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鞑靼人沙漠
[book_author]布扎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8270
[book_dec]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创作的战争小说,该作主要讲述了年轻的乔瓦尼·德罗戈服役和鞑靼人的进攻 。魔幻、玄妙、荒诞、奇异。他想要寻觅生命的意义。却只看到希望破碎的影子。《鞑靼人沙漠》=《城堡》+《等待戈多》。这部描写“期待”的卡夫卡式作品,展现了梦想的冷酷破灭,折射出人生的无谓与凄凉。九月的一天早上,年轻的乔瓦尼·德罗戈从城里出发,前往巴斯蒂亚尼城堡服役。这个俯瞰着北方荒凉沙漠的古堡早已被世人忽视,生活空虚乏味。满腔热情的他渴望能够尽快与鞑靼人作战,建立功勋,证明自己和城堡的价值。然而鞑靼人却一直了无踪影。在漫漫无期的苦苦等待中,德罗戈的意志和生命被消磨殆尽。而此时,鞑靼人的进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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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内容简介
九月的一天早上,年轻军官乔瓦尼德罗戈前往巴斯蒂亚尼城堡驻守,城堡外面是一片沙漠,沙漠那边则是随时可能来犯的鞑靼人。德罗戈一边等待着沙漠那边的动静,一边忙碌于城堡、要塞、兵营内,满怀建功立业、捍卫崇高事业的梦想。三十年过去了,鞑靼人始终没有出现,德罗戈的生命和意志被消磨殆尽。这时,鞑靼人开始进攻了。
[book_title]第一章
九月的一天早上,刚晋升为中尉的乔瓦尼·德罗戈离开城市,前往巴斯蒂亚尼城堡,这是他成为尉官后前往的第一个地点。
天还不亮他就被闹钟唤醒,他穿上中尉服,这是第一次穿这样的军官装。穿好衣服,在昏暗的油灯灯光下,他照了照镜子,可是,怎么也照不出他原希望能够看到的那种兴高采烈的神情。家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隔壁一个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妈妈的声音,她正在起床,以便同他告别。
这是多年来一直等待的一天,是他的真正的生活的起点。他听到,外面胡同有人走动的声响,这些人可能很自由,很幸福,这使他想起了军事学院的那些苍白无味的时日,想起了学习时的那些苦涩的夜晚,还有冬天在冷得要死的大房子里度过的那些不眠之夜,在那里,天天都提心吊胆,担心有朝一日惩罚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想起了数着天数过日子的那种刑罚,好像这样的日子永无完结之时。
现在终于成了军官,再也不必啃着书本耗费体力了,再也不必为上级的粗声大嗓胆战心惊了。所有这些终于都已过去。所有那些时日,所有那些让他感到可恨的时日,最终都成了再也不会重复的年月,统统一去不复返了。是的,现在他成了军官,他的钱可能会多起来,妙龄女郎们或许会盯着他看个不够。可是,乔瓦尼·德罗戈发觉,说到底,最好的时日,青春时光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德罗戈就这样照着镜子,看到在自己那张脸上现出了勉强的微笑,他本来想要找到的是可爱的面容,最终却一无所获。
这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告别妈妈时无法像通常应有的那样无拘无束地笑出来?为什么甚至不能认真听取对自己的最后嘱咐,只能听到说话的声音,而这说话的声音却又是如此亲切如此可亲呢?为什么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没完没了地紧张不安,手表、鞭子和帽子就在应该在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呢?要知道,今天肯定不是出发到前线去打仗啊!几十名像他一样的中尉,他的老同学们,都要在这同一个时刻在欢声笑语中离开家乡,好像是去参加什么节日庆祝活动。为什么从嘴里说出来给妈妈听的只是一些空洞的其淡如水的话语而不是让她老人家感到亲切、使她老人家安心的话语呢?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老家,他在家人的期望中出生在这里,离开的痛苦,每次变动都会引起的担心,告别妈妈时的激动,所有这些都塞满他的心田。但是,在所有这一切之上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想法沉重地压着他,他无法弄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只觉得含含糊糊,好像是一种宿命的东西,几乎使他觉得,好像这是一次有去无回之行。
第一段行程由他的朋友弗兰切斯科·韦斯科维骑马陪同。路上别无一人,只能听到马蹄的声音。天刚亮,城市还在沉睡,这里那里的高层楼房中,最高层偶尔有几个窗口的百叶窗打开了,露出疲惫的面庞,冷漠地看着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光辉。
两个朋友一言不发。德罗戈想象着巴斯蒂亚尼城堡可能是个什么样子,但他没法设想出来。他甚至也不确切地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到底有多远。有人说,骑马需要走一整天,另一些人说用不了一天,他问过的人谁都没有真正到过那个地方。
到了城市边沿,韦斯科维开始活跃起来,但说的都是些老生常谈,好像德罗戈只是去散散步。后来,韦斯科维突然说:“你看到那座长满绿草的山了吗?对,就是那里。你看到没有,山头有座建筑?”他接着说,“那已经是那个城堡的一部分,一个突出来的菱形要塞。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到过那里,同我叔叔一起去的,我们是到那里去打猎。”
他们已经出了城。这一带是玉米地,夹杂着草地和秋天里的红色树林。太阳照耀下,道路泛着白光,两个人肩并肩行进在这白色的大道上。多年来,乔瓦尼和弗兰切斯科一直就是两个好朋友,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有共同的朋友,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后来,韦斯科维发福了,德罗戈却成了中尉。他现在感到,对方好像与他有了距离。整个顺利优雅的生活再也不属于他了,他的面前将会是一些严重的、不得而知的东西。他觉得,他的马和弗兰切斯科的马步伐已经不同,一匹前蹄踢腾,这是他的马,步伐不那么轻盈欢快,好像是走在一个充满焦虑和辛劳的无底深渊之中,好像连这头牲口也感觉到,生活正在发生变化。
他们来到一个高坡之上。德罗戈转身看着逆光之中的城市,早晨的炊烟从屋顶之上袅袅升起。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家,辨认出了自己房间的那个窗口。也许窗户打开了,女人们正在打扫清理。她们可能拆掉那张单人床,把杂七杂八的东西放进柜子,最后把百叶窗关上插好。很长时间之内可能再也不会有人进入那个房间,除去那些坚忍不拔的灰尘以及晴天时的几缕阳光。就这样,他青年时代的那个小小的世界落入一片黑暗之中。妈妈会这样保存着这个房间,一直到他返回时再住进去,为的是在他长时间离开后,一旦归来住进去之后依然感到自己是个年轻小伙。对了,她肯定幻想着能够维持着这里的幸福欢乐气氛永不消失,能够制止时间前进的步伐,这样在儿子归来时打开家门和窗户一看,所有的一切依然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好朋友韦斯科维在这里同他亲切告别,德罗戈单独一人继续赶路,不久后即来到了山下。他走进山谷入口,阳光依然强烈,山谷通向那个城堡。右边,山头上,可以看到韦斯科维曾指给他看的那个菱形要塞,看起来似乎不会有很长的路要走了。
德罗戈急于抵达目的地,没有停下来吃东西,踢着已经十分疲惫的马走上山脊之间那段很陡的石质山路。遇到的人越来越少。乔瓦尼向一个车夫打听,到那个城堡还要走多长时间。
“城堡?”车夫回答说,“哪个城堡?”
“巴斯蒂亚尼城堡。”乔瓦尼说。
“这一带根本就没有什么城堡,”车夫回答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个城堡。”
显然,这个车夫信息不灵通。德罗戈继续赶路。太阳靠山越来越近时,一丝不安渐渐袭上心头。他仔细观察谷地尽头,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城堡。他想象着,那可能是一个古老的城堡,它的围墙陡峭壁立。走了半天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弗兰切斯科向他提供的信息是错误的,走了这么长时间,那个菱形要塞早就该在身后了。这时已是傍晚。
请看,在显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荒无人烟的山上,乔瓦尼·德罗戈和他的马是多么渺小。他继续赶路,想在天还亮时赶到那个城堡。他走得虽然很快,然而,阴影从山下深沟里升上来,深沟里传来河水的响声,这阴影比他走得更快。突然,阴影从谷口对面来到德罗戈所在的地方,好像是要暂时放慢它的步伐,以免妨碍他的勇气。接着,阴影从悬崖和山岩上滑下来,骑马的德罗戈落入阴影之中。
整个山谷已经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中,只有长着些许杂草的山顶尚有一丝阳光,那山顶不知有多高多远。这时,在傍晚十分晴朗的天空映衬下,德罗戈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军事建筑,这座建筑显得黢黑庞大,看起来十分古老,非常荒凉。乔瓦尼感到心在剧烈跳动,因为这个城堡一定就是自己要去的那座城堡。但是,从它的围墙到墙壁周围的景色中,透出一股不欢迎和不祥的气息。
他绕着这一建筑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大门。尽管天色已经很暗,却没有一个窗户透出灯光,墙头也没有发现哨兵用的光亮。只有一只蝙蝠在白云之下往返飞翔。德罗戈终于忍不住试着喊叫起来:“喂!”他大声喊着,“有人吗?”
这时,墙脚下浓浓的黑影中闪出一个人来,像是一个流浪汉,一个穷人,灰色的胡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口袋。半明不暗之中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他的眼球泛着白光。德罗戈感激地看着他。
“先生,您找谁?”对方问道。
“我找一个城堡。这个就是吧?”
“这儿早就没有什么城堡了。”那个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说,他的声音很和善,“彻底关闭了。大概有十年了,这里就一直没有一个人来过。”
“这样说来,城堡在哪里?”德罗戈突然对那个人发起火来,大声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样的城堡?或许是那个?”那个不认识的人这样说着,同时抬起手臂,指着一个什么东西。
不远处的悬崖已被黑暗笼罩,悬崖缝隙间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山尖仍然被落日的红霞照着,在这些山尖之外不知多远的地方,像变戏法一样,乔瓦尼看到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小山的山头上显出一个整齐的灰黄色方形轮廓,这显然是一个城堡的轮廓。
咳,还远着呐。谁知道还得走几个小时呢,而他的马已经疲惫不堪。德罗戈很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城堡,心里想着,对孤零零的山头上这样一个与世隔绝几乎无法抵达的小堡还能指望些什么呢?小堡内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可是,时间不早了,最后一缕阳光已经缓缓抛开远处山尖上黄色的小城堡,沉入弥漫开来的一片夜色之中。
[book_title]第二章
夜幕降临时,他还在骑马前行。山谷变窄了,城堡已经消失在背后不远处的山头之后。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夜间活动的野鸟的声响,只能偶尔听到远处河水流动的声音。
他试着喊了几声,但传回来的回声似乎带着一些不友好的气息。他把马拴在路边一棵树的树干上,它在那里可能能够找到一些野草吃。他坐下来,背靠着一个斜坡,等待进入梦乡,同时想着还有多少路要走,想象着城堡里可能遇到的人,想象着将来的生活,但没有想到任何一个令人高兴的根由。他的马不时在地上踏着前蹄,似乎很不高兴,这也令人感到奇怪。
清晨,他又上路了。他发现,山谷对面的斜坡上同样高度的地方是另外一条山路。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那条路上似乎有什么在移动。阳光还没有照到那里,阴影笼罩着低洼的地方,让人分辨不出是什么在移动。不管怎么样,德罗戈加快了步伐。当他来到同一高度时,这才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人,一个骑马前行的军官。
终于有了一个同他一样的人,一个友好的人,或许可以同这个人一起大笑,一起开玩笑,一起谈论未来的共同生活,一起谈论狩猎、女人和城市。说到城市,德罗戈现在好像觉得,那已经是被他抛得远远的另外一个世界了。
山谷又变窄了,两条路越来越近。乔瓦尼·德罗戈终于看清,另一个人是一位上尉。他没有敢先向对方喊叫,先喊不太好,可能不会有用,也显得不够尊重人。但他用右手反复挥舞着帽子,向对方打招呼,可对方没有回应。显然,那个人没有发现德罗戈。
“上尉先生!”乔瓦尼忍不住了,终于大喊起来。接着他又喊了一声。
“什么事?”对面传来一句这样的问话。上尉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同他打招呼。他问德罗戈,为什么那样喊叫。对方这样询问时没有显出一丝严厉,但可以感觉到,这位上尉有点儿吃惊。
“什么事?”上尉再次询问,这次口气中显出一丝怒意。
乔瓦尼停下脚步,挥着手一口气回答说:“没什么!我想向您问好!”
这样的解释很愚蠢,几乎有点儿伤人,因为这会使人觉得是在开玩笑。德罗戈立即对此感到有些后悔。他从来没有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感到孤独而无法自制。
“您是什么人?”上尉喊着回问了这么一句。
这是使德罗戈感到害怕的一问。山谷两侧之间的这种古怪的对话因此就呈现出了上级询问下级的味道。这一开头令人不快,因为上尉很可能是那个城堡的人,如果不说肯定是的话。不管是什么情况,他必须回答这句问话。
“中尉德罗戈!”乔瓦尼喊着自我介绍。
上尉不认识他,距离那么远,也不可能听清楚这个姓,但好像已经平静下来,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已经明白,然后接着继续前行,那个手势的意思好像也是说,等一会儿两人就可以会合了。半小时之后,山谷狭窄之处出现一座桥,在那里,两条路终于合到一起。
在桥头,两个人会合了。上尉来到德罗戈身边,仍然骑在马上,向他伸出手来。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也许还要大一些,没有胡子,满脸绅士派头。他的制服很粗糙,但很整洁。“上尉奥尔蒂斯。”他这样自我介绍。
德罗戈握着他的手,好像感到自己终于进入了军事城堡这个世界。这是第一次与之发生的关系,随后可能会有数不清的另外一些各色各样的关系,这些关系会把他卷进那个世界。
上尉当然继续前进,德罗戈跟在上尉身边,但略为靠后一些,以表示尊重。他做好准备,对方可能会再提起刚才令人尴尬的对话。可是,上尉一言不发,或许是不想说话,也可能是有点儿腼腆,不知从哪里说起。路很陡,阳光暖洋洋的,两匹马走得很慢。
奥尔蒂斯上尉终于开口:“刚才因为太远,没有听清楚您的姓名。好像是德罗索?”
乔瓦尼回答说:“是德罗戈,最后是戈字,不是索字。德罗戈,乔瓦尼。您,上尉先生,请原谅,我刚才喊的声音太大,请原谅。您明白了吗?”他含含糊糊地补充说,“山谷之中看不清军衔。”
“确实无法看清。”奥尔蒂斯承认了这一点,等于不再计较刚才的不敬,随后还笑了一下。
他们这样骑在马上走了一段,双方都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奥尔蒂斯终于开口:“您这是到哪里去?”
“到巴斯蒂亚尼城堡啊。怎么,不是这条路?”
“是这条路,确实是这条路。”
他们又沉默下来。天很热,四周都是大山,山上草木茂盛,没有一个人影。
奥尔蒂斯开腔了:“这么说,您是到城堡去?可能是送什么信息吧?”
“不是,先生。我是去服役,我分配到那里了。”
“是组织分配去的?”
“我想是这样,是组织分配的。这是第一次任命。”
“那就是组织分配的,是这样……很好,确实很好……如果您认为是这样,那我就祝贺您。”
“谢谢,上尉先生。”
两人又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乔瓦尼感到很渴,他看到上尉的马鞍上吊着一个木质行军水壶,听到水在壶里咣当咣当地响着。
只听奥尔蒂斯问道:“是两年?”
“对不起,上尉,您是问,是不是两年?”
“我是说两年。一般都是两年后轮换,不是吗?”
“两年?我不知道,没有对我说待多长时间。”
“哦,都知道是两年。你们这些新任命的中尉一般都是两年,然后走人。”
“按规定所有的人都是两年?”
“都是两年。大家都知道,两年等于四年军龄,这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不然就没有一个人申请去了。晋升快一些,所以大家愿意去这个城堡,不是吗?”
德罗戈对此一无所知,但为了不显得太傻,尽量回答得含糊一些:“是的,好多人……”
奥尔蒂斯不再继续说下去,好像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不过,坚冰已经打破,所以乔瓦尼试探着问道:“在那个城堡,所有的人都是一年顶两年的军龄?”
“所有的人,哪些人?”
“我是说,对另外一些军官也是这样?”
奥尔蒂斯冷笑了一声:“是的,所有的!可以想见!毫无疑问,只对尉官。不然,谁还愿意申请去那个地方?”
德罗戈又说:“我没有申请。”
“您没有申请?”
“是的,先生,没有申请。我只知道,两天之前,我被分配到那个城堡了。”
“是这样,真奇怪,确实很怪。”
他们又沉默不语了,像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奥尔蒂斯又开口了:“除非是……”
乔瓦尼好像醒悟过来:“是命令,上尉先生,对吧?”
“我是说,除非是没有任何别的人申请,于是他们就命令您去了。”
“很可能是这样,上尉先生。”
“是的,应该是这样,确实如此。”
德罗戈低头看着路上的灰尘,灰尘上是两匹马的影子。它们的头每迈一步摇晃一次。他听到了它们的四个蹄子发出的响声和几只苍蝇的嗡嗡声,其他再无任何响动。漫漫长路看不到尽头。山谷拐弯之时,偶尔可以看到对面高高的陡壁,陡壁几乎是直上直下,小路也弯弯曲曲,之字形攀缘而上。到了高处,极目远望时,对面仍是高山,小路依然在向上攀缘。
德罗戈问道:“对不起,上尉先生……”
“请讲,请讲吧。”
“是不是还很远?”
“不太远了,照现在这样的速度,也许再有两个半小时就到了,也可能是三个小时。或许中午我们就可以到了,真的。”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两匹马浑身是汗,上尉的马显得更累,脚步有些不稳。
这次是奥尔蒂斯先开口:“从王家学院毕业的,对吧?”
“是的,先生,是王家学院。”
“是这样。请问,马纽斯上校是不是还在那里任教?”
“马纽斯上校?好像不在了,不,我不认识这位上校。”
这时,山谷变窄,阳光之下,山口好像被封住了。侧面偶尔出现一个黝黑的山峡,山峡中冷风嗖嗖吹来。向上看是极其陡峭的锥形大山,可以想象,就是两三天也不可能爬到山顶,因为这大山实在太高了。
奥尔蒂斯又开口了:“中尉,请问,博斯科少校还在吗?是不是还在教射击?”
“没有,先生,好像没有。教射击的是齐梅曼,齐梅曼少校。”
“哦,是齐梅曼,是这样。听说过这个人。问题是,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从我在的时候到现在……可以肯定,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现在,两个人都在想着什么。路又来到阳光下,山连着山,山体更加陡峭,有的地方是寸草不生的石壁。
德罗戈说:“昨天傍晚我见到它了。”
“见到什么了?您是说城堡?”
“是的,是城堡。”德罗戈回答说。过了一会儿,为了显得有礼貌,他又补充说:“城堡应该很大,对吧?我觉得大极了。”
“城堡很大?不,不是,是最小的城堡之一,是个十分陈旧的建筑,从远处看,会给人一种巨大的感觉。”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后上尉才说:“非常陈旧,可以说完全过时了。”
“可是,是重要城堡之一,不是吗?”
“不,不是。是一个次级城堡。”奥尔蒂斯回答说。看起来好像,他很想说它的坏话,但口气却又很特别,那样子很像一个人很想谈论他儿子的缺点,但非常肯定的是,他内心里觉得,同儿子的很多优点比较起来,这些缺点实在微不足道。
“那是一段已经死亡的国界,”奥尔蒂斯说,“因此,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就是那样,同一个世纪之前完全一样。”
“什么,死亡的国界?”
“一段无人过问的国界。它的外面是一个大沙漠。”
“大沙漠?”
“名副其实的大沙漠,石头遍地,沙土干燥,人们叫它鞑靼人沙漠。”
德罗戈问道:“为什么叫鞑靼人沙漠?跟鞑靼人有什么关系?那里有鞑靼人?”
“古代有,我想是这样。但更应该说又是一个传说。没有一个人能够穿越它,即使在过去的战争中也是这样。”
“这样说来,那个城堡一直毫无用处?”
“毫无用处。”上尉回答说。
路一直在向上爬,树木已经不见了,这里那里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灌木丛,剩下来就是干枯的草地、山岩和坍塌的红土块。
“对不起,上尉先生,城堡附近有村庄吗?”
“噢,附近没有。有一个村庄叫圣罗科,但离城堡有三十公里。”
“那就是说,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想是这样。”
“没什么好玩的,没什么可玩,确实是这样。”
空气变得更为凉爽了,山体呈圆形,看来是得爬最后的山巅了。
“上尉先生,那里的生活不是很枯燥吗?”乔瓦尼笑着问道,语气显得很亲切,好像是说,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在意。
“一个人到时是会习惯的。”奥尔蒂斯这样回答。他又补充说,口气中暗含着指责的意味,“我就在那里待了差不多十八年。不,不对,是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乔瓦尼吃惊地说。
“十八年。”上尉回答。
一群乌鸦在他们两人头上飞过,向山谷低处飞去。
“一群乌鸦。”上尉说。
乔瓦尼没有回答,他在想着将要面临的生活。他感到,他好像置身于那个世界之外,置身于那种孤独、那座大山之外。他问道:“以前第一次被提拔为军官的人被派到那里去后,是不是有人留了下来?”
“现在,留下的很少了。”奥尔蒂斯回答说。他好像有点儿后悔,后悔说城堡的坏话,因为他发觉对方似乎有点儿把问题夸大了。“几乎一个也没有留下。现在,所有的人都想到好的驻地去。过去,到巴斯蒂亚尼城堡是一种荣誉,现在几乎是一种惩罚。”
乔瓦尼没有说话。对方又开口了:“说到底,那是边界上的一个兵营。一般来说,到那里去的人应该是好样的。边界的一个营地总归是边界的营地,确实如此。”
德罗戈一言不发,感到身上好像突然增加了压力。地平线显得开阔了,远处出现了大山和岩壁的轮廓,悬崖上尖尖的石峰伸向蓝天。
“现在,在军队当中,观念也在变。”奥尔蒂斯继续说,“过去,去巴斯蒂亚尼城堡是巨大的荣誉。现在人们说,那是一段已经死亡的国界,可他们没有想过,国界永远是国界,永远不知道……”
一条小溪横过大路,他们停了下来,从马鞍上跳下,让马喝点儿溪水,他们自己也来回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
奥尔蒂斯说:“您知道那里确实可以算得上首屈一指的东西是什么吗?”他很有趣地笑着。
“是什么,上尉先生?”
“是吃的,您将会看到,城堡的饭菜多么丰盛。这就是常有人来视察的原因所在。每隔十五天就会有一位将军来视察。”
德罗戈奉承地笑着。他弄不清,奥尔蒂斯是有点儿傻,是在掩饰什么东西,还是就这样说一说,没有什么深层的意思。
“好极了。”乔瓦尼说,“我都有点儿饿了!”
“噢,反正不太远了。您看到那个突出的大石堆没有?在那儿,就在它后面。”
他们又上路了。就在那个突出的大石堆后面,两位军官来到一块略有点儿上坡的台地边,城堡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有几百米的距离。
同前一天傍晚看到的那个城堡相比,这个城堡确实不大。中心要塞在后部,那里隐隐约约好像有一座兵营,兵营的窗户并不太多,从这个中心要塞伸出两座带有垛堞的矮墙,直通两侧一边一个菱形要塞,将它们与中心要塞连接起来。这些墙勉强挡住谷口,谷口宽约五百米,两边则是高高的陡峭悬崖。
右侧,就在大山悬崖下,台地向下凹下去,形成一个马鞍形关口。古老的道路就从关口穿过,直通到矮墙前为止。
城堡一片寂静,完全沉浸于午后的阳光中。阳光普照,没有一丝阴影。浅黄色的矮墙光秃秃地伸展开来,它的正面看不到,因为那面正好朝北。一个烟筒冒出淡淡的炊烟。沿着中心要塞、矮墙和两个菱形要塞的整个外侧,可以看到十几个哨兵,他们背着步枪,有规律地走来走去,每个人负责守卫一小段。他们像摆来摆去的钟摆,显示出时间前进的节奏,但并没有破坏这一带的无限孤寂的魅力。
左右两侧的大山绵延而去,形成一眼望不到头的一串险峻峰峦,表面上看来好像山连着山,中间没有任何中断之处。这些峰峦也是浅黄色,显得干涩枯燥,至少现在是这样。
乔瓦尼不自觉地让马停下脚步,缓慢地转着眼睛,最后停在灰暗的矮墙上,却弄不明白它所蕴含的意味。他想到了监狱,想到了被抛弃的宅第。一丝微风使中心要塞上的旗帜飘起来。此前,这面旗帜下垂着,与旗杆合为一体。隐隐约约传来号声的回声,哨兵们懒散地走着。在大门口的小广场上,三四个人正把一些袋子装上一辆车,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这些人是不是士兵。但是,所有的一切给人的感觉是,这里是一派麻木懒散的气氛,像一潭死水,神秘莫测。
奥尔蒂斯上尉也停下来,观察着那座建筑。
“这就是那座城堡。”他这样说,尽管已经再也没有必要这样解释。
德罗戈想:“现在他会问我觉得这里怎么样。”他对此感到厌烦。上尉这时却一言未发。
巴斯蒂亚尼城堡并不雄伟,墙很矮,也不漂亮,那些塔和碉堡也没有美感,这里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其光秃赤裸让人感到一点乐趣,使人想到生活中的某些甜蜜事物。然而,正像前一天晚上在那个山谷中那样,德罗戈现在着迷地看着城堡,一丝难以名状的快感袭上心头。
那后面有些什么?在那座毫无亲切感的建筑物的那一边,在那些垛堞之外的那一边,在那些兵营、火药库的那一边,在挡住视线的所有这些东西的那一边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北边那个到处是石头、一片沙漠、从来没有人去过的王国是个什么样子?德罗戈隐约记得,地图上的边界之外是一大片空旷地带,城市的名称很稀少,但在城堡高处至少应该可以看到一些村庄、草地、房舍吧?要么就只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原?
他突然感到十分孤独,他那迄今为止一直保持的军人的自负气概,在平安无事的驻地,那里有温馨的家,有快乐的朋友,可以在夜里进行小小的冒险,因此一直保持着军人的自负气概,这种气概突然之间消失了。他觉得,那个城堡,那是未知世界之一,他从来不曾认真想过他会属于它们,这倒不是因为他感到它们可恨,而是因为,那些世界与他的日常生活实在相距太远。那是一个必须承担更多责任的世界,除去它可能不是那种严刑峻法所统治的世界之外,那个世界没有任何亮点。
咳,还是回家吧。连那个城堡的门边都不要登,立即下山,回到城里,恢复旧的习以为常的生活。这只是德罗戈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这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有点儿显得没有骨气,这倒也并不太重要,因为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承认自己有过这样的想法,只要放他走人就行。然而,这时,从北方看不清的地平线上,一股白色浓烟突然升起。阳光之下,白烟越过斜坡,不受任何干扰,袅袅向上,直冲蓝天。哨兵们走来走去,一个个活像机器人。德罗戈的马停下脚步,对天嘶鸣。然后,一切又落入无限的寂静之中。
乔瓦尼的眼光终于离开城堡,转向身旁的上尉,希望他能说几句让人感到贴心的话语。奥尔蒂斯这时也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黄色的矮墙。是的,他在这里生活过十八年,他在思考那些岁月,陷入几乎像是着迷的状态,像是见到了什么惊人的奇迹。他的样子像是在不倦地欣赏这一奇迹,愉快的、同时又有些伤感意味的微笑慢慢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
[book_title]第三章
刚一到达,德罗戈就要向马蒂少校报到,他是这里的最高领导的第一助手。值班中尉是个冒失但热情的年轻人,叫卡洛·莫雷尔,他陪着德罗戈穿过城堡心脏部位的长廊去见少校。从进口处的门厅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院子,院里空无一人。两人穿过门厅在宽大的长廊里走着,走廊好像没有尽头。走廊的天花板在阴影之中,看不太清楚,偶尔从侧面的小窗透进一小束亮光。
只是到了上面一层才看到一个士兵,他的手里拿着一叠纸。墙壁潮湿,空无一物,这里也光线昏暗,一片寂静:所有的一切使人感到,这一切早已被人遗忘,而在世界上的另外一些地方却有鲜艳的鲜花,笑嘻嘻的美女,温馨安逸的家。城堡内的一切好像早已被人遗弃,可是,这是为了谁?是为了什么样的利益?现在他们来到第三层,又是一个与第一层完全一样的走廊。在墙壁后的某个地方远远传来一阵笑声,德罗戈甚至觉得这笑声好像不是实实在在的笑声。
马蒂少校有点儿胖,微笑着,笑意显得有些装腔作势。他的办公室很大,办公桌也很大,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些纸张。这里有一幅国王的肖像,少校的军刀挂在一个专用木桩上。
德罗戈立正做了自我介绍,拿出自己的证件,接着说自己并没有申请到这一城堡来(他心里想的是,如果可能,一定要立即离开这里,调往别的地方)。然而,马蒂打断了他。
“中尉,多年前我就认识您父亲,那可是一位典型的绅士。您肯定愿意为纪念他而做出成绩,争取好名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高等法庭庭长?”
“不是,少校先生,”德罗戈纠正说,“我父亲是一名大夫。”
“噢,是大夫,对了,是大夫,您看我这记性,我给搞错了。对,是大夫,不错,是大夫。”马蒂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德罗戈注意到,对方老是把左手放到领口,极力掩盖一片污渍,一片圆圆的污渍,显然是不久前刚刚弄上去的,就在军装的胸口部位。
少校很快又开口了:“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接着又说:“您知道彼得罗三世陛下是怎么说的吗?他说:‘巴斯蒂亚尼城堡是我的王冠的哨兵。’我想加上一句:属于这一城堡是莫大的光荣。中尉,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他机械地说着这些,好像是多年前就已学会了的一些套话,在一定的场合,必须把这些套话掏出来。
“正是这样,少校先生。”乔瓦尼说,“您讲得非常有理。可是,我愿向您说实话,对我来说太意外了。我的家庭在城里,我更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更希望留在……”
“噢,那就是说,您是想离开这里。刚刚到达就离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愿向您说,我很遗憾,非常遗憾。”
“不是说我要这样。我不想讨价还价……我是说……”
“我明白了。”少校叹了一口气,那意思好像是说,这是经常发生的老一套,他知道应该如何同情来者,“我懂了。您原来所想象的城堡是另一副样子,现在您感觉它有点儿可怕。可是,请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刚刚到来仅仅几分钟,怎么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德罗戈说:“少校先生,我对城堡并没有一点敌意……我只是想留在城里,或者,至少离城近一些。您说不是吗?我诚心诚意地向您讲了,我看到,您在这些事上是个明白人,我指望您大方……”
“这是当然的,当然是这样!”马蒂大声说,同时短暂地笑了笑,“我们在这里正是为了这个!在这里,我们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是勉强的,包括最下级的小哨兵。只是,对不起,我觉得,您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少校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想出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就在这时,德罗戈的头向左转了一下,把视线转向那扇朝向内部走廊的窗户,那扇窗子正好开着。他看到了对面的墙壁,像别处一样也是浅黄色的,阳光照在上面,有一些长方形的黑洞,那是几扇窗户。除此之外,可以看到,墙上挂了一只钟,指针显示,现在是两点整。高处的一个平台上,哨兵身背长枪走来走去。在这座建筑物的上方远处,下午阳光的反衬之下,山上的石峰显得十分突兀。他所看到的只是山峰的顶峰,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尽管只是看到了这一悬崖的一部分,可是仅这一眼也使乔瓦尼·德罗戈想到了北边的大地和紧临城堡的那个神秘国度。那边是个什么样子?令人昏昏欲睡的光亮从那边照过来,从冷漠的烟尘中照过来。这时,少校又说话了:“ 中尉,请告诉我,”他问德罗戈,“您是想立即就走呢,还是说等几个月之后再走呢?对于我来说,我再说一遍,这无关紧要……从实质性的观点来说,确实可以理解。”他在最后加了这么一句,以显得不那么不近情理。
“应该马上就走。”乔瓦尼高兴地说道,不费周折使他感到意外,“应该马上就走,我觉得最好是马上就走。”
“那好,那好。”少校这样安慰他,“现在,我愿向您解释,如果您想马上就走,最好是,就说您病了。您到门诊部去观察两天,大夫给您开一个证明。不过,很多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坚持不住……”
“必须说是病了?”德罗戈这样问了一句,他不喜欢这样弄虚作假。
“要说是必须,那也说不上。但这样一来一切就简单了。不然的话,您就得写调离的书面申请,还得把这份申请递交最高司令部,需要最高司令部批复,这至少需要两周的时间。这事首先需要上校处理,他希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这些事肯定使他不快,使他感到伤心,对,就是这个词,伤心,好像他的城堡管理不善。因此,如果我是您的话,如果要我讲实话的话,我就要尽量避免……”
“可是,对不起,少校先生,”德罗戈插话说,“这些情况我根本不知道。如果离开会使我蒙受损失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中尉,想都不要想,您没有弄懂我的意思。不管是哪种情况,您的前程都不会受到影响。这只是,怎么说呢,这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当然了,我必须马上告诉您,这事不会使上校先生高兴。不过,如果您下定决心要……”
“不,不是这样。”德罗戈说,“事情如果像您所说的那样的话,也许最好还是让大夫出个证明。”
“除非是……”马蒂讨好地笑着,后半句吞了回去。
“除非是什么?”
“除非是,您在这里待上四个月后不能适应,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四个月?”德罗戈问道。这使他相当失望,在此之后才有可以马上离开的希望。
“是的,四个月。”马蒂再次肯定,“程序十分严格。现在我来给您解释一下:所有的人每年做两次体检,这是正式写明的。下一次体检将在四个月之后进行。我觉得,这对您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检查报告是您不得离开,如果您愿意的话,这事由我亲自处理,您可以完全放心。”
“除此之外,”少校停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除此之外,四个月毕竟是四个月,这样打一份人事报告就可以了。您可以放心,上校会同意的。您知道,这对您的前程有什么价值。可是,咱们还是要讲清楚,我们一定要讲清楚,这只是我的建议,您有绝对的自由……”
“是的,先生。”德罗戈说,“我完全明白。”
“这里的工作并不很累,”少校强调说,“几乎可以说,就是简单地站岗巡逻。新菱形要塞那边紧张一些,起初肯定不会让您去。没有什么吃力的事,不必担心,永远不会有什么令人烦恼的情况……”
德罗戈勉强听着马蒂的解释,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被窗外的画面吸引住了,那是那个悬崖的一角,那个悬崖突兀地悬在正面那堵矮墙的上方。一种他自己也难以说明的感觉渗透到心底,也许是一种古怪荒唐的东西,也许是一种不祥的暗示。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十分心安。他仍然想离开,但不像先前那样十分焦急了。对于刚到达时的那种焦虑几乎感到有些害臊。或许他还没有像除他之外的所有的人那样高尚?他现在想,立即离开会被认为是承认自己比不上别人。这样一来,在内心深处,自尊心同他想再过上原来的家庭生活的愿望斗争起来。
“少校先生,”德罗戈开口说,“感谢您的建议,让我想一想,明天再答复。”
“好极了。”马蒂说,显出很满意的样子,“今天晚上怎么办?要不要在餐厅见见上校?还是说等决定之后再说?”
“这个,”乔瓦尼回答说,“我想,没有必要藏起来,再说,反正我得在这里待四个月。”
“这样很好,”少校说,“这样您会感到欢欣鼓舞。您将会看到,这里的人都很热情,所有的军官都是好样的。”
马蒂笑了,德罗戈知道,该告辞了。但在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
“少校先生,”他的声音显然很平静,“我可以看一看北边吗?可以看看墙那边吗?”
“墙那边?我不知道您对风光这么感兴趣。”少校这样回答。
“只看一眼,少校先生,只是出于好奇。我听说,那边有沙漠,我从来没有见过沙漠。”
“不值一看,中尉,那种风光十分枯燥,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听我的,别再想它了。”
“不再坚持了,少校先生。”德罗戈说,“我原以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马蒂少校合起他那胖胖的双手,几乎像是在祈求。
“您向我提出的这一要求,”他说,“是唯一一件我确实无法答应的事。到墙头之上,到哨所,只有值岗的军人才能去,需要知道口令。”
“没有一条特殊通道?一名军官也不行?”
“军官也不行。噢,对了,我清楚地知道,在你们城里,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就是小题大做,好像很可笑。在城市里,口令不是什么秘密,这儿可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少校先生,请原谅,如果我坚持要……”
“您说,中尉,您说。”
“我想说,连一个射击孔、一个观察的窗口也没有?”
“只有一个,唯一的这一个在上校的办公室里,可惜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了好奇想去那里观景。而且确实不值一看,我再向您说一遍,那边的风光不值一看。哦,如果您决定留下来的话,那边的风光将会使您感到烦透了。”
“谢谢,少校先生。还有命令吗?”他立正告别。
马蒂做了一个友好的手势:“中尉,再见!别再想了,那边的风光不值一看,我向您保证,那是让人极感厌烦的风光。”
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刚刚下岗的莫雷尔中尉偷偷带着德罗戈登上墙头,为的是让他好好看看。
一条长长的走廊,同矮墙平行,从入口的这一头一直到另一头,仅有不多几盏油灯。时而看到一扇门、一个仓库、一个维修室、一个哨所。两人走了大约一百五十米之后,才来到通往第三个要塞的入口。一个持枪哨兵站在墙头。莫雷尔说是要同格罗塔中尉谈话,后者是带班军官。
就这样,算是符合规定了,他们可以进去了。乔瓦尼来到一个通道的小过厅,灯光下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站岗士兵的姓名。
“过来,到这边来。”莫雷尔对德罗戈说,“最好快点儿。”
德罗戈紧跟着莫雷尔来到一个很窄的梯子旁,亮光之下看到,梯子靠在要塞的斜坡上。莫雷尔对正在这段墙上走来走去的一个哨兵打了一个手势,意思好像是说,拘泥于形式毫无用处。
乔瓦尼突然之间就来到了外围垛堞前。他的眼前,山谷沉浸在落日的光辉之中,北方的秘密展现在他眼前。
德罗戈看着这一切,脸色有些苍白、僵硬。附近的一个哨兵停下脚步,无边的寂静像是从晚霞的光芒之中沉降下来,笼罩了这里的一切。德罗戈的眼睛死盯着眼前问道:“那后面是什么?那个山岩后面是什么?一直到最远处都是这样?”
“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莫雷尔回答说,“必须到新要塞才能看到,就是那边那个,就在那个锥形山山顶。在那个山顶可以看到前面的那大片荒原。人们说……”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
“人们说?……人们说什么?”德罗戈马上问。他的声音颤抖,夹杂着焦急不安。
“人们说,都是砂石,是一片大沙漠,白色的砂石,像雪一样。”
“都是砂石?仅此而已?”
“人们说是这样,还有一些沼泽。”
“那边最远处呢?再向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些什么东西吗?”
“通常地面上都是雾。”莫雷尔这样说,显然不再像原来那样热情,那样活跃,“是北方的浓雾,什么也看不清。”
“浓雾!”德罗戈大声说,像是不相信,“不会永远都是大雾吧,总会有几天晴天吧。”
“几乎从来没有晴朗过,冬天也是这样。但也有人说,他们见到过那边的情况。”
“什么,有人说看到过?看到些什么?”
“是些梦境,是梦境。对士兵们所说的,您一定要谨慎。一个说是这样,另一个说是那样。有人说看到一些白色的高塔,要么说是有一座火山,还冒着烟,浓雾就是从那边飘过来的。奥尔蒂斯上尉也肯定地说他看到过,这好像是五年前的事了。听他说,那边有一条长长的黑色地带,可能是树林。”
他们不再说话。德罗戈想,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世界?也许是在梦中?或者是在读过的某个古代神话故事中描写的?他好像觉得,又认出它来,坍塌的低矮石壁,既没有树木也没有绿草的弯曲山谷,陡峭的悬岩,最后是那片空无一人的三角形平地,前面的山岩也没有把它完全挡住。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被再次唤醒,他现在无法理解这些都是什么。
现在,德罗戈欣赏着北方的这个世界,欣赏着那片空无一人的荒原,人们说,没有一个人曾经穿越过这片荒原。敌人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战斗,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就这样吧,”莫雷尔极力装出轻快的口气,“就这样吧,满意吗?”
“哦!……”德罗戈只能这样回答。乱糟糟的想法使他感到内心不安,同时又感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一声号声传来,声音并不太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现在最好回去。”莫雷尔建议说。可是,乔瓦尼似乎没有听到,仍在自己的混乱想法中努力寻找着某种东西。傍晚的光亮越来越暗,阴影中刮起的冷风掠过城堡。为了取暖,哨兵又开始走动起来,偶尔看一眼乔瓦尼·德罗戈,看看这个陌生人。
“最好还是快点儿回去吧。”莫雷尔又催了一次,用手挽住他的这位同事。
[book_title]第四章
德罗戈过去有好多次也是孤零零一人,有几次是在乡下,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感到孤独迷茫,另外几次是在城里的夜间,在犯罪分子活动的城区,天甚至已经黑下来,他就睡在路边。可是,现在情况已经大不相同,旅途的激动已经结束,他的新同事们已经睡下,他坐在自己的房间,灯光之下坐在床沿,痛苦迷茫。现在他才真正懂得什么是孤独了(这是个很难看的房间,满铺着木地板,床很大,别的东西就是一张桌子、一个很不舒服的沙发和一个柜子)。所有的人对他都很客气,在餐厅,为欢迎他还开了一瓶酒。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他,大家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床头挂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另一边是一份陈旧的宣传画,字体很大,头几个词还可以辨认出来:Humanissimi Viri Francisci Angloisi virtutibus……①)。整整一夜,也许不会有一个人进来向他道一声晚安。整个城堡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这个人,不仅只是在城堡之内,很可能全世界都不会有一个人想到德罗戈。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关心的事,每个人只想着自己,甚至妈妈也是这样,很可能是这样,甚至她这时心里想的也是别的事,她并非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过去,她整天想的都是乔瓦尼,现在,也该想一想别的儿子了。应该如此,乔瓦尼·德罗戈没有一丝埋怨,可在这时,他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床沿,在城堡中的这个房间内(现在他看清楚了,木板墙壁上刻着一把军刀,而且耐心地添加了颜色,大小与真的军刀不相上下,初看之下以为是一把真刀,这是某个军官耐心细致的杰作,不知道这是多少年之前的一位军官留下的)。德罗戈坐在床沿,头微微前倾,背有些弯,目光呆滞沉重,备感孤独,这是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孤独。
德罗戈吃力地站起来,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窗子朝向庭院,别的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目光转向南方,极力想分辨一下他前来城堡时翻越过的那些大山。因为是夜间,他只能白费力气,那些山在低处,可能被要塞正面的围墙挡住了。
只有三个窗口亮着灯,但都在他所在的这一侧,所以看不到窗内的情况。他们的灯光,以及德罗戈的灯光,投射到对面墙上,像是被放大了,其中一个窗口好像有一个人影在动,也许是一个军官正在脱衣服。
他关好窗,脱下衣服,躺到床上,又思考了几分钟。他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也包着一层木板。他忘记带些书来,但今天这个晚上无所谓,因为他感到很困倦。他关了灯。黑暗之中,窗户的长方形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德罗戈看到,窗外天空的星星在闪闪发光。
德罗戈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睡意将他拉进梦乡。但是,那种睡意并不是那么清晰,像是在做梦,一些人影在他眼前来来往往,甚至开始形成一个有情节的故事。可是,几分钟之后他发觉,自己依然醒着。
他比刚才更加清醒,因为这无边的寂静好像在捶打他。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咳嗽的声音,这可能吗?然后是在近处,“噗嗵”,这好像是水的闷声闷气的响声,似乎是从墙壁那边传过来的。一个小小的绿色星星(他看到,它好像一动不动)在夜空中进行着它的漫游,很快就要走到窗子的顶点了,过一会儿可能就消失不见了。在黑色的映衬下它又闪亮了一会儿,然后真的消失了。德罗戈还想再追着它走一会儿,所以把头向前移动了一下。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第二声水的“噗嗵”声,那声音很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会不会再响?他一动不动地等着这水声,等着这从地下、从沼泽、从空无一人的房间传来的声响。死一样的几分钟过去了,那是绝对的寂静,城堡内的这位先生终于感到,那是无可争议的寂静。在德罗戈周围,遥远生活中的那些无法解说的影像再次向他压过来。
“噗嗵!”这可恶的声音再次传来。德罗戈坐起来。这意味着,这是一种反复不停的声响,后面的声响并不比前一次的小一些,因此,这不是一滴比一滴小最后慢慢消失的滴水声响。这让人怎么能入睡?德罗戈想起来,他的床边有一根绳子,也许是拉着敲钟的绳子。他试着拉了一下,绳子被拉紧,曲曲折折的建筑物的远方有了反应,那是几乎让人无法听到的叮咚之声。真愚蠢,德罗戈这样想,竟然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呼叫别人。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不多一会儿,房间外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开始敲门。“请进!”德罗戈这样说了一声。一个士兵手持灯笼站在门口:“中尉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的上帝,这儿没法睡觉!”德罗戈冷冷地说,口气中含着怒气,“这讨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管子漏水了,去把它修好,不然,根本不能睡。有时只要垫一点儿破布就能解决问题。”
“那是蓄水池的声音。”这个士兵马上回答说,好像对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是蓄水池的声音,中尉先生,毫无办法。”
“蓄水池的声音?”
“是的,先生。”这个士兵解释说,“是蓄水池,就在这堵墙后面。所有的人都在抱怨,但毫无办法。并非只有这里能听得到。冯扎索上尉先生有时也为此大喊大叫,可是,毫无办法。”
“那好吧,那就请走吧。”德罗戈只好这样说。门关上了,脚步声远了,又是无边无涯的寂静,星星在窗口闪着光。现在乔瓦尼想到了那些哨兵,他们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走来走去,没有一刻停息,活像一些机器人。这几十个人夜间不能休息,而他躺在床上,其余的一切沉浸于睡梦之中。德罗戈想,几十个人在站岗,他们为了谁?为的是什么?看来是,在这个城堡里,军事方面的形式主义在丧失理智方面堪称杰作。上百人在看守这个豁口,可这个豁口不曾有一个人穿越。乔瓦尼想,还是走吧,赶快离开吧,前往让人能透得过气来的地方去吧,赶快躲开这神秘的浓雾吧。咳,自己好好的家现在如何,此时,妈妈肯定已经睡下,灯全部都关了。除非是,此刻她并没有想念他,但更有可能的是,夜里她辗转反侧,无法休息,因为她常常为一丁点儿小事着急不安,他对此了如指掌。
蓄水池再次发出声响,又一个星星来到长方形窗子的上沿,它的光仍然能够抵达这个世界,仍然能够抵达城堡的斜坡,仍然能够与哨兵们紧张的眼光相遇。但是,它的光无法照到乔瓦尼·德罗戈,他在期待着能够进入梦乡,一些不祥的想法在折磨着他。
马蒂的那些吹毛求疵是不是在演戏?四个月之后,是不是真的不再放他走?是不是会找一些微不足道但又合乎规定的借口阻止他返回城里?如果不得不留在这里很多年,留在这个房间,睡这样的床,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青春年华不是就这样耗费殆尽了吗?多么荒唐的假设,德罗戈这样自言自语,他知道,这些假设是不可能的,然而,他无法赶走它们。刚刚过了一小会儿,它们又来折磨他,在夜间的孤寂笼罩下折磨他。
就这样,他感觉到,在他周围,一张极力要把他扣下来不许离开的黑网正在扩展开来。很有可能,这涉及的并非只是马蒂一个人。无论是马蒂还是那位上校,或者另外一个什么军官,他们对他根本不感兴趣,不管他是走是留,他们肯定都不关心。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努力,在极力反对他返回城里,或许这股力量就来自他自己的内心,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发觉。
后来,他看到一个大厅,看到白色的路上有一匹大马,他觉得,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是,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①意为“极为仁慈的弗兰奇希·安格洛伊西的善德……”——译者注
[book_title]第五章
两个晚上之后,乔瓦尼·德罗戈第一次来到第三个要塞开始值岗。下午六点,七支警戒分队在院子里站好队,三支前往中心要塞,四支去两侧要塞。还有第八支分队,这一分队前往新要塞,因为要走很远的路,所以已经先期出发。
特隆克中士在城堡已经很多年,带领二十八个士兵前往第三要塞,再加上一个号兵,总共是二十九个人。他们都是第二连的,即奥尔蒂斯上尉的那个连队,乔瓦尼也被编入这个连。今天德罗戈带队,所以身佩军刀。
七支分队站成一路纵队,按照传统,上校在一个窗口看着这支队伍。中心庭院的黄土地上,这支队伍形成一条黑色长条,看起来很美。
围墙之上,微风吹过,碧空如洗,最后的阳光照着围墙的轮廓。这是九月的一个傍晚。副司令尼科洛西中校从司令部大门走出来,双手扶在军刀上。他有点儿瘸,因为很早以前受过伤。这一天由大块头蒙蒂上尉负责视察,他以他那沙哑的嗓音发出了口令,所有的士兵,确实是一个不落的所有士兵应声举起武器,发出响亮的金属声响。然后是一阵寂静。
七个分队的号兵们一个接一个吹起出发号。他们用的是有名的巴斯蒂亚尼城堡银号,红黄相间的丝绸缨穗,每把号都配有一个硕大的徽章。它们发出的声音清脆嘹亮,掠过一动不动的成排刺刀,冲向蓝色的晴空,像钟声一样洪亮,同时又带着颤音。士兵们立正站着,纹丝不动,像一尊尊雕像,他们的脸上显出军人特有的庄严神情。不,他们肯定不认为是去站岗,那是单调枯燥的事,而是带着英勇的目光等待着迎战敌人,看来确实是这样。
最后一声号声在空中回响了很长时间,围墙将号声反射回来,余音缭绕不绝。刺刀对着幽深的蓝天发出寒光,过了一会儿之后才隐没在队列之中,寒光随之消失。上校离开窗口不见了。七支小分队的步伐响起来,分别穿过城堡迷宫一般的小路,奔向各自的岗位。
一个多小时之后,乔瓦尼·德罗戈来到第三要塞的高处平台,这正是他抵达这个城堡第一天晚上向北方观望的那个地方。那天晚上是出于兴趣来到这个地方,像一个过路的游客,现在则成了主人:在这二十四个小时之内,整个这一要塞和这一百米的围墙完全由他独自负责,他就是唯一的主人。在他手下,四名炮兵在小要塞内守护着炮口对着山谷的两门大炮,三名哨兵守卫要塞外围,另外四个哨兵沿右侧围墙布置,每人负责二十五米的一段围墙。
同下岗哨兵的换岗过程是按照严格的规章进行的,由特隆克中士监督,在军事规章方面他可以说是一名专家。他在这个城堡已经待了二十二年,已经再也不想离开,即使在假期也没有离开。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城堡的每一个角落,军官们常常在夜间遇到他,黑暗之中,他在城堡内转来转去,视察每一个角落,不必使用一点点照明灯光。他值班时,哨兵们不敢有一刻放下手中的步枪,不敢靠在墙上休息,甚至不敢停下脚步,因为只在特殊情况下才容许停下巡逻的脚步。整整一个夜晚特隆克都在瞪着大眼,迈着轻轻的脚步,毫无声响地沿着巡逻路线转悠,把哨兵吓一大跳。“什么人?那边是什么人?”哨兵握紧步枪大声问道。“山洞。”中士回答。“格列高教皇。”哨兵接着回答。
实际上,军官们和士官们值岗时只在自己负责的那段围墙上转悠,并不那么讲究严格的形式,士兵们能够看到他们,同他们对口令显得很可笑。只有在遇上特隆克时,士兵们才严格按规章办事。
特隆克个子不高,很瘦,面相显得有点儿老,头发稀疏。他同其他同事也很少交谈,业余时间一般都是独自一人学习音乐。他对音乐可以说是着了迷,因此,乐队指挥埃斯皮纳上士也许是他仅有的一个朋友。他有一架手风琴,可他几乎从来没有拉过,尽管据说他拉得很不错。他学习和声,有人说,他创作了不少军队进行曲。但是,具体情况人们一无所知。
不过,在他值班的时候,像他休息时习惯的那样哼哼口哨不会有什么危险。他总是那样沿着围墙反复巡逻,认真观察北方的谷地,不知他在寻找什么。现在,他来到德罗戈身边,指着陡峭山脊上通往新要塞的崎岖山路对德罗戈说:“那边是换岗下来的一个小分队。”说话时他用右手食指指着那边。在傍晚的昏暗中,德罗戈无法看清那个小分队。中士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德罗戈问道。
“这样站岗不行。我一直都这样说,真是些疯子。”特隆克这样回答。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站岗不行。”特隆克再次重复一遍,“在新要塞,换岗应该提前进行。可是,上校就是不干。”
乔瓦尼吃惊地看着对方:特隆克可以批评上校,这可能吗?
“上校先生他……”中士的口气严肃认真,而且很自信,这倒并不是为了纠正下面这些话的意思,“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当然有道理。可是,没有一个人向他解释这样做的危险。”
“危险?”德罗戈问道。他想,从城堡到新要塞,路这么好走,又是这么一个空旷荒凉的地方,会有什么危险呢?
“是的,危险。”特隆克回答说,“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天这么黑,会发生一件什么事。”
“那应该怎么办?”德罗戈客气地问了一句。对所有这些故事,他的兴趣并不很大。
“过去,”中士很高兴有机会显示自己的能力,“过去,新要塞的换岗时间比城堡的换岗时间提前两个小时,换岗时间一直是白天,冬季时仍是白天。然后是,口令的事一直很简单,需要知道进入要塞的口令,需要知道新口令,一个是白天值岗的小分队的口令,一个是回城堡的口令。就这么两个口令就够了。当下岗的小分队回到城堡时,这里还没有换岗,口令依然有效。”
“噢,我懂了。”德罗戈说着,不再紧跟在他身后。
“可是,后来,”特隆克继续说,“他们害怕了。据他们说,那么多知道口令的士兵在边界一带自由活动,这显得有些不够谨慎。他们说,五十来个士兵,而军官只有一个,一名士兵想要叛变的话难道不是很容易吗。”
“噢,是这样。”德罗戈表示赞成。
“于是,他们想,最好口令只让带队的军官知道。因此,现在的情况是,换岗时去换岗的人提前四十五分钟从城堡出发。我们今天就是这样。其他地方的换岗时间统一为六点整。前往新要塞的分队五点一刻从这里出发,抵达时正好是六点整。出城堡不需要口令,因为是当天白天安排出发的值岗小分队。进入新要塞却需要口令,而且是前一天的口令,前一天的口令只有带队军官一个人知道。在新要塞换岗之后,口令即改为今天的口令,这一口令也是只有带队军官一个人知道。这样一直持续二十四小时,直到新的小分队来换岗为止。第二天晚上,士兵们回到城堡时(他们可能六点半才能回到城堡,回去的路是下坡,不像来的时候吃力),口令又变了。于是就需要知道第三个口令。带队军官需要知道总共三个口令,一个是前往换岗的口令,一个是值班时的口令,第三个是回城堡时的口令。搞得如此复杂,为的是,士兵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对口令一无所知。”
“我要说的是,”特隆克继续说下去,根本不考虑德罗戈是不是关心,“我要说的是,如果口令只有军官一个人知道,我们假设,如果他在路上感到不舒服,士兵们该怎么办?他们总不能强迫他说出口令吧。这样一来,他们甚至连回到出发的地方都不可能了,因为这时口令已经改了。他们为什么不想到这种情况?另外还有,他们只想着保密,可他们没有发现,这样一来就得三个口令,而不是两个,第三个口令,就是第二天回到城堡时需要的那个口令,不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就已经发布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口令都不能改动,不然,值岗的小分队就再也进不了城堡了。”
“可是,”德罗戈反驳说,“在城堡门口,不是可以认得一清二楚吗?完全可以看清,小分队是下岗归来的自己人!”
特隆克居高临下地看着中尉,口气高傲地说:“中尉,这是不可能的。城堡有城堡的规定。没有口令,从北方过来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得进入城堡,不管他是什么人。”
“可是,”德罗戈被如此荒谬的严格规定激怒了,“可是,为新要塞设一个特别口令不是简单极了?那里先换岗,归来的口令只让军官知道,这样不是就可以了吗。这样一来,士兵们依然是什么也不知道。”
“是这样,”这位士官带着几乎是胜利的口气说道,好像他就在这个紧要关头等着对方的反驳似的,“这或许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但是,那样一来规章就得改,需要有专门的法律才能改变规章。规章规定(他一字一顿地说):‘口令二十四小时内有效,从换岗起,到下一次换岗为止。在城堡及其附属建筑内只使用唯一的一个口令。’这里说得清清楚楚,‘及其附属建筑内’。讲得再清楚不过了。不允许有任何变通办法。”
“可是,在过去,”德罗戈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认真听,“过去新要塞是提前换岗,是吗?”
“当然是!”特隆克喊道。然后又改变了口气:“是的,先生。只是最近这两年才是这样。过去,情况非常好。”
这个士官不说话了,德罗戈吃惊地看着他。在城堡待了二十二年后,这个士兵的心里还能留下些什么?特隆克是不是还能知道,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还存在着不穿军装的成千上万个像他一样的人?是不是还知道,别的人在城里自由自在地游逛,夜里可以想上床睡觉就上床睡觉或者想去餐馆就去餐馆想去剧场就去剧场?不(德罗戈看着他,心里已经很清楚),别的人,特隆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对于他来说,除去城堡和他的那些可恨的规章以外,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再存在。特隆克再也不记得姑娘们如何发出甜美的声音,也不记得花园是什么样,河流是什么样,除去城堡周围那些稀稀拉拉的瘦小灌木丛之外,他不记得别的树木是什么样子。特隆克在观察,这不假,他在观察北方,但不是以德罗戈的心理在观察;他在盯着通向新要塞的小路、河沟和外边的山崖,他在巡视着所有可能存在的通道,但他看不到那些荒凉的悬崖,也看不到那块神秘的三角形平地,也看不到天上的那片白云,在就要黑下来的天空,那片白云在慢慢飘动。
就这样,在黑夜降临之际,德罗戈心头再次被赶快离开的念头占据。为什么不赶快离开?他在责备自己。为什么在马蒂的那些外交辞令和甜言蜜语面前让步?现在,只得耗费四个月的时间去等待,那可是漫长的一百二十天啊,其中一半的时间要在围墙上值岗。他感到,他身处另外一类人中间,身处陌生的土地之上,这是一个艰苦、吃力不讨好的世界。他看了看周围,又看到了特隆克,后者在盯着那些哨兵,一动不动。
[book_title]第六章
现在已经是深夜,德罗戈坐在城堡那个孤寂的房间里,拿出纸张、墨水和笔来,准备写信。
“亲爱的妈妈”,刚写了这几个字他就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蜡烛光下,他孤身一人,没有一个人看到他,在这个他不熟悉的城堡里,远离家乡,远离所有亲切美好的事物,他觉得,这是一种欣慰,至少可以使他完全打开心扉的欣慰。
确实,对别的人,对那些同事,对那些军官,应该让他们看到自己像个男人,应该同他们欢笑,应该讲一些有关军人、有关女人、展现自负的故事。除去妈妈之外还能向别的什么人讲出真情?今天晚上,德罗戈的真情不是一个优秀战士的真情,是可能与这个令人感到厌恶的城堡也不相称的真情,同伴们对此可能会耻笑。这真情是旅途的疲累,是那阴郁的围墙给人带来的压抑,是明显感觉到的完全的孤寂。
“走了整整两天之后,我终于精疲力尽地抵达城堡,”本来应该这样写给妈妈,“到达之后我才知道,如果我愿意的话,是可以返回城里的。城堡令人窒息,附近没有村庄,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一点欢乐。”本来应该这样向妈妈禀告。
可是,德罗戈想到了妈妈,这时她正在思念着他,她可能会因如下的想法而感到高兴:儿子可能因为同讨人喜欢的朋友们在一起而高高兴兴,但愿是一些……谁知道呢,但愿是些亲切友好的同伴。她肯定认为他很满意,很安心。
“亲爱的妈妈,”他的手这样写着,“前天,经过一路游览之后,我来到城堡。这个城堡大极了……”咳,怎么能让她知道围墙的荒凉、隐隐约约的惩处和放逐的气氛以及那些古怪荒唐的人物呢。只好写道:“这里的军官们热烈欢迎我。”接着再写:“司令的第一助手对我也很热情,他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放我回到城里。可是,我……”
或许妈妈这时正在他原先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拉开抽屉,把他的那些旧衣服整整齐齐地放进去,把书籍和书桌整理好。她已经将这些东西整理了好多遍,可是,只有这样整理着她才能感到,他依然在这里,好像晚饭之前他会像平常那样回到家里。他好像听到了她那熟悉的细碎的脚步声,那是不安的脚步,好像总是在为什么人担着心。怎么能再让她伤心呢?如果现在他是在她身边,安静地坐在温馨的灯光下,那么他乔瓦尼似乎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讲出来,她还没有来得及伤心一切就已经化解,因为他就在她身边,厄运已经成为过去。可是,现在离得这么远,又是通过信件,这怎么可能呢?坐在她身边,围着壁炉,在那个熟悉的古老房子内宁静的气氛中,于是他或许可以讲那个马蒂少校,他的那些阴险的阿谀奉承,还有特隆克的怪癖!他可能会对她说,他犯傻同意在那里逗留四个月,两人可能都会就此大笑不止。可是,距离如此遥远,怎么办?
“但是,我……”德罗戈写道,“我相信,为了我、为了我的前程,我想最好还是在这里留一段时间……同伴们都很好,值岗很简单,也不很累。”他的房间,蓄水池的声响,半路遇上奥尔蒂斯上尉,北方荒芜的土地,这些又该怎么说呢?值岗时的严格规定,这座光秃秃的要塞,是不是不值得向她解释?不,对妈妈也不能讲究真诚,对她也不应该承认那些令他不安的担心。
在德罗戈家里,在城里,那些钟表一个接一个地以不同的声音响起来,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餐具柜里,杯子发出轻轻的磕碰声,厨房里传来一阵笑声,街对面有人在弹钢琴。在城堡,通过一个很小的窗户,几乎可以说那只是一条缝隙,在德罗戈坐着的地方,通过这个窗口本来可以看一眼北方的谷地,看一眼那片令人悲伤的土地,但现在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他的笔在嚓嚓作响。尽管夜已很深,冷风吹过垛堞,带来一些不清不楚的信息。尽管城堡内一片漆黑,空气潮湿,令人讨厌,但乔瓦尼·德罗戈还是写道:“总的来说,我很高兴,我一切都好。”
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每隔半小时,关口右侧尽头的第四个要塞都要敲一次钟,围墙到那里就结束了。那是一个小钟,钟一敲响,最靠近它的哨兵就向附近的同伴喊叫,这个同伴再对着另一个士兵喊叫,这样的喊声一直延续到围墙另一面的尽头,一个要塞传往一个要塞,穿过城堡,再沿着整个防御工事传过去,夜间,喊声清晰可闻:“注意警戒,注意警戒!”喊叫的时候,哨兵们只是应付差事,没有一点激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声音很怪。
乔瓦尼·德罗戈躺在那张大床上,没有脱衣服,一股懒散的感觉弥漫全身,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时他听到,从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喊声:“注意……注意……注意……”这声音好像只向他一个人传来。一会儿之后,声音越来越响,音量达到最高峰之后慢慢向另一个方向飘去,最后渐渐消失,再也听不见了。过了两分钟,这样的声音又响起来,像回声一样从左侧的第一个小碉堡传过来。德罗戈听到,这种喊声又向他传来,缓慢,单调,“注意……注意……注意……”。哨兵们的这种单调重复的喊声,只是传到他附近时才勉强听出喊的是什么内容。可是,“注意警戒”的喊声很快就同某种埋怨的声调混合起来,在最后一个哨兵喊完之后,在悬崖下彻底消失了。
乔瓦尼听到,这样的喊声从一个方向传来,总共是四次,然后又从最后那个小碉堡返回来,也是四次,最后传到它出发的地方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这种喊声第五次响起时,德罗戈只能听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回声,这使他心头一震。他想起来,值勤的军官睡觉不是好事。规章规定可以睡,但条件是不能脱衣服。可是,城堡中几乎所有的年轻军官整夜都不睡,为的是显得有精神,值得骄傲。他们整夜不睡,阅读,抽烟,也相互串门,其实串门是不容许的,或者一起打牌。特隆克,就是乔瓦尼向之打听消息的第一个人,曾设法让他明白,醒着不睡是一个好习惯。
乔瓦尼·德罗戈躺在大床上,油灯的灯光照不到他身上,他在想象着自己的生活,想着想着,突然被睡意征服。可是,恰恰就从这一夜开始,——唉,如果他知道的话,也许他不再想睡,恰恰就从这一夜开始,对他来说,时间流逝的不可逆转的进程开始了。
一直到这一时刻为止,他的第一个无忧无虑的青年时期一直进展顺利,那是一条在一个孩子看来永无尽头的大道,在这条路上,时光的步伐又慢又轻,所以谁也不知道时光的步伐是从哪里开始的。他在消消停停地走着,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绝对没有必要加快步伐,没有任何人在后面催赶,也没有任何人在前面等待,伙伴们也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常常停下脚步嬉笑玩闹。大人们在家门口同他打招呼,祝他运气好,带着会心的笑意指明方向。就这样,他的心开始为豪迈的、但又幼稚的愿望而跳动,想要尝尝不久后某种惊人事件发生的前夕是什么滋味。这样的事件还没有看到,确实没有看到,但是,那是肯定无疑的,绝对可以肯定,总有一天肯定会发生。
是不是还很遥远?不,不远了,只要过了下面那条河就到了,只要越过那座绿色的山冈就是了。要么是,或许已经到了?我们要寻找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些树木、这些白色的房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印象是,这确实就是,他想停下脚步。然后好像又听说,更好的东西还在前面,于是又平静地继续前进了。
就这样,在满怀信心的期待中继续前行,时日漫长平静,太阳当空高照,似乎永远不想落下山冈。
然而,突然之间,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向后,突然看到,在我们身后,一个大门突然之间关闭了,返回的道路被堵死了。于是就会感到,有些事已经改变,太阳好像不再是一动不动,而是在快速运动。咳,还没有来得及停下来仔细看它,它就已经落向地平线了。于是就会发现,浓云不再是停留在蓝天天际一角,而是在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地逃跑,连它们也急不可耐。于是就会明白,时间在飞快流逝,大路有一天终将结束。
在一个特定时刻,我们身后的沉重大门会关闭,并以闪电般的速度快速闩牢,使人来不及返回。可是,就在这一时刻,乔瓦尼·德罗戈却睡着了,对此一无所知,他在梦中微笑着,像孩子们那样面带微笑。
需要过好多天,德罗戈才有可能明白已经发生的事。只有到那时,他好像才大梦初醒。那时,他将满怀疑惑地看着四周,然后才听到身后追赶上来的脚步声,才看到比他早醒悟过来的人们正在加速奔跑,正在超过他提前赶往终点。他将听到时间前进的步伐,这步伐贪婪地控制着生活的节奏。窗口出现的不再是面带微笑的人,而是毫无表情的冷酷面孔。如果他问还有多少路要走,他们依然是指着地平线表示还要努力,但他们没有任何善意和高兴的表情。就在此时,同伴们超过他不见了身影,有的人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还有一个在前面逃走了,在地平线上只剩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人们会说,过了那条河还有十公里,然后就到终点了。可是,实际上却永远没有完结之时,日子也显得越来越短,同路的伙伴也越来越少,窗口出现的是苍白冷漠的面孔,不停地摇头。
直到只剩下德罗戈一个人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湾大海,海湾呈铅灰色,静静的,一动不动。他已经很累,大路两旁住家的窗户几乎都已经关上,很少的几个人用令人沮丧的手势回答他,那意思好像是说,好事已经错过,好事就在已经走过的路上很远的地方,他曾在好事面前经过,却并不知道。嗨,太晚了,已经无法返回。他的身后,无边的孤寂紧紧追着他,幻想推着他,可是,在这空无一人的白色大路上,那幻想依然不见踪影。
乔瓦尼·德罗戈睡着了,在第三个要塞内睡着了。他在做梦,在微笑。在这样的夜间,极为幸福快乐的世界的图像最后几次出现在他眼前。如果他能看到自己,那就太糟糕了,那就好像,有那么一天,路在那里结束了,他站在铅灰色的大海边上,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到处都是一片灰色,周围既没有一所房子,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树,甚至也没有一棵小草,一片混沌时代的景象。
[book_title]第七章
那个大行李箱终于从城里寄到,里面装着德罗戈的中尉服。除去其他衣服之外,其中有一件崭新的披风,非常高雅漂亮。他将披风披到肩上,对着房间里的那个小镜子一寸一寸地审视着。他觉得,这是与他的这个世界建立起活生生的联系的桥梁,他心满意足地想到,所有的人都会盯着它,布料是那么漂亮,打的褶是那么恰到好处,这不免使他感到自豪。
德罗戈想,不能在城堡值岗时磨损这件披风,不能在值岗时的夜间,在潮湿的围墙上把它弄坏。第一次在那上边穿它也不吉利,那几乎就是承认,他没有更好的机会用来显示。但是,没有机会穿着它转几圈也不免令人失望。尽管天并不太冷,他还是想穿上它,至少到团部裁缝那里走一趟,也许在他那里还能买一种普通一点儿的披风。
因此,他离开房间,向台阶走去,边走边观察自己的身影,那里的光线还亮,他能仔细观赏。然而,当他慢慢下到城堡的中心位置时,披风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它原先的高雅。另外,德罗戈还发觉,他无法很自在地穿着它走动,他觉得那是一个古怪的东西,有点儿太引人注目。
因此,他希望台阶和走廊空无一人。终于遇到一位上尉,上尉回答他的问好,却并没有多看他一眼。遇到的几个士兵也没有转过身来看他。
他走下一个螺旋形的狭窄楼梯,是在一堵墙边特意做的一个楼梯,他的脚步声上下翻飞,好像还有别的人在走动。在墙上的白色霉菌上,披风的珍贵花边抖动着,摆动着。
德罗戈就这样来到地面。裁缝普罗斯多奇莫的缝纫房就在一间地下室旁边。白天,一线光亮从上面一个小小的窗户射下来,可现在是傍晚,这里已经点上了灯。
“中尉先生,晚上好。”团部裁缝普罗斯多奇莫一看到德罗戈进来,就同他打招呼。房间很大,只有一部分被灯光照亮,桌子旁边,一个老头在写着什么,三个年轻助手在台子旁边忙碌。四周挂着几十件上衣、军大衣和披风,那样子很不吉利,很像吊着一些上吊鬼。
“晚上好。”德罗戈回答问候,“我想要一件披风,一件不必花很多钱的披风。我想,能用四个月就行。”
“让我看看。”裁缝带着不信任的微笑这样说。说着拉住德罗戈的披风一角,向有光线的地方拉过去。他的军衔仅仅是上士,但是,作为裁缝,他好像有权同军衔比他高的人套近乎。“料子真不错,确实不错……您肯定花了不少钱,我想是这样。在下边,在城里,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说着他递了一个眼神,那是专业人士的复杂眼神,一边又摇摇头,充满血的红脸也跟着在抖动,“可是,真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领子太低,没有一点军人气概。”
“现在就流行这样的。”德罗戈拿出了上司的架势。
“流行款式需要低领,”裁缝说,“可是,对于我们军人来说,不能把流行的时装扯进来。时装有它自己的规则,可我们的规则是:‘披风的领口要瘦,系带处造型,高仅七厘米。’您也许以为,中尉先生,您也许以为,我是个不高明的裁缝,在这么阴暗的一个角落看到我,或许会以为是这样。”
“为什么?”德罗戈说,“不,根本不是这样。”
“您也许以为,我是个不高明的裁缝。可是,很多军官尊重我,就是在城里,那些了不起的军官们也是这样。我在这儿,绝—对—只—是—临—时—的。”他在说最后一句的几个词时一字一顿,好像是说,这几个词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德罗戈不知如何回答。
“总有那么一天我会离开,我在等待着这一天。”普罗斯多奇莫继续说,“如果不是为了上校先生,他再三挽留我……可是,你们别人,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在黑暗之中,确实听到三个年轻助手在极力克制,忍住不笑出声来。现在他们低下头来,很夸张地显示自己在努力工作。那个老头仍然在写,只顾自己的一摊,好像与这边根本没有关系。
“有什么好笑的?”普罗斯多奇莫重复着,“你们都是那种十分机灵的人,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
“是的,”德罗戈说,“有什么好笑的?”
“都是些傻瓜,”裁缝说,“最好不要理他们。”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紧接着,一个士兵来到这里。是楼上派人来叫普罗斯多奇莫,服装库的上士叫他去一趟。“对不起,中尉先生,”裁缝说,“是公务。过两分钟我就回来。”他跟着士兵上楼去了。
德罗戈坐下来等着。主人一走,三个助手就停下手里的活。那个老头也终于抬起头来,眼光离开了他的纸张。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来到乔瓦尼身边。
“您听到了吧?”他的口气很古怪,同时指着走出去的裁缝,“您听到了吧?中尉先生,您知道他从什么年代就来到这个城堡了吗?”
“这个,这个我怎么知道……”
“十五年了,中尉先生,可恶的十五年。还在讲他的那一套老故事:在这里只是临时的,他等着,总有一天会……”
有人在助手们的台子边咕哝。这应该是他们习惯嘲笑的事。对此,老头看也不看。
“与此相反,他永远也走不了。”老头说,“他,这里的司令,就是那位上校先生,还有其他好多人,都会留在这儿,断了那口气也走不了,这是一种病。您要小心,中尉先生,您是新来的,您刚到,您要小心,趁还来得及……”
“小心什么?”
“一有可能马上离开,不要染上他们的怪癖。”
德罗戈说:“我在这儿只待四个月,我根本不想留在这儿。”
老头说:“即便是这样您也要小心,中尉先生。菲利莫雷上校已经着手了,着手准备迎接重大事件。他开始这样说了,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将会是十八年。他讲的正是‘重大事件’。这是他的原话。已经开始让人们记住,这个城堡极为重要,比其他所有城堡都重要。在城里,对此一无所知。”
他讲得很慢,一个词一个词地讲出来,好把没有声音的瞬间填满。
“已经开始让人们记住,这个城堡极其重要,记住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德罗戈笑着说:“会发生什么事呢?一场战争?”
“谁知道呢,也可能是一场战争。”
“从沙漠那边打过来的一场战争?”
“从沙漠那边,可能是这样。”老头肯定说。
“可是,是什么人?是什么人会打过来?”
“您认为我能知道些什么?任何人都不会来的,人们知道这一点。可是,司令,上校先生算过卦,说那边还有鞑靼人,说一支古老军队的余部还在流窜。”
昏暗中只听到三个助手在傻乎乎地小声偷笑。
“他们还在这里,还在等待。”老头继续说,“您看看上校先生,看看斯蒂乔内上尉先生,看看奥尔蒂斯上尉先生,还有那位中校先生。每年都是,将会发生什么事,始终如此,直到他们退伍为止。”老头突然停下来,头向一边歪着,好像是在窃听。“我觉得好像有脚步声。”他这样说,实际上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德罗戈说。
“普罗斯多奇莫也是这样。”老头接着说,“只不过是个上士,团部的裁缝,可他也同他们搅和到一块儿了。他也在等着,已经十五年了……可是,中尉先生,您不相信我说的,我能看得出来。您不说话,您在想,这些都是谎言。”老头几乎是在恳求,“您要小心,我对您说,您还是听听劝解吧,您最终也会落个留下来走不了的下场,只要看看您的眼睛就可以看出来。”
德罗戈一言不发,他觉得,一名军官不应该同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过分交心。
“可是,您……”他说,“您怎么办?”
“您问我?”老头说,“我是他的兄弟,我在这里同他一起干活。”
“他的兄弟?您是他哥哥?”
“是,”老头笑了,“是他哥哥。过去我也是军人,后来,我的一条腿断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安静的地下室里,德罗戈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这就是说,这个老头也躲在这个地下室里打着自己的算盘?这个默默无闻的不起眼的人物也在期待着非凡的运气?乔瓦尼看着他的眼睛,老头轻轻摇摇头,显得心情十分阴郁,那意思好像是说,是的,确实别无他法。好像是说,是的,我们就是这样,永无出头之日。
或许是因为台阶上某个地方的一个门打开了,一些声音传过来,那是人的声音,从墙外传来,从远处传来,但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一会儿突然不响了,留下一片寂静,不多一会儿之后又响起来,传过去,返回来,节奏缓慢,很像这个城堡的那种节奏。
现在,德罗戈终于明白了。他盯着那些挂着的军服的影子,它们在昏暗的灯光下摆来摆去。他想,就在此时,上校悄悄站在他的办公室里,打开了朝北的窗子。可以肯定,在这一如此悲伤的时刻,像秋夜一样的萧瑟时刻,城堡的司令在望着北方,望着黑黢黢的山谷。
他们的运气,他们的奇遇,他们创造奇迹的时刻,会从北方的沙漠中到来,这样的时刻至少每个人应该遇上一次。为了这种模模糊糊的可能性,随着时间的飞逝,这种可能性看来越来越不确定。为了它,这里的人们在这么一个地方消磨着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他们与普通生活已经格格不入,已经无法享受普通人的欢乐,已经无法忍受普普通通的命运。他们肩并肩地生活在这里,怀着同一个希望,但从来没有明讲出来,因为他们对它并不十分清楚,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军人,他们的心灵之中还有那么一点点羞耻感。
也许特隆克也是这样,这很有可能。他逐条死抠条文,机械地死搬军纪,一丝不苟地死讲责任,他在幻想着,这样做就足够了。如果有人对他说,就这样一直到死,彻底地完全一成不变,他也许会醒悟过来。他也可能会说,这不可能。某种不同的事应该会到来,某种真正值得的东西会到来。可以这样说,现在,尽管这件事已经结束,还是耐心地等待吧。
德罗戈知道,他已了解了他们的简单秘密。他松了一口气,想道,他是局外人,是个纯粹的观众。再过四个月,谢天谢地,他或许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些人了。老碉堡隐隐约约的魅力可笑地化为乌有了。他这样想着。可是,这个老头为什么依然不阴不阳地盯着他?为什么德罗戈感到很想吹吹口哨,很想喝一杯,很想到野外走一走?或许是他要向自己表明他确实自由确实可以放心了?
[book_title]第八章
德罗戈终于有了新朋友,他们是,中尉卡洛·莫雷尔、彼得罗·安古斯蒂纳、弗兰切斯科·格罗塔和马克斯·拉戈里奥。他们同他一起坐在食堂里,这时的食堂再也没有别人。只剩下一个杂役,站在远处的门口,身靠门框。四周墙上挂着历届上校的肖像,光线不足,肖像显得影影绰绰。桌上是晚餐后的一片狼藉,餐巾上有八个黑色的瓶子。
可能是因为喝了几杯,而且又是晚上,大家都有点儿激动。他们不再说话时才听到,外面在下雨。
他们在为马克斯·拉戈里奥伯爵饯行,他在这个城堡待了两年,明天将要告别这个地方。
拉戈里奥说:“安古斯蒂纳,如果你也要走的话,我一定等你。”他依然是通常那种玩笑口吻,但可以听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安古斯蒂纳也已经在这里服役两年,但他不想离开。他脸色苍白,像通常那样,一脸漠然,好像对这几个人根本不感兴趣,似乎是偶然路过才坐下来的。
“安古斯蒂纳,”拉戈里奥又大声说,几乎是在喊叫,显然他已经有一点醉意,“如果你也走的话,我等着你,我可以等你三天。”
安古斯蒂纳中尉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笑,表示能够容忍对方。他的军装呈现为蓝色,因为阳光照射过多已经褪色,由于一种好像是不经意的讲究而同另外几个人有些格格不入。
拉戈里奥转过身来,看着莫雷尔、格罗塔和德罗戈:“你们也给他解释解释。”说着,他把右手放到安古斯蒂纳肩头,“回到城里对他有好处。”
“对我有好处?”安古斯蒂纳好像觉得这很奇怪。
“在城里,你会感到舒服得很,就是这么回事。另外,我想,所有的人都很舒服。”
“我在这儿就舒服极了。”安古斯蒂纳冷冰冰地说,“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我不是说要别人照顾你。我是说,那样对你有好处。”
拉戈里奥这样说。这时从院子里传来雨声。安古斯蒂纳用两个手指捋着他的胡子,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儿不耐烦。
拉戈里奥又开腔了:“你的妈妈,你的亲戚,你都不想……你想想看,当你妈妈……”
“我妈妈能够自己照料自己。”安古斯蒂纳带着一丝痛苦回答说。
拉戈里奥懂他的意思,于是换了一个话题。“安古斯蒂纳,你说说看,你想一想,后天,见到克劳迪娜时怎么回答?她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你了……”
“克劳迪娜……”安古斯蒂纳带着不情愿的口气说,“可是,哪个克劳迪娜?我记不起来了。”
“是的,你记不起来了!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能跟你谈,就是这么回事。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不是吗?你们天天见面。”
“噢,对了,”安古斯蒂纳为了显得有礼貌这样说,“现在我想起来。对,克劳迪娜,你瞧,她很可能连我这个人是不是存在都记不起来了……”
“咳,去你的吧,我们都知道,她们都为你而发狂。现在,你就别再假装谦虚了!”格罗塔大声说,安古斯蒂纳不转眼地盯着他。可以看得出来,他被这平淡的谈话深深地打动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外面,夜色中,秋雨下个不停,哨兵在来回走动。雨水落到上面的平台,然后倾泻到地面,再沿着围墙流下去。夜已深,安古斯蒂纳轻轻咳了一声。如此优雅的年轻人竟然发出这么难听的声音,确实有点儿怪。然而,他极力抑制着自己,每咳一次都把头低下来,几乎就是要显出,他实在无法克制,说到底,这不是他自身的事,平心而论,是他不得不忍受的麻烦。就这样,咳嗽成了他的奇特习惯,成了别人模仿取乐的一种习惯。
又是一阵静默,个个心事重重。德罗戈感到,必须打破这种沉默。
“请问,拉戈里奥,”他这样问道,“明天几点出发?”
“我想,十点左右。我想早点儿走,可是,还得同上校告别。”
“上校早晨五点钟起床,春夏秋冬都是五点,他肯定不会让你浪费时间。”
拉戈里奥笑了:“可是,我可不愿意五点就起床。至少最后一个早晨我想舒舒服服消消停停的,谁也别在我屁股后面催促。”
“大概后天就可以到家了。”莫雷尔羡慕地说。
拉戈里奥说:“我觉得,好像不大可能。我敢说,到不了。”
“为什么不可能?”
“两天才能回到城里,”(停了一会儿)“一直是这样,这次也是。”
安古斯蒂纳脸色苍白,这时,他再也不去捋他的胡子,而是死死盯着正前方,前方一片漆黑。大厅里,当恐惧感从那老旧的墙壁间弥漫出来时,夜间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沉重,当动物骄傲地在沉睡的人们头顶扇动它们的翅膀时,不幸在快乐地飞翔。墙上那些上校肖像的痴呆目光中也显出一些非凡事业的征兆。外面,雨依然在下。
“你是不是可以设想一下?”拉戈里奥毫不同情地对安古斯蒂纳说,“后天晚上,就是这个时刻,说不定我就到孔萨尔维镇了,大世界,音乐,漂亮女人。”他重复着过去开过的玩笑。
“多高的品位。”安古斯蒂纳轻蔑地回了一句。
“要不,”拉戈里奥继续说,他打算去的目的地更好了,目的依然是说服这位朋友,“要不,这样吧,也许我去找特隆一家人,找你的那些舅舅们,都是些讨人喜欢的人。贾科莫可能会说:‘来点儿高雅的游戏。’”
“呵,品位真不错。”安古斯蒂纳说。
“不管怎么说,”拉戈里奥继续说,“后天我就可以去玩了,可你还得去站岗。我将在城里散步(他为自己的想法笑了),来到你眼前的将是查岗的上尉。‘平安无事,只是哨兵马蒂尼有点儿不舒服。’夜里两点钟,下士会把你叫醒:‘中尉先生,该查岗了。’你将在两点醒来。你可以报复他,就在半夜两点这同一时刻。我可是同罗莎莉娅上床了……”
拉戈里奥平常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就显得很残忍,大家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听了他的话之后,同伴们想起了远方的城市,高楼大厦,雄伟的教堂,高耸的圆穹,河滨的浪漫大道。他们想,这时,城里应该是一层薄雾,街灯发出昏暗的黄光;这时,空旷的街上只有一些恋人的黑影,剧院橱窗前马车夫在叫喊,另外还传来小提琴的声音、一阵笑声和女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富裕人家昏暗的大门洞里传过来的),在迷宫一样的一片屋顶之间,一些高得不可想象的窗口还亮着灯。这是诱人的城市景象,是年轻人怀着梦想想象的城市景象,是他们对自己的未来还一无所知时想象的城市景象。
现在,大家都看着安古斯蒂纳的脸,同时又不让他发觉。他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神情。他们知道,大家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祝贺就要离开的拉戈里奥,实际上是为了同安古斯蒂纳道别,因为只有他可能留在这里。在拉戈里奥离开之后,一个接一个都要轮到,其他的人也将离开,比如格罗塔,比如莫雷尔,在他们之前是乔瓦尼·德罗戈,因为他只在这里待四个月。安古斯蒂纳则相反,他可能会留下来,人们不懂其间的原因,但大家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可能会留下来。尽管人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一次他也是听从了他那野心勃勃的生活方式,但大家再也无法制止他。说到底,看来这是一种荒唐的怪癖。
为什么可恶的假绅士安古斯蒂纳现在还在笑?为什么这个像是病了的家伙不跑去整理行李,不准备抬腿走人?为什么他却在那里盯着昏暗的前方?他在想些什么?是什么样的秘而不宣的自豪情结吸引他留在这个城堡?那么他也是为了那件事?拉戈里奥,你是他的朋友,你好好看看他,趁还来得及,你要让他的那副面孔永远留在你心里,就像今天晚上这样,还有他那尖尖的鼻子、含混的目光、勉强的微笑,也许有一天你将会明白他为什么不跟着你一起离开,将会明白在他那不动声色的心里藏着的秘密。
第二天早上,拉戈里奥要离开了。勤务兵牵着两匹马在城堡门口等着他。天空布满乌云,但没有下雨。
拉戈里奥面带笑容。他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走到露天之后,既没有再看房间一眼,也没有回头望望城堡。他身后的围墙显得昏暗可憎,哨兵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大地之上没有一个活物。城堡旁一个小房内传来有节奏的榔头敲击声。
安古斯蒂纳来同这位伙伴告别,他摸了摸马鬃。“是一匹好马,一直都不错。”他说。拉戈里奥就要走了,回到他的城市去,去过他的轻松欢乐的日子了。可他自己还留在这里,他以不可捉摸的目光看着这个仍在马匹前忙碌的同伴,勉强笑了笑。
“我觉得,只要没有可能离开,”拉戈里奥说,“我就觉得这个城堡使我着迷。”
“你到家后去我家看看,”安古斯蒂纳说,但没有看对方,“告诉我妈妈,就说我在这里很好。”
“这你就放心吧。”拉戈里奥这样回答,停了一下之后又说,“昨天晚上对不起了,知道吗?我们确实不一样,你心里所想的,我真的永远也弄不明白。你的想法好像是发疯,我不懂,但也许你是对的。”
“关于这些,我们就想也不要想它了。”安古斯蒂纳说,他的右半身靠在马身上,眼睛盯着地面,“瞧你说的,我怎么会生气呢。”
他们确实是两个不同的男人,他们喜欢的东西不同,智商不同,文化教养也不相同。可他们总在一起,而且安古斯蒂纳还显得高人一等,这使人们感到奇怪。尽管有很多朋友,但是,在这些朋友当中,拉戈里奥是唯一一个真正能够从内心里理解安古斯蒂纳的人,只有他能够算是一个同伴。拉戈里奥几乎为自己在这位朋友之前离开这里而感到不好意思,好像这是不得人心的炫耀,因而有点儿不知所措。
“如果你见到克劳迪娜,”安古斯蒂纳仍然不动声色地说,“请代我问好……不,还是算了吧,最好你什么也不要说。”
“好吧。可是,如果见到她,她肯定会问我。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在这里。”
安古斯蒂纳沉默不语。
“好了,”拉戈里奥同勤务兵一起整理好了行装,“最好还是走吧,不然就太晚了。再见吧。”
他同这位朋友握手道别,然后以优雅的姿势跨上马背。
“再见吧,拉戈里奥。”安古斯蒂纳大声说,“一路顺风!”
拉戈里奥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看着他的朋友。他并不聪明,但是,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也许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踢了一下马,马抬腿出发了。就在这时,安古斯蒂纳轻轻举了一下右手,好像是一个手势,意思好像是在招呼他的朋友,要他再等一下,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托付。拉戈里奥用余光看到了这一手势,在二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什么事?”他问,“想要什么东西?”
然而,安古斯蒂纳放下手,又显出原先那种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没什么。”他这样回答,“为什么?”
“哦,我觉得好像你要……”拉戈里奥迟疑着说。说完向前走去。只见他穿过那片平地,在马背上一颠一簸地向远方走去。
[book_title]第九章
城堡的平台一片雪白,南面的谷地和北面的沙漠也是这样。大雪覆盖了各个碉堡,在地面平铺开来,围墙的垛堞很像镜框,雪片从屋檐掉下,发出轻轻的响声。雪块偶尔从悬崖崩塌下来,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原因,雪团带着隆隆的响声向谷地滚去,卷起一团团雾一样的白烟。
这不是第一场雪,而是第三场或第四场,这表明,很多时日已经过去。“我觉得,好像昨天刚刚来到城堡。”德罗戈说。事实确实如此。好像那就是昨天的事。可是,时间在前进,以它的不变的节奏在飞逝,对所有的人它都一视同仁,既不为某些快乐幸福的人放慢步调,也不为不幸的人加快步伐。
就这样,又是三个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过去了。圣诞节很快就要到了,新年也很快就到,这使一些人多少怀抱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望。乔瓦尼·德罗戈已经在准备离开。现在尚需走走形式,进行一次体检,就像马蒂少校答应的那样,然后或许就可以走人了。他仍然在重复着老调:这是好事,城里的好日子在等着他,那是愉快的时日,或许是幸福的时日,尽管过去的日子并不快乐。
一月十日,他来到大夫办公室,大夫的办公室在城堡最上面一层。大夫叫费尔迪南多·罗维纳,五十多岁,面部肌肉松弛,聪明能干的样子,只是显得有点儿疲累。这位大夫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法官穿的那种深色长袍。他坐在桌边,桌上有很多书和纸张。可是,德罗戈刚刚走进来之后就已经明白,这位大夫无所事事,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想些谁也不知道的什么事。
窗口朝向庭院,院里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因为已经是傍晚,正是换岗时间。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对面的一段墙,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两个人打过招呼,德罗戈很快就发现,大夫对他的情况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
“乌鸦做窝筑巢,燕子远走高飞。”罗维纳开着玩笑,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印好的表格。
“大夫,您也许不知道,我是因为搞错了才来的。”德罗戈回答说。
“所有的人,我的孩子,所有的人都是因为搞错了才来的。”大夫以狡黠的暗示口气说,“所有的人或多或少差不多都是这样,就是那些留下来的也是如此。”
德罗戈不太明白,只能轻轻地笑着。
“好了,不再埋怨您了!你们做得对,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应该在这个地方发霉。”罗维纳继续说,“下边,就是城里,那里有很多好机会。我也想过好多次,如果我能……”
“为什么?”德罗戈问道,“没有可能调走?”
大夫挥挥手,好像听到了什么奇谈怪论。
“设法调走?”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之后调走?太晚喽,孩子,应该早做打算。”
他本来想,德罗戈可能会继续反驳他,可是,中尉没有再说话,所以,他只好回到正题:他要乔瓦尼坐下来,告诉他姓名,他把姓名填写到表格中的正确位置。
“好了,”大夫最后说,“您心脏有些毛病,对吧?您的身体无法忍受这里的海拔高度,对吧?咱们就这样写?”
“就这样写吧。”德罗戈表示同意,“在这些事上,您是最好的裁判。”
“要不要再开个处方,写上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我们终于处理好了。”大夫以友好的口气这样说。
“十分感谢。”德罗戈说,“我不想过分夸大。”
“随您的便。那就不写休养的事了。我,像你们那样的年龄时,我可没有这样的顾虑。”
乔瓦尼没有坐下来,他来到窗口,时不时看看下面,看看站在雪地里的那些士兵。太阳刚刚落山,围墙四周的一切沉浸在一片蓝色的昏暗中。
“在你们这些人当中,一大半待了三四个月之后就想离开。”大夫说,口气中显出一丝痛苦。这时,他也沉入昏暗之中,甚至不知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昏暗之中书写。“如果能够回到过去的话,我也会像你们一样……可是经过所有这一切之后,只能遗憾终生。”
德罗戈听着,并不感兴趣,只是像刚才那样专注地盯着窗外。他好像看到了院子的围墙,灰黄色的围墙伸向水晶一样的天空,显得十分高大。围墙之上,更高的地方是一些孤零零的塔楼、覆盖着白雪的曲折高墙、碉堡和岗楼,过去,他从来没注意到这些建筑。西方,一片光亮仍然照耀着这些建筑,它们显得如此神秘,如此辉煌,像是在掩盖着一种无法理解的生活。德罗戈从来不曾发现,这个城堡是如此复杂,如此庞大。他看到一个窗子(要么是一个射击孔?)面对山谷,它的高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那里应该有一些人,一些他还不认识的人,也许也是一些像他一样的军官,他也可以成为他们的朋友。他看到,在碉堡与碉堡之间有一些深渊的轮廓,另外还看到屋顶之间的一些小小的吊桥,围墙上一些关着门的古怪门洞,一些陈旧的防护栅栏,一些因年久而变形的长长的墙角。
他看到,在昏暗的院子里,在灯笼火把之间,一些极为高大自豪的士兵拔出了刺刀。在白雪的映衬之下,士兵们像一支黑色队列,一动不动,像一排铁钉钉在那里。士兵们显得非常漂亮,像一排石雕。这时,号声响起,嘹亮的号声在生动明亮的空中飘摇,直插入人们的心底。
“一个接一个,你们都会离开,”昏暗之中,罗维纳嘟囔着,“最后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今年……”
院子里,号声依然嘹亮,那是人和金属发出的嘹亮的声音,激励着人们的英雄激情。号声停了,在大夫的办公室里也留下一片难以描述的气氛。现在,周围一片寂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远处传来脚踩冰冷的雪地的声响。上校亲自来看望哨兵,三声响亮悦耳的号声划破静谧的天穹。
“你们当中还有谁?”大夫仍在抱怨,“安古斯蒂纳中尉,就剩他了。还有那个莫雷尔,我敢打赌,再过一年,他也要回城治疗。我敢打赌,最后他也会声称病得不轻……”
“莫雷尔?”德罗戈再也不能不回答,以表示他在听对方说话,“莫雷尔病了?”他这样问,因为没有听清对方最后那几个词。
“噢,不是这样,”大夫说,“我只是说,比方说是这样。”
尽管窗子关着,依然可以听到上校的清晰的脚步声。黄昏时刻,一排整齐的刺刀闪着银色的寒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号声的回声,这是前一次号声的回声,可能是从错综复杂的围墙之间返回的。
大夫不再说话。他站起来说:“好了,这是证明。现在我去让司令签字。”他把那张纸折起来,装进一个纸袋,然后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和一顶皮帽。“中尉,您是不是也来?”他问道,“您在看什么?”
上岗的哨兵们放下举着的武器,分头向城堡的各个岗位走去。雪地上,他们的步伐发出沉闷的响声,高处传来军乐声。然后,说来好像不大可能似的,已经被夜色包裹的围墙似乎慢慢向天穹升起,围墙的最远处被一团团的雪团覆盖着,那里开始升起苍鹰一样的白云,白云升向星空,在星空中慢慢飘动。
德罗戈想起他的城市,那是一幅模模糊糊的图像,雨中喧闹的街道,石膏雕像,潮湿的营房,凄凉的钟声,难看疲惫的面庞,漫长的下午,满是灰尘的天花板。
可是,这里却是山间的黑夜,城堡上空飞奔的阴云像是神秘莫测的预兆。德罗戈似乎感到,北方,围墙外模模糊糊的北方,自己的好运就要从那里奔来。
“大夫,大夫,”德罗戈几乎是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病。”
“我知道您没有病。”大夫回答,“您以为如何?”
“我的身体很好。”德罗戈再次说,几乎辨认不出这竟然是自己的声音,“我的身体很好,我想留下。”
“留在城堡?您再也不想走了?出了什么事?”
“我也说不上来。”乔瓦尼说,“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
“啊!”罗维纳叫了一声,来到他身边,“如果您不是开玩笑的话,我确实感到高兴。”
“不,我不是开玩笑。”德罗戈说。他感到,这声赞扬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怜悯,很快又感到,好运似乎即将来临。 “大夫,把那张纸扔掉吧。”
[book_title]第十章
事情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好像很早以前就已经定了,也就是说,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一切就已经确定下来,就是德罗戈同奥尔蒂斯第一次来到那个台地的那一天,就是那个晴朗的下午这一城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天。
德罗戈决定留下来不走了,他被一种愿望控制,但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雄心壮志确实很大,但仅此好像还不足以让他做出这一决定。现在,他相信自己做了一件高尚的事,他确实感到惊讶,他发现自己原来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高尚。只是再过很多个月之后,只是在那时回头思考过去的这些时日时,那时他才能够认识到,很多不幸的事同这个城堡联系在一起。
尽管有可能吹响军号,尽管有可能听到军歌,尽管有可能从北方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如果仅仅是这些,德罗戈可能仍然会决定离开。可是,懒洋洋的习惯、军人的自负、对天天看到的围墙的好感已经在他内心驻足。四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可使他适应值岗的单调乏味。
德罗戈对值岗已经习惯,头几次值岗时,那好像是无法忍受的负担。渐渐地,那些规定、那些说话的方式、上司的怪癖、各个要塞的地形、哨兵的位置、可以避风的角落、号声的含义,如此等等,他已经滚瓜烂熟,了如指掌。带队站岗的高高在上使他有一种满足感,其间还可以利用士兵和士官们越来越增长的尊重。甚至特隆克也发现,德罗戈是个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人,对他也几乎可以说是很亲切了。
跟同事们在一起也已经成了习惯,他对他们已经完全了解,甚至一些最细微的吞吞吐吐他也能听得出来。晚上,他们一起谈论城里的事,因为距离遥远,这些事更让他们兴味盎然。对饭菜丰盛的舒服的餐厅和军官们休息的壁炉也已经习惯,那个壁炉日夜都在冒着火苗,令人感到亲切。还有那个勤务兵的殷勤,那是一个叫杰罗米诺的家伙,他也了解了他的那些特殊的愿望。
他也习惯了偶尔同莫雷尔一起去不太远的一个村庄转一转。他们骑着马一转就是两个多小时。他们穿过一个小山谷(他已经记住这条小路)经过一家小旅店,在这里终于可以见到一些新面孔,那里有诱人的美味,可以听到姑娘们清脆的笑声,同这些姑娘们也可以谈情说爱。
他也已经习惯,下午休息时骑着马无拘无束地跑上跑下,看看城堡后面究竟是什么样,可以这样同同伴们比赛勇气。也习惯了耐心地下棋,从傍晚一直下到深夜,这时往往是德罗戈获胜。(但是,奥尔蒂斯上尉对他说:“始终是这样,新来的一开始总是能胜。所有的人都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们以为自己果然不错,可是,只是个时间问题。别人也会学会我们这一套,总有那么一天,再也无计可施了。”)
德罗戈对那个房间也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夜间安静地阅读和天花板上的裂纹,裂纹就在床的正上方,很像一个土耳其人的脑袋。也习惯了蓄水池的响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感到这响声很有些友好的意味了。也习惯了他的身子在床垫上压出的那个坑和那套被褥,一开始那几天,那套被褥很让人感到不舒服,现在则让人感到甜蜜。还有那几步路他也已经习惯,那是固定的几步路,即在睡觉之前起身去熄灭油灯或者把书放回桌上需要走的那几步路。他已经知道,早上刮胡子时,在那个镜子前怎么坐才能让灯光正好照到脸上,知道怎么把水壶的水倒进脸盆而不会洒到外边,知道把钥匙稍微向下弯一些才能把抽屉那个不听话的锁打开。
他也习惯了下雨时那扇门发出的响声,习惯了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到的那个小点以及它随着时间缓慢移动的步伐,另外还有他下面那个房间内走动的声音,每天半夜一点半,这声音会准时响起,那是尼科洛西中校早先受伤的右腿发出的响声,不知为什么,这位中校一定会在这时醒来,打断德罗戈的美梦。
所有这些事已经成了他所熟悉的事,不去管它们的话会使他感到不快。然而,德罗戈不知道,也没有怀疑,他想要离开的话需要大费周折,他不知道也没有怀疑,城堡的生活在一天接一天地吞噬着他的时光,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完全一样,没有变化,但过得飞快。昨天和前天完全一样,他没有办法把过去的这些时日相互区分开来。三天前或二十天前发生的一件事,他感觉好像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就这样,时光不知不觉间在飞快消逝。
现在,一个晴朗而寒冷的夜间,他站在第四要塞的斜坡上,自负傲慢,无忧无虑。由于天冷,哨兵们不停地来回走动,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飒飒的响声。月亮很大,照得整个世界一片雪白。要塞、悬崖、北方布满石头的谷地,都沉浸在这美妙的白光之中,甚至遥远的北方那停滞不动的雾气也在闪光。
下面,要塞内值班军官办公室里,灯光摇曳,影子也在跟着轻轻摇动。德罗戈刚才正在写一封信,刚刚开了一个头,他应该给玛丽亚写一封回信。玛丽亚是他的朋友韦斯科维的妹妹,说不定有一天会成为他的新娘。可是,只写了两行就写不下去了,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离开桌子,来到屋顶凝视着远方。
他所处的位置正是这个要塞最低的地方,最高也就同关口所在的高度不相上下。这里的围墙上原来有一个大门,是两个国家间的交通要道。用铁皮包裹的巨大门扇很久以来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前往新要塞的哨兵每天进出时走的是旁边的一个小门,那个小门的宽度只容一个人通过,哨兵日夜守卫。
德罗戈这是第一次到第四要塞值岗。刚一来到露天,就看到了右侧附近的悬崖,悬崖完全被冰雪覆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一阵风吹拂,小朵白云在天空掠过,德罗戈的披风也在随风飘动。这是一件新披风,在他看来,它意味着好多好多东西。
他一动不动,盯着悬崖的陡壁,盯着难以捉摸的北方。披风随风猛烈舞动,像一面旗子。德罗戈笔直地站在平台边上,披风威风凛凛地随风舞动,这使他感到,这个夜晚是如此令人骄傲,如此具有英雄气概。特隆克来到他身边,他穿着一件肥大的军大衣,臃肿的样子甚至都不如一个士兵精干。
“你说,特隆克,”乔瓦尼假装很不安地问道,“这是我的错觉呢,还是今天夜里的月亮真的比平时大呢?”
“中尉先生,我不认为是这样。”特隆克说,“在这个城堡,人们总是有这样的印象。”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周围的空气像玻璃一样透明清澈。特隆克看到中尉没有什么话再对他说,便沿着平台边缘向远处走去,去进行他那没完没了的必要的视察。
德罗戈只剩孤零零一人,他确实感到高兴,他尝到了留下的决心所带来的骄傲,也尝到了放弃肯定无疑的个人的细小好事而争取遥远而又不确定的大众的大好事的苦涩滋味(或许内心依然保存着令他欣慰的想法,总会有机会及时离开)。
预感到——或者只是希望?——将要发生辉煌的重大事件使他决定留下来,但这也可能只是推迟一段时间,一切都还没有确定。他的面前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动用,生活中的所有好事似乎都在等着他。有什么必要匆忙决断?他曾预料,女人们——那些可爱但又古怪的人——也将是他的确定无疑的欢乐要素,那是正常的生活明确答应要给予他的东西。
将来的时间多么漫长啊!他觉得,即使是一年好像也长得很,美好的年代刚刚开始,好像是一年又一年地连缀成了一条长链,长得根本不可能看到尾,那是还没有触动过的宝贝,它是如此之大,大得甚至使人感到苦闷。
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德罗戈,你要注意!”生活对他来说好像永无完结之日,充满幻想,尽管青春年华已经开始凋谢。然而,德罗戈对时间并不了解。哪怕在他面前青春年华还有几百年,就像众神那样,那也不过是一种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可是,他只拥有简单而又平常的生活,一种人类所拥有的短暂的青春年华,那是可怜的礼物,只用几根手指就可以数得过来,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就会转眼消失不见了。
他想,今后还有多少时间啊。据说有些人——他听人说——到了一定时刻就会开始等着死亡(说起来真太怪了),这样的事确实有,也确实很荒唐,这肯定不会涉及他。想着想着,德罗戈笑起来。由于天很冷,他开始走动起来。
围墙在这里随着豁口的斜坡向下延伸,形成一串像阶梯一样的平台和眺望台。他的下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黑极了。月光下,德罗戈看到前面的另一拨哨兵,他们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发出有节奏的嚓嚓的响声。
最近的一个平台在他下边,距他也就十来米,那里应该比别的地方暖和一些。一个人靠在墙上,动也不动,可能是睡着了。可是,德罗戈却听到,那个人正在低声哼着小调。
那是一个歌词回环连缀的小调(德罗戈分辨不清具体是什么词),曲调很单调,来回反复,好像永远不会完结。站岗时不许说话,唱歌就更是严格禁止了。乔瓦尼本来应该惩罚那个哨兵,但他对这个哨兵产生了同情心,因为他想到,夜里,天这么冷,又是这么孤单。于是,他走下一小段台阶,台阶通往那个哨兵所在的地方,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好让那个哨兵发觉。
哨兵转过头,像是要看这位军官如何来纠正他,可是,哼唱的声音并没有中止。德罗戈怒从中来:难道这些士兵以为可以取笑他?应该让对方尝尝他的厉害。
哨兵马上看到了德罗戈的怒容,由于很久以来就形成的默契,士兵和带班的军官之间一般是不会询问口令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丝不苟。他举起枪来,以城堡内很少听到的口气大声问:“那边是什么人?什么人?”
德罗戈立即停下脚步,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们相距不到五米,月光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个士兵的脸,看到他的嘴闭着。可是,那个小调并没有停止。这歌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他在想着这件怪事,那个士兵却一直在等着他的回答。乔瓦尼机械地讲了口令:“圣迹!”“紫露草!”士兵回答,说着把枪放回脚边。
现在,一切又沉浸于一片无边的寂静之中,在这样的寂静中,刚才听到的那种飘飘摇摇的哼唱声似乎更大了。
德罗戈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感到一股寒气在他的脊背流过。原来那是水的声音,远处的一个瀑布倾泻而下,流向附近一个悬崖顶端。风吹着长长的水流,回声交错,神秘莫测,再加上水流冲刷石块的声音,形成像人低声哼唱的效果,好像有人在低吟浅唱。这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词语,那是一长串词语,需要我们去理解,我们却永远不可能弄明白。
因此,那不是那个士兵在哼唱,那不是有人感到寒冷、感到是在被惩处、感受到了爱意而在哼唱,而是怀着敌意的大山在作怪。德罗戈想,这一错误真是可悲,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我们以为周围的人们都和我们自己完全一样,可是,事实却是,周围存在的仅仅是冷漠,是用古怪的语言歌唱的石头。我们就要向一位朋友打招呼时,抬起的手又无力地放了下来,不再微笑,因为我们发现,我们孑然一身,完全处于孤寂寥落之中。
风吹着他那件漂亮的军官披风,蓝色的影子在雪地上舞动,像一面旗子在随风飘扬。哨兵站着一动不动。月亮在缓慢移动,一刻不停,去迎接黎明的到来。乔瓦尼·德罗戈感到,他的心在胸口咚咚跳动。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差不多两年之后的一个夜晚,乔瓦尼·德罗戈睡在城堡内他那间卧室里。二十二个月过去了,没有带来任何新东西,他依然在耐心等待,好像生活一定会对他宽宏大量。二十二个月,那是漫长的时日,其间可能会发生很多事:这样的时日之内可能会有人组成了新的家庭,生了孩子,孩子们已经开始学说话;一座很大的房舍可能建成了,以前那里还是一片草地;一个漂亮女人可能变老了,再也没有一个人想娶她;一场疾病——也可能是慢性病——可能在酝酿(而本人却一无所知地活着),在慢慢吞噬着人的躯体,有一段时间表面上好像已经痊愈,不知不觉间却从体内再次发作,吞噬了任何好转的希望,再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死者已被埋葬,也被人们永久遗忘;儿子可能重新可以欢笑,晚上又去同姑娘们逛马路,甚至没有发觉,这马路就在公墓的栅栏旁。
德罗戈的生活则像一潭死水,没有变化起伏。同样的日子,同样的事物,一遍一遍翻来覆去地重复,没有向前迈出一步。时间的长河从城堡上空流过,使围墙出现了裂缝,将灰尘和碎小石块冲到低处,将台阶和铁链磨光。然而,在德罗戈面前流过时却没有造成任何变化,它还不可能将他裹挟起来一起流逝。
这一夜也将同过去的所有夜晚完全一样,如果德罗戈真的一夜没有做梦的话。他梦到,他回到了童年时代,夜间站在一个窗口前。
在房子缩进去的地方望过去,可以看到月光下一座极为豪华的大厦的正面。幼小的德罗戈的注意力完全被一个窄而高的窗户吸引,窗框用大理石装饰,十分精致。月光穿过玻璃射进来,照到一个桌上,桌上铺着绒毯,上面有一个花瓶和一些象牙雕刻的塑像。可以看清楚的这几件很少的东西使他想到,黑暗之中,后面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大厅,那里的气氛应该很温馨,这可能是很多大厅中的第一个,这些大厅中应该有很多宝贝。整个大厦在沉睡,那是绝对的、让人羡慕的沉睡,这可以使人明白,什么样的地方才是富人、幸福的人居住的地方。“多么高兴啊,”德罗戈想,“能生活在那样的大宅第中,几个小时地转来转去,在各个大厅里总是可以发现新宝贝,那该是多么高兴啊。”
在他所在的那个窗户和那座辉煌的大厦——相互距离不过二十来米——之间,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开始活动起来,像是一些仙女,她们挥舞着薄纱,在月光下闪着亮光。
梦境中出现的这些人在现实生活中从来不曾见过,这些人并没有使德罗戈吃惊。她们在空中盘旋,慢慢旋来转去,反复掠过那扇细长的窗口。
由于她们的天性,她们当然只出现在那座大厦附近,但是,对德罗戈她们不屑一顾,从来不靠近他的家,这使他感到受了侮辱。这样说来,难道连仙女们也躲着普通孩子而只惠顾那些对她们甚至根本不看一眼只顾在暖和的丝绸被窝中酣睡的幸福富有的人?
“嘭……嘭……”德罗戈轻轻敲了几下,想吸引那些仙女,但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样做毫无用处。那些仙女们没有一个听到他的敲击声,没有一个靠近他,哪怕只往窗前移动一米 。
可是,在那些奇妙的人当中,有一个人伸出一只手一样的东西,爬到了对面窗上,小心地敲击着窗玻璃,像是要呼叫什么人。
过了不多一会儿,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在那座辉煌大厦的高窗对比之下,这个人显得尤其小——出现在窗玻璃前。德罗戈辨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安古斯蒂纳,不过,他现在也是一个孩子。
安古斯蒂纳面色极其苍白,穿着一件丝绒衣服,领口镶着白边,这一静谧安详的小夜曲好像一点也没有让他感到满意。
德罗戈想,不为别的,只出于礼貌,这位同伴也应该邀他同这些幻影一起玩乐。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安古斯蒂纳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的这位朋友。德罗戈叫他:“安古斯蒂纳!安古斯蒂纳!”就是在这时,安古斯蒂纳也没有把目光转向他这边。
但是,这位同伴懒洋洋地打开窗户,向窗前的一个精灵俯下身,显得很亲密的样子,像是要同它讲一件什么事。那个精灵做了一个手势,德罗戈转身顺着这一手势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就在一片住房前,突然看到一个大广场,广场上空无一人。在广场上空,离地面十几米的空中,另外一些精灵组成一支小小的队伍在移动,它们肩上抬着一顶轿子。
从外表看,它们一模一样。轿子中露出一些薄纱和轻羽。安古斯蒂纳依然一脸不屑一顾和厌烦的神情,看着那顶轿子向他靠近。显然,那顶轿子是为他准备的。
不公平使德罗戈感到伤心。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安古斯蒂纳的,没有一样东西是为了他?再忍耐一下吧。可是,安古斯蒂纳依然是那么高傲,那么不可一世。德罗戈看了看其他窗子,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人或许站在他一边,但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那顶轿子终于停下来,就在那扇窗前荡来荡去,所有的精灵突然匍匐在它四周,形成一个颤动的圆环。大家都向安古斯蒂纳围过去,它们不再那么恭恭敬敬,而是像要刨根究底、几乎可以说是不怀好意地弄个明明白白。轿子无人理睬,自己停在空中,像是由几根看不见的绳子吊着。
德罗戈突然之间不再嫉妒,他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安古斯蒂纳直直地站在窗前,他的眼睛盯着那顶轿子。是的,仙女们的那些使者是来找他的,就在这个夜间,它们来找他,但不知是为什么样的使馆传递信息的!因为路途遥远,所以需要有一顶轿子,黎明之前可能无法返回,甚至第二天夜里也一样,甚至第三天夜里也是这样,可能永远也无法返回。大厦里的那些大厅可能在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可那是白费工夫,一个女人的双手小心地关上匆忙离开时没有关好的窗子,其他所有的窗子也可能都已关好,将哭声和悲戚声关在窗外的黑暗之中。
那些精灵现在显得可爱起来,因为它们不是来同月光逗着玩的,这些天真的孩子们,这些精灵不是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园,而是来自深渊。
另外一些孩子可能在哭泣,可能在喊妈妈,而安古斯蒂纳一点儿也不怕,他在逍遥自在地同这些精灵闲谈,好像在商定一些必须确定的方式方法。它们紧紧围在窗口,像一圈挤在一起的泡沫,一个紧挨一个,都在争着同那个孩子说话,那个孩子则不断地点着头好像是说:好吧,好吧,所有的一切我完全同意。最后,第一个来到窗口的精灵做了一个威严的手势,它可能是它们的头领。安古斯蒂纳仍然带着那种厌烦的神情离开了窗口(他好像变了,显得轻松一些了,像那些精灵一样),坐进那顶轿子,两条腿伸开,那样子很像一位尊贵的君主。那群精灵扇动着羽毛散开来,像有魔力一般的轿子轻轻动了一下向远处飘去。
现在,它们又组成一支队伍,外表很像飘在房舍之间的一个半圆,以便升向空中,向月亮飘去。在画半圆的过程中,那顶轿子也来到德罗戈的窗前,离窗子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德罗戈挥动双手,大声喊着:“安古斯蒂纳!安古斯蒂纳!” 这成为最后的告别。
这位死去的朋友最后终于把头转向乔瓦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德罗戈看到,对方一脸严肃,对于一个如此之小的孩子来说,那种神情也许可以说是严肃得太过分了。但是,安古斯蒂纳的脸上慢慢现出会心的微笑,好像德罗戈和他可以知道很多事,而那些精灵则对这些事并不知情。又好像是很想同他开玩笑,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可以借此机会表明,他安古斯蒂纳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好像是说,以为随便一件什么事就会使他吃惊十分愚蠢。
安古斯蒂纳坐在轿子上被抬走了,他的目光离开德罗戈,头转向前方,转向那支队伍,显出好奇、好玩、疑惑的神情,意思好像是说,这是第一次玩这个东西,他并不想玩,可是出于礼貌他无法拒绝。
就这样,在这样一个夜里,他远去了,高贵地走了,那几乎可以说是超越人的尊严的高贵。没有回头望一眼他的大厦,没有回头望一眼下面的广场,没有回头望一眼那些住房或者这座城市,这可是他生活的城市。那支队伍像蛇一样在空中缓慢飘动,越飘越高,变成一条含混不清的细线,一绺模模糊糊的毛发,最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窗子依然开着,月光依然照在桌上,依然照着那个花瓶和那些象牙雕刻的塑像,这些东西仍然处在睡梦之中。另一间房间里,在摇曳的烛光下,躺在床上的或许是一个小小的躯体,这个躯体已经没有生的气息,他的脸很像安古斯蒂纳;身上穿的应该是丝绒服装,领子上镶着很大的白边,苍白的嘴唇带着微笑。
[book_title]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乔瓦尼·德罗戈带队到新要塞站岗。这个要塞离得较远,从城堡到那里要走三刻钟。要塞在一座锥形峭壁顶端,正对着鞑靼人沙漠。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卫戍部位,孤零零地位于峭壁的最高处,如果有什么威胁靠近,这里必须发出警报。
傍晚,德罗戈带着七十来名士兵从城堡出发了,需要的士兵确实很多,因为光哨位就有十个,另外还有两个炮岗。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关口之外的土地,实际上已经身处边境之外了。
乔瓦尼想到了带队值岗的责任,但他首先想到的是有关安古斯蒂纳的那个梦。这个梦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回响。他觉得,这个梦必然同未来的某些事有些隐隐约约的关系,虽然他根本不相信迷信的说法。
他们来到新要塞,换了岗,下岗的人走了。德罗戈来到平台,越过一堆堆的砂石观察着远方。城堡就在很远的地方,像一堵很长的围墙,一堵简单的围墙,围墙之后什么也没有。哨兵不见踪影,因为离得太远。只能偶尔看到旗子,这些旗子被风吹着飘扬起来时才能看到。
在这二十四小时当中,在这个孤零零的要塞,唯一的指挥官就是德罗戈。不管出什么事都不可能要求帮助。就是敌人来到眼前,这个要塞也必须独立作战。在这二十四小时内,在这些围墙之间,就是国王本人也比不上他德罗戈。
在等待着夜色降临之际,乔瓦尼一直在观察着北方的荒原。在城堡上,通过前面那些山峰之间的缝隙,只能看到这一荒原的一块小三角。现在却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一直到地平线的最远处,那里是一片雾气,平常总是这样雾气腾腾。这是一种特殊的沙漠,到处是石块,这里那里点缀着一些灌木丛,植物叶子上布满灰尘。右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条黑色的长条,很可能是一片树林,两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山峰。山脊之上是看不到头的长墙,长墙沿山脊而建,十分陡峭,也十分壮观,由于秋季的第一场雪,长墙上一片雪白。然而,过去没有一个人认真观察过这一切。现在,所有的人,德罗戈和他的士兵,都不自觉地盯着北方,盯着空旷荒凉的沙漠,这沙漠既无生气,也没有什么神秘之感。
也许是由于想到这个要塞完全由他一个人单独指挥,也许是由于看到了那片无人居住的荒漠,也许是由于想到了有关安古斯蒂纳的那个梦,此时,德罗戈感到,随着夜色的加深,一种无名的不安正在他的四周扩展开来。
这是十月的一个傍晚,天气阴晴不定,不知从哪里反射过来的淡红色的光亮东一片西一块地洒在地上,然后被黄昏后的铅黑色渐渐吞没。
像通常一样,每到傍晚,德罗戈心里就有一种诗意般的激动。这是希望的时刻,他又思考起他那英雄般的幻想,那是他在长期以来多次值岗时形成的幻想,每一天都要增加一些细节,使之越来越完美。总之,他想的是一场他参与的希望渺茫的战斗,在他指挥之下的人员很少,敌人的人数却很多。好像是,那天晚上新要塞被上千名鞑靼人包围。他抵抗了一天又一天,几乎所有的同伴都牺牲了,要么是受了伤。他也被一颗子弹击中,伤得不轻,但也不是十分严重,他还能坚持着继续指挥。突然,子弹就要打光了,他头上缠着绷带,正要带着最后几个人突围,就在此时,增援的人终于赶到,敌人溃不成军,掉头逃跑。他一下晕过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鲜血染红的指挥刀。可是,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姓名:“德罗戈中尉,德罗戈中尉。”那人一边喊着一边摇动他的身体,想把他唤醒。他极力想睁开眼。德罗戈慢慢睁开了眼,原来是国王,国王亲自向他俯下身来,并且对他说,他是好样的。
这是希望的时刻,他思考着他那英雄般的幻想故事,这故事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但有助于鼓励他活下去。有时,事情没有这么令人高兴,不是仅有他一个人是英雄,不是受了伤,也不是国王对他说他是好样的。总之,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战斗就足够了,是唯一的一场战斗,但是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身穿威武的军装进行的一场战斗,是可以笑着扑向目瞪口呆的敌人的战斗。或许是这样一场战斗,在这场战斗之后,一生都会因为它而心满意足。
然而,这一天晚上,很难让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黑暗已经将整个世界包裹,北方的荒原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但并不是一片宁静,似乎掩藏着什么可悲的东西。
已经是晚上八点,天上阴云密布,这时,在靠右边一点的平地上,就在要塞下边,德罗戈好像看到一个黑影在移动。“一定是因为我太累而眼花了,”他想,“我因为太累眼花了,才看成是一个黑影,要好好看看。”过去有一次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那还是年轻的时候,是在半夜里起来学习的时候。
他试着把眼闭一会儿,然后再睁开,看看周围的东西,看看那个水桶,那应该是用来冲洗这个平台的,看看围墙上唯一的一个铁钩子,看看一个小板凳,这应该是他之前的军官们让人搬过来用以小憩的。只是在这样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才转过身去看下面,看刚才发现有黑影的地方。不错,那个黑影仍在那里,仍然在慢慢移动。
“特隆克!”德罗戈激动地喊道。
“中尉先生,什么事?”一个声音马上回答,声音就从身边传来,吓了他一跳。
“噢,您在这儿?”他说,吸了一口气,“特隆克,我不想搞错,可是,我好像……我好像看到,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是的,先生,”特隆克平静地回答说,“已经好几分钟了,我在对它进行观察。”
“什么?”德罗戈说,“您也看到了?您看到什么了?”
“就是那片移动的东西,中尉先生。”
德罗戈感到热血沸腾。他想,现在该发生的事终于来了,完全忘记了他的那些有关战斗的幻想。他想,看来恰恰是让我给遇上了,现在,出麻烦了。
“啊,您也看到了?”他又这样问了一遍,荒唐地希望对方做出否定的回答。
“是的,先生。”特隆克肯定说,“已经十分钟了。我到下边看了看擦洗大炮的情况,然后回到这儿,看到了那个黑影。”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特隆克也觉得这是一件怪事,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特隆克,您认为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移动得太慢了。”
“什么太慢了?”
“是的,我原想,可能是芦苇毛絮。”
“毛絮?什么毛絮?”
“下面有一片芦苇荡。”特隆克向右边指了指,可是毫无用处,因为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到,“这种植物在这个季节会长出深色的毛絮。有时,风会把毛絮吹下来,毛絮很轻,会随风飘扬,很像一小片一小片的乌云……可是,不可能是这些毛絮。”停了一下之后他又补充说,“毛絮应该飘得很快。”
“这么说来可能是什么呢?”
“说不清,”特隆克说,“如果是人的话那就太怪了。人应该从另一个方向来。另外,一直在移动,真不可思议。”
“警报!警报!”这时,附近的一个哨兵喊起来,接着是另外一个哨兵的喊声,然后又是一个。他们也发现了那个黑影。要塞内一些不值班的士兵也马上发现了这一情况。大家都来到护墙前边,既好奇又有些害怕。
“你没有看到?”一个人说,“你看,就在这下面。现在停住不动了。”
“可能是雾,”另一个说,“浓雾有时候会有些不太浓的地方,像一些洞,透过这些洞可以看到雾后面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有人在移动,实际却是浓雾中间的漏洞。”
“好了,好了,现在我看清了,”只听有人说,“那个黑影一直就在那里,是一块黑色岩石,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岩石!你没看到还在动吗?你眼睛瞎了?”
“是一块岩石,我敢说是岩石。我一直在看着它,是一块黑色岩石,像个修女。”
有人笑起来。“走开,离开这儿,马上进去。”特隆克前来干预,以免这么多人议论更使中尉感到紧张。士兵们不情愿地进去了,这里又安静下来。
“特隆克,”德罗戈突然感到无法单独决断,于是说,“您觉得是不是该发警报?”
“您是说向城堡发警报?中尉先生,您是说开一枪?”
“我也说不上来。您认为是不是需要发警报?”
特隆克摇摇头:“我想再等一等,看清楚再说。要是开枪的话,会在城堡里边引起骚动。过后如果什么事也没有,那又怎么办?”
“是这样。”德罗戈表示接受对方的意见。
“另外,”特隆克又补充说,“也不符合规章,规章说,只有在受到威胁时才能发警报,一字不差,是‘受到威胁,出现武装部队等情况以及可疑人员出现于距离围墙边界不到百米等情况时’,规章就是这样讲的。”
“是这样,”乔瓦尼表示同意,“那个东西在百米以外,对吧?”
“我觉得也是这样。”特隆克说,“另外,怎么能说是一个人呢?”
“那么,您说那是什么?是幽灵?”德罗戈含含糊糊地说,他有点儿生气。
特隆克没有回答。
夜色漫无边际,德罗戈和特隆克靠在护墙旁,眼睛死死盯着下面,盯着鞑靼人沙漠开始的地方。那个神秘的黑影一动不动,好像正在睡觉。渐渐地,乔瓦尼开始觉得,那边确实什么也没有,仅仅是一块黑色岩石,很像一个修女。他也想到,可能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原因可能是有些累,别无其他,可能是愚蠢的错觉。此时他甚至隐隐约约有那么一丝痛苦,好像命运的决定性时刻正在向我们靠近,但并没有触动到我们,它的隆隆响声就已经渐渐远去,只留下我们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站在一大片干树叶旁,正在为错失这个可怕但莫大的机会而惋惜。
可是,过了一会儿,随着夜色加深,一丝恐惧的气息又从黑黢黢的谷底传上来。随着夜色加深,德罗戈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孤单。特隆克同他不一样,很难作为他的一个朋友。咳,要是身旁是自己的同学,哪怕只是一个,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德罗戈甚至还想开开玩笑,以等待黎明的到来,而不至于心生遭受惩处之感。
一团团的浓雾在荒原上空翻滚涌动,很像黑色海洋中的一些白花花的群岛,其中的一个就在要塞脚下,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可能就掩藏在这个岛上。空气湿漉漉的,德罗戈感到,披风紧紧贴着脊背,显得很重。
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漫漫长夜。德罗戈已不再抱希望,希望天空显出亮色。一阵冷风吹过,意味着黎明并不太远,这漫漫长夜很快就要结束。就在此时,一阵睡意突然袭来。德罗戈站在那里,靠着平台的护墙,脑袋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他只容许自己这样低头两次之后便突然警觉起来,赶紧抬起头来。最后,头还是无力地低了下去,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德罗戈突然醒来,因为有人捅了捅他的手臂。他从梦境中醒来,亮光使他吃了一惊。一个人在说话,是特隆克的声音:“中尉先生,是一匹马。”
于是,德罗戈又想到了现实生活,城堡,新要塞,那个神秘的黑影。他立即看了看下面,急于了解情况,胆怯地希望只会看到些石块、灌木丛,别无其他,只会看到那片荒原,别无其他,荒原依然像通常那样,荒凉,空旷。
那个声音再次重复:“中尉先生,是一匹马。”德罗戈也看到了,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就在悬崖下面。
那是一匹马,马不太高大,而是较矮,较壮实,腿较细,鬃毛很长,所以样子很美,但美得有些古怪。马的外形很怪,但更怪的首先是它的颜色,全身黑色,黑里透光,夹杂的斑点像一幅风景画。
马从哪里来?是谁的马?很多年来,除去一些乌鸦和蛇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冒险来过这个地方。现在,居然出现了一匹马,很快就可以明白,这不是一匹野马,而是挑选出来的一匹马,是一匹真正的军马(也许只有那四条腿显得有些太细)。
真是一件怪事,一件令人不安的怪事。德罗戈、特隆克以及哨兵们——也许还有那些在下面一层的射击孔里观察的士兵们——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匹马。这匹马打破了常规,使北方的古老传说重新复活,那些有关鞑靼人的传说重新复活,一场又一场的战斗重新复活,弥漫于整个沙漠上空的就是,这匹马为什么不合逻辑地跑到了这个地方。
仅仅这匹马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但由此可以知道,在它之后应该会出现另外一些事情。它的鞍子整整齐齐,像是刚才还有人骑在上面。因此,必然会有什么故事悬而未解,一直到昨天还显得荒唐、可笑,甚至是迷信的事情,会成为千真万确的事情。德罗戈有一种感觉,好像神秘的敌人就在那里,那些鞑靼人就在那里,他们就埋伏在那些灌木丛当中,在那些岩石间隙之间,紧咬着牙关,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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