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静静的顿河 [book_author]肖洛霍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71845 [book_dec]当代最著名的俄罗斯作家之一肖洛霍夫的代表作。这部长篇小说反映了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前夕到1922年苏联国内革命战争结束这个俄国历史新旧交替时期中的重大事件和顿河地区哥萨克人的生活、斗争,着力抒写哥萨克在历史大动荡、大转折时刻所经历的曲折道路,描摹了哥萨克独特的风土人情及其各个阶层的变化。主人公葛利高里是个热爱劳动、热爱自由,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中农,在他身上既有着粗犷、勇武的哥萨克的特点,又有着注重实际利益、狭隘偏见、在政治上左右摇摆的农民的个性。在革命战争中,从一个营垒投入另一个营垒,反复寻找所谓正确出路。他处在历史事件的急流当中,同各种社会力量的代表人物,不论是布尔什维克、革命哥萨克、还是白军军官、反动将领,都发生了冲突,在人生的歧路上徘徊,乃至沦落为匪,最后怀着痛苦绝望的心情回到已经建立了苏维埃政权的家乡。作家揭露了长期统治着顿河哥萨克的反动、腐朽的旧制度与旧势力,并表现其必然灭亡,同时又刻画了哥萨克人独具的率真、剽悍、富有生命活力的性格。在描绘顿河地区建立和巩固苏维埃政权的过程中,他一方面歌颂了布尔什维克和革命哥萨克的高尚品质,一方面也深刻表现了革命队伍中过火行为和政策错误引起的严重后果,表明了作家在揭示现实生活矛盾时非凡的胆识。全书四部八卷,分别于1928、1929、1933、1940年出版,于1941年获斯大林文学奖金。1965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金,以表彰他“在描绘顿河的史诗式的作品中,以艺术家的力量和正直,表现了俄国人民生活中的具有历史意义的面貌。”小说自问世以来,围绕着作品的思想倾向、对主人公的理解,有过不少争论,但半个多世纪以来,它已被译成世界几乎所有的主要文字,畅销全球。 [book_img]Z_1095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一九一六年。十月。夜。风和雨。林木繁茂的低地。一片丛生着赤杨的沼泽边上是战壕。前面是一层一层的铁丝网。战壕里是冰冷的稀泥。监视哨的湿漉漉的铁护板闪着黯光。从处处的土屋里透出稀疏的光亮。一个矮小健壮的军官在一间军官住的土屋门口站了一会儿;他的湿淋淋的手指在衣扣上滑着,匆匆地解开军大衣,抖落领子上的水珠,很快在踏烂的干草上擦了擦长筒靴,这才推开门,弯腰走进土屋。 小煤油灯的黄光,油晃晃地照在来人的脸上。一个敞着皮上衣的军官,从板床上抬起身来,一只手摸了摸开始变白的乱发,打了个呵欠。 “下雨啦?” “下哪,”客人回答说,然后脱下衣服,把军大衣和被雨水浸软的军帽挂在门边的钉子上。“你们这儿很暖和。人多哈气多。”“我们不久前才生上火。糟糕的是地下直往外冒水。他妈的,雨水要把我们赶走啦……啊?您是怎么想,本丘克?”本丘克搓着手,弯下腰,蹲到小火炉旁边。 “你们铺上地板嘛。我们的土屋里可漂亮啦:可以光着脚走。利斯特尼茨基哪儿去啦?” “睡觉哪。” “睡很久了吗?” “查哨回来就睡啦。” “该叫醒他了吧?” “叫醒他吧。咱们来下盘棋。” 丘克用食指擦掉又宽又浓的眉毛上的雨点儿,没有抬头,轻轻地叫道: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 “睡熟啦,”头发有点儿斑白的军官叹了一口气。“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 “什么事?利斯特尼茨基撑着胳膊肘子抬起身来。“咱们来下棋呀?” 利斯特尼茨基两腿从铺上耷拉下来,用柔软的粉红色手掌在胖乎乎的胸膛上摩擦了半天。 在第一盘快要下完的时候,来了两个五连的军官,一个是卡尔梅科夫大尉,一个是丘博夫中尉。 “好消息!”卡尔梅科夫还在门口就喊叫道。“咱们团很可能要撤防啦。” “这是哪来的消息?”头发斑白的上尉梅尔库洛夫怀疑地笑着问。 “你不相信吗,彼佳大叔?”“坦白地说,我不相信。” “炮兵连连长打电话告诉我们的。他从哪儿知道的,这很容易解释,他昨天才从师部回来呀。” “能在澡盆里泡泡就好啦。” 丘博夫带点儿傻气地笑着,装作用桦树枝条抽打自己的臀部的样子。梅尔库洛夫哈哈笑起来。“我们这间土屋里只要有个澡盆就行,——水要多少有多少。” “你们这儿太潮湿啦,太潮湿啦,”卡尔梅科夫打量着圆木筑起的墙和咕唧咕唧响的土地,愤愤地说。 “旁边就是沼泽,还能不潮湿。” “你们要感谢至高无上的神,叫你们呆在沼泽地边,就象在基督怀抱里一样舒服,”本丘克插嘴说。“其他地区都在进攻,可是我们这儿一个星期却只打一梭子弹。” “去冲锋陷阵也比在这儿活活烂掉好得多。” “彼佳大叔,养活哥萨克,可不是为了要他们去冲锋陷阵送死啊。你是假装糊涂。” “那么你说——是为了什么呢?” “照惯例,政府只是在关键时刻才打哥萨克这张王牌。”“尽说鬼话,”卡尔梅科夫摆了摆手。 “这怎么是鬼话?” “就是。” “算了吧,卡尔梅科夫!真理是驳不倒的。” “这算什么真理……”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你装什么傻呀?” “注意,诸位军官!”丘博夫叫道,象演戏似的向四面鞠着躬,指着本丘克说道:“本丘克少尉马上就要按照社会民主党的圆梦书说梦啦。” “您又在出洋相啦?”本丘克的眼睛紧逼着丘博夫的视线,冷笑道。“不过,您继续出您的洋相吧——人各有志嘛。我是想说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我们再也看不到战争啦。阵地战刚一开始,哥萨克团队就统统被分散到僻静的地方待命。” “然后呢?”利斯特尼茨基收拾着棋子问道。 “然后,一旦前线上开始骚动,——这是不可避免的:士兵已经开始厌恶战争,逃兵越来越多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到那时候,要镇压叛变,哥萨克就派上用场了。政府养活的哥萨克,就象系在木棍上的石头。紧要关头,政府就要用这块石头去打破革命的头盖骨。” “我的亲爱的,你简直是着迷啦!你的假设太不能令人信服啦。首先,无法预先决定事件的发展过程。再说,你怎么知道将来要发生骚动以及其他等等事件呢?假定出现另一种情况:协约国打垮了德国人,战争以辉煌的胜利结束,——到那时你给哥萨克安排什么用场呢?”利斯特尼茨基反驳道。本丘克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目前还看不出什么结束的征兆,更不用说辉煌胜利的结局啦。” “战争拖下来了……” “还要继续拖下去,”本丘克预言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休假的?”卡尔梅科夫问道。 “前天。” 本丘克把嘴鼓得圆圆的,用舌头弹出一个小烟团,扔掉烟头。 “你到哪儿去啦?” “彼得格勒。” “噢,那儿怎么样啊?京城里热闹吗?唉,他妈的,要是能到那儿,哪怕就住一个星期呢,出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令人高兴的事情也不多,”本丘克斟酌着字眼,说道,“面包奇缺。工人区里到处是饥饿、不满和无声的抗议。”“咱们要想熬过这场战争也不那么容易。你们以为怎样,诸位?”梅尔库洛夫疑问地环顾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日俄战争引起了一九○五年的革命,——这次战争势必以新的革命收场。而且不仅是革命,还要发生国内战争。”利斯特尼茨基听着本丘克的话,作了个含糊不清的手势,仿佛想打断少尉的话,接着,站起身,皱着眉头,在土屋里踱起步来。他抑制着满腔的愤怒,说话了: “我感到非常奇怪,在我们军官中竟会有这样的人物,”他朝有点儿驼背的本丘克那面指了指。“奇怪的是——直到今天我还没弄清他对祖国,对战争的态度……他在一次谈话中虽然说得很含糊,但足以证明了他的立场,他希望我们在这次战争中失败。我这样理解对吗,本丘克?” “我是希望战败的。” “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不管你持什么样的政治观点,希望自己的祖国战败——这毕竟是……对国家的背叛。这对任何一个正派人来说,都是——耻辱!” “你们还记得吗?国家杜马的布尔什维克党团就曾鼓吹反对政府,从而加速战争的失败。”梅尔库洛夫插嘴说。“本丘克,你同意他们的观点吗?”利斯特尼茨基问道。“我既然希望战败,那我自然是同意的;作为一名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党员,一个布尔什维克,竟会不同意自己议会党团的观点,那岂不是笑话。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使我更为惊奇的是,你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而政治上竟如此无知……”“我首先是个忠于沙皇的士兵。我一见到‘社会党同志们’的那副尊容就恶心。” “你首先是个混蛋,然后才是个自鸣得意的粗野军人,”本丘克心里这样想,敛去笑容。 “除了阿拉,再也没有神啦……” “在我们军界,情况是特殊的,”梅尔库洛夫好象很抱歉似地插嘴说,“我们大家似乎都远离政治,我们都住在村头上。” 卡尔梅科夫大尉坐在那里,捋着下垂的胡子,两只炽热的、蒙古人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丘博夫躺在床上,一面听着人们的谈话,一面在看梅尔库洛夫那张贴在墙上的、被烟草熏黄的画片:一个半裸体的女人,脸象抹大拉的马利亚,她惹人心烦地、轻佻地含笑看着自己袒露的胸膛。左手的两个手指头揪着棕色的xx头,小拇指小心翼翼地高高翘起,低垂的眼皮下面有一片阴影,瞳人闪着温暖的光亮。她微耸起肩膀,托着要滑下来的衬衣,锁骨窝里有一片柔和的光影。女人的姿态是那么自然、优雅,整个画面色调暗淡,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使得丘博夫不由自主地微笑着,入神地欣赏起这幅绝妙的绘画来,传到耳边的谈话,早已成了耳旁风。 “这太好啦!”他的眼睛离开画片,大声称赞道,但是太不凑巧,本丘克恰好说完下面这句话: “……沙皇制度一定要被消灭,你们可以深信不疑!” 利斯特尼茨基手里转弄着纸烟,恶意地笑着,一会儿看看本丘克,一会儿看看丘博夫。 “本丘克!”卡尔梅科夫叫道。“您等等,利斯特尼茨基!……本丘克,您听见了吗?……噢,好,就算这次战争将要变成内战……以后又怎么样呢?好,你们推翻帝制……那么以阁下之见,应该建立什么样的政体呢?政权又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 “类似国会,是吗?” “国会算得了什么!”本丘克笑着说。 “那究竟是什么呢?” “应该实行工人阶级专政。” “嘿,真有你的!……那么知识分子和农民扮演什么角色呢?” “农民会跟着我们走的,一部分善于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也会跟我们走,而其余的那些……对其余的那部分人我们就这么处理……”本丘克迅速地把原来捏在手里的一张纸拧成紧紧的纸捻儿,然后摇晃着这根纸捻儿,从牙齿缝里挤出这样的一句话:“就这么处理这帮家伙!” “您飞得也太高啦……”利斯特尼茨基嘲讽地说。“我们就是要居高临下,”本丘克结束说。 “地上可要先铺上些干草……” “哪您为什么还要志愿参军上前线,而且还晋升为军官?这又怎么跟您的见解相吻合呢?真——是——太——妙——啦!一个反对战争的人……嗨嗨……反对消灭自己这些……阶级兄弟——却突然……晋升为少尉!” 卡尔梅科夫用手巴掌在靴筒上拍了一下,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您指挥您的机枪队消灭了多少德国工人?”利斯特尼茨基质问道。 本丘克从军大衣的侧袋里掏出一大卷纸,背朝着利斯特尼茨基,在纸卷里翻了半天,然后走到桌边,用宽大的手巴掌把一张日久变黄了的报纸铺平。 513“我杀死过多少德国工人——这是……个问题。我志愿到前线来,是因为早晚也会把我抓来。我想,在前线,在战壕里学到的东西,将来会有用的……将来,看,这儿就是这么说的……”于是他念起列宁的文章来: 就拿现代的军队来说吧。军队是组织的一个好范例。这种组织所以好,就因为它灵活,同时又能使千百万人服从统一的意志。今天,这千百万人还坐在自己家里,分散在全国各地;明天动员令一下,他们就会在指定地点集合。今天他们还蹲在战壕里,有时得蹲几个月,明天他们就会以别的队形去冲锋陷阵。今天他们避开枪林弹雨创造出奇迹,明天他们又在短兵相接中创造奇迹。今天他们的先头部队在地下埋上地雷,明天他们会按照空中飞行员的指示向前推进几十俄里。受同一意志所感召的千百万人,为了同一目标而改变他们的交往方式和行动方式,改变他们的活动地点和活动方法,改变工具和武器,以适应改变着的形势和斗争的要求,——这才是真正的组织。 工人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也是这样。如果今天还不具备革命形势…… “‘形势’是什么玩意儿?”丘博夫打断了他的话,问道。本丘克的身子晃了一下,如大梦初醒,他想弄明白问话的意思,用大拇指的关节擦了擦疙疙瘩瘩的前额。 “我问你,‘形势’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是懂的,可是我却不能清楚地讲出来……”本丘克脸上露出开朗、单纯、稚气的笑容;在他那忧郁的大脸上出现这样的笑容显得那么不协调,就象一只浅灰色的小兔崽子欢蹦乱跳地掠过秋雨后忧郁、凄凉的田野一样。“形势——就是情况、局面等等的意思吧,我说得对吗?”利斯特尼茨基含糊地摇了摇头。 “念下去……” ……如果今天还不具备革命形势,还没有激发群众和提高他们积极性的条件,今天交给你选票,你就拿过来,好好地加以组织,用它来打击自己的敌人,而不是为了把那些怕坐监牢而死抓住安乐椅的人送到议会中去享受肥缺。如果明天剥夺了你的选票而交给你枪枝和最新式的速射炮,那你就把这些屠杀和破坏的武器接过来,不要去听信那些害怕战争的多愁善感的颓丧者的话;为了工人阶级的解放,世界上得用炮火和刀枪来消灭的东西多着哩;如果群众的仇恨和绝望日益增长,如果有了革命形势,那就着手建立新的组织,使用这些十分有利的屠杀和破坏的武器来反对本国政府和本国资产阶级…… 本丘克还没有念完,第五连的司务长敲了敲门,走进了土屋。 “老爷,”他对卡尔梅科夫说道:“团部的传令兵来啦。” 卡尔梅科夫和丘博夫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梅尔库洛夫吹着口哨,坐下去画画。利斯特尼茨基仍然在土屋里来回踱步,捻着小胡子,思考什么事情。不一会儿,本丘克也告辞出去了。他左手扶着领子,右手撩着军大衣下襟,顺着泥泞的交通壕走着。阵阵冷风在交通壕狭窄的沟槽里横冲直撞,碰上弯突的地方,就啸叫、旋转。本丘克在黑暗里走着,脸上带着惶惑的笑容。他回到自己的土屋,全身又浸透了雨天的潮气和腐烂的赤杨叶子气味。机枪队的队长已经睡了。他那黝黑的、留着黑胡子的脸上显出睡眠不足的铁青色(他连着打了三夜牌)。本丘克在自己早先保存下来的军用袋里翻腾了一阵,把一堆纸在门口烧掉,然后往裤子口袋里塞了两个罐头和一些手枪子弹,便走出屋。风从敞开的门里吹进来,吹散了门边灰色的纸灰,吹灭了冒烟的小油灯。 本丘克走后,利斯特尼茨基又默默地来回踱了约五分钟,然后走到桌边来。梅尔库洛夫正歪着脑袋画画。削得尖尖的铅笔在勾画着烟雾般的阴影。本丘克那带着平日罕见的、似乎是很勉强的微笑的脸呈现在这张白纸上。 “一副很有力量的嘴脸,”梅尔库洛夫推开手边的画,抬起头来,看着利斯特尼茨基说道。 “喂,你是怎么想的?”利斯特尼茨基问道。 “鬼他妈的知道他!”梅尔库洛夫猜度着问题的实质,答道。“他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家伙,现在自己亮相了,很多问题也就清楚啦,可是以前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你知道吧,他在哥萨克中间很受欢迎,特别是在机枪手们中间。你注意到没有?” “是啊,”利斯特尼茨基含糊其辞地答道。 “机枪手们——全是布尔什维克。他已经成功地把他们都鼓动起来啦。我感到惊奇的是,他怎么今天就把自己的牌子亮出来啦。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是有意气我们才说的,真的!他明明知道,在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同意这些观点,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把心里的话都托出来啦。要知道他并不是个爱冲动的人。是个危险人物。” 梅尔库洛夫思索着本丘克令人不解的举动,把那张画放到一边,脱起衣服来。他把潮湿的袜子挂在小炉子上,给表上了弦,抽了一支香烟,躺下,很快就睡熟了。利斯特尼茨基坐到梅尔库洛夫一刻钟前坐的那条凳子上,——把铅笔尖折断,在图画的背面,笔法豪放地写道: 大人: 前此,鄙职曾向大人报告过的那些揣测,今天完全证实。本丘克少尉今天在和我团军官(除我以外,在场的有第五连的卡尔梅科夫大尉、丘博夫中尉,第三连的梅尔库洛夫上尉)的谈话中(坦白地承认,我还不完全理解他的目的),解释了他根据自己的政治信仰,无疑也是他的党组织指定要执行的那些任务。他身上还带着一卷违禁文件。例如,他宣读了该党在日内瓦出版的机关报《共产党员》中的几段。无可置疑,本丘克少尉是在我团进行秘密工作(据猜想,他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我团当志愿兵的),机枪手是他鼓动的直接对象。我们已经被瓦解了。他的恶劣影响在团队的精神状态上已经表现出来——拒不执行战斗命令的情况,屡有发生,我已将此种情况随时呈报师部特务处及其他机关。 本丘克少尉日前休假归来(他曾去过彼得格勒),带回了一大批具有破坏性的书刊;现在他正企图开展更加有力的工作。综上所述,我认为:(一)本丘克少尉的罪行已经确定无疑(在场和他谈话的诸位军官可以宣誓证明我所报告的事项);(二)为制止他的革命活动,应立即将其逮捕,并解送野战军事法庭;(三)应立即清查机枪队,清除特别危险分子,其余或遣送后方,或分散到各团。 恳请大人勿忘鄙职为祖国和皇帝陛下效力的忠诚。本件副本我将同时送呈斯-特-科尔普。 上尉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 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日于第七战区。 第二天早晨,利斯特尼茨基派通信兵把报告送到师部去;吃过早饭,他从土屋里走出来。泥泞的战壕墙外的沼泽地上,雾气腾腾,好象是挂在铁丝网的尖刺上似的。战壕底上积有半俄寸厚的泥浆。一条条的棕色小水流从枪眼里淌下来。哥萨克们,有的穿着潮湿的沾满污泥的军大衣,在护板上用锅煮茶,有的把步枪靠在墙上,蹲在那里吸烟。 “我已经说过多少次啦,不准在护板上生火!你们这些混蛋,怎么就不明白呢?”利斯特尼茨基走到最近一伙围火坐着的哥萨克跟前,恶狠狠地骂道。 有两个哥萨克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其余的人掖起军大衣的下襟,抽着烟,继续蹲在那里。一个脸色黝黑,络腮胡子,布满皱纹的耳垂上晃着银耳环的哥萨克,不时把一小束一小束干树枝塞到锅底下,回答说: “我们倒是想不用护板,可是老爷,那怎么能生着火呢?您瞧,这儿的水有多深!有好几俄寸深。” “立刻把护板抽出来!” “那我们就饿着肚子蹲在这儿吗?!是——这——样儿……”一个宽脸盘、有麻子的哥萨克皱着眉头,朝一边看着说道。“我告诉你……把护板抽出来!”利斯特尼茨基用靴尖从锅底下把燃烧着的干树枝踢了出去。 戴着耳环,满脸络腮胡子的哥萨克不知所措地、恶意地冷笑着,把锅里的热水泼掉,低语道: “兄弟们,就算是喝过茶了……” 哥萨克们默默地目送着沿阵地走去的上尉的背影。长着络腮胡子的哥萨克湿润的眼睛里闪着萤火似的寒光。“他生气啦,母狗!” “唉——唉!……”一个哥萨克把步枪的皮带往肩头上套着,长叹了一声。 在第四排防守的地区,梅尔库洛夫追上了利斯特尼茨基。他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新的皮上衣——响着,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叶子烟味。他把利斯特尼茨基叫到一旁,急促地说道:“听到新闻了吗?本丘克昨天夜里开小差啦。”“本丘克?怎——么——啦?” “开小差啦……听明白了吗?机枪队长伊格纳季奇——他和本丘克同住一间土屋——说,他到我们那儿以后,根本没有回去。也就是说,他从我们那儿一出来,便溜之乎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利斯特尼茨基皱起了眉头,把夹鼻眼镜擦了半天。 “你好象很激动?”梅尔库洛夫仔细地■着他说。 “我?你在说胡话吧?我激动什么?只不过是你说的这件意外的事使我吃了一惊罢了。” [book_title]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神色慌张的司务长走进了利斯特尼茨基的土屋;犹疑了一会儿,报告说: “老爷,今天早晨哥萨克们在战壕里拾到了这些小纸片儿。这好象有点儿不对头……所以我来报告您。否则恐怕招来什么灾祸……” “什么小纸片儿?”利斯特尼茨基从床上站起来,问道。司务长把攥在拳头里的几张揉皱的纸片递给他。在一张四开的廉价纸上清楚地印着打字机打的字体。利斯特尼茨基一口气读了下去: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士兵同志们! 万恶的战争已经拖了两年。你们为了保卫别人的利益已经在战壕里煎熬了两年。各国的工人和农民都流了两年血。几十万人阵亡和变成了残废,几十万人沦为孤儿和寡归——这就是这场大屠杀的结果。你们为什么打仗?你们在保卫谁的利益?沙皇政府把几百万士兵赶上火线,为的是掠夺新的土地和象压迫波兰以及其他国家被奴役的人民那样,压榨这些土地上的人民。世界上的工厂主无法瓜分那些可以倾销他们产品的市场,也无法瓜分他们的利润,——于是就用武力来进行分配,——而你们,胡涂的人们,就为他们的利益去打仗、送死,去屠杀那些和你们一样的劳动者。 兄弟的血已经流够啦!你们醒醒吧,劳动者们!你们的敌人不是那些也和你们一样被欺骗的奥地利和德意志士兵,而是你们自己的沙皇、工厂主和地主。掉转你们的枪口,去反对他们。跟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兵士联合起来。越过把你们象野兽似的隔开的铁丝网,互相伸出手来。你们——都是劳动弟兄,你们手上的劳动血茧还没有长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你们分开。打倒专制政治!打倒帝国主义战争!全世界劳动者牢不可破的团结万岁! 利斯特尼茨基气喘吁吁地念完最后几行。“真的来啦。开始啦!”他想道,心里充满了憎恨,被袭来的各种沉重的预感压得透不过气来。他立即打电话给团长,报告发生的事情。“您有什么指示,大人?”最后,他请示说。 将军的话声,透过象蚊子叫似的电线的嗡嗡声和遥远的电话,一字一板地从听筒里传来: “立刻会同各连司务长和排长进行搜查。逐个搜查,军官也不例外。今天我就向师部请示,问他们打算在什么时候给我国换防。我催催他们。如果搜查中发现什么东西——立即向我报告。” “我认为,这是机枪手们干的。” “是吗?我立刻就命令伊格纳季奇搜查他手下的哥萨克们。祝你成功。” 利斯特尼茨基召集排长们到自己的土屋里来,传达了团长的命令。 “真是岂有此理!”梅尔库洛夫生气地说道。“难道要咱们大家互相搜查吗?” “首先搜查您,利斯特尼茨基!”没胡子的年轻中尉拉兹多尔采夫叫道。 “咱们拈阄儿吧。” “按字母顺序。” “诸位,不要开玩笑啦,”利斯特尼茨基严厉地打断大家的话。“当然,咱们的老头子有点太过火啦:咱们团里的军官都跟凯撒的妻子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本丘克少尉,可是他已经开小差了,不过哥萨克倒是应该搜查搜查。叫司务长来。” 司务长来了——是个已经不很年轻的、得过三级乔治奖章的哥萨克。他咳嗽着,环顾了一下军官们。 “你的连里谁值得怀疑?你想想看,谁可能散发这些传单?”利斯特尼茨基问他。 “没有这样的人,老爷,”司务长很有信心地回答说。“难道传单不是在咱们连的防区上发现的吗?有生人到战壕里来过吗?” “一个生人也没有来过。别的连的人也没有来过。”“咱们去挨个搜吧,”梅尔库洛夫挥了挥手,便向门口走去。搜查开始了。哥萨克们脸上的表情各式各样:一部分人愁眉苦脸,困惑不解,另一部分人惊慌地望着在哥萨克们可怜的家当中乱翻的军官,还有一部分人则在暗暗窃笑。一个英俊的下士,侦察兵问道: “你们倒是说一声,你们要找什么?如果是什么东西被偷了——说不定我们有人看见过在谁那儿。” 搜查没有任何结果。仅仅在第一排的一个哥萨克的军大衣口袋里搜出了一张揉皱的传单。 “看过吗?”梅尔库洛夫问道,他那惊慌地扔掉传单的样子,非常可笑。 “我是捡来卷烟用的,”哥萨克没有抬起低垂的眼睛,笑了笑说。 “你笑什么?”利斯特尼茨基脸涨得通红,走到哥萨克跟前,暴躁地喊道;他那金黄色的短睫毛在夹鼻眼镜后面神经质地眨动着。 哥萨克的脸上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笑容也消失了,仿佛被风刮跑了似的。 “请宽恕我吧,老爷!我几乎是不识字的!根本就不会看书。我捡起来的目的是因为卷烟纸没有啦,可是叶子烟还有,恰好看到了这张纸片,我就捡起来啦。” 哥萨克委屈地大声申诉道,话声中充满了愤恨的情绪。利斯特尼茨基啐了一口,便走开了。军官们跟在他后面。 过了一天,这个团就从前线撤下来,调到十俄里以外的后方去了。机枪队有两个人被捕,解送到野战军事法庭,其余的人——一部分遣送到后备团去,一部分分散到第二哥萨克师各团去了。在几天的休整中,团队整顿得有点儿样了。哥萨克们都洗了澡,换了衣服,仔细地刮了脸——不象在战壕里那样,常常用一种简单,但是很痛苦的办法来消灭脸腮上的长胡毛:就是用火柴把胡子烧掉,火焰燎着那些硬毛,只要一烧到皮肤,——便用预先准备好的浸湿的手巾在脸颊上一抹。大家都把这种方法叫作“煺猪法”。 “用褪猪法给你刮,还是用别的办法呢?”不论哪个排的理发员总要这样问顾客。 团队在休息。表面上哥萨克们变得漂亮、快活了,但是利斯特尼茨基和所有的军官都知道,这种快活情绪就象是十一月里的晴天一样:今天晴,明天就不一定了。只要一提到往前方开拔,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低垂的眼皮下面流露出不满和阴森的敌意。人们都显得疲惫不堪,而这种肉体的疲惫又引起了精神上的动摇。利斯特尼茨基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人在这种精神状态中,要是冲向某个目标,那是非常可怕的。 一九一五年,他曾亲眼看见一连步兵连续冲锋了五次,损失惨重,当又接到“继续冲锋”的命令时,连队的残兵败将竟擅自从防区撤下来,向后方开去。利斯特尼茨基奉命率领一连哥萨克去拦截他们,等他把部队布成散兵线,企图制止他们的逃跑行动时,那些步兵就向哥萨克们开起枪来。虽然他们不过六十几个人,可是他发现,这些人却以一种疯狂、绝望的英雄气概,拼死地反击哥萨克,进行自卫,在马刀的劈刺声中倒下,而在垂死之际,却还不顾一切地冲向死亡和毁灭,因为他们豁出去了,死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一想到这段往事,利斯特尼茨基总是不寒而栗,他激动地用新的眼光打量着哥萨克们的脸,想道:“难道这些人有一天,真会也那样一转身,向我们冲过来,而且除了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制止他们了吗?”当他的视线与这些疲惫、充满仇恨的目光相遇时,便得出肯定的结论:“他们会向我们冲过来的!”和去年相比,哥萨克的情绪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甚至连唱的歌曲也变了——都是些在战争中诞生的、音调阴沉、凄凉的歌曲。利斯特尼茨基走过连队驻扎的那间工厂的宽敞板棚时,经常听到一支忧郁的、无限哀伤的歌曲。总是由三四个人合唱这支歌。一个伴唱的中音唱出非常清脆有力的音调,它掠过浓重的低音部,颤抖着向高处拔去: 噢,我出生的故乡, 我再也见不到你。 在清晨的花园里我再也见不到黄莺, 听不到黄莺的歌唱。 你呀,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亲爱的妈妈,要知道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在战场上。 利斯特尼茨基停下脚步,倾听着,觉得歌曲朴素的忧伤情调有力地感染了他。仿佛在他那跳得越来越快的心上拉起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音色深沉的伴唱中音在不断挑动这根琴弦,使它痛苦地颤抖。利斯特尼茨基伫立在离板棚不远的地方,凝视着秋天黄昏的阴云,不禁热泪盈眶,刺得眼皮麻酥酥、甜滋滋的。 我驰骋在野外的空地上, 我心里预感到, 噢,我心里预感到,我的心在预言—— 漂亮的小伙子再也回不了故乡。 低音部还没有唱完最后的字句,但是伴唱已经掠过低音部扶摇直上,他的声音就象高翔的白胸脯野雁的翅膀,颤动飞扬,召唤着同伴,匆匆地述说起来: 铅弹在飞响, 射进了我的胸膛。 我倒在战马的脖子上, 血洒在黑色的马鬃上…… 在休整的日子里,利斯特尼茨基只听到过一首歌词令人振奋、鼓舞的哥萨克民歌。傍晚散步的时候,他走过板棚,听到一阵醉醺醺的谈话声和哄笑声。利斯特尼茨基猜出,这是到涅兹维斯卡镇去领物品的军需中士,从那里带回私酿的白酒,在招待哥萨克们。喝得醉醺醺的哥萨克们正在争论什么,哈哈笑着。利斯特尼茨基散步回来,老远就听到了阵阵雄壮的歌声和粗犷、刺耳、但却很流畅的口哨声: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 就不知道什么是恐怖。 白天我们浑身湿淋淋,夜里战兢兢, 整夜都不能入梦。 “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嘘!”口哨象潺潺的流水声,盘旋直上。突然,响起了至少也有三十人的同声合唱,吞没了口哨声: 野外的空地上,每天每夜,时时刻刻, 都是恐怖和悲伤。 有个调皮鬼,显然是个年轻人,吹着节奏短促的口哨,蹲在地板上跳起舞来。可以清晰地听到混杂着歌声的靴子后跟的噼啪声: 黑海波涛汹涌, 舰队灯火通明。 我们熄灭灯火, 消灭土耳其人, 顿河哥萨克争得光荣! 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微笑着,随着歌声的拍子踏着脚步,向前走去。“这种思乡情绪,在步兵中表现得也许没有这么厉害,”他这样想。但是理智却铁面无私地抗议说:“步兵不也是人吗?当然,哥萨克们对这种被迫无所作为地蹲在战壕里苦熬会感到更痛苦,——由于军务分工不同,他们过惯了流荡的生活。可是两年来,他们不是无聊地蹲在战壕里,就是在原地折腾,搞一些毫无成效的进攻。军队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现在迫切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手、辉煌的胜利和大举进攻,——要振作士气。虽然历史上有过一些这样的例子,每当战争拖延下去,就是最坚定的、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会动摇。苏沃洛夫——就连他,也曾经历过……但是哥萨克是顶得住的。即使撤退,也总是最后撤退。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独特的、人数不多的、具有英勇着战传统的部族,绝非工厂或农村的那些乌合之众。”好象是要说服他放弃这种信念似的,一个嘶哑、颤抖的声音在板棚里唱起了《美丽的绣球花》。很多声音合唱起来,利斯特尼茨基走开,但是,歌中的那种伤感情调还是不绝于耳: 年轻的军官正在祷告上帝。 年轻的哥萨克来请求放他回家去: “噢,年轻的军官呀, 让我回家去吧, 让我回家去吧, 回到父亲那里, 回到父亲那里,回到亲爱的母亲那里。 回到父亲那里,回到亲爱的母亲那里。 回到年轻的娇妻那里。” 本丘克逃离前线的第三天傍晚来到一个临近战区的大商业市镇。已经是万家灯火。微寒使得水洼上结了一层薄冰,稀疏的行人脚步声离很远就可以听见。本丘克一面走,一面侧耳谛听,避开灯火通明的街道,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穿行。刚才在镇口上,差一点碰上巡逻队,所以现在他象狼似的高度警惕,紧挨着篱笆走。右手一直放在军大衣口袋里,由于白天总是钻到仓房里的糠堆里藏身,大衣已经肮脏不堪。 这个镇是军团的后勤基地,这儿驻扎着一部分队伍,遇上巡逻队就糟了,因此本丘克的生满汗毛的手一直紧握军大衣口袋里有花纹的手枪柄,把它都攥热了。 本丘克在镇子边对面一条荒凉的胡同里走了半天,窥视着每家的大门,仔细观察每座样子寒酸的小房子。这样查我了约二十分钟,他走到转角处的一座破旧的小房子跟前,从百叶窗缝里窥视了一眼,笑了笑,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木栅栏。他敲了敲门,一个披着披肩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给他开了门。“鲍里斯-伊万诺维奇是住在您这里吗?”本丘克问道。“是的。请进来吧。” 本丘克侧着身子从她身边挤进去。身后响起了冰冷的铁门铞的铿锵声。低矮的房间里,点着一盏小油灯,桌旁坐着一个不很年轻的、穿军装的人。他眯缝着眼睛上下看了看来客,便站起身来,抑制着内心的欢乐,把手伸给本丘克。 “从哪儿来?” “从前线。” “是吗?” “你瞧这……”本丘克笑了笑,接着用手指头尖触了触穿军装人的皮带,声音含混地问:“有空房间吗?”“有,有。请到这边来吧。” 他把本丘克领到一个更小的房间里;没有点灯,让他坐到椅子上,关好邻室的门,拉上窗帘,说: “你在那儿的工作完全结束啦?” “完全结束啦。” “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准备好啦。” “弟兄们都可靠吗?” “那当然啦。” “我看,你还是先脱掉衣服,然后咱们再谈。把大衣给我。我马上给你端洗脸水来。” 本丘克俯身在一个发绿的铜盆里洗脸的时候,穿军装的人抚摸着剪得短短的头发,疲倦地小声说: “现在他们比我们强大得多。我们当前的工作就是壮大自己的队伍和扩大我们的影响,不断地揭露战争的实质。我们一定会壮大起来——这一点,你可以深信不疑。他们每失一分,我们就一定增加一分。成年人比小孩子固然要强大,但是等到这个成年人开始衰老,变弱的时候,那么这个小伙子就会取而代之。而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衰老瘦弱,而且还会看到整个机体日益加剧的瘫痪。” 本丘克洗完脸,用一条粗硬的麻布手巾擦着脸,说: “我离开前方时曾对军官们说出了我的观点……你知道吧,简直好笑极了……在我离开以后,他们当然会搜查机枪手们,也许有一两个弟兄会受审判,但是他们既然拿不出任何证据,能拿他们怎么样?我希望把弟兄们分散到各个部队去,这样对我们很有利;这些人会使土壤肥沃起来……噢,那儿的弟兄们太好啦!简直都象火石一样坚强。” “我收到了司捷潘的一封信。他要求派个懂得军事的小伙子去。你到他那儿去吧,不过怎么弄到证件呢?弄得到吗?” “他那儿有什么工作可做?”本丘克问道,踮着脚尖,把手巾挂在钉子上。 “训练小伙子们。可是你怎么总长不高呢?”主人笑着问。 “没有必要,”本丘克挥了一下手说。“特别是我现在的工作性质。我应该长得象豌豆荚儿那么大,不惹人注意。” 他们一直谈到黎明。过了一天,本丘克换过衣服,化了装,简直认不出来了,带上第四四一奥尔尚斯基团的士兵尼古拉-乌赫瓦托夫注有因胸部受伤,完全退役的证件,离开了市镇,向火车站走去。 [book_title]第三章 在弗拉基米尔一沃伦斯克和科韦利斯克战线上,特别军团(这个军团原来的番号是第十三军团,因为“十三”是不吉利的数字,迷信的流毒连大将军们也不饶过,于是就改称“特别军团”)的防守地区,九月下旬开始了进攻的准备工作。司令部选定距离斯维纽哈村不远的地方作为发起进攻的基地,这里的地形便于展开攻势。于是,进攻前的炮击开始了。 数量空前的大炮安置到指定地区。用几十万发各种炮弹轰击了九天,把德国人挖的两道战壕据守的广阔地带翻了个个儿。头一天,猛烈的炮轰一开始,德国人就放弃了第一道战壕,只留下一些监视哨。过了几天,他们又放弃了第二道战壕,退守第三道战壕。 在第十天头上,土耳其斯坦军团的步兵部队开始进攻了。用的是法国波浪式进攻战术。十六道波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出了俄军的战壕。灰色的人群海浪般奔腾、扩展开去,在东倒西歪的铁丝网前澎湃激荡,汹涌冲击。但是从德国人那里,从烧焦的灰蓝色赤杨树墩子后面,从沙丘后面,射来急促、密集的枪弹、炮弹,火光烛天,声震长空。 咕咕咕……咕咕咕……砰!啪!轰轰轰! 偶尔还夹杂着个别炮兵连的齐射声,于是震天动地的轰鸣声又滚滚而来,响彻方圆几俄里的地方: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哒哒哒哒哒!——德国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 在直径约一俄里、已经被炮弹炸得坑洼不平的沙土地上,频频升起旋风似的炮弹爆炸的黑烟柱,而进攻的浪潮,奔腾澎湃,在弹坑里翻滚、旋转一阵,接着又向前滚去…… 炮弹爆炸的黑色烟火越来越严重地摧残着大地,榴霰弹片刺耳地尖叫,犹如倾盆大雨,斜泼到进攻者的身上,紧贴地面的机枪火力更加无情地疯狂扫射。敌人拼死抵抗,阻止进攻者靠近铁丝网。果然未能靠近。十六道波浪只有最后三道刚滚到铁丝网跟前,滚到被炸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柱子被烧焦的铁丝网前面,就象撞到了石岸上,碰得粉碎,化作一股股的溪流、一阵阵的雨点倒流回来…… 那一天,有九千多人惨死在离斯维纽哈村不远的荒凉的沙土地上。 过了两个钟头,进攻又开始了。土耳其斯坦军团的第二师和第三步兵师的队伍出动了。第五十三步兵师和西伯利亚第三○七步兵旅,从左面的缝隙中插进了第一道战壕,土耳其斯坦人的右翼,第三精兵师的几个营也出击了。 特别军团第三十军军长加夫里洛夫中将接到军团司令部的命令,要他调两个师到斯维纽哈方面去。夜里,第八十师的第三二○琴巴尔斯基团、第三一九布古利明斯基团和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从前线撤了下来,拉脱维亚步兵和刚开到的义勇兵团替换了他们。这几个团是夜间撤退的,虽然如此,其中一个团还是从傍晚起就故意向相反的方向运动,只是沿着阵地运动了十二俄里以后,才得到了向右转移的命令。各团都开往同一方向,但是,走的道路又各不相同。在第八十师左近走的是第七十一师的第二八三帕夫洛格拉德斯基团和第二八四文格罗夫斯基团。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乌拉尔哥萨克团和第四十四哥萨克步兵团队。 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在换防以前,驻在斯托霍德河边,离鲁德卡——梅林斯科耶庄园不远的索卡利镇地区。团队赶了一程路以后,第二天早晨,就分散到树林里废弃土屋里,学了四天的法国式的进攻方法;不是以营为单位,而是以半个连为单位列阵进攻,掷弹兵学习以最快的速度切断铁丝网的方法,又重新练习了投掷手榴弹的技术。之后,团队又向前开拔了。有三天的工夫都是在树林里,在林间空地上,沿着被炮车轮辗出道道车辙的荒芜小路行进。棉絮般的薄雾被风吹赶着,擦着松树梢,飘过林间空地,就象鸢鹰发现了地上的死兽似的,在冒着热气的灰绿色沼泽地上空盘旋。细雨蒙蒙。人们浑身湿透,怒气冲冲地走着。走了三天,在离进攻地区不远的大波列克村和小波列克村驻了下来。休息了几天,准备向死亡的道路上进军。 这时候,一个哥萨克特别连与第八十师师部一同向即将发生战斗的地方开来。鞑靼村第三期应征的哥萨克都编进了这个连。第二排全是同村的人:独臂阿列克谢-沙米利的两个弟弟——马丁和普罗霍尔,原莫霍夫蒸气磨坊的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麻子阿丰卡-奥泽罗夫,原村长马内茨科夫,沙米利家的邻居——额发特别长、瘸腿的叶夫兰季-加里宁,身材长得很不匀称的大个子哥萨克博尔谢夫,短脖子、象狗熊似的扎哈尔-科罗廖夫,全连的活宝加夫里尔-利霍维多夫——这是个罕见的长得象野兽一样的哥萨克,由于一贯毫无怨言地忍受七十岁的老娘和妻子(一个面目丑陋,但很放荡的娘儿们)的殴打而闻名,——还有许多别的人,都分配在第二排和同连的其他排里。一部分哥萨克原来是在师部当传令兵,但是十月二日由枪骑兵替换了他们,这个连就根据师长基琴科将军的命令,被派到前线来了。 十月三日凌晨,连队开进了小波列克村。这时候,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第一营正从那里出发。士兵们从那些被遗弃的、东倒西歪的小房里向外奔跑,在街上排好了队伍。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准尉在最前面的那个排旁边走动。他从军用袋里往外掏着,剥着巧克力糖(他那湿润、红艳的嘴唇边沾满了巧克力糖),在队列前来回踱着,长得拖到地面、大襟上尽是干结的污泥的军大衣象绵羊尾巴似的在两腿中间摆动。哥萨克在街的左面走。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走在第二排最右边的一行里。他留心看着脚下,迈步跨过水洼。步兵那边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便扭过头来,顺着步兵的行列瞟了一眼。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亲爱的老朋友!……”一个身材矮小的步兵走出队伍,象鸭子似的一摇一晃地朝他跑过来。他边跑,边把步枪往背后甩,但是皮带滑下来,枪托子碰得水壶砰砰直响。 “不认得我啦?把我忘了?” 跑过来的那个矮小的步兵脸上,连颧骨上都长满了象刺猬一样的深灰色的硬毛。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好容易才认出他是“钩儿”。 “你从哪儿来呀,‘小酒杯’?……” “这不是……当兵来了嘛。” “你在哪一团?” “在第三百一十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真设想到……没想到会遇上老朋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硬邦邦的手巴掌紧紧地握住“钩儿”肮脏的小手,高兴、激动地笑了。“钩儿”迈开大步,后来变成了小跑,跟在他后面走着,仰脸看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眼睛,他的两只蕴藏着仇恨的、间距很近的小眼睛显得格外温柔、湿润。 “我们是去进攻的……你看……” “我们也是往那儿开。” “喂,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你可好啊?” “唉,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也是这样。从一九一四年起我就没有爬出过战壕。我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可我为什么要去打仗……牝马跑有心,小儿马却是跟着瞎跑。” “你还记得施托克曼吗?我们的好宝贝,奥西普-达维多维奇呀!要是他现在能给咱们分析分析就好啦。这个人……啊?是个了不起的人哪……啊?” “他准会说明白的!”“钩儿”摇晃着小拳头,兴高采烈地叫道,刺猬似的小脸笑得皱成一团。“我记得他!我了解他,比了解我爸爸还深刻。父亲我倒并不放在心上……你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毫无音信?” “他在西伯利亚……”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叹了一口气。“蹲监狱哪。” “怎么?”“钩儿”又问了一声,象翠鸟似的,在身材高大的伙伴身边跳跃着,尖尖的耳朵竖起来。 “他在坐监牢哪。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死了。” “钩儿”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忽而向后看看连队排队的地方,忽而看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瘦削的下巴,看看那个在下嘴唇下面,正当中的深窝。“多多保重!”他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硬邦邦的手掌里抽出自己的手,告别说。“大概,咱们再也见不到啦。”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左手摘下军帽,弯下身子,抱住“钩儿”干瘦的肩膀。他们俩互相热烈亲吻,好象真是要永别了,“钩儿”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突然,他慌张起来,脑袋缩进肩膀里,这样一来,军大衣的灰领子上就只看见有两只扎煞着的、深红色尖尖的耳朵了,他弓着背,虽然在平地上,却跌跌撞撞。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从队伍里窜出来,颤抖地喊道:“喂,小老弟,亲人哪!你过去可是个狠心肠的人……记得吗?你过去可是个硬汉子……啊?” “钩儿”扭过泪痕纵横,显得苍老的脸,叫了一声,用拳头捶着从敞开的大衣和褴褛的衬衫领子里面露出来的、瘦骨嶙嶙的黝黑的胸膛。 “过去是啊!过去是个硬汉子,可现在叫他们糟蹋坏啦!……灰马给累垮啦!……” 他还嚷了几句别的话,但是连队已经转进另一条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就看不见他了。 “这不是‘钩儿’吗?”从后面走过来的普罗霍尔-沙米利问他说。 “他是个人,”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嘴唇哆嗦着,抚弄着肩上的步枪背带,闷声回答说。 队伍一出村口,沿途就不断遇到伤兵。起初是一个一个的,后来就三五成群了,再往前走——就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一样的。几辆装满了重伤号的大板车慢悠悠地晃着。拉车的老马都瘦得可怕。瘦削的脊背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露出了沾着一点儿皮毛的骨头。马吃力地拖着四轮车,呼哧呼哧地喘着,伏下身子,大汗淋漓的脑袋几乎要擦着地了。有时候,一匹骒马停下来,有气无力地鼓动着深陷的瘦骨嶙峋的肋部,垂下由于瘦弱而显得特大的脑袋。鞭子的抽打又强使它离开原地,于是它先向这边一晃,又向那边一晃,离开原地向前走了。伤兵们抓着车厢三面的木杆,跟车走着。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连长挑了个面貌和气的人问道。“土耳其斯坦军团第三师。” “今天受伤的吗?” 那个兵扭过头去,没有回答。连队离开大道,朝着约有半俄里远的树林子走去。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几个连也相继从村子里开出来,踏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后面。远处,被雨水冲得变了色的阴沉的天空中,飘着一只系在地上的德国人的气球,象个一动不动的灰黄色斑点。 “你们瞧啊,乡亲们:那儿挂着个什么怪玩意儿!”“一根大灌肠。” “该死的东西,它在那儿侦察军队的活动情况哩。”“难道你以为——把它挂得那么高只是好玩啊?”“噢,多高呀!” “那还用说吗?炮弹恐怕也打不到。” 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第一连在树林子里赶上了哥萨克部队。黄昏前,他们都蜷缩在湿淋淋的松树下面,雨水直往脖领里灌,冻得脊背上直打冷战:禁止生火,而且在雨地里也很难生着火。天快黑了,才让他们进入战壕。只有一人多深的浅壕里积了有几俄寸深的水。到处是污泥、烂树叶和天鹅绒般轻柔的秋雨的清淡气味。哥萨克们掖起军大衣襟,蹲在战壕里抽烟,无精打采地说些单调乏味的话。第二排把出发前发下的叶子烟分完以后,就都围着下士,挤在战壕拐弯的地方。下士坐在一个什么人扔掉的铁丝卷轴上,在讲上星期一阵亡的科佩洛夫斯基将军的故事,他在和平时期就在将军指挥的那个旅里当兵。他没有能说完这个故事,因为排长已经在喊:“荷枪站队!”于是哥萨克们跳起来;他们忍着火烧手指头的疼痛,贪婪地把烟蒂吸尽。连队又从战壕里爬进黑乎乎的松林。他们一面走,一面说些笑话互相鼓劲。有人在吹口哨。 在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上,哥萨克们看到了一长串尸体。他们并排躺在那里,肩挨着肩,姿势各异,大多数都非常难看、可怕。有个扛着枪的步兵,腰带上挂着防毒面具,在旁边来回地走着。尸体附近潮湿的土地都踏成了稠泥浆,遍地都是脚印和车轮在草上辗出的一道道深辙。连队就从离死尸堆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尸体散发出刺鼻的尸臭。连长命令哥萨克停止前进,他和排长们走到那个步兵跟前。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哥萨克们的队伍也乱了,他们摘下军帽,走到死尸跟前,怀着活人想要了解死人秘密的好奇心和内心的战栗、恐怖,仔细地察看着死者的样子。所有的死者都是军官。哥萨克们数了数,共四十七具。大多数都是青年军官,看样子,不过是二十到二十五岁,只有最右边一个戴上尉肩章的是个有些年纪的人。他那张大的、还带着最后一次无声呼叫痕迹的嘴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浓密的黑胡子,苍白的脸上两道宽眉毛忧郁地紧锁着。有几个死者穿着沾满烂泥的皮上衣,其余的都穿军大衣。两三个没有戴制帽。哥萨克们对一个死后身段仍然那么漂亮的中尉看得特别久。他仰面躺着,左手紧按在胸前,右臂伸到一旁去,手里紧握着手枪把。显然,曾经有人想把枪抽出来,——因为在他那惨黄、粗大的手腕上留下很多白指甲痕,但是那铁把儿似乎与手溶化在一起,——掰不开了。淡黄色鬈发、歪戴着军帽的脑袋,好象是在亲吻似的脸颊紧贴在地上,发青的橙黄色嘴唇伤心地、迷惑不解地紧撇着。他右边的一具尸体脸朝下横在那里,后腰上的饰带已经脱落的军大衣象驼峰似的在脊背上鼓起来,露出两条青筋暴起、健壮的腿,腿上穿着草绿色的裤子,脚上穿着后跟歪斜的细皮短靴子。他头上没有帽子,天灵盖也没有了,是被炮弹片齐整地削掉的;四周围着一圈湿淋淋发缕的空脑壳里闪耀着艳红的雨水。他后面,横着一个矮小结实、没有脸的军官,穿着敞怀的皮上衣和破军便服;下巴骨斜依在裸露的胸膛上,头发底下,白亮、狭窄的前额上挂着一片烧焦的皮肤。在硬腭和额尖中间是一些碎骨片和一滩紫红色的稀汤。再过去一点儿——是一堆胡乱堆集的残肢和军大衣碎片以及一条扭在原本是长头的地方的压烂了的腿。再远一点——横着一具简直还是孩子似的尸体,丰满的嘴唇和孩子般椭圆的脸;一排机枪子弹打穿了他的胸部,军大衣上打了四个窟窿,烧焦的棉花从窟窿里扎煞出来。 “这个……这个小家伙临死的时候呼叫的是谁呢?妈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结结巴巴,牙齿磕打着说道,然后猛地转过身去,象瞎子似的走开了。 哥萨克们画着十字,头也不回,急急忙忙走开。后来,大家都保持沉默,很久没有说话,穿过狭小的林间空地,急于要忘掉刚才目睹的一切。在一排密集的、被人遗弃的土屋附近,连队接到停止前进的命令。军官们跟一个从切尔诺亚尔斯基团团部来的传令兵一同走进一间土屋,这时候,麻子阿丰卡-奥泽罗夫才抓住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一只手,低声说道: “那个小伙子……就是最后的那具尸体……你看,他大概一生连个娘儿们也还没有亲过……就这么把他宰啦,这算怎么回事呀?” “哪里弄来这么多呀?”扎哈尔-科罗廖夫插嘴说。 “他们是去进攻的。那个看守死尸的兵说的,”博尔谢夫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哥萨克们都“稍息”站着。黑暗笼罩着树林。风吹动乌云,把它们吹散,露出远方紫色的星光。 这时候,在那间连队军官们集合的土屋里,连长把传令兵打发走以后,打开文件,在小蜡烛头的微光下,看了命令的内容,然后念道: 十月三日的黎明,德国人用毒瓦斯毒死了第二五六团的三个营,并且占领了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兹命令你们开赴第二道防线,与第三一八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第一营取得联系后,即驻守在第二道防线地段,以便于今夜将敌人逐出第一道防线。你们的右翼将是第二营的两个连和第三精兵师法纳戈里斯基团的一个营。 军官们估计了一下情况,抽完一支烟后,走出土屋。连队前进了。 哥萨克们在土屋附近休息的时候,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第一营已经走到他们前面,到了斯托霍德河桥头。精兵团的一个火力强大的机枪哨在守卫这座桥。上士向营长报告了情况,于是这个营的部队过桥后就分开了:两个连向右开去,一个连向左开去,第四连跟着营长留作预备队。几个连都排成了散兵线向前推进。稀疏的树林已经被枪炮打得千疮百孔。步兵们小心翼翼地探着脚下松软的土地前进,偶尔有一个人跌倒了,就悄悄地骂起娘来。“钩儿”走在最右边一个连里,从排尾倒数第六个。听到“预备”的口令以后,他就搂住枪机,端着步枪,刺刀尖划着灌木的叶子和松树树干,向前走。两个军官沿着散兵线,从他身旁走过;他们压低嗓音在谈话。连长的圆润、饱满的男中音在诉苦:“我的旧伤口又裂开啦。都怪他妈的那个鬼树墩子!您明白吗,伊万-伊万诺维奇?在这样的黑夜里,我撞在树墩子上,腿上的旧伤口裂开了。我不能走啦,只好回去啦。”连长的中音沉默了一会儿,走远了,语声就更低微。“您就负责指挥这半个连吧,波格丹诺夫负责那半个连,我……说实在的,真不行啦,我非回去不可啦。” 别利科夫准尉的次中音象狗叫一样沙哑地回答道: “也真怪!一要打仗,您的旧伤口就会迸裂。” “我请您住嘴。准尉先生!”连长提高嗓门说。 “算啦,请吧!您请回吧!” “钩儿”倾听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脚步声,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灌木丛的沙沙响声,他明白:连长向后转了。过了一会儿,别利科夫和上士走到连队左翼去时,嘟囔道: “……这帮无赖,他们敏感得很!只要一动真格的,他们就有病,或者他们的旧伤口又迸裂啦。而你这个初学乍练的新手,就得指挥半个连……混帐东西!我真想把这帮家伙送去当……列兵……” 话声突然沉寂下去,“钩儿”就只听见自己的脚步踏在泥泞的土地上的呱唧声和耳朵里嗡嗡的耳鸣声了。 “喂,老乡!”有人从左面悄悄嘶哑地招呼道。 “怎么?” “去进攻吗?” “去——进攻”“钩儿”答道,正在这当儿他滑倒了,一屁股滑进一个积满雨水的弹坑。 “真黑……”左面那个人说。谁也看不见谁,走了一会儿,突然那个嘶哑的声音就在“钩儿”的耳边说起话来: “咱们并排走吧!省得那么可怕……” 他们在泥泞的土地上挪动着湿胀的靴子,又沉默不语了。一钩朦胧的新月忽然从云层里钻出来,有几秒钟的工夫,闪着黄色的磷光,可是立刻又象鲫鱼一样钻进浮云中去,等再度浮上明净的夜空时,洒下一片朦胧的月色;湿淋淋的松针闪烁着点点磷光,——月光下,松针散发出来的气味似乎更浓烈了,潮湿的土地透出的寒气更加刺骨。“钩儿”瞥了旁边的人一眼。那人突然站住,好象被打了一下似的,晃了晃脑袋,张开了嘴唇。“你瞧!”他出了口气。 离他们有三步远的松树旁,一个人大叉开腿站在那里。“人——人,”“钩儿”说,或者只是想要说。 “你是什么人?”跟“钩儿”并排走的那个兵突然把枪顶到肩膀头上,大声喊道。 “什——么——人?我要开枪啦!……” 站在松树下面的人一声也不吭。他的脑袋就象向日葵的花盘一样,耷拉到一旁。 “他睡着啦!”“钩儿”哈哈地笑起来,他摇晃着身子,用勉强发出的笑声鼓舞着自己,往前走去。 他们走到那个站着的人跟前。“钩儿”伸长了脖子看去。他的同伴用枪托子碰了碰那个一动不动的灰暗的人。 “喂,你这个奔萨人哪!睡着啦,老乡?……”他嘲笑说。“怪物,你是怎么啦?……”声音忽然卡住了。“是个死人!”他向后退着喊道。 “钩儿”吓得磕打着牙齿,跳到一边,这时松树下面立的那个人象棵被锯倒的树一样,倒在一秒钟前他站过的地方。他们俩把死尸翻了个个儿,让他脸朝上,这才弄明白,原来他是中了瓦斯毒,想逃避已侵入肺部的死神,最后却在松树下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是第二五六步兵团的三个营中的一个士兵。他是个身材高大、宽肩膀的小伙子。他放肆地仰着脑袋躺在那里,满脸都是跌倒时沾上的黏泥浆,一双中了瓦斯而变淡了的眼睛,胀紫的、肉滚滚的舌头象块黑宝石,从他的咬紧的牙缝里伸出来。 “看在上帝面上,咱们走吧,走吧!让他在这儿安息吧,”同伴揪着“钩儿”的手,耳语说。 他们继续前进,立刻又遇到了第二个死尸。死尸越来越多。有几处,被毒死的人成堆地躺着,有些蹲着就僵死在那里,在通到第二道防线去的交通壕进口处,横着一具尸体,身子缩成一团,由于痛苦而咬烂的手塞在嘴里。 “钩儿”和缠上他的那个士兵跑步追上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散兵线;他们跑到散兵线的前面,并排走去。他们一同跳进弯弯曲曲向暗夜伸去的黑洞洞的战壕里,然后往不同方向走去。 “应该在土洞里搜索一下。也许还剩下什么吃的东西哩,”同伴犹豫不定地向“钩儿”提议说。 “走,去搜授。” “你——往右,我——往左。在我们的人还没有到达以前,咱们先搜查搜查。” “钩儿”划着一根火柴,走进第一个大敞着门的土洞里,可是立刻又象被弹簧弹出似的,从那里蹿了出来;土洞里十字交叉地横着两具死尸。他毫无结果地搜查了三个土洞,又踢开了第四个土洞的门,差点儿没被一声陌生的响亮喊声吓一个跟头。 “什么人?” “钩儿”浑身象火燎似的,一声不响地向后跑去。 “是你吗,奥托?为什么你来得这样晚呀?”一个德国人从土洞里走出来,懒洋洋地耸动着肩膀,整好披在身上的军大衣,问道。 “举手!举起手来!投降吧!”“钩儿”沙哑地喊道,就象听到了“准备战斗!”的口令似的,端起枪,摆出劈刺的架式。 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德国人慢慢地举起手,斜扭过身子,眼睛象中了邪似的瞅着正对着他的寒光闪闪的刺刀尖。他的军大衣从肩膀上滑下来,单排扣的灰绿色军服上衣的腋下象波纹似的皱了起来,两只举起的做工的大手直哆嗦,手指在颤动,仿佛在弹看不见的琴键似的。“钩儿”站在那里,没有改变姿势,打量着德国人高大、健壮的身体、军服上的铜扣子、两边有缝的短筒皮靴和歪戴着的没有遮檐的军帽。后来他突然一下子改变了姿势,好象是有股力量在他穿得很不舒展的军大衣里推了他一下,身子晃了晃;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象是咳嗽,又象抽泣;他走到德国人跟前。 “你跑吧!”他用空洞的、变了调的声音说道。“跑吧,德国人!我跟你无怨无仇。我不会开枪。” 他把步枪靠在战壕的墙上,伸长身子,踮着脚尖,抓到德国人的右臂。他这些坚定的动作征服了俘虏;德国人放下手来,仔细地听着陌生人说话的奇怪语调。 “钩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僵硬的、被二十年的劳动弄得伤痕斑斑的手伸给他,握住德国人的冰凉的、不知所措的手,并把他的手掌抬起来;丁香花瓣似的残月照在这只布满了棕色老茧子的黄色小手掌上。 “我是工人,”“钩儿”说,好象是冻得直哆嗦。“为什么我要杀死你呢?跑吧!”他用右手轻轻地推了推德国人的肩膀,向黑乎乎的树林子指了指。“跑吧,傻瓜,要不我们的人马上就要来……” 德国人一直还在看着“钩儿”伸出去的手,身子微微向前俯着,紧张地、聚精会神猜想那些听不懂的话的含意。就这样,又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目光和“钩儿”的相遇了,德国人的目光里忽然闪出了欢快的微笑。德国人向后退了一步,张开两臂向前伸去,紧紧地抓住“钩儿”的双手,摇晃起来,脸上闪耀着激动的笑容,他弯下身子,直盯着“钩儿”的眼睛。 “你要放掉我吗?……噢,现在我明白啦!你是俄国工人?跟我一样,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吗?是吗?噢!噢!这简直是象做梦……我的兄弟,我怎样能忘记呢?……我简直无法表达我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勇敢的小伙子……我……” “钩儿”在他根本听不懂的语言激流中,只听懂了一句熟悉的问话:“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吗?” “是的,我是社会民主党党员。你快跑吧……别了,老兄。把手给我!” 身材高大、体格匀称的巴伐利亚人和小个子的俄国士兵——通过感觉互相理解以后,他们相对而视。巴伐利亚人耳语道: “在将来的阶级战斗中,我们将要站在一个战壕里。不是吗,同志?”他象只灰色的大野兽似的,跳上战壕的胸墙。树林里响起了走近的散兵线的刷刷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是一队捷克侦察兵,由一个军官率领着。他们差点儿把一个在土洞里搜寻食物、这时刚从那里爬出来的士兵打死。“自己人!你没看见……”那个兵士一看见乌黑的枪口正冲着他,惊骇地大声喊道。 “自己人哪!”他又说了一遍,象小孩子似的,把一块黑面包紧抱在胸前。 下士认出是“钩儿”,就跳过战壕,激动地用枪托子朝他的脊背捅了一下。 “我要把你打烂!打得你鼻孔冒血!你上哪儿去啦?”“钩儿”无精打采、软弱无力地走着,就连这一枪托子也没有起什么作用。他晃了一下身子,然后用使下士大吃一惊的、完全不象他的声音的、亲切的语调回答说: “我走到你们前头去啦。你别打人啦。” “可是你也别乱窜啦!一会儿落在后头,一会儿又跑到前头。你不懂得军规吗?是头一年当兵,还是怎么的?”下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有叶子烟吗?” “只剩些碎末儿啦。” “抖出来过过瘾吧。” 下士抽着烟,走到排尾去了。 已经是黎明时分,捷克侦察兵正好撞上了德国人的监视哨。德国人一排齐射,划破了寂静。然后以同样的间歇时间,又齐射了两排。一个红色的信号弹在战壕上空升起,人声喧闹起来,信号弹的紫色火花还没从空中消失,德国人已经开炮了。轰!轰!——紧跟着第一次的轰隆声又响了两下:轰!轰!咯咧,咯咧,吱吱吱!——炮弹的飞鸣声越来越刺耳,象钢钻一样,穿透空气,呼啸着从前面那半连士兵头顶上掠过;沉寂了一瞬间——远处,在斯托霍德河渡口附近,响起了已经减弱的爆炸声——咚咚!……咚咚!…… 第一次齐射后,走在捷克侦察兵后面约四十沙绳远的散兵线卧倒了。信号弹爆出了一片红色的光亮;“钩儿”借着光亮,看到士兵们都象蚂蚁一样在灌木丛中和树林里爬行,已经不再嫌恶泥泞的土地,而是紧贴在地面上,寻找藏身之地。人们在每条小沟里乱爬,伏在每块稍稍隆起的坡坎后面,把脑袋扎进每个小坑里。但是当噼噼啪啪的机枪火力象五月的暴雨一样,猛烈地扫射、摧毁树林的时候,进攻者终于支持不住;都开始往回爬,把脑袋拚命缩进肩膀里,象毛毛虫一样紧贴在地面蠕动,不论手还是脚,都连弯也不敢弯一下,只是象蛇一样扭动,在身后的湿泥上留下一道光滑的印迹……有些人跳起来,飞奔而去。爆破性枪弹在树林子里呼啸肆虐,象吧咂嘴一样爆裂开来。炸落松针,劈裂松树,象毒蛇的芯子一样刺进地里去。 退回第二道战壕时,前面那半个连损失了十七个人。在不远的地方,特别连的哥萨克们正在调整队伍。他们走在前面那半个连的右边一点儿,小心摸索前进,由于预先消灭了德国人的哨兵,本以为可以打德国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当朝捷克侦察兵打了一排枪以后,德国人全线都被惊动了。他们盲目射击起来,打死了两名哥萨克,打伤了一名。哥萨克把伤号和阵亡的都抬回来,他们整顿队伍,在交谈着: “应该把我们的人埋掉。” “这用不着咱们操心,他们会埋掉的。” “应该多为活人想想,死人的需要已经很少了。” 过了半点钟,接到团部的命令:“兹命令你营会同哥萨克特别连,在炮兵轰击完毕后,向敌人进击,并将敌人逐出第一道战壕。” 稀疏的炮击一直进行到中午十二点。哥萨克和步兵都布上岗哨,躲在土洞里休息。中午时分,开始冲锋了。在他们左面一点的主要地段,大炮还在轰鸣,——那里也重新发动进攻了。 右翼的最末端是外贝加尔斯克的哥萨克,左面一点是切尔诺亚尔斯基团和哥萨克特别连,再过去一点是法纳戈里斯基精兵团,再过去就是琴巴尔斯基团、布古利明斯基园、第二○八步兵团、第二一一步兵团、帕夫洛格拉德斯基团、文格罗夫斯基团;第五十三师的几个团在中心地区展开进攻。左翼全是第二土耳其斯坦步兵师的部队。所有地区都在轰响,——俄国人在全线发动了进攻。 特别连排成稀疏的散兵线前进。它的左翼和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右翼相接。刚推进到能看见战壕顶脊的地方,德国人就以猛烈的火力进行反击。连队跳跃式前进,没有喊杀声;一会儿卧倒,倒空步枪的枪膛,装好子弹,又爬起来往前冲一阵。最后,卧倒在距战壕五十步的地方,就再也前进不了。敌人的炮火压得他们只能不抬头进行射击。德国人在整个阵地前沿都布满了带铁丝网的鹿砦。阿丰卡-奥泽罗夫扔出两个手榴弹,手榴弹在铁丝网边跳了一下,爆炸了。他刚一抬身,想扔第三个,这时一颗子弹打进他的左肩下,从屁股旁边穿了出来。卧倒在离他不远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见,阿丰卡-奥泽罗夫轻轻地蜷了蜷腿就再也不动了。普罗霍尔-沙米利——独臂的阿廖什卡的弟弟——也被打死了;第三个倒下去的是前任村长马内茨科夫;子弹立刻又打中了沙米利家的邻居,留着一圈头发的瘸子——叶夫兰季-加里宁。 半个钟头的工夫,第二排就牺牲了八个人。大尉——连长和两个排长都阵亡了,连队失去了指挥,就向后爬去。一直爬到炮火打不到的地方,哥萨克们才停了下来,聚在一起——人少了一半。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士兵也退下来了。第一营的损失更为惨重,但是团部不顾这一切,又传下命令:“立即恢复冲锋,务必把敌人逐出第一道战壕。这次全线反攻的胜利,对成功地恢复最初的战场形势,具有重大的意义。” 连队分散成稀疏的散兵线,又开始进攻了。在德国人的歼灭性炮火打击下,又在离战壕一百多步远的地方卧倒了。队伍的人数又在不断地减少,被死亡的恐怖吓得发疯的人们拚命往地里钻,躺在那里,脑袋也不抬,一动也不动。 黄昏以前,切尔诺亚尔斯基团的那半个连动摇了,爬起来就往回跑。“咱们被包围啦!”的喊声传到了哥萨克们的耳边。哥萨克也爬起来,撞断灌木,丢下枪枝,连爬带滚,向后退去。逃到安全地带以后,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倒在一棵被炮弹炸断的松树底下,缓了缓气,立即就看到了朝他走来的加夫里尔-利霍维多夫。他象醉汉似的脚步乱踏,两眼看着地面,一只手好象在空中捉什么东西,另一只手仿佛在拂去脸上看不见的蛛网。他的步枪和马刀全不见了,汗湿的棕色头发直垂在眼前。他绕过一片空地,走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停下来,用歪斜、恍惚不定的目光看着地面。他的膝盖轻轻地抖动着,腿弯了下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觉得,利霍维多夫蹲下去的样子好象是为了要飞起来似的。 “是啊……你知道,怎么能……”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刚开口想说什么,只见利霍维多夫的脸抽搐起来。 “你住嘴!”利霍维多夫叫道,然后蹲了下去,扎煞着手指头,惊骇地四面张望着。“你听着!我来唱支歌,神鸟飞到猫头鹰跟前,说: 你说说,亲爱的猫头鹰, 你说说,库普列亚诺夫娜, 谁比你的官大,谁比你的官高? 老鹰是国王, 老鹞是少校, 老-是大尉, 山鸽是乌拉尔的哥萨克, 家鸽是近卫军, 斑鸠是常备兵, 白头翁是加尔梅克人, 寒鸦是茨冈少女, 喜鹊是贵妇人, 灰脖鸭是步兵, 鸿雁是摩尔达维亚女人……” “你等等!”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脸色苍白,请求说。“利霍维多夫,你这是怎么啦?……病了吗?啊?”“别打岔儿!”利霍维多夫的脸都涨紫了,努着发青的嘴唇,傻笑着,仍然用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朗诵调子继续唱道:鸿雁是摩尔达维亚女人, 野雁是傻瓜, 天鹅是捣蛋鬼, 白嘴鸦是炮队, 黑老鸹是巫师…… 鱼鹰是提琴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跳起来,说: “咱们走吧,咱们到自己人那儿去吧,不然的话,德国人会把咱们捉去的!你听见了吗?” 利霍维多夫挣脱手,嘴唇上挂着冒热气的唾沫,急急忙忙地继续唱道: 夜莺是音乐家, 燕子是巨人, 仙鹤是光肚汉, 翠鸟是税吏, 麻雀是十人长…… 歌声突然中断了一下,但又沙哑地拖着长声唱起来。从他那龇着牙的嘴里迸出的已经不是歌声,而是越来越刺耳的狼嗥了。尖利的犬牙上沾满了珍珠似的唾沫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恐怖地看着不久前的好伙伴发疯的斜眼,看着他那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的脑袋和象蜡塑的耳朵。利霍维多夫已经是在愤怒地吼叫: 军号奏起光荣的凯歌。 我们渡过了多瑙河 土耳其的苏丹已经战败, 基督的信徒被解放出来。我们象蝗虫一样, 飞过山岗。 所有的顿河哥萨克, 都端着别旦式步枪。 我们要把你们这些小火鸡, 个个都剥得精光。 把你们的孩子, 全当俘虏带回家乡。 “马丁!马丁,到我这儿来!”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看到马丁-沙米利正一瘸一拐地从林间空地上走来,就大声喊起来。马丁拄着步枪走过来。 “快帮我把他领走。你看见了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眼睛看了看疯子说。“他吓坏啦。血全都涌到脑袋里啦。”沙米利从衬衣上撕下一只袖子,包扎好受伤的腿;他看也不看利霍维多夫,挽住他的一只胳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架着另一只,走了起来。 我们象蝗虫一样, 飞过山岗…… 利霍维多夫的喊声已经弱了。沙米利痛苦地皱着眉头,央求他说: “你别叫嚷啦!看在基督面上,别叫嚷啦!你已经飞够啦!别叫嚷啦!” 我们要把你们这些小火鸡, 个个都剥得精光…… 疯子从两个哥萨克的手里挣脱出来,不停地唱着,只是偶尔用手巴掌按按太阳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下垂的颚骨直哆嗦,发疯的、冒着热气的脑袋朝一边歪着。 [book_title]第四章 在斯托霍德河下游约四十俄里的地方,正在激战。密集的炮火已经不停地轰鸣了两个星期。每天夜里,远天紫红色的夜空就被探照灯的折光切得支离破碎,它们象淡红的霞光闪耀着,互相眨着眼睛,使那些从这里遥望这一片霞光似的战火的人们也不寒而栗。 第十二哥萨克团驻守在一片荒芜的沼泽地。白天偶尔朝那些在浅壕中来回跑的奥地利兵射击一阵,夜里就在沼泽地的保护下睡觉,或者打牌;只有哨兵们在监视着激战地方燃起的惊心动魄的火光。 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当远处战火的反光把夜空照得通亮的时候,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走出土屋,顺着交通壕钻进战壕后面小山岗上那座象黑脑袋瓜儿上的灰发似的树林里,躺在空旷、芳香的草地上。土屋里是一片烟雾、恶臭,叶子烟的褐色雾气象带-的桌布似的高悬在小桌上空,桌旁,八个哥萨克在斗牌。树林子里、山岗上,却吹着阵阵的微风,就象是一只看不见的飞鸟的翅膀-来似的;严霜打过的野草散发着说不出的忧郁气味。黑暗压在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顶上,夜空中,小熊星座的朦胧光辉正在暗下去,北斗星座横在银河旁边,象辆翻倾的、车辕斜翘起的大车,只有北极星在北方的夜空熠熠发光。 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遥望着北极星,星星的寒光并不很亮,但却非常刺眼,使他的睫毛下涌出同样冰冷的泪花。 躺在这儿的土岗上,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从下亚布洛诺夫斯基村到亚戈德诺耶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一夜;怀着刀绞似的剧痛想起了她。记忆绘出了被时间模糊了的、亲切而又陌生的脸形。葛利高里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他力图再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张两颊带着紫色鞭痕,痛得扭歪了的脸;但是记忆却硬将另一张稍微歪头的、带着得意笑容的脸推出来。你看她扭回头来,两只火焰般的黑眼睛挑衅地、充满激情地从下到上打量,两片多情、贪婪、红艳的嘴唇悄悄倾吐着非常温柔、热情的话,然后又慢慢地扭过头去,黝黑的脖子上垂着两绺毛茸茸的发卷……他曾经特别喜欢亲吻这些发卷…… 葛利高里哆嗦起来。他仿佛觉得,有一瞬间闻到了阿克西妮亚头发上淡淡的醉人香气;他全身蜷缩在一起,张开鼻孔,但……不是!而是陈积的落叶撩人的气息。阿克西妮亚椭圆的脸变得暗淡,模糊起来,飘散开去。他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在粗糙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注视着那棵折断的松树后面,天边的北极星,象一只美丽的蓝蝴蝶在原地飞颤。 一些不连贯的、零碎的记忆使阿克西妮亚的形象暗淡下去。他想起了和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在鞑靼村家里度过的那几个星期;夜里——是娜塔莉亚的贪婪无厌的亲热,仿佛要竭力补偿先前那种处女般冷淡的欠债;白天——就是家人亲切的、几乎是谄媚的关心和尊敬,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极端尊敬地欢迎他这第一个获得乔治勋章的人。葛利高里到处——连在家里也一样——都会遇到从一旁投来的尊敬的目光,——人们刮目相视,好象不相信他就是原来那个葛利高里,就是以前那个任性、浪荡的小伙子。老头子们象跟平辈人一样在会场上和他谈话,见面时,总要脱帽还礼,姑娘和娘儿们都用毫不掩饰的艳羡目光,打量着他那威武的、稍微有点儿驼背的、穿着佩有挂在条带上的十字勋章的身影。他看得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由于跟他并肩走进教堂或到练武场上去而感到特别自豪。这付混着谄媚、尊敬、和赞美等各种成份的复杂、灵验的毒药,渐渐地把加兰扎在他心里种下的真理种子毒死,从意识中拨掉。葛利高里从前线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再回到前线去的时候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种从母亲的乳汁里吸吮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萨克气质战胜了伟大的人类真理。 “我知道,葛利什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送别的时候,喝了几杯酒,激动地抚摸着满头略带黑丝的银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出息成一个出色的哥萨克。在你一周岁那天就试验过啦,按照哥萨克祖传的习惯,我把你抱到院子里,你记得吗,老太婆?放在马上。你这个狗崽子,就知道用小手抓马鬃啦!……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准会很有出息,——果真出人头地啦。” 葛利高里作为一个出色的哥萨克重又回到了前线;从心眼里不能跟这场荒谬的战争妥协,但又忠实地维护着哥萨克的光荣…… 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国人的第十三钢铁团在奥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战阵形,踏着碧绿的草地攻上来了。机枪哒哒地响着。埋伏在河岸上俄军连队的一挺重机枪沉重有力地扫射着。第十二哥萨克团接上火了。葛利高里跟同连的哥萨克排成散兵线向前跑去,他抬头张望,只见似火的骄阳高悬在天空,在沿岸垂满黄羊皮色枝条的河湾里,还有另一个同样的太阳。在他身后,小河对岸的白杨树林后面,隐蔽着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前面是德国人的散兵线和正中闪着铜鹰的钢盔。微风吹拂着射击冒出的灰色的带苦艾味儿的轻烟。 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射击,仔细地瞄准,在两次射击的间隙,倾听着排长喊的标尺高度的口令,还从容不迫地把一只爬到军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轻轻地放到地上。后来就开始冲锋……葛利高里用包着铁皮的枪托打倒了一个高个子的德国中尉,俘虏了三名德国步兵,并在他们的头顶上向天开枪,迫使他们往小河边迅跑。 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个哥萨克排,在拉瓦-鲁斯卡附近救回了一个被奥地利人俘虏去的哥萨克炮兵连。就在这次战斗中,他迂回到敌人背后,用手提机枪向正在进攻的奥地利人猛烈射击,打得他们狼狈逃窜。 突过巴扬涅茨时,他在白刃战中俘虏了一个肥胖的奥地利军官,把这个胖家伙象放只绵羊一样横放在马鞍上,向前奔驰,一路上都在闻着军官散出的屎尿臭味,感觉到这个大汗淋漓,肥胖的身躯吓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里躺在光秃秃的黑土岗顶上,特别清楚地想起了和凶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这是在第十二团从前线上撤下来,袭击东普鲁士的时候发生的。哥萨克的战马踏毁德国人的精耕细作的田地,哥萨克烧光了德国人的房屋。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就到处是一片火海,烧黑的墙壁废墟里和塌陷的瓦屋顶上,余烬还在冒烟。他们这个团在司托雷平城下与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一同发起进攻。葛利高里匆忙中看见了瘦削了的哥哥、脸刮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萨克。两个团打了败仗。德国人把他们包围了,当十二个连为了冲破敌人的包围圈,相继拚命冲杀时,葛利高里看到司捷潘从自己被打死的枣红马上跳下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转转。葛利高里突然高兴地做出决定,他拚命勒住奔马,等到最后一个连几乎践踏着司捷潘,飞驰过去之后,他纵马来到司捷潘跟前,喊道: “抓住马镫!” 司捷潘抓住马镫的皮带,跟着葛利高里的马跑了半俄里。 “别跑得太快!看在耶稣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道。 他们顺利地冲出了缺口。离逃出火线的连队下马休息的树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绳远了,但是一颗枪弹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松开马镫,仰面倒在地上。风吹掉了葛利高里的制帽,额发遮住了眼睛。葛利高里把头发撩到头上,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丛灌木跟前,把哥萨克的制帽扔进灌木丛,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脱着镶红条的军裤。德国人的散兵线正一排排地从山岗下面冲上来,葛利高里明白了:司捷潘还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萨克裤子脱下来,装作步兵。那时候德国人见了哥萨克就杀,不要俘虏……葛利高里在良心的驱使下,掉转马头,奔向灌木丛,跑着就跳下马来。 “骑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这次眨眼,使葛利高里终生难忘。他帮着司捷潘骑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马镫,紧靠着满身大汗的马跑起来。 “嗖嗖嗖……”子弹呼啸着热辣辣地从耳旁掠过,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里的头顶上,在司捷潘的惨白的脸的上空,在他们周围——处处都是这种钻心的啸叫声:嗖嗖嗖,嗖嗖嗖,后面是一片射击声,就象熟透了的槐树荚在爆裂: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树林里,司捷潘爬下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马缰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从左脚上的靴筒里往外流着,每走一步,受伤的腿往下一踏,就从开了绽的破靴子底里流出一道道樱桃色的鲜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橡树上,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走了过去。 “靴子里全是血啦,”司捷潘说。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眼往一旁看着。 “葛利什卡,今天咱们进攻的时候……听见吗,葛利高里?”司捷潘用瘪进去的眼睛寻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开口说。“咱们进攻的时候,我从后面朝你开了三枪……上帝没让你死。”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司捷潘的尖锐的目光在瘪进去的眼眶里激动地闪烁着。他几乎没有张开咬紧的牙关,说道:“你救了我的命……谢谢……可是为了阿克西妮亚我是不能饶恕你的。我不能强迫自己……你也不要强迫我,葛利高里……” “我不强迫你,”葛利高里当时回答说。 他们仍然和从前一样,没有和解就分手了。 又想起了……五月里,他们一团人和布鲁西洛夫兵团的残余部队一同在卢茨克附近突破敌军的防线,挺进敌后,骚扰了一番,打击了敌人,自己也挨了打;在利沃夫附近,葛利高里曾自作主张,领着一个连去冲锋,俘虏了一个奥地利榴弹炮连和全部炮手。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夜里,他游过布格河去捉“舌头”。他打倒了一个岗哨上的哨兵,这是个粗壮、有力的德国人,他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半裸的葛利高里转了半天之后,便拼命叫喊起来,怎么也不让捆。 葛利高里微笑着想起了这件事。 难道在不久前和很久以前的战场上这样打发掉的日子还少吗?葛利高里牢牢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光荣,一有机会,就表现出忘我的勇敢,疯狂的冒险,他化装混进奥地利人的后方,不流一滴血就拔掉敌人的岗哨;他这个哥萨克大显身手,他意识到,战争初期曾不断折磨他的那种怜惜别人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变得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就象大旱时的盐沼地一样,也象盐沼地一样不再吸水,葛利高里的心也容不得怜悯了。他怀着冷漠、蔑视的心情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因此以勇敢闻名——荣获四枚乔治十字章和四枚奖章。在难得的几次阅兵大典上,他神气地站在久经战火的团旗下;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欢笑了;他知道,他的眼睛陷了进去,颧骨也瘦削地凸出来;他知道,很难再亲吻孩子,问心无愧地正视孩子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了;葛利高里知道,自己曾为这一大串十字章和晋升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把大衣襟塞在腰下,左肘撑着地,躺在土岗上。记忆殷勤地再现了过去的生活画面;并把遥远的童年时代的一个场景,用纤细的蓝线缝接到贫乏的战争记忆片断上。有一瞬间,葛利高里爱恋、忧伤地把想象中的目光停在这一场景上,但是很快又转移到不久以前经历的事件上来了。在奥地利人的战壕里,有人在出色地弹着曼陀林。轻柔的乐声随风飘荡,匆匆越过斯托霍德河,轻轻地落在洒过无数人鲜血的土地上。天上的星星显得更高了,黑暗更浓重了,沼泽地上已经升起夜半的寒雾。葛利高里一连抽了两支烟,粗鲁而又亲切地抚摸了一下步枪的皮带,——用左手的指头撑着地,从好客的地上站了起来,走回战壕里去。 土屋里面还在打牌。葛利高里倒在铺板上,还想在走过无数次的、久被遗忘的回忆小径上徘徊,但是他已昏昏欲睡,很不舒服地躺在那里睡着了,而且梦见了渺无边际、被旱风吹干的、开遍了紫红色腊菊的草原,毛茸茸的紫色百里香中没有钉掌的马蹄子留下的痕迹……空旷的草原静得吓人。他,葛利高里,在坚硬的沙土地上走着,但是却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这使他害怕起来……他惊醒了,抬起脑袋,由于睡的姿势不舒服,脸颊上压出了很多斜印,葛利高里吧咂了半天嘴,就象马刚刚闻到一种特别香甜的草味,忽然这种香味却又飘逝了一样。后来就睡熟了,再没有做梦。 第二天醒来,葛利高里无限惆怅,有一种说不出的钻心的乡愁。 “你今天怎么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梦见家乡了?”“锅圈儿”问道。 “猜对啦。梦见草原啦。心里非常难过……要能回家看看多好啊。真不愿意再给沙皇当兵啦。” “锅圈儿”宽容地笑笑。他始终和葛利高里住在一间土屋里,对葛利高里很尊敬,就象一只猛兽对待和它一样凶猛的野兽那样;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发生口角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过冲突,而且“锅圈儿”的影响很明显地在葛利高里的性格和心理上都表现出来。战争强有力地改变了“锅圈儿”的世界观。他顽强地、而且固执地滑向否定战争的路上去了,他总在谈论那些背叛祖国的将军和潜伏在沙皇宫廷中的德国人。有一回他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既然皇后本人是日耳曼血统,就别希望有什么好结果啦。时机一到,她就会很便宜地把咱们出卖……” 有一天,葛利高里把加兰扎的学说的本质告诉了他,但是“锅圈儿”却很不赞同。 “是一支很好听的歌,可惜嗓子有点儿嘶哑,”他拍着自己的灰秃头顶嘲笑说:“米什卡-科舍沃伊就象篱笆上的公鸡,也唱的是这个调调。这些革命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全是瞎胡闹。你要明白,咱们哥萨克需要的是自己的政权,不是别人的政权。咱们需要的是象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那样坚强的皇帝,咱们跟庄稼佬们走的不是一条路,——鹅跟猪不能同群。庄稼佬是想分田地,工人是想给自己增加工钱,——他们能给咱们什么东西呢?土地咱们多得很——用不着说啦!除此以外,咱们还要什么呢?就是这么回事,给咱们个空袋子。咱们这位皇帝是个饭桶,——用不着隐瞒啦。他爸爸比他坚强些,可是就这位也竟眼■着爆发了一九○五年那样的革命,从那儿就他妈的一直往下坡滚。所以这对咱们什么好处也没有。结果他们把皇帝赶跑,那可真不得了,咱们也就大祸临头啦。那时他们就要算老帐啦,就要把咱们的土地分给庄稼佬啦。耳朵要灵一点儿……” “你总是只想一面,”葛利高里皱了一下眉头。 “你总在说废话。你还年轻,没见过世面。你等着吧,等你再吃些苦头,你就会明白谁对谁错啦。” 谈话照例是这样收场:葛利高里不吭声,“锅圈儿”极力找些别的话来说。 当天就发生了一件使葛利高里很不痛快的事情。晌午时分,跟平常一样,野战厨车停在土岗那边。哥萨克互相追逐着,顺着交通壕急急忙忙地向厨车跑去。科舍沃伊替第三排的人去打饭。他用一根长棍子挑回来一串儿冒着热气的饭锅,他一走进土屋就喊叫: “这样可不行啊,弟兄们!这是怎么的,难道咱们是狗吗?”“怎么啦?”“锅圈儿”问道。 “拿臭东西给咱们吃!”科舍沃伊愤愤地喊叫道。他猛地一抬头,把象编起来的野蛇麻草似的金色额发甩到脑后,把饭锅放在床铺上,斜眼看着“锅圈儿”提议道:“你闻闻,菜汤有多臭。” “锅圈儿”趴到自己的锅上,翕动着鼻翅儿闻了闻,皱起眉头,科舍沃伊也不由自主地学着他的样子,抽了抽鼻子,把晦气重重的脸皱了起来。 “臭肉,”“锅圈儿”断然说。 他嫌恶地推开饭锅,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猛地从铺板上爬起来,弯下身子,把本来就朝下弯得厉害的鼻子凑到菜汤上,接着他后退了一步,懒洋洋地抬起脚把那只饭锅踢到地上去。 “干么要这样?”“锅圈儿”不解地问道。 “你看不见——为什么吗?你瞧瞧。难道你是瞎子吗?这是什么东西?”葛利高里指着从脚底下向四面淌着的混浊的菜汤说道。 “噢噢噢噢!……是蛆!……老娘啊……我竟没有看见!……这伙食可真不赖啊。这不是菜汤,是面条啊……拿蛆当牛杂碎。”地上,油晃晃的一滩菜汤里,一块象凝血似的红肉块旁边漂着一些身节分明的白蛆。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不知道为什么科舍沃伊小声地数着。 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不语。葛利高里从牙齿缝里啐了一口吐沫。科舍沃伊拔出刀来,说道: “咱们立刻逮捕这些菜汤——押送到连长那儿去。”“噢!说得对!”“锅圈儿”称赞说。 他忙活起来,从步枪上往下拧着刺刀说道: “我们押着菜汤,葛利什卡,你应该跟着去。你去向连长报告。” “锅圈儿”和米什卡-科舍沃伊用刺刀抬着一满锅菜汤,马刀也拔出鞘了。葛利高里跟在他们后面,一群从土屋里跑出来的哥萨克,象灰绿色波浪,跟在他身后,顺着弯弯曲曲的战壕涌来。“什么事?” “警报?” “也许是有关停战的事儿吧?”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想停战啦,不愿意吃干面包啦?”“我们把有蛆的菜汤逮捕啦!” “锅圈儿”和科舍沃伊在军官的土屋前面停下,葛利高里哈着腰,左手拿着军帽,走进“狐狸洞”去。 “别挤!”“锅圈儿”回头看着一个正在挤他的哥萨克,恶狠狠地龇了龇牙,叫道。 连长走出来,一面扣着军大衣,一面迷惑不解、略微有些惊慌地回头看看最后一个从土屋里走出来的葛利高里。“什么事,弟兄们?”连长向哥萨克们的头顶上扫了一眼。葛利高里走到他面前,在一片寂静中回答道: “我们押送犯人来啦。” “什么犯人?” “就是这个……”葛利高里指着放在“锅圈儿”脚旁的汤锅说。“这就是犯人……请您闻闻,他们给您的哥萨克吃什么东西。” 他的眉毛弯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轻轻地颤抖一下之后,又舒展开来。连长疑问地注视着葛利高里的面部表情;然后皱着眉头,把目光移到汤锅上。 “他们开始拿臭肉给我们吃啦!”米什卡-科舍沃伊生气地喊道。 “把军需中士给撤掉!” “坏蛋!……” “他自己可吃饱啦,魔鬼!” “他自己用牛腰子做菜汤……” “可是这些菜汤却有蛆!”近处的几个人附和说。连长等到人声静下来以后,厉声说道: “肃——静!现在不用说啦!全都清楚啦。今天我就撤换军需中士。我要指定一个委员会来调查他的工作情况。如果是肉的质量不好……” “就把他送军法处去!”后面的人哄叫道。 又是一阵叫嚷声浪把连长的话压了下去。 撤换军需中士的事是在行军途中办的。怒不可遏的哥萨克们逮捕和押送菜汤到连长那儿去的事件发生后,过了几个钟头,第十二团团部就接到了从前线上撤下来的命令,并按随着命令附来的行军路线图,以行军队形向罗马尼亚挺进。夜里,西伯利亚步兵来接替了哥萨克。团队在伦维奇镇检查了一下马匹,第二天早晨就用强行军的速度往罗马尼亚进发了。 为了支援连打败仗的罗马尼亚人,调去了几个大的军团。这从行军第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上就看得出来。头天晚上派到按行军路线图指定的宿营村庄去的设营员们,黄昏时都空手回来了:村子里已经驻满了也是向罗马尼亚边境挺进的步兵和炮兵。团队为了找到住处,被迫多走了八俄里。 走了十七天。马匹由于缺乏饲料都瘦弱不堪。在被战争破坏了的战线附近地带已经找不到饲料;老百姓有的跑到俄罗斯内地去了,有的藏到森林里去了。屋顶已经烧毁塌陷的茅屋只剩下阴郁的黑墙,在旷无人迹的街道上,哥萨克们偶尔遇到一个愁眉苦脸、恐慌万状的居民,就连这个人,只要一看到穿军装的,就急忙躲藏起来。哥萨克们由于连续行军,都弄得疲惫不堪,冻得发僵,他们个个都为了自己,为了马匹,以及为了一切必须忍受的痛苦而火冒三丈,他们扒开了茅屋的干草屋顶;到幸存下来的村庄里毫不客气地偷盗已经少得可怜的食物,指挥人员不论用什么来恐吓,也制止不住他们的违法乱纪和盗窃行为。 离罗马尼亚领土已经不远了,在一个富裕的小村子里,“锅圈儿”竟然从仓房里偷出一升大麦。主人当场把他连人带赃一起捉获,但是“锅圈儿”把老实、年高的比萨拉比亚人揍了一顿,大麦还是拿去喂马了。排长在拴马桩跟前找到了他。“锅圈儿”把饲料袋挂在马头上,在围着马打转儿,用哆哆嗦嗦的手抚摸着瘦骨嶙嶙的马肋,对着它的眼睛看着,就象看一个人似的。“乌留平!你这个狗崽子,把大麦送回去!会为这桩事把你这个混蛋枪毙的!……” “锅圈儿”用——的、斜视的目光看了军官一眼,把制帽往脚底下一摔,从到团里来,第一次这样拼命大喊大叫道:“你们审判吧!你们枪毙吧!现在就把我打死,我也不送还大麦!……怎么,我的马就应当饿死吗?啊?我不送还大麦!一粒也不还!” 他忽而抓自己的头,忽而抓正在拼命咀嚼的马的鬃毛,忽而抓马刀柄…… 军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那瘦得出奇、露出骨头来的马后腿,点了点头,说道: “你怎么能给出汗的马喂粮食呢?” 他的话音里明显流露出他那无可奈何的心情。 “不,马身上已经凉啦,”“锅圈儿”把从饲料袋里落到地上的麦粒捡到手里,重新放回去,几乎是用耳语回答说。十一月上旬,团队已经进入阵地。特兰西瓦尼亚群山顶上风在盘旋,山谷里冷雾弥漫,初寒袭过的松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山地洁白的初雪上,随处都可以看到野兽的趾印:被战争惊骇的狼、麋鹿、野山羊,离开了荒野山林,逃往内地去了。十一月七日,第十二团向“三二○”高地发起进攻。前一天本来是奥地利人据守在这条战壕里,可是在发动进攻的那天早晨,刚从法国前线上调来的萨克森人接替了他们。哥萨克们都徒步沿着覆了一层薄雪的石头山坡前进。冰冻的碎石碴在脚下滚动,风卷起阵阵的细雪。葛利高里和“锅圈儿”并排走着,遗憾地、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他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很害怕……好象是头一次去冲锋似的。” “是吗?……”“锅圈儿”觉得很奇怪。 他揪着枪带,端着自己那支破旧的步枪;舌头不断地从胡子上往下舔冰凌。 哥萨克们排成不整齐的散兵线向山上推进,没有开枪。敌人的战壕里死一般的沉寂,令人生畏。山坡的后面,德国人那边,一个萨克森人中尉,脸被风吹得通红,鼻子也脱了皮,身子向后仰着,面带微笑,激愤地对士兵们喊叫道: “朋友们!咱们打穿蓝大衣的俄国佬,已经不是第一次啦!咱们也叫这些家伙们看看,跟咱们打仗会有什么好下场。多忍耐一会儿!现在不要开枪!” 哥萨克连队开始突击。脚下迸起松脆的石碴。葛利高里神经质地笑着,掖了掖已经褪成红褐色的风帽的长耳,他那凹陷的两颊上很久没有刮的连鬓胡子简直就象地里剩下的黑麦茬子,下垂的鼻子黄中透着青光,眼睛象无烟煤似的,在结满白霜的眉毛下阴沉地闪烁着。他已经失去了惯常的镇静。压制着内心突然又冒出的恐惧心情,他眯缝着眼,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撒了一层雪花的灰白的战壕,对“锅圈儿”说道: “鸦雀无声。他们是放我们走近再打。我确实害怕,可是并不惭愧……要是我转身往后跑会怎样?” “你今天怎么尽说胡话呀?”“锅圈儿”怒冲冲地问。“亲爱的,这也跟打牌一样:你要是没有信心——就要掉脑袋。你的脸焦黄。葛利什卡……你也许病啦,也许……今天会把你打死。你快看呀!看见了吗?” 一个穿短大衣、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直着身子在战壕上站了一刹那,又趴了下去。 葛利高里的左面,是个叶兰斯克镇的浅红头发的漂亮哥萨克,他一面走,一面忽而把手套从右手上扯下来,忽而又戴上去而且在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他急急忙忙地迈着脚步,膝盖费劲地打着弯儿,还故意大声咳嗽。“象是独自一人在走夜路……为了壮胆儿,故意咳嗽,”葛利高里心里琢磨着这个人。这个哥萨克的左面,可以看到满脸雀斑的下士马克萨耶夫的半边面颊,再过去,是叶梅利扬-格罗舍夫,他牢牢地端着刺刀尖歪到一旁去的步枪。葛利高里想起来,几天前,叶梅利扬在行军路上,正是用这把刺刀撬开仓房的锁,偷了罗马尼亚人一口袋玉米。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几乎与马克萨耶夫并肩走着。他拚命地抽烟,隔一会儿就擤擤鼻涕,在军大衣的左襟上擦擦手指头。 “我想喝水,”马克萨耶夫说。 “叶梅利扬,我的靴子夹脚。穿这样的靴子根本就无法走路,”科舍沃伊抱怨说。 格罗舍夫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关口还谈什么靴子!当心点儿,德国人马上就要用机枪扫射啦。” 头一排枪一响,葛利高里就被子弹打中了,他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他想包扎一下受伤的手,便把另一只手伸到装绷带的背包里,但是感觉到袖子里一股热血正从肘关节处住外涌,他立刻变得软弱无力。他趴在地上,把越来越沉重的脑袋藏在石头后面,用干得要命的舌头舔了一下松软的雪花。哆嗦着嘴唇,拚命吸着松脆的雪屑,吓得浑身颤抖,倾听着嗖嗖的子弹声和压倒一切、响彻云霄的射击声。他抬起头,看到同连的哥萨克们正滑滑跌跌地往山下跑,盲目地向后或朝天开枪。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怖迫使他站起身来,又逼着他往山下参差不齐的松林边跑去,他们团就是从那儿发起进攻的。葛利高里跑到拉着受伤的排长跑的格罗舍夫-叶梅利扬前头去;格罗舍夫领着排长跑下陡峭的山坡;中尉象醉汉似的乱踏着脚步,有时趴在格罗舍夫的肩膀上,吐出一口口紫血块子。几个连都象雪崩一样向树林子滚去。灰色的山坡上留下了一具具被打死的灰色尸体;那些没来得及带下来的伤号自己在往回爬。机枪在后面对他们扫射。“哒哒哒,啪啪啪啪啪!”密集的枪声象爆豆似地响个不停。 葛利高里靠在米什卡-科舍沃伊的胳膊上,走进了树林。靠近树林的一片斜坡上枪弹乱飞。德国人左翼的一挺机枪在不停地哒哒响着,就象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扔出去的石头,噼啪响着,在刚冻结的脆冰上蹦跳。 “哒哒哒,啪啪啪啪啪……” “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锅圈儿”好象很高兴似地喊道。他靠在一棵红色的松树干上,懒洋洋地对那些在战壕上来回乱跑的德国人射击。 “傻瓜是应该教训!好好教训!”科舍沃伊把一只手从葛利高里手里抽出来,气喘吁吁地叫道。“老百姓就象一群没头没脑的狗!非等把血全流尽了,他们才会明白为什么敲他们的脑袋。”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锅圈儿”眯缝着眼睛问道。“聪明人自己就会明白,至于傻子……傻子有什么办法?你就是揍他一顿也不会记住的。” “你还记得誓词吗?你宣过誓没有?”“锅圈儿”纠缠不休地质问道。 科舍沃伊没有回答,跪下去,两手哆嗦着,从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地颤抖着,咳嗽着,贪婪地把雪吞下去。 [book_title]第五章 秋天的太阳在被粼粼微波似的白云弄皱的天空飘移。那里,在高空,轻轻的风吹着云片,把它们赶向西方,可是这风在鞑靼村上空,在深绿色的顿河平原上,在光秃秃的林梢头,却气势汹汹,吹歪了河柳和白杨的树冠,在顿河掀起波涛,卷起片片红叶,沿街追逐。赫里斯托尼亚家的场院上,麦秸垛顶没有封好,象乱头发一样扎煞着,风咬住麦秸,把垛顶吹下,吹脱了系在上面的细木杆,于是突然卷起一小堆金黄色的麦秸,就象用大叉端着一样,掠过庭院,在街巷上空飞舞,毫不吝惜地撒在空旷的大道上,又把一团乱哄哄的麦秸抛到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屋顶上。赫里斯托尼亚的妻子没有顾得系头巾,就冲到院子里,用膝盖夹着裙子,看了看在场院里咆哮肆虐的狂风,又缩回门洞里去了。 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村子里的惨相全露出来了。那些没有剩下哥萨克人家的板棚都是空荡荡敞着,破败的院落日益荒芜,变得令人目不忍睹。赫里斯托尼亚的婆娘带着九岁的小儿子操持家业;阿尼库什卡的老婆简直就不管家务,她不甘寂寞,拚命打扮自己:擦胭抹粉,精心梳妆,找不到成年的哥萨克,就找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板门可以雄辩地证明这一点,它浑身都被抹上了松焦油,而且直到现在还残留着棕色的揭发罪恶的痕迹。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房子空了,主人在离家之前,就用木板把窗户都钉上了,房顶有几处塌陷了,生满了牛蒡花,门锁生了锈,院子里长满了没人高的艾蒿和胭脂菜,放到野地吃草的牲口在炎热或者雨天,随时可以闯进大敞着门的院子里,寻找藏身之处。托米林-伊万家的屋墙向街外倾斜出来,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斜顶着它,——看来,命运是在为那些被他这个炮手毁坏的德国人和俄国人的房舍复仇。 村子里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全都是这副破落景象。只有下街尽头上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家的院子还象个样:完好、井井有序。然而就是这里也不象当年那么景气了。仓房顶上的铁公鸡因为年迈倒下了,仓房也歪斜了,内行人一眼就会看出很多经管不当的地方。老头子哪能全照顾到,粮食也种得少了,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说了;只有麦列霍夫家的人口没有减少。娜塔莉亚在去年秋初一胎就生了两个孩子,顶上了在前线奔命的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她很会博得公婆的欢心,生了一男一女。娜塔莉亚在怀孕期间忍受了很大痛苦,有时候因为腿疼难忍,一连几天都走不得路,走起来就皱着眉头,拖着两条病腿磨蹭,但是她坚强地忍受着疼痛,——日益瘦削,然而幸福的脸上从不露出痛苦的样子。有时腿疼得特别厉害,太阳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伊莉妮奇娜只是这时候才看出来,她摇着脑袋,骂道:“你去躺躺吧,该死的婆娘!你想把自个儿累死吗?” 一个九月的晴朗的日子,娜塔莉亚感到快要分娩了,就走到街上去。“你这是上哪儿去呀?”婆婆问道。 “到河边草地去。看看牛。” 娜塔莉亚匆忙走出村子,不断四下张望,哼哼着,双手捧着肚子,钻进茂密的野荆丛,躺了下去。当她从后街走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她用麻布围裙包回来一对双生子。“我的乖乖呀!该死的东西!你这是干什么?……你上哪儿去啦?”伊莉妮奇娜大叫起来。 “我害羞所以出去啦……我不敢叫爸爸……我是个干净女人,好妈妈,我已经给他们洗过身子啦……您抱去吧……”娜塔莉亚脸色苍白地解释说。 杜妮亚什卡急忙跑去找接生婆。达丽亚也忙着去铺笸箩,伊莉妮奇娜连哭带笑地喊道: “达什卡!你放下笸箩吧!难道他们是小猫儿,要放在笸箩里?……主啊,是两个呀!噢噫,主啊,一个是小小子!……亲爱的娜塔莎!……你们快给她铺上床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院子里一听说儿媳妇生了个双生,先是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接着就高兴地捋着大胡子笑起来,而且无缘无故地朝匆匆赶来的接生婆喊道: “你这个就会胡说的木头蜜罐子,巫婆!”他在老婆子面前摇晃着一个指甲长得要命的手指头喊道。“你胡说!麦列霍夫家不会很快就断根的!儿媳妇给我们生了一个哥萨克外加一个姑娘。这个儿媳妇可太好啦!主啊,这样的情义我可怎么报答她呀,我的小心肝儿?” 那年是个丰收年:母牛生的是双生,在米哈伊洛夫节前,绵羊生的也是双生,山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对这种情况感到奇怪,暗自盘算道: “今年真是个走鸿运的年头,是个丰收年!全是双生。现在我们家是人畜兴旺……噢呵呵!” 娜塔莉亚自己把孩子喂到一周岁。九月里给他们断了奶,但是直到深秋,她的身子仍然没有恢复过来;牙齿在削瘦的脸上闪着乳白色的光泽,两只因为瘦而显得大的眼睛里也闪耀着温暖的朦胧的光芒。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孩子身上了,对自己则得凑合就凑合,做完家务事以后的全部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给他们洗澡,洗尿布,打毛衣,缝缝补补,而且经常是斜倚在床上,耷拉着一条腿,从摇篮里抱出两个孩子,摇着肩膀,把两只胀得鼓鼓的、象香瓜似的乳黄色大xx子,从肥大的衬衣里拿出来,同时喂两个孩子。 “这样他们会把你全都吸干的。喂得太勤啦!”伊莉妮奇娜拍拍孙子孙女胖出了褶儿的小腿抱怨道。 “喂吧!别舍不得奶!人奶又不能给你做奶油,”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唯恐儿媳妇听老太婆的话,粗鲁地插嘴说。 这几年的光景就象顿河满潮的水在退落一样,日趋式微。寂寞得令人心烦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地,在日常的忙乱、操劳和穷困中滑过,在喜少愁多,在为前线上的人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着的忧虑中滑过去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偶尔从战斗部队里寄回几封信来,信都弄得很脏,上面打满了邮戳。葛利高里的最后一封信不知道被谁打开看过:信纸的半页是用紫墨水整整齐齐地写的,但是在灰色信纸的边上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墨水符号。彼得罗比葛利高里写得勤一些,并且在写给达丽亚的信里写了些恐吓她的话,要求她不再胡搞——显然,那些有关妻子的放荡行为的传言已经吹到他那儿去了。葛利高里还随信汇些钱来——是他的薪金和“十字章奖”的奖金,还说要回来休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总不见回来。弟兄俩走了各自不同的道路:战争把葛利高里压倒了,吸尽了他脸上的红光,涂上了一层黄疸,他不再期望能等到战争结束那天,但是彼得罗却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一九一六年秋升到了司务长,他拍连长的马屁,得了两枚十字章,而且已经在信里透露过,正在钻营保送他去军官学校学习。夏天里,托回来休假的阿尼库什卡带来一顶德国钢盔、一件军大衣和一张自己的照片。他那变老的脸在灰色的硬相纸上显得很自负,两撇白胡子向上卷翘着,扁鼻子下面张开的、坚毅的嘴唇上挂着熟识的笑容。生活本身在向彼得罗招手、微笑,而他之所以喜欢战争,是因为战争给他展开了不平凡的前程:他这样一个自幼就拽牛尾巴的普通的哥萨克,怎么敢想当军官和过另外一种舒适的生活呢?但是现在战争爆发了——在战争的烽火中,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未来逍遥自在的生活……彼得罗现在的生活只有一点儿不尽如意:村子里流传着妻子的坏话。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这年秋天曾回家度假,他回团以后,就当着全连的人吹嘘说,他和彼得罗守活寡的妻子在一起过了个愉快的假期。彼得罗不以为然地听着同伴们的传话;他脸色阴沉地笑着说: “司乔普卡在胡说!他这是为了葛利什卡来侮辱我。 但是有一天,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故意,司捷潘从战壕的土屋里走出来时,把一条绣花的手绢掉在地上,彼得罗走在他后面,就拾起了这条绣得很精致的花手绢,而且认出了手绢是妻子的手艺。仇恨又重新在彼得罗和司捷潘之间打了一个死结。彼得罗在等待时机,死神在等待司捷潘,——他很可能在脑盖骨上带着彼得罗的印记死在西德维纳河岸上。但是不久发生了这样的事,司捷潘志愿去消灭德国人的岗哨,一去就没有回来。据和他同去的哥萨克说,好象德国哨兵听到他们切断铁丝网的声音后,就扔了一个手榴弹;哥萨克们早已冲到那个德国哨兵跟前,司捷潘一拳把他打倒,但是副守卫开枪了,司捷潘倒了下去。哥萨克们刺死了副守卫,把那个被司捷潘的铁拳打得不省人事的德国佬拖了回来,他们本来已经把司捷潘扶了起来,想把他带回来,但是他太重,——只好扔下了。受伤的司捷潘直央告:“弟兄们!别叫我死在这儿呀!弟兄们!你们怎么能扔下我呀?……”但是这时候机枪对着铁丝网扫射起来,哥萨克们也就爬开了。“乡亲们!弟兄们!”司捷潘在后头呼叫,但是这时候自己的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呢。彼得罗听到司捷潘遭遇以后,感到轻松了一些,就象用土拨鼠油擦过痒得钻心的皮癣似的,不过还是决定:“回去度假——把达什卡的血都给她放出来!我可不是司捷潘,我不允许……”他想要杀死她,但是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杀死一条毒蛇,可是为了她却要把一生都葬送掉。你得去蹲监狱,前功尽弃,一切都要被剥夺……”于是他决定仅仅打她一顿,但是要打得这个臭娘儿们一辈子再也不敢摇尾巴:“我要把这条毒蛇的眼睛打瞎,——那时候谁也不会看上她了。”彼得罗蹲在离西德维纳河陡峭的粘土岸不远处的战壕里,想出了一个这样的主意。 寒秋,晨霜,树凋草衰,土地变凉了。秋夜益黑、更长。哥萨克们在战壕里执勤,朝敌人射击,为了棉衣跟司务长们吵骂,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但是谁也没有忘记那远离这块冷酷的波兰土地的顿河家乡。 这年秋天,达丽亚-麦列霍娃拚命在补偿自己独守空房的凄凉生活。圣母节的第一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和平常一样,比所有的人起得都早;他走到院子里,立刻捧住了脑袋,大吃一惊:大门不知道是被哪个好事人的手从门框上摘下来,搬走,横放在大道上。这太丢脸啦。老头子马上把大门安回原处。早饭后,他把达丽亚叫到夏天用的厨房里去。老头子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杜妮亚什卡看见,过了一会儿,达丽亚头巾滑到肩上,披头散发,眼泪汪汪的从厨房里跑了出来。走过杜妮亚什卡面前的时候,耸着肩膀,两道直竖的黑眉毛在她那泪痕纵横、怒气冲冲的脸上哆嗦着。 “你等着吧,该死的东西!……我会叫你记住这件事的!”她从肿胀的嘴唇里含糊不清地嘟哝道。 她的上衣背后撕破了,白脊背上,有一道青紫的血痕。达丽亚摇摆了一下衣襟,跑上台阶,在门洞里消逝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的样子象魔鬼一样可怕。他一面走,一面把一根新皮缰绳折成了四折。 杜妮亚什卡听见父亲沙哑地骂道: “……你这条母狗,非这样揍你不可!浪娘儿们!……” 家里又有了规矩。达丽亚安分了好几天,走起路来比水还安静,头低得比草还低,晚上比谁都睡得早,对于娜塔莉亚同情的目光,只是耸耸肩膀和眉毛,报以淡淡的微笑,好象是在说:“没关系,咱们走着瞧。”在第四天头上,就发生了只有达丽亚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们俩知道的一件事。事后,达丽亚得意地笑了,可是老头子却整整一星期都神色恍惚,若有所失,就象只闯了大祸的小猫似的;他没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太婆,甚至在维萨里昂神甫面前忏悔的时候,也把这件事和事后自己的一些罪恶念头都隐瞒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圣母节后不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确信达丽亚已经彻底改过,便对伊莉妮奇娜说:“你别可怜达什卡!要叫她多干点活儿。有活儿干她就没工夫去胡搞啦,要不然她这匹养得壮壮的骒马……她的心里只知道上游戏场和逛大街。” 为此,他就叫达丽亚打扫场院,收拾后院里的陈积的木柴堆,跟她一同打扫屯糠的棚子。傍晚,他想把风车从板棚搬到糠棚子里去,便唤了儿媳妇一声: “达丽亚!” “什么事,爸爸?”她从糠棚里答应道。 “来,咱们把风车搬进去。” 达丽亚整着头巾,抖搂着落进上衣领里的糠屑,从糠棚的门里走出来,穿过场院的小门,朝板棚走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穿着一件家常棉袄和一条破裤子,在她前头一瘸一拐地走着。院子里没有别人。杜妮亚什卡和母亲正在纺秋天梳下的羊毛,娜塔莉亚在发面。村外殷红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响起晚祷的钟声。透明的天空,天顶上,横着一片一动不动的紫红色云彩,顿河对岸黑秃秃的白杨上,象挂了许多烧焦的黑棉花团,栖满了寒鸦。在这清澈、万籁俱寂的黄昏时分,每一个声响都显得那么清晰、肃穆。从牲口圈里飘来阵阵新牲口粪和干草气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哼着,和达丽亚把油漆剥落的红色风车抬进糠棚,放在棚角里,用耙子把从糠堆上滑落下来的谷糠往上耙了耙,正要走出去。 “爸爸!”达丽亚象耳语似地低声唤道。 他走到风车后面去,一点儿也没有多心地问道:“怎么啦?” 达丽亚敞着上衣怀,脸朝他站着;两手伸在脑后整理着头发。从糠棚的板墙缝里透进一缕血红的夕阳余辉照在她身上。“爸爸,这儿,有什么东西……你过来,瞧瞧呀,”她一面把身子弯到一旁,一面贼眉鼠眼地从公公的肩膀头上■着敞开的门,说道。 老头子走到她的紧跟前。达丽亚突然双手一扬,搂住公公的脖子,叉紧手指头,向后倒退,一面拖着他走,一面耳语道:“就这儿,爸爸……这儿……软活得很……” “你这是干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惊骇地问道。他扭动着脑袋,想把脖子从达丽亚的手里挣脱出来,但是她拚命把他的脑袋扳到自己脸边,从嘴里直往他的大胡子上喷热气,一面笑,一面悄悄嘟哝些什么。 “松开手,畜生!”老头子挣扎着,只觉得已被抱得紧贴在儿媳妇鼓起的肚子上。 她紧抱住他,仰面倒下去,把他压在自己身上。 “妈的!你发昏啦!……松开手!” “你不愿意?”达丽亚气喘吁吁地问道,然后松开手,朝公公的胸膛推了一把。“你不愿意吗?……或者,也许你是不行了吧?那么你就别管我!……就是这样!” 她跳起来,急急忙忙地整理着裙子,从脊背上拍打下糠芒,直对着呆若木鸡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 “前几天你为什么打我?怎么,难道我是老太婆吗?你在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已经一年不见男人的面啦!……怎么,难道叫我跟狗去睡吗?给你看看,瘸鬼!给你这个,咬吧!” 达丽亚做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挤眉弄眼地往门口走去。在门口她又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抖掉上衣和头巾上的尘土,眼睛看也不看公公,说道: “我没有这个可不成……我需要哥萨克,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另找一个,可是请你别多嘴!” 她扭扭摆摆、快步走到场院的门口,连头也没回就一转弯不见了,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却还呆站在红色的风车旁边,咬着大胡子,惶惑、遗憾地打量着糠棚子和打着补丁的靴子尖。“难道她是对的?也许,我就该跟她胡搞?”他被这件意外的事情弄得迷迷糊糊,这一瞬间,就这样困惑不解地思索着。 [book_title]第六章 十一月里,严寒把大地拥抱得更紧。下了一场早雪。正对着鞑靼村上头的顿河河弯已经结冰。稀疏的行人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冰层走到对岸,可是村子下头只有靠岸的地方结上了一层尽是鼓泡的薄冰,在中流,河水依然是绿波滚滚,翻着雪白的泡沫。黑石崖对面的深渊里,鲢鱼早已在十一沙绳深的水底枯树上蛰伏起来,鲢鱼上边是遍身粘液的鲤鱼,只有白鱼还在顿河的激流里遨游,还有鲈鱼在冰窟窿里乱窜,追逐着小鱼。鲟鱼都在河底的较沙上。打鱼的人正在等待着更厉害的、更猛烈的严寒,好在初结的冰上,用铁镐刨洞捕捉这种珍贵的鱼。 麦列霍夫家的人十一月里收到葛利高里从罗马尼亚的库温斯卡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这里的第一次战斗中就受了伤,子弹扫碎了他的左胳膊骨,因此把他送回原籍卡缅斯克镇来养伤。接踵而来,另一起灾祸也降临到麦列霍夫家:一年半以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等用钱,曾以预购合同方式,向莫霍夫-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借了一百卢布。这年夏天,他把老头子叫到铺子里,阿捷平——“擦擦”把金框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从眼镜上边望着麦列霍夫的大胡子,声明说: “你是怎么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你是还钱呢,还是怎么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了看那些空货架子和天长日久磨得锃光的柜台,犹豫了一会儿,说: “等等吧,叶梅利扬-康斯坦丁内奇,让我稍微周转一下——就还钱。”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老头子却没能周转过来——收成不好,而且养的牲口也没有可以卖的。突然,象六月雪一样——民事执行官来到村子,派人传唤欠债人——二话没有,命令,“立即偿还一百卢布!” 在客店执行官的临时办公室里,桌子上铺着一张长纸,执行官不容分说地宣读道: 执行书 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谨遵照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审理商民谢尔盖-莫霍夫状诉下士潘苔莱伊蒙-麦列霍夫以预购合同方式借贷一百卢布之民事案,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一、第一百零五、第一百二十九,第一百三十三、第一百四十五等条缺席 裁定如下: 根据一九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预购合同,为维护原告,市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利益,应向被告,下士潘苔莱伊蒙-普罗珂菲耶维奇-麦列霍夫追索一百卢布,另加诉讼费三卢布。本裁定系缺席裁定,非最终裁决。 本裁定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六条第三项规定,具有法律效力,应即迅速执行。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根据皇帝陛下圣谕,命令:为正确执行本裁定,凡与本案有关之各地方、各有关人士、地方各级行政机关以及各级警察、军事机关,均应依法协助执行官正确执行本裁定,不得推诿。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完执行官宣读的裁定后,请求准许他回家,并保证今天就交款。他从客店里出来,就直奔亲家科尔舒诺夫家。在广场上遇见了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你这是往哪儿瘸啊,普罗珂菲奇?”沙米利问候说。“有点儿小事。” “到远处去吗?” “到亲家家去。有点儿小事。” “噢!他们正高兴哩,老兄!没听说吗?米伦-格里戈里奇的儿子从前线上回来啦。据说,他们的米吉卡回来啦。”“真的吗?” “村子里这么传说,”沙米利眨着眼睛,脸颊不断抖动,掏出烟荷包,走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前说道:“咱们来卷根儿烟抽吧,大叔!我出纸,你出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抽着烟,踌躇起来——去,还是不去?最后决定还是去,于是跟独臂人道别之后,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米吉卡也戴上十字章啦!要赶上你儿子啦。现在我们村里戴这种勋章的人——就象树枝子上的麻雀一样多!”沙米利在他后面大声叫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慌不忙地走出村口;他望着科尔舒诺夫家的窗户,走到栅栏门前。亲家公亲自出来迎接他。科尔舒诺夫老头子的生满雀斑的脸好象用欢乐洗过一样,不但显得干净了,雀斑似乎也不象从前那么多了。 “你听到我们家的大喜事儿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跟亲家公握手时,问道。 “我在路上听阿廖什卡-沙米利说了。我到你这儿来,亲家,是为了别的事儿……” “等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请进屋里去——欢迎欢迎当差的人。真的,我们因为高兴喝了点儿酒……我老婆特地藏了一瓶御酒,专为有重大喜事儿喝的。” “不用你说,老远我就闻到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翕动着钩鼻子的鼻翅,笑着说。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开开门,让亲家公走在前面。亲家公一迈进门限,眼睛立刻盯在坐在上座的米吉卡身上。“你看,我们的当差人!”格里沙卡爷爷哭着喊道,伏在起身迎客的米吉卡的肩上。 “好啊,哥萨克,祝你平安回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握住米吉卡长长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惊异地打量着他。 “您看什么呀,大叔?”米吉卡笑着,沙哑地说。“我看着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送你和葛利什卡入伍的时候,你们还都是孩子呢,可是现在……成了真正的哥萨克了,就是到阿塔曼斯基团也满合格!” 卢吉妮奇娜用哭红的眼睛望着米吉卡,往杯子里倒着伏特加,没有看到酒已经漫出杯子。 “你这个懒娘儿们!这么珍贵的酒你却全倒到外头糟踏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声叱责她说。 “祝你们全家欢乐,米特里-米伦内奇,也祝你回家幸福!”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转动着透蓝的白眼珠,睫毛颤动着,一口气把大肚杯子里的酒喝下去。他慢慢地用手巴掌擦着嘴唇和胡子,瞅了瞅杯底,——脑袋向后一仰,把最后的一滴酒也倒进满口黑牙的嘴里,才缓了一口气,嚼着黄瓜,舒服得眯缝了半天眼睛。亲家母又给他斟了第二杯,不知怎么一来,老头子立刻就可笑地喝醉了。米吉卡含笑注视着他。米吉卡的两只猫眼忽而挤成了两条象劈开的香蒲似的绿缝,忽而又张开,变成黑色。这几年中,他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三年前入伍时,那个细瘦匀称的米吉卡,今天在这个健壮的黑胡子哥萨克身上几乎连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他的个头长高了,肩膀宽了,背有点儿驼,也发胖了,大概至少有五普特重,脸皮和嗓音都变粗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些。只有眼睛还依然如故——神情总是那么激动、不安;母亲全心都沉没在这两只眼睛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偶尔用干瘪的、皱巴巴的手巴掌摸摸儿子那剪得短短的、笔直的头发和狭窄、白净的额角。 “你是戴着勋章回来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醉醺醺地笑着问道。 “现在哥萨克还有不戴十字章的吗?”米吉卡皱着眉头说。“就连总在司令部闲逛的克留奇科夫,还混上了三枚十字章呢。” “亲家,他在我们家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家伙,”格里沙卡爷爷急忙说道。“这个坏小子,完全象我,象他老爷爷,他是不会向人服软的。”“十字章好象并不是为了这种性格奖给他们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带愠色,想这样说,但是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却把他领到内室去;让他坐在箱子上,问道:“娜塔莉亚和孩子们都好吗?好,上帝保佑!亲家,你不是说有事儿来的吗?你有什么事儿?说吧,现在不说,再喝一杯——你就要醉啦。” “借给点儿钱吧。看在上帝的面上,借给我吧!救救命吧,要不然,我为了这笔钱……简直要破产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喝醉了的人那种没有分寸的谦卑的样子哀求说。亲家公打断他的话问道: “多少?” “一百张票子。” “什么票子?有各式各样的票子。” “一百卢布。”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嘛。”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箱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油污的小手绢包,解开包,沙沙地数了十张“红票子”。“谢谢,亲家……你救了我的急啦!” “好啦,谢什么。自家人——好算账。” 米吉卡在家里住了五天;夜间就陪着阿尼库什卡的妻子,他可怜这个妇道人家的要求,同时也可怜她本人,可怜这个来者不拒的、头脑简单的女人。白天就看亲戚、串门子。身材高大的米吉卡只穿一件单薄的保护色军便服上衣,歪戴着军帽,摇摇晃晃地在村里的街道上游荡,炫耀自己不怕寒冷的健壮体魄。有一天,黄昏时分,他也去了麦列霍夫家。把严寒的气味和令人忘记的、兵士身上的酸味带进了热气腾腾的厨房。他坐了一会儿,扯了一阵子战争、村子里的新闻,便眯缝起象芦苇绿色的眼睛朝达丽亚扫了一眼,就准备要走。当米吉卡迈出门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当兵人的达丽亚,象蜡烛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她紧抿着嘴唇,正要披头巾,但是伊莉妮奇娜问道: “你要上哪儿去,达什卡?” “出去一下……上茅房。” “咱们一块儿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坐在那儿,低垂着脑袋,抬也没有抬,好象没听到她们的谈话。达丽亚从他面前往门口走去,低垂的眼皮下闪着狐狸眼似的光芒;婆婆哼哼唧唧、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米吉卡咳嗽了几声,在栅栏门边咯吱咯吱地踏着,用手巴掌挡着抽烟。他听到门铞响声,本想回到台阶边。 “是你吗,米特里?莫非你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迷了路?”伊莉妮奇娜挖苦地喊道。“请你把栅栏门的门闩给插上,不然夜里会呱哒呱哒地响……你瞧,风有多大……” “一点儿也没有迷路……我插上……”米吉卡沉默了一会儿,惋惜地说道,接着咳嗽了一声,穿过街道,一直朝阿尼库什卡家走去。 米吉卡象鸟儿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自有明天的祸福。当兵很不热心,尽管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常使他热血沸腾,但是并不特别去寻求晋升的机会,——因此米吉卡的考绩表上颇有几条很不光彩的记录:曾受过两次军法审判——一次是为了强xx一个俄国籍的波兰妇女,一次是为了抢劫;在三年的战争中,受到无数次的处罚;有一次,野战军事法庭甚至都要枪毙他了,但是米吉卡竟神通广大地逃脱法网,而且尽管被认为是全团最坏的,——可是哥萨克们还是很喜欢他,因为这小子风流快活,笑口常开,大家喜欢他唱的那些淫秽的小曲(米吉卡在这方面可不是低能儿),喜欢他的随和与朴直,而军官们——则喜欢他那种强盗般的、不顾死活的性格。米吉卡总是面带微笑,迈着轻盈得象狼一样的步子,他身上有很多这种野兽的性格:走路摇摇晃晃——一步跟着一步,看人总是皱着眉头,翻着碧绿的瞳人;甚至在转动脑袋的时候,也是一副狼相:米吉卡从来不扭动他那受过伤的脖子,——如果需要回头看的话,那就把整个身子扭转过去。他全身的坚实肌肉都紧绷在宽大的骨架上,行动很敏捷、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浑身散发着健康有力的苦涩气味,——草原上刚翻耕起来的黑土就是这种气味。对米吉卡来说,人生就象一条犁起的田垅,简单而又平直,而他作为一个拥有绝对权利的主人,所以在上面大摇大摆地走着。他的思想也是这样原始、质朴和简单:饿了——就去偷吃,而且应该去偷,即使偷同伴的也未尝不可,他饿了的时候,也偷过;靴子破了——干脆就从被俘的德国人脚上往下剥;受了处罚,应该赎罪,——米吉卡就老老实实地去赎罪:他去侦察,捉回些卡得半死的德国哨兵,志愿去干冒险的差使。一九一五年被俘虏了,打了个半死,还受了剑伤,但是夜里他把手指甲一直磨到指甲根,硬是抓穿了板棚的顶子,逃了出来,还带回一副大车套来作纪念。这样的事米吉卡经历过多次,都幸免逃脱了。 第六天,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儿子送到米列罗沃,送他上了火车,听着一长串绿色车厢的轮子铿锵响着,渐渐远去,可他仍在用鞭把抠站台上的煤渣,一直也没有抬起那低垂的、发呆的眼睛。卢吉妮奇娜为送别儿子大哭一场,格里沙卡爷爷哼哼着,在上房里咳嗽,把鼻涕擤在手掌里,抹在腰里有褶的、油晃晃的上衣襟上。阿尼库什卡的老婆也哭,想念着两个人亲热时,米吉卡那火热、颀长的身体,同时也为当兵的把淋病传染给她而痛苦。 时间就象风吹弄马鬃一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吹走。圣诞节前,天气忽然暖和起来;连下了几天雨,山洪从顿河沿岸的溪谷中,奔流而下;积雪融化了的山崖上,去年的小草和长满苔癣的白石板都泛青了;顿河岸边的河水冒着泡沫,河水象腐烂的尸体变成深蓝色,膨胀了。光秃的黑土地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气息。雪水沿着黑特曼大道,沿着去年轧出的车辙潺潺流去。村外的粘土崖出现了许多新的滑坡。南风从奇尔河方面吹来令人困乏的烂草气味,晌午时分,地平线上已经象春天一样,升起淡蓝色温柔的阴影。村子里,篱笆边的煤灰渣堆旁边积了一片片荡漾着微波的水洼。场院上,干草垛边的土地也解冻了,腐烂干草的甜甜的气味钻进行人的鼻孔。白天,从结了冰琉璃的茅草屋顶上,顺着房檐滴着松香色的水珠,喜鹊在篱笆顶上凄凉地吱吱喳喳叫唤,冬天寄养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院里的村社的公牛,被早来的春情折磨得哞哞乱叫。它用犄角顶篱笆,在被蛀蚀过的橡木桩子上蹭痒痒,摔打着皮毛象缎子似的胸部垂肉,在院子里乱踏着松脆的、浸透雪水的积雪。 圣诞节的第二天,顿河解冻了。冰排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河心汹涌奔流。散离的冰块象睡梦中的大鱼,漂向岸边。顿河对岸的白杨被激动起来的南风吹拂着,仿佛在原地跑步似的,起伏、摇曳。 呜呜呜呜呜呜……——从那边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但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山谷咆哮起来,乌鸦在广场上呱呱乱吵,赫里斯托尼亚家的猪嘴里叼着一捆干草,从麦列霍夫宅前跑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断定:“春信夭折,明天又将是一场寒冻。”果然,一夜东风,春寒又在融化了的水洼上结了一层薄冰。凌晨,又刮起了从莫斯科吹来的北风,严寒袭来。冬天重临。只有顿河中游漂浮的象片片白色大树叶似的冰块和冒着冷气的、光秃秃的山岗,还令人想起这次早春的融雪天气。 圣诞节过后不久,在镇民大会上,镇公所的文书告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曾在卡缅斯克看见了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托他通知家里人,他马上就回家来。 [book_title]第七章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是用两只长着稀疏、光亮汗毛的黝黑小手摸索着过活的。有时生活也跟他开开玩笑,有时拖累他,就象吊在淹死鬼脖子上的石头。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这一生见过许多世面,历尽沧桑。已经相当久远了,当他还在做贩卖粮食生意的时候,他低价从哥萨克手里收买来粮食,可是后来却又不得不把四千普特烧焦的小麦运到村外愚人崖下,统统倒到河里去。一九○五年,他还记忆犹新,——在一个漆黑的秋夜,村里也有人朝他开了一枪。莫霍夫发过财,也破过产,最后积攒了六万卢布,存到伏尔加一卡马银行里,但是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大动乱的年代即将到来,这是不可避免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等待着不幸日子的降临,果然不出所料:一九一七年一月,患肺病快要死的教员巴兰达遗憾地对他说: “革命已来到眼前,而我却要死于这种最愚蠢、最令人伤心的病。真遗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真遗憾,我不能看到怎样分掉您的家财,怎样把您赶出温暖的小窝。” “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怎么能不遗憾呢?您要知道,能亲眼目睹人间一切都化为灰烬,终归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可办不到,我亲爱的!你今天就要死啦,——要到明天,才会轮到我呢!”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按捺着心中的愤恨说道。 一月里,京城关于拉斯普京和皇族不正常关系的流言余波还在各村镇传播,可是到三月初,专制政体被推翻的消息就象捕野雁的网一样,撒到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身上。哥萨克都带着抑制的恐惧和等着瞧的心情对待这一巨变的消息。这一天,在关了门的莫霍夫商店前,上了年纪的和不那么老的哥萨克们围聚在那里直到黄昏。村长基留什卡-索尔达托夫(阵亡了的马内茨科夫的继任者)是个蓄着棕红色的大胡子、两眼有点儿往外斜的哥萨克,他被这个消息吓呆了,几乎没有参加商店旁边嘈杂、沸腾的谈话,只是用那两只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偶尔惊慌失措地插进几声呼叫: “他们把事情搞得这么糟!……好家伙!……现在我们可怎么过呀!……”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窗户里看见聚集在商店旁边的人群,决定去和老头子们谈谈。他披上貉皮大衣,拄着镶有朴素的、刻着自己姓名字头银套的棕色手杖,走到大门口的台阶上。商店前响起一阵喧闹声。“喂,普拉托内奇,你是一个识字的人,请你告诉俺们这些糊涂人,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马特维-卡舒林惊恐地笑着问道,他那冻红的鼻子边上皱起一片斜纹。老头子们都恭敬地摘下帽子,回答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敬礼,向后退着,在圈子里给他让出了一块地方。“咱们要过没有皇帝的日子啦……”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迟疑地说。 老头子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没有皇帝可怎么活呢?” “我们的父亲和祖父过的都是有皇帝的日子呀,怎么现在就不需要皇帝了呢?” “把人的脑袋砍掉,——没有它,腿大概也活不成的。”“那么什么样的政权来接替呢?” “你别吞吞吐吐的啦,普拉托内奇!你跟我们说实话——你怕什么呀?” “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哩,”“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笑着说,一笑,他那红红的脸颊上的酒窝显得更深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呆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旧胶皮套鞋,痛苦地吐着字说: “国家杜马将要治理国家。咱们要成立共和国啦。”“赶上了这种年月,真他妈的见鬼!” “我们在亚历山大二世皇帝陛下时代当兵的时候……”阿夫杰伊奇刚开口要说,就被严肃的博加特廖夫老头子生硬地打断了: “早就听烦啦!现在谈的不是那个。” “这么说,哥萨克的末日到啦?”“我们自己在闹罢工,德国人趁机打到圣彼得堡来了。”“既然是平等——那就是说要叫咱们去跟庄稼佬们平等……” “瞧吧,他们大概也会伸手抢土地了吧?……”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勉强地笑着,看着老头子们的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阵刺心的忧郁袭上心头。他习惯地把棕红色的大胡子往两边分开,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恶狠狠地说:“各位老人家,看他们把俄国弄成什么样子啦。要叫你们跟庄稼佬平等,取消你们的特权,而且还要记起往日的仇恨。艰难的日子来到啦……现在就看政权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说不定,我们全都要完蛋。” “我们会活下去的——走着瞧吧!”博加特廖夫摇着脑袋,眼睛从乱成团的眉毛下面怀疑地■着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说。“普拉托内奇,你是在为自个儿的事情担心,至于我们,也许还会好过一些吧?……” “怎么会让你们好过些?”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恶毒地问道。 “也许新政权会把战争结束……这也是可能的呀,是不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挥了挥手,便迈着衰老的脚步,蹒跚地向自家浅蓝色的漂亮阳台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胡乱地想到钱,想到磨坊和越来越清淡的生意,想起伊丽莎白现在在莫斯科,弗拉基米尔应当很快就从新切尔卡斯克回来。替孩子们担心的淡漠的痛苦也丝毫没影响混乱的思绪。他就这样走到台阶前,觉得这一天的工夫,他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就连他本人,也好象由于这些恼人的思绪而褪色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回头看了看商店前的老头子们,朝雕花的阳台栏杆外面啐了一口唾沫,便从阳台上走进屋子。安娜-伊万诺芙娜在饭厅里遇到丈夫,习惯地、无精打采地在他脸上冷冷地扫了一眼,问道: “喝茶前要吃点心吗?” “用不着啦!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