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青梅竹马 [book_author]樋口一叶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4573 [book_dec]《青梅竹马》是日本19世纪日本杰出女作家樋口一叶的作品集,精选代表作小说《青梅竹马》《大年夜》《十三夜》《岔路》等共计8篇。樋口一叶寄居东京都市的一隅,以冷静之眼洞察世相百态,写尽普通人凡俗的日常生活,并发掘他们坚韧生活的方式和力量,更以慈悲的温热之心熨帖世人的疲惫日常。她来自市井,书写市井,以自己在逆境中的崛起,书写大时代下小人物的生活原貌和人情百态,寄托世道衰败中对光明与温暖的渴望。樋口一叶的作品以其独特的拟古典文体在抒情性与叙事性取得了巧妙的平衡,从而兼具古典文学的气韵与近代文学的表现力。 [book_img]Z_10948.jpg [book_chapter]小说 [book_title]埋木 [埋木指的是长时间埋于地层中变成化石的树木。-译者注,下同] 『第一回』 以一支笔,描绘出五百罗汉十六善神,空中筑楼阁,神思绕回廊。三寸的香炉、五寸的花瓶上,绘有日本本土和中国的人物,或带有元禄[日本的年号,1688-1704年]风格的优雅,或梳着上古的高髻。细致地刻画武士铠甲的连线,选取官员衣裳的纹样,用极尽华丽的花鸟风月绘制装饰带,再画上楚楚的高山流水,让景色随心呈现,色彩浓淡相宜。映在不懂得点砂[萨摩烧彩绘的技法之一,在器物表面绘出细密的突起,有立体感]有多繁难的外行人眼里,都让人惊叹出声。画出这些的入江籁三却索然无味,放下笔,屡屡感叹萨摩烧的衰颓。说到萨摩,这世道就连萨摩鲣鱼干的要价也格外高一些[鲣鱼干削成薄片是木鱼花,日式高汤的重要材料。萨摩的土佐鲣格外有名],然而彩绘描金的萨摩陶器却没落了。 回顾往昔,天保[1831-1845年]年间,苗代川的陶工朴正官有感于当地缺乏彩绘描金的能人,他虽是个年仅16岁的少年,却奋起勇气千万丈,游说长官,向藩政府请命,请了两位老师来到竖野[竖野窑是萨摩藩的官窑],吃尽苦头获得真传,其后磨炼了数度春秋,直到安政[1855-1860年]初年,终于在田之浦陶场让绘画窑开花结果,其间经历的刻苦与艰难数不胜数。前人的余荫之下,自己生在有美术奖励制度的今天,光是在东京这一地,就有两百多名陶器画工。这些人当中,没有人打算钻研技术,让日本自古以来的技艺之妙抵达万里海外的蓝眼睛,他们即便拿起笔练习,心里也尽是小利小欲。在他们看来,美不过是赚钱的工具。 吉原和洲崎的青楼也是美的,那儿歌舞喧嚣,品川也有不错的姑娘。他们嘴里哼着三弦的节拍,一脸自得地随手乱画。总之,人生在世讲的是钱,即便画技高超,最后也是看成交价,只要做出批发商喜欢的东西就好。这话不知是谁说的! 就是因为这般,陶器生意被卖国的奸商们左右,价格不断被往下压,本就薄的利润越发低微。然而陶画工们仍未醒悟,只觉得这样不合算,于是克扣时间削减费用,粗画滥描,本该画一件器物的工夫画了十件,或是敲醒刚坐在绘画台前、学习的时候都在打盹的小学徒,让其帮忙画器物的口沿和下腹,这样胡乱画出的洒金和点彩,就像擦过颜料的抹布上的脏污,别提一个“美”字,简直是丢脸。这样下去不消十年,萨摩烧有可能沦为今户烧[产于东京浅草的素烧陶器,价廉,日常使用]的同伴,在粗陶店里落满灰尘。也不是所有陶画工都傻乎乎地认不清形势,但他们认为,时势如水决堤,靠我等去堵是堵不上的,不如先在高处观望。他们一手托腮,不知屁股该坐在哪边,心性游移不定,明明是自己不热心,却说,不顺遂就像地震或雷鸣一样毫无缘由。走投无路时,他们只会迁怒老天。老天爷可真冤。 不过这也是有道理的。陶画工们无非是我国几十万子民的成员,尽管天皇的关心照拂到百姓的炊烟,但老百姓们哪懂这个,只把日本的名誉揉成一团,扔进簸箕的角落。在世间,这乃是寻常事,犯不着为此生气。 可是,我有我的理念。既然我走了握笔这条路,你可以笑我狂,说我傻,就算你拿黄金千万来换,我也不改此心。怀着这份心意磨炼技艺,在这将轻佻浅薄的人唤作才子的明治时代,坚毅的价值有多少,热情的结果能怎样,我们陶画工的道路究竟在何处,别人又究竟怎么看—无论如何,我要做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让我入江籁三之名留在陶器的历史上。虽然心里这样想,以赤贫之身空怀壮志,已有若干年。这般下去,胸中的蓝图究竟要画在什么材料上,又要到何时才能描绘?我真恨,此恨入骨。 —想到这里,籁三握紧右拳,手腕抖个不停,胸中如沸,热泪盈眶。他虽然没有对外界发出悲愤之声,然而不知是谁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作“愤世先生”。他常成为别人酒席上的谈资,却少有人来叩响他家的柴门,他没有朋友、弟子和妻子,只有一个叫阿蝶的妹妹和他一道住在高轮如来寺前的家。这是栋简陋的房子,篱笆上爬着牵牛,檐下吊着蚊香,兄妹俩过着柿汁蒲扇[将尚未成熟的柿子果实碾碎榨汁,发酵后得到红褐色的半透明液体,涂在蒲扇的扇面上,可以防蛀。这里用作贫穷生活的象征]相伴的日子。 『第二回』 都说十六七岁是看到树木落叶都忍不住笑的年纪,但生在贫家,月与花皆催人泪下。与阿蝶年纪相仿的少女们穿着新染的单衣,系着流行的腰带,摇曳生姿。有的姑娘细看并不美,她们搽了让人美三分的粉,把睡得翘起来的头发反复地梳直,加了垫发和假发髻,让头发蓬起来,做出个美人的姿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黄昏去寺庙参拜,和她们擦肩而过时,飘来的风带着香水味。她们是去乞求什么呢,神佛也为她们头疼吧。 和她们相比,反观自身,阿蝶并不自惭形秽,但也不怎么高兴,她穿着洗旧了的单衣,不自觉地夹紧了双肩,小跑着经过排在路边的庙会摊子,并不多瞧一眼。她急着赶路,心里只想着哥哥。 我既不求富贵也不求荣华。若能将我这辈子该有的运气尽数转给哥哥,让他的技术能被世间承认,让他一心磨炼的愿望得以实现;此外,若能让其他那些看不起哥哥的画工向哥哥磕头认罪,如此一来,家中佛龛里二老的牌位也增了光。为此,哪怕我比现在更加衣衫褴褛,腰系破绳,都无妨。 这些就是阿蝶的愿望。她刚把在家做的手帕送到商人那里,直接就来了白金台据称特别灵验的清正公[位于港区白金台的最正山觉林寺]这里参拜。她每天都来,却没有告诉哥哥。要是和他说,他会把画笔一扔道:“这份追求艺术的心,我倒还不如你了!” 参拜过后回家,她惦着家里的情形,一颗心和双脚都急急忙忙。途中的一条小路上,人群聚集。管他是打架还是偷盗,她不想被波及,正打算绕过去。这时,有阵哭声从众人的衣袖底下传入她的耳中,她不觉驻足观望。 该说是贫穷无止境吗,只见那是个50多岁的老女人,看上去比阿蝶还穷上一倍。她的眉眼皱纹丛生,却显得优雅,大概从前有什么来历。可怜的是,她正把头磕在摊子的角落里,翻来覆去地道歉。是个卖现烤点心的摊子,摊头摆着一排铜板。她道歉的对象是个30多岁的胡子蓬乱的男人,看着就凶神恶煞的。他身上的单衣敞着怀,正在边跺脚边吼,吼声震耳欲聋。 这世道,人人都是因钱结仇。有些人原本关系和睦,并非那种会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关系,其中一方受了另一方的恩惠,起初再三拜谢,结果没想到借钱的一方还不上钱,落到社会的底层,动弹不得。约定还钱却没钱,羞愧之下,欠债的便装作不在家,到后来甚至撒些言不由衷的谎,拖上一个月,然后又是半个月,那之后仍是没有着落,走投无路,便挑个月黑风高夜,在债主家的围墙外双手合拜,不顾情义和名誉,就此潜逃。 这个老女人看来也是这般情况,她像怕人听见似的羞愧地小声解释,边说边哭。虽然没全听清,从其破碎的句子大概知道,她家作为顶梁柱的女儿生了病。她用揪人肺腑的悲伤声音说道:“只要等那孩子康复了,就会有法子的。请再宽限些时日。”阿蝶本就是个爱哭的女儿身,况且穷人的悲哀,她不是不懂,听着这番话,她觉得就像在说自家的事。 然而那个男的根本就不听,说道:“虽然根本不够抵债,你拿这个摊子来赔吧。”老女人合掌作揖道:“要是没了摊子,我和女儿从今往后就没法糊口。还请您发发慈悲。”男人却狠狠打了她的手。 阿蝶想,这家伙真讨厌!他看起来手头并不吃紧,而且身强力壮,也没有生病,可他毫不体恤家里有病人的老人是多么的困苦,简直如同恶鬼和夜叉。真想用钱抽在那张脸上,拯救老太太。可我做不到。打开钱袋,里面空空如也。真是气人,真是可怜。 她无比遗憾地想着,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哪怕这中间有一位有怜悯心的人也好。正当她这么叹息的瞬间,一名男子从阿蝶的身旁擦肩而过,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她不及反应,只见那名男子按住了恶汉高举的手肘,微微一笑。众人一惊,都将视线投向他。那人是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绅士,白单衣外罩黑绢外套,腰带间不经意地曳出一节怀表的金链子,其形容温厚,举止优雅,有种无法言喻的俏皮劲儿。他看向老女人,礼貌地说:“我是个过路的,虽然不清楚原委,不过,对方是女的,又是老人,有时候难免失礼。您看,她已经都那样道歉了,这路上人多眼杂,一会儿要是巡查过来了,您的身份也不合适。就让我来做个调解,如何?” 他的态度柔和如柳。胡须男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一个外人管什么闲事!如果道歉有用,我早就算了。如果你想听一下我为什么不接受道歉,我就讲给你听。我们把房子租给这个女人,给她遮风挡雨,已有两三个月,是她的大恩人。然后被她巧言说动了,一下子借了五元钱给她。毕竟是生意,讲好了一个月两毛五的利息。不管是天翻地覆,还是独生女要病死了,我们既没答应过缓几天,也没答应过能少还钱。可她这么哭哭唧唧,我就算是佛,耐心也有限。我现在连利息都拿不到,所以我能拿多少是多少,把这个摊子收走,也不算不讲理。” 年轻男人哈哈地高声笑了。 “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花钱就能解决。那就简单了。你刚说外人别管闲事,可既然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来出这个钱。” 说着,他在钱夹里翻出一张五元钞,一枚一元硬币。 “虽然不够,不过我现在只带了这些,你既是租房子给人遮风挡雨的大恩人,能否网开一面?” 他的态度依旧温和,然而有个爱夸张的看客小声说,要是对方说个“不”字,他那雪白的拳头可就要挥出去了,胡须男说不定会被打趴下。 汉子抢过钱,塞进怀里,摸出几张收据,那上面印的字是许多人的泪水的源头。他找了半天,找到对应的名字。 “好了,确实给你了。要说不够,的确还差得远,总之比拿不到要好。这就算一笔勾销了。老太婆你赚大了。你找到了一座好靠山,今后可以借不带利息的钱了。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倒还是担心慈善家往后怎么过。” 他冷笑着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既不道谢也不羞愧,分开众人离去。不可思议的是,他前行之处,大地并未裂开,也没有石头绊他的脚。 老女人向年轻男人道谢,他不肯细听。“没什么,区区小事。我正好有钱,所以能帮到你,要是没钱,我和你并无差别,有一天也会站在困难的深渊前。这世上浮沉乃是常事,如果要道谢,就等你有朝一日富裕了,我自会去问你要。在那之前,这钱就当是寄放在你处。不,我的名字不值一提,就此别过。” 他从老女人的手中把衣袖一抽,悠然远去。人们目送那背影,觉得光明灼眼。 『第三回』 入江籁3从13岁拿起画笔,如今已有十六年。他在陶绘之道上一心一意,视富贵如浮云。然而唯有一项,即难舍追求名誉的心。胸中常燃好胜之火,本该高悬的心之明镜,有此一点阴翳。可要让他为此趋炎附势,除非投胎重来,否则他是做不到的。他绝对不肯主动求人,随着他那固执的名声越来越高,更是全身浸满了忍耐和顽固,对于不肯容纳自己的世间,他渐渐不予理会。“看吧,我有的是技术,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他说着这番无人听的大话,聊以自慰。陪伴他的只有贫穷,而贫穷正是万事的阻碍。他扬眉吐气的日子何时才会来呢?或许和弥勒现世同样遥远。这念头让他心怀不甘,时常夜不成寐。 一夜无眠之后的某个清晨,他看到后院草丛上的露珠,忽然忆及先师,便立即准备去扫墓。他随手折了几枝篱笆底下的夏菊,阿蝶让他待会儿走,他也不听,没吃早饭就出了家门。 老师的墓地位于伊皿子,在台町,离他家不太远。泉岳寺旁边的树篱绿油油的,他走过树篱旁洒过水清清凉凉的小道,那上面留着帚痕。他用力踩着磨损的木屐,趿拉趿拉地走着,嫌和服下摆碍事,便卷了起来,毫不在意地露出赤裸的小腿。 籁三是个小个子,面容并不丑陋,皮肤黝黑,瘦骨嶙峋。他有着高鼻梁,紧抿的嘴,目光锐利,整个人有股沉郁之气。他身穿藏青色萨摩棉布的旧单衣,系着白色兵儿带[兵儿带是柔软面料做的腰带,容易松脱,不适合出门行走]。看那雄赳赳的样子,仿佛他的怀里装着给政府的建议书似的,而他右手举着的夏菊的颜色,却显出几分温柔。 用心看去,眼中所见之物,皆是陶画的颜色。肌肤明丽、穿米泽薄绸的美女站在细格子门前,系着黑缎腰带,风姿绰约,芙蓉面上画了淡妆,杨柳发间插了髻簪[这段描写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籁三不禁丢了魂似的盯着美女看,心想,这就是美,我想让她做我的朋友,将她追求这份美的心移到我的陶画上。女人想,这人真讨厌。她赶紧逃进门去。籁三意识到自己止不住的念头很可笑,并不回头看女人,又走了五六步,遇见一个3岁的男孩迈着不稳当的步子跑来。男孩穿着无袖单衣,衣服上的花纹是菱格形的篱笆与菊花。籁三想,回头在香炉上画一圈这个花纹,也好看。客人的要求是龙田川[流水与红叶]的纹样,可既然是交给我来画,按要求画也太憋屈了。 除了听已故的老师的话,他人的意见向来入不了籁三的耳朵。他讨厌因为贫穷而屈从。阿蝶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没法像其他年轻姑娘一样,只能每天尽操心柴米油盐。想到阿蝶,籁三也没法摆出哥哥的谱,而阿蝶像是放弃了嫁人的打算。不过,一旦时来运转,阿蝶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就算她住进带大门的房子,出入坐的是刷了黑漆的长包车,被人称作“夫人”,那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嗯,比起房子的大门,更要紧的是,要找个出色的人物做她的丈夫。 籁三正思索着妹妹的未来,忽然间一抬头,只见面前是道大门,和他想象中的一个样,门边的名牌上写着“篠原辰雄”。他想,这房子真气派!不知主人是个怎样的人,是什么身份。如果此人心怀爱国的理想,我说不定可以和他促膝谈心,聊一下日本传统美术的衰颓,我们陶画业界的疲软。 他把愿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念头近乎癫狂。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爬上了坡。穿过寺门,僧人还在睡懒觉,尚未响起念经声。在自然的寂寥当中,晨风吹拂松树,沁入身心,那感觉难以言喻。他绕过正殿,往背后的墓地走,刚经过排列着水桶的功德井时,忽听有人叫道:“入江先生,请等一下!” 那声音似曾相识。籁三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男子飞奔过来,尚未开口便伏在地上。他吃了一惊,心想:怪了,这是谁?那人在他脚边缩成一团,说道:“您忘记我了吗?还是说,我偏离人伦,您不愿意和我说话?您一向正直无瑕,对您,我曾犯下了过错,没脸见您,也无话可说,如今我已经悔过并改正,这并非自以为是的辩解,我会用忏悔来赎罪。除了您,我没有旁人可以讲。看到既是师兄又是旧友的您,我来请求—” 那人头也不抬地道着歉,后领清清爽爽,耳朵背后有两粒黑痣。籁三想,原来是他,模样虽然变了,这家伙是新次。先师格外宠爱他,还想认他做养子。他谎称要买素陶,从老师那里得了一大笔钱,就此不见了。老师临终时,他也没出现。这家伙不是人。到如今他跑这里来了,真烦。什么师兄弟,好生失礼! 籁三的眼角眉梢露出天生的坏脾气,他也不听对方的话,便说:“我不想听,你住口!倘若是师兄弟,那就如同兄弟,有话说,有训斥,有责骂。可你我之间没这层关系,我们是素不相识的外人。我入江籁三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你别把我叫作朋友。听着让人不快。你让开,别堵那儿。我这刚摘了带着露水的花,打算上坟,花要是凋谢了就可惜了。” 他简短说完,就要走过去,对方慌忙扯住他的衣角。“您的话没错,可我听着难受。您责骂我吧,训斥我吧。我知道自己有罪,您如果教训鞭打我一顿,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您这番话,像是不认识我,要把我扔下。从前的入江和现在的入江,是换了个人,还是换了颗心?还是说,我到现在为止都看错您了?我把您看作是老师的替身,要向您道出改邪归正的事实和谢罪之心,可您却说了这番话—” 对方刚说到一半,籁三回头道:“闭嘴!” 这一嗓子满是郁闷之气,其声势,若是撞到什么东西,能给撞裂了。他的嘴唇簌簌颤抖。他生来不善言辞,此时愈发口拙。 “新次,你不是人,你不知恩,不知义,不懂做人的道理。你不懂得忏悔,反而来批评我?你是在批评我吗?我籁三过去和现在都心怀正义,走在正路上,没有走错过一步!我到底什么时候有过什么缺点,你说来听听,说来听听!”说着,他愈发横眉竖目,“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家伙,老师太宠爱你,包庇了你的罪过,如今知道此事的人只有老师和我两个人。我决心不提此事,至今已近十年。正因为我不开口,你才能安稳度日,你也不想想这都是谁在庇护你。用鞭子教训你是吗?就算你不求我,我这里也有鞭子,我就用这束打算供奉老师的花来打你,正合适!打你的是籁三,教训你的是老师,你要是难受,就用身子和骨头记住!” 他连续打了几下,又把手中的菊花一扔。他瞪大的眼里逐渐映出新次的形象。新次俊美的容颜如旧,如今更多了一层风度,这名英俊男子没有躲闪,后悔的泪水溢出眼眶,眉宇间满是羞惭。籁三动摇了,心道,他是先师宠爱之人,且一心向我道歉。我该恨他,还是该扔下他走开?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新次静静地抬起头,说了一番话。籁三听了想道,我错了,是我太急躁。此人无罪,乃是不幸误入歧途。这时,他怀着怜悯之心往下听。 “我原本就不是出于私欲那么做的。我的破灭,正源自舍小取大,打算为国家利益出谋划策。现在想来,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思考与实际动手做,如同冠履之别,云泥之差。我不断叹息别人比我聪明,世事不按我的想法走,直到我变得一文不名,才终于意识到,正义是人间的至宝。那之后,我花了数年磨炼心志,流浪到异国他乡,不可思议的是,人们都说我成了个人物,我稍微有了点名气。今年,我难得衣锦返京,盼着能与老师见上一面。可老师已经睡在此处的草荫苔下,我连续几天早上来打功德井的水,给老师扫墓。想到再也见不到老师,我倍感遗憾。泪水落在衣袖上,被松风吹干。这几天,我愈发地想念你,怀念你。你打我骂我,我都高兴。就像见到了真正的兄弟。” 说着,他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落了下来。籁三见之感慨,扶他起身。“你先起来。我原先不知道你的情形,刚才有些失礼,眼下知道了,心里后悔。我刚骂了你,但其实并无恶意。我们在老师的墓前和好吧,你别放在心上。”他说话不带芥蒂,亲热地拉着对方的手。 “这也是老师在冥冥中指引。你和过去一样,是我的朋友,师兄。你上我家来吧。” “你也来我那儿坐坐。” “你住在哪儿?” “离这里不远,如来寺前,有座周围长草的破房子。” “那么离我家很近,我家就在这个坡底下,用的是我现在的姓,篠原。” “真是奇遇啊。原来你就是辰雄先生。” 『第四回』 籁三一直恨风憎月,把天下看作是恶魔的巢穴,自己在黑暗中徘徊,如今他隐约见了一点幽光,对前途的期待逐渐增大。从前的新次,如今叫作篠原辰雄的男人,在从前当手艺人的时代,因其好胜心强,不受人喜爱。正因为师傅格外地宠爱他,讨厌他的人便编了各种说法,骂他傲慢,嘲笑他狡猾。那时没什么人与他来往。籁三一向扶助弱者,像待弟弟一样待他。然而,他卷了如同再生父母的师傅的钱,逃走了,师傅和籁三都认为自己看错了人,不愿以耻示人,就将此事瞒了七八年。籁三不时地想起他,并未忘怀,想着他是不是在某处和坏人们一伙,如今又在做什么。而他现在变成了气派的绅士,且有着高洁的理想,和他聊得越多,越觉得他让人信赖。扫墓结束,籁三去了篠原的家,与他聊了半日。 辰雄把他迄今为止的经历毫无隐瞒地讲了,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姓篠原的这个家原本属于某地的富豪,辰雄在他家住下,渐受青睐,入赘娶了他家的独生女,成了户主。不幸的是,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篠原家的父母和妻子相继病逝。那家留下数万的资产,辰雄不想自由支配那笔钱,想把财产给篠原家的远亲,自己退隐,然而人们并不接受他的这种想法,他便继续过着安逸的日子。 “既然身份高了,以前有过的各种想法便沸腾起来,出于天性,有些事明知做不到,却难以舍弃。我为了社会东奔西走,不久前,为一些项目来到东京,不承想,人人吹捧和称赞我,让我直流冷汗。回忆往昔,老师于我有大恩,无论理由如何,我毕竟做了很多错事。如今我一脸若无其事地过着好日子,害怕正义的制裁。感觉自己欺世盗名,内心不安,夜里被噩梦惊醒,为这不为人知的罪恶所苦。”辰雄做了最大的坦白。 籁三一向讨厌别人只做表面功夫,厌恶轻薄之流。辰雄坦荡的模样映在他的眼中,是浪子回头的本原之善,是个珍贵的人。曾经的过失犹如美玉有瑕,拂去一看,更显光华璀璨。籁三愈发心醉于他。 两个人的话题怎么也聊不完。辰雄交际广阔,他们不断被访客打断。辰雄问:“入江兄,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听一整天你的高见。你随时有空吗?” 籁三毫不掩饰地说:“这个嘛,穷人没有闲工夫。你说得轻松。要说没人的地方,我的陋室倒是清静,只有屋后辘轳水井的打水声,外面街上哄孩子的哼唱声。离这里很近。你什么时候来吧。我可以招待你吃麦饭和山药泥。” 辰雄叹息道:“那可真叫人羡慕。你不闻世事,不与人交,无事搅扰,心胸清静,远离凡尘,以手中的画笔为乐。你与我是云泥之差。” 籁三听了笑道:“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既不能随心绘画,画的东西又不合乎世间的潮流,这样一路埋没下去,不知道未来如何,或许会落到首阳山或汨罗江的下场[以伯夷、叔齐和屈原自喻]。我完全没有出头的法子。” 毫无顾虑地谈论往昔,让他的心情为之一爽。出了房间的移门,只见走廊绕了好几个弯,整栋宅子相当大。他想,人的命运真是如流水一般。沉默着回头望去,只见辰雄微笑相送。啊,真是位人物。籁三在心里夸道。婢女把他的破木屐摆好了,平时他会为此羞惭,这时却无所谓,喜气洋洋地出了门。 回家后,他把今天的经过对阿蝶讲了。哥哥平时厌恶世人如避蛇蝎,能让他夸奖的,是个怎样的人呢。阿蝶想要见一下那个人。看到哥哥高兴,她也愉快。过了一天,第二天的傍晚,知了在屋檐下的朴树上叫起来的时候,阿蝶仔细整理了手边的针线活,把房子里外打扫干净,又忙着在门口洒水。这时听见一个声音说:“入江兄在吗?” “哪位?” 用揽袖带绑了袖子的阿蝶扭过头,对方见了她,心想,真漂亮。来的正是辰雄。阿蝶吃了一惊,立即双颊飞红,却不自知。是我去清正公参拜那天遇到的那个人,为什么来了我们家?她骚动的心中生出恋情,就是源自此时吧。 『第五回』 八月末,蟋蟀在地板底下鸣叫,都城的马路现出秋色。有人在宫城南三田[现在的港区三田]一带买了二三十户人家,推倒房子,开始新的工程,是为哪般?工地竖起了木桩,截面上用黑墨写着“博爱医院建筑工地”,砖块堆成的地基上响起了搬运木材的号子声。伴随着这些,四面八方都能听见篠原辰雄的名字。他没有抛下世间的疾苦,纵然人情薄如纸,他还是孤身奋起,追寻爱世济民之法。每见今日细民穷困之情状,他为之断肠,遂发愿,要尽一己之微力,以不肖之身来做事,死而后已。有人穿了重重锦衣,烤着火聊着天,观赏雪日,却不知贞节妇人在受冻,连泪水也结成了冰;有人住在大房子里,点一串岐阜灯笼,在纳凉夜候着风,却不见孝顺子女在蚊香旁哭泣。尤其可怜的是生了病的人,尽管有名医和良药在近旁,却无钱相求,既不是因为天命,也不是因为宿孽,便失去了本来可以挽救的性命。死者的妻子儿女的遗憾该有多大呢。 人性本非恶,然而事到临头,人们无暇在意是否合乎道德,只是恨天恨地。因此道德混乱,国家的将来变得危急。为了拯救这一切,需要的正是仁义。他率先投入资产,着手从拯救众生的急处做起,一边推行富国利民之策,一边向显贵和绅商们要求赞助。所谓“德不孤”,某某贵族某某长官与他意气相投,一道协商,辰雄的美名由甲传到乙,把品德道义当作名誉的人们自然是同声附和,于是他的名声一下子变高了,就连素未谋面的人也仰慕他,无人不知晓他是个仁者。 对辰雄的言行见得越多听得越多,随着与他相熟,籁三渐渐开始仰慕他,尊敬他。原本下决心绝不求人资助的籁三,在此人的面前失去了固执,憋不住郁闷,谈起了陶画业的不景气。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重振陶画业,然而事实上,我无权无势,说话没人听,说了也只是被人耻笑,甚至被人指着后背骂,真让人难过。不过这也难怪,我走上这条道,迄今十六年,我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在共进会[从明治初年起在全国各地召开的艺术品评会兼展会]出现过。我的画笔是自由的,不曾被贫穷束缚,但因为我这人耿直,商人那边的评价不高,订单总是廉价粗劣之物,不合乎我的心意,让人无从下笔。最让我不满的是,这世上的人大多没有眼光。有些陶画工觉得,给人们用这样的东西足够了,于是随便画画,既没有设计纹样,也不愿磨炼技巧,那种画就等于把陶器给弄脏了。可是,我把血泪往肚里吞的同时画的粗劣陶器,和他们为了衣食而画的粗劣陶器,看起来并无差别,人们嘲笑我,说我是个只会吹牛没本事的陶画工,我的名声更加一落千丈。我有锻炼多年的画笔,苦心经营的设计,这些都在心里,没有画出来。我一个大男人,精神一到,何事不成?然而我一事无成,很没用。究竟是世人不明事理,还是我自己的眼光有误?也没法和人讨论,在前途渺茫间过了这些年。你也曾是我辈中人,应该能懂我的意思。请给我出个主意。” 籁三把内心和盘托出,辰雄频频叹道:“我也有同感。我对国家的观点和你完全一样。我总在感慨德行与道义的颓废,人情的腐败,世人大多投身浊流与污沟,而且不觉得肮脏。我的同伴少,仇人多。但事情正是在坚持之下才能做成的,到了最近,我的事业也终于被几名正义人士所知。虽然我做得不够好,不过请你学我的样子,就算人们不接受,你也别放弃,要画出符合你的水平的陶画。资金我来筹备。你生性廉洁,可能会觉得别人出钱不干净,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小事。让众多画工从睡梦中醒来,对国家有益,这还要踌躇吗?我多年来也感到遗憾,我国特有的陶器,虽然价格平实,但质量不如英法意国的。唯有萨摩陶器在陶土和釉料上都不同于他国出品,本可以成为名品,却因为画工没有骨气,商人不争第一,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可思议的是,我与你想到一处去了,许是时机正好到了。别放过这个机会。” 他热心地想要出力,籁三感动得泪盈于眶,生来第一次对人说道:“那就一切拜托了。”辰雄不由分说地拍胸脯道:“都交给我好了。” 隔了数日,伴随着三田的工程的喧嚣,另一件事沸沸扬扬地传入陶画工们的耳中。据说,埋没在如来寺门前深深的草丛中的愤世先生,三年不鸣不飞,如今打算一展技艺。这群人习惯了攻击站得比他们高的人,当面和背地里批评个不停。籁三既有了后盾,反倒觉得他们很可笑,静心做起了描线。用的素胎是沈寿官精制的细纹开片陶,形制是籁三一向的喜好,一对三尺高带底座的细口龙耳瓶。几个月后,这上面将会百花团簇,呈现绚烂的金色。籁三的一颗心驰向未来,眼前浮现人物景色,不觉莞尔一笑。这日子似是王侯将相也不换。他远离尘嚣,心境如凌风架云的仙人,倏忽不知时日经过。 『第六回』 对那个人,曾为他的恩义所感动,叹服他的行为,将他当作神明一般崇敬。而他不设心防,与自己亲近,让人高兴极了。阿蝶从尚不知晓篠原之名的最初就动了心,这心思渐渐明晰,随着两人愈发相熟,相思成疾。阿蝶的举止温柔又柔弱,如同荻花下的露珠。她不会把内心呈现出来,同时,她只要想清楚了,这辈子就愿意舍下这条命,无论水里火里,都不会再踏上第二条路。她斥责自己道,我是卑贱之身,也没有教养,而那人是受人敬仰的身份,我们不相配。另一方面,她舍不下这份心,打算以恋慕那人的一颗心为友,独自过一辈子。其决心着实可怜。有时听到外面的一些话,她的决心不由得摇摇欲坠。若是别人说那人的好话,她格外高兴。听到有人说媒,“某某子爵最爱的女儿,正适合那个人”,她胸中有如雷鸣,装作若无其事地去问哥哥,被籁三一笑置之:“没那回事。” 但籁三毕竟也上了心,隔天晚上,辰雄来了家里,他便提起子爵女儿的事,问是不是真的。 辰雄不当回事地说:“倒也不是谣传。说是什么几万石的旧大名,都听烦了,我已经回绝了五六次,那边还总让媒人一次次地白跑,真可笑。” 籁三心有所思,说道:“为什么回绝呢?你还年轻,也不能一直单身下去。我不知道你的喜好,不过如果对象合适,就该定下来。” “我没打算一辈子单身,但我不想做华族的女婿,不想娶个公主做妻子。就算她懂得香、花、茶道那套规矩,又有少许能派用场的学问,也抵不了事。那样的人看不到世事的艰辛,也做不到独当一面的交际,无非是个牵线木偶。娶个那样的妻子,为她父母的荣光低三下四,我觉得很烦。我想要的不是地位,也不是对方的父母,而是对方的一颗真心。只要是个行得正、有志气的女子,我现在就愿意娶。” 听到这番旗帜鲜明的话,籁三半笑不笑地回望阿蝶一眼。 来家里玩的时候,辰雄不像个名人,像家人一样随意地聊着天,满是念旧和亲切,感觉比朋友和亲戚更亲,不由得让籁三有了切实的念头。有一回,他把这层意思透给阿蝶,她羞得用袖子遮了脸,逃进厨房。 从此,阿蝶愈发地谨言慎行,专注于德行。身上的布衫并不让她感到羞愧,但是从措辞、举止、打理家里的开支,乃至与外界的交往,细细回顾之下,她以为自己有许多的不足。她虽然在忙这忙那,可恋情这东西真古怪,不时掀起波澜。她不希望那人厌倦自己,想要他喜欢和爱自己,想着要怎样才能获得永世不灭的爱,让自己和他都度过完满的一生。她想要的越来越多,心中涌现各种各样的想象,见到他,心喜之,却又怀疑他的话语背后有其他究竟,不禁叹息着责怪自己。一颗心的一半属于辰雄,喜怒哀乐皆由他而起,善恶黑白全凭他指点,爱的阴影笼罩了心。 籁三作为局外人,抛开迷乱看去,辰雄的爱意不在妹妹之下,他是真心,妹妹是真意,放在一起恰成一对,让人喜悦。听那二人闲聊,恰如双蝶飞舞于百花园中,或是春风拂过席间,籁三自己也不禁陶然。在这般喜悦的心情中,他心无挂碍,意气风发地运笔构图。缠枝纹,分割纹;边纹、下腹和背景的讲究,以毕生的巧劲绘制浓彩淡墨,烧了素陶,又一窑,第二和第三然后是第四窑……不觉间,残菊落叶染了霜,掸天花板和捣年糕的声音响起,北风吹过天空,门前摆着装饰的松枝[日本正月期间在门口装饰门松,一般是12月13日到1月15日之间]。 『第七回』 辞旧迎新是寻常事,不过心境若是不同,就格外亮堂。正月初一的日头刚升起,去辘轳井打新年第一桶水,想着生活也像这辘轳一样转动了,心下愉快。籁三拿起喝屠苏酒的酒杯递给妹妹,说,年纪小的先喝。只有两个人的庆祝,倒也有趣。他们学着宫里的仪式,装年菜的是一直没扔的三层的旧食盒。家里的新物件是对着外廊的两间[明治时期的度量单位,1间约1.8米]长的四扇移门。以前都是将破的地方贴纸补上,东一块西一块,今年换了新门纸,靠的是篠原的恩情。元旦一早,兄妹俩便谈论起篠原的恩情。 籁三生性固执,不愿受人恩惠,然而如今过于热衷陶画之道,便不再逞强,由篠原出资,买了二十元陶胎,二十钱[日汉字写作“匁”,约3.75克]金箔,并支付了四五个月的生活费和几次烧窑的费用。这许多的恩情之外,篠原还时常送来礼品,籁三每次都推掉了。只是,去年送来了新年衣裳的面料,他嫌烦,送了回去,那边又给送回来,如许几次,籁三说,那我就让妹妹收下,我一个男的,穿新衣服也没什么可高兴的。他把给兄妹二人的衣料还回去一幅,留下一幅,算是收了人情。用这衣料给阿蝶做了外出的衣裳,元旦这天让她打扮起来一看,果真是“粗茶头泡香”,18岁的阿蝶正如玉露般馨香馥郁[日本民谚,“丑女十八俏,粗茶头泡香”;玉露是上好的煎茶],比平时更有模样。籁三心喜,期望阿蝶平时也能穿这样的衣服。 正月里人们忙着拜年送礼,籁三是个抛却了尘世的人,没有交际之苦,今天一天不工作,枕着胳膊躺倒。梦境被新年祝词的声音打断,籁三说:“少见啊,会有人来,是谁?”原来是平时不来往的某某商人。他的扇子上写了吉祥话,打开来照着念了,又絮絮地为去年疏于问候致歉,说以后请多关照。 阿蝶接待了他,过来传话,籁三指着客厅的花瓶,说道:“被利欲蒙蔽的眼睛,会昏花到什么程度呢?他的那番话,可不是对我讲的,是对那位。”各路商家对籁三的花瓶评价很高,在他还没做好的时候就竞相说,我来买,不,务必卖给我。籁三把这些人一一回绝了,说道,这东西要拿去今年的哥伦布博览会[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在美国芝加哥举办的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四百周年万国博览会]参展,凡事由辰雄斡旋。悠然摆架子着实痛快,这更让籁三说起了大话。 天黑下来,掌灯时分,辰雄四处拜年之后来了籁三家。他虽然交游广阔,却不辞辛劳地来了,让车夫在门口停了车。家里仿佛变得春色悠长,二人相谈甚欢,籁三聊起放风筝的往日,辰雄说起玩陀螺的从前,话题从此到彼,氛围渐渐亲密。 “我经历各种变迁,反倒一味怀念少不更事的小时候。我关注世界和他人,想要帮那个救这个的,担起了自己不够格的事业,却又力所不及,让人郁闷,只能暗自吞泪。但这是我自己主动做的事,又不是别人让我做的,所以也没法向人诉说。我心里闷,只有来这里玩的时候才能放松。” 这番话不像他,籁三听了便问:“这就怪了。你的博爱品德如今是上闻下达,一定有很多人尊崇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辰雄抬头道:“沉默是金。你我之间一问一答的,如果是开心的事倒也罢了,我自己都兜不住的苦楚,怎么能讲给你们听?从来正不胜邪,直难胜曲,你别问了,我的脑子愈发乱了。”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籁三觉得他的面孔惨白,不见血色。他咬着嘴唇,像在沉思。阿蝶忍不住轻轻拽了下哥哥的衣袖,籁三往前膝行了几步,说道:“能分享好事的朋友,要多少有多少,无论喜忧都能讲,才是真友情。可能有些人会因为你藏起忧虑而高兴,不过说句不中听的,你这样,我和妹妹都不会开心。我们把你当作兄弟,水里火里都愿意和你携手同行,你就讲个明白吧。你不说,我总是放不下心,比起我,阿蝶更是惴惴不安。女人气量小,会想着自己帮不上忙,一个劲儿地难受。那样的话我也烦,她也可怜。这也就五十步一百步的区别,你就把你的苦处讲给我们听吧。” 他说的是肺腑之词。阿蝶不说话,蔫蔫的,一双手不断绞在一起又分开,可怜她的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辰雄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是我说了蠢话,把难得的好气氛给搅了。有苦才有乐,有乐才有苦。两者往复,才有趣味,而我为其中的苦处唉声叹气,人的一生不过五十载,哪里够用。阿蝶,你别担心。我刚说的都是醉话,我是个爱哭鬼,真的没什么。你且露个笑脸,让我也放下心。” 说着,他哈哈一笑,像是全不放在心上。二人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夜深了,辰雄回了家。阿蝶的心头却是愈加烦闷,辗转难眠,泪染被褥,心中想道:你那么热忱地做了计划,是有什么变故吗?好可惜。在这世上,和你聊得来的朋友少,想要毁灭你的仇敌多,你该有多么不甘心!你今晚的话语和神情,其中必有缘故。你是和我生分,想要掩藏,还是不想让我担心?无论如何,我是你的妻,即便没有你,我也不会跟别人。正是这种时候,我该让你明白我的真心。人人面上一般无二,刻在一层皮底下的骨头上忘不掉的,才是真心。我要和你互道真心,与你同忧共喜。 思来想去之间,响起了早晨的钟声。新年伊始,阿蝶却没有从容的心境,身心耗费在没有余暇的恋情上。 正月初三过去了,辰雄来信说,一月七日将举办新年宴会,顺便庆祝他的生日,想借阿蝶一用。大概是为了逗阿蝶开心吧,他还送来了阿蝶当天穿戴的衣饰,是用心挑的,让她在哪家显贵的席上都不会逊色。籁三兴冲冲地答应了。阿蝶自是不会拂了那人的意,化了妆,如锦上添花。“啊,你如今真是个淑女了,我们的这份运气,你的这般模样,真想给去世的双亲看看。”听到籁三的话,阿蝶在镜子跟前哭了。 『第八回』 窗外的梅花先于百花盛开,黄莺也来到我家鸣唱,春风吹,作品落成。一只花瓶烧四回窑,一对八回,每回都担着心。木柴的增减,烟的多少,火的成色燎着胸腔,轻微的响动牵动神经。会不会裂?颜色会不会化开?金色会不会变色?这几个月真是尝尽了苦楚。构思得以实现,用新稻草打磨过的陶器散发着光泽,那炫目的光是属于我的。 花瓶上半部分用两根线做了区隔,那之间的正面画着盘龙和浪花构成的圆,周围是以古代缠枝纹风格画的菊花与桐叶;分隔线的边上画了云朵,上下绘有东大寺的纹样,背景是万字纹和铜钱纹;花瓶的肩上是一圈圆形菊纹,这纹样普通,但画得无比细致,不惹人厌。花瓶的上部到此结束,中间格子里,正面是成对的金阁寺银阁寺,背面是凑川和稻村之崎[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古战场]。用尽诚心绘制的色彩,并非凡笔。格子周围是古萨摩风格的七草,散落着点金蝴蝶,背景是金砂云海。花了前人未曾下过的工夫,明显有刻苦的痕迹。不管是底座的描绘,还是瓶口和下腹的小纹样。 “要是想说我这瓶子不够精巧,不够细致,那就说吧。有眼光的不妨来看。就连一根棍子都有它的美。我籁三这点微末本事,全在这物件上了。”籁三自豪地想着,晚酌一杯。好心情添上几分酒气,愈加愉悦,他打算去和篠原吹嘘一下,顺便感谢对方上回招待阿蝶。 到了大门口,袖口被妹妹拉住了。“哥哥,等一下。”她踌躇着不开口,籁三回身道:“有什么事?” “没什么。晚上风冷,你小心别感冒了。”她叮咛道。 籁三高兴道:“我不会太晚回。不过酒醒了容易着凉,我套件外套出门。” 他折回去,坐在屋檐下穿外套。妹妹帮他理顺衣领,凝视着他的侧脸,说道:“哥哥,你的胡子好多。大过年的,看着不爽利。” “什么嘛,晚上看不出的。明天在亮处帮我剃了。现在作品完成了,虽然不能因为小小的成功而放松,倒是不妨庆祝一下。我打算这几天约上辰雄,三个人一道去哪里玩一下。今天就是要去约他。我不会太晚回,不过新陶器在家里,外出毕竟要谨慎。你把门锁好了等着。哎,我心里现在没有半片乌云。今晚月色也好。” 他站起身。妹妹和他牵着手,把他送到门口。落在地上的两道影子眼见着有一道远去了,站那儿目送的影子显得忧伤。晚风寂寥地吹过屋檐下的朴树。 篠原家门口的门牌,从前看着是外人,以后就将是妹妹的家了。籁三觉得在玄关喊人通传太麻烦,他知道辰雄的起居室在哪儿,便直接推开院门。屋子亮着灯。他踩着被霜打湿的草坪,悄然无声地走去,围篱挡住了他的身形。他听见有人高声说话,映在纸门上的影子有两三个人。听着像是在商量什么事。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两句,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他们聊的事出乎籁三的意料。 “以那个子爵作为幌子,和某某长官讲一声,此事必能成功。子爵的印章不难搞,只要买通柳桥的艺伎就行。钱的出处是那个富豪,已经通过气了。之后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才不怕被人说成是骗子或是欺诈,取走蠢人的不用之财,这是替天行道。说是从洋行回来的才子,想想都好笑,他哪里有什么眼光,就是个蠢货!要让他上钩,只需要用入江的妹妹做饵。我可瞧见了他在上次宴会的德性。要说服她那个顽固的哥哥不容易,不过只要提一下我对他的恩情就行,就等于把他绑起来扔在牢房里。那姑娘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不懂事,就是情深义重,容易哄。总之我都弄妥了,且等着吧。没想到籁三这个傻瓜不堪用,不过且养着他,也许将来有用。就像楠木正成曾用过能将人说哭的男人[《太平记》中的故事,楠木正成招兵时,出现了一个叫佐兵卫的男人。佐兵卫讲故事,先后让楠木和另一位武将落泪,因此被楠木重用。后来佐兵卫在战役中以计谋退敌。],是个人总会有用,博爱也是一种仁道。”有人得意洋洋地说。 那声音不就是辰雄?籁三直起身,正要喊一嗓子“你这混蛋—”,终究扼腕放弃了。屋里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传来嘹亮的玉笛声。 『第九回』 这个人一笑,便有无限喜悦,这个人流一滴泪,便有万觞的忧愁。一颗心总是牵系着他,如同比形体更清晰的影子。 此刻,他那张玉一样的面庞含着愁绪,一字字说道:“你我之间是怎样的缘分呢?宛如前世的缘分,难以忘怀。我想要为国家尽心,一颗心的一半却给了你。我的心思无法对人言说,尽管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决心除了你绝不娶别人,那个什么子爵的女儿,我才不理她,干脆地回绝了。然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说起来,是我的事业的问题。迄今为止,子爵助了我一臂之力,我这边的费用都是他赞助的,到如今,事业总算上了正轨,可他突然不肯出钱了。断了财路,无法成事,我是不是该把怨恨往肚里吞,就这样放弃?想到是为了你,即便别人讥笑和嘲讽,我都无所谓,可是一想到本可以改变的人世,国家的未来,我心中就满是遗憾。这些该对谁讲呢?因为这个缘故,就连与我亲密无间的你,我也说不出口。也不是无路可走,所以我才更加难熬。” 他没说下去,言辞愈发磕磕绊绊。 阿蝶恨声道:“你还不懂我的真心吗?” “不,正因为懂得你的真心,才难过。其实,事情和你有关。成败善恶,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今天的宾客当中有位显贵,说愿意为我们出资。我问他为何有此意,让人为难的是,他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以为你是我的妹妹,说想要娶你为妻。就算是为了国家,我也没法把你让给别人。就算让我抛却理想,我也不该对你说这些。”说着,她的爱人露出了肝肠寸断的神色。 楚楚可怜的姑娘失魂落魄,打算扛起这份责任。她心中想道,我该用自己的贞操换你的德行吗?这一来,我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罪。可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别人瞧见你身败名裂,那我就成了恩将仇报的畜生。这真是左右犯愁,该怎么办?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觉得可走的路唯有一死:在这个有影子有形体的世界上,有诸多障碍和阻挠。若能回到出生前的空无量,没有叫作阿蝶的这个我,那么他就不用在乎情义,也不用忌惮谁,可以和那位小姐成就姻缘。对,这也是天命。死于疾病或死于恋爱,命都只有一条,没法活两次。我无愧于天地,神佛也不会责罚于我。哥哥,你原谅我吧。我不后悔。 阿蝶的决心狠厉,毫无牵挂。可怜阿蝶是洁白无瑕之身,不染污浊,不沾恶行,她一直在贫贱中磨砺心性,不去看他人的富贵,就连在睡梦中也不忘记。打碎这块十八年的无瑕美玉的,正是恋爱这一魔障。魔王借了辰雄的形貌,篠原的声音,有时邀来春风,让花开满园,有时指向秋云,让月色晦暗。少女将喜忧藏在心中,魔王牵着她的衣袂,究竟要带她到何方?东西南北皆不见踪影,那双逗人的酒窝在何处?那如远山般让人怀念的眉毛在何处?眸如双星,口如绽蕾,却已不再闪耀,不再张开。漆黑发,雪白肌,都已不在。寒风凛冽中,夜半的月下,追寻人不见,呼唤亦无答。 她留下的仅有一封信,那上面的字迹秀美,泪痕宛然。 『第十回』 籁三沉重地往花瓶跟前一坐,也不擦一下流淌的热泪。他瞪着的双眼迸着光,紧紧抱着双臂,心道: 就让骨头碎了吧。如果我生下来就是个扭筋弯指的人,就不会走上这条道。既没有走上这条道,从前又会有怎样的念想呢?就因为被称作“陶画的好苗子”,我在老师的画室被称作一把手,自己没做宣传,别人就知道我的名字。因为贫穷而被埋没,我便不甘心。原本洁白的心沸沸扬扬,追求不该追求的名誉,是为什么?托付不该托付的人,是为什么?这张嘴吞下不该吃的不义之食,是为什么?把阿蝶许给不该原谅的人,是为什么?就因为这双手,这身本事,乱了心,迷了眼,让我一无所见一无所知。今晚阿蝶不幸离家出走,这是谁造成的?是我磨炼多年的画笔杀了我最爱的妹妹吗?是经营惨淡的苦楚让我变得肮脏了吗?辰雄在冷笑,在嘲笑,说那番话的是他,可犯下罪的人是我。君子断交,不出恶声。我不懂什么君子之道,可我受到的恩情如泰山沧海,虽然悔到了骨髓深处,恩情就是恩情。我听到了他作奸犯科的秘密,不该装作没听见,为了世间为了他人为了正义,我都该打他一拳,或是拔出身藏的短剑,扎他个透心凉。这很容易。 然而让我不甘心的是,这瓶子、这恩情、这好处束缚了我,让我既没有拔剑也没有挥拳。仔细想来,我该恨的是我自己,是我的这双手,这身本事,这花瓶。我恨,我不甘心。仇人!敌人!大恶魔!将你打碎了,就能刺向辰雄吧。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什么恩惠! 他握紧拳头,站起身,望过去。月光中浮现的金阁寺银阁寺,一点砂金一根描线,没有一处不贯注了他的心意,还有那一圈洒金,啊,都是他多年辛苦的结晶。 画来画去,我自以为得了此道之妙。又有谁能继承我的这支笔?我在这条道上走了十七年,一直爱惜自己的名声。如今这名字写在花瓶上。看哪,海外的蓝眼睛;来吧,万国的陶画工。这是日本的一员,入江籁三自豪的笔,是能让我骄傲的完美作品。我怎么舍得将它打碎?怎么舍得将它打碎?我一直不容于世,而我一辈子的念想就在这东西上。我该隐遁深山吗?我不甘心。要是阿蝶会回来,要是辰雄改邪归正,这东西便会留存。 想到这里,他用双手抱住瓶子,四下打量。看着看着,一颗心逐渐恍惚,不知是自己进到了画中,还是图画来到了身边。既无阿蝶也无辰雄,没了忍耐也没了固执,自己的身上闪着金光,四方彩声沸然。 籁三莞尔一笑,此时听得耳畔有人说:“籁三这个傻瓜不堪用。”是篠原吗?他正要转头喊一嗓子“混蛋—”,袖子被扯住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别感冒了。” “太好了,阿蝶,你回来了?” “哥哥,我们一起去那边。” 那手指的前方是金阁寺、银阁寺,小蝴蝶飞在开花的秋草间,雾色皑皑,正像自己做的洒金底子。 有趣有趣,蛟龙终非池中物。涌来的云朵间,海浪滚成团状,升龙降龙盘龙,团蝶团花团凤凰,桐叶招展狮子狂舞二叶葵,源氏轮小锤轮,缠枝牡丹缠枝菊,吉野樱龙田枫。这些那些都是美。阿蝶是美,辰雄是美,其中尤其美的是我的画笔。我舍了笔,又去哪里?天下人皆盲目,没有人值得看这个,也不值得给人看。花瓶呀,我的知己就是你,你的知己就是我,我们一起走吧。 辰雄抱了一对瓶子,用力一扔,院子的石板地上轰然作响,伴随着大笑声。夜半的钟声远远地响起又消逝,只余洒下片片金光的一轮明月。 [book_title]大年夜 『上』 井用辘轳取水,绳长十二寻[约21.6米。]。朝北的厨房里,腊月的风呼呼地吹过。“啊,好冷。”她蹲在灶前查看火势,想着顺便取个一分钟的暖,结果多待了一会儿。为这点琐事,挨了东家好大一顿训斥。女佣的日子着实难熬。 阿峰来这家帮工之前,中介的老太是这么说的: “那家有六个孩子,常住在家里的只有大少爷和小的两个。太太的脾气不大好,不过你只要会察言观色,就没什么。她是个爱听奉承的,你要是做得好了,给你件贴身衣服、半副衬领[和服的衬领左右两边为一副,半副显出了主人家的悭吝劲儿。]或者围裙带子,都不成问题。他家的财产在町里是第一多的,同样的,吝啬劲儿也绝不排到第二。好在老爷心软,也不是没有外快可拿。你要是做不下去了,就给我寄张明信片,也不用详细说明,只要写上想找其他活计,我一定不辞辛苦给你找。总之,在人家做事的秘诀,就是把里外分清楚。” 听了这番话,阿峰想,说得怪吓人的。又想,凡事都看自己的心态。我才不会重新拜托这位给我找工作。只要我好好干,不辞辛苦,东家就一定会中意的。她下定决心,开始给凶恶的主人干活。 那是引见后的第三天。7岁的小姐下午要表演舞蹈,太太让阿峰一早给她洗澡和打扮。霜冻的早上,太太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哐哐”地敲着烟灰缸[明治时代已有卷烟,不过这里指的是旧式吸烟斗用的器皿,竹或木制的提篮里面有小火钵、烟草盒、烟灰缸。烟灰缸多为竹筒。]。“起啊!起啊!”太太的声音比闹钟更尖锐,响彻心扉。不等她喊到第三声,阿峰就爬了起来,顾不得系腰带,先把袖子给捆上,赶忙去了井边。井旁的水槽里残留着月光,冷风刺着肌肤,让她忘了昨晚的梦。 澡盆是底下带灶火的款式,并不大,不过得把满满的两桶水往里倒十三趟。阿峰满身大汗地挑着水。她穿着一双屐齿磨损的厚底木屐,竹皮编的夹脚襻儿松开了,走路时必须把脚趾往上翘才不会甩脱。她挑着重物一起身,脚步不稳,在水槽的冰上一滑,都来不及喊就摔倒了。小腿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井围上,可怜她胜雪的肌肤上紫痕俨然。水桶也抛在了一旁,一只完好,另一只的底破了。虽然不知道这一只桶价值多少,但太太的额头上暴起骇人的青筋,仿佛整个家因为坏了一只桶就此倾家荡产似的。从阿峰伺候早饭的时候起,太太就瞪着她,那一整天没和她讲话,到了第二天,动辄举筷就说:“我们家的东西可都是值钱货。把主人家的东西不当回事,可是要受天罚的。”从早到晚这样讲,每来个客人就要讲一遍。阿峰年轻,听了羞愧,之后凡事小心,总算没再捅娄子。 有人夸赞道:“这世上有不少人家雇了用人,不过没有哪家的女佣换得像山村家那样频繁。一个月换两个是寻常的。有时候做个三四天就走了,也有人一晚上就逃走了。要是从开天辟地数起,他家太太光是掰手指数自家用过多少人,袖口都得磨破。说起来,阿峰可真能忍。若是对她不好,是要遭天罚的吧。东京虽大,阿峰之后,没人能当山村家的女佣。让人钦佩,让人赞叹!” 说闲话的男人则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首先,阿峰的容貌没得挑。” 入秋,阿峰唯一的舅舅病了,听说他的蔬菜店也不知何时关了。还听说,舅舅家从马路边搬到同一个町的后巷长屋[传统的日本平民建筑,长长的平房区分成一间间,分租给租客]。然而阿峰的主人家不好商量,她拿了预支的薪水,就如同把自己卖给了他们家,没法去看望舅舅。她想着帮主人跑腿时去,然而她太苦了,哪怕她去跑腿的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太太也会盯着钟表,算计她多少时间走多远。她想过,要不就溜出去。又一想,坏事传千里。自己好不容易忍到现在,要是因此丢了工作,反倒让生病的舅舅担心。舅舅家里穷,她即便在家吃一天的闲饭,也过意不去。她只好不断给舅舅写信,说就要去看望。如此一天天过着身在心不在的日子。 十二月,家家户户都在忙碌。从前天起,当代一流演员们全员出动,穿起比平时华丽的戏服,演起了新作的歌舞伎和狂言。山村家的女儿们嚷嚷着说,可不能错过新戏。定下十五日去看戏,难得举家出动。要在以往,阿峰会很高兴能陪着去看戏。父母过世后,舅舅是她唯一的亲人。不去探望卧病的他,反倒去看戏游玩,她做不到。要是自己不去让太太不高兴,那就算了。她去恳求说,自己不去看戏,想请假。毕竟她平日做得好,隔了一日,太太说:“那你就早去早回。”这句回话也是按当天的心情讲的。 阿峰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道谢,迅速上了人力车,一个劲儿地着急念道,小石川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 初音町这名字听着雅致,其实并无黄莺鸣叫,是个穷地方。阿峰的舅舅,人称正直安兵卫。俗话说“神佑老实人”,他的脑袋像个大药罐,脑门闪亮。他以这副标志性的长相,在田町到菊坂[田町,现在的文京区西片一丁目附近。菊坂,现在的文京区本乡四、五丁目。樋口一叶曾在菊坂居住。]一带售卖茄子萝卜。小本经营,赚到的钱又拿去进货,所以尽卖些价廉量大的蔬菜。装在小船形容器里的黄瓜,用稻草包着的新上市的松茸,这些他是不卖的。也有人笑话他说,安兵卫卖的菜总是那几样。好在他的生意有回头客,一家三口好歹能糊口,还让8岁的三之助去上五厘学校[穷人家的孩子念的学校,月费一角五左右,一天的学费折合五厘(半分钱)。当时的公立学校每月费用在三角五到七角之间。]。然而正所谓秋天难过,九月末的一个早上,秋风骤寒,安兵卫去神田进货,刚挑回家,就发起了烧,接着神经痛发作,躺倒了。那之后过了三个月,迄今无法做生意。渐渐地吃光了老本,连秤也卖了。外屋的店无以为继,搬到月租五角的后巷长屋。如今也顾不得别人的眼光,只想着什么时候若能有转机。搬家的光景也很凄凉。坐在板车上的只有病人,家人提着一只手就能拎的行李,悄悄去了同一个町的角落。 阿峰下了人力车,问了几次路,看到一家廉价点心店,屋檐挂着风筝和纸球,店里聚了一堆孩子。她想着三之助会不会在里面,看了下没见着,感到失望,无意间往路上一看,马路对面有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拎着药瓶在走,那背影比三之助高,而且实在太瘦了,可是那模样像他。阿峰大步奔过去,探头看他的脸孔。 “呀,姐姐!” “啊,是三儿。真巧。” 她和三之助一道往酒坊和芋头店的深处走,盖在水沟上的木板嘎吱作响。进了后巷,三之助当先跑去,在门口喊道:“爸爸,妈妈,我带姐姐回来了!” “什么,阿峰来了吗?”安兵卫起身说。他老婆正忙着做填补家用的缝纫活儿,此时放下活计,握住阿峰的手,喜悦地说:“哎呀,这可真是稀客。” 只见六叠[叠,面积单位,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1.6平方米。]的单间里有个一间高的橱柜。家里原先就没有抽屉柜和衣箱,但如今一看,长火钵[敞口的木箱,内衬铁壁,用来烤火。]也不见了,有只今户烧的烤火方钵,装在同样形状的木箱里,这个家的家具就这些。再一问,连米柜也没了,真让人难受,在同一片十二月的天空下,有人却在看戏。 阿峰泪盈于眶,将犹如盐米饼一样硬邦邦的薄被拉到舅舅的肩上。“风冷,您躺着吧。你们吃了不少苦吧,舅妈看着也清减了。可别因为太过担忧把身子搞坏了。舅舅最近好些了吗?我在信上都听你们讲了,可不见面总是记挂,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得了假。哎,住哪里都没关系的。只要舅舅痊愈,就能在外面街上开店,请尽早好起来。我想着给舅舅带点礼物,可是路远心急,总觉得车夫的腿脚比平时都要慢,一路着急着就错过了您喜欢的那家糖果店。这点钱虽少,是我的零花钱剩下的。主人家在麹町的亲戚来做客的时候,亲戚家的老太太肚子痛,很难受,我就彻夜给她揉腰来着,她给了我这些钱,说让我买个围裙。主人家虽然严厉,但其他客人对我都挺好的,零碎地赏了些东西。舅舅,请为我高兴,我现在的工作不难做。这个小口袋和衬领都是别人送的,领子虽然颜色素了些,舅妈,请拿去用。小口袋可以稍微改一下,给三之助当便当袋用,正合适。三之助还在上学吗?要是有习字的作业,给姐姐看看。”她说个不停。 阿峰7岁那年,爸爸去给人盖房子,拿着抹墙的刮刀爬到脚手架上,正要和底下的人说话,刚一回头—那天的日历上有颗黑星,说是大凶日—他在走惯了的脚手架上踏空了,摔了下来。底下正在换院子里铺路的石板,旧石板被挖起来堆在那儿。他的脑袋结结实实地砸在石板的一角,没救了。那之后过了好久,人们都畏惧地说,可怜他正好明年42岁,是前厄年[按日本风俗,男子虚岁42是厄年,前一年则是前厄年。]。安兵卫和阿峰的妈妈是兄妹,收留了她们母女。两年后,妈妈得了流感,忽然病重不治。那之后,阿峰把安兵卫夫妻当作父母,长到了18岁。其恩情自不待言。她还把喊自己“姐姐”的三之助当作弟弟疼爱。 “来这里。”阿峰把三之助喊过来,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瞅着他的脸,说道,“爸爸生病,你寂寞和难受了吧?马上就正月了,姐姐给你买点什么吧。可别跟妈妈要东西,让她为难。” “说什么让我们为难,阿峰啊,你听着,三儿虽然只有8岁,他个子大,也有力气。自从我病倒了,没人赚钱,尽是开销,家里日子难过。他看不下去,和外面街上咸鱼店的小子一道去买蚬子然后叫卖。他挑着担子四处转,能走多远走多远,那家小子若是卖了八分钱,三儿就一定做到一角钱的生意。大概是老天爷看到了他的孝心,保佑着他,总之,现在我的药钱都是三儿赚来的。阿峰,你夸夸他。”做爸爸的盖着被子,流着泪,声音哽咽。 舅妈也哭了。“他特别爱念书,我们从来没操过心。他吃了早饭就跑出去,三点放学后也不在外面乱晃。不是我自夸,老师也夸他。可就因为家里穷,他挑着蚬子,在这大冷天的,小脚穿着草鞋。你要知道,我们这做爸妈的有多难过。” 阿峰抱紧了三之助,绷不住,哭了起来。“你真是这世上少有的孝顺孩子!就算你个子大,8岁就是8岁。挑扁担,肩膀痛不痛啊?脚被草鞋磨破了吗?真对不住你,从今天起,我也回家来照顾舅舅,帮忙赚钱。我之前不知道这些,今天早上还嫌打水的井绳结了冰。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让还在读书年纪的三儿挑着蚬子,我这个做姐姐的却穿着长衣裳,这怎么行?舅舅,求您了,让我辞工。” 三之助像个大人似的,扑簌扑簌掉泪。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低着头。他肩膀那儿的衣服绽着线。想到就是这副肩膀挑着担子,阿峰心里难受。听到她说要辞工,安兵卫说:“那可不行。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但你就算回到家,女人家也赚不到什么钱。而且,你家主人还预支了工资。不可能说不干就不干。头一份工可是很要紧的,不能让人觉得你是熬不下去回的家。你要好好做。我的病不会太久,等我好些了,精神自会好,那就能继续做买卖。再过半个月,今年就过完了。新一年肯定会有好事的。凡事都要忍耐。三之助要忍着,阿峰你也要忍着。”他掉下泪来,“你难得来,也没什么好吃的。有你喜欢的今川烧[加了糖的面糊填上豆沙馅,用铁板烤制而成的点心。]和炖芋头,多吃点。”这话让阿峰高兴。 舅舅又说:“我不想让你辛苦,不过眼看着就要过大年夜了,家里困难。我的胸口堵得慌,不是因为生病而犯愁。我刚病倒那会儿,从田町的高利贷那儿借了十元钱,三个月为期,预扣了一元五角的利息,所以拿到手是八元五角。九月底借的,这个月就到期,可眼下这情形是还不上的。我和老婆合计过,她做针线活做到手指流血,一天也就一角钱不到,三之助也没办法。阿峰,你家主人在白金台町有一百间出租的长屋,靠着收租,平日里穿的是绫罗绸缎。有一次我过去找你,那宅子哪怕花上一千元都盖不起来,让人羡慕,显得富贵。你在他家干了一年,既是他家中意的帮佣,稍微提点要求,主人不会不听。我打算这个月底去求高利贷延期,附上延期的份子钱一元二角,就又能延三个月。我说这些话,显得贪心,但我想买点货郎的年糕,正月头三天煮点年糕汤,要是不这样做,我对不起还没出头的三之助。虽然难以开口,大年夜之前,能帮我们筹措两元钱吗?” 阿峰思索片刻,说道:“好的。我答应你。要是他们不愿借,我就说是预支工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借钱,到哪儿都是难的。但毕竟不是什么大数字,而且这笔钱能帮到你们,我把事情的原委讲一下,他们不会不答应。为了这事,我得哄着他们高兴,今天我就先回了。下回放假得是正月了。希望到时候我们一起开开心心的。” 那边问:“钱怎么给,让三之助去拿吗?” “让他来。平时就够忙的,大年夜我更是忙得团团转。路远,有点辛苦,不过三儿啊,拜托你了。正午之前,我一定一定给你们备上。”阿峰满口应下,回去了。 『下』 山村家的少爷名叫石之助,和妹妹们不是一母所生,父亲对他的爱也淡薄。打从十年前他就总听父母商量,要把他送出去做养子,家业给其中一个妹妹继承。他听了不开心。 明治时代不再有逐出家门这种事,真好玩。我便随心玩耍,让继母哭去吧。他这样想着,不理会父亲是否失望,从15岁的春天开始浪荡度日。 周遭的姑娘们在背后议论说,石之助的相貌是那种有味道的英俊,眼神有股机灵劲儿,皮肤黑了点儿,但相貌堂堂。 他整日胡混,还去品川的妓院游逛。他每次在妓院喝酒之后不过夜,大半夜的雇了人力车,把车町的一干破落户叫起来,买上一堆酒菜,把钱包用得底朝天。他找乐子的方式就是挥霍。 继母不断向父亲搬弄谗言:“要让他继承家业,就好比往汽油仓里扔一把火,钱财全会化作青烟消失。我们该怎么办呢?那样妹妹们多可怜。”最后父母商议说:“这世上不会有人愿意收养这个浪荡子。总之,我们把财产分出一部分给他,让他当个年轻的富贵闲人,另设户籍。”而他本人漫不经心地听了这话,并不接受。“分给我一万。每月再给我钱,不干涉我玩乐,等父亲走了,我就是代家长,家里大事小事都得听我这个哥哥的。等于我姑且自立门户,不用管这个家。要是能答应这些,我就按你们说的做。”他的这些话怎么听都是在故意惹人厌,让人为难。他从外面听说,山村家出租的长屋比去年多了,收入翻倍,便对伊皿子[伊皿子和前文的车町都在现在的港区,以前是穷人的聚居区。]附近的穷人们说:“可笑啊可笑,多那些个租屋,打算给谁?都说‘火灾起自灯油碟’,难道不知道,我这个大公子就像火星一样会飞?我要把钱弄来,让你们过个好正月。”穷人们听了高兴。他还定下了大年夜在哪里喝大酒。 “哎呀,哥哥,你回来了。”妹妹们畏惧他,忌惮着不敢惹他,凡事都按他说的做。他愈加起了性子,把双脚往暖桌里一塞,嚷道:“我要醒酒,给我喝水,喝水!”总之任性得不行。继母虽然恨他,毕竟他有着长子的名分,便藏了平日背后说他的那些毒舌,怕他感冒,给他送了小棉被到枕边,然后在他旁边把明天做菜用的小鳀鱼干[小鳀鱼干在日语的读音是gomame,音同“御健在”(健康),因此大年初一作为年菜,取其口彩。]撕成条,嘴里还在俭省地念叨:“这个如果让别人做,就不够细致。” 时近中午,阿峰惦着和舅舅的约定,心里不安,也无暇对太太察言观色,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当过来,把头上的帕子一摘,在手里团成团,搓着手说道:“之前托您的事,知道您在忙,现在说有些不合适,可是我约好了今天过午给那边钱,还请您帮个忙。此事关系着我舅舅的幸福和我的快乐,您的恩情我永不会忘。” 最初和太太提的时候,那边先是含含糊糊的,后来说了个“好”字。她便当成了倚仗。太太的脾气不好,要是反复催,反而不妥,所以阿峰一直忍到了今天。但约好的是今天上午,也不知太太是不是忘了,一句也不提,阿峰感到不安,她也不好说这事对自己来说极其要紧,按捺着说了上面的话。 太太一脸震惊,“你说什么?好像你确实讲过,你舅舅生了病,然后还讲了要借钱,但我可没说过我们家会出这个钱。是你搞错了吧?我完全不记得。” 这一套是太太擅长的,确是无情。 原本,太太今天打算让女儿们穿上过年的小袖和服,上面的樱花红叶美不胜收。她要给她们把领子和下摆都整理好,相互打量,喜不自胜。可如今她心里就一个念头:她们那个烦人的哥哥真碍眼。快点出门。快走!她嘴上不说,却难以忍住生来的坏脾气。如果让得道高僧来看,会见到她被火焰缠绕,身冒黑烟。她此刻满心狂乱,俗话说,“钱是毒药”,虽然她记得自己答应过借钱的事,但不愿在这时候借给阿峰。于是她一口咬定,是你搞错了吧。她从旱烟斗吐出一个烟圈,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又不是一大笔钱。不过是两元钱,而且是太太亲口答应的,才过了不到十天,她也没老糊涂。对了,那个带提手的砚台盒的抽屉里就有一叠一元的票子,十张还是二十张,太太说过先搁那儿。我没说全要,只要两张,舅舅会欢喜,舅妈会露出笑脸,而且舅舅说过,三之助就能吃上年糕汤了!想到这里,无论如何都想要拿到钱,太太真可恨! 阿峰很不甘心,讲不出话来。她平时乖顺惯了,不知该如何理论,垂头丧气地去了厨房。此时,正午的炮声响亮地传来,那响声让她内心一震。 “请老夫人快来!我们夫人今天早上开始难受,说是下午会生。因为是头一胎,老爷一直在那儿乱转,家里没个长辈,真是乱成一团。请马上过去!” 嫁到西应寺[现在的港区西应寺町。一叶在父亲过世后,和妈妈、妹妹一起到西应寺的二哥家住过一段时间。]的女儿第一次生产,都说这是会分生死的事,那边派了车过来接。虽是大年夜,生孩子不挑时间。家里搁着现金,而且浪荡子睡在那儿。太太的心分作两处,然而身子只有一个。她被母爱牵扯着坐上了车,这种时候,不由得憎恨起闲云野鹤的丈夫,一副姜太公的样子,这种日子还去海边钓鱼。就这样,太太出了门。 和她一出一进,三之助来了。他一路问路来到白金台町,想着自己衣衫褴褛,怕给姐姐抹黑,便从厨房门口小心地张望。在灶台跟前哭的阿峰想,是谁来了?她擦干泪一看,是三儿。如今的情形,她都没法说一句“你来了”。 三之助不知原委,一脸喜悦地道:“姐姐,我进屋你不会挨骂吧?我拿上东西就走吗?爸爸说,让我和老爷太太好好道个谢。” “你先等一下,我还有点事。” 阿峰跑进屋,把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小姐们在院子里,正一心一意地打羽板球[类似羽毛球的游戏。用梯形带手柄的羽板击打带羽毛的球。球的制法是将无患子的种子穿孔,插上羽毛。羽板上施有彩绘,正月装饰起来作驱邪用。]。男用人外出办事还没回。做针线的女佣在二楼,且是个聋子,不碍事。少爷呢?一看,他躺在客厅的暖桌底下,正做梦呢。 “神仙,菩萨,我拜一拜你们。我要当坏人了。我不想当,可没办法。如果你们要罚,就罚我一人。虽然这钱是舅舅舅妈用,但他们不知情,请原谅他们。对不住了,请让我偷了这钱。” 说着,她从之前看好了的砚台盒的抽屉里,把那叠票子单单抽了两张出来。之后她恍恍惚惚如在做梦一般,把钱给了三之助,让他回去。她以为无人瞧见这一切,真傻。 那天临近傍晚,老爷一副惠比寿[七福神之一,其形象是个老翁,钓了一条鲷鱼,满面笑容。]的笑脸,钓鱼回来了。接着太太也回来了。女儿顺利生产,她心里高兴,对送她回家的车夫都和颜悦色,还给了蜡烛钱[以灯笼的蜡烛钱为名目的赏钱。]。“我忙完今晚再过去看她。明天一早,我一定会让她的一个妹妹过去帮忙,请你转告一声。总之辛苦啦。”她一进家门便说,“哎呀,忙死了。谁要有空,恨不能借半个身子过来。阿峰,小青菜洗好了吗?鲱鱼籽[腌制的鲱鱼籽也是过年的食物之一。]洗过了吗?老爷回来了吗?少爷呢?” 最后这句是小声说的。听说石之助还在家,她皱起眉。 石之助当晚乖巧地说:“从明天开始的三天是新年,我本该在家庆祝,但你们都知道,我这人浪荡。让我一本正经地穿上裙裤和人拜年,我嫌烦,别人对我提意见,我也听腻了。亲戚们的脸又不美,我也不想看到他们。我和巷子里的朋友们今晚有约,先走了,回头再来拿钱。姐姐生了,可喜可贺。给我多少压岁钱呢?” 他从早上一直睡,就是在等爸爸回家,为了这笔钱。 孩子是三界的枷锁[三界指过去、现在、未来。意思是无论何时都无法断绝与孩子之间的羁绊。],的确,没有什么比做浪荡子的父母更加不幸。都说血缘是斩不断的,儿子做了那么多的荒唐事,终有一天会粉身碎骨,做父母的要是不管他,外人也看不下去。老爷为了家庭的名誉和自己的脸面,不情愿地打开了仓库。石之助看准了形势,说道:“有笔借款,以今晚为期。有人给做的保,盖了章。结果我在赌场上手气不好,就跟狂风刮过似的,输了个光。要是不把钱还给我那些个破落户朋友,后面怕是不好办。我倒是无所谓,就是对不起您的名誉。” 就是说,他想要钱。继母想,果然还是这样。她忘了从早上就有的疑心,想道,他打算要多少?老爷心软,真让人牙痒。 但她知道,自己说不过石之助。早上她刚把阿峰给说哭了,这会儿换了个模样,从旁窥看老爷的脸色,眼神骇人。老爷一声不吭地进了金库,拿了共五十元的一叠票子过来。 “这不是给你的。是因为可怜你还没出嫁的妹妹,而且事关你姐夫的面子。我们山村家代代都是本分人,以正直律己为守则,从来没让人说过我们家的坏话。可是出了你这么一个好比是天魔转世的坏人,如果你因为缺钱而去觊觎别人家的钱财,那就不光是我这一代人丢脸。不管财产有多重要,都只是第二位的,首先别给父母姐妹们蒙羞。和你说这些话也没用,按道理,作为山村家的少爷,你自己好好的,人家自然不会对你有什么恶评,然后过年拜年,你也该代替我,让我少些操劳。可你眼看着年近六十的父亲哭泣,你要遭报应的吧?你小时候也读了些书,怎么就不明白这些呢?哎,你走吧,回去吧,随便你回哪里,别再给我们家丢脸!” 说完,父亲回了里屋,钱到了石之助的怀里。 “母亲大人,您过个好年。我走了。”石之助故意恭恭敬敬地和继母告别,又说:“阿峰,帮我把鞋放好。我要走玄关,是从这里出门,不是从这里回家。”他大模大样地挥着手走了。他要去哪儿呢?父亲的眼泪将会在石之助的一夜闹腾间化作梦一场。最糟的是有个浪荡子,最糟的,是有个让儿子变得浪荡的继母。太太在石之助走后,把门前的脚印给扫了一遍,虽然没到撒盐[日本风俗,撒盐祛除不净。]的地步。少爷走了,她高兴。尽管心疼钱,见到人也让她心烦。一如往常,她恶毒地说:“他不在家最好!是怎么才能长成那么没脸没皮!真想看看生他的亲妈是什么样!” 阿峰只当没听见这些。她感到,自己犯下的罪行太可怕,刚才的举动,如今就像在梦里,到底是自己还是别人做下的?细想之下,这件事能不被发现吗?就算是一万张钞票少了一张,数一数就知道了。而且少了的钱跟我提过的数目一致,又是紧接着不见了,若换成我是太太,会怀疑谁?她要是质问我,我该怎么办,该说什么?我如果说谎,罪孽更深,如果坦白,会害了舅舅。我的罪,我认了,但如果连正直的舅舅也被冤枉,就糟了。人们不会相信他,因为我们穷。人们会说,原来那家人偷了钱。好难过,我该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猝死,不至于让舅舅蒙羞? 她这样想着,视线盯着太太的一举一动,一颗心徘徊在砚台盒边。 这天晚上要集齐家里的钱,封起来,叫作算大账。太太想起来,从里屋喊道:“砚台盒那儿有修房顶的太郎还过来的钱,二十元。阿峰,阿峰,把砚台盒拿来。” 听见这话,阿峰仿佛是没了命。她想道,我要去见老爷,把事情从头讲起。太太说了翻脸无情的话,我是迫于无奈。能守护我的是正直。我要不逃避不隐瞒,如实道出,虽然不是自己想要钱,但我偷了钱。舅舅没有罪。唯独这点,我要反复地讲,要是他们不听,没办法,我就当场咬舌自尽。用我这条命去换,他们就不会认为我在说谎了吧。 她下了这样的决心,往里屋走,一颗心如同待宰的羔羊。 阿峰仅仅抽走了两张,应该余下十八张钞票。可是为什么呢?抽屉里不见成叠的钞票,把抽屉整个拉出来,底朝天地抖落,也没有。奇怪。散落的纸片之间,有张不知什么时候写的收据。 抽屉里的钱,我也一道借走了。石之助 是那个浪荡子干的?人们面面相觑。阿峰没遭到查问。 是阿峰的孝顺感动了天地,使得这事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石之助的罪行吗?不,也许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顺便顶下了罪名。若是那样,石之助就成了阿峰的守护天尊。 真想知道后事啊。 [book_title]行云 『上』 酒折宫,山梨岗,盐山,裂石,差出,就算一一列举这些山梨县的名胜古迹,东京人也不曾听过。越过险峻的小佛岭、笹子岭,眺望猿桥下的急流,令人目眩。鹤濑、驹饲没什么值得一看,即便是胜沼,对东京来说,也不过是乡下。说起来,甲府算是有些高楼大厦,还有踟蹰崎的遗址[武田信虎、信玄、赖胜三代的居城遗址,位于甲府市。]可看,如果通了火车还好说,可是眼下没什么人会特意坐马车人力车摇晃个一昼夜,到惠林寺[临济宗寺庙,武田家的墓地所在。位于从前的盐山市,现在的甲州市。]赏樱。但这是野泽桂次的老家,每年暑假,同学都计划去箱根、伊香保,只有他,要回到甲斐的群峰之间,看白云[这里隐含了纪贯之的和歌:山间白云现,好似樱花开。]流散。以前倒也没什么,唯有今年这一次,要离开首都往八王子去,他却生出前所未有的愁闷。 他听说,义父清左卫门从去年起身体不适,时常卧病在床。但他想着养父原本身子强健,不会有什么大事,便只告说,请遵医嘱。他自己犹如飞在空中的鸟儿一般,当个自由自在的学生,一心想要多玩一段时日。然而就在前几天,老家来了封信,信上说: 在那之后,老爷的身子没什么大恙,只是他的性子越来越急,变得很固执。一方面也是上了年纪。只是,周围的人哄不住他,都很为难。像我这样的老伙计,总能想个法子,让老爷缓和个一两天,但他有时说些让人不明就里的话,而且凡事催得急,仿佛救火似的,让人没辙。最近他反复说,想把你喊回来,早日让你继承家业,他自己好养老。此事理所应当,亲戚们一同做了决议。 起初,你去东京,我是不赞成的。这样说有些失礼,但学问对野泽家来说并无大用。赤尾那边阿彦家的儿子去读书却患了精神病回来,我是见到的。你原本聪明伶俐,不必有这方面的担心,可如果你从此放荡,就无法挽回了。此次你和小姐成婚,继承家业,年龄上也合适,亲戚们都赞成。不过,你在东京一定也有未竟的事。请把诸事做个了断。就像飞鸟过后无痕,你可不能在身后留下谣言,让人说,野泽桂次虽是大藤村[大藤村位于盐山市中荻原,是樋口一叶父母的故乡。]大财主家的儿子,却是个账目不清的家伙,某间店说好是分账的,他把他那一份推给别人了,自己跑了。为此,我们按账单的数目,从邮局汇款过去。如若不够,你让上杉家先垫上,总之要把诸事了结清爽再回家。如果你因为钱的事让家里蒙羞,我们这些管账的伙计实在是过意不去。如前所述,老爷性子急,等你等得心焦,一旦你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请尽快回来。 这封信是名叫六藏的在家掌柜[掌柜分为住在主人家和自己家的,六藏是后者。]写来的,桂次没法拒绝。 若自己是生在野泽家养在野泽家的亲生子,这样的信就算来个十封十五封,可既然自己想念书,就可以说,在学问有成之前,请原谅我的不孝之罪。亲儿子就能做到这样的任性。可让人犯愁的是,自己是养子。桂次如此想着,深深羡慕别人的自由,觉得自己的未来被锁链拴住了。 7岁那年,在亲生父母家过着穷日子的他换了境遇。原本,他会穿着只到屁股的褂子,赤着脚,到田头给家人送便当,或是把松明当灯用,唱着马夫小调打草鞋。因他眉目长得像夭折的少爷,如今已过世的地主家的太太宠着他。起初对他来说是值得尊敬的大财主家的老爷,后来成了他的父亲。对他来说,幸与不幸都在其中。 野泽家的女儿名叫阿作,比桂次小6岁,今年17岁。离开老家之前,对于自己必须娶这样一个毫不出彩的乡下姑娘,桂次并没有觉得是不幸的姻缘。但到了最近,就连看到老家寄来的阿作的照片,他都感到忧伤。想到自己将要娶她,一动不动地待在东山梨郡,便觉得人人羡慕的酒坊财主家算什么呢?就算自己继承了家业,倘若亲戚们的干涉过多,根本没法随便用钱,那等于这辈子成了宝库的看门人,再加上不中意的妻子,更是累赘。要不是这世上有叫作情义的牢笼,真想把宝库还给原主人,将长旅的累赘让给别人。别说是今后十年二十年,就连现在的短暂时间,自己都不想离开东京。若有人问为什么,自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如果不做粉饰平心而论,是因为在东京,有那么一个人,让他无法割舍。想到自此分别,以后就见不到她,此刻他也胸中烦闷,无法排遣。 桂次现在住的是义父的亲戚上杉家,他喊作伯父伯母。他刚来到这个家,是在18岁的春天,他穿着乡下粗纺的条纹布和服,肩膀打了褶子[为了节约,将成长期的孩子的衣服肩膀收几道褶子,随着双肩变宽,将褶子放开。],因此被嘲笑了。这家人把他的和服腋下的开口[孩子的和服腋下不缝起来,开口用来穿过腰带,固定衣服。]缝起来,让他换成大人的装扮。如今他22岁,算上中间有一半时间住在寄宿舍,也受了这家将近三年的照顾。他了解到,伯父胜义性情阴郁,而且固执得一塌糊涂,唯有对他老婆心软,让人发笑。伯母则是口头上说得好听,其实对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毫不热情,要是没有明确的利益,她笑到一半的嘴便抿起来,显得非常现实。对此,桂次也从屡次的经验中大致搞懂了。要在上杉家待下去,账面清楚没有坏处,表面上一定要做出乡下读书人来叨扰和受照顾的模样,不然,首先伯母就会不开心。 伯母因为家里姓上杉,便自称是大名的旁支,摆足了架子。她让女佣喊自己“夫人”,和服的下摆长长的拖在地上,稍微做点事,就说肩膀酸。月薪三十元的公司职员的妻子在家这样摆谱,想来是这个女人的一种小聪明,或许会让她的丈夫增光。然而,野泽桂次是个有着堂堂名字的男儿,却被那个女人背地里喊作“我家的书生”[书生指的是寄宿的读书人,也兼做仆人的活儿,以补偿食宿。],还各种使唤他,简直把他当成个看门的。太荒唐了。仅此一项,就该远离这个家。然而他离不开上杉家。有时心下不快,已经定下了寄宿舍,出去不到两周,又回来了。 伯父和十年前去世的妻子之间有个女儿,名叫阿缝,是现在的太太的继女。与桂次初见时,她十三四岁,梳着唐人髻,扎了红发带。桂次觉得她可怜,想道,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但没有亲妈的孩子,总是显得稳重些。他自己也是由别人养大的,便对她生出同情。阿缝凡事都要顾及母亲,甚至对父亲也有所顾忌,很少主动开口说话,乍看起来,她是个乖巧温顺的姑娘,既不活泼,性格也不激烈。但凡父母双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家,若是引人注意,被喊作才女,那么多半是好胜的、故作惊人语的、被宠坏了的任性人物。就因为不懂得收敛而且傲慢,才会得了这种名声。而若是凡事谨慎、不想招摇的姑娘,明明有十分才气只露七分,则会有三分的损失。桂次想到了故乡的阿作,两相比较,更为阿缝痛心。他虽然讨厌伯母的傲慢嘴脸,但想到那样温柔的人要小心应对那样傲慢的人,阿缝该有多辛苦,他便认为,至少自己要在她的身边,为她注意一二,或是安慰她。若让别人知道他的这种想法,会嘲笑他自以为是,而他受这份情绪驱使,说到阿缝,他仿佛是当作自己的事,或喜或怒。要是此刻抛下阿缝,回到故乡,她留在这里,该有多不安。继女的身份真是悲哀,而自己是个没用的养子,此时不由得哀叹人世的无情。 『中』 人们都说,被继母养大的孩子性格别扭,尤其是女孩子,难得有品性正直的。比之常人稍微有些愚钝的孩子,会格外逞强,尤其让人讨厌;有小聪明的孩子则会养成狡猾的性子,变成表面乖巧的恶徒。一个性子端正、本心正直的人,因为家庭境遇被人们认定性格不好,要吃一辈子的亏。 上杉家叫作阿缝的姑娘,毕竟是让桂次心心念念的人,其容貌出众自不用说。她上过小学,粗通读写和珠算。应了她的名字,精于缝纫,连裙裤[日本的传统下装,明治时期女学生常穿,现在一般作为男子和服正装。]也能做出来。10岁以前,她还像个孩子般顽皮,虽是个女孩,却常常让她已过世的母亲皱眉。玩耍时她经常弄破衣服,挨了许多责怪。 现在的母亲是父亲的上司的情妇或小妾,其中有些复杂的缘故,父亲不得不接收了她。或者父亲是喜欢她才娶了她。具体的不清楚。她的势力很大,摆出一副妻掌天下的架势,阿缝作为继女,自然被她欺负到哭。阿缝只要说个什么,就会被她瞪;只要笑,就会挨骂;讨好她,被她说成是狡猾;不惹事,被她骂作迟钝。如同新芽上落了霜,还用力去压它,看它会不会长。人无法在忍受这般对待的同时还能笔直地生长。阿缝哭了又哭,想要对父亲诉说,可父亲心冷如铁,没有半点温暖。对其他人,就更加无从诉说。 阿缝仅有的慰藉,是每个月的十日,到谷中[现在的东京都台东区。]的寺院去给母亲扫墓。尚未把白花八角树枝[日本扫墓供奉常用的植物,又称佛前草。]、香和各种供品摆好,她抱住石塔,落下热泪。“妈妈,妈妈,带我走吧!”她的母亲若是在苔藓之下听了,怕是无法安眠。有三四次,她扶住井沿,窥看水面,然而细想之下,纵然无情,那也是自己的父亲。如果自己死了,污名传到别人的耳中,留下的羞耻不是别人的,正是父亲的。她在心里向父亲道歉:我想通了,不该轻生。 她又想,在这个无法求死的人世,要保持清醒生活,那么种种愁闷痛苦就变得难以忍受。一生五十年。做个睁眼瞎,便容易过。从此,她专注于讨好继母,让父亲高兴。她就当自己不存在,家里平静无波,仿佛连屋檐下的松树都会有鹤来筑巢。要说她的这份决心映在世人的眼中是怎样的呢?继母是个能言善道的,又爱笼络人,所以比起抛却了自我、置身黑暗中的女儿,倒是继母在外的名声更好。 阿峰毕竟还年轻,桂次对她好,她是高兴的。我这样的人,连父母都舍弃了我,他却用心待我,宠着我,真是感激。她虽然这样想,但和桂次的热忱比,她显得十分冷静和从容。 “阿缝,我就要回老家了,你怎么想?从此你省了每天早晚的家务,麻烦事减少了,轻松了,你是不是为此而高兴呢?还是说,那个爱聊天的、饶舌的人不在了,偶尔地,你会想起他,觉得有些寂寥呢?告诉我吧,你怎么想?” 当他这样问,她说:“不用你讲,家里会变得多么寂寞。你在东京的时候,有一个月一直住在寄宿舍,那时我盼着星期天,早上一开门,就想着是不是听到了你的脚步声。你回了老家,就很难来东京了,此后的别离会有多久呢。等通了铁路,请你常常来,我会很高兴的。” “我也并不想回老家。要是能留在这里,我就不回了。倘若之后能出来,我会像现在这样再来叨扰。我想尽可能只回去几天就来东京。”他轻飘飘地说。 阿缝劝道:“你将要成为一家之主,得管家。可不是像现在这般逍遥的身份。” “关于这个,你就当作我是遭了难吧。把我养大的人家位于大藤村的中荻原。极目所望,天目山和大菩萨岭的群峰围成了墙,耸立在西南方的白皑皑的富士山的顶峰把自己藏起来,不显露身形。冬天下雪的时候,山风彻骨寒冷。要吃金枪鱼刺身,得走五里[明治时期的1里约为3900米。]路,从甲府运来。你可能不清楚,问问你父亲吧。那地方极其不便和不卫生,如果是夏天从东京回去,有些事难以忍受。我将被困在那地方,从事无趣的工作,见不到想见的人,难以踏上想去的土地,努力地过着日子。一想到这些,我当然心里郁闷。至少,你要怜悯我。难道我不可怜吗?” “尽管你这么说,妈妈说,你的身份可让人羡慕呢。” 他笑道:“这身份有什么好让人羡慕的!说到我的幸福,倘若在我回去之前,阿作忽然去世,她既是独生女,义父惊变之下,暂时就不会让我继承家业。如此一来,他家的财产虽不多,毕竟是财产,而我又是个外人,他便不想给我。而亲戚当中那些个贪心的,不想眼看着他家的钱财落到别人手里,肯定会加以游说。到了那时,我只要做点不当的事,就能顺利和他家撇清,变成野地里的一棵杉树。从此我便自由了。到那个时候,你再用‘幸福’这个词形容我吧!” 阿缝愕然道:“你讲这样的话是认真的吗?我一向认为你是个温柔的人,说什么阿作忽然去世,就算是背后乱讲,也太过分了。她真可怜。”她的眼里带了点泪,为阿作说话。 “可能因为你没见到她本人,才会觉得她可怜。你不该同情阿作,该同情我。我被眼睛看不见的绳索扯着走,你真的毫无所感吗?我感觉你其实完全不在意我,随我怎么样。就连此刻,你说我不在东京会寂寞,其实只是场面话,说不定你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家伙早些走吧,恨不得竖起笤帚撒盐[据说把笤帚倒过来放,盖上手帕,就能赶走不受欢迎的客人。赶走之后,撒盐净化家门。]呢。我自以为受欢迎,还长住在你们家,真是对不住了。我讨厌乡下,可是不得不回去。我以为你对我有情,可你像这样抛下了我,人世间真是太没意思了。随便怎么样吧。” 桂次故意胡搅蛮缠,做出一脸的不高兴。阿缝将秀眉一蹙,仿佛不解地说:“野泽先生,你在拿我开玩笑吧。是有什么事让你不高兴吗?” “当然了,在正常人眼里,我看起来一定是疯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疯。但疯子也是有原因才发狂的,是因为各种事叠加在一起,让头脑缠作一团。我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得了什么热病,但就在最近,我脑子里琢磨的是你这个正常人绝对想不到的事。我拿到一张可爱的照片,不知哪家的谁在她小时候照的,我便白日夜里的拿出来看,一会儿对着照片说些没法对她当面讲的话,一会儿小心地收进抽屉里,一会儿说些痴话,一会儿做梦。要是我这样过一辈子,人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个大白痴。我变得这么痴傻,可她不明白我的心。既然无缘,那么至少她可以讲些温柔的话,让我成佛。但是她一脸的若无其事,说些无情的话,最多只说什么我走了她会寂寞。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是不懂你作为正常人怎么想,在我这个疯子看来,她真是坚强,让人恨。女人不是应该更温柔一些吗?”他一口气说道。 阿缝难以作答,往后缩了缩。“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笨,不懂得如何回话,真是惶恐。” 桂次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愈发垂头丧气。 上杉家的隔壁是某某宗的佛寺,寺内辽阔,遍植桃与樱。从这边的二楼往下望去,樱树仿佛云彩横曳,如在天上。衣缠腰间的观音像位于户外,花瓣飘飘摇摇,落在佛像的肩头和膝上。供在佛前的白花八角树枝上也堆积着花瓣,好看极了。背孩子的妇人从底下经过,只见花瓣在她额头的布条上稍做停留,又飞舞着落下,往春深处去。晚霞过后,朦胧的月夜,人们的面庞微暗,起了微风。去年、前年和再之前一年,花开时,桂次都住在上杉家,在寺院里走走停停。今年此时的樱花并不特别稀奇,但想到来年春天就没法来此看花,就连此地的观音像也格外让人不舍。好几个夜晚,他离开家,到寺院参拜,尤其来到观音像前合掌祈祷。“请保佑我心爱的人。”此情若永不消逝就好了。 『下』 桂次对阿缝的恋情炽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发烧和耳鸣似的。阿缝则像是个木头做成的人,在上杉家没兴起爱情纠纷,大藤村的阿作大概连做梦也安稳吧。 定下了四月十五日回老家。桂次买了些礼物。日清战争[日清战争,即中日甲午战争,发生于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八月至二十八年(1895年)四月。《行云》执笔于明治二十八年四月上旬。]画,胜利袋,腰带扣,外套系绳,香粉,簪子,“樱香”的头油。因为亲戚多,还买了各种香水和肥皂,为了显出东京的样子。阿缝送的东西当中,有副雪青地白牡丹花的里衣衬领,说是给桂次未来的妻子的。后来女佣阿竹说,桂次看到这件衣服的表情,十分可怜。 阿作给桂次寄过照片,不知他是秘密地收起来不给人看呢,还是悄悄烧掉了,总之,除了桂次,没人知道。最近,从老家来的交代事情的明信片,行文是男子的风格,署名也是“六藏”,但上杉家的妻子专会挑人的短处,瞅着明信片说道:“一定是那边老爷子觉得女儿的字大有长进,得意地想给人看,所以让他家闺女写的。” 凭借笔迹浮想人的相貌,就如同听名字判断人的善恶。当代的书法大家中,会有业平[在原业平,平安时期的贵族、歌人,常用来比喻美男子。]那样的美男子吗?不过,写字要看如何用心。就算字丑,也该写得清楚,要是想要装作龙飞凤舞,乱写一气,让人认不清,那就没有意义。虽然不知道阿作的字究竟如何,上杉家的妻子对她的容貌却自有一番想象。据她说,该是个宽短面庞的姑娘,眉眼倒也不太坏,头发稀疏,脖子肥短,腿比身子长。那姑娘喜欢在字上面加多余的点,末笔故意写得长长的,不好看,而且可笑。 她又说:“桂次的容貌在东京也不算差的,可谓大藤村的光源氏。他回去之后,那些织布机跟前的姑娘该要涂脂抹粉了。” 上杉家的两口子聚在一起说坏话,连桂次的父母家也不放过。他们说,娶一个丑老婆也没什么,该忍了。原本是贫穷的佃农之子,一举攀上枝头成了富翁。 阿缝独自听着他俩不约而同的嘲笑口吻,怜悯桂次,心想,还好他没听见这些。 行李已经先运走了,后面自己回去就行。桂次一身轻松,天天去朋友家,办些琐事。他好不容易找了个空当,扯住阿缝的衣角。 “虽然你讨厌我,我们就要分开了,但我绝不恨你。你有你的路要走。总有一天,你的岛田髻会梳成圆髻[已婚妇人的发型。],你美丽的乳房会被可爱的孩子含住。我将会过完这漫长的一生,一心祈祷着你的幸福与康健。你也要好好地孝顺父母。以你的性格,一定不会违逆你那坏心眼的母亲,不过还是要把孝顺放在最先。我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事要想,这辈子,我会一直给你写信,我写个十封,你要回我一封啊。难眠的秋夜,我会抱着你的信,在梦里看见你虚幻的倩影。” 他说了这番话,流下男儿泪。他仰起脸,用手绢擦脸,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但人都会如此吧。即将回去的故乡、养育自己的家、自身、阿作,他忘了这些,仿佛世上唯有阿缝,一颗心陷入迷茫。这种时候,这等情形,有些女人脆弱的心被打动了,从此在心中留下一辈子无法消除的悲影。而如木如石的阿缝呢,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是簌簌落泪,一言不发。 春夜梦浮桥,云朵断如缕[藤原定家的和歌:春夜梦浮桥,天空横云断,如缕不连峰。意思是,从春夜如浮桥般的短暂梦中醒来,横云被吹到山峰上,朝左右分开,流向黎明的天空。],桂次在这样的天空下离开了东京。因为要顺道去一些地方,所以乘人力车去了新宿。从那里到八王子,一路在火车上。下车后,又换乘马车,不久过了小佛岭,经过上野原、鹤川、野田尻、犬目、鸟泽,当晚在猿桥附近住下。虽不闻巴峡的猿啼[白居易《送萧处士游黔南》:江从巴峡初成字,猿过巫阳始断肠。],却因为笛吹川的潺潺声睡得不稳,这声音同样断肠。东京那边收到他从胜沼寄的明信片。到了第四天,又收到两封带有七里[山梨县东山梨郡的村子。]邮戳的信,其中一封是给阿缝的,这封信很长。就这样,桂次成了大藤村的居民。 都说这世上靠不住的是男人的心。遇上男人变心,那种狼狈,宛如秋天的夕阳忽然变得晦暗,没带伞,在乡野路上溅了一身雨。有过恋爱经历的人都这么说。但其实所谓男人心,也都是一时兴起吧。既没有结下浪头越不过末之松山的誓言[清原元辅的和歌:誓约结,互拧满袖泪,浪不越末之松山。意思是发誓情义不变。],自己又不是靠男色过活的人,光是流泪,也没什么用。昨日的悲哀是昨日的悲哀,今天的自己有许多事要忙,虽然不想忘记对方,但不觉间就忘了,一生如梦。若说人生如朝露,的确无常。 说起来,男人原本就有结发的妻子,不管他本人是讨厌还是愿意,要一下子斩断俗世的情义,桂次真的能做到吗?他们顺利地举行了仪式,作为一对新人成了夫妻,不久,桂次将会当上父亲。从此将会产生各种亲戚关系,无法断绝的牵绊也会变多。他将不单单是桂次,若是幸运,会累积到十万身家,成为山梨县的大额纳税人。他的誓约之词留在了身后的港湾,船随着流水,人被尘世牵着走,远走到千里、两千里、一万里……大藤村和东京相距三十里,然而心灵断绝,就如同外山的山峰被云霞遮蔽。 在樱花落下、樱树长出青叶之前,阿缝收到了三封信。信写得详细。五月的屋檐下少有晴日,让人心生想念,那边又寄来好几封诉说回忆的信,她读得喜悦。那之后,每个月有一两封信来。起初有过一个月三四封的时候,后来变成一个月一封,阿缝心里惆怅。到了把孵化的蚕虫从纸上扫到匾里的时节,变成两个月一封,三个月一封。然后是每半年,每一年,变成只有贺年卡和暑中慰问。想来那边懒得写信,觉得明信片就够了。屋檐下的樱花每年都笑道,那时真可笑啊。隔壁的观音双手扶膝,宝相柔和,仿佛也在笑,在怜悯人们年轻时的热情。来参拜的阿缝曾被称作“冷淡”,难道她就没有喜笑颜开的独立之日吗?她依旧小心讨好父亲,揣摩继母的心情,当自己不存在,衡量着上杉家的安稳过日子,但她的心已经绽了道口子,这个家的安稳也将难以维系。 [book_title]浊江 『一』 “哎,木村先生,信哥,来坐坐吧。既然我请你们坐,就坐一下嘛。你们又打算不来我这儿,直接上二叶那儿去,是吗?看着吧,我要去他家把你们拽过来。你们要真是去澡堂子,回来的时候请一定来啊。要是骗我,我可不干!” 阿高站在门口,拽住趿拉着木屐的熟客模样的男人,抱怨道。他们对她的牢骚倒也不生气,边找借口解释,边说:“待会儿就来,就来。” 她目送那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声。“才没有什么待会儿。根本就不打算来。娶了老婆的人,真是没办法。”她往店里走,迈过门槛的时候自言自语道。 “阿高,你说那么多干吗?用不着在意。反正是烧过的棍子[日本谚语,烧过的棍子一点就着,意为男女之间只要有过关系,很容易旧情复燃。],还会回来的。别担心。要么你下个咒等着。”同伴安慰地说。 “阿力,我跟你可不一样,没有你的手段。哪怕走掉一个,我也觉得可惜。像我这样运气不好的人,下咒或其他什么都没用。我今晚又要空守在门口了。真是的,真没劲。”她鼓着气往进门处一坐,用二齿木屐的后跟通通地敲着没铺地板的地面[日式房屋在进门换鞋的位置不铺地板。]。她的年纪大约在27到30岁之间,眉毛画得很长,用墨染了鬓角,敷了厚厚的粉,嘴唇像吃过人的狗,红得可怕。 被她喊作阿力的,身材匀长,丰满合度,刚洗过的头发梳了大岛田髻,上面插着新稻草[插秧后剩下的稻苗,浇上热水后阴干。是当时流行的发饰。一把五分到一角,颇贵。],显得清爽。她天生白皙,粉只搽到颈子,领口敞着,故意露出一截胸脯,不搽粉的地方还更白。她呼呼地吸着旱烟,手执烟杆,立起一边膝盖,坐没坐相,可没人说这样不好。她身上是印染了大花的单衣,腰带系了一个式样简单的结,垂在腰后一截。腰带的表面是黑缎子,里面是不知什么布拼的。背后露出底下的红色细腰带,一望即知,是这一带的妓女常做的打扮。 叫阿高的那位用白铜簪子挠着天神髻[将头发分左右拉成两个环髻,中间用头发束住。和前面提到的大岛田髻一样,都是未婚少女的发型。这里是指妓女们刻意打扮得年轻。]的底下,像是忽然想起来,说道:“阿力,你刚才寄信了吗?” “嗯。”那边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又笑道,“也不会来的,我就是做做样子。” “得了吧。你写了两寻[两寻约3.6米]卷纸,那么大一封信,贴了两张邮票,就是做做样子吗?而且那位不是和你从赤坂那会儿就要好吗?就算有点什么事,也没法断了吧?完全就看你怎么应对。你稍微打起精神,和他续上吧。拖下去可是会受报应的。” “多谢你关心。你的意见我接受,可我怎么也喜欢不来那样的家伙,就当我和他无缘,请你别劝了。”阿力说得像是别人的事。 阿高笑道:“真拿你没辙。你就是因为别人都接受你的任性,所以才那么豪气。像我这样的可没法任性。”她拿起团扇,扇着脚边,自言自语道:“我从前如花[引自都都逸:别把我当傻瓜,我从前如花,引得黄莺鸣叫。都都逸是日本的一种民谣]。”她说这话的模样可笑。看见经过马路的男人,她又叫道:“来坐坐嘛。”黄昏的店门口热闹起来。 店的门面有两间长,屋檐下挂着灯笼,门口堆着盐[青楼风俗,在门口放置三角形的盐堆。],显得生意兴隆。架子上排列着许多有名的好酒,不知是不是空瓶。还有一处看着像账台。厨房里,给炉子扇风的声音闹哄哄的。暖锅、蒸蛋之类,女主人自然能做。只见挂在外面的招牌上装模作样地写了“料理”。那如果点几个现做的菜,店家会说什么呢?不巧,今天沽清了。这话古怪,但客人都是男客,也不好开口请她们去旁边的店买过来。这世上有种种方便。客人也都懂行情,不会有哪个乡下人来这里就为了吃一个配酒的拼盘。 叫阿力的是这家的头牌,年纪最轻,招揽客人有一套,但她说话并不讨人欢心,一举一动极其任性。伙伴们有人觉得她多少恃貌而傲,在背后说,瞧见她就让人生气。其实接触之后,发现她出乎意料地有温柔之处。同样是女人,却想和她待在一处。邻里的同行们羡慕道,哎,本性这东西藏不住,她的模样显得俏,是性格的反映吧。但凡来到这片新开地[新开发的土地。一般先有声色场所,再建起其他商业设施。]的人,没人不知道菊之井的阿力。究竟该说是菊之井的阿力,还是阿力的菊之井?总之,她是个少有的能人。全靠了那姑娘,新开地才有光彩。她家老板应该给她做个神龛供起来。 阿高见路上没人,说道:“阿力,你不会因为以前有过交往,就把人放在心上,可我忍不住要想到源哥。他落到如今的地步,完全算不上好客人,但你们既然互有情义,就顾不上这些了。他比你年纪大,又有孩子,对吧?只因为他有老婆,你就能和他分开吗?没关系的。喊他来。就拿我的相好来说,那混蛋变了心,一看到我就逃走,没办法。反正我是放弃了,打算另找,但你的情况不同。只要你想,就能让他给他太太一封休书。你心性高,不打算和他在一起。可你甚至都不愿喊他过来吗?你写封信。回头三河屋的伙计上门来,让他跑个腿递信好了。你是什么人?又不是大小姐,在顾虑些什么?你就是每次和人断得太快了,这样不好,总之你写封信给他。源哥也是可怜。”说着,她看向阿力。那边忙着清理烟杆,低着头,一声不响。 终于,她把烟斗擦干净,吸一口烟,“砰”地磕一下烟杆,又吸上,然后把旱烟斗递给阿高。 “你要当心,在店门口说这种话,让人听到了可不好。会让人以为菊之井的阿力找了个建筑工地的帮工当情人。那都是以前的梦,我如今都忘干净了。管他是源哥还是阿七,我都不再想了。别再讲这种话了。” 说着,她站起身,朝着经过店门口的一群系着兵儿带的男人叫道:“哟,石川先生,村冈先生,你们把阿力的店给忘了吗?” “哦,你喊人还是这么有江湖气。让人没法过门不入。”说着,他们进了店。走廊上立即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有个声音说:“大姐,拿温酒壶来。”有人答:“来点什么菜?”三弦的声音繁盛地响起。狂乱的舞步声也响了起来。 『二』 连绵的雨日,一个30来岁戴圆顶礼帽[明治时期,礼帽配和服的男子装扮很常见]的男人路过门口。阿力想,要是不叫住,这种雨天没客人来。她奔出门去,拽住那人的衣襟,耍赖道:“我就不让你走。”她的美貌起了作用,把平时不会来店里的绅士给喊了进来,两人在二楼六叠大的房间里,阿力没弹三弦,安安静静地聊起了天。客人问她的年纪,又问姓名,然后问她父母的情况。 “你家是士族吗?” “不告诉你。” “是平民吗?” “是不是呢?” “那么就是华族。” 她笑着听了这话,“哟,您就这样想吧。华族的公主亲手给斟的酒,您就感激地接了吧。”说着,她给客人满满地斟了酒。 “这可真是没样子。哪有搁在桌上斟酒的?是小笠原流[武士的代表性礼仪流派]吗,还是别的什么流派?” “这叫阿力流,是菊之井家的礼仪。既有把酒浇在榻榻米上的路数,也有用大碗的碗盖一口气喝光的路数。终极的一手就在于,不给讨厌的人斟酒。”阿力毫不畏怯地说道。 客人愈发觉得有趣。“讲一下你的来历吧。你肯定有特别厉害的故事。看着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没错吧?” “您看,我的两鬓还没长角,背上的甲壳也还没变硬。”她咯咯笑道。 “别这样打马虎眼。把真相讲给我听。要是你不肯讲你的真实身份,那就谈一下你的目的。”他追着说。 “好难啊。我如果说了,您会吃一惊吧。想要夺取天下的大伴黑主[三弦说唱的曲艺有一种叫作常磐津,其中有《积恋雪关扉》,阿力说的这一句是关守关兵卫(大伴黑主)的台词,可见她的才气。],就是我。”她笑得更厉害了。 “这可不行。你尽在开玩笑,稍微讲几句真话吧。就算一天到晚扯谎,总该有一点真的。你有丈夫吗?还是因为你父母的缘故,你才到了这里?” 阿力被他认真地一问,有些伤感。“我也是人,多少也会有些事进到心里。我父母早逝,如今只剩我一人。虽然我做这份营生,也有人说想要娶我为妻,不过,我尚未结婚。反正我出身下贱,就这样终此一生好了。” 她这番自暴自弃的话充满了感慨,不同于她俊俏放荡的模样,显得别有故事。 “又不是出身下贱就不能有丈夫。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美人,能更上一层楼,嫁入富贵家。还是说你不喜欢当阔太太,更愿意做手艺人的老婆?”他问道。 “反正终归也就那样吧。我喜欢的,不喜欢我;说想要娶我的,我又不喜欢。您可能觉得我水性杨花,但我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日子。” “不,你可别这么说。你肯定有相好的。刚才在店门口,不就有个女的对你说吗,某某和你问好来着。你肯定有什么故事吧?” “哎,您可真爱琢磨人。我的相好遍地都是。情书就是废纸,若要让我写,不管是向神佛起誓的文书还是定情信,只要客人喜欢,我就写。虽说是男女之约,不等我这边违约,对方就没了耐性。有东家的畏惧东家,有父母的要听父母之言,他既然不理我,我也不会再纠缠。誓约就此废了,一刀两断。我虽然有许多的相好,却无人可托付一生。”她显出无依无靠的样子,又说:“别再讲这些了,开心地玩吧。我最讨厌低落,好好地热闹一下吧。”她击掌呼喊同伴。 “阿力,你们谈得好亲热呢。”一个化了浓妆的30来岁的女人过来说道。 男的突然问:“喂,这姑娘的情人叫什么?” 女人说:“是哦,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他笑道:“你如果撒谎,盂兰盆节可就不能去拜阎罗王了。[俗话说,撒谎要下拔舌地狱。日本的习俗,七月十六日参拜阎罗王。]” “话是这么说,您今天是头一次来吧?还请报一下名字。” “为什么?” “您的名字是?”女人反问。 “你别胡闹,阿力要生气了。” 喧闹的无聊对话更让女人也就是阿高来了劲。“让我猜一下老爷您是做什么的,如何?” “请。”男人伸出掌心。 “不,不用看手心。看相。”阿高一脸的煞有介事。 “别,你这样盯着我看,一会儿该编排我的缺点了,这谁受得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做官的。” “您撒谎。又不是星期天,哪有官老爷出来玩的?喂,阿力,他是做什么的?” “反正不是妖怪。”男人开玩笑道,从怀里拿出钱夹子,“猜中的人有赏。” 阿力笑道:“阿高,不得无礼。这一位是有身份的华族,悄悄地出来耍。他可不做什么营生。”说着,她拿起客人放在坐垫上的钱夹子。“今日陪您的高尾[高尾是吉原的名妓。二代目高尾与仙台侯伊达纲宗交好,后因违逆伊达而被杀。此处,阿力以高尾自居。]收了这个,散些零花钱给大家吧。” 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嗖嗖地抽了纸钞出来。客人靠着柱子,一句牢骚也不发,只说:“那就拜托了。”他显得满不在乎。 阿高吃惊道:“阿力,你稍微拿一点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呀。客人说了,这个给你,这个给大姐,大票子拿去账房付账,剩下的可以给大家。你去道个谢就走吧。” 她把钱分了。这一套是她最擅长的,阿高便不再客气,又向客人道:“老爷,这样行吧?”然后道了谢,抓了钱走了。男人对着阿高的背影笑出了声。“她说自己19岁,看着可是老多了。” “别讲人坏话。”阿力起身开了移门,倚在栏杆上,敲了敲疼痛的脑袋。 “你呢,你不要钱吗?”男人问。 “我没什么想要的。有这个就够了。”她从腰带间拿出客人的名片,做了个收下的动作。 “你什么时候拿的?作为交换,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客人恳求道。 “您下个星期六来的话,我们一起去拍照吧。” 客人打算走了,她也不特意挽留,绕到他身后,一边帮他套上外套,一边说:“今天失礼了。等您下次来。” “喂,别说得好听。我可不要你空口发誓。”客人笑道,匆匆起身下了楼梯。阿力拿着他的帽子,从后面追上来。 “是真是假,要先忍过九十九夜的辛苦[据说,深草少将恋慕美女歌人小野小町,小野说,若能连续一百天来找我,就和你结婚。他去了九十九夜,却在最后的雪天冻死了。]。菊之井的阿力并不是模子浇筑的女人。有时也会变的。” 只听一声“送客”,阿力的同伴和账房里的女主人都跑出来,齐声说:“刚才多谢了。”帮客人叫的人力车来了,他从屋里一步坐上车,众人将他送到马路上。“等您下次再来。”这份殷勤是他给出去的钱的余光,之后人们又向阿力不断道谢,说她是阿力大明神。 『三』 客人名叫结城朝之助,自称是个浪荡客,但不时显出实诚的一面。他没有工作,没有妻儿,又是正适合玩乐的年纪,自从邂逅阿力,他一周总要来个两三回。阿力似乎也对他上了心,三天不见就给他写信。见她这般模样,同伴们有的带着醋意揶揄道:“阿力,你开心了吧?他长得帅,出手大方,今后肯定会有出息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成了夫人啦。你要从现在开始多上点心,别再不好好跪坐,伸个腿,也别用茶杯喝酒,没样子。”有的冷言冷语:“源哥听到会怎样呢?说不定会疯。” 阿力大剌剌地说:“呀,以后我要是乘马车来,路不好走,你们先把路给修了。店门口的阴沟光用块木板挡着,这样的店才是没样子,马车也没法停,不是吗?你们也稍微加强一下礼仪,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 “啊,真讨厌。你要是不改一下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可不像个做夫人的。等结城来了,我要去告状。” 说话的一见到朝之助,便打小报告道:“有话对您讲,阿力实在顽皮,我们管不住她。请您教训她一下。第一,用茶杯喝酒,如同饮毒。” 结城一脸严肃地命令道:“阿力,酒还是少喝点。” “呀,说这话可不像你。我阿力之所以能勉强做这份生意,还不是借了酒劲?我如果没了酒意,这屋子就要变成佛堂了。请你谅解。” “原来如此。”结城便再无二话。 某个月夜,某工厂的一伙人来了店里,他们坐在楼下的厅里,敲着碗,唱着甚九[民谣的一种]的谣曲,闹腾极了。姑娘们大都集中在一楼,二楼的小厅里只有结城和阿力两个人。朝之助躺在榻榻米上,愉快地向阿力搭话,她不带劲地回个一两句,像在想事。 “你怎么了,头又痛了吗?”他问。 “不是头痛,也不是其他地方痛,是老毛病犯了。” “你的老毛病是生气吗?” “不是。” “是妇女病[原文“血之道”。女性常因月经、妊娠、生产、产后、更年期等荷尔蒙变化导致头痛、眩晕等症状,日本人认为这些问题和血行不顺有关,从江户时代起称之为“血之道”。]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他又问。 “我不能说。” “又不对别人讲,对我,任何事都可以讲。你说吧,是什么病?” “不是病。就是,像这样,想一些事。” “真拿你没辙。看来你有许多的秘密。你父亲呢?” “不能讲。” “你母亲呢?” “也不能讲。” “你迄今为止的经历呢?” “我不能告诉你。” “就算撒谎也好,你编一个吧。大多数女人都会说,我有这样这样的不幸。而且我们也不是见了一次两次,说一下这些也没什么关系吧。就说你嘴上不说,瞎子一摸也能知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现在问的就是你的心事。反正是一回事,我想先问你的老毛病是什么。” “别问了。就算告诉你,也不过是无聊的事。”阿力越发不理会他。 这时,有个女人从楼下端了杯盘,到阿力身边耳语道:“总之请你下去一趟。” “我不想去,给我回掉吧。和那边说,今晚我这边客人喝得太醉了,我去了也讲不了几句话。唉,这人也真是的。”阿力皱眉道。 “你这样行吗?” “行啊。” 阿力在膝上玩着三弦的拨子,女人讶异地起身走了。 结城全听见了,笑道:“你不用顾虑,去看一下,怎么样?用不着这么摆架子。让你的相好不见上一面就回去,太过分了,你快去看看他吧。或者把他喊到这里来。我会坐在角落里,不影响你们谈话。” “别开玩笑了,结城先生,我也不好瞒着你,就告诉你吧。町里生意做得还算大的被褥店的老板源七,和我是老相识。他现在彻底落魄了,蜗居在蔬菜店后面的小房子里。他有老婆孩子,而且年龄比我大得多,但可能是和我有缘吧,到如今,他有时还是会找个由头过来。这会儿他也在楼下。我倒也不是因为他穷了才赶他走,和他见了,会有许多麻烦,所以最好不见,让他回去。我做好心理准备让他恨我来着,把我看作是恶鬼或毒蛇,随便。”她把拨子放在榻榻米上,稍微探身,朝马路俯瞰。 “怎么,瞧见他了?”结城故意说。 “嗯,看见他走了。”她茫然道。 “你的老毛病就是这个吧?”他质问道。 “哦,大概吧。看医生,或者去草津泡温泉。[民谣,后一句是“都治不了相思病”]”她有些寂寥地笑道。 “真想见一下他本人。要是用演员打比方,他像谁?” “你如果见了会吓一跳的。他皮肤黑,个子高,像不动明王。” “那你是被他的心打动了?” “他在我们店里耗尽了家产,就只是人好,没什么优点。既不好玩,也不风趣,就是个普通人。”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喜欢他?我要问的就是这个。”结城换了方式问道。 “总的来说,我很容易喜欢上别人。对你也是,最近没有一个晚上不梦见你。梦见你结婚了,梦见你再也不来了,还做过更加悲伤的梦,枕头上的纸[当时的人睡的是木枕叠加一枚布面小枕头,布枕里面是稻壳之类。怕发油弄脏枕头,其上垫纸。]都哭湿了。像阿高她们,说要睡了,刚沾上枕头,就开始大声打呼噜,好像很惬意,我不知有多羡慕。我不管有多累,一钻进被窝就清醒了,想各种事。你觉察到我有心事,我很高兴,但我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是不会明白的。想了也没用,所以我在别人跟前总是兴高采烈,还有客人说,菊之井的阿力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从不会让自己辛苦。可我觉得,大概真是有所谓因果,总之没有人像我这么不幸。”她静静地红了眼圈说道。 “真少见,你说了这样消沉的话。就算我想安慰你,因为不知原委,也无从安慰起。你如果真的梦见了我,就该和我说,让我娶你为妻,可你从未道过一句,又是为什么?古人言,衣袖相触也是缘。你如果讨厌这份营生,可以对我讲。我从前以为,以你的性格,是把这生意当作解闷呢。你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不得不做现在的营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一下。” “我最近倒是想过要讲给你听。但今晚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是个任性的人,我不想说的时候,怎么都不愿意说。” 说着,她“刷”地起身,来到走廊上。无云的天空中,月光清凉,俯瞰街道,只见经过的人影分明,木屐声咔嗒咔嗒。 “结城先生。”她唤道。 “怎么?”他来到她的身旁。 “在这儿坐吧。”她拉过他的手,“那边的水果店,有个孩子在买桃,看到了吧?刚满4岁的可爱孩子,他就是那个人的儿子。那么小的孩子都恨极了我,叫我‘恶鬼’。哎,我看起来像那么坏的人吗?” 她仰望天空,叹了口气,声调显得十分煎熬。 『四』 同样在新开地,靠近边上的位置有条巷子,巷子两边蔬菜店和梳头店的屋檐紧挨着,路太窄,下雨的时候都没法打伞。脚边阴沟的盖板上到处是洞,走路危险。两侧是分隔成若干间的长屋。巷子尽头的垃圾堆旁边,有间九尺二间[约2.7米宽,进深约3.6米。标准的贫民房屋。]的屋子。大门的门槛破损,挡雨的木板门向来关不严实。屋子虽破,总算不是只有一道前门,毕竟在山手地区,有个后院。三尺的屋檐下是一片草丛茂盛的空地,边上围了一圈篱笆,种了青紫苏、翠菊,篱笆上爬了豌豆藤。此处就是以前和阿力相好的源七的家。 源七的老婆叫阿初,二十八九岁。因贫穷显得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长个7岁。黑牙齿染得不均匀[持续到明治末期的已婚妇女的旧习,用醋和铁的溶液加五倍子粉,将牙齿染黑。],眉毛许久没剃,乱糟糟的。洗旧了的鸣海棉布单衣换过前后片[把衣服磨损的前襟和后背交换。],膝盖那儿以细密的针脚不显眼地缝补过,腰间紧紧地系了细腰带。她揽了编木屐鞋面的活儿[一叶的妹妹邦子也做过编鞋面的活计。],从盂兰盆节前到夏天是这活计最赚钱的时候,她大汗淋漓地忙碌着。为了省点工夫,她把理顺的藤条挂在天花板垂下来。她一心念着多做一点,那副心无旁骛的模样着实可怜。 “天已经黑了,太吉怎么还不回?源哥又上哪儿去了?”这样想着,她收拾了工作,抽了会儿烟,像是累了似的眨巴着眼,从水壶底下分了些火出来,放到驱蚊的火盆里,然后拿到三尺的屋檐下。她把捡来的杉树叶堆上去,呼呼地吹火,烟蒙蒙地起来了,逃到屋檐外的蚊子的嗡嗡声很响。 太吉啪嗒啪嗒地踩着沟板回来了,在门口叫道:“妈妈,我回来了。我把爸爸也带回来了。” “这么晚了!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去了山上的寺院呢。快进屋!” 源七走在太吉的前面,没精打采地进了屋。 “呀,你回来啦。今天好热吧?我以为你肯定早回来,把擦澡的水烧好了搁那儿呢。你赶紧擦一把汗。太吉也去泡一下。”她说。 “哦。”太吉应了一声,开始解腰带。 “等等,我看下水温。”她到水槽边,把盆放下,从水罐里舀了热水,搅了搅,放进擦澡巾。“孩子他爸,你让太吉进去泡一下。你看着没精神,是中暑了吗?要是没有不舒服,就好好洗,洗干净了再吃饭。太吉等着你呢。” “知道了。”源七仿佛惊醒了似的,解下腰带,来到水槽边。不觉间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就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逼仄屋子的厨房里擦澡。更不用说,父母可没把自己生成工地的帮工,在后面推车。都是因为自己做什么春秋大梦!他怔怔发呆,没碰温水。太吉一无所知地催促道:“爸爸,帮我洗一下背。” “孩子他爸,有蚊子,快点洗完了过来。”妻子催促道。 “哦。”他一边回应,一边让太吉泡在澡盆里,自己擦了澡。他进屋后,妻子拿出洗晒过的干爽的单衣,说道:“换衣服吧。”他系上腰带,来到通风处。妻子摆上了能代漆器的小饭桌。饭桌旧了,表面的漆有些剥落,脚有些晃。 “做了你喜欢的冷豆腐。”说着,妻子往小碗里放上豆腐,加上香气四溢的青紫苏。太吉不知何时从台子上拿了饭桶,“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扛过来。 “儿子,到我旁边来。”他抚着太吉的脑袋,拿起筷子。他心头一无所想,然而没有食欲,嗓子眼仿佛肿了似的。他把碗一放,“我不吃了。” “这怎么行!做力气活儿的人,一天三顿饭可不能不好好吃。你不舒服吗?还是太累了?”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不想吃。” 他这么一说,妻子露出悲伤的神色。“你又来了,是吧?菊之井的饭菜大概够香的,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回想起来,毫无办法。那边是卖笑的营生,只要有钱,她就能像从前一样疼你。经过马路一看就知道,那群人擦了粉,穿了美丽的衣裳,但凡撞进店的,不管是谁,她们都好好地款待。那就是生意。‘我如今穷了,所以不搭理我了。’你这样一想,就能明白。你之所以恨她,是因为你舍不得。后町卖酒那家的后生,你难道不晓得吗?他迷上了二叶屋的阿角,把货款全用掉了,为了补空缺,又去赌,结果越陷越深,做起了坏事,最后干起了偷盗仓库的事。如今,他在监牢吃牢饭,那个阿角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开开心心地过她的日子。也没人为此责怪她,她的生意照样兴旺。说起来,她做生意获利,被骗的人反倒有罪,就此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你与其想这些,不如重新振作,好好干活,想办法稍微存点本钱。你若是不行了,我和这孩子也无法可想,那就真要流落街头了。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痛定思痛。只要你有了钱,别说是阿力,哪怕是造间别墅养些个小紫或扬卷[小紫、扬卷都是吉原的名妓。]都行。你别再想那些啦,好好地吃饭吧。你不吃,连儿子都没精打采的。” 只见太吉放下碗筷,交替地打量父母的表情,显得惴惴不安。源七胸中一紧,想道,我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却忘不了那个狐狸精,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他暗骂自己,真是当断不断。 “我才不会一直那么蠢。你别老提阿力。你一提她,我就想起以前做的错事,更加抬不起头。我如今都这样了,还会想什么呢?吃不下多半是身体的缘故,并不是有什么心事。让孩子多吃点。” 说着,他躺下来,用团扇一下下拍着胸口。虽然没被驱蚊的烟呛到,却思绪如焚,身上热腾腾。 『五』 不知是谁给她们取了“白鬼”的名字,她们的店铺就像那缥缈的无间地狱,虽然看不见哪儿藏着机关,但她们的拿手好戏是将人倒悬在血池,或赶到欠债者的针山。她们娇声说“来坐坐吧”,那声音就像捕食蛇的锦鸡一般骇人。同样是十月怀胎来到世上,还在依偎着母亲的乳房喝奶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可爱得不得了。大人们把她们的手举在嘴边,“啊啊”地哄着。当大人拿出钞票和点心,让她们选一个,她们伸手说,要点心!她们做了现在这份行当,不讲真心,然而一百个中总有那么一个真切地哭道:“你听我说,染坊的辰哥昨天又在川田屋和那个能说会道的阿六打情骂俏,两个人还追来打去地跑到街上,我明明不想瞧见他们来着。像他那么胡来的人,将来怎么办?他以为他几岁啊?前年他就30了,我每次见到他都说,该成家了,他呢,每次当面应了,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他父亲年迈,母亲眼睛不好,为了不让他们担心,也该早点有个家。尽管他这样,我还总想着帮他洗褂子,帮他补裤子,可他那颗心玩野了,什么时候才能把我娶回去?想到这些,我很厌倦工作,就连揽客都不带劲。啊,真烦人。”这一位的一张嘴平时哄骗人,此时却埋怨别人薄情,忍着头痛,左思右想。 另一位则在黄昏的镜前流泪。“哎,今天是七月十六日。那些被带去参拜阎魔王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裳,得了零花钱,一脸的兴高采烈。他们一定父母双全,而且父母是认真工作的人吧。我家的太郎今天从他干活的主人家得了假,又会去哪里玩什么呢?他肯定会羡慕别的孩子吧?他爸是个大酒鬼,如今居无定所;我这个当妈的如今沦落成这样,擦得红红白白的,让人羞愧。就算知道我在哪里,那孩子也不会来的。去年我和伙伴们一道去向岛赏樱,打扮成年轻媳妇的模样,梳了个圆髻,在河堤上的茶房碰见了那孩子,和他打招呼,他见我的样貌显得年轻,吃了一惊道,是妈妈吗?更不用说眼下,我梳着年轻姑娘的大岛田髻,插着流行的花簪,逮着客人说笑,他要是知道了,虽然是个孩子,也一定会难过的。去年见面时,他对我说:‘我如今在驹形的一家蜡烛店当伙计,不管有多难,我都会熬住,做个男子汉,将来让爸爸和你过上好日子。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做清白的营生,一个人好好的,千万别另外嫁人。’虽然他有过这番话,可是女子之身太难了,糊火柴盒养不活我自己,若是去给人当女佣,我的身子弱,做不动。总之都是烦恼,要让身子闲适些,就只能做现在的活儿。虽然我并不是本性轻浮的人,但那孩子一定不能接受我这个百无一用的妈妈。梳的这个岛田髻,平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唯独今天,让我感到羞耻。” 就连菊之井的阿力,也并非恶魔转世。她因为一些原委流落至此,每天尽扯些谎,说些笑话。她的感情薄似吉野纸,淡如萤之光。她长久地忍着眼泪,纵然有人为她而死,她也养成了一副冷淡的做派,说句“您节哀”便不再理会。然而有时候,她的胸中充满了悲伤与恐惧,又羞于在人前哭,往二楼客厅的壁龛那儿一趴,憋着哭声抹眼泪。她把这些瞒着伙伴们,不让她们知道。于是,有人说她性子坚定又要强。却没人知道,她其实像蛛丝一般,一碰就断。 七月十六日的夜里,各家店铺都挤满了客人,人们大声唱着都都逸和端歌[一种歌词简短的小调。下文的《纪伊国》也是端歌。]。菊之井楼下的客厅坐了五六个商铺的伙计,唱着走调的《纪伊国》。他们颇为自得,又用下流的粗嗓门学着清元节唱起“霞之衣”“衣纹坂”[出自《北州千岁寿》,净琉璃曲目。净琉璃是用三弦伴奏的剧场说唱艺术。清元节是净琉璃的流派之一。]。 “阿力呢?让我们听她用歌声表个情。来吧,来吧!”男人们叫道。 “我就不说名字了,不过我的意中人就在座呢。”阿力说了句取悦人的套话,众人一阵欢腾。 她唱了起来:“我怀着爱恋,要走过细谷川的独木桥,怕过桥,但若不过……”[端歌,接下来的歌词是“就见不到我想见的那个人”。]唱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放下三弦,起身道:“我走开一下,不好意思。” “你要去哪里?去哪里?不许逃。”举座哗然道。 “阿照,阿高,你们帮忙照看下。我马上回来。” 她匆匆往走廊奔去,一次也没有回头,在门口踩进木屐,身影消失在斜对面的小巷的阴影里。 阿力一口气出了店,心想,要是能走,真想就这样一直走到唐土,走到天竺,走到世界的尽头。啊,好烦好烦。要怎么才能去到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也没有其他声响,静静的,静静的,连自己的心也变得钝钝的,不思不想的地方?我一直觉得无聊,没意义,没有滋味,凄惨伤心而且不安,我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解脱?这就是我的一辈子吗?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啊,好烦呀! 她神思恍惚地靠着路边的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仿佛听到自己的歌声传来:“怕过桥,但若不过……”她想,没法子,我还是得过人世这座独木桥。据说我爸就是半路枉死,爷爷也同样。总之我背负了几代人的怨念,要是我不好好活着,那么就连死也死不透吧。人们都说我无情,没有人可怜我,如果我说自己难过,别人就会说,你是讨厌做生意吗?哎,随便吧。我再怎么想,也想不清楚将来的事,干脆就不想,只做菊之井的阿力。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不解情义。想通了也毫无用处。这样一个我,做这般生意,又是这样的前世的宿缘,不管我怎么做,都没法和普通人的情形一样。那么我像普通人一样思考,肯定只会吃苦。真不痛快,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得回去了。 她走出巷子的阴影,想要换换心情,在摆着一溜夜摊的热闹的小路上闲逛。只见路上经过的人们的脸孔显得小小的,就连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的脸,也像是从远处望去一般。仿佛只有自己脚下的土地比别处高出一丈有余。虽听得人声喧嚣,那声响却像是往井里扔东西传来的回响似的,人声是人声,自己的念头是念头,泾渭分明,而且无论看到什么都无法排解心绪。经过若干店门口,有一处夫妻吵架,站了一堆人,她却仿佛独自一人走过冬日万物凋零的旷野,心无所系,眼无所见,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脑子不清醒。想到自己难道是疯了,她不由得站定了。这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 “阿力,你去哪儿呢?” 『六』 “十六日我一定候着你,你要来啊。” 阿力完全忘了自己对结城说过这番话,而且迄今为止都没想起来过。无意间撞见结城,她吃了一惊,满脸讶异地“咦”了一声。看到她这副少见的狼狈模样,结城哈哈笑了。她有些窘,说道:“我边走边想事情,没想到遇见你,吓了一跳。你今晚真的来了。” “你都和我约好了,却没有等我,真意外。”他责怪道。阿力牵了他的手,“随便你怎么讲我。我回头再解释。” 他提醒道:“有人看着呢,会说闲话的。” “随便他们说,我们是我们。”她分开人群,与他一道走去。 楼下的客厅仍然充满客人的嘈杂声,他们因为阿力离席感到不快,正在嚷嚷,听见店门口有人说“哎,回来了”,便大声道:“哪有把客人扔一边自己跑掉的?既然回来了就过来,你要是不赏脸,我们可不答应。” 阿力不理会他们,把结城带到二楼,让人递话说:“我今晚头疼,不能陪诸位喝酒。在一群人中间闻着酒味儿,我会醉,说不定会失态。让我歇息一会儿,不陪你们啦,今晚真是抱歉。” 结城提醒道:“可以这样吗?他们会生气吧?待会闹起来可就麻烦了。” “没事,不过是些个掌柜和伙计,能闹什么事?他们如果要生气,就让他们生气好了。” 她让女招待去拿温酒壶,等酒一来就说道:“结城先生,我今晚有些不开心的事,情绪与平日不同。你担待着些。我要尽情地喝酒,你别拦我。要是我喝醉了,你要照顾我。” “我还没见过你喝醉。你随便喝吧,喝到高兴。不过,这样不是又要头痛吗?有什么事惹得你不开心,不能对我讲吗?” “才不会,我想要讲给你听。等我喝醉了就讲,你别惊讶。”她嫣然一笑,拿了个大茶杯,给自己倒了两三杯酒连着喝下去,都不带喘一口气。 结城的模样,她平时也没怎么在意,今天却觉得非同一般的好。他是个宽肩膀的高个子,说话字斟句酌,显得稳重,目光犀利地盯着人看,有种威严,让她感到愉悦。他的头发浓密,如今剃短了,颈子的发脚清爽。她仿佛是这才好好端详他。 “你在发什么呆?” “我在看你的脸。” “你这家伙。” 她被他瞪了一眼,笑道:“哎,吓人。” “不开玩笑了。你今晚不对劲。我如果问你,你可能要生气,可我还是要问,你有什么事吗?” “并没有发生什么。和人起矛盾,是常有的事,我从不放在心上。那么为什么会有心事呢?我有时会生出些念头,都不是因人而起的,是我自己的性子不够稳当的缘故。我是这样的卑贱之身,你却是位尊贵的人物,我们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我要讲的事,不晓得你听了之后能不能明白。就算你会笑我也没关系,今晚就毫不隐瞒地告诉你。哎,从哪里讲起呢,我心里很乱,嘴巴也变笨了。”说着,她又用大茶杯痛饮起来。 “首先要请你明白,我是自己堕落到这般地步的。你可能看得出来,我原本也不是娇养的小家碧玉。就算嘴上说得好听,要是这一带有哪个姑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那么她非但生意不会好,都不会有人来瞅她一眼。就这样想吧,来我这里的人都是如此,除了你之外。我们虽然做了这行,也会有寻常人的想法,有时候感到羞耻,感到难受,由此想到,干脆就此嫁人,哪怕住进九间二尺的长屋也好。但我做不到这样。尽管如此,来的都是客,我也不好冷着脸,总要说些场面话,说对方可爱、让人动心,说我对你一见钟情。说多了就有人当了真,说要娶我。若是被人娶走会高兴吗?我真想和对方一块儿过吗?我真的不知道。说起来,我从一开始就特别喜欢你,一天见不到就心生挂念,但如果你说让我嫁给你,我会怎样呢?我不想嫁人,可见不到又会想着人,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水性杨花。那么,是谁造就了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我?我们一家三代都不成器,我爸爸一辈子也够可怜的。”她垂泪道。 “你父亲他怎么了?” “我爸是手艺人,爷爷是个识字的人。爷爷和我一样不正常。他写了没意义的书,结果遭到幕府禁止出版,他说无法原谅,绝食死了。我爸爸一直为爷爷哀叹,说他原本出身低贱,16岁时决心上进,开始读书,活到60多岁,一无所成,终究成了别人的笑柄,如今都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我从小就老听爸爸说他的事。 “我爸爸3岁的时候从屋顶上掉下来,一条腿残了。他讨厌出门见人,在家做细金工的装饰活儿。他性子高傲,不苟言笑,都没人照顾他的生意。记得那是我7岁那年的冬天,大冷天的,我们一家三口都穿着旧单衣。爸爸像是不知寒冷,靠着柱子,一心做他的活计,妈妈把一口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