就成了五一村——成了城里的一个区。
这个区和城市其他各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这里多数的住房都是原来的哥萨克庄子。这都是私人房屋,式样各不相同。这里的居民中间仍旧有许多哥萨克,他们不在矿里工作,而是在草原上种地,并且联合起来组成几个集体农庄。
邬丽亚的父母的小房坐落在远远的村边的洼地里。从前这里是迦夫利罗夫庄,这座小房是一座古老的哥萨克式小房。
邬丽亚的父亲马特维·马克西莫维奇·葛洛莫夫是波尔塔瓦省的乌克兰人,从小就跟随父亲到尤佐夫卡谋生。当年他是一个高大强壮、勇敢、漂亮的小伙子,披着一头发梢卷成圆圈的金色*鬈发,又是出名的采煤大力士,姑娘们都喜欢他。难怪在邬丽亚看来不啻是圣经上所写的那个古老时代,这里刚开出几个小矿井,他刚到这一带地方来谋生的时候,就把玛特辽娜·萨维里耶芙娜,当年还 是迦夫利罗夫庄的玛特辽莎①,一个娇小的黑眼睛的哥萨克姑娘,迷住了。
日俄战争期间他在莫斯科第八格列纳结尔兵②团服役,六次受伤,两次是重伤。他曾经多次得奖,最后一次因为抢救本团团旗,获得圣乔治章。
【①玛特辽莎是玛特辽娜的小名。】
【②格列纳结尔兵,帝俄时代精选的步兵或骑兵,以身材高大闻名。】
从此他的健康就衰退了。他在一些小矿井里又工作了一个时期,后来在矿井里当马车夫,经过半生的漂泊,他就在这个迦夫利罗夫庄,在玛特辽娜陪嫁的小房子里定居下来了。
邬丽亚刚抓住自家的门,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爱自己的父母,而且一个人在年轻时候往往如此,她不仅想不到,而且不能设想,在生活中当真会有一天需要撇开家庭自己单独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现在,这个时刻却来临了。
邬丽亚知道,她的父母年老多病,而且对自己的家十分留恋,所以不会下决心离开。他们的儿子在军队里,邬丽亚又是一个没有确定的生活方向的姑娘,一个没有职业的人,照管不了他们。还 有一个女儿比邬丽亚大得多,丈夫是矿井管理处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职员,都住在他们家里。这个大女儿有她自己的孩子,她也下不了决心离开。他们大家都早已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决不离开家园。
只有邬丽亚,在这最后关头之前,心里还 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也没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她总觉得,应当由别人来给她做主。有时她想参军,一定要进空军,于是她就写信给她的在一个空军部队里做技师的哥哥,问他能不能设法让她进航空学校。有时她觉得,干脆不如像克拉斯诺顿的某几个姑娘那样,进护士训练班——这样她很快就可以进作战部队。有时她心里暗暗希望到敌占区去参加游击队的地下活动。有时,她心里又突然充满了如饥似渴的要学习的愿望,要继续学习!战争总不能永远打下去,它一旦结束,就又要生活和劳动,那时就更需要通晓业务的人,她不是很快就可以成为一个工程师或者教师吗?但是结果谁也不来支配她的命运,而现在时候已经到了,她得打开门并且……
直到此刻,她才感到,生活会变得多么可怕。她得丢下父母任凭他们受敌人凌辱,只身闯进这个茫茫的、可怕的、充满困苦、流浪和斗争的世界……她觉得膝盖十分软弱无力,差点坐在地上。啊,要是她能够马上钻进这个舒适的小房子,关上百叶窗,倒在自己的少女的卧榻上,就这样悄悄地躺着,不作任何决定,那该多么好呀!这个黑头发的小姑娘邬丽亚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呢!就这样爬上床,蜷着腿,生活在相亲相爱的亲人中间,管它发生什么事情……可是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什么时候发生?会不会拖得很久?也许,它并不十分可怕吧?
但是在这同一刹那,她因为自尊心受到屈辱而颤抖了:她怎么能容许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选择了:母亲已经迎着她跑过来。是什么力量使母亲从病榻上起来的呢?母亲的后面是父亲、姐姐和姐夫。孩子们也跑了过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焦急不安的痕迹,小外甥一个劲儿地哭着。
“你到底跑到哪儿去啦,我的好女儿?一清早就不见你的影儿!快到阿纳托里那里去,要是他还 没有走,快去,女儿!”母亲说,眼泪顺着她的被风吹日晒的、苍白的、满是皱纹的两颊滚下来,她也不打算去擦。
母亲已经老了,背也开始弯了,但是头发依然乌黑。她的头发是乌黑的,她的黑眼睛仍然是美丽的,像是一只大野鸟的眼睛,虽然她本人身材矮小。她聪明能干,性*格坚强,女儿们和老葛洛莫夫都听她的话。但是现在到了女儿得自己拿出主张的时候,母亲却束手无策了。
“谁找过我?是阿纳托里?”邬丽亚急忙问道。
“区委会有人找你。”父亲说。他站在母亲后面,沉重地垂着两只大手。
他已经多么衰老了啊!他前面的头发几乎全秃了,只有后脑和两鬓还 留着昔日鬈发的痕迹,依然鬈成一圈圈的。但是他的格列纳结尔兵式的发红的口髭已经白了许多,脸上的胡茬也花白了,鼻子完全是红里透青的,砖色*的兵士的脸上也布满皱褶。
“快去,快去,女儿!”母亲重复说,“等一下,我去叫阿纳托里!”说着,这个矮小的老妇人就穿过田垅向邻居波波夫家跑去,波波夫家的儿子阿纳托里是今年同邬丽亚一起从五一村的中学毕业的。
“您去躺着吧,妈,我自己去!”
邬丽亚撒腿去追母亲,但是母亲已经顺着樱桃园往下面跑去,她们这一老一少,就一同跑着。
葛洛莫夫和波波夫两家的花园互相毗连。两家花园都缓缓地往下倾斜,通到一个干涸了的小谷,谷底有一道篱笆,就算是界线。邬丽亚和阿纳托里虽然生下来就是邻居,但是除了在学校里以及他常去做报告的共青团集会上之外,她从不跟他见面。小时候,他有他男孩子的爱好;到了高年级里,同学们都嘲笑他,说他怕女孩子。真的,要是他在街上或是某人家里遇到邬丽亚或是别的女孩子,他总是手足无措,甚至顾不得向人家问好,即使向人家问好,也是涨得满脸通红,弄得随便哪个女孩子都会脸红起来。女孩子们有时私下也谈起这一点,背地里嘲笑他。但是邬丽亚却仍旧尊重他,他读书读得非常多,人很聪明,只是沉默寡言;他喜爱的诗和邬丽亚喜爱的相同,他还 搜集甲虫、蝴蝶、矿物和植物的标本。
“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母亲隔着矮篱笆把身子探进邻家的小花园,叫道。“托里亚①!邬丽亚来了……”
【①托里亚是阿纳托里的小名。】
阿纳托里的妹妹在那边上面的什么地方尖声答应了一声,可是有树遮着看不见她。接着,在枝头满缀熟透了的小樱桃的树丛中间,他本人也跑过来了。他穿着下摆和袖口绣花的乌克兰式衬衫,敞着衣领,为了不让他的朝后梳的燕麦色*长发披散下来,后脑上压着一顶乌兹别克式小帽。
他的晒黑的、眉毛浅白的、总是严肃的瘦脸热得通红,胳肢窝底下都现出潮湿的汗圈。显然,他把看见邬丽亚要怕羞的事已经完全忘记了。
“邬丽亚……你可知道,我一清早就在找你,我已经把所有同学家里都跑遍了,为了你,我叫维嘉①·彼得罗夫晚些动身。他们都在我们家里,他父亲骂得可凶啦,你赶快去收拾吧!”他急急地说。
【①维嘉是维克多的小名。】
“可是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啊!这是谁的命令?”
“是区委会的命令,叫大家都离开。德国人眼看着就要来了。所有的人我事先都通知了,唯独找不到你们这一伙,都快把我急死了。后来维嘉和他父亲从波高烈莱庄赶着车子来了。他父亲在国内战争时期就在这里打过游击反对德国人,他当然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你瞧,维嘉是专门来接我的!真是个好同志,这才称得上是同志!他父亲是林务区长,他们林管区的马挺棒!我当然请他们等一等。他父亲就骂起来,我说:‘您自己是个老游击队员,您懂得是不该把同志丢下的,而且,’我说,‘您一定是一个勇敢的人……’所以我们就等着你。”阿纳托里急急地说,显然是希望一口气把他的全部感受都对邬丽亚说出来,他的时而是浅灰色*、时而是蓝色*的眼睛望着她,突然射出光芒。这双眼睛一霎时使他的眉毛浅白的脸显得非常魅人。
以前她怎么会觉得这张脸是毫无特色*的呢?在阿纳托里的脸上——在他的饱满的嘴唇的线条里,在他的阔鼻孔的轮廓里——显露出一种精神力量,是的,正是力量。
“托里亚,”邬丽亚说,“托里亚……你……”她的声音发抖了,她隔着篱笆把晒黑了的狭长的手伸给他。
这时候,他才不好意思起来。
“快,快,”他避免正视她的似乎烧透他全身的黑眼睛,这样说道。
“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们把大车赶到大门口来吧……请赶过来……请赶过来吧,”邬丽亚的妈妈重复说着,眼泪不断地从她脸上滚下来。
在这一分钟以前,母亲还 不完全相信,她的女儿要只身投进这个巨大、崩裂的世界,但是她知道,女儿留下来有危险,现在既然有好心人,又有大人陪着,现在一切就都决定了。
“可是,托里亚,你通知瓦丽雅·费拉托娃了吗?”邬丽亚声调坚决地说,“你是知道的,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能不带她去。”
阿纳托里的脸上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他既不能够,也不想掩饰这种苦恼。
“马不是我的,而且已经有我们四个人……我简直不知道……”他一筹莫展地说。
“但是把她丢下我一个人走是不行的,你明白吗?”
“马当然很有气力,不过到底是五个人啊……”
“好吧,托里亚,谢谢你的一切……你们走吧,我跟瓦丽雅一起走……我们可以步行。”邬丽亚坚决地说,“再见了!”
“天哪,怎么能步行,我的女儿!我已经给你把全部衣服和内衣都放在一只箱子里,还 有铺盖呢?……”母亲像孩子那样用拳头揩着脸,大声哭起来。
邬丽亚对朋友的高尚的友谊,不仅没有使阿纳托里感到惊奇,他反而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要是邬丽亚不这样做,那才会令人惊奇呢,因此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只是在寻找解决的办法。
“你至少该去问她一声!”他叫了起来,“也许她已经走了,也许她根本不打算离开,她究竟不是团员啊!”
“我去找她。”玛特辽娜·萨维里耶芙娜突然精神抖擞起来,她简直是在不自量力了。
“妈,您去躺着吧,一切都由我自己来!”邬丽亚生气地说。
“托里亚!你们快好了吗?”维克多·彼得罗夫在上面,在波波夫家里用响亮有力的嗓子喊道。
“他们的马挺棒,那是不成问题的。大不了我们轮流跟着马车跑。”阿纳托里一面考虑,一面在自言自语。
但是邬丽亚无需去找瓦丽雅。她们母女刚走上自家的台阶,就看见她们一家人围着瓦丽雅,站在台阶同边屋、厨房和牛棚中间。瓦丽雅显得瘦了,连她的晒得黑黑的脸都显得苍白了。
“瓦丽雅,去收拾收拾。有马,我们可以说服他们把我们俩都带走!”邬丽亚急急地说。
“等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瓦丽雅抓住了她的手。
她们退到门边。
“邬丽亚!”瓦丽雅直望着她说。她那双隔得很宽的浅色*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痛苦。“邬丽亚!我哪儿都不去,我……邬丽亚!”她感情激动地说,“你是个不平凡的人,是的,是的,你身上有一股强烈的、巨大的力量,你什么都能做,我妈说得对——上帝给了你一双翅膀……邬丽亚,你是我在世界上的幸福,”瓦丽雅怀着热爱说,“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就是你,但是我……我不跟你走。我是个最平凡的人,我知道这一点,我总是梦想着最平凡的事儿……你看,我想等我毕了业,就去工作,将来遇到一个善良的好人,我就跟他结婚,我要有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将要过着快乐而平凡的生活,别的我什么都不想。邬丽亚,我不会斗争,我不敢单身到外边去……是的,我知道,现在我的这些梦想都破灭了,但是我妈年纪大了,我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我是个不受注意的人,所以我打算留下来……请你原谅我……”
瓦丽雅说着就用她一直团在手里的小手帕捂着嘴哭起来。邬丽亚猛地抱住她,搂得紧紧地,自己也伏在她的非常熟悉可爱的、亚麻色*头发散发着香味的头上,哭起来。
她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一起念书,一同升级,互相分享最初的少女的欢乐、忧愁和秘密。邬丽亚生性*沉默,只有在特殊的精神状态下才肯吐露自己的心事;瓦丽雅的思想感情虽然并不总能理解邬丽亚的倾诉,却总是把一切一切都告诉她。其实年轻人哪里会顾到什么相互了解呢?彼此信任、可以无话不谈,这就是欢乐。哪知道,她们竟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在她们的温柔的、神圣的少女的友情后面有过这么多晴朗明媚的日子,所以别离的痛苦使她们心碎。
瓦丽雅觉得,她此刻是在放弃自己生活中一件最重要、最光明的东西,今后的前途就是非常暗淡、非常渺茫可怕的了。
邬丽亚却感到,她要失去她在幸福的时刻或是精神最苦闷的时刻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她并不介意朋友是否了解她,她只知道,她永远可以在瓦丽雅心里找到感情的共鸣——善良和顺从、爱和单纯是同情的共鸣。邬丽亚哭,是因为这是她童年的结束,她要成为大人,她要走进世界,而且是只身前往。
现在她才记起,瓦丽雅把她头上的百合花拔掉、扔在地上的事。现在她才明白,瓦丽雅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瓦丽雅想到,她的朋友要是头上插着这枝百合花跑到炸毁矿井的地方,会显得多么异样,因此她拔掉了邬丽亚头上的百合花。这表示,她完全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平凡,她懂得的事情很多。
有一种预感告诉她们:现在她们中间发生的事情,是最后一次了。她们不仅感到,而且知道,在某种特殊的、精神的意义上来说,她们要永别了。因此她们伤心地哭着,并不因为流泪而害羞,也不想忍住泪水。
在这些岁月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不仅落在顿涅茨的土地上,也落在所有被破坏、被焚烧和血流成河的苏维埃土地上。这些眼泪里面有的是无力、恐惧、直接的难忍的肉体痛苦的眼泪。但是也有多少崇高的、神圣的、高贵的——人类从未流过的最神圣、最高贵的眼泪啊!
一辆车身长长的农村大车,由两匹枣红色*的好马拉着,咕隆隆地向门口驶过来。车子是用大货车改装的,装着向外倾斜的木栅栏,车上堆满了包裹箱箧。赶车的是一个块头很大的中年人,他生得粗眉大眼,满脸是肉,身穿军便服,头戴皮制帽。邬丽亚看到车子过来,就放开朋友,用小枕头般狭长的手掌擦掉眼泪,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别了,瓦丽雅……”
“别了,邬丽亚。”瓦丽雅失声痛哭了。
她们吻别了。
大车在门口停下。车子后面出现了阿纳托里的母亲塔伊西雅·普罗柯菲耶芙娜——一个高大健壮、肤色*洁白、眼睛和头发都是浅色*的哥萨克妇人,——和他的妹妹娜塔莎。她们都跑得面孔通红、满头大汗,眼睛也是哭过的。阿纳托里的父亲从宣战之后就上了前线。
阿纳托里已经坐在车上,他旁边是深色*头发、样子可爱的维克多。维克多穿着胸口敞开的汗衫,手里拿着用什么软东西裹着、又用绳子捆着的吉他,大胆的、孩子气的眼睛里露出忧伤的神色*。
邬丽亚转过身子,像木头人似的迎着亲人走过去。她的箱子、包袱和头巾都已经拿出来了。矮小年老、有着大野鸟般的黑眼睛的母亲,急急向她跑过来。
“妈妈!”邬丽亚说。
母亲把两只干瘦的小手一拍,就昏倒了。
[book_title]第五章
自从民族大迁徙①以来,顿涅茨草原还 不曾见过像一九四二年七月这些日子里那样的大队人马的移动。
【①指公元最初几个世纪欧洲斯拉夫人、日耳曼人等的大迁徙。】
在烈日下的公路上、土路上或是草原上,满眼都是带着辎重车、炮队和坦克的撤退的红军部队,保育院和幼儿园的孩子们,畜群,卡车以及逃难的人们。逃难的人们有时排成队列,有时分散,他们推着小车,上面堆着物件,孩子们就坐在包袱上面。
他们走过的时候践踏着快要成熟或是已经成熟的庄稼。无论是践踏庄稼的人也好,播种庄稼的人也好,谁都不再爱惜这些庄稼了。这些庄稼已经成为无主之物:留下来也是落到德国人手里。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的土豆地和菜园里,谁爱进去谁就进去。逃难的人们挖出土豆,放在用麦秸或是篱笆燃起的篝火的余烬里烤来吃。步行和乘车的人,个个手里都拿着黄瓜、西红柿、一块一块流着汁水的西瓜或是甜瓜。草原上尘土漫天,望着太陽都不用眨眼。
一个像一粒砂子似的被卷入撤退洪流的人,他反映他的内心活动远远超过他反映周围发生的事件;因此,他的表面看法认为是偶然的、无意义的事,实际上却是由复杂的、有组织的、按照千百个大大小小人物的意志而行动的国家战争机构所调度的庞大的人群和物资的规模空前的移动。
在迫不得已的匆促的撤退中往往如此,除了大批军队与居民的虽然困难然而有计划的主要的、大规模的移动以外,在所有的道路上和草原上,还 有逃难的人们,小机关和小团体整个国家制度都建立在私有财产基础上的唯物主义结论。还 ,在战斗中受创、失去联络、迷失路途的军队的零散队伍和辎重车,以及一群一群因病、因伤、因缺少运输工具而掉队的军人,朝东方和东南方向走去。这些时大时小的队伍,对于前线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只是向他们认为比较妥当合适的方向走去,他们塞满了移动主流的一切空隙和通道,首先是塞满顿涅茨河的渡口;在那里的渡船和浮桥旁边,大群的人、大量的汽车和大车受到敌机轰炸,已经忙乱了一昼夜。
在德军已经在顿涅茨河对岸深入莫罗佐夫斯克的情况下,老百姓再往卡缅斯克那面移动尽管是毫无意义,但是从克拉斯诺顿逃出来的人们,却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正是直奔这个方向,因为调去加强我们在米列罗沃以南顿涅茨河上防务的那个师的先头部队,就是刚刚离开克拉斯诺顿朝这个方向前进的。邬丽亚、阿纳托里、维克多和他父亲乘的那辆套着两匹枣红色*骏马的农村大车,也正是投进了这个洪流。
这辆大车夹在别的汽车和大车中间,已经翻过小丘走下斜坡,庄上的最后几座房屋刚从眼前消失,这时候,高空中突然响起了发动机的怪吼,接着,又有几架德国俯冲轰炸机遮住了太陽,低低地在头顶上飞过,一面用机槍向公路扫射。
维克多的父亲,这个戴着皮帽、满脸是肉、嗓音洪亮、精力充沛的大汉,突然脸色*发白。
“到草原上去!卧倒!”他声音可怕地喊道。
其实孩子们已经跳下大车,奔到麦田里。维克多的父亲放下缰绳,也跳下了大车,立刻就像蒸发了一般在原地消失了。仿佛这不是一个穿着笨重皮靴的管林大汉,而是一个无形的幽灵。大车上只剩下了邬丽亚,——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跑。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受惊的马忽然猛力一冲,差点把她从车上摔下来。
邬丽亚打算抓住缰绳,可是她够不着:马儿差一点把胸脯撞到前面的一辆轻便马车上,它身子竖立,又朝旁边一冲,几乎把套索挣断。坚固的、车身长长的、容积很大的大车歪了一歪,但是又站稳了。邬丽亚一手攀住车沿,一手抓着一个沉重的布袋,使尽全身力量不让自己摔出去:否则她马上就会死在周围大车的奔马的马蹄之下。
两匹高大的枣红马,打着响鼻,喷着涎沫,后腿站起,发疯似地在被践踏过的庄稼上、在人群和车辆中间横冲直撞。突然,从前面的轻便马车上跳下一个高大、宽肩、浅色*头发、没有戴帽子的青年,一下子似乎钻到了马肚底下。
邬丽亚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转眼之间她在两个鬃毛直竖、嘴巴大张的马头中间看见了那个青年的非常年轻的、朝气勃勃的脸。他两颊红润,颧骨突出,目光炯炯,面部表情异常紧张用力。
青年用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一匹长嘶的马的马嚼旁边的缰绳,站在马和辕杆中间,使劲压在马身上,免得被车辕压倒。他站在那里,高大,整洁,穿一身熨得很平整的灰色*衣服,打着深红色*的领带,上装袋口露出自来水笔的白骨笔套。他打算用另一只手从辕杆上面抓住另一匹马的缰绳。只有看到他拉马的那只胳膊的衣袖下面隆起的肌肉和晒黑的手背上突露的血管,才看得出他是费了多大的气力。
“站住……站住……”他的声音不很响,但是带着命令的口吻。
当他抓到另一匹马的缰绳的那一瞬间,两匹马在他手里突然安静下来。它们还 抖着鬃毛,斜着眼看他,但是他一直等到它们完全安静下来才撒手。
青年放掉手里的缰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大手仔细摸了摸他的几乎没有弄乱的、偏分的浅黄|色*头发,使邬丽亚看了感到奇怪。接着,他抬起完全汗湿的、孩子般的脸,咧着嘴对邬丽亚天真快活地笑了一笑。他的颧骨高高的,眼睛大大的,长着暗金色*的长睫毛。
“好—好马,会把车—车子拉坏。”他满脸带笑地望着邬丽亚,稍微有点口吃地说。邬丽亚仍旧抓着车沿和布袋,鼻孔略微鼓着,黑眼睛里带着敬意望着他。
人们又回到公路上,找寻自己的大车和汽车。有的地方,大概是在死伤的人旁边,拥集了许多妇女:从那里传来了呻吟和号泣。
“我真怕马受了惊,车辕杆会撞伤你!”邬丽亚说,她因为激动,鼻孔微微颤动着。
“我也是怕这个。不过马并不凶,骟过的。”他天真地说,他的手指很长的、晒黑的大手,随便摸了摸靠近他的那匹马的因为流汗而发亮的马脖子。
远处,已经是在顿涅茨河上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低沉而又刺耳的轰炸声。
“我真替他们难受。”邬丽亚环顾四周说。
凡是目光可以看到的两面,都已经有人和大车走过,仿佛是一条奔腾作响的大河滚滚而过。
“是的,很难受。尤其是我们那些做母亲的。她们心里不知有多么难受!将来她们不知还 要有多大的痛苦呢!”青年说。他的脸马上变得严肃起来,额头露出一道道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明显的皱纹。
“是的,是的……”邬丽亚低声说,她眼前似乎立刻浮现出自己矮小的母亲昏倒在焦干的土地上的情景。
维克多的父亲也像消失时那样突然地出现在马的旁边,带着夸张的关切摸着挽索、皮马套和缰绳。阿纳托里也跟着来了,他微微地笑着,负疚地摇着戴着乌兹别克小帽的脑袋,但是脸上仍然带着平时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阿纳托里后面的维克多,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的吉他没有弄坏吧?”维克多关切地瞅了瞅大车,急急地问。等他看到用绗过的棉被裹着的吉他还 在包裹中间,就抬起勇敢而忧郁的眼睛瞅了邬丽亚一下,笑了起来。
那个宽肩膀的青年还 站在两匹马中间,他钻过辕杆和马颈,潇洒自如地昂着满头浅色*头发、没有戴帽子的大头,走到大车跟前。
“阿纳托里!”他高兴地喊了一声。
“奥列格!”
他们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在这当儿奥列格又斜过眼来看了看邬丽亚。
“柯舍沃伊。”他这样自我介绍着,伸出手同她握手。
他的左肩比右肩略高。他非常年轻,还 完全是一个孩子,但是他的晒黑的脸,他的高大矫捷的身躯,甚至他的打着深红色*领带、露出自来水笔白笔套的熨平的衣服,他的全部举止和略带口吃的言谈,都给人一种朝气勃勃、有力、善良、心地纯洁的感觉,使邬丽亚马上对他产生了信任。
他也以青年人那种不自觉的观察力霎时就看清了她的穿着白上衣和深色*裙子的苗条的身姿,习惯于田间劳动的农村姑娘的柔韧有力的腰肢,向他注视的黑眼睛,有着波纹的发辫,轮廓美妙的鼻孔,膝盖以下被深色*裙子遮住一点的、修长匀称的、晒黑的小腿,——他忽然红了脸,陡地转过身去对着维克多,慌乱地伸出手来同他握手。
奥列格·柯舍沃伊是高尔基学校的学生。高尔基学校是克拉斯诺顿最大的学校,设在市立公园里面。他同邬丽亚和维克多是初次见面,但是同阿纳托里之间已经有了在团员积极分子之间产生的无忧无虑的友谊,那种由一次一次的共青团会议而增进的友谊。
“瞧,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阿纳托里说。“你记得吗,前天我们大伙还 到你家里喝过水,你还 把我们介绍……给你的外婆!”他笑了起来。“她怎么样,跟你一起走吗?”
“不,外—外婆不走。妈妈也不走,”奥列格说着,额头上又堆起了皱纹。“我们一伙五个人:柯里亚,妈妈的弟弟,可我怎么也叫不惯他舅舅!”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小男孩,还 有替我们赶车的老—老头。”他朝前面的轻便马车那边点点头,那边已经喊过他几次了。
现在,那匹灵活矮小的黄骠马拉着那辆轻便马车,一直在前面跑,两匹枣红马紧跟在后面,轻便马车上的人们的脖子和耳朵上都感到它们湿润的鼻孔里喷出的热气。
奥列格的舅舅尼柯拉·柯罗斯蒂辽夫,或是柯里亚舅舅,是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地质工程师。他生性*恬静,年轻漂亮,浅褐色*的眼睛,黑眉毛,穿一套蓝衣服。他只比外甥大七岁,跟他就像跟平辈一样亲热,这时就拿邬丽亚来取笑他。
“老弟,这个机会万万不能错过。”柯里亚舅舅并不望着外甥,声调平板地咕噜说,“你差不多是救了这个漂亮姑娘的性*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这种事儿,老弟,没有媒人是不成的。你说对吗,玛丽娜?”
“见你的鬼!都要把我吓死了!”
“她很美,是吗?”奥列格问他年轻的舅母,“简直美极啦!”
“那么莲娜呢?……唉,你这个奥列日卡真是!”舅母的黑眼睛盯着他说。
玛丽娜舅母是一个非常俊俏的乌克兰妇人,这样的人好像是从民间的版画上走下来的,——穿着绣花的乌克兰式上衣,戴着项圈,牙齿洁白,柔密乌黑的头发好像绵云似的覆在头上,——甚至在匆促上路之前她也要着意修饰一番。
她手里抱着一个三岁的胖小子,这孩子对他在周围看到的一切都有着非常快活的反应,他并没有想到他已经陷入了多么可怕的境地。
“不,在我看,莲娜和我们的奥列格才真是一对。这一个虽然很美,可是她决不会爱上我们的奥列格,因为奥列格还 是一个孩子,可人家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玛丽娜舅母很快地说着,乌黑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四周,不时还 望望天空,“女人年纪大了是会喜欢小伙子的,可是如果她还 年轻,那她决不会爱上比自己年轻的人,我这样说,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舅母的话快得像放连珠炮,表示她真是“要吓死了”。
莲娜·波兹德内雪娃是奥列格同班的女同学,留在克拉斯诺顿没有走,奥列格跟她感情很好,并且爱上了她,他的日记里有好多篇幅讲到她。他奥列格对邬丽亚这样倾倒,就对莲娜的关系来说,也许的确有些不好吧?但是这会有什么不好呢?莲娜已经是永远在他心坎里的,永远不会淡忘,而邬丽亚……于是在他面前又浮现出邬丽亚和那两匹马,他又觉得有一匹马从左侧向他呼气。难道经过这一切之后,玛丽娜的意见还 会是正确的吗?那就是说,这个姑娘也许会因为他还 是个孩子而不爱他!“唉,你这个奥列日卡真是!……”
他容易钟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两辆马车——轻便马车和装着向外倾斜的木栅栏的农村大车——还 久久地在草原上迂回行进,极力想越过行列,但是还 有成千成百的人,也极力要钻到前面去。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同样的人、汽车和大车的洪流。
邬丽亚和莲娜的形象渐渐地都离开了奥列格,一切都被这连绵不断的人流遮蔽了。在这股人流里,套着黄骠马的轻便马车和套着两匹枣红马的大车,就像是两叶破舟,在大海中摇晃着。
无垠的草原向世界所有的角落伸展过去,地平线上不断升起浓烟。仅仅在很远很远的东方,有几朵无比皎洁明亮的卷云,堆在浅蓝的天空,如果从这些云朵里飞出几个手擎银喇叭的白衣天使,也是丝毫不足为奇的。
这时候,奥列格不禁想起了妈妈和她的慈爱而柔软的双手……
……妈妈,妈妈!自从我开始意识到世界上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记得你的手。夏天,你手上的皮肤总是被太陽晒黑,一直到冬天都不褪,——它是那么柔和、均匀,只在有血管的地方颜色*略微深些。也许,你的手略嫌粗糙,因为它们不知干了多少活儿,但我总觉得它们非常柔软,我非常喜欢吻你手上暗色*的血管。
是的,从我开始记事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你送我走上艰苦的生活道路时,你疲惫不堪,轻轻地把头最后一次放在我胸口的最后一分钟为止,我记得你的手总是在干活。我记得这双手怎样在皂沫中搓洗我的被单,那时这些被单小得简直像襁褓。我也记得冬天你穿着皮袄用扁担挑水的模样,你把一只戴无指手套的小手放在扁担前面,而你自己也像那只手套那么小,那么柔软。我看见你的骨节略微变粗的手指点着初级读本,我就跟着你念:“别—阿—巴,巴—巴。”①我看见你的一只有力的手把镰刀贴近麦秆的根部,另一只手抓住一把麦秆让镰刀把它割断,我看见镰刀的不可捉摸的闪光,接着就是双手和镰刀的十分迅速、平稳、柔和的动作,把一束束麦穗轻轻放下,免得弄断紧握着的麦秆。
【①这是初学俄语时学的拼音。】
我记得,当我们孤独地生活着,似乎在世界上是完全孤独的时候,你到冰窟窿里去洗衣服,手被冷水冻得通红僵硬,手指不能弯曲。我记得,你的手能够轻得令人毫不觉察地拔出儿子手指上的刺。也记得,当你一面缝衣服一面唱歌——仅仅是为你自己和为我而唱——的时候,这双手一眨眼就把线穿进针眼。因为世界上没有一样事情是你的手不会做、不能做或是不屑做的!我见过你用手把粘土和着牛粪,去抹农舍的墙;我也见过你的戴着戒指的手从绸衣袖里露出来,举着一杯摩尔达维亚红酒。而当继父跟你闹着玩把你抱起的时候,你的丰腴白皙的双臂又是多么温存地环绕着他的脖颈。这位继父,你教会了他爱我,而我先是因为你爱他就尊敬他,把他当作自己的生父一样。
但是,最使我永记不忘的是,你那双略嫌粗糙的、十分清凉而又令人感到十分温暖的手,在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怎样温柔地抚摩我的头发、脖颈和胸部。我不论什么时候张开眼睛,你总在我身旁,房间里点着夜明灯,你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从黑暗中凝望着我,你自己则是遍体安详、发光,仿佛披着金装。我要吻你那双圣洁的手。
你——如果不是你,那么就是别的跟你一样的人,——把儿子们送上前线之后,有的儿子你已经再也看不到了。如果这杯苦酒放过了你,它也不会放过别的像你一样的母亲。但是,假如在战争的岁月里,人们还 有面包可吃,还 有衣服可穿,地里还 堆着麦垛,火车还 在轨道上奔驰,花园里的樱桃树还 在开花,熔铁炉里的火焰还 在熊熊发光,还 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伤病员从地上或床上起来,奋力作战,那么这一切都是出自我的——我的、他的、还 有别人的——母亲之手。
年轻人,我的朋友,你也回顾一下,像我这样回顾一下吧,然后你再说说,除了自己的母亲,你一生中还 使什么人的感情受过更大的伤害?我们的母亲不是为了我,为了你,为了他,为了我们的失败、错误和痛苦而白了头的吗?总有一天,在母亲的坟前我们的心会因为这一切而受到谴责。
妈妈,妈妈!宽恕我吧,因为只有你,世界上只有你能够宽恕我。像我小时候那样把你的手放在我头上,宽恕我吧……
这样的思想和感情涌集在奥列格心头。他始终不能忘记,他母亲是留在“那边”,还 有维拉外婆,“我严峻的岁月中的女友”①,她也是个妈妈,是他母亲和柯里亚舅舅的妈妈,也留在“那边”。
【①俄国诗人普希金(1799—1837)《给奶娘》一诗中的诗句。】
于是奥列格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木然不动了,长着暗金色*睫毛的大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潮润的薄膜。他弓着背坐着,耷拉着腿,大手的有力的长手指交叉着,额头上又露出了深深的纵皱纹。
柯里亚舅舅、玛丽娜、甚至他们的小儿子,也都安静下来了。同样的寂静也降临到他们后面的大车上。后来连黄骠马和枣红色*骏马在这种酷热和拥挤中也感到疲倦了,两辆马车不觉又驰到公路上;公路上的人、汽车和大车的洪流仍旧在不断地滚动。
人们在这条人间苦难的洪流里无论是做什么,想什么,说什么——不管他们是说笑也好,打盹也好,喂孩子也好,交朋友也好,在难得碰到的井旁饮马也好——在这一切的后面和上面都已经张开了一个看不见的黑影,它已经在北方和南方展开双翅,从背后扑来,比这股洪流更为迅速地在草原上扩展着。
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被迫离开家园和亲人,此去前途茫茫,而投出这个黑影的力量又会追上他们,使他们粉身碎骨。这样的感觉像石头似的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book_title]第六章
车辆和逃难的人群靠公路边上移动,轻便马车和农村大车被挤到了那边,新一号井的卡车也夹在里面。卡车上载着矿井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器材、井长瓦尔柯和谢夫卓夫——这个谢夫卓夫,不过几个小时以前,邬丽亚还 在他家门旁边见到过。
步行的还 有一所保育院的孩子,这所保育院是当时设在“八家宅”,是收容卫国战争参加者的孤儿的。这些五岁到八岁的男孩和女孩,由两个年轻保育员和兼任教员的女主任陪着。主任是个中年妇人,锐利的目光若有所思,头上照刈麦妇女的式样包着红头巾,满沾尘土的长统胶靴直接套在只穿着袜子的脚上。
几辆载着保育院财物的大车,随着孩子们同行,孩子们走累了,就轮流乘坐大车。
新一号井的卡车刚开到保育院的孩子们跟前,车上的人就全都跳下来,让孩子们坐上去。谢夫卓夫非常喜欢一个浅黄头发、蓝眼睛的小女孩,她的小脸儿一本正经,小脸蛋胖乎乎的对立、互相排斥、互相否定、互相克服的趋势。它是无条件,谢夫卓夫说它是小馒头。他几乎一直抱着她,吻她的小手和馒头似的小脸蛋,逗她说话,因为他自己也跟她一样,有着浅黄头发和蓝眼睛。
轻便马车和农村大车现在跟保育院的大车挨在一起。他们后面是一个带着炊事班、机槍和大炮的部队,在公路上拉得很长。被顿涅茨的天空衬得异样突出的近卫军迫击炮,像军旗般轻快地摆动着,缓缓移动。从远处看不见运载这些迫击炮的卡车,这些奇怪的武器就像凌空在这些蜿蜒好多公里的军人和老百姓的头上移动。
粘在指战员们皮靴上的锈色*尘土,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部队行军已经好几天。队伍的前头,紧跟着大车,是一连自动槍手;大车走得缓慢的时候,他们就从大车两旁绕过去。战士们的脸好像在窑里烧过的耐火砖,他们用一只累坏了的、或是受伤后包扎着的胳膊,像抱婴孩那样把自动槍抱在怀里。
好像根据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似的,邬丽亚坐的那辆大车似乎成了自动槍连的附属财产,成了连队的一部分:无论是在行军或是休息的时候,大车总是处在连队当中,不管邬丽亚朝哪里望由后人整理辑录。共35篇,其中9至12篇为伪托或无定论,她总会遇到青年军人慢慢地投过来的或是直接向她射过来的目光。这些军人的皮靴和帽子上都满是灰尘,身上的军便服经过日晒雨淋,不止一次汗湿了又吹干,吹干了又汗湿,并且在潮湿的泥地上、沙滩上、沼泽里、松林中和盐沼里弄得满是泥污。
虽然是在撤退,战士们在姑娘们面前仍旧精神饱满,爱闹,爱开玩笑,并且像任何一个连在行军中或是休息时一样,在自动槍连里也有他们所喜爱的滑稽大家。
“你往哪儿去,没有命令你上哪儿去?”只要维克多的父亲想利用一点点机会催马往前钻,那位滑稽大家就要对他嚷嚷。“不行啊,亲爱的朋友,没有我们现在你们是不能走的。我们已经把你们永远编进我们的连队,你们要像军用小铜锅一样永远跟着我们。在给养方面,像锥子啦、肥皂啦、口粮啦,我们都把你们计算在内,至于这位姑娘——愿上帝和正教教会保护她的美丽!——我们每天早上要给她喝咖啡。而且是加糖的!……”
“对,卡尤特金,别让我们的连队丢面子!”自动槍手们快活地打量着邬丽亚,笑着。
“怎么样?我们马上就来证实一下。司务长同志!菲佳!他睡着了吗?弟兄们,你们瞧,他一边走一边睡……这个司务长真不赖!把鞋掌都丢掉了……”
“你倒没有把脑袋丢掉吗?”
“我丢了一个笨脑袋,它恰巧跑到了你的肩头上,不过那个聪明的倒还 在我身上。我的脑袋是装上去的,瞧……”
于是卡尤特金就端端正正地捧住自己的小脑袋,一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按住后脑勺——头上的船形帽随便扣在一边眉毛上,——瞪着眼,用头做出旋转的动作,仿佛真的要把脖子旋出来。脑袋和身子要脱离关系的错觉是那样逼真,全连的人和近旁所有的人看了都哈哈大笑起来。邬丽亚忍不住了,也像孩子似的清脆地笑起来,笑了又觉得不好意思。所有的自动槍手都欢欢喜喜地望了望邬丽亚,仿佛他们知道卡尤特金是专门做给她看的。
这位滑稽大家卡尤特金个子矮小,动作非常灵活。他满脸都是细皱纹,但是面部表情善于变化,使人再也猜不出他的年龄——他可能是三十开外,也可能是二十不到,从身材和举动看来,他完全是个孩子。他的大大的蓝眼睛四周也布满细皱纹,当他不开口的时候,眼睛深处就突然露出日积月累的倦意,但他仿佛不愿意让人家看到他的疲倦,所以嘴巴几乎没有停过。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年轻人?”他问邬丽亚的同伴。“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从克拉斯诺顿来的!”他得意地说。“这位姑娘大概是你们哪位的姊妹?或者,老爷子,请原谅,是您的闺女?啊,这是怎么回事?姑娘跟谁都没有关系,不是什么人的闺女和姊妹,也不是出了嫁的媳妇!到了卡缅斯克她一定要被动员的。动员她去做交通指挥员。指挥街上接连不断的交通!”卡尤特金做了一个无法模仿的手势指指公路上和草原上发生的一切。“她还 不如加入我们的自动槍连!……真的,小伙子们,你们眼看就要到俄罗斯了,那边的姑娘多得不得了,可我们连队里连一个也没有。我们非常需要一个这样的姑娘,她可以教我们谈吐文雅,举止大方……”
“这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了,”阿纳托里忸怩地望望邬丽亚,含笑说。邬丽亚竭力绷着脸,结果还 是笑了,只好望着旁边,免得和卡尤特金的目光相遇。
“唔,我们会说服她!”卡尤特金叫道,“我们可以从咱们连里派出几个能说会道的弟兄,不管什么样的姑娘他们都能说服!”
“要不要真的去呢,现在跳下车就走?”邬丽亚突然这样想,她的心都揪了起来。
奥列格这时一直在大车旁边走着,他像着了迷似的,眼睛一直盯着卡尤特金。他爱上了卡尤特金,并且希望大家都喜欢他。只要卡尤特金一开口,奥列格就把头往后一仰,咧着嘴大笑起来。他实在太喜欢卡尤特金,他高兴得甚至不时搓着指头尖。但是卡尤特金好像根本没有感到这种情形,甚至没有瞅过他一眼,他对邬丽亚和所有被他逗笑的人,也是一眼都不看。
有一次,卡尤特金说了一个滑稽透顶的笑话,战士们都在大笑的时候,一辆蒙着厚厚的一层尘土的吉普车从草原上赶来,开到连队旁边。
“立—正!……”
从连队的人丛中走出一个长脖子上青筋突露的大尉,他一手按住摇晃的手|槍套,迅速地迈动两条瘦腿,跑到停下的吉普车跟前。一位胖胖的将军伸出戴着新制帽的圆圆的大脑袋来望了一望。
“不必了,不必了,”将军说,“稍息……”
他下了车,跟敬过礼的大尉握了手,那双在他的严峻朴质的脸上发出快活光辉的小眼睛同时迅速地扫视着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行军的自动槍手们。
“啊,原来是我们库尔斯克人,还 有卡尤特金!”将军喜形于色*地说。他向吉普车做了一个手势,叫它在草原上跟着开动,自己却跨着以他的体格说来是出人意外地轻快的步伐,和自动槍手们一同步行。“是卡尤特金,好极了……如果卡尤特金活着,这就表示士气是不可战胜的。”他高兴地望着卡尤特金,可是他的话却是对着边走边向他身边挤过来的战士们说的。
“我为苏维埃联盟服务!”卡尤特金说的时候非常严肃,不像他在这以前用的那种故意提高的、开玩笑的声调。
“大尉同志,我们到哪儿去,我们去干什么,战士们都知道吗?”将军向在他旁边略微靠后一点的连长问道。
“知道,将军同志……”
“他们上次在水塔旁边的表现真了不起,记得吗?”将军迅速扫视着向他身边挤过来的战士们,说。“而主要的是保全了自己……啊,好就好在这里!”他赞叹地说,好像有人要反驳他似的。“死并不难……”
大家都明白,将军的话与其说是表扬过去,还 不如说是让他们对未来做好思想准备。大家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出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共同的、含义深长的表情。
“你们年纪虽轻,可是经验却丰富得很哪!拿我年轻的时候来说吧,简直跟你们没法比,”将军说。“以前我也在这条路上走过。不过,敌人跟现在的不同,装备也不同!要是跟我那时候受的教育来比较,你们受的就是大学教育了……”
将军动了动他的大脑袋,仿佛是要驱除或是肯定什么想法。在某些场合,这是他不满的表示,在另一些场合,却又是满意的表示。目前这是他满意的表示。大概,青春时代的回忆使他愉快,同时,自动槍手们和他们的已经成为自然的军容也使他高兴。
“请容许我问一句,”卡尤特金说,“他们进来得很深了吗?”
“很深,真该死!”将军说。“非常深,弄得咱们已经有些尴尬了。”
“还 要进来吗?”
将军默默地走了一会。
“那就要看我们了……去年冬天我们给了他们一次打击之后,他们又积聚了力量。他们搜集了整个欧洲的技术装备,集中一点,专向我们进攻。他们估计我们一定顶不住。可是他们没有后备力量……瞧,问题就在这里!……”
将军的目光落到前面的一辆大车上,他突然在车上的人们中间认出了德国俯冲轰炸机飞过时他在公路上看到的那个单身姑娘。他可以想象得出,在他乘着吉普车赶到师的第二梯队里逗留片刻便又赶上经过克拉斯诺顿的先头部队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姑娘可能遭遇的一切和她的感受。将军脸上现出了一种不仅是怜惜,而且是-陰-郁的关切的表情,他突然加快了脚步。
“祝你们成功!”
他做一个手势叫吉普车停下,迈着对他这个胖子说来是非常出人意料的轻快的步伐,很快地走到吉普车跟前。
在将军跟自动槍手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卡尤特金的举动以及他向将军提出的问题都非常严肃。显然,他认为在将军面前无须施展出使他在战士们中间博得注意和喜爱的那些特点。但是吉普车刚从眼前消失,卡尤特金全身就又充满了原先那股谈笑风生的精力。
一个身材魁伟、大手像锅底那样乌黑的步兵战士,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油污的布包,喘吁吁地从队伍的后排挤出来。
“同志们!矿井的汽车是在这儿走吗?”他问。
“喏,它在那边,不过是停着!”卡尤特金指着那辆坐满小孩子的卡车,开玩笑说。
队伍果然由于前面堵塞而停了下来。
“对不起,同志们,”那个战士走到瓦尔柯和谢夫卓夫面前,说。谢夫卓夫小心地把浅黄头发的小姑娘放了下来。“我要把几件工具交给你们。你们是技术人员,会用得着,可是我带着它行军,反而成了累赘。”说着他就动手在他们面前打开那个油污的布包。
瓦尔柯和谢夫卓夫弯下腰来看他手里的东西。
“你们看见吗?”战士郑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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