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非洲的青山
[book_author]海明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9802
[book_dec]1933年11月到1934年2月,海明威携第二任妻子波琳·菲佛和好友卡尔等一同前往东非的肯尼亚去打猎。回来后,海明威表示要写一部“绝对真实的书”,与“虚构的作品媲美”,于是就有了这部《非洲的青山》。海明威以惊人的记忆,精湛的笔法,再现了在非洲深山老林里的打猎经过,让读者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作者与动物斗智斗勇的惊险场面,聆听到非洲独有的狮吼捻叫;同时,海明威生动地描述了自己与卡尔竞争的过程中表现出的好胜心和妒忌心,毫不留情地“解剖”了自己,表现了男子汉的坦诚。书中一段关于评论界对作家捧杀与棒杀的论述,今天读来备感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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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部 追猎与对话
[book_title]第一章
盐沼地边,我们正坐在万德罗博 [1] 的猎人们用树枝搭建的狩猎处,忽然好像听见有卡车驶来。开始它距离我们很远,谁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声音。这时它停了下来,我们都希望那仅仅是风声。然而它又响起并且慢慢靠近,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折磨着我们的耳朵,紧挨着我们身后驶过,继续前进。两个追猎手中爱表演的那一个站了起来。
“完了。”他抱怨道。
我把手放到嘴上,示意他蹲下,不要出声。
“这下完了。”他摊开双臂又说。我一向不喜欢他,现在就更不喜欢了。
“等等看吧。”我轻声说。姆克拉摇摇头。我看着他黑黑的光头,他把脸微侧过去,我看到了他嘴角两边留着的稀疏的中国式胡须。
“没用的。”他用斯瓦西里语说。
“再等一会儿吧。”我对他说。姆克拉又低下了头,这样不会暴露在枯树枝做的掩体之外。我们坐在原地,隐藏在树枝掩盖的土坑中。后来天色暗下来,我已看不清来复枪上的准星,可仍没见到动物出现。那个爱表演的追猎手不耐烦了,坐立不安。
在白昼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前不久,他低声对姆克拉说,天太黑,没法开枪了。
“你住口,”姆克拉说,“就算你看不见猎物了,主人也能开枪。”
另一个追猎者,受过教育的那个,用一小根尖尖的树枝在腿部乌黑的皮肤上画出自己的名字,阿布杜拉,再次显示出他是受过教育的。我看着他,没有表示任何赞赏。姆克拉则毫无表情地盯着那几个字。过了一会儿,阿布杜拉将腿上的名字抹掉了。
后来,我借着余晖最后一次瞄准,发现尽管把准星调到最大也无济于事,什么也看不清。
姆克拉仍在观察。
“看不见了。”我叹息道。
“是啊,”他用斯瓦西里语应道,“回营地吗?”
“嗯。”
我们站起来,走出狩猎处,踩着沙土,在参差杂乱的树枝间摸索着穿越树林,回到大路。汽车停在一英里外的地方。我们顺着路边走到车旁,司机卡姆打开了车灯。
那辆卡车坏了我们的事儿。那天下午我们将车远远地停在大路上,小心翼翼地向盐沼地进发。尽管前一天下过点雨,但还不足以淹没盐沼地。这片盐沼地其实就是一块林间空地,泥土下陷形成一个个深深的泥塘,动物们为获得盐分到这里舔食土壤,使边缘凹陷形成了槽。除了许多小捻 [2] 刚踩出来的脚印之外,我们还看到前一天晚上四头大捻在盐沼地留下的长串的心形脚印。从脚印和含草的粪便堆来看,还有一头犀牛每晚都到这里来。狩猎处就建在距离盐沼地一箭之遥的地方。我们坐在半灰半土的坑里,身子后仰,双膝抬高,脑袋低下,透过枯树叶和细树枝向外观察。我曾看见一只较小的捻从灌木丛中出来,走到盐沼地所在的空地的边缘,站在那里。它脖子粗壮,皮毛灰色,螺旋形的双角映衬着太阳,非常漂亮。我瞄准它的胸脯,却又不忍开枪,生怕惊动傍晚肯定会出现的大捻。但是在我们听到卡车声以前,那大捻已经听到动静,逃进了树林。而其他正在向盐沼地进发的动物们,无论是在平地上的树丛里的,还是正穿过树林从小山上下来的,都在听到那爆炸似的哐嘡声后停了下来,止步不前。晚些时候,在夜色中,它们肯定还会再来,但那时就太晚了。
所以,现在我们坐在车里沿着沙石路面行驶,车灯照到了栖在路旁沙地上的夜莺的眼睛。直到车身几乎擦到它们,鸟儿们才略带惊慌地飞起来。汽车驶过旅行者们的篝火堆。这些旅行者们白天顺着大路西行,将我们前方的贫瘠之地抛到身后。我坐在车里,枪托靠在脚上,枪管倚在左臂弯里,一瓶威士忌夹在双膝间。我将酒倒进一只锡杯里,在黑暗中把锡杯递给后面的姆克拉,让他从水壶里往里兑点水。我喝着酒,今天的第一杯,也是到这儿后最好的一杯,我看着我们在黑夜中穿越的茂密的灌木丛,感受着夜晚的凉风,呼吸着非洲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整个人都陶醉了。
一会儿,我们看见前方有一大堆火。当我们驶过时,我看清路旁停着一辆卡车。我叫卡姆停车,倒回去。等退回到火光照映处,我们看见一个身材矮小、长着罗圈腿的男人,头戴蒂罗尔帽 [3] ,身穿皮短裤和开襟衬衫,站在卡车前,卡车的引擎盖开着,四周围着一群土著人。
“我们能帮什么忙吗?”我问他。
“不能,”他回答,“除非你是机械师。这东西和我不投缘。所有的发动机都不喜欢我。”
“你觉得会是发动机定时器的问题吗?之前你从我们旁边经过时,我似乎听到定时器的爆裂声。”
“我想情况要糟得多。听上去问题很严重。”
“如果你能到我们营地,我们倒是有一位机械师。”
“有多远?”
“大约二十英里吧。”
“白天我倒是愿意试试。但现在我不敢再把这东西往前开了,它那声音吓死人。我找死啊,它不喜欢我。哼!我也不喜欢它。但是如果我死了,不会给它带来任何麻烦。”
“想喝一杯吗?”我把酒瓶递过去,“我叫海明威。”
“我叫康迪斯基。”他说着欠了欠身,“海明威这个姓我听说过。在哪儿呢?我在哪儿听到过呢?噢,对了,是个诗人。你知道诗人海明威吗?”
“你在哪里读过他的诗?”
“在《横断面》上。”
“那就是我。”我十分高兴地说。《横断面》是本德国杂志。我的作品在美国没有市场的那几年,我曾为它写过一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诗和一个长篇故事。
“这真是神奇。”戴蒂罗尔帽的人大声说,“告诉我,你认为林格尔纳茨 [4] 怎样?”
“他很棒。”
“噢,你喜欢林格尔纳茨的诗。好的。那亨利希·曼 [5] 呢?”
“他不行。”
“你肯定?”
“我只知道他的作品我没法读。”
“他根本不行。我觉得我们有共同语言。你来这里干吗?”
“打猎。”
“不是为象牙吧,但愿。”
“不是。是打捻。”
“为什么要打捻呢?你,一个有才华的人,一个诗人,居然打捻。”
“还没有打到呢,”我反驳道,“但是我们已经艰苦地追猎它们十天了。要不是你的卡车,今晚我们本可以猎到一只的。”
“这倒霉的卡车。你应该追猎一年。到那时想必什么都猎到过了,但也是你该为此感到后悔的时候了。只猎杀一种动物是无稽之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喜欢。”
“如果你喜欢,我当然无话可说。那能告诉我你对里尔克 [6] 的真实看法吗?”
“我只读过他的一部作品。”
“哪一部?”
“《旗手》。”
“你喜欢吗?”
“喜欢。”
“我没耐心读它。比较势利。我喜欢瓦莱里 [7] 。我欣赏他作品的内容,尽管其中也不乏势利气息。还好,至少你没有猎杀过大象。”
“我会杀一头够大的。”
“多大?”
“七十磅。也许稍小一点 [8] 。”
“看来我们对有些事情的看法不一致。但很高兴遇见伟大的老派杂志《横断面》的一位作者。给我说说,乔伊斯 [9] 是怎样的人?我买不起他的书。辛克莱·刘易斯 [10] 不值一提。我买过他的书。不。不。明天再告诉我吧。你不介意我就在你附近安营吧?你和朋友一起来的?你雇了个白人猎手?”
“和我妻子一起来的。我们会很高兴的。是的,雇了白人猎手。”
“为什么那猎手不和你一起出来呢?”
“他认为我一个人能打到捻。”
“最好不要猎杀它们。那猎手是哪里人?英国?”
“是的。”
“血腥的英国佬。”
“不。他很善良。你会喜欢他的。”
“你得走了。我不能耽误你。也许明天我会去找你。我们能相遇真是件稀罕事儿。”
“好吧,”我说,“明天让人来看看你的车。我们会尽力帮忙的。”
“晚安,”他说,“旅途愉快!”
“晚安。”我说。我们上路了,我看见他朝火堆走去,一边向土著人挥着胳膊。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跟二十个内陆的土著人在一起,也没有问他要去哪儿。回想起来,我什么也没有问他。我不喜欢打探别人的事,在我生长的地方,这样做是不礼貌的。但是在这里我们已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其他白人了,从离开巴巴提 [11] 一路向南就没有见过。后来,在这条通常只能遇到逃离贫瘠土地的土著人,和偶尔遇到印度商人的路上,竟能遇见一个白人,一个看起来像漫画里身穿蒂罗尔服装的本奇利 [12] 的人。他知道你的姓氏,称你为诗人,读过《横断面》杂志,是乔姆·林格尔纳茨的崇拜者,还想要和你谈论里尔克,这才真是离奇得让人难以置信。就在这时,车灯照出前方路上三个高高的圆锥形的东西,冒着烟,使我停下了这番胡思乱想。我示意卡姆停车,踩下刹车后,我们向前滑行,直到那三堆东西面前才停下。它们有两三英尺高,我摸摸其中一个,很热乎。
“大象。”莫卡拉用斯瓦西里语说。
这是刚从路上横穿过去的大象留下的粪便,在寒冷的夜晚可以看到它们冒着热气。很快我们就回到了营地。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我们就起床去另一片盐沼地。我们穿过树林向那里靠近,看见一头公捻正在那里舔盐。它发出大叫声,像狗的叫声一样,但音调更高,尖锐嘶哑。然后它离开那里,最初没有任何声响。当它走远进入灌木林后,我们听到哗哗的声音,但再看不到它的身影。这片盐沼地无法靠近。空旷的地面四周长满了树,这样倒好像猎物埋伏在狩猎处,而我们得穿过空地接近它们。唯一可能的方法是一个人独自匍匐前行。然而,除非在二十码距离以内,否则不可能透过纵横交错的树木做任何近距离的射杀。当然,一旦进入屏障似的树丛,就如同进入掩体,占据了非常有利的位置,因为任何来这里舔盐的动物都不得不走到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空旷处,距离我们不到二十五码。然而我们一直等到十一点也没有看到任何猎物。我们用双脚仔细将地面上的尘土抹平,以便再来时可以看到所有新的痕迹。然后我们走了两英里回到大路上。由于受到追捕,猎物们已经学聪明了,只有晚上才来,天不亮就离开。那天早上有一头公捻留了下来,但我们吓跑了它,现在再要捕猎到动物就更困难了。
这是我们追猎大捻的第十天,可我没有见到过一头成熟的公捻。最多只剩下三天时间了,因为雨季正从罗德西亚 [13] 一天天北移。除非我们打算在这里待过雨季,否则就必须在它来临之前离开赶到汉德尼 [14] 。我们把安全离开的最后期限定在了二月十七日。现在,每天早晨低沉多云的天空总要推迟一小时或更长时间才能变得晴朗,你能感觉到雨季的来临。它稳步向北移动,就像你能在地图上看到它的行踪一样。
令人愉快的是,追猎一头你长期以来一直渴望得到的猎物,虽然每天总是被它算计、中它圈套,以失败告终,但是你坚持追猎,并且每次出猎时都告诉自己,迟早有一天你会时来运转,捕猎到它。但令人不愉快的是,你有个时限,到时间必须猎到你想要的捻,否则也许永远得不到,甚至见都见不着了。打猎不应该是这样的。这太像过去那些小伙子,被送到巴黎学习两年,在此期间要成为作家或画家。两年后如果没有做到,他们可以回家,到父亲的公司上班。打猎的精髓在于,只要有猎物,你就得坚持追猎;就像绘画,只要你有颜料和画布,就得画下去;就像写作,只要你活着,有纸笔和墨水或者任何可用来写作的工具,有你感兴趣的素材,你就得写下去,否则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如果你不这样做,那你就真是个傻瓜了。但是,这会儿我们受时间、季节、经费短缺的限制,必须用少于正常使用的时间去完成一件事情,其实每天无论能否打到猎物都该感到非常有趣儿,然而我们却过着紧张混乱的生活。所以,那天天亮前两小时就起床出发,中午回到营地,想到只剩下三天时间了,我开始紧张起来,而在用餐帐篷外的餐桌旁,穿着蒂罗尔短裤的康迪斯基正说个没完。我完全把他给忘了。
“嗨,嗨,”他招呼我,“没收获?没结果?捻在哪儿呢?”
“它叫了声,跑掉了。”我说,“嗨,姑娘 [15] 。”
她笑了。她也着急。从天亮开始他们俩就等着枪声响起,一直在仔细听着,就连客人来了也在听;写信时听着,看书时听着,康迪斯基过来和他们交谈时也听着。
“你没向它开枪?”
“没有,没看见它。”我看见老爹 [16] 也很着急,还有点紧张。显然,他们已经谈了很多。
“来杯啤酒,上校。”他对我说。
“我们吓跑了一头。”我汇报,“没机会开枪。那里脚印太多,后来没别的猎物来过。四周刮着风。问问那些土著人吧。”
“我刚才还在跟菲利普上校说呢。”康迪斯基说着挪了一下皮短裤包着的臀部,把一条结实的、毛茸茸的光小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你们不能在这儿待太久。得知道雨季就要来了。如果雨季来临,这儿往前十二英里的一段路你们是走不出去的。不可能走出去。”
“他一直这样对我说,”老爹说,“顺便告诉你,我是准尉,我们用军衔作绰号。如果你真是上尉,可别见怪。”然后他对我说,“这该死的盐沼地。如果你不理会它们,肯定会打到一头的。”
“它们把事情搞砸了。”我表示同意,“你一直深信我们迟早能在盐沼地猎杀到一头捻。”
“那把小山也搜一遍吧。”
“我会的,老爹。”
“猎杀捻究竟有何意义?”康迪斯基问道,“你们不必这样认真。没关系的。不出一年你们就能猎杀二十头。”
“不过这话最好不要对动物保护部门说。”老爹说。
“你误会了,”康迪斯基说,“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一年里能捕杀二十头。当然没有人希望这样。”
“确实如此。”老爹说,“如果他生活在产捻的地区,就能做到。在这个灌木丛生的地区,捻是羚类中最普通的大型动物。只是你想猎杀它们时却往往看不到。”
“我不杀生,你们应该知道。”康迪斯基对我们说,“为什么你们不对土著人更感兴趣呢?”
“我们是感兴趣的。”我的妻子向他保证。
“他们真的很有意思。听我说……”康迪斯基开始对她说开了。
“糟糕的是,”我对老爹说,“我在山里时,相信那些畜生就在山下的盐沼地里。母捻在山里,但我不信公捻那时候跟它们在一起。傍晚时分你到了盐沼地,那里有脚印。它们确实到过这该死的盐沼地。我想它们随时都可能来。”
“也许吧。”
“我相信我们在那儿遇到的是另一种公捻。它们也许每隔几天才到盐沼地来一次。因为卡尔开枪打过一头,其他的捻肯定受过惊吓。如果他当时干净利落地打死它,而不是在这该死的山野里追赶它就好了。主啊,但愿卡尔能干净利落地干掉所有猎物,这样别的动物就还会来。我们只需要静候它们出现就行了。当然,它们不会都知道射杀的事儿。可是卡尔已把这儿的动物都吓掉魂了。”
“卡尔兴奋极了,”老爹说,“但他是个好小伙。你知道的,他射那头豹子的那枪可真漂亮。你不能指望比那更利落的捕杀了。就让那事儿过去吧。”
“当然。我没有真的责怪他的意思。”
“在狩猎处待一天感觉怎样?”
“那该死的风打起了旋,把我们的气味吹向四面八方。躲在那里,气味四散,有什么用啊。那该死的风停下就好了。今天阿布杜拉带了个盛灰的罐子。”
“我看见他带着出发的。”
“我们潜进盐沼地时一点风都没有,光线也适合开枪。他一路上用灰测试风向。我跟着阿布杜拉悄悄前进,把其他人甩在身后。我穿着绉布底的靴子,沙土地松软得像棉花一样。那公捻在五十码开外就被吓跑了。”
“你看见耳朵了吗?”
“我看见耳朵了吗?如果我看见它的耳朵,剥皮工就能拿它开刀了。”
“这群畜生。”老爹说,“我讨厌在盐沼地打猎。它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精明。问题是你正好在最能体现它们精明的地方对付它们。自从有了盐沼地,它们就一直在那儿遭到猎杀。”
“这样才有乐趣呀,”我说,“这事儿我做一个月都高兴。我喜欢安静地狩猎。不用出汗,没风险。守在那里,捉些苍蝇喂给沙土里的蚁狮。我喜欢这样。但时间怎么办?”
“问题就在这里。时间。”
“所以嘛,”康迪斯基正在对我妻子说,“这才是你们应该去看看的。大恩格麦鼓 [17] 。盛大的土著人舞蹈节。货真价实的。”
“听着,”我对老爹说,“另一块盐沼地,昨晚我去过的那块,除了离那该死的大路太近,绝对是个狩猎的好地方。”
“追猎手们说那里只是小捻的领地。而且太远了,来回有八十里呢。”
“这我知道。但是那里有四只大公捻的脚印。错不了的。昨晚要不是那该死的卡车,我们肯定捕杀到了。今晚去守在那里怎样?这样我就有一整晚和一个清晨的时间,也好让这块盐沼地休息一下。那儿还有一头大犀牛,不是吗?反正脚印很大。”
“好,”老爹说,“把那头犀牛也杀了。”除了我们追猎的,他讨厌捕杀别的任何猎物。不喜欢捎带着的捕杀,不喜欢锦上添花的捕杀,不喜欢为了捕杀而捕杀。他认为只有当你猎杀的渴望大过放弃猎杀的愿望时,只有当你的捕杀足以使你成为同行中的翘楚时,才可以去捕杀。所以我明白他提议捕杀犀牛只是为了让我高兴。
“除非它很棒,否则我不会杀它。”我发誓。
“把那畜生杀了。”老爹顺水推舟地说。
“好嘞,老爹。”我说。
“杀死它,”老爹说,“你会享受到独自猎杀的过程。如果你不想要牛角,可以把它卖掉,你的许可证上还有一个名额。”
“原来如此,”康迪斯基说,“你们计划好了一次行动?你们已决定怎么智取这些可怜的动物啦?”
“是的。”我回答,“卡车怎样了?”
“那车报废了,”这奥地利人说,“在某种意义上我倒高兴了。它太有象征性,总让我想起shamba。现在一切都没了,倒也简单多了。”
“什么是shamba?”我妻子P.O.M. [18] 问,“这几个月我常听到这个词。我不敢问这些大家都用的词。”
“农场。”他说,“除了那辆卡车什么也没了。我用卡车给一个印度人的农场拉劳动力。那是个非常有钱的印度人,种植剑麻。我给他当经理。印度人能靠剑麻农场赚钱。”
“利用任何东西赚钱。”老爹说。
“是的。我们破产了,挨饿了,他却能赚钱。不过这个印度人真是聪明。他重用我。我代表着欧洲人的组织能力。我来这儿组织招募土著人。这得花时间。给人留下好印象。我离家已经三个月了。组织工作有条不紊。你也能在一周内轻易完成这项工作,但那样不会留下好印象。”
“你妻子呢?”我妻子问。
“她在家等着,还有我女儿,那可是经理的家。”
“她很爱你吧?”我妻子问。
“肯定的,不然她早出走了。”
“你女儿多大?”
“今年十三岁。”
“有个女儿一定很好。”(注:海明威与妻子波琳生育两个儿子)
“你不知道有多好!她就像是第二个妻子。现在,我妻子了解我的思想和话语,了解我相信的一切,知道我能做什么,也知道我做不成什么,成不了什么样的人。我也了解我妻子——完全了解。但是现在总是有个你不了解的人,她也不了解你,对你们夫妻二人都是陌生人却莫名其妙地爱着你们。一个很有吸引力的人,属于你,又不属于你,这就使得交谈更加——怎么说呢,对了,就像是——你们怎么说来着——在这里陪伴着你——陪伴着你们俩——是的,就是这样——就像每天往食物上抹的亨氏番茄酱。”
“这种说法妙极了。”我说。
“我们有很多书。”他说,“现在买不起新书了,但我们始终能交谈。交流思想和谈话是非常有趣的。我们什么都谈,所有的事情。我们过着非常有趣的精神生活。早先在农场的时候,我们订有《横断面》。那使你有一种归属感,感觉自己是一群杰出人物中的一员。如果你希望见到什么人,他们就是你想见的人。你认识他们所有的人吧?你一定认识他们。”
“只是部分,”我说,“有些在巴黎,有些在柏林。”
我不想破坏这个人拥有的美好憧憬,所以没有详细谈论这些杰出人物。
“他们真了不起。”我言不由衷地说。
“我羡慕你认识他们。”他说,“告诉我,谁是美国最伟大的作家?”
“我丈夫。”我妻子回答。
“不。我不要你从家族荣耀的角度回答。我是问谁真的最伟大?当然不是厄普顿·辛克莱 [19] ,不是辛克莱·刘易斯。谁是你们的托马斯·曼?谁是你们的瓦莱利?”
“我们没有伟大的作家。”我说,“我们的好作家到一定的年龄总会出点问题。我可以解释,但说来话长,你会厌烦的。”
“请仔细说说吧。”他坚持道,“这正是我想听的。这是生活中最好的一部分。精神生活。这可不是猎杀捻。”
“你还没听我说呢。”我说。
“是啊,但我知道马上就能听到。你该多来点啤酒放松一下口风。”
“已经松了。”我告诉他,“一直都太松了。但是你什么也没喝啊。”
“是的,我从不喝酒。喝酒对脑子不好。没必要。但是告诉我吧,请告诉我。”
“好吧。”我说,“在美国我们有技巧娴熟的作家,爱伦·坡 [20] 就是一个。他的作品技巧娴熟、结构巧妙,但是死板无趣。我们有善于修辞的作家,他们有幸从别人的记述和航海经历中发现东西,了解真实的事物是什么样,比如鲸鱼。而这些知识被包裹在修辞里,就像葡萄干被裹在布丁里一样。偶尔它单独在那儿,没有被放进布丁,那也很好。这是说梅尔维尔 [21] 。人们赞美这些作品,赞美它们的修辞,但这并不重要。他们将一个不存在的谜加了进去。”
“是的,”他说,“我明白。正是脑力的运转,它运转的能力,产生了修辞。修辞是发电机擦出的蓝色火花。”
“有时候是。而有时候它仅仅是蓝色火花,那么发电机驱动的是什么呢?”
“说下去。”
“我忘了。”
“不,说下去。别装糊涂。”
“你有没有过天不亮就起床……”
“每个早晨都是,”他说,“说下去。”
“好吧。美国还有一些人,他们像被流放的英国殖民者那样写作,他们由一个从来不属于他们的英格兰,来到一个他们正在创造中的新的英格兰。他们是优秀的人,有着独神论派 [22] 的谦逊、含蓄而卓越的智慧。他们是文人,是有着幽默感的贵格派教徒 [23] 。”
“这些人是谁?”
“爱默生 [24] 、霍桑 [25] 、惠蒂埃 [26] ,还有跟他们一伙的人。是我们早先的文豪们。他们不知道一位新生的优秀作家应该与他之前的文豪毫无相似之处。他可以从任何比他好的作品中剽窃,从任何非经典作品中剽窃。所有的文豪都是这样做的。有的作家只是生来帮别的作家完成一个句子。但是这个句子不能取自之前的经典作品或与之相似。这些人还都是君子,或希望成为君子。他们都很令人尊敬。他们不使用人们说话常用的字眼,不使用在语言中一直存活的词。你也不会认为他们有躯体。他们有头脑,是的。好用的、无趣的、整洁的头脑。这些全都十分乏味,我不愿说起,除非你问起我。”
“继续说。”
“那时有一位作家应该算是相当不错的。他叫梭罗 [27] 。我没办法给你介绍他的作品,因为我还没看过。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我没法看其他自然主义作家的作品,除非他们的描写绝对准确而不带有文学色彩。自然主义作家应该独立写作,由别人把他们的发现联系起来。作家应该独立写作。他们应该只在作品完成之后见面,而且不能太频繁。否则他们就会变得像纽约的作家了。像瓶子里的蚯蚓,试图通过他们彼此的接触从瓶子里吸取知识和养分。瓶子的外形有时是艺术学,有时是经济学,有时是与经济相关的宗教学。但是一旦他们进入瓶子就待着不出来了。在瓶子外面,他们是孤独的。他们不愿孤独。他们害怕因自己的信仰而孤独,没有一个女人会深深地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深到能使他们在那个女人那儿消除孤独感,或者将自己的孤独感与她的孤独感融合起来,又或者跟她产生点什么,使其他的东西变得无足轻重。”
“那个梭罗怎样?”
“你应该读读他的作品。也许我以后也会读。我以后几乎什么都能做。”
“最好再来点啤酒,爸爸。 [28] ”
“好的。”
“那些好作家呢?”
“好作家包括亨利·詹姆斯 [29] 、斯蒂芬·克莱恩 [30] 和马克·吐温。这不是他们的排名顺序。好作家是没有排序的。”
“马克·吐温是位幽默作家。另外两位我不了解。”
“现代美国文学都来自马克·吐温著的一本名叫《哈克贝里·芬历险记》的书。如果你读这本书,读到黑孩子吉姆被从孩子们那里劫走时,你该停下。这是真正的结尾。后面的内容全是骗人的。不过它是我们最好的书。所有美国文学都来源于此。此前没有过文学。此后也没有过能与它媲美的作品。”
“另外两位怎样?”
“克莱恩写过两个精彩的故事。《海上扁舟》和《蓝色旅馆》。后一篇更好。”
“后来他怎样了?”
“他死了。事情很简单。他一开始就是垂死的状态。”
“那么另外两个呢?”
“他们俩都活到老年,但是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聪明一些。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你看,我们把我们的作家造就成了十足的怪物。”
“我不懂。”
“我们从很多方面毁了他们。首先在经济上,他们赚了钱。作家只该碰巧赚到钱,尽管好书最终总是能赚钱的。而当我们的作家赚了点钱,生活水平提高了之后,他们就被束缚住了。为保住他们的家业、妻儿等等,他们不得不写作,然而写出来的都是垃圾。这种垃圾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因为太仓促。因为他们无话可说或无素材可写但还是要写。因为他们有好胜心。一旦出卖了自己,他们就会为此辩护,你就会读到更多的垃圾。或者他们读了评论文章。如果他们完全相信那些认为他们伟大的评论,那么当评论认为他们是垃圾时,他们也必须相信。于是他们失去信心。如今我们有两位好作家就因为看了评论,失去信心而写不出东西。如果他们写的话,可能会写得很好,也可能不怎么好,还可能相当糟糕,但好的话就会被出版啊。但是他们看了评论,就认为必须写出杰作。就是评论家们说的他们曾写过的那种杰作。那些当然算不上杰作,只是相当不错的好作品。所以现在他们根本就没法写作了。评论家们使他们变得无能了。”
“这些作家是谁啊?”
“他们的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而且现在他们也许已经写了东西,也许变得惶恐不安,没有能力了。”
“但是美国作家究竟是怎么了?明确说说。”
“我没有生活在那个时期,无法对你谈论他们。不过现在什么事儿都有。在一定的年纪,男作家们都变成了哈伯德老大妈 [31] ,女作家们都变成了没打过仗的圣女贞德 [32] 。他们变成领袖。至于领导谁是无所谓的。如果没有追随者,他们就创造追随者。那些被选作追随者的人要反抗是没用的。他们会被斥为背叛。哦,见鬼!他们出了太多的事情。这是其中一点。有些人试图用自己的作品来拯救自己的灵魂。这是一条方便的出路。有些人因第一次得到收入,第一次被赞扬,第一次受攻击,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法写作,或第一次没法做其他事情,或因害怕而加入了替他们思维的组织,从而被毁掉了。或者他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亨利·詹姆斯想要赚钱。当然,他从没赚到过。”
“你呢?”
“我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我有美好的生活,但是必须写作,如果不写出一定数量的作品,我就无法享受我的余生。”
“那你想要什么?”
“尽我所能写好,边写边学。同时,我拥有我所享受的生活,好得要命的生活。”
“猎捻吗?”
“是的。猎捻和许多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呢?”
“许多其他事情。”
“那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知道啊。”
“你真的喜欢做这件事情,就是你正在做的猎捻这件傻事吗?”
“就像我喜欢去普拉多博物馆 [33] 一样喜欢。”
“二者之间更喜欢哪件呢?”
“二者同样必不可少。还有别的事情呢。”
“自然还得有其他事情。但是这种事情真的对你有意义吗?”
“真的。”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绝对知道,而且我总能得到。”
“但这得花钱呀。”
“我总能挣到钱,而且我一向很走运。”
“这么说你是幸福的?”
“除了我想到其他人的时候。”
“你还会想到其他人?”
“哦,是的。”
“但是你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吧?”
“嗯。”
“什么都没做吗?”
“也许做了一点点。”
“你认为你的写作是值得做的事情吗——以写作本身为目的?”
“嗯,是的。”
“你肯定吗?”
“非常肯定。”
“那一定非常愉快。”
“没错,”我说,“这是一件完全让人愉快的事情。”
“你们谈得越来越认真了。”我妻子说。
“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
“你瞧,他对某件事儿还确实很认真。”康迪斯基说,“我早知道除了猎捻之外,他一定还对别的什么事情认真。”
“现在每个人都试图回避这个问题,否认它的重要性,让人觉得尝试这样做是徒劳的,原因是这样做太难了。必须好多因素结合起来才可能做到。”
“现在是个什么问题呢?”
“那种可以写成的作品。如果有人足够认真,又有运气,那他的文章可以写得多么好啊。能够面面俱到。”
“你相信吗?”
“我知道这个道理。”
“如果一个作家能做到呢?”
“那么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这比他能做的任何事情都重要。当然,他也可能失败,但是他有成功的机会。”
“但是你谈论的是诗歌。”
“不。这比诗歌更难写。这是一种从来没人写过的文字。但它是可以被完成的,不用弄虚作假,也不用欺骗,不用任何会使结果变得糟糕的东西。”
“那为什么还没有写成?”
“因为需要太多因素。首先,作者必须有才华,很高的才华,像吉卜林 [34] 那样的才华。还要有福楼拜那样的自律。其次,对于这种文字会是什么样一定要心中有数。并且要有巴黎标准米尺那样不变的绝对良知,杜绝造假。再次,作者还必须有灵性,无私,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活着。设法把这些因素全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让他摆脱强加在作家身上的所有影响。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最困难的事情是活着,设法把作品写完。我真希望我们有这样一位作家,能读到他的作品。你说呢?我们是不是该谈点别的话题呢?”
“你说得很有意思。当然我不是完全同意。”
“当然。”
“来杯鸡尾酒怎样?”老爹说,“你不觉得来点鸡尾酒会有帮助吗?”
“你得先告诉我哪些事情对作家有害,具体的事情。”
这次交谈正在变成采访,让我厌倦。所以我索性将把它变成采访,尽快结束它。在饭前,要把这么多无形的东西放进一个句子里说,真是费劲。
“政治、女人、美酒、金钱、抱负。还有缺少政治、女人、美酒、金钱、抱负。”我深刻地说。
“他现在说得轻松多了。”老爹说。
“但说到美酒。我不理解。饮酒对我来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我认为是一种缺点。”
“饮酒是结束一天的一种方法。好处大得很呢。你从不想改变你的看法吗?”
“让我们来一杯吧,”老爹说,“姆温迪! [35] ”
老爹从不在午餐前喝酒,除非弄错了时间,所以我知道他是想给我解围。
“我们都来一杯鸡尾酒吧。”我说。
“我从不喝酒的。”康迪斯基说,“我要到卡车上拿点新鲜的黄油午餐时吃。是从坎多拉带来的新鲜的黄油。无盐的,非常好。今晚我们来一道特别的维也纳甜食吧。我的厨子学会了,做得很好。”
他走开了。我妻子说:“你变得真是深刻啊。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人?”
“就是你刚才谈到的女人。”
“让她们见鬼去。”我说,“她们是那些你喝醉时纠缠你的人。”
“所以那就是你做的事情。”
“不!”
“我喝醉时不和别人纠缠。”
“行了,行了。”老爹说,“我们没人喝醉过。天啊,那个人真能说。”
“等姆孔巴 [36] 老板一开口,他就没机会说了。”
“我刚才犯了话痨了。”我说。
“他的卡车怎么样了?能在不损毁我们车子的前提下把它拖来吗?”
“我想可以吧。”老爹说,“等我们的车从汉德尼回来吧。”
午餐是在用餐帐篷的绿色门帘下吃的。刚好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风儿吹着。新鲜的黄油大受称赞,还有格兰特瞪羚排、土豆泥、嫩玉米和当甜点的什锦水果沙拉也受到好评。席间,康迪斯基告诉我们为什么东印度人要接管这个地区。
“你们知道,大战期间他们派印度军队到这里打仗。因为害怕再出现叛乱,所以让他们离开了印度。他们跟阿迦汗 [37] 约定,说是因为印度人在非洲打过仗,以后可以在这里自由往来,定居,做生意。他们不能食言。现在印度人已经把这个地区从欧洲人那里接管过来了。他们省吃俭用,把所有的钱都捎回印度。当他们赚到足以回家的钱时就会离开。然后再让他们的穷亲戚来接班,继续剥削这个地区。”
老爹什么也没说。他不愿在用餐时和客人争论。
“那是阿迦汗,”康迪斯基说,“你是美国人,对这事的前因后果一无所知。”
“你跟过冯·莱托 [38] 吗?”老爹问。
“从一战开始,”康迪斯基说,“一直到结束。”
“他是个了不起的战士,”老爹说,“我非常敬仰他。”
“你打过仗?”
“打过。”
“我不喜欢莱托。”康迪斯基说,“是的,他能打仗。没人比他更能打了。当我们需要奎宁时,他会下令去缴获一批。所有供给都是这样得来的。但事后他一点儿不关心他的部下。战后我在德国。我去询问我的财产补偿问题。‘你是奥地利人,’他们说,‘必须通过奥地利方面的渠道。’因此我回了奥地利。‘可是你为什么要参战呢?’他们问我,‘你不能让我们负责。假如你去中国打仗呢?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爱莫能助。’
“‘可我是以爱国者的身份去的啊。’我傻乎乎地说,‘因为我是奥地利人,我知道自己的职责,所以我在哪里都能战斗。’‘是啊。’他们说,‘非常好。但是你不能让我们为你的高尚情操负责啊。’结果他们把我踢来踢去,没有结果。我仍然热爱这个地方。我在这里失去了一切,但是我在欧洲比任何人拥有的都多。对我来说这一直都很有意思。这里的土著人和语言。我花了许多笔记本来记录他们。再说,事实上我是这里的国王。这令人非常愉快。早上醒来,我伸出一只脚,那个土著小伙子就替我穿上袜子。穿好后我把另一只脚伸出去,他又给我穿上另一只。我在蚊帐下把腿伸进为我撑开的底裤。你不觉得这非常美妙吗?”
“的确美妙。”
“等你下次再来,我们一定要组织个考察队来专门研究土著人。不猎杀任何动物,或只猎杀可食用的。瞧,我来为你们跳段舞、唱支歌吧。”
他低头,屈膝,双肘上下摆动,围着桌子唱啊跳啊。确实非常精彩。
“这只是上千种之一。”他说,“现在我得离开一会儿,你们要睡觉了。”
“别着急。再待会儿吧。”
“不了。你们肯定要睡觉了。我也是。我要把这黄油带到阴凉的地方放着。”
“那就晚饭时见。”老爹说。
“现在你们得睡觉了,再见。”
他离开后,老爹说:“你知道的,关于阿迦汗的事我不会全信。”
“听起来相当不错。”
“他当然感到难过,”老爹说,“谁不会呢?冯·莱托是个很棒的人。”
“他聪明极了。”我妻子说,“他关于土著人的谈话多精彩啊。但是他对美国妇女却很尖刻。”
“我也这样看。”老爹说,“他是个好人。你最好闭会儿眼睛。三点半就要出发了。”
“让他们叫我。”
莫罗 [39] 拎起帐篷的后部,用棍子撑起来,让风吹进帐篷。我进去躺下看书,准备睡觉。风吹进这闷热的帐篷,让人觉得凉爽舒适。
醒来时,已到了动身的时候。天气很热,天空乌云密布。他们已经把一些罐头水果、一块五磅的烤肉、面包、茶叶、茶壶、几罐牛奶和四瓶啤酒,一起装进了一个放威士忌的箱子。还有一只帆布水袋和一块作帐篷用的地布。姆克拉正把那支大枪扛出来往车上放。
“不必急着回来。”老爹说,“我们看见你时会来找你的。”
“好吧。”
“我们会用卡车把那个爱冒险的人送到汉德尼去的。他正打发他的手下先去呢。”
“你肯定这卡车能送到?可别因为他是我朋友就这样做。”
“总得把他送走。卡车今晚能回来。”
“夫人还在睡觉。”我说,“也许她可以出去散散步,打几只珍珠鸡什么的。”
“我在呢。”她说,“别为我们担心。哦,希望你们能打到猎物。”
“在后天之前,别派人顺着大路来找我们。”我说,“机会好的话,我们会守在那里。”
“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亲爱的。再见啦,杰·菲先生 [40] 。”
* * *
[1] 万德罗博(Wanderobo),是肯尼亚北部的狩猎部落,没有耕地,靠狩猎、采蜜,摘可食用的野果、种子、根茎为生。
[2] 捻:非洲的一种大羚羊。
[3] 蒂罗尔帽:奥地利西南的蒂罗尔州地区人们戴的一种窄边帽。
[4] 林格尔纳茨(1883—1934),德国作家,代表作是《体操诗》。
[5] 亨利希·曼(1871—1950),德国小说家,是著名作家托马斯·曼之兄,代表作有《帝国三部曲》、《亨利四世》。
[6]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德裔奥地利诗人,象征主义诗歌代表。代表作有《杜伊诺哀歌》(1923)、《献给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1923)。
[7] 保罗·瓦莱里(Paul Valéry,1871—1945),法国诗人、散文作家、评论家,印象派大师。代表作有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1917)、《海滨墓园》(1926)。
[8] 指象牙的重量。
[9]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及“意识流”思想对全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代表作有《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16)、《尤利西斯》(1922)、《芬尼根的守灵夜》(1939)。
[10] 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1885—1951),美国小说家。1930年成为美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大街》(1920)、《巴比特》(1922)。
[11] 非洲地名,今坦桑尼亚北部。
[12] 罗伯特·本奇利(Robert Benchley,1889—1945),美国幽默作家、戏剧评论家和演员。
[13] 非洲中南部一地区名。该地区于1895年成为英国的殖民地,现为赞比亚和津巴布韦。
[14] 非洲地区名,靠近印度洋。
[15] 海明威对妻子的称呼。
[16] 即上文提到的白人猎手,海明威他们尊称他为“老爹”。
[17] 东非土著人的一种鼓,常用于伴舞。
[18] P.O.M.:poor old mama首字母缩写,大家对海明威妻子的昵称。
[19] 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 1878—1968),作家。出生于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市。作品揭露资本主义社会黑暗面:《屠场》(1906)、《煤炭大王》(1917)、《石油》(1927)、《波士顿》(1928)。从1940年开始,以《世界的终点》为总题,写了11部长篇小说,其中《龙齿》(1942)曾获得普利策小说奖。
[20] 爱伦·坡(1809—1849),美国作家、文艺评论家。出身演员家庭。提倡“为艺术而艺术”,宣扬唯美主义、神秘主义。受西欧尤其法国资产阶级文学颓废派影响最大,被誉为“侦探小说的鼻祖”。其小说风格怪异离奇,充满恐怖气氛。
[21] 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美国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由于家境不好,做过农夫、职员、教师、水手、海军等职务,后来成为小说家,作品多反映航海生活。他以海上经历为事实依据写成的《白鲸记》(1851年)被认为是美国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22] 独神论派(Unitarianism;或称一神论派、神体一位论、唯一神论、一位论、独神主义),是否认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和圣灵)和基督的神性的基督教派别。
[23] 贵格派(Quakers),又名公谊会(Religious Society of Friends),属于基督新教的一个分支,始于17世纪。主要特征和主张是,认为信徒应该和上帝直接建立联系,所以不设牧师;重视圣灵充满;不使用尊称,对任何人不拘礼节;反对洗礼和一些其他仪式如领圣体,总之藐视一切虚文;衣着朴素;不以上帝和《圣经》之名发誓,只说“我确定”;不拘地位和辈分;反战和拒绝兵役。
[24] 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生于波士顿。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诗人,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确立美国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论自然》、《论文集(一、二)》、《诗集》等。美国前总统林肯称他为“美国的孔子”、“美国文明之父”。
[25] 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19世纪前半期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美国象征主义和心理小说的开创者,擅长运用象征主义手法去剖析人的“内心”,加深寓意。代表作有《红字》、《玉石人像》等。
[26] 惠蒂埃(John Greenleaf Whittier 1807—1893),美国诗人,废奴主义者,作品有诗文集《新英格兰的传说》(1831)、《自由的声音》(1846)等,其长诗《大雪封门》(1866)曾被评论家誉为“一部优美的新英格兰田园诗”。
[27] 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美国作家、哲学家、散文家、诗人、超验主义者、改革家,爱默生的学生。主张回归自然,作品主要有著名散文集《瓦尔登湖》和《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利》。《瓦尔登湖》一直被后人奉为美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
[28] 爸爸指海明威,是他妻子对他的称呼。
[29]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美国小说家、评论家。出生于美国,常年旅居欧洲,后因不满美国在一战初期的中立态度加入英国籍。美国现实主义代表人物,提出“意识中心论”,对后来的“意识流小说”产生巨大影响。代表作有《黛西·密勒》(1879)、《一位女士的画像》(1881)。
[30] 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1871—1900),美国小说家、诗人。美国自然主义的先驱,现代诗歌的先驱,代表作品有小说《街头神女玛姬》(1893)、《红色英雄勋章》(1894—1895)、《海上扁舟》(1898),诗集《黑骑者》(1895)等。长篇小说《红色英雄勋章》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不可动摇的地位。
[31] 哈伯德老大妈(Old Mother Hubbard)是一首英国童谣中的主人公,她发现自家食品柜里喂狗的肉骨头没有了,就一次次地到邻居家去要。
[32] 圣女贞德(Saint Joan of Arc,1412—1431),法国民族英雄,天主教会的“圣女”。英法百年战争时支持法国查理七世加冕,率领法国军民对抗英军入侵,解除对奥尔良城的围困。后为勃艮第公国所俘,宗教裁判所以“异端”和“女巫罪”判处她火刑。后人视其为精神领袖。
[33] 普拉多博物馆(Prado)建于18世纪,位于西班牙马德里,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博物馆之一,也是收藏西班牙绘画作品最全面、最权威的美术馆。
[34]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营房谣》、《七海》,小说集《生命的阻力》和动物故事《丛林之书》等。1907年作品《老虎!老虎!》获诺贝尔文学奖。
[35] 随行的土著人名。
[36] 土著人对海明威的称呼。
[37] 阿迦汗(Agha Khan)是近代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尼扎尔支派宗教领袖的世袭称号。至今共传四代,在该派信徒中影响较大。文中应该指阿迦汗三世(1877—1957),曾代表印度出席日内瓦世界裁军会议。
[38] 冯·莱托(Von Lettow,1870—1964),德国将军,曾担任德国驻东非殖民军司令。
[39] 莫罗(Molo),海明威在当地雇用的土著人。
[40] Mr.J.F指老爹,是其名字杰克逊·菲利普首字母的缩写。
[book_title]第二章
我们走出营地的阴凉处,沿着一条沙土大路朝西边的太阳驶去。路边长满了灌木,严实的地方成了树林,后面耸立着一些小山。一路上我们驶过一群群正在西行的人们。有些人赤身裸体,只披着块油腻腻的布,在肩头打个结。他们背着弓和带盖的箭囊。其他人则背着矛。富人们打着伞,披着有褶皱的白布,他们的女眷带着锅碗瓢盆跟在后面。一捆捆、一担担的兽皮,分别顶在前面其他一些土著人头上。所有的人都远离饥荒而去。天气炎热,我把双脚从汽车的一边伸出去,避开发动机的热气;把帽子拉下来盖住眼睛,挡住阳光。我们注视着大路、人群和可能有猎物栖息的林间空地,一路向西驶去。
我们一度看见参差的灌木丛间的空地上有三只较小的母捻。灰皮毛,大肚子,长颈项,小脑袋,大耳朵,它们迅速跑进树丛,没了踪影。我们下车追它们,但没有看到公捻的脚印。
再往前一点,有一群珍珠鸡快步穿过大路,以快马的速度径直向前跑。当我跳下车,追赶它们时,它们嗖地向上蹿起,双腿紧收在笨重的身体下面,短小的翅膀扑扑拍打着,嘴里咯咯地叫着,越过前面的树丛。我击落了两只,它们落下时重重摔在地上,躺在那儿拍打着翅膀。阿布杜拉割下它们的头,这样我们就可以合法食用了。他将它们放到车上,姆克拉正坐那儿大笑;他那种老年人的健康的笑,他那种取笑我的笑,他那种关于打鸟的笑,从我连续开枪失手那次开始,当时可把他乐坏了。现在每当我得手,就会成为笑柄。就像我们射中了一只鬣狗 [1] 那么好笑。看见鸟儿坠落他总是发笑;当我失手他更是哈哈大笑,并不停地摇头。
“问问他该死的在笑什么?”有一次我问老爹。
“笑老板,”姆克拉说,而后摇摇头,“笑那些小鸟。”
“他认为你很滑稽。”老爹说。
“去他的。我是滑稽。但让他见鬼去吧。”
“他认为你非常有趣,”老爹说,“今后夫人和我再也不笑了。”
“你自己来开枪试试。”
“不了,你是打鸟高手。自封的打鸟高手。”她说。
于是,射鸟就成了一个绝妙的笑话。如果我射中了,鸟会成为笑柄,姆克拉会摇头大笑,双手挥着圈,做出鸟在空中打转的样子。如果我射丢了,我就是这幕戏中的小丑,他会看着我笑得浑身发抖。不过打鬣狗的笑话更有趣。
鬣狗那种轻跳着奔跑的样子既讨厌又非常滑稽,大白天在平原上,肚子完全贴地慢慢前进。如果从后面朝它开枪,它就会拼命逃窜,摔个底朝天。鬣狗总能挑起乐趣。如果它跑出射程,就会在一个盐湖边停下,回头张望。如果子弹射中它胸口,它就会仰面躺下,四肢和肚子朝天。最让人开心的莫过于看见三角脑袋的鬣狗突然从沟壑旁高高的草丛中蹿出来,散发着恶臭,在十码处中弹,绕圈奔跑着追赶自己的尾巴,圈子越来越小,直到死去。
对姆克拉来说,看见鬣狗在近距离被射杀是有趣的。子弹啪的一声打中鬣狗,鬣狗发现死神钻进它身体,表现出狂躁不安的惊诧,显得那么滑稽可笑。更有趣的是看见一只鬣狗在远处被射中,在平原闪烁的热浪中,看着它仰面倒下,看着它开始疯狂地绕圈子,那闪电般的速度表明它正在追逐体内那小小的致命的镀镍子弹。但是最有趣的是姆克拉在自己脸前挥舞着双手,然后转身摇头大笑,甚至是为鬣狗感到羞耻。关于鬣狗最滑稽的事情则是鬣狗,那种典型的鬣狗,在奔跑中被射中下身,那时它会疯狂地兜圈子,撕咬自己的身体,直到把肠子拉出来,然后就站在那里,拼命把肠子往外拉,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鬣狗啊。”姆克拉会用斯瓦西里语说,为有这样可怕的野兽而既开心又伤感地摇头。鬣狗,雌雄同体,是喜欢残食自己的食腐尸者,它猎杀怀着牛犊的母牛,咬断猎物后腿,夜晚乘你睡着时咬破你的脸;它们发出哀号,跟踪人类,散发着恶臭,带着邪恶,能用上下颚咬碎狮子留下的头骨;它们肚皮拖地行走,在褐色的平原上跳跃前行,回头张望时脸上露着杂种狗的狡诈;被曼利希尔的短枪射中后,便开始可怕地转圈。
“鬣狗,”姆克拉大笑,晃着他乌黑的光头,为鬣狗感到羞愧,“鬣狗。自己吃自己,鬣狗。”
关于鬣狗的笑话是龌龊的笑话,但是打鸟的笑话是干净的。我的威士忌的笑话也是干净的。那个笑话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有些我们以后再说。伊斯兰教徒和所有的宗教分子都是笑话。一个关于所有宗教信仰者的笑话。卡罗是另一个扛枪者,他个子矮小,不苟言笑,十分虔诚。整个斋月里,每天日落之前他连口水都不往肚里咽。当太阳快落山时,我看见他紧张地注视着。他随身带着个瓶子,装着某种茶水。他会用手指摸着瓶子,注视着太阳。我会看见姆克拉望着他却又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这对他来说不是绝对搞笑的事情。这件事他不能公开地大笑,但是让他有优越感,同时为其中的愚昧感到困惑。伊斯兰教非常盛行,那些土著人中享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都是伊斯兰教信徒。这是关乎给人种姓 [2] 地位的事,关乎信仰的事,也是时髦的事,神指定你每年吃点苦,让你感到比别人优越。神让你养成更复杂的饮食习惯,这是我能理解而姆克拉不能理解也不关心的事儿。他看着卡罗注视着太阳落山,脸上一副茫然的神情,对于一切和他无关的事情他总是这副神情。卡罗渴得要死,但绝对虔诚,而太阳下山的速度又非常慢。我看着红彤彤的太阳挂在树梢上,用肘子推推他,他只是咧嘴一笑。姆克拉一本正经地把水瓶递给我。我摇摇头,卡罗又咧嘴一笑。姆克拉仍是一脸茫然。后来太阳下山了,卡罗将瓶子斜着开始喝水,喉结急切地上下滑动。姆克拉看着他,将目光移开了。
早先,在我们成为好朋友以前,姆克拉完全不信任我。每当出了什么事,他就表现出一脸茫然。那时我更喜欢卡罗。我们在宗教问题上相互理解,而且卡罗佩服我的枪法,当我们捕杀到什么特别的好东西时,他总是微笑着和我们握手。这讨人喜欢,令人高兴。姆克拉却把早先这种射猎看作是一连串的运气。我们命中注定应该得手。那时我们还没有捕杀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他其实也不是我的扛枪手。他是杰克逊·菲利普先生的扛枪手,被借来给我使唤。我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他也谈不上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他对卡尔表面客气,骨子里却看不起他。他喜欢的人是妈妈 [3] 。
我们杀死第一头狮子的那个晚上,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了。猎杀的场面一片混乱,令人不太舒服。事先说好的由P.O.M.开第一枪,但是我们都是第一次射猎狮子,加上天色实在太晚,无法和狮子周旋,所以一旦它被击中,我们就全部上阵,与它混战,任何人都可以打死它。太阳几乎就要下山了,所以这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如果狮子带伤躲起来,天太黑我们做什么都会一团糟。我记得看见的是一头黄毛狮子,在一片果园灌木丛矮小的树木前显得头大体壮。P.O.M.跪下准备开枪。我想告诉她坐在地上,瞄准了再开。接着就听见那支曼利希尔短筒步枪砰的一响,那狮子冲向左边,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肩膀沉重、脚步摇晃,像猫一样奔跑。我用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射中它,它向下栽倒,转过身来,我赶紧又开了一枪,激起一片尘土。它趴在那里,四肢摊开,肚皮着地,这时太阳正挂在树梢,草儿碧绿。我们朝它走去,端着枪,扣好扳机,像一支民防团 [4] ,或一帮爱尔兰王室警吏团 [5] ,不知道它是晕倒了还是已经死了。等我们走近,姆克拉朝它扔了块石头,砸中了它的肋腹。从它被砸中后的反应看,应该已经死了。我相信P.O.M.也射中了它,但它身上只有一个弹孔,在身体后部,刚好在脊椎下面,向前穿到胸部皮肤的表层。可以摸到子弹就在皮肤下面。姆克拉在那里割了个口子,取出子弹。正是一颗普林菲尔德步枪射出的220格令 [6] 实心子弹打中了它,穿透肺和心脏。
狮子中弹后翻身倒地就死,这让我很惊讶。之前我们已准备发动一次猛攻,为了完成英雄壮举,为了激动人心的场面。这让我觉得沮丧甚于高兴。这是我们捕杀到的第一头狮子,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可不是我们出了钱想看到的。卡罗和姆克拉都跟P.O.M.握了握手,然后卡罗跑来跟我握手。
“打得好,老板。”他用斯瓦西里语说。
“你开枪了吗,卡尔?”我问。
“没有。我刚要开,你就开了。”
“你没开枪,老爹?”
“没有。否则你该听见。”他打开枪膛,取出那两颗大大的、450口径的二号子弹。
“我肯定没有打中它。”P.O.M.说。
“我相信是你打中的。我现在还这样认为。”我说。
“妈妈打中了。”姆克拉说。
“打中哪里?”卡罗问。
“打中了,”姆克拉叫着,“打中了。”
“是你击倒了它。”老爹对我说,“天啊,它像只兔子一样倒下了。”
“我不能相信。”
“妈妈打中了,”姆克拉用斯瓦西里语说,“打中了狮子。”
后来,我们晚上往回走时,看见前面黑暗中的营火。姆克拉突然开始用瓦坎巴 [7] 语尖声、快速、唱歌似的喊出一串话,最后一个词是“狮子”。营地里有人大声回了一个词。
“妈妈!”姆克拉喊道。接着又是一长串话。又是“妈妈!妈妈!”
黑暗中,所有的脚夫、厨子、剥皮师、土著小伙们和那个头人都跑出来了。
“妈妈!”姆克拉喊道,“妈妈打中了狮子。”
小伙子们跑过来,跳着,欢呼着,打着节拍,从胸腔深处发出反复而有节奏的喊叫。一开始听起来像咳嗽,后来听上去好像是“嗨妈妈!嗨妈妈!嗨妈妈!”
那眼睛滴溜溜转的剥皮师把P.O.M.抱起来,大个子厨子和小伙子们托着她,其他人拥上来要举她,举不了也要摸摸她,抱抱她。他们在黑夜里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而后朝外面的帐篷走去。
“嗨妈妈!嘿!嘿!嘿!嗨妈妈!嘿!嘿!嘿!”他们唱着狮子舞曲,带着那种低沉的、狮子气喘咳嗽似的声音。到了帐篷前,他们把P.O.M.放下,然后每个人都非常腼腆地和她握手,小伙子们用斯瓦西里语说着“好样的,夫人”。姆克拉和脚夫们也都说“好样的”。在“妈妈”这个词上带有太多情感。
过后,坐在火堆前的椅子上,喝着酒,老爹说:“你打中了它。谁敢说不是你,姆克拉会杀了他。”
“你知道吗,我觉得好像真的是我打中的。”P.O.M.说,“我想,如果真是我打中的,我倒会受不了的。我会非常骄傲。胜利是不是太美妙了?”
“好样的,老妈妈。”卡尔说。
“我相信是你打中的。”我说。
“噢,我们别谈这个了。”P.O.M.说,“都认为是我猎杀的,这让我感觉好极了。你们知道的,在家可从来没有人把我扛在肩膀上啊。”
“在美国没有人知道如何举止得体。”老爹说,“太不文明了。”
“我们会把你抬到基韦斯特 [8] 。”卡尔说,“可怜的老妈妈。”
“别谈这个了。”P.O.M.说,“我已经再满意不过了。我也许应该犒劳犒劳大家吧?”
“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这个。”老爹说,“但给点东西庆祝一下也好。”
“哦。我想给他们每个人很多钱。”P.O.M.说,“胜利是不是美妙无比?”
“好样的,老妈妈。”我说,“你猎杀了它。”
“不,我没有。不要对我撒谎了。就让我享受我的胜利吧。”
反正,有很长时间姆克拉并不信任我。在P.O.M.的许可证到期之前,她都是他的最爱,而我们仅仅是一帮干扰、妨碍妈妈射中猎物的人。一旦她的许可证到期,她不能再开枪,就会回到非战斗状态,和他一样了。后来当我们开始猎杀捻时,老爹留在营地,只派追猎手把我们送出来,卡尔和卡罗一队,姆克拉和我一队。姆克拉对老爹的评价明显降低。当然这只是暂时的。他是老爹雇用的人,我认为他的评价仅仅来自于平时,需要经历一系列事件之后才有意义。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问题。
* * *
[1] 鬣狗(hyena),大型强壮夜行性的食肉类哺乳动物,主要以腐肉为食物,生活在非洲、阿拉伯半岛、亚洲和印度次大陆,是非洲大草原上最凶悍的清道夫。
[2] 种姓制度(caste)又称瓦尔纳制度,是在后期吠陀时代形成的。涵盖印度社会绝大多数的群体,是传统印度最重要、最森严的社会制度与规范。第一等级婆罗门主要是僧侣贵族;第二等级刹帝利是军事贵族和行政贵族;第三等级吠舍是雅利安人自由平民阶层;第四等级首陀罗绝大多数是被征服的土著居民,属于非雅利安人。四个等级在地位、权利、职业、义务等方面有严格的规定。
[3] 团队中人们对海明威妻子波琳的爱称。
[4] 民防团(posse),旧时美国县治安官调集协助其追捕罪犯的团队。
[5] 爱尔兰王室警吏团(Black and Tans),1920年6月被英国政府派往爱尔兰镇压新芬党武装起义的由6000人组成的武警部队。
[6] 格令(grain)是历史上使用过的一种重量单位,最初在英格兰定义一颗大麦粒的重量为1格令。1格令=1/7000磅=64.79891mg。格令弹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名词,而是指弹头重量为多少格令的特种弹药。
[7] 瓦坎巴(Wakamba),简称坎巴(Kamba),东非肯尼亚南部的一个民族。
[8] 基韦斯特(Key West)是美国佛罗里达群岛最南的一个岛屿和城市,海明威在岛上有房子。该地区属佛罗里达州门罗县管辖,同时也是县治。基韦斯特是美国1号公路的南端,是美国本土最南的城市。
[book_chapter]第二部 记忆中的追猎
[book_title]第三章
事情要追溯到和挂眼皮在一起的时候了。我在内罗毕病愈回来后,我们和挂眼皮一起在森林里徒步追猎犀牛。挂眼皮是个真正的野蛮人,眼皮挂下来,几乎盖住眼睛,他长相英俊,气度不凡,是个好猎手,也是个出色的追猎手。我想他应该三十五岁左右,全身上下只围一块布,在一侧肩膀上打了个结,头戴一顶别的猎人送给他的土耳其毡帽。他总是带着一根长矛。姆克拉穿着一件旧的美军卡其布束腰短上衣,衣扣完整,本来这件衣服是带给挂眼皮的,但不巧他去了别处,所以没能拿到。老爹两次把它拿出来准备给挂眼皮,最后姆克拉说:“就给我吧。”
老爹把衣服给了姆克拉,之后姆克拉就一直穿着。当换洗束腰短上衣时,他就穿着军用针织衫和短裤,戴顶绒毛羊毛帽。在得到我猎鸟时穿的外套以前,这是我见到的这老人家仅有的装束。鞋子则是他用旧车胎做的一双凉鞋。他有一双细长而健美的腿,和大个子鲁斯 [1] 一样灵活的脚踝。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他脱去束腰短上衣,注意到他的上身多么苍老时,我感到多么吃惊。那是一种你在杰弗里斯 [2] 和夏基 [3] 三十年后的照片上看到的衰老,有着难看的、老年人的二头肌和松弛的胸肌。
我问老爹:“姆克拉多大了?”
“肯定五十多了。”老爹说,“他在土著保护区里有些成年的孩子。”
“那些孩子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毫无可取之处。他管不了他们。我们曾让其中一个来试着做做脚夫,但他不中用。”
姆克拉并不嫉妒挂眼皮。他完全知道挂眼皮是个比他优秀的人。不仅是个好猎手,还是个速度更快、更干净利落的追猎者,一个做每件事都极具独特风格的人。姆克拉像我们一样钦佩挂眼皮。和挂眼皮一起出去,他意识到自己穿着挂眼皮的束腰短上衣,自己在成为扛枪手之前做过脚夫,因此突然放下倚老卖老的架子,开始和我们一起打猎。他陪我打猎,挂眼皮指挥全局。
那是一场精彩的狩猎。进入狩猎区的那天下午,我们从营地出发,沿着一条犀牛踩出的小径走了约四英里。小径穿过一座座长满草的小山向下,好像是工程师设计好的一样平顺,山上有被遗弃的像果园似的树丛。小径凹进地面一英尺,被踩踏得很平,我们走到途中时,路面向下倾斜,穿过山坳间一道似乎是干涸了的灌溉渠的地方,离开了小径,我们汗流浃背地爬上右边一座陡峭的小山,背对山顶坐下,用望远镜观察这片土地。这是一片苍翠美丽的土地。山脉的一侧生长着茂密的森林,覆盖着山峦。从茂密的森林里流淌下来的几道溪流形成山谷,将山坡分割。森林向下延伸到有些斜坡的顶端,就在森林的边缘,我们翘首以盼着犀牛的出现。如果把目光从森林和山腰移开,就能顺着那些溪流和峻峭的山坡往下看到平原,那里草是棕黄色的,被晒得干枯。再往前,越过一条狭长的地带,就是那褐色的东非大裂谷 [4] 和波光粼粼的马尼亚拉湖 [5] 。
我们都躺在小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那片区域,等待着犀牛的出现。挂眼皮在山顶的另一侧,蹲坐在那里观察着,姆克拉则坐在我们下方。东边吹来一阵阵凉风,山坡上的草随风摇摆。天空中飘着大块大块的白云,山坡上森林里高大的树木密密实实,枝叶茂盛,看起来好像人可以在树冠上行走。在这大山后面有一道沟壑,接着又是一座大山,远处的山上覆盖着森林,呈现着一种深暗蓝色。
直到五点钟,我们都没看见任何猎物。后来,我放下望远镜,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越一座山谷,朝一片带状的树林移动。用望远镜一看,正是一头犀牛,远远地显得极小,但很清楚,在阳光下呈红色,正以水蝽般快速的动作翻越那座小山。接着,又有三头犀牛从森林里出来,在阴暗处身影模糊,其中两头在打架,从望远镜里看它们很小,互相抵着头,在一丛灌木前对峙。就在我们观察着它们时,光线暗了下来。天色太黑,我们无法下山,只能越过山谷,爬上对面山腰那狭窄的斜坡才能及时开枪射杀它们。所以我们只好返回营地,摸黑下山,穿着鞋侧身往下挪动,感觉到脚下的小径平坦了,便顺着那条在深色山峦间凹进地面的蜿蜒小径行走,直到看见树丛中的火光。
那晚,我们因为看见了三头犀牛而兴奋不已。第二天一早出发前,我们正在吃早餐,挂眼皮来报告发现一群水牛正在离营地不到两英里的森林边吃草。我们赶到那儿,在一大早就心都跳到嗓子眼的兴奋中,嘴里还品味着咖啡和熏鲱鱼。早先被挂眼皮留在那儿监视水牛的土著人指出水牛的方向:它们穿过一条深冲沟,走进了森林里的一块空地。他说,一群十几头水牛中有两头大公牛。我们跟随它们,在猎物踩出的小路上悄悄前进,拨开藤蔓,看见了脚印和大量新鲜粪便。但是,尽管我们继续往茂密的已无法开枪的林中深处走,绕了一大圈,却没有见到水牛的影子,也没听到它们的声音。我们听到食虱鸟 [6] 鸣叫,看见它们飞过,但仅此而已。树林里有许多犀牛的足迹和一堆堆含草的粪便,但是除了绿色的斑尾林鸽和一些猴子,什么也没看见。走出树林时,我们腰部以下都被露水打湿,太阳已经很高了。风还没刮起来,天气很热,我们知道任何出来的犀牛和野牛都会返回到森林深处,逃离酷热。
其他人跟老爹和姆克拉开始返回营地。营地里没有食物了,我想跟挂眼皮兜一圈再回去,看能不能打到一只动物。我已经从痢疾中康复,感到身体又强壮起来。在这缓坡地行走是件惬意的事,随意散散步,又能打猎,不知道会看见什么猎物,可以为我们需要的食物自由地开枪射杀。再说,我也喜欢挂眼皮,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他松散地迈着大步,微微抬脚。我喜欢观察他,喜欢感受我软底鞋下的草地和来复枪令人舒适的重量。我只握着枪头,让枪管靠在肩上。阳光炙热,足以让你大汗淋漓,让草上的露水蒸发。微风乍起,走过这片土地就像走过新英格兰被遗弃的果园。我知道自己的枪法又娴熟了,想打一枪漂亮的让挂眼皮印象深刻。
从一处高地顶上,我们看见大约一英里外的一个小山坡上有两只黄色的羚羊。我示意挂眼皮要去追它们。我们拔腿下山,在一个深谷处惊起了一只公水羚羊和两只母水羚。水羚是我们可以捕杀的一种猎物,但我知道做食物它毫不可取。而且我已经射杀过一只头和角更漂亮的水羚了。我把瞄准器对准了飞奔逃跑的公羚,想起它的肉并不好吃,又想起我已有了一颗水羚头,就没有开枪。
“不打水羚?”挂眼皮用斯瓦西里语问,“公水羚。一只不错的公羚呢。”
我设法告诉他我已猎杀过一只更好的,而且水羚的肉不好吃。
他咧嘴一笑。
“Piga kongoni m’uzuri.”
“Piga”是个好词,它听上去完全像下命令开枪或宣布射中时发出的声音。“m’uzuri”是“好、不错、更好”的意思,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听来像一个州的名字 [7] 。过去,我常在走路时用斯瓦西里语造句,用上阿肯色州名和m’uzuri。但现在它似乎很自然,不必再用斜体字印刷,就像所有的那些渐渐看来合适、自然的词一样。撑长的耳朵,部落的标志,或手持长矛的男人也都没有什么奇怪或不合情理的了。部落的标记和文身看起来是正常、漂亮的装饰,我为自己没有这些而感到遗憾。我自己的疤痕都不是正式得来的,有些不规则,杂乱蔓延,有些干脆就是一条条隆起的伤痕。我前额上有道疤痕,现在还引起大家议论,问我是不是撞裂过我的头;而挂眼皮颧骨两侧及其他地方有些漂亮的疤痕,胸口和腹部也有些对称且富有装饰性的疤痕。我们惊起那两只小苇羚时,我正想着我右脚掌上那块不错的疤痕,它像种浮雕圣诞树,但只会磨破我的袜子。两只小苇羚向树丛里逃窜,然后在六十码开外站住,那头精瘦、体态优雅的公羚回头张望,我开枪打中它肩膀后面一点。它跳起来,而后很快倒下了。
“打中了。”挂眼皮笑了。我们俩都听见子弹打中物体时的声音。
“死了。”我用斯瓦西里语告诉他。
当我们赶到公苇羚旁边时,它侧躺着,尽管从所有的表象看它已经死了,但是它的心脏却还在有力地跳动。挂眼皮没有剥皮刀,我只有一把折叠式小刀可以用来对付它。我用手摸到它位于前腿后面的心脏,感觉到它在皮下跳动。我把刀子捅进去,但刀子短了,反倒把心脏戳到了一边。我能摸到心脏,指尖热乎乎的,富有弹性,感觉到刀子推开了它。我摸了一圈,然后割断大动脉,热血喷到我手上。放了血,我开始用小刀对羚羊开膛破肚,仍然想对挂眼皮显摆一番,干净利落地将羚羊的内脏清出,掏出肝脏,割掉苦胆,将肝脏放到一个青草覆盖的小土包上,把肾脏放在它旁边。
挂眼皮要我把刀给他,现在他要给我来露一手了。他熟练地划开羚羊的胃,向里翻,把肚囊向外,清空里面的草,抖了抖,然后把肝脏和肾脏都放进去,用刀在公苇羚倒下的那棵树上割下一根树枝,用它的细枝把胃捆扎起来,做成一个袋子,用来装其他美味。接着,他砍下一根树枝,用它穿过肚囊,把袋子挂在树枝的一端,挑在肩上,就像我们小时候见过的蓝鸟牌鸡眼膏广告上,流浪汉们将自己的家当包在方巾里,挂在棍端挑在肩上一样。这是个好办法,我想着日后回到怀俄明州怎样向约翰·施泰布炫耀。他会露出他那聋人的微笑(当你听见公鹿叫时,必须用小卵石砸它,让它停止),而且我知道约翰会说什么。他会带着德国口音说:“天啊,欧内斯特,你真聪明啊。”
挂眼皮把棍子递给我,脱下他唯一的衣服,拧成一根绳,将那只公苇羚背在背上。我试图帮他,用手势示意他砍一根粗树枝把公苇羚挂上,我们一起抬,但他要一个人背。我们开始往营地走,我把挂在棍端的羚羊肚口袋扛在肩上,背着来复枪,挂眼皮背着摇晃的苇羚在前面稳步走,大汗淋漓。我试图让他把苇羚挂在树上,留在那里,然后我们派两个脚夫来抬回去,为此我们就把它放在一个树杈上了。但当挂眼皮看出我是想往营地走,把它留在那里,而不是仅让它排干血时,他就把它取下来又扛在肩头。我们继续朝营地走去。回到营地,围在灶火旁的土著小伙子们都对我肩上的羚羊肚口袋哈哈大笑。
这是我喜欢的一种打猎方式。不驾车,不在平原而在起伏的山地,我觉得万分愉快。我已远离病痛,现在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健,这感觉令我高兴。我体重不足,吃肉时胃口很大,能吃下所有我想吃的,不会觉得饱胀。每天晚上坐在火堆旁,不管喝什么我都喝出一身汗,现在白天很热,我就躺在阴凉处乘凉,看书,没有写作的义务和压力,因知道四点钟又要外出打猎而感到高兴。我甚至连一封信也不用写。除了孩子们外,我唯一关心的人正跟我在一起,而我并不想跟不在这儿的任何人分享这种生活,我只想好好享受它,彻底的快乐,完全的疲惫。我知道自己的枪法好,感到舒畅和自信,有这些感受远比听人说说令人愉悦。
为了在四点以前到达山顶,我们刚过三点就出发了。但是接近五点时才看见第一头犀牛用它的短腿奔跑着越过山脊,几乎就在昨晚我们看见犀牛的同一个地方。我们看见它跑到森林边缘,就在我们看见那两头犀牛打架的地方附近,看见它顺着一条能把我们引下山的路,在山底越过那道长满植被的沟谷,然后爬上一道陡坡,到了一棵开着黄花的荆棘树旁,我们昨天看到的犀牛就是往那里去的。
我径直爬上能看见那棵荆棘树的山坡,风从山上吹过,我试着尽量放慢脚步,把一块手帕塞进帽子的防汗带里,以防汗水流到我的眼镜上。我希望随时能开枪,想尽量放慢速度,让我的心不要怦怦地跳。在射猎大型动物时,只要你视线清晰,没有阻挡,只要你会开枪,知道该往哪里打,就没有理由射失,除非你因为奔跑或爬山而手抖心跳,或雾气模糊了眼镜,没有布或纸把它擦干净,又或眼镜碎了。眼镜是最大的障碍,我常常带着四块手帕,每打湿一块就从左边口袋拿出一块换掉,把湿的放进右边口袋。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棵开满黄花的树,就像人们由狗引领着走向一窝鹌鹑一样,但是没有看见犀牛。我们沿着森林的边缘走了一遍,到处是脚印和新鲜的粪便,就是没有看见犀牛。太阳就要下山了,天就要黑得无法开枪了,但我们仍在绕着山腰的森林里追踪,希望能在林中空地里看见犀牛。当天色几乎暗得无法开枪时,我看见挂眼皮停下脚步蹲了下去。他把头低下,示意我们跟上去。猫腰跟上去后,我们看见一大一小两头犀牛正站在齐胸高的灌木丛中,隔着一个小山谷,面对我们。
“母犀牛和牛犊子。”老爹轻声说,“不能朝它开枪。让我看看它的角。”他从姆克拉手里拿过望远镜。
“它能看见我们吗?”P.O.M.问。
“看不见。”
“它们离这儿多远?”
“得接近五百码吧。”
“我的天啊,它看上去真大。”我低语道。
“是头大母犀牛。”老爹说,“不知道那公犀牛怎样了?”看到猎物他既高兴又兴奋,“天太黑了,无法开枪,除非我们到它跟前。”
两头犀牛转身开始吃草。它们好像从来不会慢慢走动,不是奔跑就是站立不动。
“它们颜色怎么这么红啊?”P.O.M.问。
“在泥土里打滚弄的。”老爹回答,“趁还有光线,我们最好跟上去。”
我们走出森林,朝山坡下望去,当看见我们曾用望远镜观察过的小山时,太阳已下山了。我们本应该往回追踪,下山越过冲沟,重新爬上我们来时的那条小径,可是我们却像傻子一样,决定直接越过森林边缘下方的山坡。于是我们在黑夜里,跟随着这条理想的路线,往下进入深谷。在你置身其中之前,那里看起来只是一片片长满树木的土地。我们往下滑行,抓着藤蔓,跌倒,攀登,再滑行,往下,再往下,然后是峭壁,我们艰难地往上爬,听着夜间出没的动物的窸窣声和一只捕捉狒狒的猎豹的呼哧声。我害怕蛇,黑暗中带着对蛇的恐惧触摸着树根和树枝。
要在两条需四肢着地爬行的深谷里爬下爬上,再在月光下登上那道长长的非常陡峭的山肩,你攀爬时必须一脚靠向另一脚,一脚前一脚后,一次迈一大步,身体前倾,以平衡坡度和高度。我们累得要死,枪都背不住了。月光下,我们成一列纵队跨过斜坡,继续往上到达小山顶。那里比较好走。大地在月光下延伸,起伏向前穿过小山峦。虽然疲惫,但此时我们看见了火光,于是继续前行,回到营地。
然后就坐在火堆边,裹着衣服抵御夜晚的寒风,喝着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等着人来通报帆布浴缸已放好了四分之一缸的热水。
“洗澡吧,老板。”
“该死的,我再也猎不到羊了。”我说。
“我从来就猎不到。”P.O.M.说,“全是你们逼的。”
“你比我们任何人都会爬山。”
“你看我们还能再猎到羊吗,老爹?”
“我不知道,”老爹说,“我想只能看情况了。”
“都是坐那该死的车把我们毁了。”
“如果每天晚上都这么走一回,三天后回来我们就不会感到累了。”
“是啊。但我还是那样怕蛇,即便我们天天晚上这样走,走上一年。”
“你会克服的。”
“不会。”我说,“它们把我吓坏了。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树后面手碰到手的事吗?”
“记得很清楚。”老爹说,“你吓得跳开两码远。你真的怕蛇,还是说说而已?”
“蛇让我恶心,”我说,“它们总是令我害怕。”
“怎么了,男子汉们?”P.O.M.说,“今晚为什么没听见你们谈论战争?”
“我们太累了。你参加过战争吗,老爹?”
“我可没有。”老爹说,“管威士忌的那个土著小伙子哪里去了?”而后他用那种微弱的、小丑似的假嗓音喊道,“凯迪……凯迪呀!”
“洗澡。”莫罗也不停地轻声说。
“太累了。”
“夫人,洗澡吧。”莫罗怀着希望说。
“我会去洗的,”P.O.M.说,“但是你们俩快把酒喝了。我饿了。”
“洗澡。”凯迪严肃地对老爹说。
“你自己去洗吧,”老爹说,“别欺负我。”
凯迪转过身,火光照出他咧着嘴笑。
“好吧。好吧。”老爹说,“想来一杯吗?”他问。
“就一杯,”我回答道,“然后都去洗澡。”
“洗澡,姆孔巴老板。”莫罗说。P.O.M.穿着蓝色晨衣和防蚊靴朝火堆走来。
“去吧,”她说,“洗好出来你可以再喝一杯。洗澡水不错,热乎乎的,但有点浑浊。”
“他们欺负我们。”老爹说。
“你还记得那一回我们去打羊吗,你的帽子被风吹掉了,差点落在公羊的头上?”我问她,威士忌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怀俄明州。
“去洗你的澡去吧,”P.O.M.说,“我打算喝杯鸡尾酒。”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们就起床,吃完早饭,在太阳升起前就到森林边缘和挂眼皮曾见到过水牛的深谷去搜索。但水牛不在那里。那是一次长时间的搜索。之后我们返回营地,决定开卡车出去雇些脚夫,然后跟着徒步游猎队一起去一条估计有水的溪流,它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正是在这座大山的另一边看见了犀牛。如果在那里扎营,我们能沿着森林的边缘在一个新的区域狩猎,而且将更接近大山。
那些卡车将把卡尔从他猎捻的营地带来,在那里他似乎越来越懊恼或沮丧,或懊恼、沮丧兼而有之。到这里,第二天他就可以下到大裂谷,捕杀猎物,尝试着猎一只大羚羊。如果我们发现好的犀牛,会派人叫他。我们不想在途中开枪,以免惊吓到它们,除了打犀牛。但我们需要食物。犀牛好像很容易受惊,而在怀俄明州的经验告诉我,一两声枪响后,受惊的猎物都会迅速逃离一小片区域,逃离人们能在其间搜索的一片地、一条山谷或一道山脉。我们筹划好一切,老爹和挂眼皮进行了商量,然后派丹 [8] 跟车去雇脚夫。
那天傍晚,他们和卡尔以及他的人一起回来了,四十个姆布罗 [9] 人,都是些长相好看的野蛮人和一个高傲自大的头人,他是他们中间唯一穿着一条短裤的。卡尔瘦了,皮肤蜡黄,眼中透着疲惫,似乎有点绝望。他在山间的猎捻营地待了八天,努力搜索,身边没有一个说英语的人,可他们只见到了两只母捻,惊动了一只在射程外的公捻。向导们宣称他们还见到过另一只公捻,但卡尔认为那是只大羚羊,或他们说是只大羚羊,所以他没开枪。他抱怨这不是一个合作愉快的队伍。
“自始至终我没见到它的角。我不相信那是只公捻。”他说。现在对他来说,猎捻是个敏感的话题,我们都不去提它。
“他会在山下捕到一只大羚羊,然后就会觉得心里舒坦些的。”老爹说,“这事儿让他有点心烦。”
卡尔同意我们前行到新的地方的计划,也同意让他去寻找食物的计划。
“听你的,”他说,“绝对听你的。”
“这就会给他开枪的机会,”老爹说,“然后他会心里舒坦些。”
“我们会打到猎物的。你也会打到。谁第一个打到谁就可以下山去追大羚羊。无论怎样,你明天寻找食物时也许就能猎到一只大羚羊。”
“听你的。”卡尔说。他的脑子里痛苦地反复回想着那一无所获的八天,在烈日下爬山,天亮前出发,天黑后回营地,追猎一头他那时无法想起它斯瓦西里名字的动物;和信不过的追猎手搭档,回营地独自吃饭,没有一个可交谈的人;妻子在九千英里以外,分别已三个月;他的狗怎样了,他的工作怎样了,真见鬼,它们在哪里?如果他开枪,失手了怎么办?他不会的,遇到真正重要的时刻你从未失手,他确定,这是他的信条之一。但是如果他因激动而失手呢?为什么他一封信也没有收到?那次向导说大羚羊什么来着?他们都说了,他知道他们都说了。但这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点绝望地说“听你的”。
“来吧,振作起来,你这家伙。”我说。
“我很乐观。你怎么了?”
“喝一杯吧。”
“我不想要酒,我想要捻。”
过了会儿,老爹说:“我想,只要没人催逼他或唠叨他,他会自己好起来的。他不会有事的。他是个好小伙儿。”
“他想要有人告诉他到底要做什么,但不要去管他,不要去烦他。”我说,“对他来说,当着大家的面开枪是痛苦的。他不像我是个该死的爱炫耀的人。”
“他朝那猎豹开的那枪漂亮极了。”老爹说。
“两枪,”我说,“第二枪和第一枪一样漂亮。天啊,他能开枪的。在射击场上他会打得我们屁滚尿流。但是他担心这事儿。我唠叨他,试图让他快点好起来。”
“有时候你对他有点严厉。”老爹说。
“见鬼,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对他的看法。他不介意。”
“我还是觉得他会自己卸下负担。”老爹说,“这是信心的问题。他真的是一名好射手。”
“是啊,他打到过最好的水牛,最好的水羚,现在又加上了最好的狮子。”我说,“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夫人打到了最好的狮子,老弟。不要搞错了这点。”
“这我很高兴。但卡尔确实打到过一头很好的狮子和一头大猎豹。他打的每样东西都好。我们有大量的时间。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该死的在郁闷什么呢?”
“我们会一早出发,这样能在天气变得对夫人来说太热之前结束。”
“夫人是状态最好的。”
“她真了不起。她像只小猎狗。”
那天下午我们离开营地,在山上用望远镜观察了那片地区,什么也没发现。晚餐后我们待在帐篷里。P.O.M.非常不喜欢别人把她比作小猎狗。如果她必须像什么狗的话,可不希望是这种狗,她情愿是狼狗,精廋、活泼、可观赏的长腿狗。她的勇气是完全自发的、单纯的状态,所以她从未想到过危险。再说,危险有老爹应付处理。她对老爹完全地、理性地、绝对地信任和崇拜。老爹是她理想的男人形象,勇敢、温和、诙谐,从不发脾气,从不自夸,除了玩笑从不抱怨,宽容、理解、聪慧,像好男人应该的那样稍有点贪杯,而且,在她眼里,老爹非常英俊。
“你不觉得老爹英俊吗?”
“不觉得。”我说,“挂眼皮才英俊。”
“挂眼皮那是漂亮。但你真的不认为老爹英俊吗?”
“见鬼,真不觉得。我喜欢他就像喜欢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但我绝不认为他英俊。”
“我觉得他的长相很可爱。但是你知道我对他的感觉,不是吗?”
“当然。我自己也喜欢这个家伙。”
“但是你真的不认为他英俊吗?”
“不认为。”
然后,过了会儿。
“嗯,那你觉得谁英俊呢?”
“贝尔蒙特 [10] 和老爹,还有你。”
“别来爱国主义了。”我说,“那么谁是漂亮女人呢?”
“嘉宝 [11] 。”
“不再漂亮了。漂亮的是约西 [12] ,是玛戈 [13] 。”
“对,她们都漂亮。我知道我不漂亮。”
“你可爱。”
“让我们来说说杰·菲先生吧。我不喜欢你叫他老爹。这有失体面。”
“他和我一起有失体面。”
“是啊,但是我尊重他。你不认为他很了不起吗?”
“了不起,但他不必看某个女人写的书。他想办法帮忙出版的那本书里写到他如何的胆小。”
“那个女人就是嫉妒和怨恨。你根本就不该帮她,有些人永远不会原谅这件事情。”
“不过这真是个遗憾,所有的才能都用于怨恨、胡闹和自夸了。一个莫大的遗憾。遗憾的是她完蛋以前你从不知道她会完蛋。你知道一件趣事儿吧:她从来不会写对话。真是可怕。她从我写的东西里学习怎样写对话,并用在那本书中。她此前从未像这样写过。她从不能原谅自己学了这些,她害怕人们会注意到她是学来的,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所以她不得不攻击我。这真是个可笑的骗局。但我发誓她在变得野心勃勃前是个好人。那时候你会喜欢她的,不骗你。”
“也许,但我不这么认为。”P.O.M.说,“不过我们玩得很高兴,是不?用不着所有那些人。”
“要是我们玩得不高兴,那才见鬼呢。从我能记得的日子起,我们一年比一年玩得更好。”
“但杰·菲先生不是很了不起吗?真的?”
“没错,他了不起。”
“哦,你这样说真好。可怜的卡尔。”
“为什么?”
“妻子不在身边。”
“是啊。”我说,“可怜的卡尔。”
* * *
[1] 乔治·赫曼·“贝比”·鲁斯(George Herman “Babe” Ruth,1895—1948),美国著名职业棒球手。
[2] 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
[3] 美国职业拳击运动员。
[4] 东非大裂谷(Great Rift Valley),亦称“东非大峡谷”或“东非大地沟”。位于非洲东部,是一个在3500万年前由非洲板块的地壳运动,发生大断裂,从而形成的裂谷。
[5] 马尼亚拉湖(Lake Manyara)坦桑尼亚北部内陆湖。在阿鲁沙西南96公里。南北长48公里,东西宽16公里,面积325平方公里。由断层陷落形成,是东非大裂谷带的一个碱性湖,有食盐、天然碱、鸟粪层等资源。
[6] 食虱鸟(tickbird),亦称蜱鸟,学名牛椋鸟(oxpecker)。常停在牛或其他大型狩猎动物身上,啄食它们皮上的蜱和蛆。
[7] 指密苏里州。
[8] 丹(Dan),海明威的随行人员。
[9] 姆布罗(M’Bulus)是肯尼亚马尼亚拉湖以南的一个小城市。
[10] 贝尔蒙特(Juan Belmonte,1892—1962),西班牙著名斗牛士,总是在离牛仅几英寸处站立不动刺杀牛,改变了斗牛风格,因而被誉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斗牛士。他是海明威的好朋友,曾出现在海明威的小说《死在午后》、《太阳照常升起》中。晚年受病痛折磨,和海明威一样,饮弹自尽。
[11] 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1905—1990),女电影演员,以美貌和演技出众而闻名。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逝于美国纽约,是电影史上最著名的女明星之一。曾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12] 约西(Josie)是约瑟芬(Josephine)的简称,这里应该指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的皇后(1763—1814),她娇柔、纯洁、善良。拿破仑深爱着她,在临死前还高喊她的名字。
[13] 玛格丽特·德·瓦卢瓦(Margaret of Valois,1553—1615),纳瓦拉国王(后来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皇后,史称玛戈皇后。
[book_title]第四章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比脚夫先出发,下坡越过山峦,穿过一条覆盖着茂密森林的山谷。然后又往上越过一道长山坡,坡上草丛长得很高,使我们行走困难。我们继续前行,往上爬,穿越山沟,有时在树荫下休息,再继续前行、上下攀爬、穿越山沟。这时阳光炙热,到处是高高的杂草,你不得不在其间开出条小路。我们五人排成一列,挂眼皮和姆克拉各背一支长枪,肩上还挂着行囊、水壶和照相机。阳光下我们全都大汗淋漓。老爹和我背着枪,夫人试图像挂眼皮那样走,斯泰森帽 [1] 斜戴在一边,她很高兴在这里旅行,很高兴她的靴子那么舒适。最后,我们来到一片茂密的荆棘林,树林下是一道深谷,从山脊一边往下延伸到水边。我们把枪靠在树上,走进树林,在浓密的树荫下躺在地上。P.O.M.从一个行囊里拿出几本书,和老爹一起看了起来,而我沿着山谷向下来到从山坡流出的小溪边,在高过人头的草丛里发现了新的狮子脚印和许多犀牛踩出的凹道。往回爬上这沙石地山谷非常热,这时我很乐意将自己的背靠在树干上看托尔斯泰 [2] 的《塞瓦斯托波尔》。它是一本很有朝气的书,书中有一段对战争的精彩描写,法国军队占领了最后阵地。我想起托尔斯泰,想到战争的经历对一个作家而言是多么有益。战争是重大主题之一,当然也是最难进行真实描写的主题之一。那些没有见证过战争的作者总是非常嫉妒并试图使它显得不重要,或不正常,或把它说成是一种病态主题。然而,事实上,这正是他们失去的完全无法弥补的东西。《塞瓦斯托波尔》使我想起巴黎的塞瓦斯托波尔林荫大道,想起雨中从斯特拉斯堡回家的路上,沿着大道骑自行车的情景;想起有轨电车轨道的滑溜,和雨天交通拥堵时在湿滑的沥青路和鹅卵石路上骑车的感觉;想起那时我们差一点住进了圣殿林荫大道,我记得那房子的样子,记得它的陈设和墙纸,后来我们却住到了乡间圣母院建筑的楼顶,院子里有家锯木厂(锯片突然的叫嚣声,锯末的气味,盖过屋顶的栗子树,以及楼下的那个疯女人);想起为钱担忧的年月(所有的小说都被邮局退回,从锯木厂的门缝里塞进来,退稿单上从来不称它们为小说,总是叫故事、梗概、叙事等,他们不需要。于是我们只能靠韭葱 [3] 过日子,喝点卡奥尔 [4] 葡萄酒和水);还想起天文台广场的喷泉是多么美丽(水光在青铜铸的马鬃、马胸和马肩上闪烁,青铜马在涓涓细流下呈现绿色);想起我抄近路穿过花园去苏夫洛路时,人们在卢森堡花园 [5] 安置福楼拜胸像(一位我们信任,没有批判只有喜爱的作家,现在成了凝重的石像,这是所有偶像应得的待遇)。他没有见过战争,但见过那场革命和那个公社 [6] ,如果你不因为每个人都有共同的想法而变得盲从,一场革命同样是最好的经历。就像内战对于作家是最好的战争,最完整的经历。司汤达 [7] 见过战争,拿破仑教会他写作。当时拿破仑在教所有的人,但其他人没有学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成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8] 。作家们在不公正中受到锻炼,就像剑在火中被锻炼一样。我想知道如果把汤姆·沃尔夫 [9] 送到西伯利亚或德赖托图格斯群岛 [10] ,给他必要的触动去减少多余的文字并给他以分寸感,这样会不会使他成为名作家。也许会,也许不会。他似乎真的很难过,像卡内拉 [11] 那样。托尔斯泰个子矮小。乔伊斯中等身高,他把眼睛用坏了。在那最后一晚,喝醉了,和乔伊斯在一起,他不断引用埃德加·基内 [12] 的话:“思维清晰、生命绚丽如战争时一样。”我知道我没有把这句话彻底弄清楚。等你见到他,他会提到三年前被打断的谈话。能见到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作家真让人高兴。
我必须要做的是工作。我没有特别在意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不再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活,任何别人的生活我会严肃对待,是啊,但不是我的。他们总想要某种我不想要的东西,如果我工作,我不想要也会得到它。工作是唯一的事情,一件总使你感觉良好的事情,同时该死的又是我的生活,我可以在我喜欢的地方、以喜欢的方式过日子。我现在生活的地方令我非常快乐。最好看的天空在意大利、西班牙和秋天的密歇根州北部,以及秋天古巴之外的墨西哥湾。你可以埋怨这里的天空,但你不能埋怨这个地区。
我现在想做的是回到非洲。我们还没有离开它,但是当我在夜里醒来时,我会躺着聆听,已经开始想念它了。
此刻,透过山谷上树林中的缝隙向外仰望天空,白云随风飘过,我热爱这片土地,所以我感到幸福,就像你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后感到幸福一样。当你空闲时,感觉到欲望又高涨起来。它就在那儿,但你永远不能完全拥有它。然而此刻在那儿的,你可以拥有,因此你越来越想拥有它、实践它,生活在其中;越来越想现在就再次拥有,直到永远,那种长久的、突然结束的永远,让时间静止。有时候非常安静,以至于后来你等待着听见它运动的声音,一开始很慢。但你不会孤单,因为如果你一直真心爱她,感觉幸福、快乐,那么她会永远爱你,不论她爱的是谁、她到哪里,她都会更加爱你。所以如果你爱过某个女人或某个地方,你是幸运的,哪怕此后你就死了也无所谓。现在,身在非洲,我渴望更多,季节的更替,无需赶路的雨天,花钱买来的真正的难受;给树木、小动物和鸟儿们命名,了解这里的语言并花时间学习,以及慢慢地狩猎、旅行。我一生热爱田野乡村,土地永远比普通人好。我一次只能关爱极少的人。
P.O.M.在睡觉。她熟睡时看起来总是很可爱,睡得很安静,紧紧地蜷缩着像个动物,一点也不像卡尔睡着时那僵硬的样子。老爹睡觉也很安静,你可以看见他的灵魂紧锁在他的身躯里。他的身躯再也无法恰如其分地容纳下他的灵魂。情况已经发生改变。这里开始发福,失去了线条;那里有了赘肉。但内心里他还年轻,如同他在瓦米河 [13] 下游平原追赶狮子时那样精瘦、高大和结实。他的眼袋已显出来。所以现在我看见的他睡觉的样子就像P.O.M.一直看到的那样。姆克拉睡着了像个老人,没有历史也没有秘密。挂眼皮没有睡觉,他蹲坐在那里等待着游猎队。
我们老远就看见他们来了。最初一些箱子刚好露出高高的草丛,然后一排人头出现,接着他们进了一个山谷,只有长矛的矛尖在阳光下闪烁。随后他们来到一处高地,我才看见这一行人朝我们走来。他们向左走得有点太远了,挂眼皮挥手示意他们靠近我们一些。他们建起营地,老爹告诫他们要安静,我们坐到用餐帐篷下,舒服地窝在椅子里聊天。那晚我们又外出打猎,但什么也没见着。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外出打猎,又是什么也没见着。第二天晚上还是如此。这非常有意思,但没有收获。来自东面的风很强劲,破土而出的一道道小山脊靠近那片森林,因此你不可能在到达森林时避免让风提前把你的气味吹送到那儿,使所有动物警觉。在傍晚,你不能朝太阳看,也不能站在浓密的山坡向西看,日薄西山,与此同时犀牛会从森林里出来。因此在傍晚所有西面的区域都是无法进行捕猎的,而在我们可以捕猎的区域什么也没有发现。我们派回去的脚夫从卡尔的营地带来了些食物。他们运回来好些夸特 [14] 的面包、格兰特瞪羚肉和别的野兽的肉,肉已被太阳晒干,满是灰尘。脚夫们很高兴,蹲在火堆旁烤着串在树枝上的肉。老爹搞不懂为什么犀牛都不见了。我们见到的犀牛一天比一天少,我们谈论是否因为满月,犀牛们夜晚外出觅食,早晨在天亮前才回到森林里;或是它们嗅到了我们的气味,或是听见人的声音,完全受惊了而躲在森林里,否则还会是什么原因呢?我提出一条条理由,老爹用他的智慧一一分析,有时是出于礼貌,有时是因为兴趣,像那条关于月亮的理由。
我们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夜里下了点雨,不是长脚雨而是山里来的阵雨。早晨,我们天亮前起床,爬到陡峭的长满草的山脊顶上,向下看得见营地。踏上河床形成的山谷,越过山谷到对面陡峭的溪岸,从这儿我们可以看到所有的山坡和森林的边缘。一些野鹅飞过我们头顶时,天还没有亮,天色仍然灰蒙蒙的,无法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见森林的边缘。我们早在三个不同的山顶设了哨,现在等着天再亮些,如果他们发出信号我们就能看见。
而后老爹说:“看那狗娘养的。”并冲着姆克拉喊,叫他带上来复枪。姆克拉蹦跳着下山。小溪对面,正对着我们,一头犀牛正沿着溪边的坡地高处快速小跑。在我们观察的同时,它加快速度,斜着往下快速跑过岸边的斜坡。它暗红色的身体,牛角清晰,在它迅速、有目的的运动中没有任何笨重的表现。我看到它非常兴奋。
“它会蹚过小溪的。”老爹说,“现在正适合射杀。”
姆克拉把斯普林菲尔德枪递到我手上,我打开弹膛,确保里面装有实心子弹。这时犀牛跑出了视野,但我能看见高高的草丛在晃动。
“你估计有多远?”
“最多三百码。”
“我会崩了这畜生。”
我观察着,有意识地控制内心的情绪,不再激动,就像关闭了阀门,进入了射击前不带任何情绪的状态。
犀牛现身了,小步跑进满是卵石的浅溪。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一枪打中它完全可能,但我必须领先它足够的距离,必须走到前面。我超过它,然后到它的正前方,扣动了扳机。我听见子弹嗖的一声,犀牛好像从小跑变成了向前栽。它喷了声响鼻,疯狂地向前冲,喷着鼻息,溅起水花。我又开了一枪,在它身后激起个小水柱,当它跑进草丛时,我再开一枪,又打在它身后。
“打中了,”姆克拉喊着,“打中了。”
挂眼皮应和着。
“你打中它了吗?”老爹问。
“绝对打中了。”我说,“我认为我打中了。”
挂眼皮往那边跑,我重新装上子弹,跟着他跑过去。营地里一半的人先后跑出来,在山上挥手,叫喊。那头犀牛刚跑到他们下方,转而跑向山谷,朝山坡顶端的森林边缘跑去。
老爹和P.O.M.跑来了。老爹带着长枪,姆克拉拿着我的枪。
“挂眼皮会找到它的足迹的。”老爹说,“姆克拉发誓说你打中了。”
“打中了的。”姆克拉说。
“它喷着鼻息,像一台蒸汽机。”P.O.M.说,“在坡上跑着,看起来棒极了,不是吗?”
“它玩了个通宵,回家晚了。”老爹说,“你确定你打中了它?这是一次距离很大的远射。”
“我知道
我打中了它。我非常
肯定我打死了它。”
“如果真是你干的,不要对任何人说,”老爹叮嘱,“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你。瞧!挂眼皮找到血迹了。”
在我们下方,高高的草丛里,挂眼皮正举着一片草叶给我们看。接着他弯下腰,继续循着血迹快速追去。
“打中了。”姆克拉说,“打得好。”
“我们要继续向上,到如果它突围我们能看见的地方。”老爹说,“看挂眼皮。”
挂眼皮已经把他的菲斯帽摘下来握在手里。
“这就是他需要的所有防御措施了,”老爹说,“我们带着两支重型枪,而挂眼皮在追猎它时只是身上少了一件穿戴。”
在我们下方,挂眼皮和跟他一起追踪的搭档停下来,挂眼皮举起他一只手。
“他们听见它的动静了。”老爹说,“快走。”
我们向他们走去。挂眼皮朝我们走来,跟老爹说话。
“它就在那里。”老爹低声说,“他们能听见食虱鸟的声音。一个土著小伙子说他还听到了犀牛的声音。我们要逆风前进。你和挂眼皮走前面。让夫人跟在我后面。拿着那长枪。好了,走吧。”
那头犀牛就在灌木丛后的高高草丛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向前靠近时,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呜咽似的呻吟。挂眼皮回头看看我,咧嘴一笑。呻吟声又响起,这次结束时发出像被血哽咽住似的一声叹息。挂眼皮笑了,“犀牛。”他低声说,并把张开的手掌放在头的一侧,做出睡觉的手势。接着在一小群平稳飞行的尖喙鸟儿中,我们看见食虱鸟飞起来,飞走了。我们知道犀牛在哪里了,我们缓慢前行,分开草丛,终于看见了它。它侧躺在那里,死了。
“最好再开一枪,保险点。”老爹说。姆克拉把他一直带着的斯普林菲尔德枪递给我。我注意到它的扳机已扳上,看看姆克拉,对他很是不满。然后我跪下,在犀牛身上的屠刀处 [15] 补了一枪。它一动不动。挂眼皮跟我握握手,姆克拉也跟我握了握。
“他把那该死的斯普林菲尔德上了扳机。”我对老爹说。上了扳机的枪,就在我的背后,这让我十分恼怒。
姆克拉对此满不在乎。他高兴极了,摸着犀牛的角,伸开手指丈量着尺寸,寻找着弹孔。
“在它身下。”我说。
“你应该看看他保护妈妈时的样子,”老爹说,“那是他给枪上了扳机的原因。”
“他会开枪?”
“不会,”老爹说,“但他愿意这么做。”
“吓死我了,”我说,“这异想天开的家伙。”当所有的人都来了,我们把犀牛翻过来,使它成跪着的姿势,然后把周围的草割掉,以便拍些照片。弹孔在背上很高的地方,肺部后面一点点。
“这枪打得糟透了。”老爹说,“糟糕的枪法。别对人说是你打的。”
“你得给我张证书。”
“那只会让我俩都成为骗子。犀牛是种奇怪的野兽,不是吗?”
它就在那儿,身躯长大,膘肥体厚,一副史前动物的长相,皮像经过硫化的橡胶,看起来隐约有点透明,被鸟啄伤的角恢复不好,伤口留下疤痕,它的尾巴又粗又圆,有一些尖头扁身且多脚的虱子在它身上爬。它的耳朵边长着毛,一双极小的猪眼睛,那只角从鼻子往前长出来,角的根部有毛。姆克拉看着它直摇头。我和他的感觉一样。这是一头十分奇怪的动物。
“它的角怎样?”
“不算差,”老爹说,“也没什么好的了。不过你这枪实在打得太糟糕,老弟。”
“姆克拉对它很满意。”我说。
“你自己对它也相当满意呀。”P.O.M.说。
“我欣喜若狂,”我说,“但别让我开始说这事儿。别担心我怎么想的。我会在任何一个晚上醒来思考这事儿。”
“你是个好样儿的追猎手,也是个相当不错的射鸟大王。”老爹说,“告诉我们这事儿的其余部分吧。”
“饶了我吧。我只说过那一次,当时喝醉了。”
“一次,”P.O.M.说,“他不是每晚都跟我说的吗?”
“天啊,我就是
个射鸟大王。”
“太让人吃惊了。”老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还做过什么?”
“噢,去你的。”
“千万不要让他知道那一枪打得有多糟糕,否则他会承受不住的。”老爹对P.O.M.说。
“姆克拉和我都知道。”我说。
姆克拉走过来,说:“打得好,老板。好极了。”
“他以为你故意这么做的。”老爹说。
“不要对他拆穿这事儿。”
“打得好,”姆克拉说,“很好。”
“我相信对这件事儿他和你的感受一样。”老爹说。
“他是我的搭档。”
“我相信他是。”老爹说。
在我们穿过那片地区返回主营地的路上,我朝一只距离我大约两百码的小苇羚开了枪,非常棒的一枪。随手一枪,在头的根部打断了它的脖子。姆克拉高兴极了,挂眼皮也高兴。
“我们得制止他了。”老爹对P.O.M.说,“事实上,你原本想打它哪里的?”
“脖子。”我撒谎道。其实我当时瞄准的是它肩膀的中心。
“干得漂亮极了。”P.O.M.说。子弹打中苇羚时发出啪的一声,就像棒球棍击中快速飞行的球一样。苇羚当即倒地,一动不动。
“我觉得他是个十足的吹牛大王。”
“我们这群神枪手中没有一个受到别人赞赏。等我们死后再说吧。”
“他那被赞赏的想法对我们来说就是把他扛在肩上,”老爹说,“打犀牛那枪已毁了他。”
“好吧。从现在起你就看好吧。该死,我一直打得很棒的。”
“我似乎记得有一只格兰特瞪羚什么的。”老爹在取笑我。我也记得它。我曾跟随一只不错的瞪羚出了这个地区,在大热天不停地追赶了整整一上午,打了一枪又一枪,都没打中。后来我爬上一座蚁冢 [16] ,打算射杀一只并不算好的瞪羚。在蚁冢上休息一会儿后,我射失了五十码外的公羚。我看见它面对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它鼻子朝上,我朝它胸部开枪。它向后倒下,但当我走到它跟前时,它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了。我坐下来等它停下。当它停下时,好像被钉住了似的。我坐在那里用弹弓打它的脖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竟一连八次都没打中,我愤怒,固执,没有做任何修正,还是每次都用同样的方法朝同样的部位打。那些扛枪的都在大笑,和我们捕猎队一起来的卡车上还有更多被逗笑的黑人。P.O.M.和老爹什么也没说,我坐在原地,面无表情,内心却又急又恼,很不服气,决意要打断它的脖子,而不是走到跟前射杀它,那样可能促使它逃离这正午时分热浪滚滚的灼热平原。没有人说话。我伸手向姆克拉要了更多的石弹,又小心翼翼地打了一发,没有打中。一直到第十发才打断它那该死的脖子。我看都没看它一眼就转过身去。
“可怜的爸爸。”P.O.M.说。
“是光线和风的关系。”老爹说。那时我们彼此还不太了解。“石弹都打在同一个地方。我能看见它们掀起的尘土。”
“我是个该死的顽固不化的残忍的傻瓜。”我说。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会打枪了。到目前为止,加上一些侥幸,我的运气还不错。
我们看见了营地,叫喊起来。没有人出来。最后卡尔从他的帐篷里出来。他一看见我们又反身回去,接着又出来。
“嗨,卡尔。”我叫道。他挥挥手,又走回帐篷里,随后朝我们走来。他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注意到他刚才在洗手上的血迹。
“这是什么?”
“犀牛。”他说。
“它给你们制造麻烦了吗?”
“没有。我们杀了它。”
“那就好。它在哪里?”
“那边的树后。”
我们走过去。那里有一颗新割下来的犀牛脑袋,那才叫犀牛呢。它是我杀死的那头两倍大。小眼睛闭着,其中一只眼角上有一滴鲜血,像一滴眼泪。这头犀牛的头很大,角往上翘,并往后弯成漂亮的曲线。它的皮有一英寸厚,在脑袋后面垂下像披肩一样。被刀割的地方像切开的新鲜椰子一样白生生的。
“它多大?三十英寸左右 [17] ?”
“见鬼,没那么大,”老爹说,“没有三十英寸。”
“不过它是头不错的犀牛,杰克逊先生。”丹说。
“是的。它是不错。”老爹说。
“你在哪里打到的?”
“就在营地外面。”
“它正站在一个灌木丛里。我们听到它的呼噜声。”
“我们还以为是头水牛。”卡尔说。
“是头不错的犀牛。”丹重复道。
“你猎到它我真是高兴。”我说。
我们三个站在那里,打算祝贺他,等着在这头犀牛面前成为胸怀大度的人。它那只较小的角比我们那头的大角还长,这头庞大的、眼角带着泪的神奇犀牛,这头死去的、头被割下来的犀牛,这头我们梦寐以求的犀牛。但我们说起话来却像那些即将晕船或遭受巨大经济损失的人一样。我们觉得羞愧,但又无能为力。我想说一些有趣的、令人愉快的话题,开口却是问,“你朝它开了几枪?”
“我不知道。我们没数。五六枪吧,我估计。”
“我觉得是五枪。”丹说。
可怜的卡尔,面对三位满脸沮丧的道贺者,感到他猎杀这头犀牛的快乐正被慢慢抽走。
“我们也打到一头。”P.O.M.说。
“那可真好,”卡尔说,“比这头大吗?”
“见鬼,没这头大。一头满是虱子的、发育不全的矮小家伙。”
“对不起。”卡尔说。他说的是真心话,简单、真实。
“打到那样一头犀牛,你倒是有什么对不起的呢?该死的,它真漂亮。我去拿相机给它拍几张。”
我去拿相机。P.O.M.抓住我的手臂和我并肩而行。
“爸爸,请尽量表现得像个男子汉。”她说,“可怜的卡尔。你在让他感到痛苦。”
“我知道,”我说,“我在努力不要表现成那样。”
老爹来了。他摇着头。“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下作。”他说,“但就像肚子上挨了一脚。当然我是真的高兴的。”
“我也是这样。”我说,“我愿意他打败我。这你是知道的。真的。但他为什么不能打一头好的呢,长个两三英寸的?他为什么打了这么一头,让我的那头显得可笑呢?它让我们的那头显得荒唐可笑!”
“你可以永远记住那一枪。”
“让那一枪见鬼去吧。那全是凭运气。天啊,多么漂亮的犀牛啊!”
“好啦,让我们振作起来,对他尽量表现得有教养一些。”
“我们太糟糕
了。”P.O.M.说。
“这我知道,”我说,“可我一直在努力显得兴高采烈。你知道我真的很高兴他打到这头犀牛。”
“你的确是兴高采烈。你们俩都是。”P.O.M.说。
“但你看见姆克拉了吗?”老爹问。姆克拉刚才沮丧地看了看那头犀牛,摇摇头走开了。
“这是头相当好的犀牛。”P.O.M.说,“我们必须言行得体,让卡尔感觉好受些。”
但是已经太迟了。我们没办法让卡尔感到好受些,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自己也不好受。脚夫们搬着东西进了营地,我们看到所有的脚夫和所有的同伴走到放着犀牛头的阴凉处。他们都很平静,默不作声。只有那剥皮匠看见营地里有这么一个犀牛头很高兴。
“漂亮极了。”他对我说,接着用张开的手移动着量角的长度。“真长啊!”
“是啊,漂亮极了。”我附和道。
“是卡尔老板射中的吗?”
“是的。”
“棒极了。”
“是啊,”我附和道,“棒极了。”
剥皮匠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的绅士。每次的狩猎行动我和卡尔都尽量不发生竞争。每次猎物出现,我们都力争把更好的机会让给对方。我真的很喜欢他,他毫无私心,彻底地自我牺牲。我知道我能比他射得准,每次都能比他跑得快,但他不断地捕获猎物,而且总能使我的猎物相形见绌。他在射猎中有几枪是我见过的打得最糟糕的,而我在那次狩猎中有两枪打得也很糟糕,一枪是打那只格兰特瞪羚时,另一枪是在平原上打鸨时。但是,在所有那些我们能展示才能的具体事物上,他都胜过了我。有段时间我们拿这事开玩笑,我知道一切都会扯平。但是结果并没有扯平。现在,就这次捕猎犀牛来说,我在这个地区开了第一枪。我们曾派他去寻找食物,而我们去了另一个地区。我们没有对他不好,但也没有对他特别好,可他还是打败了我,不仅打败,而且是完全打败。他使我的犀牛看上去那么小,以致我永远无法把它保存在我们居住的同一个小镇里。他毁了它。我开了那枪,我会让他记住。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把它抹灭,只是那一枪实在太妙了,我知道迟早我会怀疑,尽管我有不高尚的自信,怀疑那其实并不真的是一次侥幸。老卡尔用那头犀牛向我们展示了实力。这会儿他正在帐篷里写信。
在用餐帐篷的门帘下,老爹和我讨论着我们最好怎么做。
“不管怎样他捕获到了他的犀牛,”老爹说,“这样节约了我们的时间。现在你是无法接受的。”
“是的。”
“但是这个地区什么也没有了。出了问题。挂眼皮说他知道个好地方,从这里过去,坐车约三小时,再和脚夫们一起步行一小时左右。我们今天下午就可以轻装出发,然后把卡车派回来,让卡尔和丹下山到穆图翁布,卡尔可以去打他的大羚羊。”
“好。”
“今晚或明早,他有机会用那头犀牛的尸体做诱饵,捕到一只豹子。丹说他们听到过豹子的动静。我们要设法在挂眼皮说的那个地区打到一头犀牛,然后你加入他们的队伍,继续捕猎捻。我们要给他们留下大量的时间。”
“好的。”
“即使你没有打到大羚羊也没关系。你会在某个地方得到一只的。”
“即使我什么也没打到,也无所谓。我们下次会打到。不过我倒想打一只捻呢。”
“你会打到的。一定会的。”
“我宁愿不要别的任何猎物,只要一只捻,一只漂亮的捻。除了在追猎那些犀牛时的乐趣外,我别的都不在乎。但是我想要一头像样的犀牛,看起来绝不比他那头完美的犀牛逊色。”
“那当然。”
于是我们把计划告诉了卡尔,他说:“就听你们的。没问题。我希望你打到一头比这大一倍的犀牛。”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现在好受些了,我们也是。
* * *
[1] 斯泰森帽(Stetsons)是美国一种阔边高顶毡帽,即经典的美国牛仔帽。19世纪晚期开始流行,以美国著名帽商约翰·斯泰森(1830—1906)的名字命名。
[2]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思想家,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3] 韭葱是能产生肥嫩假茎(葱白)的二年生草本植物,又叫做扁葱、扁叶葱、洋蒜苗。
[4] 卡奥尔(法语Cahors)是法国南部——比利牛斯大区洛特省的一个镇,位于洛特河岸,也是法国西南一个重要的葡萄酒生产地区。
[5] 卢森堡公园,也称卢森堡花园,是巴黎一座生机盎然、美丽如画的公园。
[6] 这里应该指法国的巴黎公社,一个在1871年3月18日到5月28日期间短暂地统治巴黎的政府,是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的雏形。巴黎公社的领导人许多是第一国际的成员。
[7] 司汤达(Stendhal,一译“斯丹达尔”,1783—1842),19世纪法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以准确的人物心理分析和凝练的笔法而闻名,被认为是最重要和最早的现实主义的实践者之一。最有名的作品是《红与黑》(1830)和《帕尔马修道院》(1839)。
[8]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19世纪俄国文坛巨匠,与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代表作有《穷人》(1846)、《被侮辱与被损害的》(1861)、《罪与罚》(1866)、《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等。
[9] 汤姆·沃尔夫(小托马斯·肯纳利·沃尔夫,Tom Wolfe,1931—),美国记者、作家。报道风格大胆,以使用俚语、造词和异端的标点为特征,开启了美国的新闻运动,被誉为“新新闻学之父”。
[10] 德赖托图格斯群岛(Dry Tortugas),墨西哥湾的群岛。由从美国佛罗里达州南端基韦斯(Key West)向西延伸的一系列珊瑚岛和沙洲中的最西面八个岛组成。
[11] 卡内拉(Primo Carnera,1906—1967),意大利出身的美国拳击运动员,曾出演过几部电影。
[12] 埃德加·基内(Edgar Quinet 1803—1875),法国历史学家、政治哲学家。他是赫德尔(Herder)《人类历史哲学观念》(1825)的译者,和于勒·米舍莱(Jules Michelet)同是教权主义最激烈的反对者。1848年当选议会议员,呼吁政教彻底分离。
[13] 瓦米河(Wami River)是坦桑尼亚东部的河流。
[14] 夸特(quarter)是美国重量单位,1夸特相当于21.75千克。
[15] 屠刀处(the sticking place)指宰杀动物时,在动物颈上插入屠刀的地方。
[16] 蚁冢(anthill),又叫蚁垤,土栖蚁在地面下土中筑巢,或巢高出地面成塔状,形似冢故称为蚁冢。非洲蚂蚁的唾液同沙粒混合后,非常坚硬,经风、雨不垮。随着蚁群的增殖,蚁冢也随之加高。
[17] 犀牛的大小一般以犀牛牛角的长度来衡量。
[book_title]第五章
我们坐在闷热的卡车里,穿过灌木丛生的红土山丘后,在当天傍晚到达了挂眼皮说的那个地方。那地方看起来很可怕。它位于一块带状地区的边缘,所有的树的树皮都被剥去一圈以消灭舌蝇 [1] 。营地对面是一个满是灰土的肮脏的土著人村子。泥土是红色的,受到侵蚀,好像正在流失。大风中我们在山坡上几棵枯树的稀疏阴影下建起营地。山坡上能俯瞰远处一条小河和更远处一个遍地泥浆的村子。天黑前我们跟着挂眼皮和两个当地的向导往上走,经过那村子,爬了很久,来到一道满是岩石的山脊之巅,俯瞰山下深谷,完全就是一个峡谷。对面,在山脊另一侧,是崎岖的山谷,垂直往下伸进峡谷。山谷里有茂密的树林,谷间的山脊上是长满青草的山坡,往上是大山中茂密的竹林。峡谷往下延伸到大裂谷,远端似乎更窄,从那里穿过裂谷的石壁。更远处,在青草覆盖的山脊和山坡之上,是一片布满森林的山丘。看起来真不是个打猎的地方。
“如果你看见一个猎物在对面,你就得径直下到峡谷底部,然后爬上一片有林木的地方,跨过那些该死的冲沟。你不可能一直紧紧盯着猎物,那样你在攀爬时会摔死。山坡实在太陡了,就像那晚我们回营地时走过的看似毫无危险的冲沟。”
“看上去十分糟糕。”老爹也这么认为。
“我曾经在一个跟这里完全一样的地区打过鹿。怀俄明州林溪地的南坡。那些山坡都十分陡峭。糟糕透了。地势太崎岖了。明天我们就会遭到惩罚。”
P.O.M.什么也没说。老爹把我们带到这里,老爹一定会把我们带出去。P.O.M.要做的只是注意不要让她的鞋子伤了她的脚。现在双脚已经有点疼痛了,这是她唯一担心的。
我继续细数着这个地方显露出的各种困难。我们摸黑回到营地时,所有的人都非常悲观,对挂眼皮感到不满。火堆在风中燃烧得很旺,我们坐在火堆旁看着月亮升起,听着鬣狗嚎叫。喝了几杯酒后,对这个地区不再感觉那么糟糕了。
“挂眼皮发誓说这是个好地方,”老爹说,“不过他说这里不是他之前想要去的地方。那是再往前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发誓说这是个好地方。”
“我爱挂眼皮,”P.O.M.说,“我对挂眼皮有绝对的信心。”
挂眼皮带着两个拿长矛的土著人走到火堆边。
“他听见什么了?”我问。
土著人说了几句什么,老爹说:“一位猎人声称他今天被一头巨大的犀牛追赶。当然,在遭到追赶时,会觉得任何一头犀牛看起来都是巨大的。”
“问问他那犀牛的角有多长。”
土著人表示犀牛角和他的手臂一样长。挂眼皮咧嘴笑了。
“叫他走吧。”老爹说。
“这事儿发生在哪儿?”
“哦,在那边的某个地方。”老爹说,“你知道,就在那边。那边过去点儿。在那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
“太不可思议了。正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幸好挂眼皮一点儿不气馁,”老爹对P.O.M.说,“他好像很有信心。毕竟这是他表现的机会。”
“是啊,但我们就不得不爬到那儿了。”
“让他振作起来,好吗?”老爹对P.O.M.说,“他让我都感到灰心丧气了。”
“我们要不要谈谈他枪法如何好?”
“现在才傍晚,还早着呢。我不悲观。我只是此前见过这样的地方。这会对我们有益的,没错。会让你的肚子变小,长官。”
第二天,我发现我对这个地区的看法完全错了。
我们在天亮前吃了早饭,在太阳升起前出发,排成一行爬上村子外那座小山。走在前面的是一名手持长矛的当地向导,后面是背着我那杆重型枪、挎着水壶的挂眼皮,接着是带着斯普林菲尔德枪的我和背着曼利希尔枪的老爹。P.O.M.像往常一样为不用拿任何东西而高兴。姆克拉背着老爹的重型枪和另外一只水壶,最后是两个当地人拿着长矛、挎着水袋、抬着装着午餐的箱子。我们计划中午炎热时就地休息,等天黑再返回营地。在凉爽、清新的早晨爬山真舒服,与前一天傍晚日落时分在同一条小路上艰苦攀爬的感觉完全不同,当时岩石和泥土把白天的暑气都反射回空中。这条小路通常是牛群走的,泥土干成了粉末,现在因露水稍有湿润。路上有许多鬣狗的脚印,随着小路往上延伸到一道灰色的岩石山脊,你可以从岸边俯瞰一道险峻的河谷,然后沿着峡谷边缘往前,在岩石下方一块满是尘土的地上,我们看见一道新鲜的犀牛脚印。
“它刚离开往前走。”老爹说,“它们晚上一定在这附近逗留。”
往下,在峡谷谷底,我们能看见高大树木的树冠,还有树冠缝隙间闪烁的水光。对面是我们昨晚已观测过的陡坡和冲沟。挂眼皮和那个被犀牛追逐过的当地向导在低声说话。接着他们开始顺一条陡峭的小路前行,小路沿着峡谷一边的长斜坡往下延伸。
我们停下来。我没有注意到P.O.M.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突然,我们之间低声地各执一词吵了起来,发泄着彼此的不满。历史上,我们曾为不合脚的鞋子、靴子争吵过,现在又为这弄疼脚的鞋子吵架。剪掉套在普通袜子外面的厚羊毛短袜的脚趾部分可以减轻疼痛,而把袜子全部脱掉就能穿上靴子。下山的路太陡直,使西班牙打猎靴的脚趾部分显得过短,而关于这种靴子的长度和鞋匠用加高后跟的办法弥补这个缺陷是否有用,一直存在争议。我站在鞋匠一边,开始是无意地,只是当个解说者,最后忠诚地全盘接受了他的理论,并且我觉得是有道理的。但现在它夹疼了脚,这是更有力的论据,尽管说男人的新靴子在变舒适前总有几周要夹脚,但这对我们眼下的处境毫无帮助。现在,脱掉了厚袜子,试着走几步,试试脚趾上鞋面皮革的压力,争论过去了,她不想受罪,只想跟上大伙的速度,让杰·非先生高兴。而我感到羞耻,因为靴子的事我成了个低俗的粗人,我还为对疼痛一本正经而觉得羞耻,为自己这样假正经而感到羞耻,为一直都这样道貌岸然而感到耻辱。我们停下来嘀咕这事,双方都为刚才低语的那些话而发笑。现在没问题了,靴子也没问题了,脱掉了厚袜子,感觉好多了。我现在憎恨所有一本正经的家伙,特别是一位不在身边的美国朋友,我自己刚从这一类人中摆脱出来,当然再也不会一本正经了。我们看着走在前面的挂眼皮,顺着这一长段斜着的小路往峡谷底部走去,那里树木高大、茂密,从上面看下去,峡谷就像一条狭长的裂缝,通向树林对岸的一条小河。
现在我们站在树荫下,粗大的树干很光滑,底部缠绕着树根,呈圆形脊状突起,像动脉一样往树干上攀缘。这些树干就像冬季某天雨后见到的黄绿色的法国森林。但这些树的树枝伸展得很开,树叶茂密。树下,在小河的河床中,纸莎草一样的芦苇长得像麦田一样繁盛,足有十二英尺高。一条猎物行走的小径沿着小河穿过草丛。挂眼皮弯腰观察小径上的情况,姆克拉走过去看了看,他们俩沿着小径往前走了一段,腰弯得贴近地面,然后回到我们面前。
“水牛。”姆克拉小声说。“水牛。”挂眼皮低声对老爹说。老爹用他那喝过威士忌似的嘶哑嗓音轻柔地说:“是水牛,到河里去了。挂眼皮说的是些大公牛。它们还没上岸。”
“我们跟上它们吧,”我说,“我宁愿再打一头水牛也不愿打犀牛了。”
“这也是个打犀牛的好机会。”老爹说。
“天啊,这难道不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吗?”我说。
“很棒的地方,”老爹说,“谁能想象得到呢?”
“这里的树林就像安德烈 [2] 的画,”P.O.M.说,“简直太美了。看那片碧绿,完全就是马松的作品。为什么那些优秀的画家不能来看看这里呢?”
“你的靴子怎样了?”
“很好。”
追踪水牛时,我们行进得很慢,保持安静。四下里没有风,我们知道如果起风的话,风会从东边吹来,吹过峡谷,朝我们扑面而来。我们跟着猎物行走的小径往下朝河床走去,越往前走草越高。有两次我们不得不伏下身子爬行。芦苇长得太密,身在其中,两英尺外就看不见东西了。挂眼皮在稀泥地里还发现了一串刚留下的犀牛脚印。我开始思考如果一头犀牛顺着这条道冲过来会发生什么,谁会采取行动。那一定很刺激,但我不喜欢。这很像是在一个陷阱里,要考虑P.O.M.的安全。这时小河拐了个弯,我们走出高高的草丛来到河岸。我明显地闻到猎物的气味。我不抽烟,在国内打猎时,有几次在看到发情期的驼鹿之前,我先闻到了它们的气味。我能清楚地通过嗅觉分辨一头老公驼鹿卧在森林里的什么地方,公麋鹿有一种浓烈的麝香味。那是一种浓郁而好闻的气味,我很熟悉。但眼下这个气味我不熟悉。
“我能闻到它们。”我悄悄地对老爹说。他相信了我。
“是什么气味?”
“我不知道,但是很浓。你闻不到吗?”
“闻不到。”
“问问挂眼皮。”
挂眼皮点点头,咧嘴笑了。
“土著人用鼻烟,”老爹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闻得出气味。”
我们前行进入另一片高出人头的芦苇,轻轻地踏下一只脚再抬起另一只脚,悄悄地向前走,就像在梦里或慢动作镜头一样。不管那是什么气味,现在我都能时刻清晰地闻到,时而浓,时而淡。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味道。现在靠近河岸了,小径径直向前延伸进长长一片长满芦苇的泥沼滩,芦苇长得比我们刚才经过的还高。
“我能闻到它们,该死的就在附近。”我小声对老爹说,“没开玩笑,真的。”
“我相信你。”老爹说,“我们是不是就从这儿爬上岸,绕开这段路?我们会赶到它们的上方。”
“好的。”我们上岸后,我说,“那些高高的东西让我害怕。我不想在那里面打猎。”
“在那里面捕猎大象你觉得怎样?”老爹轻声问。
“我不会那样做的。”
“你真的在那样的草丛里猎过大象吗?”P.O.M.问。
“啊。”老爹回答,“骑在别人的肩膀上开枪。”
我想,比我有本事的人才那样做,我可不会那样做。
我们顺着长满草的右岸前行,走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绕过一个芦苇滩,其间长着高高的干芦苇,现在来到一块空地。对岸远处是茂密的树林,耸立其后的是峡谷的峭壁。看不见小河。在我们上方,右边是一些山丘,上面覆盖了片片灌木丛。在我们前方的芦苇滩尽头,两岸间的距离变窄,大树的枝叶几乎覆盖了河面。突然,挂眼皮一把抓住我,拉我蹲下。他把长枪递给我,自己抓起了那把斯普林菲尔德。他用手指了指,在河岸的一个拐角处我看见了一个犀牛的头,长着一只令人叫绝的牛角。犀牛头在晃摆,我看见了伸在前面的耳朵在晃动,看见了猪一样的小眼睛。我松开保险栓,示意挂眼皮蹲低点。接着我听见姆克拉喊:“牛犊!牛犊!”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挂眼皮轻声说:“母牛!母牛!母牛!”语气急促,他和姆克拉都焦急万分,生怕我开枪。那是一头母犀牛和一头牛犊,我垂下了枪口。这时母犀牛喷了一下鼻息,在芦苇丛中横冲直撞,跑了。我没有看见牛犊。我们只见到两头犀牛跑动的地方芦苇在摇晃,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该死的,真遗憾,”老爹小声说,“它有一只漂亮的角。”
“我完全准备好打死它的,”我说,“我没看出来它是头母的。”
“姆克拉看见了那头牛犊。”
姆克拉和老爹小声说着什么,老爹使劲点头。
“他说那里还有一头犀牛,”老爹说,“他听见它喷鼻息。”
“我们爬高点,如果它们停下来,我们就能看见,并朝它们开枪。”我说。
“好主意。”老爹赞同道,“也许那头公的就在那里。”
我们在岸上又往上爬了一点,从那里可以眺望那一大片高高的芦苇。老爹举起他的长枪准备射击,我也松了枪的保险栓,姆克拉朝他听见犀牛鼻息声的芦苇丛里扔了根棍子。只听见呼哧呼哧的鼻息声,但没有动静,芦苇也没有晃动。随后从远一些的地方传来哗啦一声,我们看见芦苇晃动起来,有东西在其中穿过,朝对岸冲去,但看不清是什么在动。紧接着,我看见了那黑色的背,两只分得很开、尖角往上翘的牛角,一头水牛在快速奔跑,冲向对岸,正往上爬。它脖子向上、向前伸,头托着那对重重的牛角,肩膀隆成圆形,像一头斗牛,蹬着有力的四肢快速往上爬。我瞄准了它的脖子和肩隆的结合处,这时老爹拦住了我。
“它不是一头大水牛,”他轻声说,“我不想打它,除非你想吃它的肉。”
对我而言它看起来已经很大了,这时它停下来站在那里,昂着头,侧着身,头转向我们。
“我的许可证上还有三个名额,而我们就要离开这片土地了。”我说。
“它的肉会很好吃,”老爹低声说,“那就动手吧。击毙它。但开枪后要马上准备好对付犀牛。”
我坐下来,感觉手里的长枪沉甸甸的,不太顺手。我瞄准水牛的肩膀,扣动扳机,后坐力把我往后一推,子弹却没有打出去。如果轻松、干脆地扣动斯普林菲尔德的扳机,子弹就会平滑地、毫不迟疑地飞向目标,而这支枪的扳机在扣下后,感觉像金属相互碰撞,就像是在噩梦里打枪一样。我无法扳动它,便重新摆好姿势,屏住呼吸,扣动扳机。我猛地一拉,长枪发出砰的一声爆响,我回过神来,看见那头水牛依然站在那里,而后朝左边山上奔跑,就要跑出我们的视线了。我射出了第二根枪筒里的子弹,在它身后激起一股岩石灰和泥土。在我给.470的双管枪重新装好子弹前,它就跑到了射程范围以外,而我们都听见了另一头犀牛的喷鼻息声和冲撞声,它从芦苇丛低矮的那头跑出去,在我们这边茂密的树林里向前奔跑,只在芦苇丛中露了一下它庞大的身躯。
“是头公的,”老爹说,“顺着小河跑了。”
“对,是公的!是公的!”挂眼皮不停地说是头公的。
“我打中了那头该死的水牛。”我说,“天知道打在哪个部位了。用这些笨重的枪,真是见鬼。这扳机妨碍了我射击。”
“你该用斯普林菲尔德去打它。”老爹说。
“那样我至少知道打中它什么地方。我原以为用.470我要么打死它,要么打不中。”我说,“现在却把它打伤了。”
“它会活下来的。”老爹说,“我们要让它活很长时间。”
“我恐怕是打中了它的肚子。”
“这可说不准。像它那样快速奔跑,可能不出一百码就会没命的。”
“那该死的.470。”我说,“我不会用。扣那扳机就像开沙丁鱼罐头时的最后一转。”
“算了,”老爹说,“我们已不知道让多少犀牛散落在这个地区了。”
“那头水牛怎么办?”
“我们有很多时间对付它。必须让它身体僵硬、不灵活,让它烦躁。”
“如果当初它们从芦苇丛里出来时,我们就在那下面该多好啊。”
“是啊。”老爹说。
这些话都是轻声说的。我看了看P.O.M.。她像一位在欣赏一出精彩音乐剧的观众。
“你看见打中它哪里了吗?”
“我没把握,”她低声说,“你觉得里面还有更多的猎物吗?”
“还有几千头吧。”我说,“我们该怎么办,老爹?”
“那头公的也许就在小河的弯道那里,”老爹说,“走吧。”
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精神高度紧张。走到芦苇滩狭窄的尽头时,有一个笨重的家伙在高高的芦苇秆间奔跑。我举起了枪,准备射杀出现的任何东西,但只看见芦苇晃动。姆克拉用手示意我不要开枪。
“又是该死的牛犊。”老爹说,“一定有两头。那头该死的公牛在哪里?”
“你到底怎么看出是牛犊的?”
“从它们体形的大小看出来的。”
我们正站在岸上,俯瞰着河床,盯着那些大树树枝下的阴暗处,并望着小河遥远的尽头,这时姆克拉向我们指了指右边的山丘。
“犀牛。”他轻轻地说,并把望远镜给我。
山坡上站着另一头犀牛,头朝前,身形宽大,通体乌黑,正朝我们这边看。它扇动着耳朵,抬起头晃动着,用鼻子嗅着风。从望远镜里看上去它个头很大。老爹用他的双筒望远镜观察着它。
“它不比你打到的那头好。”他轻声说。
“我可以刚好打到它的屠刀插入处,杀死它。”我小声说。
“你只有一个空额了。”老爹低声说,“你要打个好的。”
我把望远镜递给了P.O.M.。
“不用望远镜我也能看见。”P.O.M.说,“它那么庞大。”
“它也许会冲过来,”老爹说,“那你就不得不干掉它了。”
我们正观察着,看见另一头犀牛从一棵枝叶繁茂、树冠如羽的树后走出来。它的个头要小得多。
“天啊,是头牛犊子。”老爹说,“那是头母牛。幸亏你没开枪,不然它该死的也会疯狂地冲向你。”
“是之前见到的那头母牛吗?”我低声问。
“不是。之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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