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青眉抄 [book_author]上村松园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6025 [book_dec]《青眉抄》是日本以美人画闻名于世的画家上村松园的散文随笔集,为国内首次出版。《青眉抄》包括《青眉抄》和《青眉抄拾遗》两辑,前者包括《眉之记》《九龙虫》《简洁之美》《北斋的插画》等31篇,后者则包含《萤》《帝展的美人画》《浮世绘画家的手笔画》《画道与女性》等32篇,另有其孙子、同为著名画家的上村淳之为该书所作的序言。《青眉抄》以青眉为题眼,切入其数十年孜孜钻研的美人画创作之艺术,剖析她本人从艺之道、艺术之本心,其对日本绘画的揣摩研究、对服饰妆容等在内的日本传统文化有深入系统地研究,有较高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文字清雅、凝练,有自己的成长记录,如上学学画及具体作品的绘画体会,文字朴实,用词准确,文风淳厚,文如其画,如其人。 [book_img]Z_10949.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序 上村淳之(1) 这一次出版的上村松园随笔全集《青眉抄》包括由松园口述整理而成的《青眉抄》,及其续篇《青眉抄拾遗》。松园去世已有六十多年,而今依然有这么多人喜爱松园的艺术,我为此再一次感到惊喜与欣慰。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京都或许也有遭遇空袭的危险,松园不情愿离去,但还是被硬生生地疏散到了我的父亲松篁建造画室的所在地——奈良市的郊外,神功皇后陵北侧的丘陵地带。那是一栋独户院落,距离邻居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但松园却说“安静就挺好的”,战后就再也没回到京都。 我原本很喜欢画室,在休息的日子就往那儿跑,在前庭种些四季的花草,探望与女佣、学仆一起生活的松园。 我从池塘里捕到过食用蛙,让人用蛙肉代替鸡肉,熬制出高汤。“肉质柔软,很鲜美。”松园吃得很开心,又问:“这是什么肉?”我回答道:“是蛙呀。”松园一听便急了:“你啊,这是让我吃的什么?”“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好吃嘛。”我与松园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回忆起这些快乐的往事真是无穷无尽。 现在,我有时会陷入幻觉,总觉得梅林里还有松园正在写生的身影。 她养了一只杂交的看门狗,狗一次又一次地产崽,多的时候家里得有十只狗。大概是同母异父的关系吧,这些杂交小狗的身形和大小都不一致。如果全养在一个地方,它们就会吵架,所以学仆把喂食点分开了。有时候,野生的狐狸还跑过来与小狗们一起和和气气地吃食,松园就把那情景画下来准备送给友人,她还开心地给我看过这画信。 在松园五十周年忌的席上,我感慨了一句:“我不能给父亲办五十周年忌啊——”我的父亲松篁便问道:“为什么?”“最快也要等到您一百二十岁的时候了。”听了我的话,父亲训斥道:“你那时也该老了吧!” 不太考虑自己的年纪,或许是一心一意追求创作的作者的特点吧。 父亲松篁也随松园而去,两人大概会这么对话吧:“让您久等了啊——其实,淳之也去画画哦。”“是啊是啊,这可真了不得呢——”大家便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曾坚决反对我走绘画这条路,大概也是在侍奉祖母松园和支持父亲工作的时候,目睹了创作者日常精进的艰辛吧。 (1) 上村淳之(1933— )生于奈良的绘画世家,与父亲上村松篁同为日本著名的花鸟画家,祖母上村松园在日本画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book_chapter]青眉抄 [book_title]眉之记 眉清目秀,青眉如黛的年轻一辈,柳眉倒竖,颦蹙蛾眉,舒展愁眉…… 古人把眼睛比作心灵的窗口,同时又将眉毛看作情感的警报旗帜。自古以来便流传着种种关于眉的说法。 虽然人们常说眼睛像嘴巴一样会说话……但实际上与眼睛、嘴巴相比,眉毛更能如实地表达人的内心的情感。 一个人在高兴的时候,眉梢就会带上欢喜之色,像更春的花朵那般美丽绽放;悲伤的时候,眉身则会浮现忧郁之色,眉心深深锁。 人们不能从紧闭的双目中看到眼神,也不能从紧闭的嘴巴中听到任何话语。但是,一个人在合目噤口的时候,他的眉毛却能表达出或苦痛或欣喜的心理活动。 有一次我去探望一个病人,他被打了麻醉剂,刚做完手术出来。只见他闭着眼睛躺在病榻上,随着麻醉的药效逐渐退去,他的双眉便像痉挛一样扭曲起来。很明显,他是在忍受着手术后袭来的疼痛。坦率地讲,较之嘴巴和眼睛,眉毛更能表现当事人的心境,眉毛就是最佳的心灵之窗。 那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泉镜花的小说《外科室》的情节。 贵妇人常年思慕着一位知名的年轻医生,她在不打麻醉剂的情况下,执意要这位医生给她做手术。在手术过程中,她强忍着肉体的痛苦,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唯有那对秀美的眉黛恐怕在诉说着千言万语。那美丽的眉毛展现出了生命难以承受之痛。 画美人画,最难画的就是美人的青黛。 画完嘴形、鼻子和眼睛,接下来就该画眉毛了,倘若在这时稍有闪失,整幅画的神韵便难以想象。 如果眉毛画得前高后低,女子就显得轻佻;如果在收笔时上挑眉梢,就画成了武士的剑眉,好不容易绘制的美人图便前功尽弃。 眉毛不能画得太细,也不能画得像毛毛虫那么粗。我屡屡体会到,一支笔所牵引出的粗细线条就能影响整张脸。 所以,画眉毛时最花心思的地方之一就在收笔上。 女性的眉毛也和发型、腰带一样,能彰显出阶级地位的高低。 王朝时代,眉毛充分表现王朝时代的阶级划分。描眉、修眉的方法不仅显露每位女子的身份,也能塑造出一双双优雅端庄的眉毛。上臈女房(1)——御匣殿(2)、尚侍(3)、二位三位的典侍(4)、允许穿禁色的大臣的女儿或孙女——的眉毛,肯定与官位低下的妇人的不同。 从前只消根据眉毛便能判断女子的出身,这一点也可以说是日本女性的优点。当然判断依据除了眉毛,还有发式、腰带等其他服饰搭配…… 其实,现在也可以通过眉毛来推测一个女子大体是个怎样的人。 但遗憾的是,大多数女性都缺乏古代女性那种日式的审美观念。 现在的年轻女孩在出阁之前,好不容易剃掉了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宝贵眉毛,暂时形成了青眉,却要在青眉上描出细细的抛物线。这样的眉线看起来就像两片芒草叶,一点都不美。 看到有人把眉线画到发际附近,我不禁担忧起来,这抛物线是要延伸到哪里去呢。我甚至对她的国籍暗暗起疑。这种眉毛必定会打破五官的平衡,可往脸上画出这种眉毛的女子,究竟对自己的脸抱有怎样的想法呢。我从这样的眉毛中感觉不到纤毫的美感。 肯定是体会不到的,因为一味地模仿美国女明星,这种西式眉毛当然一点都不适合日本女性。 美丽的新月般的清秀眉毛给人带来美的享受,让人欣喜。而剃掉秀美独特的眉毛后,青须须的青眉也能让人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魅力。 所谓青眉,就是指女人出嫁、生完孩子后将眉毛剃掉后的眉楂儿。 这又为女子增添了一种不同于秀美眉毛的风情。 结婚生子,女人方才有青眉。我实在想将这青眉称为:独具日本色彩的端庄圣洁之眉。 不知从何时起,剃剔青眉的风习渐渐消逝了。现在,虽然还能经常在祇园等地方看到内掌柜的青眉,但是年轻人却少有留青眉的。再加上普通人不能发现青眉的美。 生儿育女、成为母亲的人才有资格剃青眉——换句话说,青眉应该叫作“母亲之眉”,真是寓意吉祥的眉毛。 每每见到那些年芳十八九便出阁,在二十几岁的花样年华里当上母亲,而后剃青眉的夫人,我便能从眉宇间感受到她们的娇艳之美。 刚刚剃完的青眉,就像黑夜里恰好落在蚊帐上的萤火虫,闪烁出青亮亮的光泽,让人好想拥抱在怀中。 另外,剃了青眉后,女子会顷刻出落得文静贤淑。这其实也有当上母亲的缘故…… 每次想到青眉,我就会忆起母亲的眉毛。 我的母亲比一般人的眉毛浓黑茂盛。她几乎每天都用剃眉刀修整眉毛,无论什么时候她的眉毛都不失光泽,总是青亮亮的。就算我现在闭上双眼,眼皮内侧还能浮现出某天母亲正在认真修整眉毛的身影。 大概在记忆最深刻的孩提时代,我每天看着母亲的青眉长大,所以我长大后每当下笔描画妇人的青眉,都会把记忆中母亲的青眉重新落到纸上。 可以说在我至今为止画的画中,剃着青眉的女子的眉毛全部是母亲的青眉。我将自己美好的梦想都寄托在了青眉上。 (1) 身份高贵的女官。上臈,江户幕府时代将军府等上房仕女的最高位;女房,日本古代在宫中侍奉并被赐予房屋住的女官的总称。 (2) 御匣殿别当的简称,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到院政期,后宫女官官名,主要负责给天皇缝制衣服。 (3) 日本平安时代后宫中最高的的女官。 (4) 日本古代宫廷女官名称,是宫中内侍司的次官,在内侍司中地位仅次于尚侍。二位三位是等级名称。 [book_title]发髻 从小时候起,我就用邻家小伙伴的头发盘出我早已设想好的发式,玩得可开心了。慢慢长大后,我也越来越对女士发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画的画十有八九是美人画,如此看来,我或许跟女士发髻有着不解之缘——我觉得发髻需要投入研究与调查,它就像是一条与绘画的辛劳并行的平行线。 过了二十岁,我总是随随便便地用梳子卷起头发。自己从不好好打理头发,反而拼命研究别人的发髻——想来,我的做法还是挺奇怪的。 然而发髻与绘画工作密不可分,所以需要时不时地调查研究一番,我把众多发型都铭刻进脑袋里,排兵布阵。从记忆中逐一抽取出各式发髻,铺展在眼前,或许对现在的绘画有所帮助…… 每个时代的发髻名称也大不相同。从明治(1)初期到末期,就有相当多的发髻种类,再加上关东和关西地区的叫法不一样,发髻名就真的是数不胜数了。 结棉、割唐子、夫妇髻、唐人髻、蝴蝶髻、文金岛田、岛田崩、投岛田、奴岛田、天神福来雀、御盥、银杏卷、长船、少女髻、兵库、胜山丸髻、三轮、艺伎结、茶筌、达摩卷、虾蛄、切发、艺子髻、鬘下、久米三髻、新桥形丸髻。 上述都来自关东——其实主要是东京地区的发髻。而说到关西,此地任何一种发髻都有一个极具关西地方特色的名字。 不过就算是关西地区,京都和大阪的叫法也存在着差异。 大阪有大阪风格,京都有京都风韵。我们能从中洞见每个都市的好恶差别,非常有意思。 达摩卷、虾蛄结、世带少女、三叶蝶、新蝶大形鹿子、新蝶流形、新蝶平形、焦心结、三髻、束鸭脚、梳卷、鹿子、娘岛田、町方丸髻、赔蝶流形、赔蝶丸形、竹之节。 这些都是大阪人才能起的发髻名。“焦心结”“世带少女”等,怎么看都像是每天在都市中过得急急忙忙,又重视家庭的人起出来的名字。没见过这些也没关系,只要一听名字,眼前就能浮现出发髻的模样了。 在京都,发髻名又充盈着京都式的情愫,让人着实欣慰。 丸髻、溃岛田、先笄、胜山、两手、蝴蝶、三轮、吹髻、挂下、切天神、割忍、割鹿子、唐团扇、结棉、鹿子天神、四目崩、松叶蝴蝶、秋沙、裂桃式顶髻、立兵库、横兵库。另外还有鸳鸯髻(分雄雌),各式发髻好不热闹,单单是记下这些名字就要下一番苦心。 此外,还派生出了以下的发式。它们不是某地独有的,而是在各个城市都十分流行。 立花崩、反银杏、芝雀、夕颜、皿轮、横贝、鹿伏、阿弥陀、两轮崩、笨蛋、天保山、居飞系、浦岛、猫耳、涩农、綛兵库、后胜山、大吉、捻子梅、手鞠、数寄屋、思付、咚咚、锦祥女、什锦、引倒、稻本髻、疣毟卷、杉梅、杉蝶…… 人们竟然为发髻起了这么多名字。 古代女子长发垂髫。随着国内文化之风盛行,人们越来越细心打理头发,于是盘发的方法便应运而生了。 以前不论是谁都要将长长的发丝垂于脑后,但女劳动者发现冗长散乱的慵懒头发是个拖累。她们就把整束头发扎到后脖颈,这下就方便劳动了。女人都爱美,所以她们又开始在绑扎头发的花样上开动脑筋——或许,就是从这里翻开了盘发发展史的第一页。 女子在垂发时代都留着一头长长的秀发,打理起来很是简单。即便梳妆打扮也很少侍弄头发,任由万缕青丝自然健康地生长。 现代女子都不养长发,这是因为她们要做各种发型,将头发盘向那边又扭卷到这边,经过这一番拾掇,头发哪里会变长,反而变得更短了。 我这个老古董发表的言论,恐怕会让专门烫头发的年轻人见笑吧…… 总之,从前的人都蓄长发。大多数人站起身来,头发就倾泻而下,垂坠到榻榻米上的发梢有四五寸长。 在《宇治大纳言物语》中,上东门院的头发比自己的身高还长二尺,虽然不清楚她的身高几何,但从拖在地上的二尺头发也能推想出她有一头悠长的黑发。 因“安珍清姬”而闻名遐迩的绘卷《道成寺的缘起》中,我记得好像有一只麻雀的口中衔着一根头发——就算对各类文献将信将疑,也能确定古代女子的头发很长。 往古(现今虽也如此),女子的刘海长长了,就得沿着额头剪齐。 人们管这种发型叫“目刺”,但为什么要给刘海起一个像鱼干儿似的名字呢……据某位专家称,因为前额垂下来的头发会刺进眼里,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这算是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吧。 女孩大概在十岁前留这种目刺刘海,一过了十岁,大人就将女孩儿前额渐次蓄长的头发往后梳,再剪齐。 如果前面的头发再长一些,就可以改成振分发(2),将头发梳向后面,在耳朵两侧用布带系住头发,保持整洁。 如果振分发再长长一些,就要用布或麻绳在后背上扎出一束垂发。扎头的方法也花样繁多,不过一般只在身后系一个发绳。 另外也有将头发分成两股辫,垂于身前或身后的。这种叫双股垂发。 夜晚女子就寝的时候,长发要束在枕边,一头凉飕飕、青黑的头发便不会碰触到脖颈,搅扰人睡觉的心情。 近来,女性的发髻也有了明显的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根据一个人的发型就能判断出她是夫人还是小姐了。 现在女性非常不喜欢被人识别出身份来,有的更是在新婚宴尔阶段,也不想把头发装饰成新娘的样子。 夫人模样的人看起来像未婚女子,而未婚女子模样的人也有夫人般稳重成熟的一面……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新媳妇。 历史上发生源平合战的时候,在加贺国的篠原,手塚太郎就这么评价实盛:乍一看像侍大将却形同杂兵,看着像杂兵却是个身着锦缎武士礼服的诸侯——想到他不可思议地口出此言,我便苦笑起来。 从前的年轻女性渴望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伴侣,将婚姻视作重要的人生梦想,成为新娘后立刻改换发型。 那发髻的丝丝缕缕中都盘结着无言的喜悦,仿佛在向旁人炫耀“我是一位幸福的新娘”。可随着社会的发展,女人们哪儿还有余裕为此欢天喜地呢,反倒是努力掩盖起一切。 不论婚前还是婚后,她们都把头发烫得乱蓬蓬的,头上像顶了一个麻雀窝。现代人的发型可不“简单”,需要各种小工具才能烫出鬈发。难得天生丽质,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却要特意下大功夫把它烫弯。像我这辈人,每周一次花上三十分钟就能盘出梳卷髻,接下来的一周里,每天早晨用短短五分钟把头发梳顺滑,就能完成梳妆打扮。相比起来,年轻人烫发的时间就白白浪费掉了。不知为何,我不太喜欢烫发。 不论烫发美人(虽然我从烫发上看不出美感)是怎样的绝代佳人,都难以成为我笔下的美人画的素材。 究竟为什么不想画烫发美人呢? 难道是,这种发型里没有所谓的日本美吗? 如今,日本发式日渐匿影藏形了。 好在日本的传统发式历史悠久,其气息还弥留在年轻女性的思想中,每逢正月、节分、盂兰盆节等节日,看到盘着故乡发式或日本发式的女孩子,我心里就美滋滋的。 人人都会思念自己的故乡,每隔一年或三年就要回去看一看。同样,现在的年轻女子们也偶尔想回到那片由先祖盘结而成的日本发式的美丽故乡里吧。 我画女子画,特别是古代的美人画时,心中常常感慨:美好的日本发式就被人们遗忘在了历史的角落里。 (1) 日本明治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指公元1868—1912年间。 (2) 左右分开垂肩的儿童发型。 [book_title]车中有感 乘汽车外出旅行,最开心的事就是斜倚窗边,呆然地眺望着迎面扑来又转瞬即逝的风景。 形态各异的山峦起起伏伏,河川蜿蜒回折,这样的景致难得一见,看得我心里暖融融的。 刚刚路过一个山谷,忽然瞥见谷间悬挂着一架破旧的吊桥,血红的地锦似绯色的纽带缠绕其上,我便在那一瞬间抓住了图画的构图;恰好经过古战场遗址,乳白的标柱上写着某某战死之地,以及东军西军的激战之地,这些文字让我追思起勇士们的梦想轨迹。这样不经意的旅行中总是充满了无限的快乐。 坐上车,我立刻凭倚窗边,任思绪飘忽到外面的风景上——其实,我也是厌倦了车厢,不想沾染车里混乱的气氛。 汽车车厢便是一个人的人生缩影。在车里,社会百相徐徐展开。仔细观察乘客的一举一动,对描画人物像有参考价值,不过那些一看便知是丧失了公德心、没有礼数的乘客,我实在不愿多看一眼。因为看了心里难受,就习惯性地将双眸转向窗外。 窗外的风物不会让人感到悲伤,皆能抚慰人心、平和心境。 然而前年秋天,我在上京的途中,偶然在车里发现了一份犹如珍珠般美好的事物。无论在此前还是此后,我都没有在车上体味过这般美好——一位怀抱年幼孩童、穿着洋服的年轻妈妈、年轻妈妈的姊妹,以及那个年幼孩童的纯真身影。 从京都站出发不久后,汽车穿过逢坂隧道,旷渺的琵琶湖随即出现在眼前。我正眺望着窗外的风景,近旁传来细细低语,像是谁在对婴儿喃喃着什么。我不经意地回头,只见与我背对背的座位上坐着一位身着洋服的年轻貌美女子,她正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可爱婴儿,口中呢喃有声。 我只看了那身影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小声“啊”了一声。那位母亲(二十二三岁)的精致美丽自不用说,就连与她相对而坐的妹妹都楚楚动人。 “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姐妹花呀。” 我有些震惊。 姐妹二人都是洋装,自然也梳着西式发型。 最近年轻人流行用电器打理自己珍贵的头发,精心烫出像小麻雀窝一样的鬈发。在我看来,这种发型催生不出丝毫美的情绪,不过这对姐妹的发型虽是西洋式的,却散发出了惊人的日本之美…… 就连对乱蓬蓬的烫发心生畏惧的我,也不敢相信西洋发式居然能打造出如此具有日本美的发型。我惊慌失措地瞪大了双眼,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这对姐妹的刘海也被稍稍烫过,呈旋涡状。后面的黑发顺滑地垂于脖间,发尾内扣蓬松。 这种新发型一定出自有心的美发师之手吧。姐姐也好妹妹也好,从侧面看,她们的脸都长得像天平时代(1)的上臈,有一种清秀淡雅的风趣。 她们肤色白皙、容貌姣好,让旁观者觉得就像在欣赏古代的雕像。 “西洋发型既然蕴含了如此深厚的日本美,就是高雅之物,所以我想画一画。” 想到这儿,我立刻拿出小小的速写本,悄悄地写生。 我在车里画着现代女性,心里却描画出了平安时代的女子的身姿。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果从本质上来思考这种日本美,蓬乱的烫发也能诞生出富有美感的发型。 曾经有段时间流行着这股风气:别管什么事,只要是新式欧美风格就是正确的……这其实是在称颂原封不动地照抄照搬的行为。但是,我从这对姐妹身上看到了新的未来。战后,日本女性从这场所谓“新式”的噩梦中醒来,终于意识到了日本美,即对我们而言是真正的美的东西,理发师和顾客一齐在女子发型上努力创造出新时代的日本美。暖人肺腑的喜悦之感油然而生。 坐在膝上的幼儿长相讨人喜爱,也能从他身上看到这位母亲的温柔娴淑。 画完姐妹两个后,我开始写生这个幼儿。 小孩子看着我,呵呵地笑了起来。 总觉得我与他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在去往东京的途中,小孩一直是我最佳的写生对象,在这趟汽车旅行中我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我沉浸在这股流行中,也没怎么欣赏窗外喜爱的风景…… 在分别之际,我暗暗地为这个纯真的幼儿祈祷: “请你日后一定要成为好孩子。你的妈妈和小姨都是从这片热土中成长起来的亭亭玉立的女士,所以你只要跟着她们迈出人生的每一步,就一定能出落成顶天立地的日本之子。” 时至今日,我依然难以忘怀那对姐妹的黑发和白皙的侧颜。 每当我想起天平的上臈,便会念起那两位女子;而当我想起那对姐妹,便会追忆生活在天平时代的女子。 (1) 文化史上的时代划分,以天平年间为中心,广义上包括整个奈良时代(710—794)。 [book_title]九龙虫 有一次牙坏了,我去看医生。这个医生并不是多么健壮的人,可每天接诊很多患者,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倦色。 “您有保持体力的秘诀吗?”我不禁问道。 “这里面可大有文章呢。” 说着,他给我看了一个小盒子。很多像臭虫似的虫儿在里面蠕动,发出沙沙声。 医生解释道,这叫九龙虫,是一种精力相当充沛的药虫。 他还赠了我二三十只,我便将它们放进桐木盒内,试着按照医生的嘱咐,买来米槠果、龙眼肉、栗子、胡萝卜等喂给它们吃。 大约过去两周,我偷偷往里面一瞧,发现已经有几只虫儿结蛹了。 又过了半个月,我再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盒里爬动着的九龙虫密密麻麻的,已经多达几百只了。 “每次吃十只左右,效果会非常显著。” 即便医生这么叮嘱过,但我还是不敢生吞一只只活虫子,便任凭它们自由自在地成长。有一次身体太疲劳,感觉自己快吃不消了,就心下一横吃起了九龙虫。 那味道像是嘴里嚼着山椒籽儿,麻酥酥的。 服用完九龙虫,也没产生多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确实觉得不怎么乏力了。如此看来,吃药虫还是有用的。 这九龙虫被我越吃越多,呈几何级数增长。它们争先恐后地钻进饵食乱吃一通,大快朵颐后再产卵生子。 人类也能直接从虫儿吃的饵食中摄取营养。 虫儿净吃胡萝卜、米槠果、龙眼肉等奢侈的食物,自然能成为营养丰富的药材。 人类也一样,一个读书多且有修怀的人,一定是积累了良好的学识。 如果一位画家也注重培养情操,鉴赏各类画作、潜心研究画艺,那么他一定会有不凡的眼界。 [book_title]无题抄 说起绘画以外的事情,我总觉得那些都是业余爱好,从没像模像样地投入心思。不论三味线(1)、长调(2),还是最开始接触的谣曲(3),我都没认真对待过。 然而最近我的想法发生了转变:不论是怎样的业余爱好,既然开始做了,就应该为它付出努力。 善歌者演唱曲子,连单个音调也能听出难以名状的妙趣,抑扬顿挫的曲调让人心悦诚服。我还深受鼓舞,跃跃欲试起来:哪怕有困难,我也要试一试。 想一想这份深受鼓舞的心境,虽然形式不同,但它却与我用在绘画的努力心境有异曲同工之处。 学了谣曲,我才开始认识到,它对绘画也起到了一些间接的帮助作用。 从前以为业余爱好就只是业余爱好,学得不精也无所谓嘛,所以从没为学它们下过苦功夫。不过近来我有了完全相反的想法,“学不好业余爱好,就不可能娴熟地掌握本职技能”。 细细想来,才华出众的人也擅长业余爱好。 说起这个,我就想起了九条武子夫人。 九条武子夫人,画号松契。她来过我家,我也曾登门拜访跟她学绘技。 武子夫人仪态优雅、落落大方,身材高挑,容貌美丽至极,是典型的日本女子长相。 如此美丽的人可真是千载难逢。长得标致的人怎么打扮都好看,所以她们不论盘怎样的发髻,穿什么样的衣裳都适合她们。 有一次武子夫人梳了丸髻,显得时髦洋气。我看机会难得,迅速为她画下写生留作纪念。她的美是灵动俊俏的。 《月蚀之宵》就参考了那幅武子夫人的写生画,当然我并没有原封不动地照抄那幅写生稿…… 受伟大之物牵引,我步履蹒跚前行。 这句诗出自武子夫人的《无忧华》。每当我思念夫人,便在这两句诗词中追忆她生前的音容笑貌。 “受伟大之物牵引……”这句就仿佛在说:世人迈出的每一步,在天地间的伟大神明或大慈大悲的佛祖看来,都不过是比蝼蚁的爬行还可悲的渺小举动罢了。 正如古训“尽人事,待天命”教诲的那样:凡事只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只待伟大神明或佛祖的力量了。 艺术也是如此。唯有使出极限力量、穷尽一切办法奋力前行,才能开始获得伟大的神明和佛祖的帮助。这大概就叫作天启。尽人事,神佛在努力的背后指引你迈出步伐,脚下的道路自然会越走越豁达。我从事画道五十年,这道理早已铭记于心。 “为之则事成,不为则事存,若事尚存,乃因无人为之……”这诗歌也咏唱了同样的道理。 凭借人力怎么也无法达成——这种事在艺术上好像还挺常见的,比如构思不足,想破脑袋也有无法企及的高度。此时可不能气馁放弃,只要一直思考打破僵局的方法,肯下苦功夫,就会得到上天的启示。 为之则事成——当人不想再多努努力、再多加把劲儿的时候,这句就是对脆弱精神的一记鞭策。 乃因无人为之——说的是,人不舍得付出最后的努力,就不能获得成功。结果,天地间伟大的力量能在最后关头发挥作用,等着要帮助那个人呢。 上天只会把启示给那些心无旁骛、努力进取的人。 也许上天的启示原本也会降临到不努力的人身上,但可悲的是那种不专心的人,错失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上天的启示会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式,在纷繁复杂的场合显现出来。 用绘画打比方,人能从某天的朝霞或晚霞映照的天色中寻到启示;也能从飘忽不定的浮云形状中,洞见自己曾经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捕捉的形态;突然从水花打湿的干燥粗糙的墙壁上获得灵感。 “哎呀,要是用这个图形的话……” 不知多少次,我都以此为起点,将工作顺利推进下去。 总之,如果一直努力进取,就能抓住机遇。 接受上天的启示,就是抓住机会。 所以,上天的启示就等同于机会。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像机会这样,只要一不留神让它溜走,就再也找不回了。 所以,要想不错失良机,就需要持续不断地锐意进取。 (1) 日本传统乐器,与源自中国的三弦相近。 (2) 作为歌舞伎舞蹈伴奏音乐在江户时代发展起来的三味线音乐。 (3) 日本古典歌舞剧能的台本,或简称“谣”。 [book_title]彼时——童年故事 父亲 我生于明治八年四月二十三日,那时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还没出生,父亲就离开了我们。 “人要是被拍照片,就该没命了。” 这是那个时代流传的说法。所以我家没有一个关于父亲模样的物件。但是我似乎长得很像父亲,因为母亲经常说: “他和你长得可真是像啊。” 所以每当我想起父亲,就用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 “原来父亲长这样啊?” 我独自喃喃着。 祖父 我的祖父叫上村贞八,据说他和发起天保之乱的大阪町奉行大盐平八郎有血缘关系。 当时上面审讯罪人特别严格,因此,我祖父家一直隐姓埋名。 祖父曾在京都高仓三条南街的“千切屋”绸缎店工作,这个店现在依然存在。他一直做的是掌柜。 绸缎店夏天卖麻布单衣,到了冬天就卖棉衣,后来发展成京都一流的店铺。 总领的儿子让祖父贞八在麸屋町六角开当铺,据说第三年仓库里就堆满了物品。 京都发生有名的激战“蛤御门之变”后,大部分地区都被战火烧毁,或者应该说是被枪炮摧毁了。大炮弹落到邻家的院子里,引发了火灾,火势又蔓延到当铺的仓库,祖父一家人好容易死里逃生,便前往伏见的亲戚家避难去了。 那时,我母亲仲子才十六七岁,她时常说起那个年代的可怕经历。 元治元年这一年,祖父紧接着又在四条御幸町西街的奈良物町建造新家,这一次他开始经营刀剑生意。 轮流到幕府晋谒的大名行列,每次路过这里必定会有一群武士来店里买刀买锷,祖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另外在人们回家探亲时期,店里的刀剑类儿童玩具卖得很好,因为大家都把这些玩具当作带回家的礼物了。 [book_title]茶叶铺 不久之后,在“百事御一新”的思想指导下,天皇从京都的御所迁往东京的皇宫,京都如同逐渐熄灭的火焰一般萧索凋敝下去。政府出台废刀令后,刀剑商们只能关门歇业,祖父家也必然受此影响。这时母亲仲子收养了养子,她以此为契机经营起了茶叶铺。这个养子名叫太兵卫,曾在卖茶的店铺当了多年伙计,所以母亲充分利用了他的卖茶经验。 茶叶铺的铺号叫“千切屋”,看起来像是沿用了祖父打工的绸缎店的店号。 其实,自古以来就有茶叶铺起名“千切屋”的先例,就算不是因为那家绸缎店,母亲的小店也可以起这个名字。 时至今日,寺町的一保堂附近还保留着以往的街景风貌。我家的店开在街面上,天黑后关上挡板,早晨再把挡板卸下来,在店头摆上五六个糊着柿漆纸的茶叶箱。 店里则陈列着很多名为“棚物”的茶壶,里面都装着上等好茶。 我从儿时起——是的,从五岁左右就喜欢翻看绘草纸(1)或涂鸦了。我一边听着店头的顾客们说话,一边坐在账房里拿出砚箱里的笔,往母亲给我的半纸(2)上画画。 记得有一个买茶的顾客,他每次来都能看见我低头忙着涂写,就笑盈盈地对我母亲说: “你家小津啊,看起来真的很喜欢画画,每次我来都看见她一直埋头画呢。” 还有一位叫樱户玉绪的画家经常光顾茶铺,他也是知名的樱花专家,送来过几张五彩的樱花绘画帖,对我说“好好画吧”。有一次他又给了我几张南画,鼓励道:“你可以仿照着这个画哦。” 此外,甲斐虎山翁还特意为年幼的我雕刻印章。 那枚印章,我至今依然视若珍宝。 (1) 江户时期创作的面向妇女或儿童的带有插图的小说。 (2) 抄造成长24~26厘米、宽32~35厘米的日本纸。 [book_title]绘草纸屋 在所有类型的画里,我最喜欢人物画。从小就一直描画着各种人物。 在儿时住的小町,有一家吉野屋勘兵卫——俗称“吉勘”的绘草纸店。我央求母亲去他家买江户绘(1)和押绘(2)用的白描画,等买来了,再高高兴兴地往上面摹写江户绘,或是给白描画上色。 另外闲逛夜市时,偶尔能在旧货店里发现古旧的绘本,我就缠着母亲给我买。 只要我说想买画,母亲不论买多少,都会一边说着“好啊好啊”一边付钱。虽然也没想过将来让孩子从事绘画工作,不过既然孩子喜欢就给她买吧——母亲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我记得是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亲戚家那边举办节日活动,他请我去家里玩。到那个小町后,我在一家绘草纸店里看到了特别漂亮的画。 年幼的我特别渴望得到那些画,却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对亲戚开口。就在这时,我家的学徒恰好路过这儿,真是太庆幸了,我便在半纸上画下六个排成一排的带有波纹的文久钱,画好后把纸交给学徒,拜托他: “给我带这个过来。” 于是,我终于如愿买到了心仪的画。 因为我不知道文久钱怎么说,就把钱画到纸上让学徒给家里捎信。据说,母亲看了我这张手绘信纸哈哈大笑起来:小津给我画了信啊。 在没有煤气灯也没有电灯的时代,夜幕降临后,商人们便在路旁点起煤油灯出夜市摆摊儿。我时常想起儿时的自己站在小摊前,寻找戏剧演员的似颜绘(3)或武士图的身影,那个时候我心无旁骛,一心眺望着绘画与梦想。真是让人怀念的年代。 吉勘店头前经常摆放戏剧演员中村富十郎的似颜绘等,现在回忆起来,我的眼前还能清晰地浮现出画中人物的面部线条。 (1) 又称锦绘,套色浮世绘版画。一般指浮世绘版画,因色彩丰富、鲜艳似锦而得名。 (2) 日本的一种布艺贴画。 (3) 将真人的相貌和心情结合起来,在纸上画出接近真人的头像的绘画形式。似颜绘最初起源于欧洲,传到日本后结合浮世绘演变而来,但不局限于浮世绘。 [book_title]北斋的插画 母亲爱看读本(1),她常从河原町四条上街的书店借阅老书,而我则喜欢看书里的插画。一本书通常能亲子共读。 曲亭马琴的著作之类比较多——比如《里见八犬传》《水浒传》《弓张月》等。在这些书里我最喜欢北斋的插画,一整天盯着一幅画看,有时还下笔临摹——因为那会儿刚上小学,所以也记不太清了。 借来的都是线装书,字号大,插画也非常清晰,作为画帖也算是上等书。 北斋的画极富动态感,就连当时小小的我都觉得“画得可真好啊”,对他的画爱不释手。 书店大抵在一周或十天左右之后上门更换书籍,但是这家办事慢条斯理,一次性拿来二三十册书,过去一个月、三个月也迟迟不见伙计来家里取书。 第四个月终于他敲响了我家的门,送来一批新书。 “这些书很好看。” 说着,他放下书就走,旧书也忘了带回去。真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啊。 出来跑腿儿送取书的伙计就是书店老板的儿子,他是个净琉璃戏迷,结果不干活,一个劲地哼唱小曲。 书店的老两口似乎比儿子的性子还慢,也是悠然自得的好人。 老两口总是在店头呆然地眺望着外面,有时候见我来还书,就对我说“真是劳烦你了”,还送我一张彩色印刷的画。店里有很多书,也有我喜欢的图册。 据说在御一新(2)之前,这对老夫妇窝藏了一位保皇志士。后来这个志士发迹后,成为东京了不起的大人物,十分感谢老夫妇:“为报答你们,请让你们的儿子来这边上学吧。”就这样,老两口带着儿子去了东京。后来才得知,他们在临走前把店里的许多书都卖给了收废品的人,我特别遗憾,如果买下那些书该多好。 母亲有事外出时,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从母亲的梳妆台里取出胭脂,在半纸上临摹北斋的插画。母亲回到家,一定会给我两三张画作为小礼物,现在想来,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1) 一种类似中文白话小说的作品形式。 (2) 明治维新的别称。 [book_title]小学校时代 七岁那年,我开始在佛光寺的开智学校学习。 因为喜欢画画,课余时间也开开心心地用石笔在石盘上,或用庵笔(1)在笔记本里写写画画。 读五六年级的时候,学校第一次开设了图画课,那段时光特别开心。 因为能在学校学画画,我也特别期待去上学。 当时教我们画画的老师叫中岛真义,前不久刚刚去世。他生前经常来我家玩,也一起聊起那时的往事。 在散步休息的时候,我也不和同学们一起玩耍,而是一个人在操场角落的石板上画画。 小伙伴们凑过来。我本名是津祢子,大家都叫我小津。 “小津,也给我画一张吧。” 她们纷纷拿出纸来。我扬扬得意地给她们画花鸟或人物之类。 一到周日,这些同学就聚到我家,我构思着各种发型,给这些女孩子盘头发。在一点一点探索发型的过程中,我明白了什么样的人适合怎样的发型,这也对我之后的绘画事业起了很大的帮助作用。 也许是中岛先生感觉我画得还可以,他总是鼓励我“要好好画啊”。有一次,他甚至让我参加京都市内小学校的展览会。 我提交了一幅烟草盆的写生,还很幸运地得了奖,奖品是一块砚台。 这块砚台一直留在我身边,现在画画也还用着它。每当看到它,我都深深地感激中岛先生的恩惠。 上小学时,因为我知道怎么搭配女子的和服、腰带和发式,所以邻居常来请教相关问题。 看来,我之后要走上画美人画这条路的预兆就是从那时开始萌发的。因为自然而然地牢牢记住各类素材,才会一直画女子画。 因此小学毕业后,我就进入画院学习,当时也没有意识要将绘画作为立身之技。 “既然喜欢画画,那就去学吧。” 母亲这么对我说,便送我进画院。在小学读书期间,一上绘画课,我就学得特别认真,而去专业的画院就意味着我能正儿八经地画画,当我听到母亲的建议不知有多开心。 我差点当着母亲的面哭出来,对她连连感谢。 去这所画院,就意味着我在画道上迈出了第一步。 母亲决心送我去学绘画的那一刻,年幼的我也似乎看到了前方在闪闪发亮。 (1) 当时铅笔的叫法。 [book_title]画院时代 十三岁念完小学,我便在第二年的春天进入京都府立画院。 明治二十一年,一个叔叔深深地责备母亲:“女孩子去画院学习成何体统。”但是母亲却反驳道:“这是小津喜欢的事呀。”她没有听从叔叔的劝告。 学校的校址现在就位于京都旅馆附近,当时校园周围有大片大片的花圃。 而且学校前面就有鲜花店,我们经常去那儿买鲜花写生,有时就直接去花圃里现场画画。 那时的画院生活悠闲自在,很多学生并没抱着一定要当画家的目标,就顺其自然地入学了…… 还有的家长觉得“我家孩子体质弱,就让他学画画吧”。 现在的画家要是没有足够的腕力和健康的身体是从事不了这一行的,但是在当时普通人眼中,画画貌似是这种程度的“消遣工作”。所以,从这种思想里很难诞生具有一腔热血的艺术家或充满生命力的艺术作品,后来从画院毕业的学生也鲜有出人头地的人物。 我们的校长吉田秀谷先生,还兼任土手町府立第一女子学校的校长。 学校设有四间教室:东宗、西宗、南宗、北宗。教室名听上去像佛教学校。说起这东宗北宗来…… 东宗,学习柔美风格的四条派,主任老师是望月玉泉。 西宗,学习新兴的西洋画也就是油画,主任是田村宗立先生。 南宗学文人画,巨势小石先生任职主任老师。 北宗是苍劲有力的四条派,主任是铃木松年先生,他是一流的绘画大家。 我在北宗班学习,师从铃木松年先生。 刚入学,学生要学画“一枝花”,即描画山茶花、梅花、玉兰等。老师分发八开、共二十五页的宣纸范本,学生照着范本临摹,再上交给各自的老师检查。老师一一修改完,学生再誊抄一遍。如果二十五页的绘画考试全部顺利通过,学生就可以从六级升入五级。 到了五级,学生要画一些比“一枝花”稍有难度的画。 晋升到四级就要画鸟类、虫类,然后画山水、树木、岩石这类构图复杂的景物。最后,升入一级的学生要画人物像,完成最后这个阶段就可以毕业了。 但是我从小就喜欢人物画,总是画各种人物。如果按照学校的规定,我必须按部就班地在第一阶段画一枝花,这显然不能满足我。 于是在每周一节的作画课上,我就画人物画稍稍犒劳自己一下。 读了报纸上登载的新闻事件,我就立刻描画下来,所以我每周画的人物画就像绘画版的时事解说。 有一天,松年先生对我说: “想画人物画是好事,但是不能违逆学校的规章制度,如果你那么想画人物画,就在放学的时候来我的画塾吧,你可以借借参考资料或看看画儿。” 我听了高兴极了,一放学就跑去松年先生在东洞院锦小路开办的画塾,在那里尽情地画画,或看别人画各类人物。 当时我上的那所学校里只有一百个学生,但是吉田秀谷校长先生却在演讲时很开心地说:“画院也实现了重大发展,我们的学生终于达到了一百名了,展望日本画坛,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足见这在当时是多么稀罕的事。 不久,学校实施改革。 除了绘画课,还增设了陶艺纹饰和工艺美术的课程,这引来了正统美术派老师的强烈反对: “我们学校没必要培养唐津烧或手工艺的职人。” 因此,老师们和学校发生了纠纷,教绘画的老师有一大半都同时辞职了。 松年先生那时也是反对派,他从学校辞职后,我也跟着他弃学了。之后,我去了松年画塾学习。 这么一来,我就不用再画一枝花、鸟儿、虫儿,可以无拘无束地继续深造人物画的画技。 当时,狩野派或四条派中有很多人画花鸟山水动物,几乎没什么人涉猎人物画。 应举派里倒是偶尔有人画,不过描写女性方面的参考画作太少了。 我一有空就四处奔走,去博物馆、神社、寺庙里欣赏秘藏画,然而能供我参考的画却寥寥无几。 “你想画的东西在京都是找不到参考资料了,真同情你。” 松年先生经常这么安慰我,他尽自己所能,借给我画稿或可供借鉴的图画。 他本身擅长山水画,所以也没有多少人物方面的参考图。 那时京都有如云社,每月举办京都画坛联合的展览会,地点就在现在弥荣俱乐部旁的有乐馆。展会的负责人从寺庙和收藏家那里借来珍品,作为参考画展出。这可帮了我大忙,我每个月必定去画展画缩图,从没错过。 只要听说美术俱乐部里有拍卖会,我立刻带着纸和文具筒奔赴现场。 到那儿后,我就求人家让我临摹那些拍卖画。我一边担心会不会打扰来看竞标活动的客人们,一边临摹。 对比曾经的种种不如意,现代人真是幸福,不论是文展(1)还是院展都会展出特别多的人物画,不会为找不到参考画犯难。在我那个年代,如果不这么做就看不到参考图了。 一直在这种不自由中,坚持以人物画自成一派的我,取得了不错的修业成绩。 现代人很幸福,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参考画,也不用那么辛苦就能顺利毕业,所以你们必须常怀一颗自省之心。 (1) 日本“文部省美术展览会”的略称,1907年起一年一度举行的综合性美术展览会。后来文展改组为“帝展·新文展”,1946年变为“日展”(全称为日本美术展览会)。1958年,日展从官营变为民营。 [book_title]第一幅展品——四季美人图 现在,绘画西洋画和日本画的关键因素都是模特儿。然而在四五十年前,画坛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第一次在展览会上展出的画是《四季美人图》。明治二十三年,我用这幅画参加了东京第三届劝业博览会,当时年纪尚小,才十六岁。(1) 现在想来,那幅画的画工有些稚嫩。因为没有模特儿,我就对着梳妆台摆出各种姿态、造型,再一一摹写到草纸上。就这样,我完成了最初的《四季美人图》。 《四季美人图》的绢布宽二尺五寸、长五尺,上面画了四位女子,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个时节,构图非常简单。第一个代表春天,我画的是正在插山茶花和梅花的女子,年纪是四个里最小的;夏天是一个比春姑娘大几岁、像阿姊模样的人,她盘着清清爽爽的岛田髻,身着纱罗和服,罗裳的图案是上红叶落在观世水(2)上,为了营造夏日氛围,我还加上了金鱼和竹帘;接着是秋天,她是比夏姑娘大不少的中年女子,手上弹着琵琶,和服等的色调中飘逸出一股秋日的寂寥之感;最后是冬天,这位女子最年长,正立于雪中欣赏一幅卷轴画。 这幅《四季美人图》的题材是如何构思出来的?其实我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觉得从万象萌动的春天到生机盎然的夏天,随着时间渐渐推移,季节再由落叶凋敝、万木萧索的秋景,到自然界万事万物都沉沉入眠的冬日,一年的四时之景在不断变迁。我画出四季美人是想表达人生也分四季,四个年龄段代表着人历经的春夏秋冬。呃,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太过幼稚了。 可以说,我当时对画画从没感到过苦恼、绝望或疑惑。绞尽脑汁思考绘画题材,反而是非常开心的事,所以我可以无忧无虑、欢欢喜喜地接触绘画。 画《四季美人图》时我的心情就是如此轻松,十六岁还有半颗孩子心呢。现在想来,当时真是没为制作这幅画而殚精竭虑。 “老师,我想这么画,您觉得可以吗?” “嗯,那你可以尝试尝试。”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凭着这股略带孩子气的热情,努力画下去了。 画完一幅画需要花很长时间。 关于纸张,我用普通纸本做练习,用绢本画那些要特意做装饰或展览用的画。绢本比纸本难画。 第三届劝业博览会是在东京举办的,所以京都画界要想参加,就得前一年的明治二十二年十二月由京都府厅内的府厅人员将全市的参展作品一起打包送到展会。出展的人选是老师们从弟子中自由挑选出来的。 “我想把你的画送去展览,你要好好画。” “这个孩子的绘画素养不错,得好好下功夫才行……” 没有现在这种评选的方法,也不会给送去的展品打上及格或不及格,采用自选的形式,由各个老师推选中意的学生作品。 我记得那次活动,铃木松年先生的画塾送去了十五六幅画。 但是东京博览会有作品审查环节,根据审查员的审核决定褒奖的等级。一等上是颁发铜牌,令我大感意外的是自己竟然获得了一等奖。 领奖的时候我开心极了。不管怎么说,在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眼里这都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啊。 那时英国王子(3)正好来日访问,莅临了博览会会场。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王子居然注意到拙作,他看起来非常喜欢这幅画,还买下了。我对此深感荣幸。 这在当时的京都可是罕有事件。报纸上登载了各种关于我的画作或我本人的报道。就在前不久,我从角落里发现了一份四十几年前京都发行的《日出新闻》,心想“哦呀,这是稀罕之物啊”,就粗略地看了看,没想到上面还记载着我参加那次劝业博览会时的相关报道,怀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在我学画画的时候,一位唠唠叨叨的叔叔岂止是特别不赞成我画画,更是反感我母亲做出的这个决定。 “让上村家的女孩学画画,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仅来家里当面念叨,还在背地里指责我的母亲。但是母亲从没受过外人或亲戚的特别关照,就全然不理会他人的闲言碎语。 然而,这个叔叔从报纸上看到我获奖的消息,立刻转变态度,还欢天喜地地特意登门祝贺。之后他就成了我的,呃,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画迷。他对我关爱有加,只要我的作品参加展览会之类的活动,他必定前去捧场,逢人便夸赞我画得棒。 两年后的明治二十五年,我又用同样的题材、同样的主题画了第二幅《四季美人图》,参加展览会。因为劝业博览会的《四季美人图》颇受好评,所以我竟得到农商务省的点名提携,有幸应邀参加芝加哥博览会,还获得了六十日元的奖金。于是,我用木板将画好的画装裱起来,寄了过去。那时,六十日元对我而言可是惊人的巨资。 京都派出参加芝加哥博览会的画家,除了我,就是像岩井兰香那样的画家了。兰香女士当时已是花甲之年,所以小小年纪的我像是享受了破格待遇。我记得东京的迹见玉枝女士等的作品也一同参加了。 第二幅《四季美人图》经过评审获得了二等奖,据说美国的报纸登载了我的照片,对此事大书特书了一番。 那次荣获的唐草纹的银奖牌,至今还留在我的身边。 我还记得是京都芝田堂的店主芝田浅次郎先生做的装裱,他特别高兴,就像自己的画当选了似的,早早地来我家祝贺。 东京的迹见玉枝女士、野口小苹女士,以及京都的岩井兰香女士都是让人啧啧称赞的著名女画家,我能与她们一起参加画展,并且还获了奖,母亲为此高兴得眼里噙满了泪水……现在想来,那也是让人无限感怀的往事了。 (1) 明治二十三年为公元1890年,此时上村松园年满十五周岁。 (2) 水打漩涡的纹路。 (3) 指阿瑟亲王(1850—1942),Arthur William Patrick Albert,为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亲王的第三子。 [book_title]画室谈义 有一次,某东京妇女杂志的几名记者来采访我,用照片和文字记录下了我的多面生活。 他们还提议说,想拍一拍画室内的照片。我听了左右为难,就对他们说明了理由:除了我之外,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我的家人或孙辈们也都不能随便出入我的画室,呃,那里是我专属的工作房间,对我而言甚至像是无可替代的神圣道场。虽然我婉言谢绝了,可还是挡不住记者的再三请求,只得便同意他们进去参观拍照。不过,我至今都难以抹杀掉那种强烈的窘迫感。 自那以后,时常有四面八方的人带着同一个请求来找我,他们或是出于研究的热忱,或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和兴趣,都想看看我的画室。不过我都尽可能地拒绝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接受这种请求。 大正(1)三年左右,我在京都市中京区间之町竹屋町上街,建造了现在的住宅和画室,想来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的儿子松篁才十三岁。 画室在偏房,通过一条长廊与正房相连。画室是一座朝南的二层小楼,东西南三面都镶嵌着纸拉窗和玻璃窗,只有北面是一整面墙壁。面积有十四张榻榻米大。 采用这种双扇窗是为了方便调节光照的明暗强度。窗户外侧有一圈一尺宽的小外廊,另外还象征性地安上了围栏做装饰,这条小廊很适合摆放各种各样的小盆栽。 池水环绕着画室,我往水里放养了金鱼、鲫鱼、鲤鱼等鱼类,池塘外种着橡树、山樱、棠棣,还有一架藤萝。从这里到正房的中庭的区域,散落着小鸟们的鸟舍,兔子、小鸡过得悠然自得,甚至还能看见狐狸的小窝呢,这些景物对我和松篁来说都是写生、学习的上好素材,另外这些动物也是孙辈们特别的玩伴。 早晨,阳光从树叶间倾泻而下,毫不吝惜地洒进画室。野鸟不知从哪儿飞来,立在山樱的枝头婉转啼鸣,笼里饲养的小鸟们听了,也跟着啾啾地附和起来。 在树林间慢悠悠地散步,瞟一眼池塘,绯鲤正游出一抹静寂。 在这里,清晨的一刹那虽然简慢,却是我心中的净土世界。 每年五月七八号是画室的大扫除时间,以此为界限,夏日的暑热渐增,我移到在一楼工作;而盂兰盆节一过,我趁着为文展作画的契机搬到二楼去。这就是画室两层空间的使用期。冬日楼上光照充足,屋里暖和;夏日,楼下有树荫遮挡烈日,清凉舒服,适合制作。 整栋画室里,有的角落堆放着几册备忘录手帖,有的地方又堆满了画有孩童的速写稿。一层画室随处可见樱花的缩图帖,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的画室,都零落着各种绘画必需品,从纸张、画具、铅笔到画具的盘盘碟碟。如果不是我本人,估计连哪里有什么都没个头绪吧。 说来也奇怪,我却能牢牢地记住每样东西的位置,以前还觉得根本没必要重新整理画室呢。 只有打扫画室的活儿不需要别人帮忙,都是有我亲自动手。 这是因为在制作的位置上需要铺着一块绒毯,而且为了防止苍蝇、蛾子留下污渍,我总拿白布盖在画上。 绢布条掸子、自制的棕榈扫帚等都是我专用的扫除用具。 雨霁初晴的第二天,空气湿润,最适合打扫卫生。 最近我才知道,二层画室外的那条窄窄的外廊,不知何时已成了附近猫咪们的通道了。 三花猫、白猫、黑猫,确实有很多附近的猫咪翻越我家的院墙轮番跑到画室来,有的猫堂而皇之地悄声路过,有的猫在早晨或午后找个日照好的时候,舒舒服服地躺在外廊的围栏一角贪睡片刻。 正好在眼下的冬日时节,外廊就成了猫咪们绝佳的休憩场所。 它们走起路来没有一丝声响,能极其巧妙地穿过万年青和蜀葵等的盆栽的空隙。就在几天前,我还从画室的玻璃窗,悄悄地探出身子注视它们。一只可爱的三花猫和一只白色的猫正躺着享受冬日暖阳的轻抚,它俩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 不过偶尔的午后,我正沉浸在制作三昧的境界中,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咪尖叫,几只动物的巨大身影迅速从眼前略过,都让我不禁停下画笔。 它们可以擅自占据房檐下的外廊,不过这个画室主人却时不时地受到它们的惊吓,创作也因此受到干扰,真是“令人头痛的恶作剧啊”。 出租厢房,竟不承想正房也被霸占……想起这个无趣的俗语时,我不禁苦笑起来。 画室里其实是很热闹的。几年前画的美人画稿还立于一隅,画中的清少纳言一脸像煞有介事的神情远远地眺望着前方。 不怎么使用模特儿的我,就在夜晚把自己的影子投到墙上,以此捕获人形姿态。 所谓的剪影画,它只能照出事物的整体样态,却反映不出细微的线条,所以对掌握人物轮廓大有裨益。 另外我还在屋里摆了一面大镜子,方便揣摩各种姿势。 有时换上红地白点的长款和服衬衣,有时又穿上长袖和服——大概外人会觉得我的行为太古怪了,不过我本人可是在认认真真地搞研究。 画室是禁止他人入内的,所以没人能看到这一幕,也就不会招来嘲笑了。我心下思忖:不过,谁要是从门缝偷窥我,这行径才十分奇诡吧。 我记得好像是狩野探幽,他为了给某个寺院的隔扇画千纸鹤,就参照了自己的姿态。 在月光朗照的夜晚,竹条和树枝的暗影投到窗扉上,从枝条勾勒出的各种形态中能发现美丽的轮廓造型。所以我时常画树影,留作日后的绘画素材。 (1) 日本大正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指公元1912—1926年间。 [book_title]缩图帖 在画画之初,我就开始画缩图了。即使现在路过博物馆,也偶尔会进去画一下。 刚刚接触绘画课时,我看着松年先生、百年先生画的古画缩图,也依样学样地画。 那时每每召开展览会,不管在怎样的场合,我都不忘带上文具筒和缩图帖,一画就画好多幅。 花鸟、山水、画卷的局部图、能面,以及与风俗相关的独特展品,我都觉得特别有意思,便毫不客气地一个接一个地贪婪画下来。 虽然没有要求缩图帖的特定纸张,但我尽可能挑选带庵的好纸装订成册。最近,我用的是薄薄的硫酸纸,这种纸正反两面都能用,写生花草之类的很方便。 现在的年轻人都用铅笔学画缩图,我可能是长期以来养成了习惯,觉得用文具筒和美术毛笔画起画来更顺手。 所谓绘画,最终还是要落实到笔头上,所以就算画缩图或速写,我也常用毛笔。毛笔画出的线条是如此流畅,比铅笔更锻炼笔力。 这道理就像是,用钢笔写硬笔书法的人写不好毛笔字。 现在我手边有三四十本的缩图帖。每本的页数和厚度都不尽相同,从厚的到薄的,样式形形色色。开本有大有小,横翻页与竖翻页不统一。 不过我在每张帖上都标注了日期。日后回想起来,用画笔付出的辛劳让人发出感慨。多少年过去了,只要翻开缩图帖就能回想起当年的种种,令人不胜怀念。 哎呀,那幅画是……对了,应当是封存在那个大缩图帖的某一页,甚至让我清晰地记起细小的斑点。 只要展开一幅缩图,我就能迅速回顾,并在脑海里明确勾勒出这幅缩图的原图。这就是下苦功夫画缩图给我带来的回报。 我也经常在展会或博物馆买那种复印照片,因为自己没有付出辛劳,即便看照片也回忆不出原画的韵味和细微的线条。 我之所以努力画缩图,原因就在于此。 很早以前,我的老师栖凤先生一画大作,就会同意我画此画的缩图。如果白天去画,会打扰老师制作,可夜里画到很晚又会给家人添麻烦,所以我经得老师允许,可以一大早就去画缩图。在工读学徒和女佣起床之前,我就趁着蒙蒙的晨色去老师的画室,所以经常吓到他们。 从元旦早晨开始,我就一头钻进京都的博物馆里画上一整天的缩图。这也经常让博物馆的管理员大为吃惊。这些往事都让人备感感怀。 我画缩图画,哪里还管它是盂兰盆节还是正月呢。 我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才凝结出了硕果——缩图帖,它是仅次于我的生命,或者说等同我的生命的宝贵之物。 前几天,我家前面的那条街发生了火灾,火焰映得画室的窗户一片通红,飞散的火星哗哗地落在屋顶上。眼看着风吹过来,我心想:“这下可糟了。” 当时都快绝望了,住过几十年的画室如果被火烧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最牵挂的就是那些缩图帖。 其他的东西我都丢到脑后,最先把缩图帖归拢到一起,用包袱皮打包好,一边思考着怎么带着这个包逃出去,一边观望火势的发展。让人庆幸的是,风改变了方向,大火蔓延到第三家就停了下来,并没有殃及我家。我终于舒展愁眉,放下了手里的包袱。 那捆缩图帖就一直裹在包袱皮里,在房间的一角放了一个多星期。 [book_title]健康和工作 去年五月去东京办事,我在帝国饭店小住了几日。直到上京的前一天,我还在不眠不休地埋头工作,所以在饭店整顿好行李后,脑袋里还想着画画的事。那个时候,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到身体貌似劳累过度了。貌似……这个词听上去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我一直以来都不关心自己的健康问题。不以病为病则不得病……总之为了工作,我总不珍爱身体。我又太忙,顾不得关心自己的疾病。 因此我没对自己的健康上心,也没有时间让过度疲惫的身体得到休息。我在东京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下了床,想去拧洗手盆的开关,可不知是什么情况,那天的开关特别难拧。 哎,有点紧啊。我边想边用力,就在要拧动开关的那一瞬间,脑袋里像吸入……似的吹过一阵冷飕飕的风。在我震惊的瞬间,后背的筋咔嚓作响。 “完了。” 我不禁小声呻吟,感觉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浑身冒冷汗……之后,我差点瘫倒在地。 匆匆办完事,我离开饭店返回京都,到家后就觉得腰疼难忍。早晚湿敷理疗,尝试了各种办法,六十天后才痊愈。终于明白这是持续强迫自己工作,没有好好休息埋下的恶果。从那以后,只要稍感不适或疲倦,腰和背就会痛起来,打扫画室、搬运书籍也特别吃力。 从三月起为了制作展览会的作品,我确实是蛮干到底,以致身体吃不消。自诫今后要多多留意那些小苗头引起的疲累,同时也感慨才付出这么一点点努力身体就承受不住了,人啊,不得不服老。当时觉得有些悲凉。 回去后,我就找熟悉的医生看病。医生摆出一脸“啧啧,你看看”的神情告诫我:“到了您这个岁数,再想像年轻人那样蛮干可是行不通的。三十岁就要有三十岁的拼劲儿。六十岁的人,即便想使出二十多岁人的劲头也使不出来了。”听了医生的话,我夜里再也没有拿起过画笔。 回想起来,我这个人从很小就一直让身体超负荷工作。终于在今年,我才偶尔佩服自己的身体能常年维持康健。 年轻时,参加某年春季的展品是赏明皇花图,我为了画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宫苑中赏牡丹的情景,四天三夜通宵达旦连续画画。因为那时精力旺盛、对绘画充满热情,不过,现在看来那是胡闹,真吓人。 展品搬入展览会场的截止日越来越近,可脑袋里还没形成关键的构图。心里越急越想不出好方案,就在我迷失方向的时候,在最后一周的紧急关头,我才设想出坚不可摧的构图来。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周,我夜以继日将一切精力倾注到这幅画中,奋战到底。我并不是勉强自己努力画画、坚决不睡觉,但交稿日期迫在眉睫,一旦画下一笔线条,我即使想停都停不下来。我的手不知在何时早已紧紧地握住画笔,向画布移去,整个人就像画灵附体了似的。最后通过四天三夜的孜孜努力,我终于完成了画稿。 《唐美人》是关于梅花妆的故事,汉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的盘鬟的形状让我印象深刻。为了这个发型,我也花了很多功夫。 当时调查了很多古代中国的风俗画,还去博物馆、图书馆找参考图,可惜都没有发现符合寿阳公主的髻鬟。 发型既会重现也会抹杀公主的品位,所以我苦思冥想,构图却完全没有进展,就在构思的第三天当口,我终于抓住了灵感。前几天,我前往博物馆和图书馆寻找资料无果,便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画室,乱翻一通也没有找到参考书,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睡着忽然有了尿意,起来去方便。从厕所的洗手池里掬一捧水,不经意地泼向庭院,就在水哗地一下纷纷落到水泥地面的一瞬,髻鬟就出现在了那水印里。 “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图形啊。” 我自言自语道。但那个时候,我一定从中察觉到了公主的发型,并由此得到启发,一气呵成画完梅花妆的故事。现在想来,这也算是美之神显灵吧。 夜深了,家人入睡会后一片寂静,我也累了,想躺下歇息。收拾周身散乱的画具时,我看到了一个画盘,那上面的颜色异常鲜明,映照在我疲惫不堪的双眸中。 “呀,这是在什么时候调配出的颜色……好有趣啊。” 盘子上的新奇颜色紧紧抓住了我的心,让人看得入迷。如果把这颜色涂到这儿,就是恰到好处的色彩搭配——刚想到这里,我的右手竟早已拿起了画笔,不知不觉地开始继续工作了。 另外,我要是在睡觉前不经意地看一眼画,发现问题,连一条线都不会放过。 “这条线画得不太好啊……” 就在我看得出神时,手正在画上做修改了。浑然不觉间,又继续全神贯注地埋头画画。结果兴致高昂起来,又是熬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晨便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窗外。像这种情况与其说是经常,不如说是每天都如此。 “哎呀,都没意识到头遍鸡叫和二遍鸡叫是在几点。” 我一边看着窗子上渐渐亮起的白光,一边回想昨晚一丝不苟的工作。 仅仅凭着性情努力地活下去,仅仅为了画画继续生存下去。 这给我带来了无以伦比的满足感。 昭和(1)十六年的秋季展览会举办前,我犯了胃病,无奈卧床一周。这也是蛮干种下的恶果。 胃稍微好些后,截止日期却只剩下十多天了。 当时《夕暮》的草图已经定稿,构图我也很满意。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邀请日,我就想放弃不参加了。但又觉得因为年事已高,就不能按时完成一年一度的绘画制作,遗憾之情便油然而生。我振作起来,又彻夜赶稿一周。那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强行蛮干了。 虽说七天彻夜赶工,但我也间歇休息了一下,就没觉得特别辛苦。 凌晨两点,喝一杯淡茶能让人凝心静气、提神醒脑。连续工作到第二天午后的晚饭时间,吃完饭,洗完澡就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再在夜里十二点之前醒来,拿起笔画,一直到第三天下午五六点左右。 经过这一周的努力,总算在邀请日当天把画稿运送过去。能赶上展览真让人欣慰。 《夕暮》的创作时间基本上都是在晚上,这是不是预兆着什么呢? 医生来看我,满脸怒气地对我说: “你这么硬撑,又差点累倒了。以后你会吃苦的啊。” 心里虽然恐惧蛮干会带来严重后果,但要一来了兴致,我还是想把工作延续到深夜。要小心啊云云。一想起医生的嘱咐,我就不得不立即放下画笔。相反,第二天早上我比谁都早早起床去工作。 人们都说夜里不容易画画,但深夜创作却一点都不稀奇。夜深人静时,独自沉浸在艺术三昧的境界中,我觉得那幸福感弥足珍贵,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 我时常感慨:就是这样蛮干,就是这份魄力,才引领着我走到了今天…… 关于自己能够蛮干下去这事儿,我有时得感激一个人。 那就是我母亲,她身体素质也比一般人好上一倍,全然不理会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年纪轻轻就必须养家糊口的母亲,大概和我一样不关心身体。甚至可以说,是工作的必要性给母亲带来了康健。 母亲在八十岁的高龄时才第一次卧病在床,需要请医生来家里看病。那时,她对我吐露,这还是头一回让人给像模像样地把脉呢。 母亲八十六岁去世,而我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去做,所以想着不管多长的寿命也不够用,必须把现在正在构思的几十幅画全部完成才行。 我不忧虑余生的路还能走多远,但惦念着今后要做的各种研究。 我并不是贪生畏死的人,但既然要完成那几十幅大作,我就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也要多活几日,在这栖霞轩里闭门不出搞创作。我甚至这样幻想:生死轮回,一代又一代生而为艺术家,今生就要把未研究的事情都研究透彻。 祈愿美之神赐予我长寿生命,保佑我的余生。 (1) 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指公元1926—1989年间。 [book_title]栖霞轩杂记 我的雅号的得来有这样一番经历:第一个字是铃木松年先生赐给我的,他从自己的名字中取了“松”字;我刚学画画时,母亲的茶铺和宇治茶商有生意往来,宇治当地有一块茶园能采到上等茶叶,所以先生就用茶园的“园”字与“松”组成了“松园”。在我展出第一幅展品《四季美人图》前,松年先生确实对我说过:“你得有一个雅号了。”便帮我起了这个雅号。 “‘松园’不错,一听就是女孩的号。”他就像给自己取了个好名字似的,很是高兴。我原来把“园”字写得周正,但过了中年就不规范书写了,把园字中的“元”写到“口”外。我至今还能忆起母亲为我感到欣慰的表情,那就像松树园一样欣欣向荣。 画室中有一间屋子名为“栖霞轩”。我跟他人没有太多往来,一旦进了画室就埋头绘画,所以我的老师竹内栖凤先生说:“你过的完全是仙人一般的生活啊。仙人采霞为食、披霞为裳,就管你这间画室叫栖霞轩怎么样?” 承蒙栖凤的命名才得此室号。在郑重其事的场合,比如画中国风的人物或中国风的大型作品时,我会写上年号和室号。 尔来五十年,我一直忘我地沉湎于栖霞轩的艺术境界中,可松园的命名人、栖霞轩的命名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我偶尔在这间画室里梦见松园里欣欣向荣的松柏,或梦见自己身披霞衣在深山幽谷中游乐。 每天早晨都不能缺了冷水擦身,这种健身方法比广播体操还管用。我把这个习惯坚持了四十年,还打算继续做到去世那一天。因此,我不讨感冒之神的青睐,它从不愿意到我这栖霞轩。 每天都会喝一点高丽参的萃取汁,这一喝也有几十年了。 构筑健康的身体都要花上几十年时间,更何况艺术的世界呢。即便我不眠不休地修炼到死,艺术也是远在天边、难以企及的事物。 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待在画室里。 茶人在小小茶室里聆听萧萧松风,修禅之人在微暗的僧堂内心无杂念地静坐,画家端坐在画室中……大家都能抵达各自的境界。 研墨、铺纸,端端正正地坐好后将视线集中于一点,无念无想,任何妄念都无法乘机进入内心。 对我而言,画室如同花萼,是花朵无以伦比的极乐净土。 每当画累了,我就沏一杯淡茶。 啜下一口,仿佛有一股清爽的东西吹遍全身……疲劳感立即云消雾散。 “嘿,就凭着这份凉爽的心情画出线条吧。” 我悉心地将毛笔蘸满墨汁。这个时候就能落笔生花,画出的一条条线与我的心血相通。 不过,偶尔因为在线条、色彩上的一点点疏忽就把画画糟了。这时我会认真思考一两天,甚至还会忘记吃饭。 我思考的不是遮掩笔误的方法,而是在想方设法扭转乾坤,把这个失误引向成功之路。 我尝试各种办法,对着空气画线条、涂颜色,研究怎样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我常常会在忽然之间,把笔误转化成新色彩、新线条和新的构图。 前人留下了一句亘古不变的古训——失败乃成功之母。 我开动脑筋、灵活运用这个笔误,每当画出意想不到的佳作,都欣慰不已。因为这往往预兆着我在绘画的世界里又前进了一大步。 “无论怎样也要弥补这个笔误……”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在梦里,我也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 有时,梦见从松园这个词里直直地伸展出一条线,化成一枝梅花。有时也能梦见画错的那个地方给我发出暗示。 然而梦醒后再看那画稿,才发现现实的笔误和梦里的笔误完全不是一回事。 能将全身心投入到属于自己的艺术中的人是幸福的。 艺术之神只把“成功”二字馈赠给这样的人。 我家有一位做了多年帮佣的女子,可我总也记不住她的名字。 不管对哪个帮佣,我都用“妇人。”这个称呼让她们帮我做事。 在艺术之外的世界,我完全是个外行人,就像连区分帮佣的名字的记忆力都没有。 前几天整理旧废纸,我找到一份去世的母亲在年轻时写下的玉露(1)价目表。 母亲生前经常练习书法,所以写得一手好字。 一、龟之龄 每斤 三日元 一、绫之友 同上 二日元五〇钱 一、千岁春 同上 二日元 一、东云同上 一日元五〇钱 一、宇治乡 同上 一日元三〇钱 一、玉露同上 一日元 一、白打同上 一日元 一、打鹰同上 八〇钱 虽然纸上还记载了其他茶叶的文雅的名字,但因为下半部分缺损,看不到价格了。 毫无疑问,与现在的玉露相比,那时的价格相当便宜。 而且就味道而言,现在的茶也不能与过去的相提并论。 那个时代,茶铺里的气氛很祥和,寺庙的僧侣、儒者、画家、茶人以及商人都来买茶,茶叶是最高雅的代表。京都人好喝好茶,就算是不富裕的人也品茗茶。 我家的店铺坐落于四条通的繁华街区,店前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遇到相识的人便上前打招呼: “啊,欢迎光临。” “那么请进来歇歇脚吧。” 路过的人坐到店里,不拘买茶与否,母亲都会为他们沏上一壶淡茶。 “你们也喝一杯吧。” 母亲说着便将茶水送到大家面前。有时正巧赶上旁边有摆摊儿卖好吃的和果子,熟识的茶人就买来和果子分给同席的人吃,大家一边啜茶一边坐着闲聊,其乐融融地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如果将江户的理发店比作町人的俱乐部,那么京都的茶铺则是茶人的俱乐部。 从前的京都商人都很善良,除了茶铺,任何一家店都像我家那样在待人接物方面很是亲和。买货的人和卖货的人做买卖都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 最近的商人却市侩得很。店家言辞冷淡、不热情,顾客就不得不低声下气地买东西……只剩下财物交易的买卖,完全缺乏人情味,让人心生凄凉。而且现在还出现了“黑市”这个词,每当听说商人采用不正当的手段牟取暴利,我就不由得怀念起从前。 其实,也不能说那个时候就没有不正派的商人。 茶铺里经常来掮客。每逢新茶上市,这种掮客(中间商)就到我家店里来卖茶,他们宣称自己有宇治一品的新茶。 只要我们疏忽大意,他们就用不可不提防的替代品做幌子,骗我们买下掺了陈茶或乡下茶的次品,让我家蒙受严重损失。 母亲总是一一品尝鉴别掮客的茶叶,她的味觉敏锐,能看穿对方的诡计—— “这个余味苦涩。是掺了地方的茶叶呀。” 眼见着弄虚作假不能蒙混过关,再狡猾的掮客也不得不缴械投降,只好运来好茶。 母亲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商人无论做什么买卖都不能只顾着发财,必须让顾客高高兴兴地来买东西。 对现在的商人而言,这种良心依然是难能可贵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金鱼,经常把金鱼从鱼缸里捞出来,再给它们穿上红色的衣裳。母亲发现了,便瞪圆了眼睛说: “你这么做可不是疼爱金鱼啊。即使金鱼光着身子也不会感冒的,快把它的衣服脱下来吧。” 我手里捧着早已不会动弹的金鱼,虽然疑惑不已,还是对母亲点点头。 小时候很天真,把死掉的金鱼埋在院子的一角,还为它建了一个小小的石墓。我向母亲报告葬金鱼的始末,她听完,站在木板窗外的窄廊里,一脸困惑地对我说: “做一个石墓倒没什么。不过,你掀翻了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苔衣也没用啊,金鱼都死了。” 还是个孩子的我,不像大人那样能区分自己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当时暗暗纳闷:该怎么做,才能让大人们多多夸奖我呢? 儿子松篁和我一样也很喜欢金鱼。冬天来了,我用粗草席包住鱼缸,直到来年春天都不让光线照进去。松篁可等不及了,时常来到走廊里的金鱼缸旁,扒开草席往里瞧。他见到喜爱的金鱼像寒鲤似的一动不动,就忧心忡忡起来。他用一截竹片沿着缝隙伸到鱼缸里,戳一戳金鱼,见金鱼游动了,他总算是放下心了。 我平静地告诉他: “现在是冬天,金鱼正在睡觉呢。你把它们弄醒了,它们会因为睡眠不足死掉的……” 松篁还是个孩子,好像不理解金鱼在水中睡觉,一脸莫名其妙地说道:“可我很担心它们……”这么说着的他还是有点担忧,回头看了看鱼缸。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中国的古人如此吟诵。朋友来了,就要拿出家里现成的鱼肉、山珍由衷地招待一番。 所谓的款待,并不一定是将餐桌摆满山珍海味。主人们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前几天,我去拜访许久未见的茶人故知,这对老夫妇诚心诚意地欢迎我。 但是他们俩因为各自的欢迎方法引发了一段美妙的拌嘴吵架。 男主人主张: “今天的客人不喜欢铺张浪费,你只要用咱们厨房里当季的食材做家常便饭就行。客人反而会很开心。” 而夫人却主张: “你说得不对。这是久违的客人,应该盛情招待,多为她烧几道上好的饭菜。你别忘了‘御驰走’(2)写作乘马奔走者也。正因为如此四处奔走、采集食材,烧出一道道美味可口的菜肴,方可叫作‘御驰走’。” 两个人都心存善意,言语中流露出对我这个朋友的关怀。就在这个时刻,我出面充当调解员,劝说道: “刚刚您二位所说的话,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款待,我已经心领了。现在我想喝一杯淡茶,喝完我就回家。”我将男主人所说的用现成食材做的粗茶淡饭和夫人主张的乘马奔走剥夺食材烹饪佳肴——心灵款待,都放在一杯淡茶里,十分感激地喝完,就跟他们告辞了。 芭蕉翁有一年走访金泽的城下町,当地众多的门人和俳句诗人为欢迎他的到来举办俳句会。芭蕉看见酒席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就规诫门人,说:我的门派里没有这样宴请的方法,如果你们想招待我,就请赐我一碗白粥和一片清香的腌菜吧。在回家路上我想起芭蕉翁的故事,久违地被这句话逗笑了。 在我七八岁,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我跟着母亲去建仁寺时,两足院的算卦先生给我算四柱。所谓四柱占卜就是从出生的年月日时辰来推算一个人的运势。 算卦先生查了查我的四柱,说:“哎呀,这个孩子的四柱真了不得,长大定会成名。” 我还记得母亲当时听了特别高兴连连低头道谢:“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我基本上只画女子画。 但是,我画画的时候,从不认为只要笔下的女子相貌漂亮就算画得好。 我希望自己的画不带一丝卑俗之感,就宛若清澈透明、芬芳四溢的珠玉。 也希望人们看过我的画后不起任何邪念,还希望哪怕是心存邪恶的人也能被我的画洗涤心灵…… 以艺术济度他人。——画家应当有这样的自负。 内心不善良的人,也诞生不出好的艺术。 不论绘画、文学,还是其他领域的艺术家,这句话都同样受用。 自古以来,能诞生优秀艺术作品的艺术家没有一个是恶人。大家的人格都很高尚。 我的心愿是画出真正抵达真、善、美的极致的美人画。 我画的美人画,不仅仅是如实地描绘女子的外貌。在重视绘画写实性的同时,还想让人看到我对女性的美丽的追求和憧憬——这种心境就是我持续作画的原点。 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地经历濒死般的痛苦挣扎,现在才能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三昧的境界。 当我徒然地抱着崇高的理想,又质疑自己的才能时,我懊恼“如果只能当个平平凡凡的人,那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我多少次站在绝望的深渊中,决心了却这一生…… 然而在小有名气之后,我又数次在通往艺术本真的道路上苦恼,厌世的想法束缚住双手双脚,我不明白地位和名誉究竟意味着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是否正确。 如果继续在这种地方钻牛角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我鼓励自己要战胜懦弱,凭着对艺术的热忱和坚强的意志力,我跨越了那道坎——总之,我终于开拓了现在的境界,能安下心来绘画了。 回过头来再看,那时的种种痛苦和欢乐都已变成了一块苦乐参半的岩石,在叫作艺术的熔矿炉里相互融合,并无意中为我创造出了高超、坚固的境地。 在那里,我端坐在花萼上思考——此刻沉浸在祥和的绘画三昧的生活中。 再来说说十七八年前的往事。 有一天,一个男子出现在我家玄关前。“这是米粒。”他说着,便把一粒米放在纸片上做展示。那会儿我和母亲正好在玄关,我就盯着他的脸,暗暗觉得他说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这虽然是颗米粒,但是米粒与米粒之间也有区别——那就是,”他把米粒递到我的眼前,说:“这米粒上写着伊吕波(3)的四十八个字。” 米粒黑乎乎的,看起来不干净。别说是伊吕波的四十八个字了,连伊吕波的第一个字“伊”我都认不出来。 “呀……这上面写着伊吕波吗?” 我和母亲一脸惊愕的表情。于是,男子又介绍说:“裸眼看当然看不明白了,您得用这个放大镜才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大大的放大镜递过来。 我和母亲用放大镜把那颗黑米粒放大,这才看清楚。正如米粒男所说,米上布满了用细细的字体写成的伊吕波歌。 “真了不起啊!” “你是怎么写上去的?” 我们母女很是钦佩地摆头,问询。 “我父亲的视力极好,甚至能看见一町(4)开外的豆粒。而且,眼前的这颗米粒在他眼里就像看个大西瓜似的清楚。所以,在米粒上雕刻伊吕波歌是小菜一碟。” “真了不起啊!” “还有人拥有这么好的视力。” 我和母亲再一次对他说的话感到佩服。 紧接着,男子又拿出一粒白豆。 “这上面雕刻着七福神呢。” 我们又把放大镜放到白豆上。果不其然,弁财天、大黑天、福禄寿……每个神仙手里都拿着各自的物件,容颜喜人的人物雕刻得笑容可掬,威严的人物也塑造得不苟言笑,七位神仙都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个很厉害啊。” “这比伊吕波歌还了不起。” 我和母亲不禁异口同声地感叹道。我作为画者,也不得不钦佩白豆上每位七福神的细腻表情。 “父亲以画这个为乐子。”男子说道。 “这可是难得再见到的珍宝啊,快让大家来看看。” 我听了母亲的话,立刻召集家里人观看,又去招呼街坊四邻:“某某,有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等大家看完了,我用纸把米粒和白豆包裹好,还给那个男子:“您能允许我这样给大家欣赏,真是太感谢您了。今天多亏了您,我才能一饱眼福。” “承蒙您欣赏,我父亲要是知道了,一定很开心。”接着,男子又说,“您夸赞我父亲的技艺,我作为儿子也为他感到十分高兴。那么,作为看这颗米粒和豆子的纪念,先生您能不能给我父亲画个东西呀?我父亲要是看了您的画,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结果他拿出的是一本大型画薄。 我顿时觉得“上当了”。 虽然觉得被人巧妙地骗了一回,不过米粒和豆子的刻工确实精湛,他也是好心说起父亲的事儿,为了博老人家开心。所以当场——正值秋季,我就在画薄上画了一两片红叶。 男子便拿着画开开心心地回家去了。之后,母亲对我说了这样一席话: “能在米粒和白豆上把字和画刻得那么好,说明那个人的父亲也是很有本事的人。男子以那些豆米为材料从你这儿拿走画儿,他本事也很大嘛。” 每当我看到大米,想起那个时候的事儿就不禁苦笑——同时又对在大米和豆子上写字作画、巧妙地做买卖感到失落。 (1) 一种高级绿茶。 (2) 中文意为盛情款待。典故来自请客之前,主人要骑在马背上到处奔走采集鲜美的食材,烧出美味可口的菜肴。 (3) 日本平假名的总称,来自日本平安时代的《伊吕波歌》。伊吕波是该诗歌的首三个音。 (4) 日本长度单位。1町约为109米。 [book_title]有关绘画 回顾自己绘画的历程,有的时期喜欢德川年间的锦绘类题材,并以此为主题作画,有的时期又受中国画的强烈影响。所以绘画风格发生了多样化的变更。 所以,选取的题材也不尽相同,比如明治二十八年第四届内国博览会的展品《清少纳言》,之后的《义贞见勾当内侍》《赖政赐菖蒲前》《轻女悲惜别》《重衡朗咏》,另外,小野小町、紫式部、和泉式部、衣通姬等宫中人物、上臈或女房也是我绘画的对象。另外,我还参考中国的历史故事,画过《唐美人》等。 每个阶段所学的知识对我的画风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影响,也可以说,我画的那些画既是尝试之作也是练习之作。从儿时起,我学习汉学和历史,都把它们看作修身养性的世界。特别是学到与绘画有关的知识点,我的学习热情会比平日多出一倍,津津有味地记下来了。 我最初师从市村水香先生学习儒学,他开办了私塾,我晚上去那儿朗读汉学经典或听讲义。 当时汉学是绘画的素养和基础,立志从事绘画的人都需要学习。 所以,我的同学都到各自报名的汉学私塾进修。我经常去听长尾雨山先生讲授的《长恨歌》等。 此外,寺町的本能寺也成立了汉学研究会,我还去那儿听了一阵子讲义。 我有时候会跟老师请假,有时候也会因为制作或其他原因分身乏术而旷课,但大体上是学了很长时间的。 除了听课,我还去博物馆。那里的藏品有中国的古画、绘卷物或佛教画,这些都有值得借鉴之处,我还特地带着便当去过奈良的博物馆。 根据学习阶段而转变爱好,从各个角度捕捉形形色色的绘画题材,最后对我个人而言都是绝无仅有的美妙体验。 从年少开始,我就在不断转变研究的内容。回想起来,我研究的轨迹大概是从南宗、北宗到圆山四条派,其间学习过土佐派和浮世绘等,另外又涉猎博物馆或神社佛堂中的宝物什器、市井民家的古画屏风。我从方方面面摄取长处,最终形成了今日独具风格的画风。 花样女子 《花样女子》是我二十六岁的作品,算是绘画生涯中一个划时代的转折点。 那时京都还保留着为新娘画风俗画的传统。我祖父曾在绸缎店“千切屋”当过掌柜,因着这层关系,那家店的店主人拜托我为即将出家的女儿帮忙:“小津你既会画画又心灵手巧,能不能帮小女穿穿新娘服,帮忙筹备一下婚礼啊?”我答应了他的请求,过去为他女儿的出阁做准备。在准备的过程中,我画下了花笄、发梳、簪子、扬帽子(1)等头饰用品和新娘的形象,甚至还画下了在一旁照料新娘的母亲那系在前腰的和服带,这些素材都为后期的创作起了很大作用。 现在,美容院就能给新娘穿礼服、化妆,打理好出嫁的一切事宜。不过,以前都是靠亲戚们来家里帮忙。 让我帮忙穿衣的新娘,羞涩中含着喜悦之情,望着她将自己全权托付给女性亲人的身影,那实在是人生的花样年华。 于是我将眼前的光景摹写到绢布上:新娘羞答答的,带着一丝不安偷偷看着华丽的婚礼现场,一旁的母亲身兼重任,面露紧张的神色。这幅画就是抓住了这样一个瞬间。在明治三十三年举办的日本美术院展览会上,《花样女子》大受好评,还与当时大家的作品一同位列榜单,获得了银奖第三位的殊荣。 这幅画就恰似是我的花样,结出了无比华美的果实。(以下按授奖顺序排列) 金奖 《大原之露》 下村观山 银奖 《雪中放鹤》 菱田春草 《木兰》 横山大观 《花样女子》 上村松园 《秋风》 水野年方 《秋山唤猿》 铃木松年 《秋草》 寺崎广业 《水禽》 川合玉堂 恩师铃木松年先生,为比自己名次还靠前的我送来了最衷心的祝词,我高兴得心潮澎湃。 《花样女子》寄托着我青春的梦想,是我终生都不能忘记的作品。 我作为闺秀画家的地位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稳固下来。 游女龟游 《游女龟游》是明治三十七年京都新古美术展览会的展品,作于二十九岁。 游女(2)龟游是横滨岩龟楼里一个粗俗的游女,当她沦落到必须接待外国客人的时候,却展现出了大和抚子的气概,留下了这样一首辞世诗: 露沾大和女郎花怎堪雨落湿衣袖(3) 她是一位十分有骨气的女子,最后自尽以示日本女性的大和魂。 那个时代,连幕府官员见到美国人或英国人时都要诚惶诚恐地点头哈腰。实施某项政策后,龟游就被迫向那个美国人出卖肉体。 向美国人……!她显示了满腔的大和女子的气概。龟游将日本女子的意气寄托在一首诗歌后,视死如归。她这种宁死不屈的坚强精神,正是当代女人应该学习的。 女子当自强不息——那时的我想通过这幅画,把这番道理告诉世间的女子。 每次读到龟游这首诗,我便想起那位高喊“打倒英美”的水户的先觉者——藤田东湖的和歌: 渡海而来美利坚,乌云掩日暗无光。天日之邦本灿烂,振臂一挥显神通。伊势海滨蛮夷近,神风乍起发神力。涛涛海水洪波起,打倒黑船沉海底。 游女龟游在辞世之诗中展现的气概,完全不亚于东湖攘夷的强烈呼声。 即是说,《游女龟游》这幅作品也是我发出的一声声呐喊。 关于这幅画,我想起了那起展览会恶作剧事件。 因为罕见的题材,这幅画引起了会场的热议,前来观看的人络绎不绝。 然而,有人却对我这个女画家的名声眼红。展览期间,某个品行不端的人竟然瞄准看守的间隙,用铅笔涂花了龟游的脸。 事务所的人发现后,来到我家,只跟我打了声招呼:“大事不好了。不知谁在你的画上乱涂乱画。要是这么展览下去也太难看了,就请你趁这早晨来修补一下吧。”他说完,连一点歉意都没有,还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看他这种态度,我很是不满意。画游女的时候,我从心底呐喊着:“女人当自强!”所以心生愤怒,回答道:“是谁干的?能干出这么卑怯行径的人,恐怕对我抱有很大的成见吧。既然这样,就别玷污我的画,他想涂墨,就直接往我脸上涂好了。没关系,那幅画就请这么继续展览下去。偷偷摸摸地修补之类,我可干不出那么自以为是的事来。” 看我是一介女人就小瞧我的事务所工作人员,也被这强硬的态度震慑住了,慌忙就看管不善向我正式道歉。所以,我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在接下来的展览期间,这幅画被一个奇怪的人看中了,没过多久展期要结束的时候,他找到我说想要这幅画。我慎重起见,用黄莺粪便(4)去除了龟游脸上的污迹,就把画给他了。从那以后就无法判明犯人是何人了。 焰 在我众多作品中,《焰》是唯一一幅凄婉动人的画。 我所画的中年女子的嫉妒之火——一念涌起,便像烈焰般熊熊燃烧起来。 在谣曲《葵上》中,有一个角色是六条御息所的生灵(5),我由此获得灵感创作了这幅画。原本它叫《生灵》,我后来觉得这个题目太过直白,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好题目,就找谣曲老师金刚岩先生请教,老师说:“‘生灵’也叫‘恶灵’,这幅画如果叫‘恶灵’,听上去和生灵大同小异——干脆叫‘焰’呢?” 承蒙老师赐教,这个焰字与图样完全相符,所以我决定把这幅画叫《焰》。 画中的女子葵上生活在光源氏时期,但在人物装扮上,我却采用了桃山风格。 执着这种事,如果放在好的方面会催生出炽热的情感,助人顺利完成任务;不过稍有闪失,女人的一念——化身成诅咒人类的生灵,便会顺势产生非常好的结果,或招致完全相反的坏结果。 为什么会画如此凄艳的画?连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那时我在艺术的道路上陷入委顿,苦苦挣扎、想努力寻求摆脱困境的方法,便将这种执着的心情投入到这幅画中了。 《焰》作于大正七年,是参加文展的作品。 创作这幅画的时候,我居然不可思议地走出了之前的困境,又接着画了《天女》。 天之女与焰之女恰恰相反,她温婉可人,向着天上飞舞而去——在停滞不前的时候、工作毫无成果的时候,我断然创造出如此凄艳风格,或许这也是打开局面的方法之一。现在回想起来,《焰》中的人物依然散发出骇人的气息。 序之舞 《序之舞》参加过昭和十一年度文部省美术展览会,在我作品里也是一幅力作。 画中的人物是我认为最理想的女性形象,同时也是最欣赏的“女性之姿”。 这幅画描绘的是现代上流家庭中的闺秀风俗。即使在仕舞里,序之舞也让人感到宁静高雅,因此,我打算以此表现出女性那优美刚毅、不可侵犯的气质。 序之舞是站在固定位置上表演的舞蹈,我选择画二段下(6)的舞姿。 我想在这幅画中表现出深藏在女性心中、不为任何人冒犯的坚强意志。 最终,人物那略带几分古典的、优美端然的情愫便跃然纸上了。 我儿子松篁的妻子种子、谣曲老师的女儿以及我的女学生们都是这幅画的模特儿。为了构图,我还让种子去找京都最好的盘发师傅,给她盘最高贵的金高岛田,并让她穿上华美的出嫁礼服长袖和服,帮她系好圆带(7)。 起初设计人物时,我想把扎着文雅丸髻的少妇画成质朴节俭之人。确定好发型后,我就开始写生了。如果模特儿身着短袖和服,在跳起二段舞时,伸直手臂,袖子根本挽不起来。 因为挽起的袖口会划出美丽的弧线,令整幅画充满生机,所以我急忙给模特儿换上振袖,把她打扮成大家闺秀的风格。 发髻的隆起、鬓角的形状、发包的梳理方法,这些稍有笔误,就让文雅端丽之感荡然无存。如此细节只有女人才能懂得,男人是难以理解的。我在画发髻上费了很多心血。 即使是一个艺伎,我也不会把她画得妖冶娇媚,而会画出志气和活力,所以大家都说我笔下的人物多少有些不通人情。 《天保歌伎》(作于昭和十年)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然而也没办法,这就是我的爱好所在。 《序之舞》最终由政府购得。此后我便进入绘画老境,创作出《草纸洗小町》《砧》《夕暮》等纯熟的作品。应该说,《序之舞》是我绘画生涯中又一个划时代的代表作。 夕暮 我的母亲心灵手巧,几乎没有她做不来的。精通书画,擅长裁缝……时至今日,我还珍藏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和服和外褂之类。 这些都是母亲遗留给我的最宝贵的纪念。 如前文所述,母亲经营的茶铺叫“千切屋”,她常给那家同名的绸缎店老板的女儿做和服。 母亲坐在里屋的客厅,孜孜不倦、争分夺秒地飞针走线,这一缝就缝到日落黄昏。夕阳西斜暮色渐起,母亲好像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依旧一针一针地继续缝衣服。 我担心晚饭没得吃,饿着肚子坐在母亲身后,凝视着她的背影。 母亲忽然放下手里的针。 “快好了,缝完这点就可以收工……光线都暗下来了啊……” 母亲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身后的我说道。之后,她又立即坐着挪到拉门旁边,把针举到与眼睛持平的高度,右手捏着线头,一只眼睛微微闭合,另一只眼睛静静地瞄准针眼,把线穿到针上……在我年幼的心里,母亲的身影是最专心最神圣的。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便是五十年。现在我闭上双眼,母亲穿针引线的身影还明晰地映在眼底,久久不能消散。 第四届文展的参展作品是这幅《夕暮》,我通过德川时代的美人表达对母亲的追思,以及我对儿时情怀的缅想。 (1) 江户时代女性用于防尘的头巾。 (2) 自日本幕府时代开始对日本妓女的统称,因为从业人员在同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很短而得名。 (3) 原诗的“雨落”为双关语,还指当时如雨落之势来日本的美国人。 (4) 黄莺粪便中蛋白质含量比较高,便于消除污渍。 (5) 活人的冤魂。 (6) 能乐用语。长调杂子之一,相当于伴奏曲部分。 (7) 日本女子礼服带子,将带子面料折成两折,放入芯缝制而成。 [book_title]三位老师 铃木松年先生 对我而言,铃木松年先生是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他像养父一样,从我蹒跚学步时起就手把手地教我如何走路,直到我能够独立行走。他对我有栽培之恩,是一位良师。 松年先生的画风是扎扎实实的四条派,用笔之类也很讲究,他画画常用狸毫笔。 先生绝不使用刷子。他曾对我说:像刷子那种画工艺品的笔,不该是艺术家用的。画家只能用毛笔画画。需要用普通刷子时,他也不用刷子,而是将三四支毛笔并排握在手中,进行大面积的铺色。 我见过先生用苍劲有力的笔致作画,他握紧笔杆,连指尖都用上力气,一副用蛮力干活的样子。还时常因为用力过重,画着画就把纸捅破了。 我经常为先生磨墨。 先生的画风粗犷,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的弟子做起事来也自然粗莽。以致磨墨的活儿,我们也干得大开大合,磨出来的墨汁粗糙,一点也不细润。 先生说:“只能让女孩子磨墨。”所以只有磨墨是女弟子负责。 先生的画室里有一大张矮桌,桌上总是叠放着几张联裁(1)的唐纸。 他在桌前落座后,便从纸沓的最上面拿过一张纸,从下往上画,将岩石、树木、流水、行云一气呵成。 用浸满水或是蘸足了墨的毛笔,在纸上纵横几下,瞬间就把纸画得湿溻溻的。然后再在画上铺一张废纸,把它们嗖嗖地卷成一个纸筒放到一旁。 接着,他在下一张纸上迅速起笔,画其他趣向的题材。不一会儿的工夫,纸又被墨浸湿了。像方才一样,他还是把画好的画和废纸卷在一起。 这种画,他一天能画出五六幅来。第二天取出晾干的画纸补画一番,纸又瞬间被他画湿了。然后再放置一天……大约这么反复画上五天,最后,一幅幅苍劲有力的完美画作都在迥然不同的构图法下成形了。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有人像先生那样豪迈地画画。 同样,先生也极度讨厌比照着现成的器物,勾勒物体的轮廓。 比如画一轮圆月,他也是攥住一支粗大的毛笔,用腕力一挥而就。 在当时的京都画坛,今尾景年先生、岸竹堂先生、幸野梅岭先生、森宽斋先生等人都已自成一家,但是景年先生之类依然要用圆圆的盖子、盆子或盘子比照着,才能画出月亮。松年先生是绝对不用那些辅助工具的。 “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反正我是坚决不用那种画法。” 先生经常这么说。他强调,画家终归一心一意地运笔画画。 因为先生是这种脾气的人,他对事对物从不固执己见,有颇为豪爽的一面。 每月十五日,铃木百年与铃木松年两社合并召开每月的例行大会,地点就选在圆山公园平野屋附近的一处叫“牡丹田”的高级酒家,每个弟子都拿着自己的得意画作给先生过目。先生逐一查看,指点的方式也很粗野: “这条线的力道不够。” “要往这儿涂色。” 百年先生虽然不是我的老师,但在两社一同举办的大会上,我们俩经常见面,他教会了我很多绘画技巧。那时候,因为田能村直入等让明治年间的南画——人文画蓬勃发展,在我的记忆里,百年先生也受此影响,他的画中多多少少也带了些南画的风韵。 松年先生还在画院任职期间就与其他老师不一样,他做事豪放磊落,貌似在学校里也与任教的老师有几分龃龉不合。 然而,这样的松年先生却大受学生喜爱。 豪爽的性情中饱含浓浓的人情味,又气度非凡,努力向世人推举自己的弟子。 那时的绘画界,师徒关系非常亲和,都相处得像父子一样。 先生有个坏习惯就是经常用鼻子发出哼哼声,而且走起路来,木屐总是嗒啦嗒啦地响个不停。 不知何时,弟子们也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声,脚下响起趿拉着木屐的动静了。而我也不知不觉地染上了这些毛病。 于是,私塾的弟子们和先生一起走路时,五六个人都同时发出“哼哼嗒啦嗒啦、哼哼嗒啦嗒啦……”的声音那情景着实热闹。 虽说是师徒关系,弟子学到这个份儿上,才体现出为师为徒的情深意切吧。 当然,弟子必须掌握老师传授的绘画知识。之后就要靠弟子自己的天赋了,资质好的人能学以致用,把所学知识作为踏板,开创属于自己的画风。 先生经常这样教导我们—— 你们一定要跻身老师的行列,但安于那个水平,你们就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在松年的画塾,有一位叫斋藤松洲的学监。这个人是基督教徒,穿着打扮时髦,文采斐然,而且书法比绘画还要厉害。 他到处做演讲、高谈阔论,后来背着书箱上京去了,结交了红叶山人等好友,以俳画(2)闻名。他也擅长书籍装帧。 现在我还保留这一张他为我画的速写,每当想起松年先生的画塾,我也会想起这位学监。 先生在大正七年辞世,享年七十岁。 他是日本画坛举足轻重的存在。 幸野梅岭先生 在松年先生的私塾上学期间,我经历了种种事情,觉得自己应该见识更广阔的绘画世界。比如传统流派,我为了掌握其他流派的绘画技能,求得松年先生的许可,去了幸野梅岭先生开办的私塾。 梅岭私塾位于京都新町姉小路,当时幸野梅岭这个人,与其说是在京都画坛,不如说在整个日本画坛的都是重要人物,享有帝室技艺员的最高名誉,其门下还有早已跻身大家之列的弟子。 我就这样加入到了优秀的行列,仅作为一名女性画家刻苦努力研究绘画。 门下拥有菊池芳文、竹内栖凤、谷口香峤、都路华香等一流画家的梅岭先生,宛若一轮朝日,称雄京都画坛。 虽然同属四条派,松年先生画风素雅、笔力雄浑,而梅岭先生用笔轻柔,所绘的画富有华美风格,画面艳丽秀美,让人赏心悦目。 师从这两位风格截然相反的老师,我又产生了苦恼。 本想学习梅岭先生的画风,可画出来的画总带着松年先生的粗粝感。柔和华美的手法与雄浑素雅的画风在心中混淆,让我怎么也画不好画。画出来的尽是浮躁的画。 梅岭先生必定不喜欢那种不纯粹的画。所以,他总是板着脸对我说: “这样可不行啊。” 我心里着急,越想逃脱松年先生的画风,就越画得混乱。 陷入一时困境的我,差点放弃画画。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画好画的才能。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松年先生的一句话——入师而后出师。 原来如此……从那一刻起我便有了自信。 从松年先生和梅岭先生身上各取其长,再好好利用自己的优点,勤勉钻研,努力创出属于自己的画风。 悟明这些道理,我在第二天便脱胎换骨,走出了死巷。 我再次享受着绘画带来的快乐。正是从那时开始,两位先生的长处与我自己的长处融汇为三股力量——松园画风便确定下来了。 梅岭先生对门下的弟子非常严格,连画姿都严加管教,弟子稍微懈怠一点都会被教训。老师有一句名言:“身姿若不端正,怎么能画出端正的画?” 梅岭先生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辞世。 我与先生的缘分尚浅,入私塾第二年,我就不得不直面先生的离去。他就像一道巨大的光芒从我生命中消逝了。 在我二十一岁的春天,先生与我永别了…… 然而那时,我差不多已经掌握了自己的画风,他的去世确实让我悲伤,却没有带来精神上的强烈冲击。 就在我能好好地画的时候,却再也不能让先生看到我的画了,这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先生去世后,其门下的弟子经过商讨,分散到梅岭四天王——菊池芳文、谷口香峤、都路华香、竹内栖凤四人的私塾中。我与另外十几个弟子一起选择了栖凤先生的私塾。 竹内栖凤 梅岭先生、松年先生相继离开我之后,在去年秋天,最后一位恩师竹内栖凤也与我诀别了。 毋庸置疑,竹内栖凤的辞世给日本画坛带来的打击,比痛失梅岭与松年这两位大家的总和还要大。 纵观日本绘画史,恐怕鲜有画家像栖凤先生这样,能在迄今为止的日本画坛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说京都画坛的大半画家都出自栖凤先生门下也不为过: 桥本关雪、土田麦仙、西山翠嶂、西村五云、石崎光瑶、德冈神泉、小野竹乔、金岛桂华、加藤英舟、池田遥邨、八田高容、森月城、大村广阳、榊原苔山、东原方仙、三木翠山、山本红云。 “栖凤先生的伟大之处是什么呢?”如果有人这么问,你大可举出上述门生的名字。 对方听后一定恍然大悟。我认为先生是从古至今日本史上伟大的画者。 先生常常教导我们——要写生啊、要写生啊。 他曾说过,画家每一天都得拿起写生的笔画一张画。而他自己也是寒来暑往画笔不停,每日坚持写生。 晚年,他基本上住在汤河原温泉。据说,他直到七十九岁去世的前一刻,还在画写生。 跟先生的写生相比,像我这样整日为缩图、速写奔波所画下的画根本算不上什么。 入塾的时候,先生门下有很多技艺精湛的画者,我下定决心“这次必须好好努力”。嫌盘发浪费时间,就连头发也不好好盘扎,随便用梳子绾起头发了事,一心一意学习先生的画风,画先生制作品的缩图。 不愧是传闻说的那样,在先生私塾写生特别烦琐,弟子要经常带着便当去很远的地方画画。 我虽然是女生,却不输给同门的男生跟他们一起参加写生之旅,还在目的地过夜。 栖凤先生也是严格的人。他作为梅岭门下四天王的领军人物,深受梅岭先生严谨的作风影响,也是一位不输给梅岭先生的正直之人。 但是,栖凤先生还有体恤门生的一面,他在公布自己的大作之前,经常允许我们画一画缩图。不得不说这体现了先生非凡的气度。 栖凤之前既无栖凤,栖凤之后再无栖凤。 ——不知是谁说过这番话。每每听到这句话,我便颔首赞许。 听说要制作关于栖凤先生的人物传记电影了,我很期待这部电影会怎样刻画栖凤先生的一生。 (1) 又称四三裁。宣纸、花纹纸等整张纸的四分之三大小的纸,亦指写在上面的书画作品。 (2) 日本画的一种,风格滑稽、轻妙、脱俗,画者主要是俳人,画作上通常写有俳句。 [book_title]谣曲与绘画题材 我笨嘴拙舌,在所有兴趣爱好里却偏偏最喜欢谣曲(1)。 很早以前,我就跟从金刚岩先生学唱曲,不过到现在也唱不好。大概是自我要求不严格,没想把谣曲唱好吧。所以我是十年如一日,唱曲的功夫一直没有长进。 唱谣曲时,就感觉有一阵凉爽的风清洗了身心,整个人都会变得轻盈起来。 谣曲里也有正确的道义观念,人应当走的正途,培养尚武刚气的气节,或强调贞操观念……总之,谣曲吟诵的都是有品位、格调高的内容。唱曲时要小腹用力,提高声音,发出高亢的歌声。所以,这种唱法当然能净化唱曲人的身心。 谣曲描绘的事象差不多都能拿来当绘画的题材。 如果故事没有深度,作曲人是不会把它演绎成谣曲的。因此,我将谣曲的内容嫁接到绘画里,画的格调也会随之变高。 大概是我个人很喜欢谣曲的缘故,在作品中有相当多的题材都来自谣曲,比如《砧》《草纸洗小町》等。 虽说有最适合当绘画素材的谣曲,但那也不是指文字记录的台本。大多数情况,我都是从那格调高雅的能乐的面具中获得了灵感。 人们常把面无表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人的脸比作能面具,但是著名能乐大师一旦戴上这种无表情的面具,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就能将艺术表情表达得活灵活现。 我的谣曲老师金刚岩先生,以及其他演绎大师们所佩戴的面具都是那么生动。观看他们演出的过程中,我常常发出疑惑“那个还是能面具吗?”能面具恐怕已经不再是区区一个表演道具,而是幻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脸庞。 草纸洗小町 《草纸洗小町》是参加昭和十二年文展的作品,我从金刚岩先生在能乐舞台表演的舞姿中找到了这幅画的灵感。 在古今能乐表演中,金刚先生饰演的小町都称得上是无以伦比的优秀角色。红晕不知何时悄悄地爬上了小町的能面具,我看着看着,竟觉得那不是一张面具而是绝世佳人小町本人的面容,楚楚动人。我看得如痴如醉,仿佛置身梦境一般。 “如果把眼前小町的鲜活面容画下来……” 有了这种想法后,草纸洗小町的构图就顺利成型了。 很久很久以前,宫中举办了一场和歌竞赛,小野小町被选为大伴黑主的对手。 因为小町是个善作和歌、名噪四方的女子,黑主认为绝不能在第二天的比赛中输给对方,便在当天夜里悄悄潜入小町的府邸,偷听到了她独自吟诵的参赛和歌。 宫中赐予小町的歌题为《水边草》,小町便作了这首: 无人莳草种,浮草何处来?依水随波流,片片连垄间。 坏心肠的黑主暗暗记下来,回家后就把小町要参赛的这首作品当成无名氏的和歌,写进万叶集的草纸。翌日,他便若无其事地来到清凉殿参加比赛。 参赛的人尽是和歌界一骑当先的名家,凡河内躬恒、纪贯之、右卫门府壬生忠岑、小野小町、大伴黑主等。终于轮到小町公布作品了,天皇和在场的人听后连连叹服,纷纷夸赞没有哪首和歌能出其右。就在这时,黑主提出异议:“小町抄袭了古代诗歌。”还说小町所作的和歌其实出自《万叶集》,并当场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草纸当作证据。 小町进退维谷,叹息不已。忽然间,悲伤万分的她发现那张草纸的字迹不仅潦草,墨色也大有问题。她便向天皇申诉,得到天皇的允许后,立时用水冲洗草纸,结果《水边草》这首和歌便从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小町这才得以在危难时刻免受冤枉。 在精彩的能乐表演中,当小町被黑主控诉抄袭时,她无助地跳起慌乱的舞蹈,这段狂言表演特别出彩。而演绎者金刚先生精粹的舞姿,简直堪称神技。 触发我构思出具有不屈不挠精神的小町冲洗草纸的画面的,就是金刚先生那出神入化的艺术表演。 我的草纸洗小町,也就是仅仅把金刚先生佩戴的小町面具换成了一张生动的人脸而已,模特儿是先生,所以这幅画的素材就来自先生的表演。 砧 敝人是九州芦屋人。因为有事诉讼遂离家赴京,可这一走便是三年整。心下惦念家中之事,欲遣侍女夕雾回乡探望。夕雾,我放心不下家里,想让你告知夫人:我于岁末必归…… 在谣曲《砧》的开头,夕雾接受男主人的委托,返回筑前国芦屋的家中,她与夫人相见后,转告男主人的话。 在这三年间,夫人独守家中等待丈夫回家,可等来的不是丈夫而是侍女夕雾,她十分失落,但是,至少还有心爱夫君的消息聊为慰藉。夕雾向夫人讲起京都的故事,男主人的辛劳。其间忽闻嘡嘡嘡之声,这奇妙声响打破夜晚的寂静。夫人不禁疑惑: “哎,真不可思议。你听到什么了吗?那是什么响声?” “是乡人在捣衣击砧。” “原来如此,现今的境况让我想起一则故事。唐土曾有一人叫苏武,他滞留胡国期间,家乡的夫人和孩子挂念他寒夜难眠,便登高楼击砧。许是心心相印,万里之遥的苏武竟在旅枕上听到了来自故乡的砧声。妾亦想解忧,寂寞怎堪扰。击砧捣绫衣,消解心中愁。” “不,捣衣击砧乃是下等人的活儿,然而夫人想解忧,我便为您准备砧去。”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后,夫人将自己的爱情注入到幽怨的砧上,敲击出清脆的响声,她希望这砧鸣能传到远在京都的丈夫的心中。于是,夫人的思念化作一团烈火,她的灵魂飞向了丈夫身畔。我试图将这家夫人思念丈夫的贞洁形象画到《砧》里。 妇人将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用一张小小的砧寄托宛若地热般喷涌而出的爱情,清脆的砧鸣飘向千里之外,欲扣动丈夫的心房。从敲击砧的姿态中,是不是能洞见日本女性那温柔的身影呢? 无法言说的爱之焰从心底燃起……正因为怀抱着这团思念的火种,敲打出嘡嘡嘡的声响才让人体味其中的哀哀切切吧。 我画的《砧》是捕捉了夫人起身走到夕雾准备好的砧石旁,正要坐到座位上的姿态,她的身姿端庄美丽。 《砧》参加了昭和十三年的文展,是在《草纸洗小町》之后画的。 谣曲没有严格的时代界限,所以我把砧的女主人公放在了元禄(2)时代的背景下。 要表现将爱情之火深藏心中、叩敲砧板的女子形象,我觉得元禄女性最适合不过了。 (1) 特指能剧的剧本。 (2) 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年号,指公元1688—1704年间。 [book_title]花筐与岩仓村 《花筐》是第九届文展展出作品,画于大正四年。 从各种意义上看,这幅画在我为数众多画作中也算得上是一幅大作。现在我还记着关于这幅画的种种回忆。一想起那段研究狂人的日子,心里便涌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觉。 这幅画和《草纸洗小町》《砧》一样也取材于谣曲,灵感来自一出狂言剧,表演者佩戴了一张极其美丽的舞台面具。 传说谣曲《花筐》是世阿弥的作品,不过是真是假,目前还没有定论—— 这个故事发生在继体天皇年间——生于越前国味真野的大迹部皇子,后来继承皇位成为继体天皇,在进京前,他赐给最宠爱的女人照日前一封书信和一个纪念物花筐——照日前拿着花筐追随天皇而去,在赶到玉穗都时,她恰好得知这里是天皇行幸赏红叶的必经之地,于是决心在路边恭候。 天皇见到路边那个身影顿生怜悯之心,又思念起故乡越前国,遂宣旨让女子跳一段舞,照日前遵旨,在天皇面前跳起狂人之舞。因为这段舞蹈,照日前能够再次侍候天皇。 这就是谣曲《花筐》的故事梗概。在能乐表演中,照日前身着华美衣裳,佩戴表现狂人表情的面具,这张面具凄美得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散发出让人窒息的氛围。 我虽然想画照日前的舞姿——狂人狂乱的姿态,却遇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我根本不了解狂人。 我也看过《阿夏的疯狂》中女主人公精神失常的片段,阿夏如“欲火中烧”般疯癫乱舞,舞姿不像《花筐》那样能让人体会到“优雅典雅的疯狂”。 同样是在舞台上表现疯狂之态,阿夏和照日前却有很大的差别。 戏剧与能乐狂言的表演性质不同,所以呈现出来的舞台效果也就不可能相同了——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对一个画者而言,与阿夏相比,能乐狂言里照日前的疯狂舞姿更难画。 阿夏跳的是疯疯癫癫的舞步,而照日前谨遵圣旨,“装疯卖傻”地故作轻狂。由此,就能清晰地看出阿夏与照日前的狂态差异。 有人建议我:你要想看见狂人,可以去岩仓村。 位于京都北部山坳的岩仓村精神病院,是关西地区一流的精神病专科医院。一流精神病院的说法听上去有些奇怪,总之,京都的岩仓医院很有名气,与东京的松泽医院齐名。 到了岩仓肯定能看到狂人,但能不能找到一位最理想的美丽狂人当作照日前的模特儿呢? 我正疑虑着,又得知:“某家的小姐正在那家医院静养,她非常漂亮,很符合那个角色。”便下定决心与狂人一起生活几日,在某日动身去了岩仓村。 我到那儿见到了所谓的狂人,有的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有的人正老老实实地埋头做什么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就是狂人吗?”感觉他们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从外观——五体上也难以看出他们与常人的区别,不过我走近仔细观察,还是发现他们的手指有些不寻常。 “果然是有些精神失常。” 喜欢下围棋的人、喜欢下将棋的人正在两两对弈。远远望过去,大家都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下棋的姿势很是端正。我走上前观战,才发现了问题。他们让王将斜着走,吃掉敌人的飞车,又让桂马跃过三四个敌驹、深入敌人腹地,心安理得地杀掉王将。 即便将一方的王将困毙,这盘棋也没有结束。虽然是完全没有规则的下棋法,他们对将棋的兴趣却犹如泉涌般源源不断。从早到晚——不,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们也硬生生地拿回被吃掉的龙马,重新摆到棋盘上,玩得津津有味、不知厌倦。 一开始看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我觉得那都是在胡闹。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依然日复一日地在棋盘上厮杀,这种表象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没准儿,这是只有他们才通晓的将棋规则呢。 这么一来自然会觉得,狂人的棋技岂不是很高超的吗?比起循规蹈矩地在棋格上一步步挪动龙马,想让龙马跳到哪里就跳到哪里的自由玩法更有趣。毫无迟疑地让龙马驰骋沙场,一会儿干掉敌人的王将,一会儿又杀对方个片甲不留,就这样,狂人能把一盘棋从早玩到晚。在无拘无束的作战中,一方把对方的马棋子吃掉,对方再把马棋子夺回来…… 如果将棋里没有“马走日”的规定,他们一定是普通人而不是“狂人”。 啪嗒啪嗒地把马棋子落到错误的格子上,还看着其他病人,说道: “那些家伙一个个神经错乱,不能和他们一块下棋。” 狂人一定不认为自己是狂人,而且看谁都像狂人。 狂人的脸与能面具近似。 大概是狂人的面部表情呆板单一,我才觉得他们的脸长得像能面具吧。 不论是在开心的时候、悲伤的时候,还是愤怒的时候,他们都不表现到脸上。 想来,人失去了“情感”的自由,内心也感知不到喜怒哀乐吧。 若是生起气来,狂人是用肢体动作发泄,却极少将怒气表现到脸上。发现这点狂人的特征后,我就从能面具中找到了照日前的脸。 虽然《草纸洗小町》也借用过能乐表演,但是画狂人的脸和临摹能面具貌似没有太大差距。 能乐《花筐》原本使用的是小面(1)、孙次郎(2),因此观世流戴的是若女面(3),宝生流则戴增面(4)。经过综合考虑,我最后照着增阿弥的十寸神面具写生,再将这张写生的面具誊绘到有血有肉的人——照日前的脸上。 通过把能面具与狂人的脸恰如其分地结合起来,我就画出了满意的画作。 狂人的眼眸中闪烁出不可思议的光芒,眼神总是投向空虚的方向。他们的视线,当然也像普通人那样移向说话者——至少,他们觉得自己是在看着对方。然而当我们跟狂人说话时,却感觉不到他们投来的视线,他们看起来只是盯着旁边的空气发呆。 从岩仓村回来,我就请祇园的舞伎散乱头发、摆出各种姿势,还请甲部的艺伎跳狂乱之舞,画下她们的动作当作参考。不过,连日来观察真正的狂人的举止行为才是参考的根基,一想到这儿,我就感慨不论做什么事,了解其中的奥秘——实事求是才是最关键的环节。 顺便一提,搞艺术创作,如果创作者仅仅根据想象是难以取得丰硕成果的。 (1) 能面具之一,代表最年轻的女性,表情可爱美丽。 (2) 能面具之一,代表相貌温和的女性。 (3) 观世流,日本能乐流派。若女,能面具之一,《熊野》《松风》的主角等高雅年轻的美人使用。 (4) 宝生流,日本能乐流派。增,能面具之一,用于《羽衣》《葛城》等带有神性的女主角。 [book_title]对母亲的追慕 对于不知道父亲长相的我而言,母亲是“既当爹又当妈”,把我抚养成人。 我的母亲在二十六岁,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寡妇。 她的性格比别人顽强一倍。如果不强大起来,她怎能抱着姐姐和我这两个幼小的孩子,自力更生呢。 我大概也遗传了母亲那股比男人还要强的脾气。 这股不服输的精神也支撑着我与世间惊涛骇浪抗争到底,独立自强。 当时母亲刚送走父亲,亲戚就为母亲和我们姐妹俩的后路做打算: “你一个女人家独自拉扯两个孩子,也没法好好照顾生意。要不把老大送去当长工,这样还能减轻负担。” “再去领养个儿子吧——” 不过,要强的母亲却断然回答道:“只要我努力干活儿,怎么都能养活我们娘儿三个。” 她没有食言,为了我们家竭尽全力。不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乞求亲戚的援助,而是独自努力着。 如果母亲当时听从了别人的建议,就不知道我此刻还能否专心致志地绘画了。 家庭危机一触即发之际,母亲表现出了果断勇敢,她那坚强的意志以及对子女的深厚母爱,正是令人崇敬的“母亲的姿态”。每当我想起母亲刚毅的面影,心中便充满感激。 我家是做茶叶生意的,店铺里有一处专门干燥茶叶的大焙炉。 茶叶潮湿,就容易发霉败坏,所以要过火除去水分。但焙茶的火候不好把握。 小时候,我只要在夜里醒来就能听到店头的烤炉边传来咔嚓咔嚓声,原来是母亲在炒茶叶。香喷喷的茶叶味儿趁着夜色飘荡到寝室,缭绕在我的鼻尖,我一边闻着香气,一边迷迷糊糊地坠入梦乡。 一片片鲜嫩的茶叶渐渐被烘干,不断发出啪啦啪啦声,听上去就像是树叶从枝头落了下来…… 在我十九岁那年,隔壁发生火灾,无情的大火也把我家烧得精光。 大火迅速蔓延到我家后,我们仓皇逃出来,连搬东西的工夫都没有。我花心血画下的缩图、绘画参考资料等都被大火无情吞噬了,那时我脑袋里一片空白。 母亲一点也不可惜家财和衣物的损失,却十分心疼我的画作之类: “衣服啊、家具啊,这些只要赚了钱就能买回来,但是你的画就再也找不回了,你也画不出一模一样的。太可惜了!” 听到母亲如此感慨,我就再也不为化成灰烬的画和资料感到遗憾。 母亲的这番话,不知让我获得了多大的力量,让我多么开心。 然而这场火灾并没有打倒母亲,举家搬到高仓的蛸药师后,她一边开茶叶铺一边照顾我和姐姐。就在乔迁的那年秋天,姐姐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于是我和母亲开始了二人生活,她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还叮嘱我: “你不用操心家里的事儿,专心画画吧。” 每当看到我认认真真地画画,她就一个人悄悄地高兴。 多亏了母亲,我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把画画视为自己的生命与人生的依靠,才能跨越绘画道路上的一道道险阻。 母亲养育了我,甚至也孕育了我的艺术。 只要有母亲在身边,我就觉得很幸福,就算失去整个世界也不可惜。 我也从没旅行过。因为我怎么也舍不得留母亲一人在家,独自在外住宿。 所以对我而言,昭和十六年去中国可以说是人生第一次旅行。 那是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 有一天,母亲去了三条绳手的亲戚家。我们姐妹俩就在家里等着母亲回来,但是左等右等也不见母亲的身影,我特别担心,就拿着伞从奈良物町出发,走四条大桥去迎接母亲。那天晚上飘着雪花,冷极了。 年幼的我一边走一边想哭,终于来到亲戚家门前,恰好赶上母亲走出来。 我带着哭腔喊出一句:“母亲。” “噢,来接我回家吗?哎呀哎呀,这么冷你怎么来了。”母亲说着,捧起我冻僵的双手,一边哈气一边揉搓。我的眼泪顿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母亲的眼里也泛着泪花。虽然是再寻常不过的光景,我却一生都难以忘记。 在我制作的画里,着力表现“母性”题材的画相当多。每一幅都是我为追思母亲所绘。 母亲去世后,我在房间里挂起一张母亲的照片。我和我的儿子松篁在旅行出发前和回来后,都一定到这张照片下面问候一声: “母亲,我出去了。” “母亲,我回来了。” 就连参加文展或其他画展的作品送出家门之际,我也要先把它们摆到母亲的照片前,给她看一看: “母亲,我这次画了这幅画。——您觉得怎么样?” [book_title]四条通附近 在四条柳马场一角,有一家叫“金定”的蚕丝批发商店,这家的媳妇名叫“阿来”。 虽然她把眉毛剃掉了,可我每次见到她,那双眉都泛着楚楚的青色。 皮肤白皙、秀发浓密,后脖颈修长,阿来真是个十足的美人。 除了我的母亲,我还没见过拥有如此秀美灵动的青眉的女子。 和果子店的小岸也长得很漂亮。面屋的小亚则是附近出了名的美人。面屋其实就是卖人偶的店铺。小亚虽然是她的本名,但大家还是管她叫“阿亚”。阿亚舞跳得好,尤其擅长用扇子表演。她跳的八面扇子舞之类,连演员都无法模仿,所以很受欢迎。 小亚的母亲弹得一手好曲,小亚经常伴着母亲弹奏三味线的旋律,翩翩起舞。夏天太阳刚落山,从店头还能清楚看到店里的时候,人们便站在路边观赏她在屋里练习舞蹈。 小町的唇脂店位于我家附近。 那时,唇脂是刷在瓷碗里卖的。小町的女孩们都拿着容器去买唇脂。 这家店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她坐在账房里,裂桃发型包裹在绯红的绢布里。 有客人来买货,她便娴熟地把唇脂刷到瓷碗里。去她家的客人也大多是盘着鸳鸯髻或岛田髻的秀丽女子。说起小町的唇脂,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店头那一道亮丽的风景。 女子涂唇脂的动作也飘逸出一番难以言说的风情。她们先用细细的唇脂笔将瓷碗里的彩色唇脂溶解、调匀,把上唇涂上淡淡的一层,下唇要涂得浓艳一些。 那时小町的市井中还依稀可见江户时代的街巷遗风,让人格外怀念。 早几年(昭和九年),帝展作品《母子》就表达了我对往昔时光的追忆。也可以说那幅画描绘的是我内心深处残存的眷恋。 这一系列的风俗画,仿佛是我一个人才能描绘的世界。 所以,我还有很多想画的内容,只要今后有机会,我会一幅一幅地全部画下来。 每当看到社会急速发展,我就更想为后人描绘从前的风土人情了。 那时住在京都的人安分守己,心地善良…… 如果要求现在的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貌似是不可行的,但我希望人们至少要保持和善。就算从这个美好的愿望出发,让现代人欣赏画纸上那些善良的人,也算是“画笔报国”吧。 [book_title]孟母断机 “其父若贤,其子为愚者者非罕也;其母若贤,其子为愚者者古来罕也。” 我每次想起《孟母断机》这幅画,便会联想到一代儒者安井息轩先生这句话。 嘉永六年,美国的黑船来到日本以后,息轩先生便写下《海防私议》的头卷,围绕制造军舰、海边筑堡、储备粮食等进行深入探讨——在遥远的嘉永年代呐喊出了今日之重大问题。另外他还著有《管子篡诂》《左传辑释》《论语集说》等诸多作品。我相信先生写过那么多书,当中也没有哪句训言能超越那句话。 作为儿童教育者,没有人比母亲更适合这个角色。这句话让人深切地体会到母亲责任的重大。 正如息轩先生的名言所言,贤良的母亲教育不出愚笨的孩子。 毫不夸张地说,自古以来名将的母亲、伟大政治家的母亲、卓越伟人的母亲,无一不是贤母。 无一例外,孟母也是一位高明的母亲。 孟母认为将自己的儿子孟子培养成才是母亲的最大义务,将儿子栽培成栋梁之材就算是为国家效力。 由此足见孟母的一片良苦用心。 孟子小时候,和母亲居住的房子离墓地很近,他就和小伙伴一起玩丧事祭拜。 孟母看到孟子玩的游戏后觉得孩子学坏了。常言说“三岁看老”,如果小孩从早到晚一直学人家办丧事,恐怕对他未来的发展不利。 孟母意识到这一点,立即带着孟子将家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但这次是搬到集市旁边,孟子又很快去学商人做买卖,和邻居家的小孩张口闭口就是买货卖货。 第三次搬到学校附近。孟子有模有样地学起读书写字,还学会了打躬作揖等礼仪。 孟母这才第一次舒展愁眉,决心在此地常住下来。 这便是著名的“孟母三迁”的故事。在孟母苦心的教育下,孟子长大了,母亲决心送他去外地学做学问。 但是年少的孟子十分思念家乡的母亲,就在某一天忽然回家了。孟母正在织布,看到孟子回来很高兴,但下一秒就立刻端正态度,关切地问他: “孟子啊,你的学问做好了吗?” 孟子一听母亲的问话,就撒个小谎: “是的,母亲。学的内容跟从前一样,我再学也是白费力,所以就不学,回家来了。” 孟母听了,立刻拿起身边的刀割断辛辛苦苦织到一半的布匹,教训孟子: “你看这断裂的布——就像你半途而废的学业,结果是一模一样的啊。” 看到母亲没日没夜织出的珍贵布匹还没完工就被割断了,孟子的内心无比愧疚。对母亲的歉疚之情,猛烈地震撼着未脱稚气的孟子。 孟子当场认错,为自己禁不住思乡之苦而道歉,然后返回去继续学习。 几年后,孟子成长为天下第一的学者。如果没有母亲当时的严厉训诫,孟子恐怕不能获得如此成就。 这真的是:贤母,国之宝也。 我画《孟母断机》是在明治三十二年。 当时我跟从市村水香先生学习汉学,从他的讲义里听到了这则故事,我很受启发,执笔创作了这幅画。它与《游女龟游》《税所敦子孝养图》等一脉相承,都属于训诫画,现在依然是我怀念的一幅作品。 “父若贤,其子为愚者者非罕也;母若贤,其子为愚者者古来罕也。” 现在的日本妇人,都应该好好体会安井息轩先生说出的这句千古不灭的金玉良言,并秉承着孟母的精神,去教育后代。 ——每每想起孟母断机的故事,我总会生出这番感悟。 [book_title]轻女 在很多关于忠臣义士的故事中,恐怕再也没有哪个女性人物像轻那样背负着美好却哀伤的命运了。 轻在二楼拿出小镜——由这句通用语联想到轻女形象,我没有产生亲切感。轻是京都二条寺町附近的二文字屋次郎左卫门的女儿,她在深闺中长大,贤良淑德,浑身散发着京都女孩温文尔雅的气质。 大石内藏助为了迷惑吉良派的监视,隐居在山科,整日与花鸟风月为伴悠闲生活。但是他知道,仅仅这么做还远远不能让吉良放松警备,于是从在元禄十五年的春天起,他就日日饮酒烂醉,去祇园游玩,假装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最终,他最爱的贞淑美丽的内室也离他远去,回到了丰岡的石束家。 之后,他的同伴们也没参透他的真实意图,对他游廊戏女的行径忍无可忍: “干脆给他纳一个侧室,他就不会再这么乱来了。” 他们拜托拾翠菴的海首座,把在二条寺町的二文字屋次郎左卫门的女儿轻派给了内藏助。 轻在当时盛产“京美人”的京都,也是大家公认的美人。 内藏助得知此事,欣喜之情自不必说。 “把正室和孩子抛弃到丰岡的乡下,就是为了迎娶这个女人。” 随着流言蜚语越传越广,吉良派对内藏助的警备渐渐松懈了……内藏助的深远计划起效了。 内藏助深爱着轻。 然而,没过多久秋天来了。内藏助终于决意东行,驱赶轻回娘家。 即便面对最爱的女人轻,他也没有吐露半点深谋远虑。但轻已经觉察到内藏助内心想法。 在东行的前一天元禄十五年十月十六日,内藏助去紫野的瑞光寺参拜,双膝跪在主公的坟前,以头抢地发誓要报仇雪恨。他又去拾翠菴拜访海首座,聊完天已是黄昏,他便前往二文字屋。 以为今生再也不能见到内藏助而万分悲痛的轻,看到他来了,心里不知有多高兴。然而,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第二天很快到来了。内藏助撒谎道: “我接到岡山之国的家老池田玄蕃大人的邀请,要去岡山了。” 轻和二文字屋听了都非常失望。 二文字屋对内藏助依依不舍,为他准备了佳肴美酒。内藏助毕竟有武士的侠肝义胆,只觉胸口发烫。 轻闷闷不乐地拿着铫子(1)为内藏助斟满饯别之酒。 内藏助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说道: “轻女,为我们的小别弹奏一曲……” 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却还让悲伤欲绝的我弹琴……轻不明所以,但既然内藏助想以一曲歌饯行,她也没有拒绝:“那么,我就拙奏一曲。”说完,轻取来心爱的古筝,用十三弦弹奏松风。她思考接下来要弹的曲目,最后决定将心声寄托到琴弦上,悄悄为内藏助壮行: “七尺屏风,也不能跳跃;绫罗之袂,也曳不绝。” 这首歌震撼着内藏助的心灵,让他产生共鸣。“告辞……”内藏助微微一笑,离开了二文字屋。第二天清晨,他早早地前往东方。 有人推测“七尺屏风,也不能跳跃”这句,让内藏助联想到了“吉良家屏风高几尺”…… 轻爱得深沉,一面怀抱着悲伤心绪,一面弹唱出这样的歌词。 内藏助态度英勇,听到轻的心声后莞尔颔首。 即便悲痛噙满心头,轻也不付诸言语直接表达出来,而是假托琴歌向内藏助倾诉离别之情和饯别的祝福。轻这样的女子,正是我所喜爱的类型。 我描画轻的这种心情是在明治三十三年,创作时间稍晚于《花筐》和《母子》。这幅取材自忠臣藏故事的《轻女惜别》,是我怀念的作品之一。 (1) 日本一种长柄酒壶。 [book_title]税所敦子孝养图 那是日俄战争结束后不久的事。 我的儿子松篁就读于初音小学,有一天这所小学的校长来我家,对我说:“我想在学校礼堂里挂一幅对儿童有教育意义的画,希望您务必帮我这个忙。” 这真是难得的好事,如果一幅画能对千千万万个孩子未来的成长起到积极作用,对从事绘画行业的我而言,就是最让人开心的事了。我便欣然答应了校长。不过,该用什么画体现教育意义呢?我一时有些犯难,没立刻下笔。又过了些日子还是没能想出主题。 之后校长先生又多次找到我,说希望我赶紧画。我左思右思也没个头绪,迟迟没能按照校长先生的要求作画。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在书里读到了: 朝夕劳碌碌,苦工累筋骨。佛祖予恩惠,为人亦此路。 这真是一首有意义的诗,字字激励着我的心。知道这首和歌的作者是税所敦子之后,我就决定以税所敦子作为绘画素材。 在近代女性和歌诗人中,税所敦子的名气特别高。除了和歌作得好,她还是一个身体力行尽孝道的模范。 她一开始师从千种有功卿学习和歌,二十岁嫁给了萨摩的藩士税所笃之。 但是命运不济,婚后第八年,二十八岁的税所敦子便死了丈夫。丈夫去世后,她来到萨摩照顾婆婆,尽心尽力奉养老人。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她的事迹了,总之,她不顾自己的身体,常年赡养长辈,反思自己的德行。 后来(明治八年)她到宫中供职,出任掌侍(1),在丈夫和婆婆相继去世后,她才投身到和歌创作的这条道路上。 我将税所敦子那至高至纯的美丽心灵描绘到画布上,不知多少次,我一边画一边热泪盈眶。即便丈夫已经离开,她仍然执意来到萨摩国,对长辈尽孝道,这种高尚品德正是我们下一代学童必须学习的。我通宵达旦地画好后,满心欢喜地把这幅画赠给了初音小学。 这幅画创作于明治三十九年,距今已有三十八年了。其间,会有许许多多的学童看着税所敦子孝顺老人的故事,点头赞许画中人物的品德。一想到这儿,我还能回味起完成《税所敦子孝养图》那一刻的喜悦。 (1) 日本古代后宫内侍司的女官。 [book_title]楠公夫人 一旦遇上时机画自己想画的画,我便燃起烈焰般的热情,像个画痴似的埋头创作——一路走来,我已经制作出相当多的作品了。 仅仅在展览会上展出的大型作品就有一百多幅。 我还有很多想画的画。如果提前发表未公开的展画主题,就会让人败兴,所以我在还没等来制作的机会之前,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不过在这里,我却有一幅要提前跟大家分享的画儿,那就是楠公夫人的画像。 大约三年前,神户凑川神社(1)的宫司(2)来到我家,说:“想请您画一幅楠公夫人的画像供在神社里。” 我提出这个请求是有缘由的,其实——宫司接着说道: “凑川神社还没有一幅称得上是镇殿之宝的新画,所以我就跟横山大观先生商量,大观先生答应了,说‘那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