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青春追忆 [book_author]川端康成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8228 [book_dec]本书以白描的艺术手法,描写了一群聚居在作家御木家中的五位身世不同的女子的青春爱恋与痛苦,展示了女主人公们细腻而委婉的情感世界,是一幅清新动人又略带伤感的生活画卷。 [book_img]Z_10947.jpg [book_title]第01章 御木麻之介夏天5点起床,冬天7点起床。春秋天则取两者之间。40出了头,就开始感到身子有些发沉,大冷天6点起床也可以,只是生怕吵了女儿弥生和睡隔壁屋里的媳妇芳子,才控制着不早起。 御木把每天的时间安排得规规矩矩。上午是为自己,下午是为别人,晚上则是休息和娱乐的时间。上午的工作和学习,有时会拖到晚上;而为别人的事,有时要照顾对方的情况,延长到晚上的事也不是没有,但他尽可能空出晚上的时间。 睡眠的时间算谁的呢,不好说;多少有些模棱两可,但失去与他人的联系,该算为是御木自己的时间吧。也许是为自己的最纯粹而贵重的时间。睡觉的时间,吃的东西不进来。从外界进来的只有呼吸到的空气。 有时自己的意识也丧失了。有时御木会觉得48岁的现在,也和孩子睡觉时长身体一样,自己睡觉时也在长大。即使肉体没有发育,可精神确实比昨天有所发展。 对于睡眠中的精神现象,在生理学、心理学上御木都没有什么深刻的了解,他老想着什么时候要多了解些这方面学者的调查。说起睡眠中的精神,梦可算是一个抓手,然而,梦又不是纯粹睡眠的反映。 梦究竟是什么呢? 你看,最近御木做的一个梦:美国的舰载飞机上的机关枪,“啪——”扫射来一排子弹。啊!吃惊地一看,全打在眼前的铺席上。“噗——噗——”铺席上顿时出现一串枪眼。离御木睡觉的地方还不到一尺,梦中他看到了恐惧,可一睁开眼,脑子里并没留下多少恐怖的记忆。而且,梦中的恐惧还有不可解释的矛盾。 御木家在东京的旧市区。幸好没有被战火烧毁。屋顶上的瓦片和屋顶的里层,都比战后建起的屋子要牢固。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在梦中,御木想着自家的屋顶,就是让机关枪扫射,只要钻进被窝,就安全了,于是他躺在被窝里没事。可当他看到子弹打穿屋顶时,这想法也就有些站不住脚了。后来,他自己找了些理由来解释:也许,这只是席子和被子的问题吧。席子被打穿,可被子里是棉花,子弹穿不透吧。 梦里可没有这样的解释。只是他自己觉得屋顶和被窝很安全罢了。可就算安全吧,那脑袋露在外面也没事又怎么解释呢?脑袋必须得钻进被窝才会没事的呀。自家的屋顶结实,也只是把没烧毁的屋子和战后盖的屋子作比较;战争中,御木家的屋顶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屋顶而已。遭机枪扫射时,他觉得屋顶很结实,是时间上出了错吧。过去发生的事和现在的想法搅在一起了。 其实,既非过去发生的事,也非现在的想法。御木家根本没遭机关枪扫射过。战后,御木也从未想过要去加固自家的屋顶。这两件事都是在梦中初次体验到的。 梦的前半和梦的后半也有矛盾,连接不上。记得较清楚的是梦的后半部分。机枪扫射从一开始一直贯穿到结束。席子被打穿,自己躺着没事都是梦的后半部分。梦的前半好像是御木和女儿弥生在机枪扫射中逃命的情景。不像是在防空壕里,而像是在沟渠的岸边跑上跑下,没有一刻安宁。岸上站着一排柳叶稀疏的柳树。可不知什么时候、怎么回事,自己又是一个人躺在屋里,前后简直一点也连不上。 沟渠边就只有自己和女儿两个人,没见其他家庭的人。家里,也只有御木一人睡着,没见其他人的影子。在空袭的梦中,家里人只有弥生一人出现,这也许是战争时,弥生是女孩,又是那个年纪,御木最担心她的缘故吧。可弥生竟在这时,在空袭的梦中上场了。 这个梦令人不快。不知这回战争的古人,是不会梦见空袭的吧。能够梦见自己遭到低空飞行的舰载飞机机枪扫射,“好歹也说明自己也是经历过战争的人呀。”醒来以后,御木想道。也许是不愉快的梦吧,梦里御木一句话也没说。 与这个梦不同,昨晚梦见的梦里,和陌生人说了话,连出洋相的事都有。 不知是什么镇、什么村,反正是条乡下的路。路的一侧稀稀拉拉有几家人家。房子和房子之间有树。大概是各家院里的树,或是柿子树什么的吧。路的另一侧是小山的山脚。山上树的绿荫像要遮盖住路的那一头。山脚下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那儿有一口老井。只剩下形状的屋顶,残破不堪。两根柱子上,垂着两根棕榈井绳。这是御木从未见过的景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条乡间小路上的。 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田里收工回来的人以外,只有少数几个旅行客模样的人。他们的装束虽不能追溯到头扎发髻的时代,至少比现代的旅行装束古老得多,不穿西装,这些与田园风景十分相配的行人,大概是御木在梦中挑选的吧。御木自己穿着什么,梦一开始自己就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了。御木只是个观山景的人。 一个男人站在井边,一直盯着屋顶那边瞧着。看不清那人多大年纪。但能看到他黑发里夹杂着几缕银丝。从梦中分配的角色来看,这男人该是中年,太老了可不行。脸形、体形都是朴素、稳健、善良的。说他是老好人,可以;温和的人,可以;但他不是傻瓜。他眼里充满温柔的爱。悠然地望着屋顶。御木让这人的姿势吸引了,他凑近井台,满含亲切地问: “您在瞧什么?” “我搭了个小鸟窝,有雏鸟了吧。” “啊,是吗?”御木点了点头。 这样说来,刚才御木走过来时,真看到过喂食的情景:大鸟飞回屋顶,雏鸟鸣叫起来,张开红红的小嘴等着食物。大鸟飞回来,又飞出去;又飞回来,看它们来来去去两三回。这时可真到了梦的有趣之处了。听那男人说话前,梦中的御木也没见有什么大鸟、雏鸟;可听那男人一说,就成了看见过了的。很自然地改变了过去。 御木平静地和那男的站在一块儿望着小鸟的巢。尽管没打听,御木还是自然知道了那男人为做小鸟窝,花了一天的工夫。有人来井边打水,就在鸟窝的紧下面,随着两个吊桶一上一下,轱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只要那男人站着,那些小鸟就一点不怕人。那男人为了防止行人和孩子恶作剧,每天这样守护着小鸟。御木很赞同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心里朦胧升起一股敬意。小鸟像是什么灵鸟,梦中的御木清楚地看到那大鸟颜色和形状都像燕子,像是叫什么雀来着。清淡色调的羽毛,鲜明而精巧。就是醒了以后还记得。可是,雀类没有这样的小鸟。那只是幻想中的鸟。 看完了那男人和小鸟的巢,梦中的老井场面消失了。梦中的舞台一转,换成了另一幅场景。这回御木看见自己了。 御木两手把五头白色的小猪抱在怀里,在柏油马路上走。还是乡间的小路,这回,一边是田地,一边是小松林。松林的那边好像是大海。松林高不过齐胸,应该能看到那边的海,可是看不见。抱着五头小猪真很困难,现实中也许是不可能的。结果,一头小猪从御木的胳膊弯里滑落下去。掉下去的小猪横倒在柏油马路上,头先着地,像是死了。眼睛紧闭,四脚伸直,一点点僵硬起来。御木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赶紧用两手在小猪胸前、背后、腹部用力搓起来。冰凉的小猪,身体一点点热起来,头稍稍动了动,短短的尾巴也“咕噜咕噜”摆起来。小猪活过来了。 御木高兴极了。把五头小猪抱抱紧,又上路了。他在救那头摔到地下的小猪时,其他四头小猪都不见了;可当他把那头苏醒的小猪又抱起来的时候,那四头小猪又忽地出现在他的臂弯里。 又往前走了一段,小松林一边出现了一间小屋子,抹着粗灰浆的墙,没整修过。屋里连窗户也没有。面向大海的一面该有门吧。刚才那摔伤的小猪又有些不对劲儿,御木心急如焚,刚踏上小屋的影子,就嘟哝了一句: “是啊,给它服一点‘庞布丹’就行了。”是自己在嘟哝着,却仿佛听到什么智慧之声提醒似的。 这时,眼睛睁开了,御木自己也觉得好笑。 “庞碧丹”是日本生产的一种维生素合剂。梦中自己把它叫做“庞布丹”是梦的关系吧,御木真是一本正经,一点没有开玩笑。醒过来一想,梦里出了洋相;出了洋相,梦醒了,御木感到很愉快。 今天要去给人做证婚人,小鸟啦,小猪啦,都是喜庆的吉祥梦呀。御木甚至想在婚宴席上,证婚人发言时,加进梦里的这些故事去。不知道鸟巢里有几只雏鸟,就算它有五只吧。可让人家生五个孩子,从现在的人口问题角度来说,显然是太多了。不,欢天喜地地结婚,对那个叫公子的新娘说说证婚人的梦卜,能生五个孩子,看来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话。 一大早,御木泡在浴池里,想起“庞布丹”那洋相来,忍不住笑起来。 从浴池里出来,他剪开女性荷尔蒙注射液的管子,把液体倒在手掌上,往头上的皮肤上抹。今天早晨没人在旁边,没人在笑。最近,家里人看惯了,不像一开始那样奇怪得了不得。 听说女性荷尔蒙有利毛发生长。他是从筑地街“河豚料理店”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招待那儿听来的。说是不想再掉头发,最好是把男性或女性荷尔蒙注射液往头皮上抹。御木的两鬓头发有些秃,所以,他才决定试着用用看。 只是这女性荷尔蒙,对家里人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先礼后兵,试用之前,先和家里人说清楚。妻子、女儿、媳妇,都跑到梳妆台来看,妻子觉得不可思议,女儿直接说反感。御木当着三人的面,边往头上抹,边说: “听说,最近姑娘们用啤酒洗头呢?……”说着,看着弥生。 “知道。” “你听说过?”御木有些泄气,“我可不太知道。听说乌鸦湿羽毛般乌黑闪亮的头发,眼下不时兴了。” “是啊,稍带点红看上去柔和,和西服相配嘛。啤酒洗头有气味,稍放些双氧水,那就恰到好处了。放多了头发太红,故意这么做的呀。” “我也听说过。”御木回答。从河豚店女招待那儿听来,还当是新鲜事,没有想到弥生她全知道,卖弄不起来。 “弥生的头发也加双氧水?” “我头发软,也不那么黑。” 女人的黑发,什么时候就变了。小说家御木没有详细考证过。听了河豚店女招待和女儿的话,他也无心去考证。 其间,女性荷尔蒙对脱发到底灵不灵,刚开始用了一个月,实在看不出来;每星期抹个两三次,家里人也就看惯了,看着发笑的兴趣也就没有了。 今天那新娘的老家在福冈,父亲是矿主。新郎的家在新泻。新娘、新郎同在一个大学里念书,还没毕业,就恋爱结婚。结婚仪式在东京举行一次,福冈一次,新泻一次,总共举行三次。“真是浪费啊。”御木想。可从那独生女儿父母的角度来看,非得在老家福冈风光一次。新娘的父亲大里觉得:在新娘老家办一次,当然也得在新郎老家办一次。御木从大里那儿听来:新郎家只负担一半的费用。东京的婚礼、福冈的宴会全由女方家负担。新婚夫妇婚后的生活费,得由新娘大里公子的陪嫁来维持。新郎家以前像是很殷实,战后衰败了。 煤矿也像不怎么景气,面对庞大的赤字,婚礼的费用也许不能说一点问题也没有。 “两个都是学生,是早了点。做父母的嘛,趁还能给他们做点事的时候……”也许真像大里说的那样。 请御木做证婚人,是大里家的委托。大里一家,为女儿公子的婚礼,携家带眷地来到东京,住在本乡街的旅馆里。仪式是下午3点开始,可要和女儿共进告别午餐,又要请御木对女儿说说话,“所以,上午10点就得劳顿大驾出马”,御木照大里说的时间出门了。御木的妻子顺子,则先去美容院做头发,中途分了手。 “美容师要请到旅馆里来的呀……新娘要打扮,我们也得……”大里妻子说。御木想真该让妻子来这儿做头发。御木进去的时候,公子正在给新郎打电话。 “是嘛。醒了!你。我太高兴了。说好10点打电话叫醒你的。”公子用甜滋滋的声音说。 “3点以前,没什么可干的?早点来吧,你。要你来哟。接我晚了,我可不答应。” 公子的母亲看看御木,脸上像是说,瞧,就这德性。 “昨晚,嗯,睡得可香呢,让我吃安眠药来着,爸爸妈妈也吃了。” “喂!”母亲叫了声,公子回过头来: “啊,御木先生也来了。波川你也赶快来吧。一定,尽可能早一点呀……” 公子还穿着旅馆里的宽袖睡袍,束了根细细的腰带。她没有坐着,而是蹶着屁股那种姿势打电话。大概是为了不弄乱新烫的头发,头上卷着块什么黑的布片。 电话挂断,她稍稍表示了歉意: “早上好!”她给御木鞠了个躬,跑出了房间。高挑的身材,活泼泼的。她并不怎么漂亮,脸小小的,起立动作很利索。 “哪有婚礼的早上还给新郎打电话的新娘哇。昨晚,前天晚上,新郎来玩,吵吵闹闹到很晚才走。我呀,真怕旅馆里的人看了笑话,烦着呢。”公子的母亲对御木说。 “超过三年了嘛。”大里说。 “还是恋爱结婚的好哇。新娘像是没一点不安,快活着呢。”御木说。 “不是没有不安,公子这孩子不懂事。都是叫她爸爸给惯的。要出嫁了,更疯疯癫癫,自在惯了呀。” “我来这里,让小姐不自在了吧。” “哪里,哪里。除了这间屋,我们还订了个化妆、换衣服的房间……” [book_title]第02章 人生谁都难免有起伏,可御木不相信有不走运的时候。这四十八年来,他自觉没有什么不走运的时候。他有一种在最不顺心的时候,工作情绪最高涨的脾气。就是说,他是靠集中精力工作来抵御不走运的,以后回顾一下,那时也就成最好的时候了。 他真想在给新娘新郎的祝辞中说说这些话;可没有具体的例子,说起来不生动。想来想去,好例子就是上不来。转念一想,就算有了好例子,说不定会让人看成他自吹自擂,实在也不能说御木自己没有吹嘘的心思。想了半天,也许是在这婚礼上的关系吧,一个绝妙的例子浮上脑际。 御木结婚两个月前,对象顺子向他坦白自己已经失贞的事。顺子当时19岁,用现在的计算法,该是17岁。两人近一年的交往中,御木一点也没在意,不用说,御木相信顺子是贞洁的。 御木为了平息这份打击,也许是为了拂去妄想,他埋头于工作,那时的作品,竟有幸获得了成功。 可是,结婚的那晚上,顺子有贞洁的印记。御木第一次问起顺子失贞的情况。以前他从没想要顺子说明什么。听了多余的话,只能明显形成多余的想象;附着些多余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御木催逼出自己的作品。 其结果,获得了作品成功的幸运。当然不能说,顺子失去了一半的贞洁给御木带来了幸运,但兴许可以说,当时御木没有盘问顺子给他带来了幸运。 已经到了媳妇进门的年龄了,过去曾经痛苦过一阵的顺子,看起来早把那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坐在证婚人席上的御木,想看看坐在新娘新郎中间的妻子,从桌子上稍稍探出身子装出看看新娘的样子。 顺子喝了小半杯日本酒,脸上泛起了红晕很放松,御木见了,微微地笑了。新娘还以为是朝着自己笑,眼睛朝下,眼角亮亮的,朝御木回了个谁也没有察觉的微笑。这时新娘正用刀把鸡切成小块。御木没想到让人回敬了个微笑,止不住心里暗暗好笑。 “波川!”忽听有人叫新郎,“你穿大学生制服来才有味儿呢。嗨,新娘没有女学生制服吧。”那人打趣着说。 “没有哇。女学生服装自由嘛。我觉得,男学生要是不穿那藏青直领,金纽扣上刻校徽的还可以。男学生还是挺守旧的。” “新婚旅行也穿西装?……” “是啊,新做的。穿学生服去新婚旅行,要遭旅馆里的人白眼吧。” “遭白眼才有趣呢。” “穿学生服出席婚礼,我可无所谓,可要让客人们见笑不是。况且,学生服也太旧了呀……” 御木听了这话想,东京、新泻、福冈三处宴会,新娘方面的大里家,看到新郎穿学生服该会不高兴吧。波川要是真把学生服穿到底的话,也许还真的很有趣呢。自己也被这东京、新泻、福冈拖着做“证婚大巡回”,真想在祝辞中调侃几句。 波川是学生,就是在今天,也算是早婚吧。御木自己也让儿子早早完婚了。可波川和公子是一个大学的同学,结婚后还一起继续学业,御木觉得很少见。自己是受新娘家的委托做证婚人的,说是“超过三年了”,可御木对他俩的恋爱过程一点也不清楚。从两人的样子来看,像是关系很深了。新娘有些腼腆,但还是看得出是个玩性重的主儿。 御木站起来发言时,看到那边角上的桌子旁坐着些学生模样的人。是新娘新郎的同学吧。 致辞完毕,招待已经在身后等着帮御木推好椅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有位客人说想见见您。” “要见我?”御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什么人?” “说是叫石村的。” “石村?”御木一下子想不起来,“男的还是女的?” “呀,我也是听大门口的人传话进来的,不清楚是男是女……” “噢,是嘛。能不能帮我去说一下,接下来来宾致辞,证婚人走不开,问一下有什么事。” 不一会儿招待回来了: “说能不能让她在大门口等一下,一定得见见您,怎么办?是个姑娘。” 招待没说“小姐”,而说“姑娘”,大概衣着打扮不怎么样吧。 奇怪的是,今天自己这个时候在波川、大里两家的婚宴上,除了家里人,几乎没别的人知道呀。这个叫石村的肯定先到家去打听了,才知道上这儿来找的吧。因工作关系,御木的客人很多,家里人也惯了;他不在的时候,就告诉客人他的去处,也是不稀奇的。 “石村,石村……”想着,想着,御木觉得这名字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过的,他忽地想起来了。他想起妻子顺子被夺去贞操的事来,那男人可不就叫石村嘛。顺子的亲戚,自打和御木结婚起就再也没有来往过。 新婚旅行之夜,听顺子说,石村家父亲死了,顺子去帮着守夜。石村的儿子两日没怎么合眼了,顺子像这家人的女儿一样心疼他,在二楼壁橱里空出块地方,叫他睡觉。被子两个角都抵满了的狭小地方,那儿子忽地一把抓住顺子的手,把她拉过去。顺子没有叫。这时已过了深夜3点,顺子没回家,一直干到了早上。顺子并不讨厌石村家的儿子;只是那家伙,在给父亲守夜的时候,还干那种事,叫人害怕,也感到憎恶。 御木直到后来才理解:父母亲死的时候,又悲伤又疲劳,相反那种冲动反而会更强烈,有可能会失去控制的。顺子当时也疲劳,又抱着同情,说不定什么地方不注意引起了那儿子的冲动吧。说是这样说,可第一次听顺子说是在给父亲守夜的时候,御木还是大大吃了一惊的。御木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想象:石村要不是那样粗暴,顺子伤感的同情也许会发展成爱情,同他结婚的吧。 这个叫石村的姑娘为什么要见御木呢?也许不是找御木,是来找妻子的吧。假如真这样,还亏得招待没去通报妻子而是来通报了御木呢。 等新郎同学的预定祝辞全结束了,御木站起来出去了。 石村姑娘正像招待叫她“姑娘”那样穿着不时髦。看上去像是为了出门才梳了梳头似的。眼里无光,相貌倒挺好。像十六七岁的样子。 姑娘觉得出来的是御木,可御木通报姓名之前她没做声。 “我是御木……” 姑娘递过来一封信。信封正面背面什么都没写。真给御木想中了:是来讨钱的。信中写着,石村患结核病,卧床多时,还用了“命在旦夕”之类的话。瞧着那姑娘无神的眼睛,御木脑子里忽地掠过,眼前这姑娘该没有传染上吧。 “来,来,到这儿来……”御木把她引到稍宽敞些的地方。 “你坐下吧。” “好。” 姑娘有些战战兢兢地坐在大皮椅子上。白白细长的脖子低垂着,嘴唇的形状很好。 御木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顺子要是没和自己结婚,和石村结婚也会生下这姑娘的。没这可能。这闺女有和顺子不一样的另一个母亲。顺子和石村结婚也该生出和这闺女不一样的另一个孩子。 御木这种奇怪的同情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你妈妈呢?……” “是。” “健康吗?” “我妈妈现在不在家。” 御木从没见过石村。新婚旅行后,再没有听妻子说起过石村。当然也没问过石村妻子“健康吗”的话。御木从没打听过石村的家庭情况。 御木把随身所带的钱装进石村的信封里。姑娘说了声“谢谢”,接了过去,看上去姑娘知道自己是被差来要钱的吧。石村差这姑娘来要钱的时候,该会对孩子说自己同御木夫妇是什么关系呢?大概说是亲戚吧。也可能说顺子是他过去的情人吧。两者并非都是没影子的事,可怎么说也没有向御木夫妇要钱的道理呀。石村信的抬头只写了“御木”,既没写麻之介收、也没写顺子收;不知石村怎么说的:是让把信交给麻之介,还是让偷偷交给顺子。就是顺子,自从那人在父亲守夜日出了那种事,也早就把以后能在经济上接济他的亲戚关系斩断了,穷极潦倒的石村是把那事当成要钱的把柄吧。不管怎么说,能来要钱,对御木夫妻来说,总不能把石村当成毫无关系的外人吧。 御木坐在椅子上目送离去的石村姑娘的背影。心里留下一丝后悔:自己应当拒绝才是啊。 他回到宴会席上,顺子正在用汤匙搅拌着咖啡里的砂糖: “新郎说他喝咖啡喜欢不放糖……那新娘也正发愁着要不要放糖呢。”她从新娘胸前探出脑袋对御木说。 “谁说的呀,我可一点也不发愁。我一直是放糖的呀。波川那是装腔作势呀。” 顺子看到丈夫脸色不好就不做声了。 御木催促新郎新娘站起来。新郎的父母亲过来,向御木夫妇致谢,然后说: “说是就让两人的同学送他们到车站,您看好吗?” “好嘛,年轻轻的。”御木回答。 御木夫妇的车来了,新娘母亲把装饰桌子的花束递给了顺子。 到大门口来接御木夫妇的媳妇芳子接过了花: “啊——好漂亮!”她闻着蔷薇花的气味,“受累了吧。” “没怎么太累。结婚仪式不错呀。可还得让拖到新泻、福冈去,真有些吃不消。当地也有人能做证婚人的吧。就不能叫当地的?……”顺子看着御木说。 “那可没办法拒绝人家。说是御木夫妇做证婚人的消息早发出去了。顺子不是没去过新泻吗?权当去旅行吧。” “听说我们的车旅费全由大里家包了。心里不好受,玩也没心思。电视里也放了,北九州的煤矿工人苦得很。结婚仪式在东京举行过不就好了嘛……” “说的也是。” 顺子去隔壁屋里收拾脱下的衣服去了。芳子也去帮忙。留下弥生照顾御木换衣服。御木把石村的来信团皱,愁着没地方扔呢。接待石村女儿的是芳子、弥生中的哪一个呢,他想着,问了一句: “来过个古怪的丫头吧?” “是、是,来过的。”弥生想起来,“到你那边去过了吧。” “去过了。” “我先还以为又是什么来问要不要女佣的人呢。说什么都想见见你,看她那样儿可怜,我就……” “是嘛。” 话头就此打住了,像是并没有引起弥生的好奇心。她们看惯了这样的客人。说是以为“要不要女佣”实在是很瞧不起对方的话,也可见这个家庭经常有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女孩子,突然来问“要不要女佣”的事。 御木并没有让弥生别对其他人说。弥生把姑娘来过的事刚告诉过顺子,说过也就过去了。御木把钱给那姑娘时也曾想过,给了一次,会不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永远没个底呢?顺子知道石村姑娘来要钱,不会给这家里再引起什么风波吧。 见过石村姑娘,回到座位上来的时候,顺子在说咖啡里放不放糖的事,御木心里觉得异样,也许不只是变了点脸色,而是脸色不好看吧。二十几年前,对御木,更确切地说是对顺子成为大问题的那个叫石村的人,眼看着要穷死了;而什么也不知道的顺子和新郎新娘一起,讨论着咖啡里要不要放糖的问题。顺子并不冷酷,也没有对石村进行报复。御木一家和石村一家也并不要争什么高低,顺子不是什么胜者,石村也不是什么败者。 御木往弥生端来的红茶中,自己倒了些威士忌,慢慢地喝着,一边看着弥生在那里把花分开,插在一个个花瓶里。只有她是顺子养的女儿呀。 御木自己也说不清楚,看到石村姑娘时,怎么会涌出什么“顺子和石村结婚的话会生出这姑娘来的吧”之类的奇怪想象的。 “洗澡水准备好了。”芳子跑来叫道。 “我喝完这个就去。叫你妈妈先洗吧。” “妈妈已经洗好了。” “是嘛。” 过了三四天,上午10点。 “那姑娘又来了。”弥生跑到书房里来报信。御木趴在桌子上,一下子什么也没说。 “说是来给父亲赔不是的。”弥生稍停了一下说,“我去叫她下午再来吧。” “不,让她在大门口,我去。”御木站起来去了。石村姑娘低着头,一只手摸索胸前的扣子。 “我实在太难受了,特意来向您道歉的。” “道歉什么?……” “说父亲病了都是吹牛。爸爸没生病。” “上当啦!”御木想,“真这样,傻乎乎的,还不如不把他当一回事的好。” “是你父亲叫你来道歉的吗?”御木轻轻问了一声。石村姑娘摇摇头。脸色变了,可没哭出来。 “那样的话,你不来道歉也没关系。我对令尊大人的病,并不关心……” “对不起。我,回去后,父亲告诉我原委,我又难为情,又痛苦,真想去死。那钱我一定挣了还给您。” “你有这份心思就够了。钱不还也不要紧……你自己想好来这儿道歉,已经足够了。” “谢谢。”说着,还像一点不想走似的站着。 “就这样吧。”御木催了一句。 回到书房坐下,又想起刚才石村姑娘说的“原委”来,“指的就是守夜那晚上顺子的事。” [book_title]第03章 御木结束了新泻、福冈的“证婚人大巡回”坐船回到了濑户内海。从福冈又去别府温泉转了转,这才乘上了去大版的船。新郎新娘也一起去了。 “你们三次新婚旅行呀。”御木的话一出口,新郎波川就接上了口: “让先生您做了三次证婚人祝辞。让我钦佩的是,三次您都说了不同的话呀。” “嗯,这祝贺的歌呀,三遍才抵得上高砂屋唱一遍。与其说三次不同的话,还不如让高砂屋唱一遍更有婚礼气息,还会产生让人屏息聆听的效果呢,那就更符合传统和习惯啦。” “不用传统形式的证婚人致辞,新泻和福冈的人也挺欢迎嘛。你说呢。”波川征求新娘的同意。不用说,公子点了点头。 “证婚人祝辞也有些规矩吧,我不太懂那一套。” “在福冈您说的那些话,让我脸上烧得不行。”公子说。 “就是婚礼早上,新娘还给新郎打电话的事?……” “什么穿着旅馆的睡袍,束着腰,头发里卷着黑布条什么的,说这些干什么?” “比这更悬的还有呢……”波川搭了一句。 “‘三年恋爱的结晶,我看两人恋爱中像是都没有情敌,三年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您这样说的吧。说说看,这话怎么理解好呢?” “我只是说两人的恋爱明朗、纯洁,没别的意思。” “是吗?不是‘没有情敌的恋爱没劲’的意思吗?让人觉得她、我,这三年里除了我们俩没被其他人喜欢过……” “没有这意思。你们被别人喜欢,可你们不去回应,情敌不就出不来了嘛。” 公子低下头小声窃笑起来。 去别府是公子父亲大里的安排。他想既然已经到了福冈,就让新婚夫妇去一次别府,再坐船玩玩,同时也是为了犒劳犒劳证婚人,希望御木夫妇同行。恋爱超过了三年,新婚旅行也已是第三次了,御木觉得不大再会妨碍小夫妇俩的亲热,而且和他们一起仿佛很快活似的,于是,就打消了从福冈直接坐飞机回东京的念头。在神户上岸后,和波川夫妇分手,御木夫妇该顺道去一趟京都。 可谁知在福冈遇上了御木的同窗旧友——福冈大学的教授出水。久别重逢,怀旧之情洋溢,出水说什么也要陪他们去别府。波川、公子在这个出水教授面前显得有些拘束,毕竟两人都还是学生嘛。 福冈到别府坐火车去。出水不去的话,正好四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出水一来,新郎或新娘得有一个要被逐出四人席,小夫妻俩不愿意就一同去找别的座位了。 出水对第一次见面的御木妻子讲了许多他们学生时代的故事。尽管只是御木的妻子,可顺子听着听着仿佛自己也非得成为故事里的一员不可似的。 “是嘛。第一次听到呀。御木学生时候的事,从来就不对我说呀……”顺子应付着。 “我可是早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了。自己忘了自己的事,别人倒给记住了,多奇怪呀。”御木说。 “老朋友嘛,就是这么回事。你也会记着我忘了的自己的事吧。可是呢,别人大致是弄混了记住的吧。”出水笑着说。 “太太,我的话也靠不住哟。记忆和追想本来就不确切,什么时候又走了样也不知道。一个月前,开了个九州同学会。和我现在一样,大家说了好多好多过去的事。有个故事多少有些走样了,可谁也不去纠正它。明明知道错了,可还是添油加醋,错上加错,渐渐变得有趣起来,于是,更觉得过去是多么值得怀念呐。” “也许是吧。”御木附和着。 “从那个同学会上批发来的故事可多呢,到别府的旅馆里再说给你们听吧。” 于是,出水稍微停了一下嘴,可不一会儿像是又想起什么来,冷不丁冒出一句:“问一下,你现在的对手是谁?” 御木愣了一下。 “对手?指情敌什么的?……” “是啊,是啊,你在证婚人发言里也提到过的吧。” 出水作为市里文化方面的人,也被请去赴结婚宴席了,“情敌嘛,有也罢没也罢,说来话长。我说的是你生活上的对手,工作上的……” “啊?——”御木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是说,你们作家群里的对手啦,竞争对手啦。” “没有吧,这样的人……”御木回答说,“没有哇。我们的工作既没有胜负,也没有等级嘛。” “这种情况,我是英语系教师很清楚,你们的世界里,生存竞争难道不激烈吗?” “一点也不激烈。不可能有生存竞争呀。我没碰到过这样的竞争嘛。高中考试以来,我像是没有和谁为了什么竞争过。入学考试嘛,那可是没办法的,可不清楚对手是谁,怕是罪名很轻吧。没有那种把对手弄掉,自己进去的恶意嘛。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记得和人有过什么竞争了。” “你这样想的话,可是真幸运呀。” “幸运还是不幸,不知道。是啊,让你这么一说,也许有好处。” “有好处的哟。不感觉到生存竞争,是啊,也算成功者的宽心话嘛。你既有才能,又有个性……” “你过奖了。我觉得只有勤勉罢了。不是人们所说的天才出于勤奋,而是庸才的勤勉。可是我从不妒忌羡慕别人的才能。没有这种必要。我真心钦佩别人的工作,这是我们勤勉的基础嘛。这和会计科科长一个人,英语系主任教授一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呀。你看,性质完全不一样的人,争抢一把交椅,也许是奇怪的事吧。刚才你说过情敌的话吧,譬如有两个男的抢一个女的,那么,这个女的要哪个男的,可以说关系到她的一生。可是,两个男人不管哪个坐上会计科长的位子,而他一生的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信口开河呀。”出水歪着嘴笑了,“自由职业里也有职业病吧,你这样的大概哪里麻痹了吧。” “麻痹?你不就问我有没有好对手,竞争对手吗?我不就是只说了心里没有吗?你不信我的话?” “我可没说不信呀。你如果没有竞争、没有嫉妒、没有羡慕,那你对于人也感觉不到敌意和憎恶了吗?” “是感觉不到呀。”御木当即明确地回答,“对于特定的人,真的没感觉到过。” “嗯。那你很寂寞吧。对人会愤恨会憎恶,那可是人的长处呀。” “会愤恨,会憎恶,当然是好事。当你有了敌人的时候……可我只说了没有,其实倒也没想过有什么寂寞。只要没有寂寞,那就能乐天地生活了,我老想,不厌世难道不就是我的缺陷吗?” “也许是个缺陷。厌世的、乐天的离别,大概不会有这种事吧。你还是一种麻痹,难道不是被害妄想的反妄想吗?” “是啊,妄想的话,没有妄想就是妄想呀。很久以来,在人际关系上,真是没有被什么妄想烦恼过。” “你该没忘了道田君吧。” “啊?——”御木又稍稍感到措手不及。他想要遮饰,故意对旁边的妻子说:“那是启一君的父亲呀。” 顺子水灵灵的眼睛上的眉毛耸了一下,点了点头。过了40岁,只有这深深的瞳仁还给人留着些年轻的印象。17岁结婚时的顺子老要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看,也许御木正在想这个呢。 启一受御木的学费资助,四年前大学毕业了。现在也经常随便地出入御木的家庭。旁人见了都以为他要和御木女儿弥生结婚呢。因此,顺子也从丈夫那里听来:启一的父亲大学毕业那年自杀了,他母亲也追随其后自杀了。 “启一是道田的孩子吧?”出水问了一句。 “嗯。是个优秀的青年,常来我家玩……” “常到你家来玩吗?”出水着实感到意外,鹦鹉学舌般反问了一句。 “是啊。” “嗯。” “太太也认识他?” “我们全家的朋友嘛。”御木代替回答了一句。出水像什么话头一下卡了壳似的,做出吃惊的表情,沉默不语了。 御木又开始想自己的事,他没想话题里的道田,却想着今天早上做的一个梦。 那个梦是从御木和一个叫早见的作家的太太站在银座一家一流西服店橱窗前开始的。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两人在那里站着。橱窗里摆着像是新近从英国来的料子,时髦的春天的料子。“真不错啊。”看着想着,“早见干什么去了?”御木心里想着,嘴里没说出来。他叫太太一起进去看看,太太也就跟进来了。御木在店里看着料子,忽然回头一看,只看到早见太太抽出几条春天用的薄薄的围巾,苏格兰产的,或是捷克斯洛伐克产的。这家店是男装专卖店,该没有女性用品的,可梦中却有。早见太太像是很喜欢又拿不定主意。 “我给你买吧。”突然,御木开口说,“这些东西,我给你买。” 早见太太什么也没回答,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些,多少钱?”御木问店员。 “两千七百元。”舌头像是转不过来似的,发出“嗡嗡”的声音。 “呃?” “两千七百元。” 这个店的东西该是很便宜的。 “多少钱?” 店员问烦了,摆着架子干脆不回答了。高级店里的人老在顾客面前耍态度。 御木气死了。正想对他说“去叫老板出来”,梦醒了。 醒了之后,让御木怎么也想不通的不是买到买不到那些围巾,而是怎么会想起来要给早见太太买围巾的。怎么想都想不过来。早见是个比御木大十几岁的作家,几乎不碰头。太太也只是见面知道,从没说过话。她不是什么好看的女人,又是中年发福。平常,早见太太从没在脑子里出现过,怎么会两人一起站在西服店的橱窗前,还想给她买围巾什么的。为什么早见太太会成为梦的对象呢?御木想来想去想不出来。要给早见太太买围巾时,心血来潮之类的情绪一点没觉得,什么也不为,反正是想给别人妻子一些东西吧。没有人让御木给早见太太送过东西呀。可那清清楚楚两千七百元的标价又是怎么回事呢?梦就是再无聊,也该是与自己稍稍有关的人出来吧。 梦见早见太太,实在是料想不到的,这反而使御木对梦更在意了。两人去过的那店,御木也去做过两三回衣服,店员也并没有那样冷冰冰呀。御木还没把今早的梦告诉妻子,要是出水不在旁边现在就想和顺子说。怎么听到出水提起道田,就又想起梦来,御木自己也不知道。 出水用大拇指和食指摩挲着自己的小鼻子: “道田的孩子成了你家的朋友,怎么说呢,人生的变迁,时光的流逝,真奇怪呀。” “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不是把道田君当成对手的吗?你说你高中入学考试以来,没有过什么竞争,那道田也没被当成对手-,那可就更惨了。他是和你竞争才死的呀……” “没有人会为了和人竞争去死的。” “道田对你充满了嫉妒、羡慕、敌意、憎恶——你现在所不需要的情绪,所有对抗心都让他受不了才自杀的呀。” “死人没嘴,什么也说不了。” “遗书上滔滔不绝地写着呢。给你看了不好,就没让你看,你该听谁说过吧。” “遗书这种东西靠不住。自杀者总把自己打扮成悲剧人物。那是最后的自我辩解呀。自杀者有一种心理:遗书像绝对真实的东西,一定能让人相信,于是,他想试着用来遮掩虚假。”御木用稍强硬的口气说。他内心不快,旧伤隐隐作痛。 “和你竞争失败,也是虚假的?” “我不记得和道田君竞争过。没输也没赢。” “嗯?他怀疑自己的才能,把你当做对手来考虑,结果成了逃避到死亡里去的弱者,你全不知道……” “是英国吧,有一本关于‘自杀者遗书的虚伪’的研究书吧。” “文学家的?……” “是啊。” “我不知道……” “那就来看法国吧。隆普罗佐夫的《天才论》,当然也算一种偶像破坏论-,撒谎的人自杀,也算是那本书的一个结论吧。也就是说:自杀对于自身是最大的撒谎。” 出水的脸让香烟包裹着,瞪着御木说: “真是最大的撒谎吗?第一次,给御木麻之介最大赞美的是道田的那份遗书哟。这也能说成是最大的撒谎吗?道田的儿子长大以后会读他老子的遗书吧。于是,他会尊敬你吧。道田在遗书里没写一句抱怨你的话,他没有抱怨的理由嘛……” “道田的儿子好像没读过那份遗书吧。道田的父亲没把它烧了吗?” “反正你照顾了道田的孩子,可见你们缘分很深。道田割开手上的动脉,跳进大学里的游泳池,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吧。” 御木没做声。御木想起了道田死后,他情人自杀的情景:服了安眠药死去的母亲身边,睡着一个婴儿。三四个道田的朋友一齐去给道田的情人送葬。御木也去了。道田的母亲把抱着的婴儿让学生们轮流抱一下,御木也抱了。他就是启一。那死去情人的脸仿佛变得更年轻了,静静的,美极了。学生们对这情人留下孩子,追随道田而去,对道田的死怀着一种无尽的哀思。情人家里很穷。 御木也想过让女儿弥生和启一结婚的事。 到了别府,新婚夫妇赶快像逃出地狱般地出门去了,出水也回了自己房间,剩下御木和妻子两人在房里。 “启一的父亲真和你那样竞争过吗?”妻子问。 “都是传说。二十五年过去,传说就生出来了。”御木极力否定,心里只剩下被冬天阴云笼罩的天空吸过去似的感觉。 竞争心、对抗心,还有嫉妒、羡慕、敌意、憎恶,如果这一切语言表现的感情真的没有了的话,那么,不就成了无能的人,残废的人了吗?御木自己也认识到了。洗完澡,去吃晚饭时,御木想:“出水又会带些什么话题来呢?” [book_title]第04章 京都旅馆的女主人带御木夫妇去房间,像是特地引御木夫妇看什么东西似的,她从二楼的走廊上眺望着庭院。 “看什么?”御木问了一句。 “鸢会来讨食物吃的,今天下雨,大师傅还没拿出去吧。常叼着鸡头去呢。有一回呀,看它拎着很长长的东西在飞,你猜是什么?一根鸡肠子……” 御木刚坐下,怕麻烦不愿站起来,伸长脖子说: “食物放在院子当中?” “是啊。正好是现在这时候,要飞下来了。就是那鸟也很懂事的,不给它东西吃,它就围着厨房上面叫,像是在催你快拿出来似的。” “是背面东山上的鸢吗?” “是啊。” 这“鸢之旅馆”的女主人像是很希望御木夫妇看一下。 庭院里大草坪周围,种着树。围绕着草坪的路边,恰当地点缀着些石头。 鸢没有等来,女主人先下去了。 这里像是战后把谁家的私房改建成的旅馆。 “你一点不累吗?真想赶快洗个澡。船里的淋浴是咸水吧,洗过后一点也不觉得舒服。”顺子说着,“可是,第一次坐船旅游,真快活呀。” “说是坐船旅游,不就在船上呆了一夜嘛。” “新婚夫妇也像很快活似的。”顺子沉浸在回忆中,微微笑着。 新婚夫妇,同他们在神户分的手。波川和公子坐火车回东京去了。 “濑户内海,昨晚真宁静呀。” “是啊。” “他们俩现在大概在火车里睡觉吧。昨晚闲扯到3点以后才睡的吧。” 结实的御木也因几天来的睡眠不足而犯困呢。 “公子那孩子可真是个爽快人呐。会喝酒呢。问她在大学里都干了些什么,她说净研究波川来着,真没治了。你说,‘那请发表研究成果’,她回答,‘好吧,毕业论文,发表。’接下去说了那么些波川的故事。” “顺子话也多起来了嘛。”御木想着,说了一句,“旅行时你不是什么也没说吗?” “是嘛。福冈大学那朋友出水先生,一直说到别府,我像是被传染上了哟。” “二十年的话都说完了呢。” “根本不顾我和公子他们,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送到船上,还跟你唠叨个没完。我和公子对看着,话也插不上呀。” “过去高中朋友的关系很特别的哟。现在的高中可不一样。” “证婚人的太太不能多说话,完成任务了吧,这回又让出水先生把话都给讲了去哟。” 说的也是,旅行中,顺子和丈夫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少。话也少得出奇。 东京出发时,新娘的父母亲、新婚夫妇——嗦嗦一大串;旅行中又忙着充当证婚人;归途中到昨天为止一直和新婚夫妇在一起。而旅行快完的时候,竟只有两个人了,御木也像一下子松下来似的,迷迷糊糊地无精打采。一股说不清的寂寞感悄悄爬上心头。 “什么时候回家呀?” “不就是明天吗?” “明天?真不知道干么还来这京都转。早知道还不如和新婚夫妇一起回去得了。” “不是那么回事哟。”说着,顺子拉过包,拿出别府的明信片瞧着,“公子说她专门研究波川,那话可真有趣呀。” 御木坐起来说:“鸢鸟来-!”顺子也望着庭院。 鸢飞下到草坪的当中,那里像是老放食物的地方。它不是低着头找食物,而是昂着头,稍微动一动。能看到它脚上也长着羽毛,个头比想象的要大。它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想,今天怎么没有食物呀。然后它低低地飞起来,飞到院子的树丛里去了。树丛中传来小声而短促的鸣叫声。 御木夫妇俩不做声地瞧着院子里。京都的小雨真美。 顺子不再说公子,说起了道田。 “真像出水先生说的,启一的父亲和你那样竞争过吗?” 大前天,在别府的旅馆里,顺子问过相同的问题。那时,御木告诉她是传说,今天也还是否定:“出水自己大概现在正和谁苦苦竞争着呢。也许他把自己的苦恼假托在过去的回忆里了吧。回忆出来的事根据他个人的爱好,添油加醋。” “启一的父亲真写过那样的遗书吗?” “出水也说了,遗书虚饰的地方很多。25岁左右,年轻轻自杀的文学青年写的遗书不可全信。那女孩子也像是身着盛装,化好妆去死的。” “启一的母亲,追随着去死以前,要是读过他父亲的遗书,该不会是恨着你而去死的吧。” “叫是叫母亲,实际上比现在的启一还要年轻得多。” “启一的祖父、祖母又是怎么看待你的呢?启一到我们家来是在他祖父、祖母去世之后吧。” “是啊。” “你照顾启一,让出水先生说成和死人缘分很深,我听了真有些倒胃口。” “我可是尊重缘分的呀。” “随便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好来投靠了。” “你说的那叫‘缘故’,不是‘缘分’。” “启一这孩子,我是想到还有弥生的事,才考虑资助他的。” “弥生的事?……” 御木没有急着向妻子打听弥生是不是喜欢启一,他们两人之间有没有什么约定。 这时,女招待跑来说洗澡水准备好了,道田的话题就此打住,御木心想:来得真是时候哇。 在九州,和出水谈起道回事的时候,御木对出水说的一一否定了,他曾担心到了京都,妻子又会重新提起道田的话题。 过去的所有记忆,让那个人的现在插进去了。关于道田和御木之间发生的事,二十五年过去后的今天,当事人御木和第三者出水根据各自截然不同的记忆来作解释,当然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出水编了个动听的传说罢了。 在别府,吃了晚饭后,听出水又说起道田的事,听上去,御木和道田之间的事,出水比当事人御木还要记得清楚,御木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九州大学教书的出水,也许比在东京的御木过着更单调的生活吧。况且,他又呆在外地,那就更怀念东京的学生时代,也有更多的时间来回忆过去的时光了,在报上、杂志上看到御木的名字,也许出水回忆御木的过去要比想象御木的现在要多得多。 另外,人碰到倒霉事总是努力想忘掉,于是,对道田的记忆当然御木要比出水淡漠得多了。御木是根据自己想得通的意思改变着记忆的。别人的记忆固然不可信,自己的记忆其实也是不可信的。 到了别府的旅馆,一时分开到别的屋子去的出水,吃晚饭前又来御木的房间里坐下,说开了: “你那时没有道田要自杀的预感吗?” “当然没有。” “是吗?”出水有些怀疑地说,“你不是解释说,道田和情人有了孩子,可又不能结婚,这才去死的嘛。” “有这么回事吗?……” “是这么回事嘛。我记得当时我还反驳了你呢。孩子生下来之前也许还说得过去,可孩子生下来了后,道田应该活下去的。另外,那情人是跟在道田之后才死的-,如果真是因爱情而死的话,他不会一个人先去死,总该两人死在一块吧。我当时是这样说的呀。现在想起来,你当时的想法好奇怪啊。” “他那情人可漂亮着呢。” “是她的孩子,道田的儿子肯定漂亮吧。在死去的母亲身边,你不也抱过那小毛头的嘛。” “嗯。” “我好像还能看到当时的情景呢。包着那孩子睡的蜡烛包的花色都还记得呢。是冬天吧。那小毛头穿着小红棉袄,那上面还画着菊花呢。还有一个月,道田就要毕业了。对自己的才能绝望,也许早了点。可那也是因为有了你这竞争对手,他的眼中钉的缘故。” 出水的纠缠不休,让御木皱了皱眉。 御木其实并不是要补偿什么过去的过失才资助道田的儿子的。他从来不认为道田的死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跑到九州,像被淋上了些莫名其妙的恶水;来到京都,这回又叫妻子顺子揪住不放。 出了浴室,夫妻俩稍微午睡了一会儿。 “啊,梦见弥生了。家里该没事吧,想回家。”顺子说。 “怎么样的梦?” “记不清了哇,弥生在爬很高的石台阶,半路停下来往下面张望,好可怕呀。觉得可怕的不是弥生,而是我。启一像是没出现。” “什么事也不会有。” “这京都旅馆,我告诉过弥生,要有事她会打电话来的吧。” 顺子黑眼睛里浮起一丝飘忽不定的不安情绪。 御木也有些不放心。出来旅行快一星期了,有规律的生活节奏都被打乱了。本想出来休息一下,结果也没休息成。 “好容易来到这阔别多年的京都。” “我可是讨厌出门的。你没劲了吧。你带上弥生,再来一趟也不错呀。弥生结婚后就不可能再旅行。” “弥生是弥生,没有什么为了女儿母亲不能来京都旅行的道理。好太郎和芳子不是在家吗?”御木说着,可也不想去雨中的京都哪里看看。他想,高中的朋友,和出水、道田他们也是朋友的人,在京都有没有呢?真想听听道田的事。对于道田的死,别的朋友大概会有不一样的记忆,不一样的解释吧。 可是,就只上街吃了顿晚饭,回来早早安歇了,第二天,坐“燕子号”回了家。 大门口出来迎接的是芳子。顺子忍不住问:“弥生呢?……” “嗨。” “弥生在家吗?” “在家。” “是嘛。”顺子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看着媳妇,“别府转转,京都跑跑,太久了哟。芳子在家受累了吧。” “不,不,没有。” “我们不在时家里有什么事吗?” “呃。来过的客人和电话都记在本子上了。” “说起客人,启一来过了吗?” “噢,来过了。” 顺子换衣服之前,在客厅里坐了坐,像是十分在意弥生怎么还不出来。“弥生,弥生,爸爸回来了哟。”她忍不住叫起来。 “‘爸爸回来了’,怪了,妈妈还没回府呀。”御木说。 “听到我声音自然知道我回来了嘛。” 弥生还是没出来。她和哥哥好太郎就兄妹俩,哥哥娶了媳妇后,她在家里老是绕着父母亲转,到现在还不露脸,确实有些奇怪。 顺子又叫了两声:“弥生,弥生。”自己站起身进去了。 顺子一去就不出来了。御木也想看看弥生的屋子,可一进书房,看见房里堆了许多邮件。 芳子拿来不在家时来客和电话的记录本。看来,有些电话是弥生接的,记录里混着弥生的笔迹。 芳子在御木的桌子旁边坐下,把寄来的邮包裹上的绳子一根一根解开。这种事情芳子做起来十分仔细。御木看了后想,拿把剪刀一剪不就完事了吗?有时真有些觉得累赘。 “和弥生的字放在一起,我的字好差劲……” 芳子的字写得并不坏,只是没练习过。弥生可是御木让她用藤原出的“假名描红簿”练习过。汉字也用“行成的和汉朗诵诗集”那样的书练习过。 战后,学校不上“习字课”,当时社会上也还没安定下来,御木就对女儿说,每天练半小时的字怎么样,少女时的弥生还真那样做了。 “看到弥生字的人都会想,弥生是怎样漂亮的姑娘呀。”御木常鼓励她,弥生的钢笔字写得比御木还要漂亮。 “来客记录中没有启一君的名字嘛。” 芳子只是迟疑地回答了个“是啊”。 启一是这个家庭的常客,御木夫妇不在家时,启一就明显成了弥生的客人,不往本子上记也是情有可原的。 芳子解开绳子,这回又开始把包装纸仔细地一张一张撸平叠好,这时,顺子进来了。 一看顺子像有话要对御木说的样子,芳子就夹起包装纸出去了。 “弥生还是出了事哟。”顺子说,“还说太难为情,没脸出来。” “难为情?什么事?” “说是和启一解除了约定。” “有过那种约定吗?我好像没答应过什么嘛。顺子你早就知道了吗?弥生告诉你,对我保密嘛。” 刚才听说弥生难为情得不肯出来的话,御木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别是咱夫妇出去旅行,女儿在家失身了吧,原来就是和启一的口头约定的事嘛。 “我以前也没听弥生说过呀,可我老觉得会是那么一回事的。你不是也这么想过嘛。” “那么,是怎么一回事呢?” “弥生见了我就哭,搞不清楚哟。为别人女儿结婚跑那么老远去做证婚人,回到家,自己女儿的婚约吹了,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能说我们外出旅行让婚约吹掉的吧。” “那九州朋友说的话不吉利呀。该不会是启一打算为父亲报仇,欺骗我家的弥生,再把她甩了吧。” “别说傻话了!” “找弥生来好好问问,你听了再找启一好好聊聊吧。” “就这样吧。”御木回答着,眼前浮起启一的脸来,跟着,道田和他那情人的面容也模糊地出现了。 “把弥生叫来吧。” 御木想见见现实中的女儿的感情很强烈。 [book_title]第05章 原忌辰纪念那天,御木去吊唁了。已经有几年没去了,他走进茶室时看到挂着吊茶炉,心想:真繁琐啊。 “请随便坐。”-原的遗孀鹤子说,“我,喜欢这屋子,就这样布置了……” 壁龛里挂着-原的照片。 御木不能不看看那照片,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撞了一下: “好年轻啊。什么时候照的?” “三九、四十时候的照片。以后丈夫的正经好照片就没有了,大多都是和什么人一起旅行的照片……” “告别仪式时的那张呢?” “呃——那张我不喜欢。比这张后拍的……” 女儿三枝子端来了点心盘。 “我家里自己做的,莲藕小仓卷。”鹤子插进嘴来。 “啊?” 有这样名儿的点心吗?是鹤子自己想出来给取的名吧,将藕卷起来包上豆沙,薄薄地切成片,藕片的洞眼里塞满了豆沙。 三枝子像是去沏茶了,御木往那边一看,这才看到铁的风炉、壶都是莲花形的。 今天是亡夫的忌辰,所以才特地做了莲藕的点心吧。 那边风炉和壶的莲花,一点不让人感觉到念佛的沉闷气氛。 “真有些浪漫气息呀。”御木说。 顺着御木的视线,鹤子觉察到御木在注意风炉和壶,“是嘛,是‘天明’的货。个儿稍微小了点,很可爱是吧。” “真是罗曼蒂克的形状。” 风炉上,莲花的花骨朵半开半闭,正好抱着壶底。莲叶一叶一叶摊开,边框全切成花的形状。筒形的壶底让莲叶包裹住,上方也是莲叶舒展。 这风炉和壶里透出淡淡的气息,像在诉说一个牵肠挂肚的古老故事。相比之下,壁龛里的那张照片就显得过于夸张,本来就不惯坐在茶室的御木,感到气氛很不协调。 御木是-原的好朋友,所以他不该忘记。可随着时光的流逝,-原其人、-原的容颜,已经相当淡漠了。 忌日这天上门,当然是来缅怀-原的。在-原住过的家里见见未亡人,能更多地想起-原的一些事来吧。在这小茶室里看到-原的大照片,御木不觉清晰地想起-原。遗孀鹤子和朋友御木对-原记忆的淡漠,随着年月的增长,有很大差别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尽管如此,鹤子还是一直把亡夫的大照片挂在壁龛里,天天望着,御木心里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似的。假如这是一幅油画肖像的话,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吧。 “44岁去的吧。”御木说。 “是啊。算起来,42岁那年该是大凶,要得大病的,总算好好地过了42,他却说,我看上去比别人年轻,44大概相当别人的42吧,这话还是44那年正月说的呢,果然就说中了呀。” “是嘛。” 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和御木同年也是48岁。 “三枝子,到这边来。”鹤子叫道。 三枝子曾一度出去了,又返回了茶室。这姑娘像父亲而更像母亲。就是坐在亡父的像前,也没有活脱脱像的地方,仔细看有些地方像的吧。 “御木先生,三枝子也长大了吧。”鹤子的口气,像是要让御木想起-原刚去世时的情景,“我把她父亲的事全告诉她了。” “是嘛。” “那个人,今天怕也会带着孩子来哟。”- 原死以前三四年间,离家出走,和别的女人一起过日子。在医院里一死,遗骨当然由鹤子领回家了。御木作为朋友也介入了那事,对遗骨回妻子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连那个叫广子的女人也没提出一句抗议。 鹤子允许广子和她的儿子广仁一起跟着来家里。 “御木先生,能不能帮忙对他们说一下,告别仪式上请他们别挤在家属的行列里。”御木让鹤子硬塞了个没劲的差使。 那时,广子的孩子还只有四五岁,-原从广子名字上取下一个字,取名为“广仁”,御木想起来,他是摸着广仁的头,向广子传达鹤子意思的。 遗骨运到家布置好,相约而来的人们开始烧香,最后,广子牵着孩子的手走到前面,人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安静不用说是同情广子和她孩子的反映。正想看看广子究竟怎么样了,广子已经不见了,守夜的时候也没再见到她。 其后,广子为安身之计什么的,来找过御木几次。后来便几年没有见面。 御木想:鹤子说把父亲的事全告诉女儿了,大概就是指广子的事。可是,父亲死的时候,三枝子已经十四五岁了,父亲三四年不在家,她不该不知道叫广子的女人和那个叫做广人的孩子呀。 听鹤子说,-原的忌日里,广子也许会带着孩子来,御木有些意外。 什么时候鹤子和广子即使和解不了,也能缓和敌意吗? 随着-原之死,最初引起争并对象的肉体消失了,三枝子和广仁又是失去父亲的姐弟,那么,鹤子和广子也许也不是没有考虑最亲近关系的可能吧。近二十年的结婚生活,已经和自家的父母兄弟关系疏远了,说不定不会成为憎恨亡夫情人的鹤子吧。 可就御木的感觉,-原一死,两个女人和解之路真像是断绝了。内心不是还充满了敌意吗?鹤子一向不是那种愿意宽容丈夫婚外恋的性格。 “假如那人真的来了,御木先生还是留在这里的好吧。”鹤子漫不经心地说。也不像请求御木在场的样子。 御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说实话心里是想看看广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可又不愿像“中人”那样看着两个女人在-原的照片前会面。如果鹤子或广子,不管哪一个需要御木在场的话,那他还可以起些作用,可看来两人之间麻烦的交涉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原死后,鹤子和广子分遗产时,御木在场。也并没有到遗产分割那个份上,不用说正妻方是有利的。广子只是拿了留在广子家里的东西,那还是以鹤子给与的名义接受的。广子的房子虽说也算在东京,可却是那种听了谁都不信的,用过去的话说是边鄙郊外的、一间租来的小屋子。这间屋子里,只有-原六十万的存款和一些随身的东西。“肯定有别的以广子或广仁名义的存款给藏起来了。”鹤子强硬主张,“那种样子的女人,不可能不考虑将来的。所以才让-原没日没夜地干活,-原不就是给她杀掉的吗?” 可广子不像那种贪得无厌的人,而且,她也不会料到-原会死得那么快,她没有瞒着-原的存款,看来这话是真的。只有为准备广仁上学的钱,以广仁的名义每月往邮局里存一点。广子家里,只有-原的一本词典、一双袜子、一些原稿纸,是御木决定让不要把这些东西还给本家的。 “肮脏的东西,我也不想她还回来。”鹤子说- 原家在东京有房产,战争时被烧了,只留下地皮;在乡下,有山林,家境很殷实-原每个月给鹤子送去足够有余的生活费。 另外,-原遗作的稿酬都归鹤子领取-原晚年以他和广子恋爱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作为他的代表作,在他死后,有三四家书店出书,现在又再版了。普及版上的“解说”也是御木加上去的。那时御木很想写写关于小说原型广子的事,但顾及到遗孀鹤子的面子也就省略了。 广子的事,-原自己详细地写在小说里了。去世以前三四年要去见-原,人人都在广子家里进进出出,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御木生怕遗孀受伤害,还是没有触及小说原型的问题。其他人就是写,也有碍于御木——他是-原的好友,又和广子很熟——写起来反而缩手缩脚的。御木只要想到写广子,说广子的时候,眼前肯定会浮出鹤子的影子来。 那本小说肯定没错是-原写的,可没有广子这个女人,这小说是写不成的。著作权归了鹤子,原型广子什么也没留下。广子在-原死后,通过以自己为原型的小说版税,让鹤子和三枝子得了不少实惠。恐怕广子、鹤子谁都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上去吧。“没有必要去注意,”御木想,“原型是无偿的奉献嘛。” 广子是那本小说的原型,这几乎人人知道。广子以前的事,也被毫不隐晦地写进了小说,也许-原死后,因这部小说她会有生活不便的时候吧。 小说里写道:-原第一次看到广子时,她还在大宾馆账台上工作呢,这以前,广子有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丈夫离了婚,把孩子丢在丈夫家里。书上写着,她因忍受不了丈夫病态的妒忌,和丈夫分手的。这恐怕是事实吧。广子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现在还记着-原,逢忌日还前来吊唁,可见还是独身一人吧。 即使这样,广子为什么要来这个家呢?这房子里,有-原的供桌,今天茶室里挂着-原的照片,尽管鹤子、三枝子肯定都在,可死去的-原还在不在呢?御木为广子想着,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死者不会在坟墓,也不会在供桌里吧。他只能在想念他的人们心里呀。就是不来鹤子的家,只要-原还在广子的心里,广子不就够了吗?御木想:广子打算来见见-原,恐怕知道来了后会尴尬的;她还是要来鹤子家,不过是徒有感伤而已吧。广子难道在自己的地方纪念纪念-原不好吗?来到这个家里,鹤子想起的-原和广子想起的-原说一样吧,一样;说不一样吧,不一样,真是奇怪啊。也就是-原不在了,而不仅仅只是鹤子和广子,三枝子和广仁都在的缘故。 对三枝子和广仁来说,没有-原他们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而对鹤子和广子来说,遇见了-原就改变了她们的一生-原一死,她们的生活又改变了,这样的四个人,今天要聚会在这间茶室里。御木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追慕的习惯不是感伤,或许是健康的吧- 原照片前,鹤子坐在牢固不动的妻子位子上,御木觉得她有一种威严感。 “忌日她经常来吗?”御木又问起广子的事来。 “啊,也并不常来。”鹤子含糊地回答。 “今天是怎么了?” “那种艳丽的女人……” 广子的脸并不艳丽,倒是鹤子比广子艳丽。和-原分居的三四年里,鹤子看起来眼里充满了感情。现在发胖了,脸形也变得凶悍起来。 “弥生她好吗?”三枝子说。她不喜欢继续广子的故事,“好久没见了呀。” 弥生和三枝子,还有好太郎,从很久以前就一直保持着一般的关系。有人甚至觉得御木的儿子和三枝子会结婚呢。 可是,和三枝子一结婚,恐怕就得和母亲鹤子住在一起,这一点好太郎很不愿意。他对父亲清楚地说了。御木对儿子冷静的思考,稍稍有些吃惊。 “把弥生带来就好了。”御木对三枝子说。 “她结婚的事呢?”鹤子问道。 “还没走下来。” “有父亲在净有好事哟。我们家就困难。” 大门口听到脚步声。还没开门,就听得出像是广子的声音,在对孩子嘱咐着什么。 御木算起来,-原死后四年,这孩子该8岁了吧。广子在进入-原遗孀家的大门以前,会关照8岁的广仁些什么事情呢? “像是来了。”鹤子像是竭力控制住激动似的说。 “对不起,开开门。”随着大门口传来的声音,鹤子曲起膝盖,一只手轻轻撑在地板席子上,示意女儿去开门。 “是。”三枝子起身去了。鹤子没站起来。 广子一出现,微暗的茶室里像是变得明亮温和起来。连女人的气息也进来了。御木忽地感觉到有什么不道德,到底是什么不道德,他搞不清楚。 广子牵着广仁的手。似乎没必要还牵着8岁孩子的手吧。说她娇惯孩子似乎有些过分,也许这是广子支撑自己的一种防卫姿势吧。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并没见到广子有什么尴尬的情态。她比鹤子更自然更郑重地打了招呼。大概广子已经失去了作为-原女人的利益和负担的缘故吧。到现在,鹤子仍然是作为-原的妻子面对社会,可广子,并没有作为-原的情人面对社会呀。 广子和-原死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改变,还是个面目姣好的美人。 “御木先生,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万幸呀。”广子给御木一个爽朗的笑脸。以前她叫他“御木兄”,现在改口叫“御木先生”。和-原死别,在广子身上感到过岁月的流逝,可她还是一点不见老。她那貌似幸福的小市民气质使她的眼神、脸色,比以前和作家在一起的时候更显漂亮。 广子来到壁龛前,对着-原的照片行了个礼,两手触地,低下头。广仁靠着母亲坐下了,只顾盯着照片看着。 “阿广,来鞠个躬。”广子说。从那声音可以听得出广子是很疼爱广仁的。 御木想起:她和-原一起生活的时候,很多人都叫广子“阿广”的。今天又听到广子叫孩子“阿广”。 广仁的衣服上钉着像校徽般的纽扣,今年该上小学了吧。广仁和父亲很像,稍微胖得有些不自然。白白的皮肤大概像他妈妈。还是个孩子,就喜欢把下唇努出来紧闭着嘴唇,那习惯和-原一模一样,让人看了好笑。 广子拿来一束白玫瑰,让鹤子接过去横放在膝旁。 三枝子也没给广子沏茶,紧张的气氛一点也散不去。御木也无意去驱散。 广子凑得十分近地靠御木坐下:“那以后一直想看先生来着。” “那以后,您怎么样啦?” “我呀,回以前丈夫的家去了。”广子平静地说。 “是吗?”御木吃惊不小,看上去鹤子更吃惊。 “大概丈夫的生意好起来了吧,和以前也变了不少。跟我说,把孩子带来也可以,快回来吧。” “是嘛。” 鹤子在那边,御木什么话也不好说。 “能回家的人,不错嘛。”鹤子的话里含着讥讽,广子并不在乎。 广子像是来和-原告别的吧。这是最后一趟,今后再也不会来了吧。 三枝子忽地站起来,从母亲膝旁捡起白玫瑰走出去了。御木正在想该不会去扔了吧,却见三枝子把花插在花瓶里拿进来了。她把它放在-原的照片前。这期间,谁也没说话。 看着花瓶里插的花,广子说: “先生要是活着,就是和先生分手,我也不会回去的。” 谁也没有接口。御木感到不自在,这也许是她的真话吧。 广子忍受不了丈夫病态的嫉妒,甚至不惜丢下两个孩子离了婚,真亏她还有脸回到老枝上去。更亏得她那前夫还会来叫她回去。和广子离了婚前前后后也近十年了,他竟没有再婚?这期间,广子和-原同居,还生了孩子,算起来这孩子都8岁了。 御木忽然想,广子该不会是想请鹤子收留孩子才把他带来的吧,今天要是自己插嘴会怎么样呢?御木有些茫然了,但广子似乎没这个意思。 说广子在鹤子面前毫无拘束,还不如说她想做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无视妻子鹤子与-原同居的那段日子里,对于鹤子,她有过强烈的优越感吧。 “您丈夫他还?……”鹤子用干涩的声音问。 “是啊,还是以前那买卖。” [book_title]第06章 原忌日后的四五天御木收到了广子寄来的小包裹。 里面装着-原的三本日记和御木写给-原的信。都是广子和-原同居时的东西。 芳子把包裹拿到书房里来的,还是和往常一样仔细地拆开包装纸。 “怎么,是-原的日记本哪。原来-原写日记的。”御木说着。芳子是去年才嫁过来的,没见过-原,不熟悉。 御木的信放在一个口袋里。袋子上写着“御木先生的信”。像是广子的字。 和刚才拿出-原日记时不一样,这回他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没趣,是我的信啊。”到底什么“没趣”,他心里并不明确,没什么深刻的意思,是一种不知所措、害羞般的心情。 御木信的上面附着广子的信。 大意是说-原忌日那天相遇,想起来将-原的日记和御木的信寄去。日记都是和广子一起生活的日子里记的,打算不送还给鹤子了。还有很多人写给-原的信,现在让广子一一还给本人也太出格了,没办法也许还是全烧了的好。信上写着:烧掉的当中,有好些是著名文学家的信,广子也实在无计可施。 “为了-原先生,也为了先生的家属,先生和我共同生活的印迹,我想还是尽可能保留下来为好。” 广子真这么想的话,她应该先烧掉-原的日记,为什么就没烧掉呢? 御木想:自己的信也和别人的一起烧掉就好了。 广子的信上写着:要把-原的日记寄给御木,所以只有御木的信没有烧掉一总奉还。 “先生仙逝之后,我翻来覆去地读先生的这本日记,回忆着和先生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先生日记里所写的我都记得,有些句子甚至能背出来,永远忘不了。只是我的近况有变,日记不能再存放在我家里。那天,在先生的忌日有幸见到御木先生,我心想把日记本交给御木先生不就可以了吗?我不愿烧去,御木先生要烧要撕,悉听尊便。” 原来是让御木来处置呀。 说是烧了丢了都可以,但把它给寄来,至少说明广子希望御木能读一下的。御木虽然觉得好歹得看一下,可有时也想不看就烧掉也没什么。从没尝试写日记的御木现在更是觉得,死后要是也这样莫名其妙地把日记交给别人,真还不如不写的好。 作为作家,御木发表的东西,或是一开始就知道写给很多人看的东西以外,一行也不打算写,实际也没有写过。写出来不给别人看的东西,让人感到郁闷。另外他认为:应该把写出来的所有东西,贯穿在向人公开的生活方式里。御木为了写作,也不是不用笔记本,而是用完了就全部撕毁扔了。 所以对御木来说,有人给他送还过去给死去友人的信,他仿佛觉得像是有人在背后摸自己的脚似的。对朋友的日记有一种怀旧感,可对自己的旧信,却没有一点这种感情。他怀着兴趣和好奇心想看看朋友在日记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可又担心自己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呢?这只能让人感到不安。于是他还是打算先读一下自己的信,拿过来数了一数,有十七封。按年月的先后次序折叠着。广子在送还之前也许一边整理,一边读过了吧。他正想着,茫然地望着那些信的时候,弥生进来了。 “爸爸,波川来了。” “是吗?公子小姐也一起来了吗?” “是呀,一起来了。” “让妈妈出去应酬一下。” “妈妈已经去见他们了。” 果然,传来了顺子的话音。 波川和公子小姐从九州回来后不久,就来登门道谢证婚人了。那以后又有一段日子没见面。 御木将自己的信装进袋子里,放在-原的日记上。 “广子把-原的日记给送来了哟。”他对弥生说,“和那日记一起,还将我给-原的信也送还了回来。” “为什么呀?” “广子又回到原来那人家里去了。” “哟,真叫人难为情。”弥生说。 弥生作为御木的女儿,早就知道-原和广子的事了-原和鹤子分居前,御木老带弥生上他家去玩,和鹤子、三枝子都很相熟。不用说,弥生对鹤子和三枝子抱着同情,而对-原和广子抱着反感。特别明显地厌恶广子-原写的小说,也因为对原型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让她断定成肮脏的东西。连广子以前在宾馆的账台上工作常受到外国人调戏,她前夫让病态的嫉妒折磨什么的,都认作是广子的不好。 御木还没有把-原祭日那天,自己看到鹤子和广子会面的情景告诉弥生。他不想让刚刚被启一解除婚约的弥生,听-原的妻子和情人的故事。婚约解除后的失意,弥生那男女关系上的神经变得十分脆弱。那人已经不在了,忌日那天广子还要上-原家去,单凭这一点,就让弥生觉得她厚颜无耻似的。 “那就是说,广子也安定下来了,哟,挺不错的嘛。”她不像顺子那样,先世俗地提出些简单的意见来。 “原来的丈夫像是对广子说,‘回来吧’。回到老家到底是好是坏,由她两人背负它去吧。”御木嘴里支支吾吾地搪塞。 “真不像话。”弥生又说,“她孩子怎么办?” “带着一起家去了。我老想-原太太该把那孩子留下来就好了。” “那可说不准,孩子够可怜的了。” “就是广子,也不能老靠对-原的回忆过活呀。” 弥生要走出去了,御木也站了起来。 顺子正在客厅里陪伴波川夫妇。波川穿着大学生制服,公子也打扮得像个学生模样。 “说是放学回家,路过这里,进来坐坐……” “那太好了。” 两人还是学生就结婚了,让御木看起来很新鲜。与其说感到两人是夫妇,还不如说他们两个更像朋友关系。 “怎么样啦?”御木不由得问了一句。 他作为证婚人,听起来像是打听那以后两人的生活,公子望着波川的脸微笑着。 “和以前一样,还在继续研究波川吗?” “研究已经停止了。” “难道已经没有研究的必要了吗?” “不对。波川完全是两样的,让人觉得结婚前的研究是不是都搞错了。” “大致上呀,‘研究’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回事哟。” “公子她自己随便想的事,把这个当研究,实际是在研究她自己。”波川插嘴说。 “没那回事。结婚前,‘研究’暂告一段落,往后就没劲了,不就是恰如其分地先给你作一下研究罢了。”公子没有服输,但公子结婚后,发现了波川是个别样的男人了吧,御木变得快活起来。 “说波川君两样,怎么个两样法?”御木开玩笑地问。 “不是那么回事吧。从别府的船里听来的重大研究像是都说中了嘛。”顺子说。 “请公子小姐发表那以后不是研究的研究吧。”御木说笑着。 “父亲,来一下……”芳子将隔扇门,拉开一条缝叫了一声。御木赶忙站了起来。 “启一来了,说是想拜会父亲大人。” “是嘛。让他去书房里等着。” 御木和妻子做证婚人旅行不在家时,启一解除了与弥生的婚约,其后,御木还没有见过启一呢。 关于两人的婚约,御木以前即使没有听弥生说过,也不知道该怎样和启一谈,他感到今天启一就是为了这事才来的。 正要往书房里去,顺子追上了御木问: “弥生呢?” “我也……” “在房里的什么地方吧。她知道启一来了吧。” “知道的吧。这么小的房子里……” “要和启一会面还是你去的好吧。他去书房了吧……”顺子像是要去找弥生似的。 书房里启一一个人坐着。 “您有客的时候来打搅您,真对不住。”启一直愣愣地盯着御木。御木吃惊地发现,启一那双眼睛,不多会儿没见,变得有些病态了。 “说是客人,就是我做证婚人的那对年轻夫妇,过来坐坐。两人都是学生,愉快开朗的一对。”御木像是要让启一放松紧张感似的笑了笑。 可他忽地想起来,正是在证婚人的旅行中,启一取消了与弥生的婚约。 “说你今天有事找我……” “对呀。” “是弥生的事吧?”御木直截了当地切入进去。 “是啊,是的。其实我事先没得到先生您的允许,早就和弥生小姐约定好了。大概是在半年前。这回又是我很自私,恳求您原谅我,很想来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说你很自私……” “对。”启一右手捏着左腕处,“先生,有鬼这种东西吧。还有幽灵……” “鬼?什么鬼?” 御木想,他是在说心里的鬼吧,或者是说启一对弥生的举动像鬼一样。这时,启一解开左手衬衫袖口上的纽扣,把袖子卷了起来。 近左腕处,有一条新鲜的伤痕。御木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这伤?……” “上回,先生不在家,上弥生这儿来时还吊着绷带呢。” 那很明显是被割伤的。看起来是叫人给割的。 “先生您知道我父亲母亲都是自杀的吧。”听启一这么一说,御木点点头。 他眼前清晰地浮现起,从服安眠药死去的年轻母亲身边,抱起婴儿启一时的情景。 “先生也知道,和弥生的约定我已经灰心了。” 启一想做出自暴自弃的样子,可那口气却是盛气凌人的。以前的启一,可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吞吞吐吐难以捉摸地自言自语。真的,启一的眼神也不对劲儿。 “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你父亲自杀和你同弥生的约定有什么瓜葛呢?你父亲自杀,我和弥生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哟。我可没听说过父子两代连着自杀的事。你父亲自杀的时候,还没你现在这么大呢。”御木边说,边想:启一该不是因为自杀才割开手腕的吧。 “这伤是怎么回事?” “与喝醉酒的人打架,让人划了一刀,在新宿电影院的背后,我都倒下了。先生,就这点小伤,一个男人会晕过去,您碰到过吗?真的,我觉得我不是普通的人。” “晕过去的事像是有的吧。” “不,我精神的什么地方,有缺损,有陷落,有暗洞。那里就有鬼魅和幽灵在。” “为什么要打架?” “一个女人老是恬不知耻地缠着我。是脱衣舞女,让我毛骨悚然地讨厌。那时,我恼恨得不行,狠狠揍了那女人。其他两个女人也凑过来。一个蛮相的男人叫了声‘你过来’,于是到了电影院的背后,打起架来,这儿让那家伙给划了一道口子……”启一又捂住了手腕。 “晕过去了?” 御木没做声,望着启一。 “伤一见好,就赶快来弥生处回绝约定。对健康纯洁的弥生,我痛切地感到自己实在配不上。” 启一的样子比他说的话更让人觉得怪。他脖子上用绷带吊着手膀子,到弥生这儿来的时候,也许更像疯狂吧。让人割了一刀,那冲击直到现在还让他兴奋不已。当时就只是兴奋吧。不就是这个冲击,使启一体内潜藏着的病都出来了吗? “你打女孩子,不是太过分了吗?”御木问了一句。 “无论如何忍不住火气。我回绝她没有玩的心思,可那女人大概看到了跟着我的幽灵吧,怎么也不走开。那是个眼神迷糊的女人,一定生了病吧。” 启一现在还像脑子里浮着那女人似的,他拼命摇着头想要拂去讨厌的记忆似的。 “先生,您家门口也有个可疑的女孩子在游来荡去的。” “几时?” “我来回绝弥生的那会儿。那女孩子的古怪举动也引我发火,差一点没接她。我关照她,你可别玷污先生的家门口哇。” “什么玷污家门口,说得过分了吧。是不是个十六七岁瘦瘦的姑娘?脸色苍白……” “是呀,先生认识这丫头吗?我问她干什么要在门口游来荡去,她说什么父亲死了……能不能让她在这家做做佣人什么的,直盯着我看呢。” 一定是石村的女儿。石村也死了吗?御木心里忽地打了个咯噔。虽说没有同情的道理,但他还是想:上次姑娘被派来要钱的时候曾说过,母亲不在家里。那么姑娘现在不就什么依靠的人也没有,孤身一人了吗?她带着死去石村的信来了吧。 可与此相比,看来还是这个把石村的闺女说成“玷污家门口”的启一,更成大问题。 “你到‘汤河原’去休养一段时间怎么样。弥生的事往后再说不好吗?” “今天我只是来给先生赔礼道歉的。弥生的事嘛……”启一的话僵住了,眯细那双迷惑的眼睛问: “先生,鬼那东西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吧。” “你还在上班吗?” “太危险了,我歇着呢。” 有什么危险呢?御木实在解不透。 “和弥生碰面吗?”看到启一起身要走,御木问了一句。 “您说什么哟,先生。” [book_title]第07章 自从弥生莫名其妙地失恋后,御木家里意想不到接连收留了两个姑娘:-原的女儿三枝子和石村的女儿千代子。 石村死后,他女儿在御木家门口游来荡去,那天听启一说“玷污家门口”时,御木对千代子的到来,不能说没有一点预感,可三枝子的到来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说是-原的遗孀要改嫁,三枝子的到来正是这事件的余波- 原忌日那天,鹤子固守在茶室里,将-原的大照片挂在壁龛里,打那以后才两个月,便想到要改嫁了。 鹤子要改嫁也许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可一想起忌日那天鹤子坐在照片前的样子,恐怕御木还是会惊奇的。 不用说,鹤子再婚没有来找御木商量,也没来说一声。那是她女儿三枝子来御木家说的。三枝子作为一家的客人,被请到了客厅。御木夫妇、好太郎、弥生,连媳妇芳子也在场。 一家人凑齐了,三枝子稍有些腼腆,紧挨弥生坐着,暂时没出声。她一下子不知该对谁说的好。 “干妈。”三枝子叫了声顺子。顺子转过脸来,看到三枝子难为情似的有些僵住的脸。别的人也像是在等着三枝子说出什么话来。 “这回,母亲看样子要结婚了。” “是吗?” “好久以前,叔叔就来给她说过这个事,我妈妈一直没答应。我也在……可这回像是动心了。” “三枝子你可怎么办呢?”弥生先问。两人促膝相坐,弥生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三枝子的手。 “说什么让叔叔收留我,可我真不愿意。” 弥生点点头。 “我打算借间小屋子,自己去挣钱。母亲会给些零用钱什么的,还说爸爸的版税也分一半给我,可我也不需要什么钱。”三枝像是征求同意似的看着御木。 御木正想说话,弥生插了进来,“三枝子你到我家来吧。”弥生说,“行吧,妈妈。” “是啊,那感情好。”顺子也点点头。 “我母亲说,我结婚会顺利的,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嘛。听了那话,我觉得真难受。以前把女儿出嫁叫做‘收拾’吧。我还没给收拾掉,让妈妈她为难了。”三枝子对弥生说的时候,忽地一个念头闪过御木的脑海:鹤子要是早一两年改嫁的话,三枝子和好太郎结了婚,就能来这个家了吧。好太郎要是把婚事再拖上一两年也是一样的。 好太郎和三枝子互相都有好感,但好太郎较冷静地避开了陷入恋爱的圈子。就是说,避开了三枝子的母亲。好太郎讨厌与鹤子一起生活,把鹤子当成包褓背下去,又讨厌成为父亲朋友小说家-原的女婿。 御木并不认为芳子是个坏媳妇,可假如三枝子做自己的媳妇,留在这个家里,那情况会好得多。三枝子是朋友的独生女,从小就喜欢她,他记起自己常把她抱在膝盖上逗她玩耍。和好太郎也可说是青梅竹马。好太郎和芳子不过是平凡的媒妁婚姻。 弥生单纯地对三枝子说让她来家里住,可御木心里不可能简单地赞成。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好太郎和三枝子之间,要是想再次挽回失去的命运,该如何是好。 好太郎和芳子坐在那里,御木现在无法确定好太郎在留下三枝子的问题上是否做好了思想准备。即使确定了,也无法得到保证。 “那么,三枝子小姐,你自己怎样考虑妈妈的事呢?”顺子问。 “干妈,您怎样看待的呢?”三枝子反问了一句。 “让我说吗?我觉得三枝子小姐该高高兴兴的才是……当然也得看对象。” “真不像话。”弥生说,“我们家,爸爸不在了,妈妈也改嫁吗?” “那得看对象了。爸爸的情形一定会续娶的。到那时,弥生你可不要——嗦嗦地说个不停,不断朝前看的好嘛。” “妈妈可说了让人不愿听的话。” 御木想起:弥生听到-原情人广子回到前夫那里去的时候,也说过“真不像话”。尽管弥生已经和启一毁了婚约,但是,她和顺子简短交换的开玩笑中,现在的三枝子似乎也能听出,平安家庭里幸福的闺女那种撒娇的感觉。 “你妈妈的对象呢?”御木把话题拉了回来。 “是个已经61岁的老公公哟。过了一个‘甲子轮回’了嘛。从没想象过妈妈要和60岁的老公公结婚,心里好别扭哇。妈妈也40出了头,和60岁的人结婚会有什么幸福吗?” “这个嘛……”顺子嘴嘟囔着,看着御木的脸。 “说是做六十大寿那天,给他举办结婚仪式。”三枝子说。 御木终于笑出声来。 “还说让我也去出席,真的,不出席不行吗?这也是我想来打听的……” “不想去,不去不就行了嘛。”弥生说。 “我觉得弥生还是去出席的好。”顺子告诫说,“三枝子已经承认了母亲的事吧。那样的话,出席祝贺仪式,以后的事就干干脆脆了。” “是这么回事哇,真难受。三枝子跟着去那‘甲子轮回’老公公的地方另当别论,可她要来我家的嘛。” “不能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割断母子关系吧。就是对方也得有个交代。” “假如不是‘甲子老公公’的话,那还可以。” “‘甲子老公公’不假,可那人看上去像是个好人。是什么纺织品公司的头儿,在京都哟。”三枝子对弥生说。 “京都?你母亲也去京都吗?”弥生对此像是十分意外。 “在东京像是有分店,经常来往……” “你母亲来不了吧。只能偶尔……东京和京都分得那么远,三枝子更应该住在咱家了。” “现在的房子怎么办呢?”御木问了一句。 “已经找好了买主。妈妈说,卖房子的钱里边,把我的结婚费用扣出来,交给我叔叔收管。我讨厌叔叔,要是非得存,我想请干爹代我保管,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 请求收管结婚费用,怎么让御木感到像是收管了三枝子的结婚大事似的。三枝子若来这儿的话,她会以这个家为根据地寻找对象,然后从这个家嫁出去。出入小说家家里的人很多,可就是奇怪很难给姑娘正儿八经地找个对象。另外,御木过着平凡而刻板的生活,即使这样,还是让人觉得某些部分的气氛就是和世间一般家庭不协调。 “爸爸,你去见见三枝子的母亲,跟她说说让三枝子到咱家来的事吧。到时我也跟你一块去吧。”弥生怂恿着父亲。 “嗯。” “哥哥,你也赞成吧。”弥生对好太郎说,恐怕也打算包括芳子。 “三枝子小姐,就这样定了吧。我们家五口人,倒挺和睦的。就是弥生和三枝子吵架,稍许破坏掉一点和平气氛也挺有趣的啦。”好太郎也回答道,明朗地笑起来。像是感觉不出危险的气氛。 “可你妈妈还真下得了改嫁的决心。说不定,该不是你妈妈怕成为三枝子小姐的包袱吧……”顺子若有所思地说,“三枝子小姐,女人呐,不管到了几岁,都是结婚的好哇。何况还把三枝子小姐拉扯到这么大呢。是吧。” “嗯。”三枝子点了点头,“妈妈前一次结婚也不大幸福。但是,干妈,同60多岁的人结婚能幸福吗?我可是怎么也想不通。” “会得到幸福的。”顺子回答道。 可是,三枝子还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紧锁双眉不做声了。 细长脸的三枝子,单眼皮的丹凤眼,脸颊到下颚的线条很流畅,脸上有种难以言表的抒情性。弥生也很漂亮,可与三枝子一比,弥生要逊色得多。她很少有三枝子那种一眼就吸引住男人的地方。声音也是三枝子的好。如果真住在一家,三枝子可能会比弥生先找到对象,御木看着两个姑娘想着。 三枝子像她母亲-原忌日那天见到的鹤子那张歇斯底里的面孔浮现在御木脑子里,他能想通鹤子长久以来的忍受之苦。那张脸和“甲子轮回的老公公”再婚也许会变得柔和起来吧。鹤子还是十分美丽。忌日那天,广子来说她要回到原来丈夫那儿去,难道就是这事促使鹤子下了改嫁的决心吗?要不,恐怕多少也让鹤子感到震动吧。总之,-原的妻子和情人都与别的男人一起生活了。 “你母亲结婚前,三枝子你就来我家住吧。”弥生说。她还征求顺子的同意,“还是这样做的好吧。” “怎么说呢,这样她母亲不是太寂寞了吗?” “要说寂寞,还不是三枝子寂寞嘛。” “不能光这么说。” “爸爸您怎么想的?她妈妈结婚前,三枝子在咱家住着吧。” 御木突然之间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这个嘛……” “肯定这样做好嘛。” “这可是三枝子小姐与鹤子太太决定的事。轮不到弥生来说三道四。三枝子小姐若是出席结婚仪式,和母亲一起离开家;等仪式完了以后,三枝子小姐再来我们家,这样做不是比较和顺吗?”御木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样做,也许是和顺的,可是三枝子她不想去出席那结婚仪式。” “这可得照爸爸说的去做呀。”顺子又责备弥生。 改嫁的母亲和投奔亡父朋友家的女儿,一大早一起走出家门,在结婚仪式的宴会上告别,御木在脑子里,稍稍描绘出了这一天。和纺织公司的老板,60大庆兼作婚礼等等,想起来该是得意洋洋的吧,该给那一天致词的来宾多一些诙谐的好诱饵吧。 “到结婚仪式前还有好些天呢,我想今天在这里住一天好吗?”三枝子前半句像是说给御木和顺子听,后半句像是对着弥生说的。 “哇,太好了。就这样一直别回去才好呢。”弥生抓起三枝子的手,“来吧,就这么办。” 也许弥生想,三枝子今晚住下的话,御木一家没必要全挤到客厅来,让三枝子受这样的拘束了,她把三枝子带回自己房里去了。 两个姑娘走后,客厅里的人暂时都没做声。 来告诉母亲再婚的事,又要在这里住一晚,御木能理解三枝子的悲伤情绪。 “真是意外呀,一点没想到鹤子太太要改嫁。忌日那天,看她那神气,像是一辈子靠回忆-原生活下去似的。”御木嘴里说着平凡的话,可内心里却想着并非凡人的举动。 “-原的太太,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吧。”顺子用回顾的口气说,“好久没问候了,她结婚之前该去祝贺她一下吧?” “是啊。” “早知道-原死了几年之后要改嫁的话,还不如趁-原还活着的时候改嫁的好吧。” “她不是无法预料-原的死吗?” “可那会儿-原不是已经上广子那儿去了嘛。” “可他不一定不回来,即使去了别的女人那里,鹤子也不一定觉得自己失去了-原呀。” “你这样说的话,人自己的事可尽是‘不一定’的了。什么都能成为奇迹了吧。” “不错。你看,-原的女儿来我家,你没想到吧,说是个‘奇迹’也差不离。” “至少那是弥生的同情或是意志的作用吧。三枝子可是真可怜。” “那样漂亮……”芳子在一旁茫然地说。听不懂她指的是什么,谁也没搭碴儿。 三枝子一直呆到第二天的傍晚,像是还不想回去。 送三枝子出门的弥生,发现了门前的千代子。 弥生让三枝子在街上等一下,自己来御木书房里报告。 “爸爸,上次那丫头又来了。” 御木一听便知道是石村的女儿。他以前听启一说过,她在门前游来荡去的事。 “那人是怎么回事?”弥生眼睛有些阴沉。御木没有回答,说了句: “让她在厢房里去等着。” “见她吗?我一打开门时,可是吓了一大跳的呀,一副落魄相,还在流泪呢。” [book_title]第08章 三枝子之前,倒是千代子先被收留了下来。千代子是石村的女儿,御木错过了告诉顺子的机会。收留顺子认为夺去她贞洁男人的女儿,对御木来说,确实是一种奇怪的缘分。对妻子顺子来说,当然也是奇怪的缘分。 可是同情千代子,答应留下她来做女佣的,还是顺子决定的。 大概是厢房里千代子的哭声传出去了吧。顺子拉开门一看: “怎么回事啊?” 千代子没有抬起头。 “这孩子,说让她留下来做女佣人……”御木跳过经过,直接说结果。他想,让千代子说出什么要坏事的。 “从哪里来的呀?” “是个孤儿哟。” “是吗?” 顺子进了屋,在千代子的斜刺里坐下。 说她是个孤儿,对顺子问“从哪里来的”实在是答非所问,可这话似乎打动了顺子。 御木说是孤儿,也不是什么突发奇想。波川、大里两家办亲事的那天,千代子拿着石村的信来讨钱的时候,让御木问及家里其他人时,千代子曾说过“母亲现在不在家”的话。今天第一面见到千代子时,御木已经在想,她是不是已经成孤儿了。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千代子把头发松松地扎在背后,露出可怜兮兮的耳朵。苍白而细长的颈子根部,有一块蔷薇花瓣大小的红胎记。简直像接吻后留下的印记,给人奇妙的印象。 “我爸爸死了。死以前,吩咐我把这个……”千代子在御木面前放下石村的信。小包袱里的杂志夹着那封信,御木只是把信封抽出来看了一看,千代子便垂下了眼睛。 信没有封口,信封上也没写收信人的姓名。里面的信纸上,同上次一样,只写了“御木拜启”的字样。可是,上一封信石村该是交代女儿交给御木的,所以这封信与其说交给顺子,看来还是打算交给御木的吧。上封信里写着什么“危在旦夕”之类的话,这回的信里也写着“这回是一生最后的请求”之类的话。信的内容很简单,他写道,自己死了以后,能不能让女儿在您家里当个女佣人什么的,或者是否能帮忙介绍个什么活儿干干。 御木既没理由对石村表示哀悼,也不打算从眼前这个委琐的女孩子嘴里打听石村害结核病死的情况。 “你读过这封信吧。” “是的。” “信上写着给你介绍个工作,你希望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什么也不会,我想做个女佣人什么的还凑合。” “前些日子你也来过的吧。” “来过的。怎么都不能进来。” “为什么不能进来?” “落魄的亲戚找上门来,有事相求实在太麻烦人家,觉得太难为情了。” 千代子嘴里说出“亲戚”这样的话,让御木感到非常的意外,他想,这话连自己的误解也落实了。 上次受父亲差遣来要钱,不久,又按自己的想法来御木家赔礼道歉,说什么听父亲说了那“理由”实在太感难为情,简直想去死之类的话,其实御木就是对那“理由”有误解。 以前,石村真的在为亡父守夜时,对前来帮忙的亲戚的女儿顺子下过手。千代子拿好钱回去的时候,石村把那故事作为讨钱的“理由”,告诉了女儿。御木老觉得,千代子是受姑娘那份洁癖的良心谴责跑来道歉的吧,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是,这些想法仿佛多半是自己的误解。 石村似乎只挑明了和御木之妻的“亲戚”关系,也许千代子得知是亲戚,才感到一种侮辱吧。 说什么“父亲生病其实是假话”之类的话,恐怕也是姑娘羞耻的表现。那信上“危在旦夕”的话,或许话是假话,但石村很久以来肯定让结核病搞得痛苦不堪。直到那会儿石村一直将御木家的事瞒着女儿,能看出他对顺子的非礼抱着忏悔的心情。不用说,御木夫妇也没有心思把石村当成亲戚来往。 这也在御木头脑里第一次浮起似的,石村大概不会想到顺子在和御木结婚前,坦白过“失去贞洁”的事吧。也许他觉得这不过是一时之事,只要顺子保守住秘密,那御木什么也不知道就会过去的。不,被夺去贞操的是顺子,对方石村只是没有夺成功罢了。生理上也是如此,顺子和御木的新婚之夜,确实有贞洁的印记,石村只不过下了手而已。 御木觉得自己对石村和女儿千代子抱有的不友好的感情,多半像是弄错了似的。 “那么,你现在住哪里?”他问千代子。 “在护士那里凑合着。” “护士?” “父亲死之前照顾过他的护士那里。” “护士协会?” “对。” 御木让护士那份亲切感动了。 “她们没说让你当护士吗?” “只让我在厨房里帮帮忙。我像是做不了护士,我怕病人。” “啊。”御木点点头,他怀疑这姑娘是否感染上了父亲的病。 御木想说几句体贴她的话,可真要安抚这姑娘看来只有收留她不可。然而昨天已决定收留了一个姑娘,御木犹豫起来。和三枝子不同,千代子不仅是个贫穷的姑娘,而且因为石村与自己家的关系不怎么痛快。 “上次来的时候,在大门口让一个年轻男子骂了吧。”御木轻轻说出启一的事来,谁知千代子忽地抬起眼睛望着御木,忽然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刚才在说护士的时候,千代子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听到千代子的哭声,顺子来到了厢房。 顺子第一次见到千代子,也还不知道她是石村的女儿,同情也是单纯的。 “你呀,到别人家里来找事做的,这样哭可不好哇。第一次见面,脸都不抬起来净哭,我们家可是不要这样的人哟。”顺子倒是用温柔的话语说着。 “是。” 千代子点点头,忽地仰起脸。手离开了眼睛,擦眼泪的工夫都没有。 顺子无意中像是让千代子眉眼的端正、表情的认真打动了似的。 听到大门口有响声,顺子才把目光从千代子脸上移开。 “弥生吗?” “是啊。” “对不起,拿块湿手巾来。” “湿手巾?给客人的?” “是啊。”顺子说着,又转过来对着千代子,“要不你去一趟卫生间,洗洗脸去。” 千代子害怕地摇摇头。 “不,我……” 于是,她用手背擦擦脸。 “你,几岁了?”顺子问。 “16了。” “是吗?你可长得小样啊。” “不,我并不矮。” “个子嘛……” 顺子的问话,终于让御木苦笑起来,这时,弥生进来了。她诧异地看看千代子,把放湿手巾的盘子递给母亲。顺子拿起湿手巾说: “用这手巾把脸擦一擦,还热着呢。” “是。”千代子用手巾盖住脸,兴许又流出新的泪了吧。她好一会儿没让手巾离开脸。 弥生站在母亲的背后望着千代子。 千代子把手巾挪开脸时,眼圈周围红红的。颈子根部那蔷薇花瓣的胎记也是红红的,比眼眶的颜色更浓。 “这位,怎么回事?”弥生问母亲。 “说是让我家留下她做佣人……” “佣人我家可不需要。三枝子来的话,加上芳子,年轻女人有三个了吧。妈妈也在家……” “说得是啊……” “这位,来爸爸这儿,今天是第三次了吧。热心是很热心的。” “第三次了吗?”顺子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御木,“来过三次了吗?” 于是,顺子又把脸掉转回千代子,可是,顺子那黑眼珠里没有那种斟酌的冷淡感觉。 “一开始是爸爸,妈妈去大里家参加婚礼不在家的时候。那时我觉得她好可怜。”弥生说着,这回不光是不抱好意,甚至像是感到了她有戒备心。 “弥生和芳子行的话,我们觉得多放个人也可以。”顺子的话里很少有拒绝的成分。 “放着三个年轻女人在家,还要……”弥生重复地说了一遍,“妈妈你有些……” 顺子跟在弥生的后面出了厢房。留不留千代子,弥生对母亲提出抗议或疑问,尽管很明显,可当事人千代子像是毫不计较。在这种场合让人这样对待,也许她碰到过好几回了。御木觉得自己像是等着由两人商量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似的。所谓决定命运说得太大了,可不-定只有什么大事才会搅扰命运的。有时,真正一点点的小事也可能驱动命运,成为命运的转折点。只有当千代子在自己面前出现时才有了这奇怪的缘分,御木想,也难怪不知个中因缘的弥生,只能凭直觉的警惕感到不放心了。 可那顺子,也不想知道千代子的身份实在是太大意了。千代子是孤儿,来过这个家庭三次等等,都不能说明千代子的身份。御木的职业关系,家庭常常有人出出进进,顺子也变得很随便地和人交往、结缘,其结果即使后悔也大多像是麻木了。 御木不做声,千代子也不做声。以后的事让妻子去定夺,御木觉得自己离开座位也不要紧了,只有石村的女儿不能离开座位。可是又没有理由认为,千代子拿着石村的托孤遗书来了,就非得以女佣形式把千代子收留下来。顺子可能误以为御木要收留千代子。顺子正好在千代子哭的时候进来,这就成了她同情误解的根源。就这样即使收留了千代子,也让人感到有些不明不白。 三枝子也好,接着的千代子也好,实际上都轻而易举来到这个家庭中同住,或者是这个家庭被迫接受的闯入者。弥生对三枝子的同情,也许是陷入了取消同启一婚约困境的关系吧。但也可能是,弥生、顺子这些处在安全地带家庭里人们的善意吧。 “你对护士协会的人说过上我们家来的吗?”御木问。 “对。说过了。”千代子回答道。 顺子拉开了门。御木看到顺子的脸色,就断定千代子会被留下的。顺子慢慢地坐下,问: “你叫什么名字?” “井田千代子。” 没报“石村”,却报了“井田”的姓。千代子在顺子的面前不像会用假名字,她母亲没有入石村家的户籍,是旧法上的私生子,还是母亲“拖油瓶”带过来孩子放下又走了呢?御木微微地抱着些疑问,他避开了在顺子面前提出石村的名字来打听。顺子也不会将石村年轻时的脸刻在心里,所以即使千代子与石村长得十分相像,顺子也看不出来吧。 御木站起来,从千代子的身后通过,好久没洗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气味。就是少女的气味,也让人不快。 “让她留下来做着试试。老早也好几次收留过离家出走的姑娘,反正我们家常常做接头处和旅馆……” 御木没有点头,但还是默认了。 到走廊里,经过客厅时,他让弥生给叫住。 “爸爸,同意三枝子来了,那人也留下吧。” “对那孩子的印象怎么样?” “嫩叶中一片病叶罢了。就那种感觉……我可不喜欢。” 御木回到书房里,把石村的信给烧了。大里家婚礼时收到的信,也在回到宴会席之前给撕了丢掉了。 [book_title]第09章 两个姑娘来了,御木家里首先变得情绪不安定的,当然是媳妇芳子。储藏室般的女佣房间给收拾干净,安顿了千代子;三枝子进了弥生的房间,芳子觉得这个家里到处都和三个姑娘脸碰脸的。 御木听到了好太郎对顺子说的话。 “女佣房里有个高窗吧。千代子老是站在那窗户前偷看我的房间,芳子说,讨厌死了。妈妈你去对她说一声,叫她别再偷看了。” “那窗很高,不站起来可偷看不了哇。” “像是迷迷糊糊站在窗前似的。” 说的是女佣房间的里窗。那是为了通风和照明才安的,矮个儿的女人不踮起脚,眼睛够不到窗户,以前住里边的女佣人,甚至都忘了还有这扇窗户的存在。 “大概不是想偷看你们房间吧。那孩子经常迷迷糊糊的呀,我去告诉她一声得了。那孩子怎么样,芳子说了些什么?” “没听见说什么。像是挺好的嘛。鞋呀什么的,芳子教了一遍,就擦得干干净净,收拾厨房也没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最好的呀,答应得很利索。” “是啊,声音挺可爱的。来我家后,声音变得开朗起来了哟。脸色、动作不也活泛起来了吗?刚开始看到她时,还想着她胸部有没有什么病呢。看来不像非生理性的胸部病。”顺子像是对来家后的千代子抱着好感似的。 “从高窗迷迷糊糊地朝外张望,也是那非生理性胸部的病在作怪吧。”好太郎笑了。好太郎白天不在家,没有芳子那么留心注意。 “芳子没觉得难使唤的事吧。”御木问。 “没有什么难使唤的地方。”顺子回答说,“就是打发她出去像是不大愿意。” 千代子才来了一星期,御木就打听起千代子的事,那是很少见的。 千代子来的那天,他曾想叫千代子“快去洗洗头吧”,可千代子如果不听,便会变成一句瞧不起她的话,所以,御木对千代子的事不闻不问。 在家里御木睡觉最早,有一天他做梦醒来,半夜里去上厕所。那一夜的梦里,出现一个高中时代的同学,这回成了外务大臣的随行人员,正要从羽田机场出发去美国,御木去送行。回家的路上,坐上了也去送行的同班同学的小轿车,说是朋友的车,实在是顺便搭上了新闻社的便车。车在大森附近寂静的街上奔驰,座席背后有一只大口袋,装着什么东西在里面动来动去的。口袋一会儿这里鼓出一块,一会儿那里瘪进一块;口袋一鼓出来,就蹭着御木的后脑勺。 “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啊?” “蝙蝠呀。翼手目的兽哇。你没看见过吗?飞机场上到处都是那玩意儿。让螺旋桨的风一吹呀,啪嗒啪嗒地都往下掉呢。” “我可没见过……” 梦到这儿御木醒了。 朋友作为外务大臣的随行去美国实有其事,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御木本来想去送送朋友,结果还是没去,所以做了这样的梦吧。 他家房子是不方便的旧式建筑,上厕所非得从二楼跑到楼底下才行。楼梯走到一半,忽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没劲啊。”御木怦地心里一跳。这时他完全醒了。听出来那是千代子在说梦话,可爱的声音发出了极具野性的叹息,御木笑出了声。她到底是在说“真没劲啊”,还是在说“真没趣啊”,他虽没听清楚,但那肯定是起身后的千代子,自己也想不到的野性呻吟。如果只是野性,御木也许就此一笑了之。可那又像是极其虚无的东西。御木有些担心,那声音像是积累在千代子心底的毒素,第一次吐出来似的。 也许是来御木家以后没劲吧,可又好像不仅仅如此。 梦话、胡话声音就是再大,听的人还是属于偷听之类的。御木没有把听到千代子说梦话的事告诉家里人。只是从那晚上开始御木感觉到了,千代子的心里有什么“真没劲”的东西。 千代子来到这个家以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差别相当大吧。可她的根生在东京,不久就学会并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谁的眼睛也没看到她有什么野性的地方。 三枝子比千代子晚了将近二十天左右,可还是在她母亲结婚之前来到了御木家。不用说她拿来的行李与千代子的行李天差地别。连柜子都有,让搬运公司搬了来。 “房子已经卖了。母亲打算呆到婚礼那天,可我想先把行李搬出来。等我找到工作,找到房子再搬过去,决不想麻烦拖累你们大家。”三枝子说。 “没关系。”弥生打断了那话头。 “京都的人在我家出出进进……妈妈也胖了起来,真讨厌。” 御木在旁边听得出来,三枝子的母亲在结婚前,已经和京都的纺织厂老板好上了。御木的眼前,忽地浮现出-原忌日那天,端坐在茶室里的鹤子,忽地又消失了。三枝子用偏爱母亲的眼光把母亲看得过于年轻,于是觉得凭鹤子的年龄不该找个“甲子老公公”做对象。两人过早的交往又让女儿三枝子看不下去,这才想着尽早离开家。 细长脸的三枝子忽闪着那双大眼睛,那湿润的瞳仁映衬着睫毛的影子。 “干爹。”三枝子叫了声御木,“我觉得和京都人结婚,妈妈得不到幸福。和爸爸那会儿,妈妈也有不应该的地方。” “三枝子从小是爸爸的好孩子,所以会这么想。”- 原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御木觉得-原与鹤子分居,与广子同居时,他可真能受得住和三枝子离别的痛苦。 御木从那语言,更从那声音里感觉到,即使和母亲一起被撂下,三枝子还是敬慕父亲的。一旦想起这些,他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在代替老朋友对孩子表示父亲的爱。 “京都的人我虽然不认识,但上年纪人结婚是上了年纪人的事,有些地方年轻的三枝子不必担心。而且,女人呐,老是幸福、幸福挂在嘴上,说得过分了吧。” “不是那么回事。等安顿下来,再告诉你各种事情吧。我还在收拾行李呢,真够弥生她受的。” 弥生房里传来弥生的声音,指示着家具摆放的位置。 这个家里千代子的声音进来,再加上三枝子的声音,自己家里女儿的声音,御木的耳朵感到了新鲜的气氛。 三枝子的声音比千代子的要低,似乎含着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三枝子离开书房后,弥生屋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御木忍不住要去看看。顺子先过去了,靠着角上弥生的柜子坐着。六叠大小的房里,放着弥生的和服柜子、西服柜子、化妆台;三枝子几乎拿来相同的东西,热闹得连插足的地方也没有。两人像是商量好了,共同使用一张镜台,于是三枝子的镜台拿出去,放在走廊的角落里。 “三枝子的东西比出嫁的东西还要多。”弥生抬起头望着御木,“连父亲的书桌也搬来了,说是父亲的纪念品呢。” “不想卖了它吧。家庭分散了,有些东西和嫁妆不一样。母亲出嫁,镜台还有各种新制的东西,让人好奇怪哟。” “说反了。”弥生说。 “好气派的桑树三面镜台。”御木说。 “对。妈妈说现在这样的东西买不到了。不是妈妈出嫁时带过来的,而是和父亲结婚以后买的。” 御木用手赶掉了在铺席上交尾的苍蝇,只站着没坐下。 “爸爸,三枝子像是搞错千代子了。” “怎么了?”御木看着弥生。 “她问,是家里的什么人呀……千代子穿着我过去的衣服嘛。那衣服三枝子还记得呢。” “难道不就是过去的嘛。” 千代子穿得实在不体面,就让她穿了弥生的旧衣服。 “千代子来了,三枝子好吃惊哟,说什么我来了是不是太麻烦了,一脸的困惑。” 在御木面前说这种话,三枝子更难为情,脸都红了。 千代子来的时候,说自己是“落魄的亲戚”,现在看上去一点点舒服起来,不仅是她穿了弥生的旧衣服的关系吧,连三枝子都错把她看成有品位的人嘛。才只有二十天的时间,像有什么光芒照到少女的身上来了,御木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即使像那梦话说的,千代子在御木家里,或者一些别的什么继续让她认作没劲,但那照耀到千代子身上的光芒也许不会消失吧。看着她们收拾行李,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御木回到了书房。不一会儿,三枝子来了。 “收拾完了?” “不,还没呢。不用的东西都搬到走廊里去了,等几天再塞到什么地方去,今天歇一歇了。”三枝子说,她稍稍改变了一下姿势,“干爹,多亏您照顾。” “说什么话。这样的寒暄刚才听到过了。” “可是……” 三枝子的膝旁放着个纱巾的小包袱,她把它解开,把存折和图章拿了出来。 “这个拜托您了。反正我先存好了钱,以后怎么办,要和御木先生商量,我妈妈也这么说。” “很多钱吗?打开看看行吗?”御木打开新的存折,三百五十万元,是一次存入的。作为女儿的陪嫁当然是笔大数目,可-原除了卖房子的钱以外还有别的遗产,未亡人分给女儿很少。看起来,鹤子没有把钱分为两份。 “三枝子小姐,你可是小阔佬哟。把这个全存着的话,我可不太懂,让好太郎去和银行、证券公司谈谈,让这钱多生点利息好吗?可你不要用吗?” “不,我身边还有一点,没关系。不久,我也要去工作的……” 鹤子为了独生女,很久以前就另开了一个新账户吧。御木不知那该有多少。 这时,芳子来叫吃晚饭,看到了桌上的存折,像是有些吃惊似的。三枝子也感觉到了,像是不好意思朝芳子看。 “好太郎回家了吗?”御木问芳子。 “回来了。” 芳子没趣地耸耸肩走开了。看到御木起身,三枝子也站起来了。 [book_title]第10章 母亲婚礼那天,三枝子出门了,弥生在自己屋子里惴惴不安。她望着院子里松树上滴下的雨点,走进御木的书房,御木正喷着烟。 “在工作吗?” “没有。在回信。” “三枝子母亲仪式开始时,正好雨停了。真晦气。” “没有什么晦气的事吧。” “昨天起下雨了嘛。” 昨天开始下的雨像是停了,御木霍地站起来,打开了走廊上的玻璃窗。 “三枝子不想去出席婚礼的,要是我的话就不去。我妈妈劝三枝子去的。今天的仪式上也许她得和母亲分别了。” “分是分不开的。母亲和女儿,即使母亲再婚也分不开呀。” “但是,精神上是一种分离吧。三枝子和母亲分开,事实上到我们家来了不是?” “弥生啊,弥生,三枝子来我家后,你是不是有些感情用过头了?”御木说。 弥生和三枝子近年来并没有每天见面,或是不断地来回写信的那种亲密。谁知自从和三枝子住一个屋子开始,弥生就是在家里也老粘在三枝子的后面。甚至让御木觉得他因为弥生的自尊心,连自己的自尊心也像受到伤害似的,他看见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三枝子太可怜了嘛。她和母亲的关系与我不同,她们就母女两个不是。” “同情得过分反而会让她觉得在别人家里呆不下去哟。” “三枝子可没有这种事。从小就很熟悉……我们两人谈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呀。小时候可是三枝子的幸福时刻。让三枝子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枝子可是她爸爸的宝贝女儿呀。” 她所说的小时候,就是三枝子的父母亲还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吧-原抛下妻子和三枝子,去和广子住一起后,御木要见-原总往广子那儿跑,孩子时代的弥生和三枝子也就渐渐疏远了。经弥生这么一说,御木眼前也浮现起往事。幼小的弥生和三枝子,她们常常自己家,-原家地跑,那是多么亲密的小朋友哇。好太郎与弥生、三枝子相差五六岁,所以,小时候他几乎从来不加入姊妹们的玩耍,让美丽的三枝子、长长睫毛儒湿般的三枝子纠缠不过,他还会突然对三枝子动手呢。那还是三枝子上小学以前吧。一天,御木把弥生和三枝子带来书房,他没有把自己的女儿,而是把三枝子抱在自己的膝盖上坐着,这时好太郎跑过来,二话不说就骂起来,用气枪的枪筒砸三枝子。三枝子的手腕都流出了血。御木吃了一惊,真没想到好太郎会有这样的脾气。那时的伤痕也许现在还浅浅地留在三枝子的手上吧。 “三枝子的母亲,这回要和女儿分手了,听说三枝子的东西什么也没给操办,就给做了一件婚礼时穿的和服。” “呃?” 御木感到意外的不是什么也没给操办,倒是对给三枝子做和服的事。弥生听错了,说: “小看人是吧。” “不,那可是善待自己的女儿呀,想让女儿出席婚礼才做的吧。” “就只给做一件和服,不让人觉得难受吗?” 照弥生这样的想法想下去,御木实在无法回答了。 “那件和服,刚才穿去了。” “和母亲两人穿着和服,会引起喧哗吧。是件好的和服吧。” 弥生反对三枝子出席母亲的婚礼,对她母亲给做和服也表示出反感,可是三枝子化妆穿衣时,她却和顺子两人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御木觉得好生奇怪。 也许是御木年龄的关系吧,他并没有把三枝子母亲的结婚,看做是左右三枝子一生的打击。不久,等三枝子自己也结了婚,那么母亲的再婚也就不会成为什么问题了吧。决定三枝子一生的,应该是三枝子自己呀。三枝子母亲的再婚,御木倒觉得会成为鹤子的问题,可是多少有些让人吃惊的成分。 “就是三枝子,盼望母亲的幸福不也是好事情吗?一开头弥生你就不该煽动三枝子呀,该安慰她才是。” “说什么煽动,听了让人讨厌。母亲改嫁虽说不是什么坏事,可是让三枝子结婚不是更干净吗?” “不是什么干净肮脏的事。结婚也得有机会嘛。” “京都的织布匠过了六十大寿了吧。”弥生说笑里夹杂着讽刺,“比以前的-原,第二回的人要大十岁以上,真不像话。” 院子里,太阳光洒落下来,濡湿的石头闪闪发着光。 “爸爸你可是不同情三枝子的。”弥生像是很没趣地说。 “哪有那种事。可是,今天结婚的可不是三枝子啊。” “真不像话。”弥生皱起眉头,“三枝子以前有过要和哥哥结婚的时候吧。怎么会没有下文了呢?” “这可是说不清楚的事啊。所谓没有缘分吧,对好太郎来说,三枝子太漂亮了。”御木掩饰着蒙混过去。御木从好太郎那里听来的是,同三枝子结婚的话,必须和她母亲住在一起,所以不愿意,现在这话可不想告诉弥生。 “哥哥在家里也像要避开三枝子似的呢。” “是嘛。”御木感到了不安,看着弥生。 “三枝子也许故意装作不知道,可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谁知道呢,三枝子觉得别扭的话,不会到我家来吧。好太郎也从没对三枝子说过想和她结婚之类的话嘛。” “也许三枝子会想,为什么不对她说这话呢?” “真这么想,她可不会来咱家的。”御木想止住弥生这么想下去,重复说了一句。 三枝子来这个家同住,现在老让弥生惋惜地感到为什么不和哥哥结婚,御木觉得飘荡着什么危险的气氛。 “爸爸你喜欢千代子吧。” 弥生忽然转移了话题。 “怎么了?” “三枝子也说我们家不需要女佣人。爸爸的事情,三枝子也能做……” “说有事,千代子不就是通报通报客人什么的嘛。收拾书房,以前一直是弥生为我干的。” 弥生点点头,但她老觉得不服似的,走出父亲的书房了。 御木继续写信。是苏罗比约夫的《三个对话》上说的吧,什么“接受所有的来访,给所有的来信回信,寄赠来的书籍全部阅读,希望写的书评都写,义务和体会……”之类的话。御木想至少尽可能给人写回信。作家常常给许多不认识的人写回信,可也有不少发疯的人给他写信。明显觉得狂人的就不给写回信。三四天一次,把下午当做写信的时间。今天正好是写信的下午。 写了十几封信时,走廊的隔扇门外面,传来三枝子的声音: “我回来了。” “啊,回来啦。来,来,快进来。” “好吧。” “不打搅你吗?”弥生也跟着进来了。 三枝子还穿着和服,进到书房里坐下,让人眼睛一亮。袖子拖到了铺席上,红红的长罩衣撒落下来,三枝子一本正经地将和服捋平整,低着头。 “你母亲怎么了?”御木问。 “已经去了京都了。” “可是,听说往箱根和蒲郡绕着走……”弥生说,“三枝子好漂亮吧。” “很漂亮。” “说要把这和服给卖掉。” “别说废话。” “我有些瞎起哄吧。”弥生缩着头笑了。弥生对三枝子那华贵的和服,脸上露出些不屑的神色。 “结束得挺快嘛。” “鸡尾酒会式的。”三枝子回答了御木后,转向弥生,“这副打扮真讨厌哟。压得胸部连气都喘不过来。” “坐着也不行呀。膝盖要露出啦,弄皱的话可卖不出价钱呀。快去换衣服吧。” 御木看见三枝子站起来,这时,千代子铁青着脸,拉开了隔扇门。 “先生,一个叫道田的人,说是要见见先生。” 弥生霍地僵住了,三枝子、千代子一齐把脸对着她。 “让他到客厅去等着。” “爸爸。”弥生脸色刷白地转过身来,“爸爸,你去会他吗?别去会他好哇。” 御木没有回答弥生,“那人的样子很怪吗?”他问千代子。 “嗯,是的。” 千代子的回答很不清楚。 “对你说了什么?” “是。” 她让那人说了什么,看那张脸就知道。 “三枝子,咱们不走吗?”弥生拥着三枝子的肩膀出去了。也许是想躲在三枝子的背后吧。 千代子还坐在走廊上。 “算了吧,我去见他。”御木站起来,跨过千代子。 “先生。”千代子抬起头,“您可得当心……” “呃?你让那人打了?” “打是没有挨打,让他说了句,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哦,有这样的事?”御木丢了一句话,来到大门口。 启一右手像是搔痒似的揉搓着左手腕,慌慌张张地盯着御木: “先生。” “啊。” 启一像是激动得要命,嘴唇微微颤动,什么也说不出。 “伤口还在疼吗?”御木问了一句。 “不,这里,那东西真讨厌。” “那东西”就是启一所谓的“鬼”或者“幽灵”吧,御木想着,看到启一病态的亢奋。 “今天有什么事?” “啊。只是,想见见先生。一看到您,我就在想我要说什么来着。”启一哭丧着脸说。 “是吗?啊,来吧,进来……” “先生,刚才开门的人出来了,那个女人在您家吗?” “嗯,这个嘛……” “放着那姑娘,我也没什么顾虑了。” “是嘛。” “那奇怪的举动,不就是在您门前游来荡去的姑娘吗?我好容易把她赶走了,先生做了些什么。今天到大门口,一看到我,‘啊’地变了脸色。” “那是你以前赶过她的关系。她不是什么怪姑娘。” “真的吗,先生?我不想让先生家进来有病的人。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让启一这样断言,御木甚至怀疑启一变得病态了,弥生也有某种责任似的。 “好了,上来说怎么样?” “可以吗?弥生会原谅我吗?” “什么原谅,不是让你进来吗?” “是啊。” “这种事算了吧。” 他把启一带向客厅,忽然想起,为了弥生,是不该让启一进来。可是一打开明明晃晃的电灯,又觉得启一没有刚才在傍晚大门口幽暗处那么异样了。 “你的事……”御木按着自己的左腕让启一看,“刚才你说有什么?” “啊?” “什么也没有嘛。不就是你让恐怖症给吓住了吗?” “不是那么回事呀。”启一含含糊糊地回答。 “请医生看过了吗?” “您说医生,是指疯人院的医生吗?” “不一定是疯人院的医生嘛。” “不请他们看。” 御木心想,为了启一,该不该给他找个精神病大夫,但他没做声。御木觉得启一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沉默一会儿,兴许能让对方说出来。 御木给启一出学费,把他作为家庭的朋友,茶室、书房,还有弥生的房间都可以自由通行,而到这客厅倒还是第一次。可不知道启一对如此招待作何感想。 “先生。”他叫了一声,正想说什么话时,三枝子端着红茶进来了。 启一“啊”地一声站起来,把椅子也弄翻了。 “不是弥生小姐呀?” 他右手轻轻扶起椅子,启一令人害怕地一个踉跄。 “没关系,你坐着吧。” “好。” 启一抓着刚扶起的椅背问: “刚才这人也是来您家的吗?” “她是弥生的朋友呀,你不知道吗?” “不,我知道这人与那人来您家是两回事吧,先生。”启一越说越玄乎,“我把椅子弄倒,心脏扑扑地跳了半个小时。” “那么,你还是静静地歇一歇好。” “先生,这个家里,随便地增加女人怕不成吧。” “什么意思?” “我让人割了手腕,晕了过去,也是因为那好愚蠢的女人。一次失去了情绪,一切都会失去了。” “你什么也没有失去呀。我想你不过稍微有些毛病而已。” 这时有人来敲门。 “喂,我说……”是顺子的声音在叫。御木站起来打开门。他刚走出门,顺子赶快示意他拉上背后的门。 “怎么了?” “千代子很担心。你这里,不要紧吗?” “不要紧。你看什么也没有嘛。” “千代子害怕极了,连茶也不敢端来,弥生也不去,只好叫三枝子端去了。让她稍微看看情况。三枝子也说,样子有些怪呀。” “怪是有些怪,可没什么危险。” “哇!”客厅里传来一声叫喊。顺子害怕地抱住御木。 [book_title]第11章 客厅里的叫声是启一发出的,他用小刀刺伤了自己的左腕。 御木打开门时,启一已经倒在地板上。御木看见了血,看来血管没有被割断。御木叫着启一的名字,摇着他,“昏过去了。”御木抬起头望着顺子。 “就这点小伤男人会晕过去吗?” “是啊,说是以前这儿也让人割过,也昏过去了。有绷带吗?” “绷带?家里有吗?”顺子总算定下心来了。 “没有的话,漂白布、白毛巾什么的都可以去拿来。再去给医生打个电话。” “把医生叫到家里来吗?报纸上会宣扬出去的,我不干。所以我才问你要不要紧嘛。” “你能不能快一点。” “你可别叫唤哟。别让弥生听见。”顺子叮嘱了一句走出了门。关上门,还特地看看门有没有关好,把门把手摇了几下。 顺了没有被吓着,御木也安定下来了。 还好不是割破血管般的出血。伤口也没什么大不了。御木自己的狼狈让顺子忽地冷静下来了。他往下望望启一,除了那张不快的丑陋的脸,什么也没有。眼睛和嘴,说他安详吧,说他无力吧,反正都紧紧地闭着,整个脸上飘荡着不吉利的阴影。是脸发青的关系吧,额上的肮脏挂到了眼睛上。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反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看上去不是痉挛,也不是呼吸的连动,可两颊上的肉却一抽一抽地动着。眼睛闭紧,发狂的似乎只有流出的血。御木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启一睁开眼睛后该不会发疯吧。 血像是止不住似的,不断从西服的袖子里渗出来,流到地板上。御木想看看伤口,从西服的破孔中插进手,手指沾上了血,他吓了一跳赶快把手挪开。西服的袖口里像是积满了血。 大门口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 “快,我叫好了车子。”顺子进来说,还拿来了绷带和红药水。 “车?医生来了吗?” “没有。用车把他送到外科医院去吧,家里可不行。” “好吧。”说着,御木的手又让顺子吓了一跳。 “啊呀,你的手……沾上血了呀。用这个擦一下。”顺子递过绷带来。御木从启一西服破口处,往伤口周围洒上红药水。 “真讨厌呐。西服脱不下来,绷带缠不上去呀。” “往西服袖子上一圈一圈绕上去得了。快一点,快一点。” 御木照她说的做了,“把他弄醒带去吧。” “不惊醒他弄走不是更轻松些吗?把他弄醒发起疯来可吃不消。” “太重了哟。你帮我抬抬脚吧。” “我可不行啊。”顺子抽开身把手背在背后,“今天是三枝子母亲的婚礼之日,我没办法请她帮忙,又不想让弥生看见,千代子也害怕,我们家没有敢碰启一的人了。让司机来帮帮忙吧。” “算了吧。”御木想把启一抱起来。他把手臂从头颈和膝盖里侧抄进去,启一的身体弯曲着缩小了,这样会让他恢复神智的吧。御木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于是,弄得自己筋疲力尽。正像顺子说的那样,手腕上这么一点伤,年轻男人会晕过去,实在不是普通人呀。受伤之前,启一让左腕根部有“那东西”在,吓得惊慌失措,也许就是为了扎“那东西”,才用刀的吧。比起受伤来,大概恐怖才是让他失去知觉的原因。 站在房门口的顺子忽地叫了一声: “啊,快进来,快进来。”她的头朝着大门口,御木也把启一放下,走出去张望,原来是学生夫妇波川和公子俩来了。 “先生,您怎么了?”波川看到了御木沾满血的手。 “先生,您受伤了吗?”公子也问了一句。公子清亮的嗓音,让御木松了一口气。 “波川君,正好来帮我一下。有个神经错乱的人在我家客厅里割破了手腕,要把他送医院里去。” “有这事……” 波川赶快脱了鞋,摆出一副面对狂暴的架势。 “发癫狂吗?” “已经失去知觉了。” 波川把两手抄进启一的两肋下抱起,御木抬两脚,这比搬身体要轻得多,两人毫不费力地将启一抬进车里。 御木恳求波川陪着他一起去医院。 “半路上发起狂来,先生怕要为难吧。” “不,还没到狂暴的地步呀。就是狂暴,对我也不会发作的。”御木说,有波川在,他心里安定得多,“你有没有自信制止狂暴?” “没什么自信。说是说神经错乱的人有力气,可这个人嘛……”波川看着两人之间的启一。也许是启一往后仰着深深靠在椅背上的关系,他翕开着嘴唇,并排的洁白牙齿很漂亮。不用说,波川肯定不知道启一与弥生婚约的事。 他们把启一放在外科医院,立刻回到了家里。 “怎么样?”顺子一个人迎出来。大概是听到汽车声音了吧。 也许是想等进客厅再问,顺子打开了门。 “喂,干吗还不擦掉血迹?”御木不由地火气上来了。 “家里没人敢碰启一嘛。” “说什么?你打算就这样放着?” “都是你放那人进来呀。” “就这样放着嘛?让这血就这样流在地板上吗?” 顺子哑口无言,停了会儿说:“我不干。” 自己来擦,御木又说不出口。 “太太,给我块抹布什么的。”波川开口了。 波川擦着地板,御木和顺子默默地站着。顺子对启一彻底憎恶的态度让御木感到惊奇。 启一和弥生不给御木夫妇打招呼,就私定终身的事本来就让顺子耿耿于怀。启一受自己家庭的照顾,大学毕了业,随便来往于茶室,所以顺子觉得没有不做声就过去的道理。而巨,顺子得知两人的婚约,还是在那婚约破裂之后。在九州,从御木老朋友那里听到御木和启一父亲道田之间的恩恩怨怨,顺子心里已经有些疙疙瘩瘩的,谁知回家一看,弥生又碰上那倒霉的事。顺子曾说过,启一该不会是为他父亲报仇才用“先骗后扔”的方法来耍弄弥生的吧。 如果这个启一真是脑子出了毛病的话,也许当初就该断然地不让他接近自己的家庭。现在还让他到客厅里来,简直就像拿弥生开玩笑,过后还有麻烦呢。这不,启一瞅了个空档用刀刺了自己的手腕。 波川把那把还丢在地板上的小刀捡起来,问: “这个,怎么办?” “帮忙扔到垃圾筒里去吧,和那块抹布一起。真是,还把尖刀带到别人家里来。” “也不是什么尖刀。用这刀可割不了。”波川把小刀举过头顶给他们看。原来是一把不值钱的旧刀,像小学生削铅笔用的。 “可是,干吗要把这种东西带在身上呢?没什么大不了的伤口吧。” “是的。” “神智恢复后怎么样了?”顺子看着御木问。那双与平时一样黑黑的,很温柔的眼睛。 “嗯。还是很兴奋,让他在医院再躺着歇一会儿。”顺子没有详细问,就和波川去了厨房。看上去是带波川丢掉那刀和抹布的。 御木想起医院里神智恢复的启一。伤痛让他皱起眉: “先生,请原谅我吧。我,我已经刺中那东西,那东西了。已经不要紧了。”他眼眶里闪着泪花。 真的不要紧了吗?尽管他刺了自己的手腕,启一所说的“那东西”已经离开他了吧。御木一点也闹不清楚,这样能使启一的头脑恢复正常呢,还是渐渐疯狂起来呢?无论如何,今天给他付了治伤的医药费,他想不清楚该是与启一的关系就此打住呢,还是继续下去。御木边想着边朝传来年轻女人声音的房间慢慢走去。好意和亲切中途丢弃,变成“无”了,于是,就要变成仇敌吗?假如启一让御木给抛弃了,那么启一会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去自杀呢? 御木很同情为道田而自杀的那位情人,但他不同情道田。话说回来,如果他们的儿子启一也自杀的话,御木却会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他感到了不安。顺子对背叛女儿的男人,突然改变成冷酷的态度,御木对此也有反感。御木自己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顺子。御木忘了这种东西也潜藏在顺子的心里,在家庭里平稳地继续着。 还是年轻的学生波川帮着把启一送到医院里,又一点不嫌烦地擦去地板上的血,这些举动都让御木抱有好感。同时他又觉得很奇怪,波川两次来都碰到了启一。 “哟,好漂亮。”御木装作没事的样子进了和式房间,想看看弥生的情况。弥生也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弥生知道启一来了,这房子又并不怎么宽敞,不可能一点没听见刚才的骚动。 弥生、三枝子和后来进来的公子,加上芳子在一起,房间里早早地点上了灯,桌子上花瓶里插着公子刚送来的蔷薇花束。从这房子里让人拉去医院的启一,与这屋子里的气氛简直有天壤之别。斟着红茶的银色杯子,也折射出电灯的光。三枝子、公子一看到御木进来赶快坐直。 “公子小姐,波川君和我一起回来了。”御木一边说着,一边坐下,“和三枝子小姐第一次见面,不认识吧。” “啊,弥生小姐已经给我介绍过了。”公子回答说。 弥生像是没有好好化妆,这三个人并排在一起,看起来还是女学生公子最快活。自家的芳子不算,只有公子已经结婚了。 “先生,您做我的证婚人,而且还在东京、新泻、福冈做三回,三枝子听了可羡慕极了。”公子说。 三枝子抒情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到底还是三枝子的美貌最动人。 “我是委托证婚人嘛。公子小姐和波川君一起在大学里,说是念书不怎么样,倒是专门研究结婚的对象来着。”御木笑着说。 “我不是说过,那研究全弄错了嘛。” “这话可没道理。研究没错的地方,我今天可是已确认过一部分了呀。” “波川做了什么事?” “这个嘛……”御木的话含混起来了。 芳子很拘束地坐着。御木蓦地想起,刚才顺子在数不敢碰启一的人时,提到了三枝子、弥生、千代子的名字,独独把芳子给数漏了。弥生像是故意避开御木的目光,芳子倒像是很注意御木脸色似的。 波川和顺子一起进来了,两人都没说启一的事。 “太太。”传来了千代子的声音。 “洗干净了就拿进来。”顺子坐着说。 又是一番热热闹闹的谈话,千代子端进水果来。千代子那又细又长的白颈子,凑近蔷薇花更显得白净。 “波川君,多待一会儿不要紧吧。”顺子说。芳子跟在顺子后面,一起上厨房去准备晚饭去了。 波川夫妇和三枝子是初次见面,弥生必须坐着应酬,刚才她尽力表现出庄重,可一会儿就变得无精打采了。三枝子也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去厨房帮忙的事,今天还有她母亲改嫁的事,真有些心情沉重。 两天后的下午,狂风暴雨大作,外科医院打来电话。弥生去接了。 “爸爸,医院里来电话问,能不能让启一出院。” 弥生来到御木的书房,用纯粹传达的口气说。 御木关上板窗,打开灯,正在读美国的翻译小说。是一部描写人类的残暴野性,给人深刻印象的作品。 “让他去吧。不是什么需要住院的大病。只不过是兴奋过度,暂时搁在医院里罢了。” “去跟医院说可以让他出院吗?” “嗯,我来接。他们说病人安定了吗?” “我可什么也没有去打听。” “这鬼天气可怎么办?也许还是让医院留他到天放晴再让他出院的好。”御木在走廊上边走边说,“他大概连伞也没有吧。” 就是有伞,也无法挡住这么大的风雨,御木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里像是含着其他什么话。 医院里的医生说,病人自己要求今天出院。 “他情绪已经稳定了吗?”御木在电话里问。 “是啊。呃,看来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还有些忧郁,有些焦躁罢了。” “这种情况,让他在这种的天气里出来会不方便吧,就让他再多呆一天吧。”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