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飘(乱世佳人)
[book_author]米切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13541
[book_dec]美国长篇小说。玛格丽特·米切尔著。1963年出版。先后被译成16国文字畅销世界。是美国出版史上最畅销的小说。销售纪录竟达1日5万册,第1年销售达150万册。玛格丽特·米切尔(MargaretMitchell,1900—1949),美国女作家兼记者。从1926年开始到1936年,用了10年时间写完了《飘》。这部长篇浪漫小说是以美国内战和原退出联邦的南方各州的改组与重新加入联邦的佐治亚州为背景,围绕郝思嘉的历险展开故事。郝思嘉是一个勇敢、任性的女孩。她的父亲杰拉尔德·郝乐是陶乐的一个大种植园主、爱尔兰移民。郝思嘉16岁那年爆发了美国内战,当时她正热恋着邻居卫希礼。当她得知卫希礼准备和他的表妹、温柔的玛莲纳·汉密尔顿结婚时,出于报复,郝思嘉嫁给了她并不喜欢的年青追求者、玛莲纳的弟弟查尔斯。而查尔斯正是卫希礼的妹妹卫韩娜的意中人。婚后不久,查尔斯便战死沙场,郝思嘉于是就住在亚特兰大,与查尔斯的姑妈百蝶小姐生活在一起。当时由于北方佬的入侵,亚特兰大城市被毁坏,人民财产遭洗劫。战后为了生存,郝思嘉在母亲去世、父亲精神失常的情况下挑起了家庭重担,维持着自家和卫希礼一家人的生计。她不惜一切代价维持着种植园的“生命”。她亲自下大田劳动,做手工活。为了弄钱付税,她与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弗兰克·肯尼迪结了婚。她用弗兰克的钱做起了木材生意,并强迫卫希礼作她木材作坊的主管。弗兰克为了给她雪耻被人枪杀。当时27岁的郝思嘉又嫁给了战争投机家白瑞德。白瑞德以他那与郝思嘉相同的品质吸引着她。由于郝思嘉的自私和对卫希礼的错误爱恋毁掉了白瑞德对她的爱。白瑞德抛弃了她。而当玛莲纳死后,卫希礼又拒绝接受郝思嘉的怜悯,此时郝思嘉才意识到白瑞德才是她真正爱恋着的人,然而已为时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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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斯佳丽·奥哈拉长得不算美,但男人常常还来不及端详她的姿容,就被她的魅力所迷醉,比如塔尔顿家那对双胞胎兄弟,就正是如此。她脸上鲜明地糅杂着两种物质,一种是来自母方的纤细,一种则是来自父系的粗犷。她母亲出身于法国血统的海岸贵族之家,父亲则是肤色红润的爱尔兰后裔。她的脸庞特别引人注目,尖尖的下巴,方方的牙床,一双浅绿色纯净的眸子,眼角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根根挺直,浓黑的眉毛成两条斜线,挂在木兰花般的白皙肌肤上——那是南方女人极为珍爱的玉肤,出门时要用面纱、软帽和手套保护起来,不让佐治亚州的灼热阳光把它晒黑。
一八六一年四月里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斯佳丽小姐在她爸爸那个叫做塔拉的庄园里,由塔尔顿家两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陪着,坐在走廊的阴影处,显得颇为妩媚动人。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绿色花布衣服,裙摆展开呈波浪形,脚上配着一双绿色平跟山羊皮鞋,那是她爸爸新近从亚特兰大给她买来的。这身衣服把她只有十七英寸的腰肢——邻近三个县里首屈一指的纤腰——衬托得格外窈窕。一件巴斯克紧身上衣贴着一对隆起的乳房,使这年方十六的妙龄少女,看起来相当丰满成熟。可是不管她那展开的长裙显得多么端庄,她那梳得平整的发髻多么严肃,她那交叠着放在膝盖上的雪白小手多么文静,却还是掩饰不了她的本性。在她可爱而正经的脸上,那一双绿色的眼睛显得风骚、任性、充满活力,和她那淑静的举止丝毫不能相称。她的仪态是她母亲的谆谆教诲和嬷嬷的严厉管束强加于她的,那双眼睛才真正属于她自己。
双胞胎兄弟在她身旁一边一个,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脚上穿着高统靴,结实的双腿交叉搁着,眼睛禁不住玻璃窗高处透射进来的阳光,眯成了一条缝。他们在随意地又谈又笑。他们今年十九岁,身高六英尺二,骨骼粗大,肌肉发达,脸晒得黝黑,有一头深赭色的头发,欢乐的目光中透露出骄纵的神情。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外衣和芥末色马裤,看起来就像是难分彼此的一对棉桃。
室外,西斜的阳光照进院子里,把翠绿丛中的山茱萸树上的一簇簇白色花朵照耀得分外鲜明。车道上拴着两匹高头大马,毛色暗红,就像它们主人的头发。一群精瘦的、专猎负鼠小猎犬,在马脚跟前吵闹不休,它们不管两兄弟去到哪里,都追随在其身后。过去不远,躺着一只黑斑点的护车犬,它是狗中之贵族,此刻正把鼻子搁在前爪上,耐心地等它的主人回家吃晚饭。
两兄弟和他们的马、狗的关系,不但是亲密的伙伴,气质上也极为相似。他们都健康、年轻、无思无虑;他们都体态优美、情绪饱满、风头十足。两兄弟又像他们所骑的马一样,威风凛凛,不容触犯。不过,对于懂得如何驾驭他们的人来说,相处倒也并非难事。
坐在廊下的这三个男女青年都出生于庄园主家庭,从小就有人侍候长大,虽说养尊处优,却没有一点懒散和文弱的样子,这是因为他们长年在户外生活,很少在书本上面花费心思,所以都有乡间人活跃和强健的特点。他们这个位于北佐治亚的克莱顿城,不久前才建立起来。按照奥古斯塔、萨凡纳和查尔斯顿的标准,未免略欠文雅。南方一带的人生活平淡守旧,对佐治亚北部的人不大看得上眼。可是住在北部的人对缺少教育的熏陶并不感到羞愧。对他们说来,要会种一手好棉花,长于骑马、射箭和跳舞,善于殷勤而温柔地护卫女人,喝起酒来又不失绅士风度,这些才是顶顶要紧的。
两兄弟在这些方面的本领,可以算得上出类拔萃,他们对于书本知识则无能为力,这也是众所周知。他们家拥有的财富、奴隶和马匹,在当地是首屈一指的,但是他俩肚子里的墨水,比起邻家的穷苦子弟来,却不免要相形见绌。
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此刻之所以百无聊赖地坐在塔拉的走廊里跟斯佳丽聊天,原因正在于此。他俩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出来,这是他们在两年内第四次被大学除名。他们的两个哥哥,汤姆和博伊德,原来跟他们在同一所大学就读,见两个弟弟不受学校欢迎,也不愿留在学校,便陪着弟弟一齐回了家。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觉得又一次被撵出校门,是一桩挺有趣的事。斯佳丽自从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中学以来,从没打开过书本,因而跟兄弟俩一样,只觉得这件事挺有趣。
“我晓得你们俩不在乎被学校开除,汤姆也不会在乎,”她说,“只是博伊德不知该怎么样?他有点儿想好好念下去。你们俩先是叫他读不成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和南卡罗来纳大学,这次又害得他读不成佐治亚大学。照这样下去他永远别想念到毕业啦。”
“噢,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去,在帕米利法官的事务所里学法律,”勃伦特漫不经心地回答。“再说,我们这次离校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读不到学期结束我们都得回家。”
“为什么?”
“打仗呀,你真傻,现在随时都有打仗的可能,要是真打起来,你想我们还能留在大学里读书吗?”
“哪里会打什么仗,”斯佳丽不耐烦地说,“不过是说说罢了。喏,上星期艾希礼·威尔克斯跟他父亲还对爸爸说过,我们在华盛顿的特派员已经就南部邦联问题跟林肯先生达成了协议。何况北佬根本不敢和我们打。仗肯定打不起来,我已经听得腻烦死了。”
“仗打不起来!”兄弟俩愤怒地叫嚷起来,仿佛受了欺骗似的。
“怎么,亲爱的,仗是肯定要打的,”斯图尔特说道,“北佬就算不敢跟我们打,但是前天晚上博勒加德将军用大炮把他们从萨姆特要塞轰了出去,这样一来,他们再要不打,就会在全世界人面前丢脸现眼。怎么,南方邦联——”
斯佳丽撅着嘴,装出极不耐烦的样子。
“你要是再提起‘打仗’这两个字,我就走进屋里去,把门关上。我最讨厌的字眼就是‘打仗’,再就是‘脱离联邦’。爸爸成天不分早晚地谈打仗,来看他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口口声声萨姆特要塞、州权和阿贝·林肯,烦得我简直忍不住要喊叫起来!男孩子谈的也不外乎是打仗,要不就是他们的老营队。连舞会上谈的几乎全都是这些东西,真叫人扫兴!总称佐治亚州要等过了圣诞节才宣布退出联邦,要不今年的圣诞舞会就会给毁了。你只要再提‘打仗’两个字,我就马上进屋去。”
她这话是当真说的。谈话要是不以她为中心,她就会坐不住。可是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带着微笑,还特意让两个酒窝深深地显示出来,一面把乌黑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般动着。果然,像她打算好的那样,两兄弟被她的魅力迷住,忙不迭地向她道歉,说不该惹她厌烦。他们并不因为她对打仗不感兴趣有所看轻她,反而更喜欢她。打仗是男人的事,她的态度正好是她女性气质的证明。
她既已施展巧计摆脱了打仗这个可厌的题目,便饶有兴味地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
“你们的妈妈对你们被开除这件事是怎么说的?”
两兄弟想起三个月以前被弗吉尼亚大学赶回家来的时候,妈妈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不由得露出难堪的神色。
“噢,”斯图尔特说,“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今天一大早趁她还没起床,汤姆和我们就出来了。我们来到你这里,汤姆走到方丹家。”
“你们昨晚回家时她什么也没说吗?”
“昨晚还算运气。我们快到家的时候,妈上个月在肯塔基买的雄马刚好运到,家里闹得天翻地覆。那匹大牲畜——可真雄伟;斯佳丽,你得跟你爸说声,要他马上去瞧瞧——在到这里来的路上它把马夫身上咬掉一大块肉,还踩倒了我妈派到琼斯博罗等候火车的两个黑奴。就在我们到家前不久,它简直要把马厩踢坍下来,连妈妈的那匹老雄马斯特劳贝里也给折腾得半死。我们进门的时候,妈正在马厩里拿着一袋白糖哄它,她干这种事可真有两下子。几个黑奴都远远躲开,眼球突出,吓破了胆,妈却毫不在乎地和它说话,让它在她手上吃东西,就像它是家里人一样。对付起马儿来谁也比不上妈。她一看见我们就说:‘我的天,你们四个怎么又回来啦,你们简直比埃及的瘟神还要坏,’那时恰好那马又在抬起后腿直喷鼻息,妈就说:‘快走开,没看见这宝贝儿又要耍性子吗?明天早上我再来对付你们四个!’这样我们就赶紧去睡觉,今天一大早就溜出来,只留下博伊德去对付她。”
“你说博伊德会不会挨揍?”斯佳丽和县里别的人一样,对小个子塔尔顿太太的作风不太习惯。只要这位太太认为合适,她就会扬起马鞭抽打她那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比阿特丽斯·塔尔顿是个忙碌的女人,她有八个儿女,上百个黑奴,有一大片很大的棉花种植场,还拥有本州最大的养马场。她脾气暴烈,那四个不争气的儿子一不小心就会惹得她火冒三丈。她从来不允许别人打她的马匹和黑奴,可是她觉得偶尔给她儿子抽上几鞭子只会有益无害。
“她当然不会揍博伊德。他是长子,长得又矮小,她从来不曾狠狠揍他,”斯图尔特说道,对自己六英尺二英寸的身材,很有点儿得意,“我们这才让他留在家里去跟她解释。天晓得,妈真不该再打我们啦,我们俩已十九岁,汤姆已二十一岁,她还把我们当作六岁孩子看待。”
“明天参加威尔克斯家的野餐会,你妈是不是骑那匹新买来的马去?”
“她是这样想,不过爸说那马太危险。再说几个女孩子都不肯,她们说妈至少得有一次坐着马车去参加宴会,像个有身份的太太。”
“明天最好不要下雨,”斯佳丽说,“这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餐会搬到室内来举行,是顶顶倒胃口的事。”
“噢,明天会晴的,而且热得像六月里一样,”斯图尔特说,“你看那太阳落山的光景,我从没有见过这样血红的落日。根据落山时的太阳你准能知道第二天的天气。”
他们放眼朝天边望去,杰拉尔德·奥哈拉新近翻耕过的棉田一望无际。夕阳在弗林特河对岸的山背后像一团火似的翻腾下降,四月白昼的温暖渐渐消退,代之以一阵清新的凉意。
那年春天来得早,几场温暖的春雨过后,粉红的桃花一下子绽满枝头,河畔沼泽地里和远处山坡上,雪白的山茱萸一簇簇点缀其间。春耕已近尾声,似血的残阳给佐治亚红土地上新翻的田畦加深了色调。湿润而没有庄稼的土地,在等待着播种棉籽。道道犁沟的砂土顶端泛起浅红一片,而在它们的两侧,由于日光阴影的深浅不同,呈现出猩红、橙红和茶褐色。粉白的砖屋恰似红色海洋中的一个小岛,那海洋波涛起伏,波峰裂为碎浪的刹那间突然凝固,形成眼前的景色。这里不同于佐治亚中部的黄土平原,也不同于沿海种植场的黑土地带,在北部佐治亚逶迤的丘陵地带看不到笔直的长条田畦,翻耕出来的无数条曲线为的是不让肥沃的土壤被雨水冲刷到河床里去。
这里是天然的红土带,雨后血红似火,干旱时现出黄褐色的粉尘,是天底下最好的棉花地。在这片欢乐的土地上,有白色的房舍,宁静的田野和缓缓流淌的黄浊河水。还有最灼热的日照和浓密的阴影。种植场上的垦地和连绵不断的棉田对着和煦的阳光,安详而满足地发出微笑。它们的边缘是一片原始森林,那里即使在酷热的正午时分,依然十分阴凉。它神秘而略带不祥之兆。飒飒的松树似乎已耐心地等待了整个世纪,它用低低的叹息发出恐吓:“当心!当心!我们曾占用过你们,我们能再次把你们夺取回来。”
走廊上三个人的耳中,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鞍辔上的铃铛声和黑奴们肆无忌惮的笑语声,那是在田里干活的人赶着骡子回来了。屋子里飘来了斯佳丽的母亲埃伦·奥哈拉轻柔的声音,叫唤掌管钥匙篮子的黑女孩。只听那孩子气的女高音答应着“来啦,太太”,接着响起走向屋后熏肉储藏室的脚步声,那是埃伦去给干活回来的人发放食物,同时可以听见瓷器碰撞的嗒嗒声和银餐具的叮当声,那是塔拉庄园里管膳食的男管家波克在铺桌子准备晚餐。
这一连串声响,提醒两兄弟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可是他们害怕见到母亲,尽量赖着不走,一心盼望斯佳丽留他们吃晚饭。
“我说,斯佳丽,关于明天的事,”布伦特说道,“总不能因为我们在外地,不知道这次野餐和舞会,明晚就不该痛痛快快地跳一场。你大概还没有把所有的舞都答应跟别人跳吧?”
“为什么不?我全都答应跟别人跳了,我怎么会事先知道你们都会回来,我不能光为了等待你们两位,便去冒做壁花的危险哪!”
“你会做壁花!”两兄弟哄然大笑起来。
“得了,亲爱的。你得答应第一支华尔兹陪我跳,末了一支陪斯图跳,还答应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像上回一样,仍坐在楼梯口,叫金西嬷嬷再给我们算算命。”
“我不爱听金西嬷嬷算命。她说我将来会嫁给一个头发漆黑、髭须浓密的男人,可是我偏偏不喜欢黑头发的男人。”
“你喜欢红头发,对吗,亲爱的?”布伦特咧开嘴笑道,“好,快答应跟我们跳华尔兹并且在一起吃晚饭吧。”
“要是你答应,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道。
“什么?”斯佳丽嚷了起来,她像孩子一样,听到“秘密”一词,马上就活跃起来。
“是不是昨晚从亚特兰大听来的消息,斯图?你要是指的那件事,可别忘了我们答应过要保守秘密的。”
“那是皮特小姐告诉我们的。”
“什么小姐?”
“喏,就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姨妈,住在亚特兰大的皮特帕特·汉密尔顿小姐——她是查尔斯和媚兰的姑妈。”
“噢,是她。我这辈子没见到过比她更傻的老婆子。”
“昨晚我们在亚特兰大等火车回家,她恰好坐着马车经过车站,看见我们就停车和我们说话。她告诉我们明天晚上在威尔克斯家的舞会上要宣布一件婚约。”
“哦,这个我知道,”斯佳丽失望地说,“就是她那个傻瓜侄子查利·汉密尔顿和霍尼·威尔克斯订婚的事。大家早就知道他们两人早晚会结成夫妻,尽管男方看来劲头不怎么大。”
“你说他是个傻小子吗?”布伦特问道,“去年圣诞节你还让他在你身边团团转来着。”
“他要缠着我转,我有什么办法,”斯佳丽不在乎地耸耸肩,“我觉得他过于娘娘腔了。”
“可是,明天要宣布的并不是他们俩订婚的事,”斯图尔特胜利地说道,“是艾希礼和查利的妹妹媚兰小姐订婚!”
斯佳丽脸不变色,只是嘴唇发白——就像一个人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受到猛力一击,一下子明白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似的。她直愣愣地瞪着斯图尔特。他呢,从来不懂得体察别人的心思,还以为她是被这个意想不到的新闻吸引住了。
“皮特小姐说这事本来打算要到明年才宣布的,因为媚利1小姐身体一直不太好。如今到处都在谣传打仗的事,两家觉得还是早点完婚的好,所以决定在明天舞会小憩时宣布。现在,斯佳丽,我们把秘密告诉了你,你该答应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了吧?”
“我当然答应,”斯佳丽机械地答道。
“包括跳所有的华尔兹?”
“我都答应。”
“你真好!我敢说别的男孩子一个个都会发疯的。”
“让他们去发疯好了,”布伦特说道,“我们俩对付得了他们。我说斯佳丽,明天上午的野餐会你一定得跟我们坐在一起。”
“什么?”
斯图尔特重复了一遍他的请求。
“当然。”
两兄弟兴高采烈地你看着我,我瞧着你,心里却不免带有几分诧异。他们虽然自以为在斯佳丽的求婚者中占有相当优势,可是从来没有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恩宠。通常她总要让他们一再恳求,故意地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他们若是生气,她就只是笑;他们若是光火,她就装得冷冰冰的。现在她几乎把明天一整天都给了他们——野餐会上让他们坐在她身旁,还让他们跟她跳所有的华尔兹,(他们一定要设法叫明天跳的舞全是华尔兹!)晚宴小憩的时间也给了他们。看来这次被学校开除出来,是非常值得的。
他们的情绪被刚才的成功激励起来,便继续赖着不走,谈野餐,谈舞会,谈艾希礼·威尔克斯和媚兰·汉密尔顿,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们二人取笑一番,明显地暗示想要留在这里吃晚饭。这样过了一阵子,他们方才察觉斯佳丽很少开口。气氛不知怎么的变了样。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对双胞胎弄不明白,然而下午的欢快气氛似乎已经消失,斯佳丽好像不在听他们说话,尽管还不至于答非所问。两兄弟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觉得困惑不解,又硬赖了一会儿,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看看表。
夕阳低低地照在新耕的田野里。河对岸高大的树林在朦胧中隐约可见。燕子倏忽从院子里掠过,鸡、鸭和火鸡有的昂首阔步,有的摇摇摆摆,都从田野里散散落落地回家来了。
斯图尔特吆喝了一声:“吉姆斯!”不一会,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高个子黑孩子气咻咻地从屋角里转了出来,向拴着的马匹奔去。吉姆斯是他们的贴身仆人,像那群猎狗一样,随时跟在主人身边。他从小就是两兄弟的伙伴,在他们十岁生日的那天,就被分派给他们使唤。狗群一见到吉姆斯,马上从红土尘里站起身来,等待两位主人到来。两兄弟对斯佳丽躬身施礼,握手告别,跟她说明天一早先到威尔克斯家等候,随即一口气走下过道,跳上马背,扬鞭跑上植树夹道,后面跟着吉姆斯。他们在夹道上转过身子,朝她挥舞帽子,对她高声呼喊。
两人转过尘土飞扬的弯道,出了塔拉的视野。布伦特在一丛山茱萸底下勒住了马,斯图尔特也勒住了马,吉姆斯跟着在他们后面几步也停住了。那几匹马见松了缰绳,便伸长头颈去吃嫩绿的春草。那一群有耐性的猎狗重新在松软的红土地上躺下,贪婪地仰视着燕子在暮霭中盘旋。布伦特那宽阔机灵的脸蛋上露出惶惑的神色,还略带点儿愤慨。
“我说,”他说道,“照你看,她刚才有没有想留我们吃饭的意思?”
“我当她会有的,”斯图尔特说道,“我一直在等,可是她竟不留我们。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不上来。依我看,她是应该留我们吃晚饭的。今天是我们回家的第一天,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我们,而且我们有好多事情要讲给她听。”
“我们刚来的时候,她看到我们像是非常快活。”
“我看也是这样。”
“可是,大约半个钟头以前,她忽然不爱吭声,好像有点头疼的样子。”
“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没当作一回事。你说她究竟哪里不舒服?”
“不晓得。我们会不会说了些什么惹她动气的话?”
两人都想了一会儿。
“我什么也想不出来。再说,斯佳丽要是动了气,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她不像有些女孩子,爱把事情藏在心里。”
“是呀,这正是她讨人喜欢的地方。她动起气来并不冷冰冰地板着脸——她会说给你听。可是这一回一定是我们说了些什么,要不就是做了些什么,惹得她心里不痛快,不想和我们说话。我敢赌咒她刚见着我们的时候心里很高兴,本来是打算留我们吃晚饭的。”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被学校开除的缘故?”
“哎呀,不会的!别那么笨。她听到这消息简直笑得前俯后仰,而且斯佳丽对书本上的东西,不见得比我们更放在心上。”
布伦特在马鞍上转过身子叫唤那黑人马夫。
“吉姆斯!”
“什么事,先生?”
“你有没有听见我们刚才和斯佳丽小姐谈话的内容?”
“绝对没有,布伦特先生!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敢偷听白人先生的谈话呢?”
“偷听,得了!你们这些黑鬼什么事都知道。别跟我扯谎,我亲眼看见你鬼鬼祟祟地绕过走廊,蹲在墙边的茉莉花丛里。我问你,我们到底有没有说了些什么叫斯佳丽小姐动气——或者是伤了她的心的话?”
话既然已经点穿,吉姆斯就不再假装没有偷听他们的谈话。他紧紧锁着他的黑眉梢。
“没有,先生,你们没说过惹她生气的话。她像是很惦念着你们,见着你们高兴得像只小鸟似的。可是后来谈起艾希礼先生和媚利·汉密尔顿小姐订婚的事,那时她就像只小鸡看见天空中有老鹰在飞,吓得不敢出声了。”
两兄弟相互看了一下,点点头,但还是不懂其中奥妙。
“吉姆斯说得不错,我就是不知为什么,”斯图尔特说道,“我的天!艾希礼对她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个普通朋友。她看中的是我们俩。”
布伦特点头表示赞同。
“你看会不会是这样,”他说,“艾希礼明晚要宣布订婚的事,事先没跟她说。她认为他不该不把这件事首先告诉她这个老朋友,因而生他的气。女孩子对这些事特别计较,总想第一个晓得。”
“嗯,可能是的。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本来是准备暂时秘而不宣,好叫大家吃惊一下。男人有权利对自己的婚事保守秘密,不是吗?假如媚利小姐的姑妈没跟我们说,我们也不会知道。不过斯佳丽应该晓得他早晚得和媚利小姐结亲。威尔克斯家和汉密尔顿家向来是表兄妹为婚的,大家好几年前就知道艾希礼要和媚利结成一对,就像霍尼要和媚利小姐的哥哥查利婚配一样。”
“好吧,我认输。不过她不留我们吃饭总是件憾事,我怎么也不想回去听妈妈教训。我们被开除回家,这又不是第一回。”
“说不定博伊德已经让她气平下来了。你知道那家伙油嘴滑舌多么能说会道,他总有办法弄得她心平气和。”
“不错,博伊德有这能耐,不过得费点工夫。他得转弯抹角地大兜圈子,把妈弄得晕头转向,她才肯罢休,才会叫他留点嗓子到将来当律师时辩论之用。现在他还没有时间跟她开腔。我敢说妈这阵子心思正放在那匹新买的马身上,要等她在晚饭桌上坐下来,看见博伊德,才会想起我们的事。那顿饭,她一定越想越火,要等晚上十点钟光景博伊德才有机会跟她说明,校长居然用那种态度对你我二人训斥,那么我们四个,不论谁留在学校,都不是件光彩的事。大约要到半夜他才能把她的全部怒气统统引到校长头上。那时她会责问博伊德为什么不开枪把那校长打死。对!半夜以前我们绝不能回家。”
两兄弟怏怏不乐地面面相觑。对于驾驭烈马,开枪滋事,惹恼邻居这一类的事他们全不在乎,怕只怕他们红头发的母亲不留情面的说话和毫不吝惜地落在他们屁股上的马鞭子。
“我说,”布伦特说,“不如到威尔克斯家去吧,艾希礼和他家几个女孩子会留我们吃饭的。”
斯图尔特看来不太乐意。
“不,别去他家。他们要准备明天的野宴,正忙得不可开交,再说——”
“哦,我全忘了,”布伦特忙说,“对,不能上他家去。”
他们吆喝着马儿,默默骑了一会儿,斯图尔特脸颊发红,露出窘困的神色。去年夏天之前,他一直在追求因迪·威尔克斯,两家子和全县的人都赞成这件事。因迪性情恬静、本分,大家认为她可以使得他的暴烈性子变得平和一点,至少他们是这样热切地希望着。斯图尔特本来可能和她配成一对,可是布伦特不乐意。布伦特也喜欢因迪,只是嫌她姿色过于平庸,性格过于温顺,自己不可能爱上她,因而不愿陪伴斯图尔特同去。两兄弟第一次在情趣上发生分歧。布伦特气愤的是,他兄弟居然爱上一个在他看来丝毫不足为奇的姑娘。
到了去年夏天,在琼斯博罗橡树林里的一次政治性演说会上,两兄弟忽然发现了斯佳丽·奥哈拉。其实他们相识已经多年,从小时候起,她就是他们心爱的小伙伴,因为她不论骑马或是爬树,本领都不在他俩之下。现在令他们惊奇的是,她忽然已经是豆蔻年华,成了天底下顶顶有魅力的姑娘。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绿色眸子多么灵活,她的笑靥多么动人,她的双手多么小巧,她的腰肢多么纤细。他们的慧言隽语博得她阵阵欢笑,这两兄弟便以为在她的心目中,他们是一对非凡的小伙子,不由得更加卖力地对她大献殷勤。
这是两兄弟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此后每当他们谈起这事,他们总奇怪为什么以前一直没有察觉出她的美。正确的答案他们怕永远没法找到,因为在那一天那是斯佳丽存心要引他们注意的。她生性不能容许一个男人不爱自己而去爱别的女人。看到因迪·威尔克斯和斯图尔特一起参加演说会,是她那好掠夺的天性怎么也受不了的。而且她光赢得斯图尔特一个人的好感还不够,同时还挑逗了布伦特,于是把两兄弟一股脑儿地俘虏了过来。
两兄弟既然同时爱上了斯佳丽,因而斯图尔特便把因迪·威尔克斯而布伦特便把他本来就不十分热心追求的洛夫乔伊姑娘莱蒂·芒罗,都抛到了脑后。他们从不考虑一下,若是斯佳丽选中了两兄弟之一,那么失败的一位该怎么办?反正船到桥头自会直,就只有听其自然了。眼下两人看上了同一个姑娘,彼此都很满足,两人之间并无妒忌。这种情况邻居们觉得很有趣,他们的母亲却感到烦恼,因为她对斯佳丽并无好感。
“要是那个淘气鬼看中你们哪一个,就算他活该,”她说,“说不定她两个全要,那你们只好搬到犹他州去住,不过我怀疑那里的摩门2教徒肯不肯收留你们。我只怕你们哪一天喝多了,为那个靠不住的绿眼珠小妖精争风吃醋,拿枪互相厮杀起来。不过那样依我看倒也不坏。”
自打演说会那一天起,斯图尔特一见到因迪就觉得不自在。这倒并不是因为因迪曾经埋怨过他,或者哪怕是在眼神或者姿态中流露出对他的突然变心有所察觉。她是个非常端庄贤淑的姑娘,绝不会举止失态。可是斯图尔特难免觉得有负于她。他明白正因为自己主动追求,因迪才爱上了他,而且至今仍在爱他。他为自己的行为不够高尚而深深自责。他依然十分喜欢她,为她的良好教养、她的优秀品质和她的学识而尊敬她。然而可恼的是,和斯佳丽的光彩夺目、变幻多姿对比起来,她就显得呆板、乏味,始终一成不变。和因迪在一起,你心里能够拿得准;和斯佳丽在一起,你就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样真能叫男人意乱神迷,然而其中自有乐趣,这就是她的魅力。
“那么,还是到凯德·卡尔佛特家去吃晚饭吧。斯佳丽说凯思琳从查尔斯顿回来了,或许会带来关于萨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
“凯思琳才不会带来新消息呢,我敢以二比一的赌注跟你打赌,她根本就不知道港口里边有个要塞,要塞里到处是北佬,后来给我们的大炮轰了出去。她就知道参加过多少次舞会,招徕过多少个花花公子罢了。”
“去听听她嚼舌头也蛮有趣,反正在妈上床睡觉以前我们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对,凯思琳人挺有趣,我喜欢她,顺便可以打听一下卡罗·雷福特和别的查尔斯顿人的消息。叫我受不了的是她那北佬继妈,要叫我和她在一张桌子上把饭吃完,我实在耐不住性子。”
“别对她过于苛刻,斯图尔特,她心肠蛮好的。”
“我并不对他苛刻,只为她惋惜。而我恰恰不喜欢我为之惋惜的人。她老是小题大做,心里是想让你自在一点,可是说的话和做的事常常适得其反,弄得我局促不安。她把南方人都看成是野蛮人,甚至对妈也这么说了。她怕南方人。我们在的时候,她简直怕得要死。这叫我想起那只蹲在椅子上的瘦骨嶙峋的母鸡,眼睛亮闪闪的,一副茫然惊恐的样子,只要听见一点动静,就会扑着翅膀咯咯地叫。”
“你也不能怪她。不是你自己用枪打伤过凯德的腿的吗?”
“那回是我喝醉了,要不我也绝不会拿枪打伤他的,”斯图尔特说道,“我对凯德一直没有怨恨。凯思琳、雷福特和卡尔佛特先生也都不介意。只有他那北佬继妈大吵大嚷,说我是个野蛮人,说规矩人生活在未开化的南方人中间安全得不到保障。”
“你还是不能怪她。她是个北佬,不懂礼貌。你总归打伤了凯德,她又是他的继妈。”
“见鬼,那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可以侮辱我,你是妈的亲骨肉,那回托尼·方丹一枪打中你的腿,妈有没有大做文章,没有,她不过派人去请老方丹大夫来给你包扎一下,顺便问了一声枪法一直很准的托尼这次为什么会打偏了。说她猜想可能是因为喝多了的缘故。你记不记得托尼为此气得简直要发疯?”
两个人同时放声大笑。
“妈真有两下子,”布伦特赞扬说,“她办起事来总是很得当,不会叫你在人前下不了台。”
“是呀,可是今晚我们回到家,她多半要在爸爸和几个女孩子跟前说些叫我们下不了台的话,”斯图尔特怏怏地说,“我说,布伦特,我猜这下子我们怕是去不成欧洲了。你记得妈说过,要是我们再被哪一所大学开除出来,我们去大旅游的计划就得吹了。”
“真见鬼,我们并不在乎,对不对?欧洲有什么好玩?我敢说外国人拿得出来的东西,我们佐治亚州全有。我敢说他们的马不见得跑得比我们的快,女孩子不见得比我们的俊俏。他们的裸麦威士忌根本就别想跟爸喝的相比。”
“艾希礼·威尔克斯说那里有好多风景和音乐。艾希礼喜欢欧洲,老是谈起它。”
“嗯——你了解威尔克斯家的人,他们特别喜欢音乐、书本和风景。妈妈说这是因为他家爷爷是从弗吉尼亚搬来的。她说弗吉尼亚人特别看重这些东西。”
“让他们拿去好了。我只要有好马骑,有好酒喝,有好的女孩子让我追求,有坏的女孩子让我取笑,欧洲给谁都行……不去大旅游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要是人在欧洲,打起仗来怎么办?我们一时赶也赶不回来。要我去欧洲,我宁愿去打仗。”
“我也宁愿去打仗,不管哪一天……布伦特!我想到了个吃饭的好地方。我们穿过沼泽地到埃布尔·温德尔家去,跟他说我们四个人都回家了,正打算去操练。”
“好主意!”布伦特劲头十足地嚷道,“我们可以得知关于营队的种种消息,还能打听到他们到底决定用什么颜色的军服。”
“要是穿阿拉伯式华丽制服,我要去参军才真见鬼哩。穿上那蓬松的红裤子,就像是娘儿们——那简直是女人穿的法兰绒红内裤。”
“你们是不是打算到温德尔先生家里去?要是去的话,晚饭怕没什么好吃的,”吉姆斯说道,“他家厨子死了,还没买到新的。现在叫了个田里干活的黑奴做饭。他们家的黑人跟我说,那是个全州顶顶蹩脚的厨子。”
“真糟!那他们为什么不去另买一个?”
“这种穷白人怎么买得起黑奴?他们家黑奴顶多不会超过四个。”
吉姆斯的语调里明显地带着轻蔑。塔尔顿家有上百个黑奴,他觉得自己的位置靠得住。他像许多大庄园主的家奴一样,瞧不起贫穷的小农场主。
“你再胡说,我就抽掉你一层皮,”斯图尔特厉声喝道,“你怎么敢把埃布尔·温德尔先生叫做穷白人。他人虽穷,但并不低贱。我绝不许别人去糟蹋他?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本县里谁都比不上他,要不营里为什么偏偏挑他做少尉?”
“这个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吉姆斯应道,对主人的斥责并不当作一回事,“营里的军官都来自富裕人家,不会从没出息的穷人里面挑选。”
“他不是没出息!你不能拿他跟斯莱特里那样真正没出息的人去比。埃布尔无非穷一点罢了。他没有大庄园,是个小农场主。既然大伙推举他当上了少尉,黑鬼就不该对他说三道四。营队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骑兵队是三个月以前组建起来的,就是在佐治亚宣布脱离联邦的那一天。从那天起,刚入伍的新兵就在盼望打仗。骑兵队的名称尚未确定,建议却已不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不愿轻易改变,对军服式样、颜色的态度也是如此。建议的名称有“克莱顿野猫”、“吞火者”、“北佐治亚轻骑兵”、“义勇兵”、“内陆步兵队”(虽然骑兵队是用手枪、刺刀、砍刀,而不是用步枪装备的)、“克莱顿灰衣军”、“铁血雷神队”、“草莽英雄团”等等,每一种名称都有它的支持者。在最后定名之前,大家就把这支队伍简称为“营队”。后来虽然取了个铿锵动听的名称,还是被叫做“营队”,一直叫到最后。
营里的军官是选举产生的,因为全县除了少数几个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奴战争的老兵以外,谁都没有战争经验。即使是老兵,要是大家不喜欢他,得不到大家的信任,也不会让他当头头。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和方丹家的三个孩子,大家倒还喜欢,可都不愿选举他们,因为塔尔顿家几兄弟喜欢酗酒,又很贪玩,方丹家的三个孩子个个性情暴躁。艾希礼·威尔克斯当上了上尉。他是全县最好的骑手,头脑冷静,能够维持军纪。雷福特·卡尔佛特是中尉,他人缘极好。埃布尔·温德尔是个小农场主,被选为少尉,其父常在沼泽地里设陷阱猎兽。
埃布尔是个精明严肃的人,身材魁伟,心地善良。他不识字,年纪比别的小伙子稍微大几岁,在女人跟前也较为注意礼貌。营队里并不存在欺贫爱富的势利行为,因为他们中间有好些人,父亲或祖父是从小农阶级发家致富的。何况埃布尔是全队的最佳射击手,能够在75码开外处射中松鼠的眼睛。他还懂得怎样在野外生活,会追踪猎物,寻找水源,还会在雨中生火。营队看中的是真正有用的人,他人缘又好,这才被推举当上了军官。对这种荣誉他并不沾沾自喜,只是兢兢业业,把一切当作他的本职去做。可是那些大庄园主家的女眷和黑奴,却总忘不了他出身贫贱,尽管男人们对这一点并不介意。
起初,营队征兵范围限于大庄园主的子弟,每人的全套配备,包括战马、武器、军服,乃至随身仆役,都由各人自带。可是克莱顿是个新建立起来的小县,有钱的人不多,要建立起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就不得不从小农场主以及沼泽地里和森林地带的猎户子弟中去招募。聚居在山林地区的人,甚至于贫困的白人,只要是在本阶级平均生活水平以上的,都在征募之列。
一旦战争打起来,这些人跟他们有钱的邻居一样,也很愿意去和北佬打仗,然而这就产生了关于钱这个敏感的问题。小农场主多数没有马匹,他们在田里干活靠的是骡子,每户拥有的骡子一般不超过四头,没有多余的。营队强调不收骡子,即使过去曾经收过,现在他们也舍不得让骡子脱离农事而送上战场。至于那些贫苦的人,只要买得起一头骡子,就会觉得挺阔气了。森林和沼泽地里的居民既无马又无骡子,他们依靠地里的作物和捕获的猎物为生,通常是以物易物,一年到头难得看到五块钱现金,马匹和军服他们根本无力购置。可是犹如大庄园主之于富有那么自鸣得意,他们偏偏十分安贫乐道。而且绝不肯从他们阔绰的邻居手中接过任何带有施舍意味的东西。既要装备一支像样的队伍,又要不伤害众人的自尊,为此斯佳丽的爸爸和约翰·威尔克斯、巴克·芒罗、吉姆·查尔斯顿、休·卡尔佛特,以及县里所有其他大庄园主,只除了安格斯·麦金登一人,都出钱装备营里的人员和马匹。办法是由每一个大庄园主拿出钱来,给自己的儿子以及另外一些人装备军需用品。这样,家境不太宽裕的人,就可以得到马匹和军服,面子上也过得去。
骑兵队每星期在琼斯博罗聚会两次,在那里进行操练并且祈祷战争早点开始。战马至今尚未配齐,可是那些有了马匹的人已经开始在县政府大院后面的场地上进行所谓的骑兵演习,手里挥舞着从家里客厅墙上取下的军刀,大声喊叫着把嗓子都喊哑了,直把地面上扬起一阵阵尘土。还没有马匹的人坐在布拉德家店铺前的阶沿石上,边嚼着烟草,谈着山海经,边瞧着他们的骑兵同伴们操练。要不就去比赛打靶。打枪是不用教的,南方人多半在生下来的时候手中就握着一管枪。因为自小从事捕猎,所以人人成为枪手了。
他们使用的火器,有些来自农场主的庄园,有些来自沼泽地里的小屋,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其中有打松鼠用的长铳枪,还是当年第一次跨越阿利根尼山脉时带来的;有老式的前镗枪,它在佐治亚早期曾经打死过不少印第安人;有在1812年的战争、塞米奴战争和墨西哥战争中使用过的马枪;还有镶银的决斗手枪、大口径短筒手枪、双筒猎枪,以及有用上等木料做成光闪闪的枪筒的漂亮的英国造新式来复枪。
每回操练到后来总是在琼斯博罗的酒吧间里宣告结束。常常等不到夜幕降临打架的事件就已发生多起,以致军官们不等北佬打来,就不得不处理伤亡问题。正是在这类争吵之中,斯图尔特·塔尔顿打伤了凯德·卡尔佛特的腿,布伦特也挨了托尼·方丹的枪。这对双胞胎兄弟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出来的时候,正逢骑兵队初建,两人便兴致勃勃地入了伍。两个月以前出了那桩枪击的事,他们的母亲就把他们打发到州立大学去,关照他们在那里规规矩矩呆着。可是他们一直怀念着火热的军营生活。他们觉得只要能够和伙伴在一起骑马射击,狂呼乱叫,荒废了学业也值得。
“好吧,让我们抄近路到埃布尔家去,”布伦特建议,“我们渡过奥哈拉先生家的河,从方丹家的牧场穿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
“在他们那里,除了蔬菜和负鼠肉外,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吉姆斯争辩道。
“你什么也别想吃,”斯图尔特咧开嘴笑道,“你给我回去,跟妈说我们不回去吃晚饭了。”
“不,我不去!”吉姆斯惊恐地喊道,“你们做了好事,倒让我去当替罪羊,要回去吃比阿特丽斯小姐那一套,可不是好玩的。她见到我一定要问我你们怎么会被开除出来的,她还会问为什么我不把你们带回家好叫她来揍你们。她准会像鸭子看见六月里的小虫似的对我直扑过来。我知道第一桩事就是她一定会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我身上。你们要是不带我到温德尔先生家去,我就在树林里过夜,哪怕被巡逻队看见把我抓去。要我去抵挡比阿特丽斯小姐的怒火,我宁愿叫巡逻队抓去。”
两兄弟见小黑奴态度如此坚决,不觉又恼怒又手足无措。
“这蠢东西居然宁愿叫巡逻队抓了去,要是真这样,妈又有话题可以说上几个星期了。这班黑鬼真难弄,有时我想,那些废奴主义者的想法是对头的。”
“我说,我们不想碰到的事,偏叫吉姆斯去应付,这本来是不对的。我们得带着他。不过,听着,你这不懂规矩的黑鬼,你要是在温德尔家的黑鬼跟前摆架子,说我们家顿顿吃烤鸡,吃火腿,他们却只有兔子和负鼠肉吃,我就说——就要回去告诉妈,打仗时也不带你一道去。”
“摆架子?我会在那帮穷鬼跟前摆架子?不会的,我懂礼貌。难道比阿特丽斯小姐不是教我和你们一样要有礼貌吗?”
“她教我们三个人,一个也没教好,”斯图尔特说,“快,走吧。”
他勒住大红马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用马刺在马肚上刺了一下,那马轻松地跃过篱笆,跳到杰拉尔德·奥哈拉的棉田里。布伦特的马紧紧跟上,然后是吉姆斯,他牢牢抓住马鞍和马鬃。吉姆斯本不喜欢跳篱笆,但为了跟上他的主人,比这再高一点的篱笆也得跳过去。
他们穿过红土犁沟,走下山坡,来到河底。此时暮色渐浓,布伦特大声向他兄弟喊道:
“喂,斯图,你说斯佳丽是不是本来想要留我们吃饭的?”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斯图尔特喊道,“你为什么会认为……”
[book_title]第二章
斯佳丽站在塔拉的走廊上,待两兄弟的马蹄声在远处消失了,这才像个梦游神似的,回到椅子旁边。她脸颊发僵,似乎有点疼痛,刚才唯恐被两兄弟看出破绽,勉强咧开嘴一直装着微笑,此刻双唇还在发酸。她在椅子上坐下,一只脚蜷曲在另一只大腿下面,只觉疲惫不堪,满怀凄苦,心头不住地悸动,仿佛在不断发胀,直胀得胸脯快要容纳不下。她双手冰凉,预感到大祸将临,脸上露出痛楚和迷惘的神色,就像个娇纵惯了的孩子,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如今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苦味。
艾希礼要跟媚兰·汉密尔顿结婚!
唉,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两兄弟准是弄错了,要不就是像往常一样故意逗着好玩,艾希礼绝不会,绝不可能爱上她。凭媚兰那小耗子似的模样,没人会爱上她的。斯佳丽轻蔑地回想着媚兰那孩子般单薄的身躯,那一张一本正经毫不出奇的心形脸孔,几乎够得上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再说艾希礼不可能常和她见面。自去年他在十二橡树举行舞会以后,他到亚特兰大只去过一两回。不,艾希礼不会爱上媚兰,因为——唉,她决计错不了——因为他正爱恋着她!她,斯佳丽,是他所爱的人——这她心里明白!
过道里传来嬷嬷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直响,斯佳丽忙把脚放下,脸上尽量装得很平静。千万不能叫嬷嬷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嬷嬷眼里,奥哈拉家这三位千金,从头到脚全都归她所有,她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使她像只猎犬般毫不容情地跟踪追击。根据以往的经验,斯佳丽知道嬷嬷的好奇心若是不能马上得到满足,就会把事情弄到埃伦跟前去,这样斯佳丽就不得不把一切对她妈和盘托出,要不就得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话去搪塞妈妈。
嬷嬷从过道里走了出来,她年老魁梧,一对细小而精明的眼睛,如同大象的眼睛一般。她的肌肤黑里透亮,是个道地的非洲人。她对奥哈拉家忠贞不贰,是埃伦的左右手,仆役们对她畏之如虎,三姐妹对她也不存任何奢望。嬷嬷的肤色虽是黑的,可是她的行为准则和自尊心却不比任何一位主人逊色。她从小在埃伦·奥哈拉的母亲的卧室里受过熏陶。那位太太是个高鼻梁的法国女人,名叫索朗·罗彼拉德,性情冷漠,办事严厉,对于越轨的行为,无论来自奴仆或来自她的子女,她概不宽容。嬷嬷原是埃伦的保姆,埃伦出嫁时,她就伴着她从萨凡纳来到了这里乡间。嬷嬷若是喜欢谁,就对谁特别严格。如今她对斯佳丽特别宠爱,格外得意,对她的管束就变得无休无止的了。
“两位先生走了吗?你怎么不留他们吃晚饭,斯佳丽小姐?我已经关照波克在饭桌上给他们添了两份刀叉啦。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
“他们谈的尽是打仗,真腻烦。加上爸回来后少不了要嚷一阵林肯先生什么的。晚饭桌上老听这些我可受不了。”
“埃伦小姐和我一再教你要懂礼貌,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喏,披肩还没裹上,夜晚的凉气就要降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晚上不裹披肩坐在风口会着凉的。还不快进屋去,斯佳丽小姐。”
斯佳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脸去。谢天谢地,嬷嬷只关心她的披肩,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
“不,我要坐在这里看太阳落山,这景色真美。你快去帮我把披肩拿来,好嬷嬷,我坐在这里等爸回来。”
“怎么,听你的声音怕是伤风啦,”嬷嬷疑心起来。
“哪里,没有,”斯佳丽不耐烦地说道,“你快去拿来吧。”
嬷嬷摇摇摆摆地走进过道里,斯佳丽听见她在楼梯口轻声喊叫楼上的女佣。
“喂,罗莎!把斯佳丽小姐的披肩拿来掷给我,”稍停,她略为大声地说,“不中用的黑鬼;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只好我自己爬上楼去拿啦。”
斯佳丽听见楼梯承受嬷嬷的体重发出声响,便轻轻站起身来。嬷嬷回来,少不了要对她的怠慢行为继续训诲。她此刻正心伤欲碎,要她为这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听嬷嬷的唠叨实在觉得受不了。她站着犹疑了片刻,正苦于找不着一个地方躲起来好让胸口的疼痛稍稍平息一点,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给她带来一线希望。那天下午她爸爸正好去过威尔克斯家的种植场十二橡树,想把他家的有主女奴3迪尔西买回来。迪尔西是杰拉尔德的贴身男仆波克的老婆,十二橡树的女管家兼接生婆。波克半年前娶了她以后,日夜缠着主人去把她买回来,好叫他们两口子厮守在一起。杰拉尔德被缠得没有办法,那天下午是为了迪尔西才特地去了一趟十二橡树。
对,斯佳丽心想,这个可怕的消息是真是假,爸肯定知道。即使他没听到人家说些什么,也会注意到、或者意识到威尔克斯家的气氛和往日有些异样。反正我只要在晚饭以前能私下见到他,说不定就可以弄明白真相——即这不过是两兄弟的又一次恶作剧罢了。
现在正是杰拉尔德该回家的时候,她若是想要单独见到他,只有到车道和大路交接处去等候。于是她迅速走下台阶,小心地回过头,瞧瞧嬷嬷会不会在楼窗口偷看。幸好,那张戴着雪白头巾的宽大黑脸,不曾从飘拂的窗帘隙缝中隐约出现,她便大胆地拉起绿花裙子,拖着花边软底鞋,尽快地沿小径走上了车道。
砂砾地面的车道两旁,雪松浓密的枝叶在顶端交接一起,形成一个穹顶,长长的林阴道看来就像是一个幽暗的隧道。她走到遒劲的雪松枝干下面,知道不用担心会被屋子里的人瞅见,这才放慢了脚步。此时她已是气喘吁吁,因为束腹的带子勒得太紧了,使她无法奔跑,但她还是快步朝前走到车道尽头,转上大路,一直走到一个弯道上,见那里有一丛树木可以挡住屋里人的视线,这时她才停住脚步。
她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等她的父亲,双颊绯红,不住地喘气。现在已经过了他往常回家的时间,但她对他的迟归反觉高兴,因为这给了她时间,让她可以缓口气,脸色可以平静下来,以免引起父亲的疑心。她一面希望随时听到可能出现的马蹄声,期待着见到父亲以他惯常玩命的速度策马驰上山坡。可是时间一分分过去,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踪影。她望着下边的大路,等待着父亲,痛苦又在她的心头增长起来。
“啊,那不会是真的!”她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她朝着弯弯的大路放眼望去,地面上一片血红色,那是因为上午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她的思绪沿着这路走下山冈,走到缓缓流淌的弗林特河边,穿过泥泞的河床,一直走到第二个山冈上艾希礼居住的地方——十二橡树。这条路的意义全在于此——它通向艾希礼,通向那有白色廊柱的美丽建筑物,它耸立在山顶上,就像一座希腊神庙。
“啊,艾希礼!艾希礼!”她想。她心跳得更快了。
从塔尔顿两兄弟处得到的消息给她带来的困惑和灾祸感,刚才一直冷冰冰地压在她的心头,此刻忽然被一种狂热的情感所替代了。两年以来,这种狂热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她。
不知怎么的,她现在渐渐长大,艾希礼竟对她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她小时候和他常来常往,从来不怎么注意他。可是自从两年以前,艾希礼去欧洲经过三年大旅游归来后到她家拜访的那一天起,她就爱上了他。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那天她站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见他骑着马沿着长长的林阴道走来,穿着一套灰色呢绒外套,里边是一件皱边衬衣,配上黑色宽领带,真是无可挑剔。至今她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一身打扮的某些细节:那擦得锃亮的长筒靴、领带饰针上的美杜莎浮雕头像、以及那顶宽边的巴拿马帽。当他一见了她,就把帽子从头上脱下,随即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一个黑孩子,站定身子抬头瞅着她。他笑容满面,一对困倦的灰色眼睛睁得很大,一头金发在阳光照耀下,像是一顶有银色光泽的帽子。只听他说:“你已经长大啦,斯佳丽。”便轻快地走上台阶,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他的声音多么动听,她忘不了当时她的心头不禁为之颤动。那声音是那么悠扬、洪亮、悦耳,她仿佛是第一次听到。
从那个瞬间开始,她就想要得到他,就像是想要有东西吃,有马儿骑,有温软的床铺睡觉那样,单纯而不加思量地要得到他。
两年以来,他常陪伴她去参加各种舞会、野餐会、炸鱼野宴,以及去旁观法院的庭审。他虽然不像塔尔顿双胞胎兄弟和凯德·卡尔佛德那样来得勤,也不似方丹家几弟兄那样纠缠不休,但塔拉是他每周必到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爱慕之情,他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也从来没有流露出斯佳丽在别的男人眼里常见到的热切的光辉。然而——是的,然而——她知道他爱着她。她绝不会弄错。比知识和理智更为有力的、由经验得来的直觉告诉她,他确实在爱着她。当他的目光并不那么朦胧,并不那么冷漠时,她总是使他惊讶,而当他怀着思慕和忧伤的神情看着她时,他使她好窘。他爱着她,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为什么他从不向她表白?她完全不能理解,在他身上她不能理解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待人彬彬有礼,然而超脱、淡漠。谁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斯佳丽尤其如此。那一带的人一般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相比之下,艾希礼深沉的性格就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县里人娱乐消遣的事,如打猎、赌钱、跳舞、谈论政治,他样样在行。他还是全县首屈一指的骑手,可是他并不以这些为生活的目的,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至于他对读书、写诗的兴趣和对音乐的爱好更是独一无二的。
唉,他为什么要长得如此英俊,还加上一头金发?为什么外表如此谦恭却又如此难以接近?他为什么老是爱谈书本、谈音乐、谈新歌以及有关欧洲方面的东西,而这些她最最厌烦的东西却偏偏对她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有多少个夜晚,她在朦胧的暮色中和他并坐在走廊上相聚之后,她常常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眠,最后只好自我安慰地猜想,他在下一回见到她时,定会向她求婚。然而下一次来了又去了,结果还是等于零——徒然使她的狂热情绪愈加高涨,愈加炽烈。
她爱他,想要得到他,却不能理解他。她直率,单纯,单纯得像塔拉上空吹过的风,像环绕着塔拉的浑浊的河水一样。她哪怕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无法理解较为复杂的东西。而此刻,她是生平第一遭面对着一个复杂的性格。
因为艾希礼出生的家系,是属于思考型而非实践型的,他们用以消磨闲暇的方式,是构筑和现实毫无联系的绚丽的梦境。他们沉浸在远比佐治亚州要美丽得多的内心世界里,在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总有些不大心甘情愿。他看待周围的人,无所谓喜爱,无所谓厌恶;他看待人世,既不振奋,亦不沮丧。他乐天知命,与世无争,大不了耸耸肩膀,回到音乐、书本以及他自己更美好的人世生活中去。
既然她不明白,他的心灵无法和她的相沟通,那他怎么有可能迷住斯佳丽呢?他像是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他的这种神秘莫测的性格,恰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难以理解的东西加深了她对他的爱;他的独特的、自我克制的求爱方式增强了她的决心,非叫他归属于她不行。她深信他迟早会向她求婚。她太年轻,过于娇纵,不懂得什么叫失败。而现在,犹如一声霹雳,传来了这般吓人的消息:艾希礼要娶媚兰!不,但愿这不会是真的!
咦,就在上星期,他们俩在黄昏时分从费尔希尔骑马回家,他在途中还对她说过:“斯佳丽,我有桩非常重要的事想要跟你说,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当时她娴静地垂下了眼睑,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认为幸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可是他却说:“不,不是现在,马上就要到家,时间来不及了。唉,斯佳丽,我真是个不中用的懦夫!”于是他用马刺踢了一下马,疾驰上坡,一直把斯佳丽送到了塔拉。
斯佳丽坐在树桩上,回味着当初令她欣喜若狂的话,忽然悟出另一层意思,一层可怕的意思。如果他想对她说的话是他已订婚的事呢!
唉,爸怎么还不回来,时间真是难挨。她急切地再次朝山下望去,又再次感到失望。
夕阳已没入地平线,天际的晚霞已褪成一片浅红。蔚蓝的天空渐渐化作知更鸟蛋般的湖绿色,乡间暮色中神秘的宁静悄悄地笼罩着她。红色的田垅和伸展着的红泥大路失去了神奇的血红色,变成普通的黄土地。大路一边的牧场上,马匹、骡子和奶牛安详地站着,把头伸往篱笆外,等待着被牵回畜栏去喂食。它们不喜欢牧场河畔树丛投下的阴影,直朝着斯佳丽抖动耳朵,似乎向往和人类作伴。
河边泥沼地里的松树,在阳光下本是一片苍翠,此刻映衬在湖绿天空的黑暗中,却成了一排无法逾越的黑色巨人,把缓缓流动的黄泥河水隐藏在它们的脚下。对岸山上,高竖着白烟囱的威尔克斯家的屋子,渐渐隐没在密密的橡树屏障的阴影之中,只有远远几点厨房里的灯火才显示出有人家存在。春天的温馨,新翻耕的土地的湿润以及一切嫩绿的植物发出的芳香把她团团围住。
春天、落日和新绿对斯佳丽说来并没有什么新奇,她享受自然界的美,漫不经心地就像喝水和呼吸空气一样。她除了女人的脸容,丝绸的服装,马匹以及诸如此类能够触摸得到的东西以外,从不曾注意到还有什么别的美的事物。然而塔拉庄园上空宁静的暮色却使她纷乱的思绪安定下来。其实她是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的,就像爱她母亲在灯光下晚祷时的面容一样,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弯弯的大路上一片静寂,仍不见杰拉尔德的人影。她若再等下去,嬷嬷一定会来找她,硬要把她赶进家里去。可是就在她望眼欲穿时,忽然从山下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只见牧场上的牛儿马儿惊恐地四散逃开。杰拉尔德·奥哈拉正以最快的速度,越过田野,急驰而来。
他骑着一匹身躯壮,四腿长的猎马。当他骑上山顶时,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孩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似的。他长长的白发飘拂在身后,他一面扬着鞭子,同时高声吆喝着。
她虽然自己内心焦灼,但看到父亲的气概,仍然感到由衷的自豪。杰拉尔德不愧为一个好样的骑手。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喝了点酒就要去跳越篱笆,”她想,“去年秋后他就是在这里摔碎了膝盖骨。你大概认为他是会接受教训的,何况他已经在妈跟前发过誓,保证不再去跳越篱笆的。”
斯佳丽丝毫不怕她的父亲。她的气质和两个妹妹不一样,像她父亲的同龄人似的。他父亲瞒着妻子跳越篱笆给了他一种偷食禁果般的稚气的欢乐和自得,这和斯佳丽骗过嬷嬷后感到的高兴情况正好相同。她站起身来等待着他。
猎马到了篱笆跟前,鼓鼓劲头,就像只鸟儿似的毫不费力地纵身过去,它的骑手大声欢呼,在空中挥舞马鞭,灰白的鬈发在脑后跳动。杰拉尔德没有发现女儿站在树阴里,他勒住缰绳,轻轻地拍拍马的项颈表示对它的赞许。
“在全县谁都比不上你,恐怕在全州都要数你第一,”他得意地对马儿说道。他在美国已经住了三十九年,还是改不了米思郡的土腔。然后他匆匆地把头发理理平,把弄皱了的衬衫拉拉挺,把滑到一只耳朵后头的领带摆摆正。斯佳丽明白,他这一套动作都是为了见着他妻子时模样儿像是一个从邻居家作客归来的规矩绅士,同时她也明白,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开口和他说话而不至于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
于是她放声大笑起来。果不出她所料,杰拉尔德闻声大吃一惊,但马上认出了是她,他那红润的脸上现出又不安又蔑视的神情。他由于膝盖不灵便,下马时很吃力。他把缰绳套上臂膀,拖着笨重的步伐朝她走过来。
“好哇,姑娘,”他拧了拧她的腮帮子说,“你居然侦察起我来啦。那你可以像你妹妹苏埃伦上星期那样,到你妈跟前去告我的状啦!”
他那嘶哑而低沉的声音里流露出气恼,但还带着哄骗的意味。斯佳丽一面调皮地用她的舌头敲打着牙齿,发出咂咂的响声,一面伸出手去帮他把领带放放正,只觉一股浓烈的波旁威士忌酒气,混合着淡淡的薄荷香味,向她扑鼻而来。他还有一股嚼烟草的气味,光滑的皮革和马的气味——她一直把这些气味和她爸爸联系在一起,别的男人若是身上有这种气味,她会本能地对他产生好感。
“不会的,爸,我才不会像苏埃伦那样去搬弄是非呢,”她是想先让他放下心来,随后她退后几步,以一种很在行的样子端详他身上经过重新整理的打扮。
杰拉尔德是个矮个子,身高才五英尺挂零,但腰身厚实,头颈粗壮,假使只看他的坐相,陌生人会把他看作比较魁梧的人。他的巨大的身躯由一双健壮的短腿支撑着,脚上套着价值最昂贵的皮靴,站着的时候两腿分得很开,像是个自鸣得意的小孩儿。身材矮小的人若是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常会使旁人觉得滑稽可笑,可是打谷场上的矮脚鸡却是很受群鸡尊重的,杰拉尔德正是如此。从来没人胆敢把杰拉尔德·奥哈拉看成是个可笑的小矮人。
他六十岁年纪,鬈曲的头发已经灰白,但精明的脸上还没有布上皱纹,一对小小的蓝眼睛仍然充满活力,因为他除了在打扑克的时候,算算该抽哪张牌以外,对于稍微抽象一点的事,是从来不肯多动脑筋的。他的脸是道地的爱尔兰型,至今在他久已远离的故土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见到——圆圆的,红润的,矮鼻子,宽嘴巴,一副骁勇好斗的样子。
杰拉尔德的性子看上去暴烈,内心却最最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隶被责骂而哭丧着脸的样子,哪怕他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不忍心听孩子哭喊,甚至不忍心听到小猫咪咪的叫声。可是这个弱点他最怕人家知道。无论谁只要有五分钟和他在一起,就会发现他是个软心肠的人,而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幸亏如此,否则他的虚荣心会把他折腾得无法安宁,因为他喜欢提高嗓子发布命令,满以为这样会使人吓得发抖,只得服从。殊不知在他的庄园里人们只服从一种命令——他妻子埃伦温柔的声音。这是个他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因为上上下下,从埃伦直至最愚笨的干农活的黑奴,大家心照不宣,善意地密谋,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斯佳丽对他的动气和怒吼,比任何别的人更不放在心上。她是长女,现在杰拉尔德心里明白,他们家除了长眠在墓地里的三个儿子以外,不会再有男孩子了,他不知不觉地习惯于对她真诚相待,对此斯佳丽觉得挺高兴。事实上她比两个妹妹更像父亲,因为卡琳——教名卡罗琳·艾琳,长得身材娇小而又多愁善感,苏埃伦教名苏珊·埃莉诺,以她的优美高雅和大家闺秀的举止自豪。
再说,斯佳丽和父亲私下有着相互包庇的默契。杰拉尔德若是发现她为了想少走半英里路到大门而爬越了篱笆,或是看见她和男孩子在台阶上坐得太晚,便会亲自狠狠地训她一顿,但绝不会如实告诉埃伦和嬷嬷。斯佳丽若是见他对妻子起誓归起誓,还是照样跳越篱笆,或者打听到他赌牌输钱的确切数字——她从人们的闲聊中不难知道——她绝不会像苏埃伦那样,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故意在饭桌上说开来。斯佳丽和父亲双方都深信,让这类事吹进埃伦的耳朵里,只会伤她的心并有损于她贵族妇人身份,这种事他们俩都是决计不肯做的。
斯佳丽在迷蒙的暮色中看着她的父亲。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在父亲面前她很愉快。父亲有生气,粗暴,朴实,这些正是她所喜欢的。斯佳丽最不善于分析人物,她并不明白,就因为在自己身上具有某些和她父亲相同的气质,埃伦和嬷嬷花了十六年时间的努力,也没能消除掉。
“行了,你现在这模样挺不错了,”她说,“只要你自己不瞎吹,谁也不会疑心你玩过什么把戏。不过我可不懂,你去年刚摔碎了膝盖骨,怎么还在那老地方跳篱笆。”
“得了,我若是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教训我什么地方该跳,什么地方不该跳,那我真是见了鬼了,”他喊道,又拧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是我自己冒的险,就这么回事。再说,姑娘,你到这里来干嘛,连披肩也没裹上?”
她知道他又在玩弄转移目标以摆脱不愉快的对话的老花招,便挽住他的手臂说道:“我在等你,我没料到你会这样晚回来。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把迪尔西买回来。”
“买是买来了,那价钱可把我给毁了。约翰·威尔克斯简直要把她白送给我,连她的小女儿普里西也送给我。我可不想叫人家说我杰拉尔德·奥哈拉做买卖时滥用别人的交情。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块钱,算是两个人的身价。”
“我的老天,爸,三千块!你本来用不着把普里西也买下来的!”
“怎么,难道已经到了该由女儿审判父亲的时候了,”杰拉尔德高声反问道,“普里西是个有出息的小姑娘,所以——”
“我知道她,又愚蠢又淘气,”斯佳丽沉着地反驳道,丝毫不把他的叫嚷放在心上,“你把她买下,无非是因为迪尔西央求你买下她罢了。”
杰拉尔德一下子泄了气,狼狈不堪。他每回存心想做好事而被拆穿以后就是这副样子,斯佳丽则对老先生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是的又怎么样?我们把迪尔西买来,她见不到孩子,成天牵肠挂肚的,还能派什么用场?得啦,下回再不许黑鬼娶外边的女人了。花费太大。走吧,孩子,我们回家吃饭去。”
暮色愈浓,天空最后一道浅绿色也已消失,淡淡的凉意取代了春天的温暖,但是斯佳丽迟迟不肯离去,她在开动脑筋怎样把话题引到艾希礼身上而又不引起杰拉尔德的疑心。这可有点难办,因为在斯佳丽身上,很难找到一根狡猾诡诈的神经。杰拉尔德的特点和她极为相像,她玩的那点小花样,总是被他戳穿,就像她也总是戳穿他的把戏一样。
“十二橡树的人都好吗?”
“老样子。凯德·卡尔佛特也在那里。迪尔西的事谈妥后,我们就坐在走廊上喝棕榈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来,那里现在是一片混乱,成天在谈打仗和——”
斯佳丽叹了口气。杰拉尔德只要一谈起打仗和脱离联邦的事,就得一连谈上好几个钟头才肯住口。她忙插进另一个话题。
“他们说起明天的野宴没有?”
“噢,说起的,我想起来了。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的?——就是去年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你知道的,她是艾希礼的表妹——哦,对了,媚兰·汉密尔顿小姐,是她——她和她哥哥吉尔斯一道从亚特兰大来了,还——”
“哦,那么她真的来了?”
“是的,这姑娘真文静,从来不爱多说话,女孩子就该这样。快,孩子,别拖拖拉拉,你妈要来找我们啦。”
斯佳丽的心向下一沉。她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媚兰·汉密尔顿该留在亚特兰大不能分身前来,其实那里才是她该住的地方。现在居然连父亲都称赞起她温柔文静的性格来了。那性格和自己的难道不是恰恰相反吗?她想到这里,干脆就把真实意图说了出来。
“艾希礼也在吗?”
“在,”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手臂,转过身来,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的脸,“你来这里等我的目的要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不早说,偏在这里绕弯子?”
斯佳丽想不出话来回答,心里一阵烦扰,脸上不由得泛起红晕。
“咦,说呀。”
她还是一言不发,心里真想警告父亲,叫他把嘴闭上。
“他在那里。他,还有他的几个妹妹,都特别关切地问起你,希望你无论如何要去参加明天的野宴。我对他们说你明天一定会去,”他狡黠地说道,“现在,女儿,你跟艾希礼究竟怎么啦?”
“没什么,”她简短地答道,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我们进去吧,爸。”
“现在是你急着要进去了,”他说道,“不过既然我想起这桩事,我得问个明白。近来你一直有点异样,是不是他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他有没有要你嫁给他?”
“没有,”她答道。
“那他今后也不会要你的,”杰拉尔德说道。
斯佳丽怒火中烧,但是杰拉尔德挥手示意,要她冷静些。
“听着,小姐!今天约翰·威尔克斯告诉我一个消息,叫我千万不要传出去。艾希礼要娶媚兰小姐,明天就宣布。”
斯佳丽的手从他的手臂上垂落下来,那么这是真的啦。
一阵痛楚猛刺她的心窝,像是猛兽的利牙在咬啮似的。她感觉到父亲的眼光始终在盯着她,带着怜悯,也带着爱莫能助的苦恼。他疼爱斯佳丽,但是她那孩子气的问题要逼着他去寻找解答未免使他感到为难。斯佳丽其实该去向埃伦诉说,她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不只是给自己丢脸,还叫我们一家子脸上无光,”他大声喊道,只要一激动,他就忍不住会提高嗓门,“他既然不喜欢你,你何苦紧紧追求他。全县的男孩子不是任你随意挑选吗?”
受伤害的自尊心和心中的愤怒使她的痛楚稍稍减轻了一些。
“我并没有追求他。你的话——你的话真使我感到意外。”
“你扯谎!”杰拉尔德说道,忽然注意到她苦恼的面容,忙安慰几句,“我很难过,女儿,但你毕竟还小,男孩子多的是。”
“妈妈嫁给你的时候才十五岁,我已经十六了,”斯佳丽说道,她的声音哽咽。
“你妈和你不一样,”杰拉尔德说道,“她不像你那样心思活。来吧,女儿,提起精神来,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你的尤拉莉姨妈,那边成天吵吵嚷嚷,谈的尽是关于萨姆特要塞的事,要不了一星期你准会把艾希礼忘记掉的。”
“他把我当孩子看待,”斯佳丽想道,又是恼又是气,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以为只要拿个新的玩具哄我一下,我就会把碰撞出来的肿块给忘了。”
“得了,别总是那么不买我的账,”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有头脑的话,早就该嫁给斯图尔特或者布伦特了。仔细想想,女儿。你要是嫁给这对双胞胎中间的一个,我们两家的土地就可以连成一片。杰姆·塔尔顿和我会给你们造一幢漂亮房子,就造在那松树林子里,我们两家接界的地方,而且——”
“别把我当孩子好不好!”斯佳丽嚷道,“我不想到查尔斯顿去。我不想要房子,不想嫁给那双胞胎,我只要——”她说漏了嘴,可要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杰拉尔德的声音忽然变得出奇的平静,他不慌不忙地说着,仿佛他吐出的词句是从他平日很少使用的思绪中一根根抽出来似的。
“你要的就只有艾希礼,可是你得不到他。就算他想要娶你,就算我答应了这门亲事,我心里也会觉得不踏实,尽管我和约翰·威尔克斯的交情挺不错。”他看到她吃惊的神色,便接着说道,“我要我女儿幸福,而你和他在一起,决计得不到幸福。”
“哦,我会幸福的!我会的!”
“你不会的,女儿。只有与同一类型的人结婚才有幸福可言。”
斯佳丽忽然产生了一种恶意的冲动,想要大声喊出来:“你和妈完全不一样,你不是很幸福吗?”但她总算克制住没说出来,生怕她的大胆放肆会招来一记耳光。
“我们家和威尔克斯家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往下说,“威尔克斯家和这一带的人——和我们认识的每一家人都不一样。他们很古怪,所以对他们说来,最好是中表为婚,好让他们的古怪习性保留在他们自家人中间。”
“怎么,爸,艾希礼不是——”
“别插嘴,孩子,我没说那孩子不好,我也喜欢他。我说他怪,并不是说他狂。他的怪不同于卡尔佛特家,他们为了一匹马会用全部家当去打赌;也不同于塔尔顿家,他们每一窝崽子里,总会养出一两个酒鬼来,更不像方丹家,他们尽是些头脑发热的小畜生,只要疑心人家冒犯了他们,就会动手杀人。这一类的古怪习性是显而易见的。总算上帝慈悲,这些毛病我杰拉尔德·奥哈拉一样也没沾染上!我并不是说假如你嫁给艾希礼,他会和别的女人私奔,或者动手打你。要是那样,你可能还快活些,因为至少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怪就怪在你没法弄懂他。我喜欢他,但他的话我十九吃不准是什么意思。现在,孩子,跟我说实话,他的无聊的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东西,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哦,爸,”斯佳丽不耐烦地嚷道,“我若是嫁给他,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
“哦,你会,那你现在会不会?”杰拉尔德恼火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天底下的男人你一个都算不上理解,更不用说艾希礼了。别忘了,从来没有一个做妻子的能把丈夫的习性改变掉哪怕一丁点儿。至于说想要改变威尔克斯家的人——那是做梦,女儿!他们的家族就是那个样子,向来如此,今后很可能永远如此。我跟你说过,他们生性古怪。看看他们那急急忙忙赶到纽约和波士顿去听歌剧、看油画的样子!还整箱整箱地从北佬手里订购法文和德文书!正常人本该打打猎、玩玩扑克来消磨时间,他们却呆坐着读书,脑子里转的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念头。”
“艾希礼骑马的本领在全县谁都比不上他,”斯佳丽说道,刚才父亲那番话里,似乎指摘艾希礼缺少丈夫气概,这使她大为光火,“只有他父亲可能胜过他,说起打扑克,他上星期在琼斯博罗不是从你手里赢了两百块钱吗?”
“卡尔佛特家的那些孩子又在嚼舌头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说道,“要不你不会知道那数字。不错,艾希礼能够和最高明的人骑马玩牌——那就是我,淘气鬼!而且我不否认他要是真的比起喝酒来,恐怕连塔尔顿两兄弟也只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这些他样样在行,问题是他总是心不在焉,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古怪。”
斯佳丽的心下沉了,说不出话来。父亲最后提到的事,她没法为他辩解,因为杰拉尔德说得对。艾希礼对各种寻欢作乐的事尽管全能应付,但并不热衷。在别人为之如痴似狂的时候,他不过出于礼貌而逢场作戏罢了。
杰拉尔德悟出了她沉默不语的原因,便拍拍她的肩膀,胜利地说道:“好,斯佳丽,你承认我的话有道理吧。你若是和艾希礼这样的丈夫一起生活,有什么趣味?威尔克斯家的人全都是神经不怎么正常的。”然后他又以奉承的口气哄她说,“刚才我提起塔尔顿弟兄,并没有勉强你的意思。虽说他们是出色的男孩子,但如果你看中了凯德·卡尔佛特,我也一样赞同。卡尔佛特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差,尽管他们的爸爸娶了个北佬女人。将来等我离开人世的时候——嘘,听我说,宝贝!我要把塔拉留给你和凯德——”
“我不要凯德,哪怕你把他盛在银托盘里送给我,”斯佳丽怒冲冲地说道,“你不要把他硬塞给我好不好,我也不要塔拉,什么样的种植场我全不要,种植场一分钱都不值,如果——”
她本来想说“如果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是杰拉尔德被女儿如此傲慢的答话激怒了,因为除了妻子埃伦以外,塔拉庄园是他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他爆发出一声怒喝。
“斯佳丽·奥哈拉!你竟然站在那里对我说塔拉——那土地——一文不值吗?”
斯佳丽固执地点点头。她心中痛苦太深,父亲是不是光火,她全然不顾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他大声喊道,气愤地挥舞着粗壮的短胳膊,“因为世界上只有它是消灭不了的,你好好记住,只有土地才值得人们为之耕作,为之战斗——为之拼命。”
“哦,爸,”她厌烦地说道,“你说起话来就像个爱尔兰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做爱尔兰人不光彩?没有,我还以此自豪。别忘了你自己就是半个爱尔兰人,小姐,一个人血管里只要有一滴爱尔兰血液,他所居住的土地就像是他的母亲。我这会儿真为你害臊。我把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片土地——当然老家米思郡的土地除外——给了你,而你怎么样,居然不屑一顾。”
杰拉尔德刚想好好地咆哮一阵子,忽然注意到斯佳丽满脸愁容,他便没有发作出来。
“得了,你还小,将来会爱上这块土地的。你只要是个爱尔兰人,就会离不开它。现在你还是个孩子,就知道想男朋友,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它是多么……好,你快拿定主意,要凯德,还是要塔尔顿家兄弟,要不就是埃文·芒罗家的哪一个孩子,到时候瞧我怎么体体面面地把你嫁出去!”
“哦,爸!”
到了此刻,杰拉尔德对这次交谈,已经感到异常乏味,这个问题落在他的头上,着实令人心烦。尤其是他把全县最好的男孩子给她挑选,还给了她塔拉庄园,可她仍是凄凉得解脱不开,杰拉尔德心里真有点不痛快。他本指望他的厚礼会赢得她的掌声和亲吻的。
“得啦,不要撅嘴啦,小姐!你嫁给谁并不打紧,只要他的看法始终和你的一致,是个有身份的、体面的南方人就行了。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要等结婚以后才产生。”
“哦,爸,你这种看法早就过时了。”
“但是这种看法有道理,当今美国流行的为爱情而结婚这一套,只适合北佬和下等人!最好的婚姻该由父母给女儿作主。因为像你这样一个傻瓜怎么懂得分清谁是个好人还是个无赖?你看威尔克斯家,为什么能够世代兴旺发达和值得自豪?就在于他们攀亲时总按照长辈的心愿中表为婚、门当户对的缘故。”
“啊,”斯佳丽失声叫了起来,她听到杰拉尔德得出这个可怕的、无可回避的结论,心里又是一阵剧痛。杰拉尔德看着她低垂的头,不安地把两脚移来移去。
“你哭啦?”他问道,笨拙地抚摸着她的下巴,想把她的脸抬起来,他的脸上现出一条条同情的皱纹。
“没有,”她使劲喊道,把头扭开了。
“别抵赖了,不过我倒喜欢你这倔强脾气,说明你有自尊心,孩子。我希望你在明天的野宴上争气一点,不要为了一个对你没有超越友谊感情的男人失魂落魄,叫人笑话你,拿你做谈话资料。”
“他并不是对我没有意思,”斯佳丽想道,不禁悲从中来,“他对我很有意思!我是知道的。只要再给我点时间,我就有办法叫他向我开口——唉,要是威尔克斯家不觉得非在表兄妹间结亲不可,那就好了。”
杰拉尔德拉起她的手臂挽在自己的臂膀里。
“该进去吃晚饭啦。这件事可别对别人说。我不想让你母亲为此伤神——你也不该让她知道,擤擤鼻子,女儿。”
斯佳丽拿起那块破手帕擤了擤鼻子。两人挽着手臂走上车道,马儿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快到屋子跟前的时候,斯佳丽刚想开口说话,忽然瞅见母亲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她戴了软帽和手套,裹着披肩,嬷嬷跟在她后面。她脸上阴云密布,手里拎着一只黑皮袋,那是埃伦·奥哈拉常用来放绷带和药品以便给奴隶治病用的。嬷嬷长就一张大嘴,下唇向下垂着,生气的时候,伸出去比平时要大上一倍。此刻它正伸得很长,斯佳丽马上晓得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在她心里折腾了。
“奥哈拉先生,”埃伦见他们两人从车道走来便招呼道——埃伦属于讲究规矩的一代人,尽管她结婚已十七年,生了六个儿女,老规矩还是没改——“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家有人生病。埃米的孩子生下来以后,现在快不行了,得赶快给他施洗礼。我想和嬷嬷去看看能不能帮着做些什么。”
她的语调里带有询问的口吻,她的计划似乎要取得杰拉尔德的许可,这不过是一种形式,可是杰拉尔德听起来心里甜滋滋的。
“我的天,”杰拉尔德吼道,“那帮下等白人干吗偏要在吃晚饭的时候来找你?而且偏偏在我想跟你说说亚特兰大城里议论战事的时候!你去吧,奥哈拉太太。人家有难处,你要不去帮忙,晚上准睡不好觉的。”
“她半夜三更老是要起来去照料那帮不中用的下等白人和黑鬼,她什么时候睡过好觉。”嬷嬷用她那呆板的声调咕哝着,一面走下台阶,朝着等在车道岔路上的马车走去。
“呆会儿吃晚饭时,你坐在我的座位上吧,宝贝,”埃伦说道,戴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斯佳丽的脸颊。
斯佳丽本是强忍着泪水,此刻她接触到母亲的永恒的魔力,闻到母亲丝绸衣衫上香袋里散发出来的枸橼香味,又引起她浑身一阵震颤。斯佳丽觉得,埃伦·奥哈拉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也是家里的一个奇迹,而且这可以使她敬畏,使她陶醉,使她心宽。
杰拉尔德扶妻子上了车,又关照车夫路上驾车要小心谨慎。托比给杰拉尔德赶车,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听到东家吩咐他自己的分内事,不由愤愤地撅起了嘴巴。他把车赶上了路,身旁坐着嬷嬷,两人凑成一对,正好是黑非洲人不高兴时用的撅嘴方式的绝妙写照。
“我要是不曾给斯莱特里家那群废物那么多的好处,他们得到处去弄钱。”杰拉尔德恼火地想道,“他们早该把沼泽后面那几亩薄地卖给我,县里也好把他们打发掉。”忽然,他想起一个他爱开的玩笑,不觉高兴起来,“快,女儿,我们去跟波克说,就说我没把迪尔西买回来,倒把他卖给了约翰·威尔克斯。”
他把马缰绳扔给站在一旁的小黑奴,便朝台阶上走去。他早已把斯佳丽的伤心事给忘了,一心只想着捉弄他的贴身仆人。斯佳丽慢慢地跟在后面,两腿似铅般沉重。她心里在想,她和艾希礼要是能够成为一对,怎么也不会比爸爸和埃伦·罗彼拉德·奥哈拉更不相配,她始终不解的是,像父亲那样一个粗声粗气、感觉迟钝的人怎么竟娶上母亲那样的女人,这两个人无论在门第、教养和气质方面,都是天差地远的呢。
[book_title]第三章
埃伦·奥哈拉今年三十二岁,照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过六个孩子,只有三个活了下来。她是个高个儿,站着的时候要比她性子暴躁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个头,但她走路时步态文绉绉的,裙环随着摆动,使她的身高看起来并不怎么惹眼。她的脖子纤细圆浑,在黑塔夫绸紧身上衣的衬托下,洁白似乳,老是微微向后仰着,似乎不胜脑后用网结套着的浓发的分量。她的一双微微倾斜的黑眼睛,上面盖着浓浓的黑睫毛,还有她的乌黑的头发,这些是她的法国籍母亲遗传给她的——她的外祖父母则是在一七九一年大革命时从海地4逃出来的。她长而笔直的鼻子,方方的下巴,配着脸颊柔和的线条,显得很温柔,这些是她的父亲遗传给她的,他原是拿破仑部下的一名军人。至于她那矜持而不傲慢的神态,她的优雅、伤感而全无风趣的气度,则形成自她自己的生活经历。
假如她的眼睛里真会发出闪光,她的微笑中真会流露出脉脉温情,她在家人和奴仆听起来柔和悦耳的声音里再带点自然流露的味道,那她很可能真是个引人瞩目的一代佳人。她讲的话是佐治亚州沿海一带的口音,柔和而模糊,元音清脆,辅音柔软,稍稍带点法国腔。她从不厉声斥责孩子,差遣下人,但是在塔拉庄园,谁听见她的声音都会毫不迟疑地照着去做,而她丈夫的怒吼和咆哮却从来没被人当作一回事。
从斯佳丽能记忆的时候开始,她的母亲始终如一:她不论夸奖谁或者责备谁,声音听来都同样柔和甜美;尽管杰拉尔德家每天都有一大堆琐事亟待处理,她的态度总是稳而不乱,讲求实效;她情绪安详,腰板挺直,甚至在她三个男婴先后逝去的日子里依然如此。斯佳丽从来没见过妈妈把背靠在椅背上。她也从来没见到她闲坐着手上没有一件针线活在做,除非是在吃饭的时候,在看护病人的时候,或者在给种植场记账的时候。有客人在场,她就做一点精美的刺绣,平时就拿起杰拉尔德的衬衣、姑娘们的衣裙或者仆人的衣服来做。斯佳丽无法想象,她母亲的手指上要是没戴上金顶针,或者她沙沙走动的身后没有一个黑女孩跟着,会是个什么样子。家中诸如做饭、打扫屋子、给植棉手成批缝制衣服之类的事,都要埃伦一一照料。那黑女孩唯一的任务,就是跟着埃伦在各处走动,把黑黄檀木的针线盒从一个房间带到另一个房间,并把线头清除干净。
母亲办事,从来不曾有过手忙脚乱的时候。不论白天黑夜,只要她在人前出现,那一身打扮总是无可挑剔的。每逢她去参加舞会,会见客人,或者到琼斯博罗去旁听庭审,她常常由嬷嬷和两个女佣侍候,花上两个小时的打扮才能令她满意;不过碰到要紧的事,她梳妆之快却又往往叫人吃惊。
斯佳丽的卧室在妈妈卧室的对面,中间隔开一条过道。她在襁褓中,就常在黎明时分听见光着脚板的黑奴在硬木地板上匆匆跑动的声音,听见在她母亲房门上急促的敲打声,听见那惊惶压抑的噪音,那是黑奴在诉说在那一长列下等人居住的白色小屋里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有人生病,或是谁家死了人的消息。到了孩提时期,她常常爬到房门边,从隙缝里朝外窥探,看到埃伦出现在黑暗的房门口,擎着一支忽隐忽现的蜡烛,走了出去。她臂上挽着药袋,头发一丝不乱,上衣的纽扣也没漏掉一颗没扣上。此刻杰拉尔德却没有受到干扰,正在发出均匀的鼾声。
“嘘,轻一点,别吵醒奥哈拉先生,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呢,”这是妈在踮起脚尖走下过道时的低语声,声音坚定亲切,使斯佳丽听了觉得毫不惊慌。
现在,弄明白埃伦夜里出去了,一切平安无事,该爬回床上去好好睡一觉了。
不知有多少次了,为了孩子出生或者病人死亡,忙碌了整整一夜,加以老方丹大夫和小方丹大夫都出诊在外不能帮她一下,可是第二天早上,早餐照样由她主持。只是从她的眼圈上可以看出些许倦意,而她的举止语调仍一如既往。在她的温柔端庄背后,有着坚强的意志,这使得上上下下都为之敬畏,包括三个姑娘和杰拉尔德本人,虽说他宁死也不肯承认这一点。
夜里,斯佳丽有时蹑手蹑脚走到妈妈床边亲亲她的脸颊,瞧见那上唇过短而柔和易为人世伤害感情的嘴巴,不禁产生天真的遐想,这张嘴巴是否也曾有过孩子气的傻笑,曾经在漫漫长夜向亲密的女友倾诉内心的隐秘?不,那不可能。母亲永远是母亲,是智慧的源泉,力量的支柱,是对世上的一切都能作出解答的人。
可是斯佳丽错了。若干年前,萨凡纳城的埃伦·罗彼拉德和那座美丽的沿海城市中所有十五岁年轻的姑娘一样,经常发出无意识的傻笑,也曾和密友在深夜里倾诉衷肠。她只保留着一个秘密,那是发生在比她年长二十八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闯入她生活中的那一年,也就是她生活中失去了年轻的黑眼睛的堂哥菲利普·罗彼拉德的那一年。当时,那眼睛明亮可爱行为放荡不羁的菲利普离开萨凡纳一去不回,也带走了埃伦心头燃烧的火焰和她的青春,只给那双腿纤弯的矮个儿爱尔兰人留下一只徒有温柔躯壳的新娘。
不过对杰拉尔德说来,这已经足够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真的交上好运,娶上这么个姑娘。当然,他看得出来,姑娘心里失去的是什么。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产的爱尔兰人,能够娶上沿海一带算得上最富有显赫人家的小姐,这可说是个奇迹。因为他杰拉尔德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杰拉尔德二十一岁时,从爱尔兰亡命来到美洲。当时爱尔兰人来得很多,有的比他强,有的不如他,有的比他早来,有的比他晚到,都像他一样匆匆而来。他除了船票以外,口袋里只有两个先令的零钱,再就是身上的衣服,因为政府正悬赏要他的脑袋,而他认定自己的脑袋比悬赏的价钱要更贵重一点。一个奥兰治党人5在那个人间地狱6里,无论对英国政府或者对魔鬼来说,都不值一百英镑,但是如果英国政府对于一个遥领地主7的收租代理人的死亡反应如此强烈的话,那就该是杰拉尔德·奥哈尔走为上计而且刻不容缓地拔脚就走的时候了。不错,他的确曾把那个收租代理人称之为“奥兰治党杂种”,但是,按照杰拉尔德的逻辑,那人并不因此就有权可以用口哨吹出《博伊恩河》开头的几小节来侮辱他。
博伊恩战争8已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对于奥哈拉家和他们的邻居来说,其情景犹在眼前,那场战争夺走了爱尔兰人的土地和财富,也毁灭了他们的希望和梦想。斯图尔特亲王在烟尘滚滚中仓皇逃命,让奥兰治王威廉和他万恶的士卒挥刀把忠贞于斯图尔特的爱尔兰人砍倒在地。
由于种种原因,杰拉尔德一家并不把这次争端的不幸结局看得十分严重,但深深感觉到它带给他们的严重后果。多少年来他家因为有反政府嫌疑,一直受英国警察的监视。杰拉尔德并非趁着晨曦朦胧溜之大吉的第一个奥哈拉家的人。他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鲁——他对他们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是两个守口如瓶的人,常常出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担负着某种神秘的使命,有时接连几个星期不见人影,叫他母亲担心得要命。有一年,在他们家的猪圈下面,被发现埋有少量枪支,他们便去了美国。现在他们成了萨凡纳的富商。他母亲提起这两个儿子的时候,总是说:“只有慈悲的上帝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可是暗地里却把杰拉尔德送到了他们那里。
离家的时候,母亲在他脸上匆匆吻了一下,在他耳边念了几句天主教的祝词,父亲的临别训诲是:“不要失去自己的人格,不要白拿人家的东西。”他的五个哥哥,个个身材高大,以羡慕而稍稍屈尊俯就的微笑向他道别,因为杰拉尔德在这个身子个个健壮的家庭中不但年纪最轻,个子也是最小的。
父亲和五个哥哥个个身高六英尺开外,体格魁伟。小个儿杰拉尔德,只是到了二十一岁,才知道智慧的上帝答应给他的身高,不会超过五英尺四英寸半了。好在杰拉尔德不是那种因个子矮小而懊丧的人,他从来不认为他的身材会妨碍他去获取他所需要的东西。相反,正因为他短小精悍,才形成了他的性格。他在早年就懂得要想和身材高大的人竞争,就必须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他果然是个吃苦耐劳的人。
他的几个哥哥全都严厉深沉。他们家永远失去了昔日的光荣传统,在他们身上激起了默默的仇恨并铸成了冷酷的性格。杰拉尔德假如生来体魄结实健壮,兴许会像他家其他人一样,隐秘地活跃于反政府的造反者的行列之中。然而他却如同母亲常天真地说的那样,是个“顽固不化而又喋喋不休的人”。他性烈似火,动不动就要挥舞拳头,很容易被人激怒,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昂首阔步地在几个哥哥中间走来走去,像是在巨大的交趾鸡群中的一只爪哇矮脚鸡。他的哥哥都喜欢他,常常亲热地逗着他玩,好听他的大声吼叫,有时拔出大拳头揍他,也无非是让这个小弟弟懂得要守规矩而已。
杰拉尔德来到美洲的时候,所受的教育不多,但他自己却感觉不到,即使有人提醒他,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他的母亲曾经教过他读书,教过他写工整的字体。他学算术还算敏捷,他的书本知识上就到此为止。对于拉丁文,他只知道做弥撒时应答的话,他的历史知识只限于爱尔兰人遭受屈辱的故事。除了摩尔9以外,他没念过别人的诗;除了爱尔兰民歌,他不知道有别的音乐。他敬重比他更有学识的人,但并不感到自己有所欠缺。在这块新大陆上,连最无知的庄稼人都能发大财,书本上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只要体魄健壮,勤劳肯干,在这里就足够了。
就连詹姆斯和安德鲁两人,把他带回萨凡纳的自己的铺子里以后,也并不嫌他缺少文化。他手脚麻利,计算敏捷,很善于做买卖,这就得到了他们的器重。设若他精通文学,熟谙音律,恐怕反而要被他们嗤之以鼻了。在本世纪早期,美国人对爱尔兰移民的态度很友好。詹姆斯和安德鲁开头是从萨凡纳用大篷车装运货物到佐治亚内地去卖,后来发迹起来开了自己的店铺。杰拉尔德跟着他们,不久也渐渐发迹起来。
他喜欢南方,不久就自命为南方人了。南方有许多东西,其中包括南方人,是他所无法理解的;但出于他的脾性,还是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打心眼里接受了南方的观念和习俗,诸如打牌、赛马、谈政治,谈决斗程式,谈州权和北佬的种种劣迹,谈奴隶制和棉花种植,对下等白人的鄙视以及对女性过度的殷勤等等。他甚至学会了嚼烟草。他无需学喝威士忌酒,因为他是天生的海量。
然而杰拉尔德终究还是杰拉尔德。他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改变了,他的举止作风却一如既往——他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他欣赏那些种植稻米和棉花的庄园主们的优雅风度,他们从长满青苔的庄园王国来到萨凡纳城,骑着纯种马,后面跟着乘马车的风姿同样优雅的女眷,还有大车载着的一批奴仆。但是杰拉尔德怎么也优雅不起来。庄园主们慢吞吞的模糊不清的语音听起来很悦耳,他自己说的话却是一串连珠炮似的爱尔兰土腔。他喜欢他们在处理重大事情时从容不迫的态度。他们能够在一张就要翻开的牌上面,押上一个奴隶、一笔财产、甚至一个种植场;他们能够谈笑自若地画押签字,把输掉的钱支付给赢家,那神态就像是给黑奴几分钱的赏钱一样。可杰拉尔德是个经受过艰难煎熬的人,要他把钱白白丢掉,还要他不发脾气,风度优雅,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沿海地区的佐治亚人是一个生性愉快的民族,他们声调柔和,热情奔放,不带成见,杰拉尔德对之颇有好感。然而在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身上,另有一种蓬勃的生气,他来自一个只有凛冽的寒风和多雾的沼泽的国家,使得他的禀性和生活跟这里疟疾为害的亚热带地区的慵懒的人们迥然不同。
他从这些人身上,学会了他认为是有用的东西,扬弃了其余的一切。他发现玩扑克是南方习俗中最有用的东西,其次就是喝威士忌。杰拉尔德正是由于具备这两种天赋才获得了他的三项宝贵财产中的两项,他的男仆和他的种植场。他的第三项财产是他的妻子,他之能够得到她,靠的是上帝的神秘恩赐。
他的仆人名字叫波克,皮肤黑里透亮,因有一手缝纫的好手艺而得到器重。这是他在一次通宵打扑克中赢来的。他的对手是圣·西门岛上的一个种植场主,此人在玩牌上唬人的本事比起杰拉尔德来毫不逊色,只可惜喝起新奥尔良的朗姆酒来却未免差劲。波克先前的主人后来愿出两倍的价钱把他赎回去,可是杰拉尔德执意不肯,这是他第一个奴隶,是“沿海地区最好的仆人”,是他实现自己远大目标的第一步。杰拉尔德毕生的宏愿就是要做一个奴隶主和拥有种植场的上等人。
他拿定主意不去学詹姆斯和安德鲁的样,成天是无休止的讨价还价,到夜晚还得秉烛打发一串串长长的数字。他强烈地意识到,做买卖的人的社会地位在当地是多么卑微,可惜他的两个哥哥对此并未意识到。杰拉尔德一心想成为一个种植场主。过去他曾经在爱尔兰人的土地上当过佃户,因而如饥似渴地盼着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绿油油的土地伸展在眼前。他向往自己的房舍、自己的种植场、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奴仆,目标专一,矢志不移。在他的故土置备田产,要冒两种风险,一种是把庄稼和仓廪吞食掉的沉重赋税,另一种是土地随时会遭到被政府没收的厄运。好在这里是个新的国家,这些都无需担心,所以杰拉尔德迫切要想达到他的目标。然而雄心壮志和使之成为现实并不是一码事。他渐渐发现,佐治亚沿海地区是牢牢地掌握在壁垒森严的贵族阶级手中,使他难以达到拥有土地的目的。
然而掌握命运之手和玩扑克的手艺终于结合起来,给了他那块后来被称之为塔拉的种植场。从此他就从沿海迁居到北佐治亚的高原地带来居住了。
那年春天的一个炎热的夜晚,他坐在萨凡纳的一家酒馆里,偶然听见邻座一个陌生人的谈话,使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那人是萨凡纳本地人,在本州北部地区住了十二年,新近回来,就在杰拉尔德来到佐治亚州以前一年,州政府想把印第安人割让的佐治亚中部广大地区招标种植,为此发行了彩券。那人中标分到了一片土地,建立起种植场来。后来种植场上的屋子失火焚毁,他对那个“可诅咒的地方”产生了倦意,想把它脱手转让为快。
杰拉尔德一直没有放弃做个种植场主的念头,便设法和他相识,当那人告诉他佐治亚州北部一带新近去了大批卡罗来纳人和弗吉尼亚人的时候,他的劲头更足了。杰拉尔德在萨凡纳住的时间已经不算短,知道当地人的看法,他们以为佐治亚州沿海以外的地区,都是些未经开垦的荒地,丛林中还潜藏着印第安人。但在给两个哥哥做生意的时候,他曾到萨凡纳河上游一百海里处的奥古斯塔走过,并曾到该城西部内陆地区的古镇观光,知道那一带和沿海地区一样,都已有人定居。现在听那陌生人的叙述,他的种植场位于萨凡纳西北二百五十英里开外的地方,离开查塔霍契河南面不远。杰拉尔德知道河北面的地域仍然控制在柴拉基人10手中,所以听那人带着嘲讽的口吻,把所谓该处有印第安人骚扰的说法斥之为无稽之谈,又夸说那里的城镇如何繁荣,种植场怎样发达之类的话,不觉大为惊讶。
一小时之后,谈话渐渐冷落下来,杰拉尔德施展和他坦率明亮的蓝眼睛不相调和的诡计,提议玩一局扑克。酒一杯接一杯喝下了肚,夜渐渐深沉,赌客们陆陆续续地放下了手中的牌,最后只剩下他和那陌生人对阵。陌生人押上全部赌注,加上种植场的地契,杰拉尔德也放上他所有的筹码,外加他的钱包。当时假如钱包中装的是他哥哥店铺里的资金,杰拉尔德在次日的晨祷中,也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忏悔。他明白他需要的是什么。杰拉尔德每当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总是直截了当地去获得它。他对命运的态度是:绝不考虑万一他的对手是个比他高明的赌徒,那么他将如何归还那笔赌本。
“这笔交易你未必上算,我倒可以不必再去给那地方纳税了,”那陌生人看看手中有三个“A”的组牌,叹了口气说道,一面要了笔和墨水来签字。“屋子一年前烧掉了,地里长出了灌木和幼松,不过它归你啦。”
当天晚上,波克扶他上床睡觉时,他郑重其事地对波克说道,“记住,除非你把爱尔兰威士忌酒戒掉,你千万不要把玩牌和喝酒混在一起。”这位仆人想要用爱尔兰土腔对他的新主人颂扬一番,可惜他用那米恩郡和基契的语言混合一起作出的机敏回答,除了他们俩以外,谁听了怕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浑浊的弗林特河水,在两排高高的松树和纠结着藤蔓的黑栎夹峙下静静地流淌,河水像一只弯曲的手臂向杰拉尔德的新土地两侧拥抱过来。杰拉尔德站立在房屋旧址的土丘上,看到那高高的绿色屏障,使人心旷神怡,仿佛是他亲手筑起的篱笆,是他主权的见证。他站在烧得发黑的房屋基石上,俯视通向大路的林阴道,心中喜悦万分,觉得用感恩的祈祷还不足以表达,便起劲地发起誓来。现在这两排阴暗的树木是属于他的。这荒芜的草地,长着开满白花的木兰树和齐腰深的杂草,也是属于他的。这片未经开垦的田野,漫布着幼松矮树,覆盖着红土表层,蜿蜒起伏从四面伸展开去,这也归他杰拉尔德·奥哈拉,所有——这一切就凭着他是个不会被酒弄糊涂的爱尔兰人,凭着他在牌局上孤注一掷的勇气而得来的。
杰拉尔德闭上双眼,面对着寂静的荒凉田野,他仿佛已经重返家园。在他的脚下就要造起粉刷的砖房,大路对面要种上樊篱,圈住肥牛高马。这红土地延伸到山坡下的肥沃的河岸边,在阳光照耀下,将会发出似鸭绒般的白色闪光——那是棉花,一望无际的棉花!奥哈拉家将会从此再度中兴。
杰拉尔德揣着仅有的少量赌本,加上从两个对他不太关心的哥哥那里能够借到的钱,以及用土地抵押得来的一笔可观的数字,买了第一批黑奴来到塔拉,在他设想中的白色砖墙竖立起来以前,暂时独自住在有四个房间的监工屋子里。
他先是清理田地,播种棉花,又向詹姆斯和安德鲁借了些钱,再买了一批黑奴。奥哈拉家是个有宗亲观念的家族,彼此甘苦与共,这并不是出于家族间的友爱,而是从艰难的岁月中,领悟到若要生存,便不得不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所以杰拉尔德的哥哥便把钱借了给他。借来的钱他后来不仅如数归还,还照付了利息。杰拉尔德苦心经营,不断吞食邻近的土地,扩大他的种植场,到后来,他所梦想中的白色建筑终于成为现实。
那房子是黑奴建造的,结构笨拙,杂乱无章,耸立在土丘上,俯瞰着一直伸展到河边的绿色牧场。它看起来是座旧房子,完全不像是新建的,但杰拉尔德觉得很称心。一株株曾经目睹过印第安人从它的枝丫下走过的老橡树,用巨大的树干拱卫着房子,它们的枝叶盖过屋顶,形成浓荫。草坪上刈除了杂草,长出了密密麻麻的三叶草和百慕大草,杰拉尔德对之悉心照料,爱护备至。从雪松夹峙的林阴道到黑奴居住的一排排白色小屋,到处弥漫着一种坚实、稳定和永恒的气息,这就是塔拉。杰拉尔德每次从大路上驰过弯道,看见万绿丛中的白色屋顶,心中便非常得意。仿佛每回都是初次见到似的。
这些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是这个矮小的、精明的、暴躁的杰拉尔德建立起来的。
杰拉尔德和所有的邻居相处得极好,只除了麦金托什和斯莱特里两家,前者的土地和他的土地在左边相连,后者那可怜的三英亩地紧挨着他家右边,就在约翰·威尔克斯的种植场和河道之间的沼泽地边上。
麦金托什家原是苏格兰血统的爱尔兰人,他们的老一辈又全是奥兰治党人,因此,即使他们具有天主教教义中的全部圣洁品质,在杰拉尔德眼里,还是该永远受到诅咒。不错,他们在佐治亚已经住了七十年,而且在那以前,还曾在南、北卡罗来纳州住过一代人,可是他们第一个踏上美洲海岸的祖先是从北爱尔兰的阿尔斯特11来的,单凭这一点,对杰拉尔德来说就足够了。
这一家子个性顽强,缄口如瓶,不和外人交往,通婚范围只限于卡罗来纳的亲戚之间。这里的人通常爱好交际,待人友善,对不具备这种品性的人,不太能够宽容,因此这家人一般说来不得人心。另外据说他们对废奴主义持赞同态度,这就使麦金托什家的形象在人们的心目中更处于不利地位。其实老安格斯本人从来没有解放过一个奴隶,也从没有违反社会惯例把他的黑奴转卖给取道此地前往路易斯安那甘蔗种植场的奴隶贩子,然而谣言仍在传播,而且言之凿凿,似乎确有其事。
“不用说,他是个废奴主义者,”杰拉尔德对约翰·威尔克斯说道,“不过,对奥兰治党人来说,如果一种主义和苏格兰人的固执性格发生抵触,那么这个主义怕就不太容易顺利推行了。”
斯莱特里家又是另一种情况。他们是贫苦白人。安格斯·麦金托什倔强的独立精神还勉强能得到邻人的尊敬,他家却连这一点也得不到。老斯莱特里是个无计谋生、好发牢骚的人,可是他那几英亩薄地,尽管杰拉尔德和约翰·威尔克斯几次三番出价向他购买,他都死死不肯脱手。他的老婆是个头发零乱、面容苍白的憔悴女人,可是生起孩子来总是一年一个,颇有规律,可惜她的孩子个个性子怯懦,生就一副阴沉的脸孔。汤姆·斯莱特里没有黑奴,带着两个大儿子忽冷忽热地耕种那几块棉花地。他老婆和小儿女就照管那个不像样的菜园子。不知怎么的,棉花老是种不好,菜园子也因为斯莱特里太太接二连三地生孩子,生长的菜总不够一家子吃。
斯莱特里不时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到邻居的门廊上,乞讨点棉花种籽好让他播种,或者要一块咸肋条肉,好让他“渡过难关”。斯莱特里意识到邻居们在出于礼貌的现象后面隐藏着对他的蔑视,便把他有限的精力都化作对他们的仇根。他尤其憎恨的是“有钱人家的势利黑奴”。这些黑奴自认为比贫苦白人优越,毫不掩饰对斯莱特里的轻蔑,这很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而这些黑奴生活上的保障又引起他的妒忌。这些黑奴和他的拮据生活相比,吃穿都比他强,生病和老年时能够得到照顾。他们还以主人的名门世家和良好声誉引以为荣。相形之下,他斯莱特里是个没人看得上眼的人。
汤姆·斯莱特里本来可以把他的田地以高于市价三倍的价钱卖给任何一位种植场主的。这些人花点钱在他们这个领域里去掉一个眼中钉倒也算不上冤枉。可是他自己就凭着一年收入的一包棉花,加上邻居的施舍,觉得日子满可以打发过去。
杰拉尔德和县里其他人家都能和睦相处,亲密无间。威尔克斯一家,卡尔佛特一家,塔尔顿家和方丹家一看到这个矮个人骑着高头大白马驰上他们家的车道,就会堆着笑脸打招呼,把高脚酒杯拿来,给他奉上一杯波旁威士忌酒,还加上白糖和薄荷。杰拉尔德人缘挺好,孩子们,黑奴,甚至连狗在内,一下子就看出这个举止粗野、大嗓门的汉子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一副乐于助人的软耳皮和一只敞开的钱包。这些,邻居们不久也全知道了。
他每回出现,都会招引一群猎狗嚎叫着迎上来,黑孩子们争先恐后奔过来,抢着帮他牵马,然后咧开嘴巴,局促不安地由他善意地揶揄。白人的孩子吵着要坐在他的膝盖上,他一面在他的膝上颠动着孩子,一面对他们的父兄鞭挞北佬政客的无耻行径。朋友家的千金向他推心置腹地诉说自己的恋爱故事。邻家的男青年不敢对父亲承认自己的赌债,却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患难与共的朋友。
“那么说,这笔债你已经欠了一个月了,你这个小无赖!”他总是大声吼道,“我的天,你干嘛不早点向我开口?”
他出言粗俗,早已人所共知,大家都不以为意。年轻人只是驯顺地笑着回答:“我本不想麻烦你,先生,可是我父亲——”
“你父亲是个好人,不用讳言,就是严格了一点。你把这拿去,这件事就不用再提啦。”
种植场主的太太们是最后被征服的,直到一天晚上,威尔克斯太太——就是被杰拉尔德称之为“一位具有罕见的沉默寡言禀赋的了不起的太太”——在听到杰拉尔德的马蹄声得得地向车道远去时,对她丈夫说道:“这人说话粗鲁,人倒真是个上等人。”杰拉尔德至此才算真正为当地的上层人士所承认,认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并不知道他几乎花了十年时间方才得到当地人的认可,因为他始终没有觉察到他的邻居们最初对他是侧目而视的。在他的自我感觉中,他一踏上塔拉的土地,就理所当然地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士。
杰拉尔德四十三岁了,他身材魁伟,脸色红润,活像个狩猎图中打猎的侍从,这时他开始感觉到,塔拉虽然可亲,乡里人虽然好客而真诚,然而还嫌美中不足,他需要一位太太。
塔拉正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做饭的胖厨子本是管院子的黑奴,因为炊事需要把她提升上来,她至今没有准时开过一顿饭。收拾房间的女仆是从种植场抽上来的,她从没有事先准备好一条干净的台布,家具上尽是灰尘,要是来了客人准是一片忙乱。波克是唯一受过训练的家奴,虽说几年来受杰拉尔德逍遥自在的生活方式的影响,逐渐变得懒散起来,但他担当了仆人的总管。他既然是杰拉尔德的贴身男仆,就把主人的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同时他又兼管膳食,一日三餐他也能安排得时式、气派。除此以外,他就概不过问了。
黑奴们凭着绝不会错的本能,都觉察出杰拉尔德具有只会叫不会咬的特点,对此他们就毫不害臊地加以利用。杰拉尔德的喊声震天价响,什么要把谁卖到南方去啦,什么要用鞭子狠狠地抽谁啦,只是从没见过黑奴从塔拉被卖出去过,挨鞭子抽的总共才有过一次,那是因为杰拉尔德打了一天猎以后,有个黑奴没有给他的爱马好好洗刷喂食。
杰拉尔德那双敏锐的蓝眼睛看到了他邻居的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穿着窸窣作响的衣裙、头发可以滑倒苍蝇的主妇们差遣起下人来总是得心应手。可是他没有看到,一天之内,从洗衣、做饭到缝纫、带孩子,哪一样事不要女主人操心。杰拉尔德只看到外表面结果,而这些结果使他得到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上,他打算骑马进城去旁听庭审,波克把他那件心爱的绉边衬衫递给了他。那衣服刚经过女仆的手缝补过,因为手艺太不高明,结果好好的一件衣裳现在只配给他的贴身男仆去穿。由此他感到迫切需要娶位太太了。
“杰拉尔德先生,”波克见杰拉尔德面有愠色,忙把衬衣收拾起来说道,“你需要一位太太,一位身边有许多黑奴可供里外使唤的太太。”
杰拉尔德嘴上骂波克放肆,可心里觉得他的话不错。他需要妻子,也需要孩子,而且,如果不赶快进行,说不定就会为时过晚。可是他不愿像卡尔佛特先生那样不加选择地为他那几个没了亲娘的孩子而把北佬女教师娶来做老婆。他的妻子必须是个上等女人,出自名门望族,她应该像威尔克斯太太那样气度非凡,治理塔拉的本领也应该像威尔克斯太太持家一样地出色。
可是他若想要和当地人家结亲,却存在着两重困难。其一是已属妙龄的女郎为数不多,其二,或者说尤为困难的是,尽管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之久,毕竟是个新来的人,何况来自异邦,无人知晓他的底细。北佐治亚的社会固然不似沿海地区的贵族社会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未必有人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身世不明的人。
杰拉尔德明白,那些和他一起喝酒打猎、谈论政治的县里人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可是谁也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他不想让人家在晚饭桌上拿他做谈话资料,说某人某人深表遗憾地拒绝了杰拉尔德·奥哈拉向他女儿的求婚。他明白这一点,但并不因此而在邻居跟前产生自卑感,杰拉尔德绝不会对任何人在任何方面觉得自愧弗如。他的婚姻障碍只是出于当地一种古怪的习俗:要想娶别人女儿的人家,必须在本地居住至少二十二年以上,必须拥有奴隶和田地,还得沾染上时行的一些不良习气才够格。
“收拾行李,我们到萨凡纳去,”他对波克说道,“听着,我要是听见你说一声‘嘘’或者‘唏’,我就马上把你卖掉,因为我自己从来没这样说过。”
他本来希望詹姆斯和安德鲁能给他出点主意,也许他们的老朋友中间,有谁的女儿可以许配给他。两位哥哥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可是爱莫能助。他们在来美洲之前就已结了婚,在萨凡纳没有亲戚。至于他们老朋友的女儿,也都已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儿女了。
“你并不富裕,又没有光彩的门第,”詹姆斯说道。
“我已经挣了些钱,我能够建立起光彩的门第。我不打算随随便便讨个老婆了事。”
“你可真有志气,”安德鲁干巴巴地说道。
不过詹姆斯和安德鲁还是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杰拉尔德。他们两人年事已高,在萨凡纳颇有声望,有不少朋友。他们把杰拉尔德带到许多朋友家去作客,吃饭,跳舞,参加野餐,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月。
“我看中的只有一个人,”杰拉尔德最后说道,“只是在我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她还没有出世哩。”
“你看中的是谁呢?”
“埃伦·罗彼拉德小姐,”杰拉尔德说道,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埃伦·罗彼拉德稍稍倾斜的黑眼睛已经不只是令他倾心而已。她只有十五岁,却有一种令人难解的倦怠神情,杰拉尔德心里虽觉奇怪,却还是迷恋上了她。尤其令他动心的是她的眼神中有些绝望的神色,那神色使他对她比对待世界上任何其他人的态度更加温存。
“你的年纪可以做她的爸爸了!”
“可我还在壮年啊!”他的心被刺痛了。
詹姆斯语气温和地说道:
“杰里,在整个萨凡纳,没有一个姑娘比她更难高攀了。他爸爸出身于罗彼拉德家族,这些法国人生性极其傲慢。她的母亲——愿她的灵魂安息——也出身于名门望族。”
“我不管这些,”杰拉尔德激动地说,“她母亲反正已经去世,老罗彼拉德是喜欢我的。”
“他喜欢你这个人,但是不等于喜欢你做他的女婿。”
“不管怎么说,那姑娘不会要你,”安德鲁插嘴说,“她爱上了她的堂哥菲利普·罗彼拉德,已经有一年了。家里人日夜劝她不要和他来往,她就是不听。”
“他就在本月份已经到路易斯安那去了,”杰拉尔德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杰拉尔德答道。他不愿说出是波克给他提供了这条宝贵的信息,也不想说出菲利普之所以到西部去,是受了家庭的压力。“我想她不至于爱他爱到忘不了的程度,她毕竟只有十五岁,不太懂得什么叫爱情。”
“和你比起来,他们怕宁愿要她那浪荡的堂哥。”
可以想见,皮埃尔·罗彼拉德的女儿将要下嫁给本州北部的小个子爱尔兰人的消息传到詹姆斯和安德鲁以及其他任何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大家是多么吃惊。整个萨凡纳城都在窃窃私语,对悄悄去了西部的菲利普·罗彼拉德议论纷纭,然而没人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罗彼拉德家千娇百媚的小姐竟会嫁给一个红脸膛、粗嗓门的矮个子,而且连这个人的名字,也少有人在姑娘跟前提起过。这真是个难解之谜。
杰拉尔德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出现了奇迹。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完完全全的谦卑恭顺,那就是在埃伦把她的灵巧的手搁在他的臂膀上,非常真诚却又非常沉静地说“奥哈拉先生,我答应嫁给你”的时候。
罗彼拉德家得悉这个决定犹如五雷轰顶,他们只是部分地知道原因所在,只有埃伦和她的嬷嬷晓得全部内情。那天晚上,姑娘像个心碎的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明起床时,她的主意已定。
事情出在那天白天。嬷嬷怀着预感把一只小邮包递给了她的年轻女主人,那邮包是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写在邮包上的地址是个陌生人的笔迹。打开包裹一看,首先出现的是一帧埃伦的小照,她把它扔到地上大哭起来。包里还有她写给菲利普·罗彼拉德的四封亲笔信。另外附有一封短柬,是新奥尔良一位牧师写的,通知她,她的堂哥已经在酒吧间里的一次斗殴中丧生。
“是他们把他撵走的,是爸爸、波林和尤拉莉他们。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人。我不要再见到他们,我要离开他们。我要到别处去,在那里我要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不再见到这座城市,不再见到任何一个会使我想起——想起——他的人。”
那天夜里,嬷嬷俯身在小女主人的黑发上,自己也哭个没完,快到天亮的时候,才抗议似地说:“不过,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能那样做!”
“我要这样做。他是个好人。我一定要嫁给他,否则我就到查尔斯顿去进修道院。”
进修道院这一招迫使惶惑不安的皮埃尔·罗彼拉德不得不允诺这门婚事,尽管他心头悲痛万分。他家信奉天主教,他自己却是个虔诚的长老会教徒,要叫他的女儿去做修女,还不如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他无非出身卑微,别的方面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就这样,埃伦去掉了罗彼拉德这个姓,永别了萨凡纳,带着嬷嬷和二十个家奴,跟着她的中年丈夫动身前往塔拉。
第二年,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照杰拉尔德母亲的名字,取名为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本想要个儿子,因此未免有点失望,但是手里抱着黑头发的女儿,还是觉得很高兴。他把朗姆酒分发给每一个黑奴,自己也开怀畅饮一番。
假如埃伦对自己仓促嫁给他的事真有个懊悔的时刻,那也不会有人知道,杰拉尔德当然不会。他每回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得意非凡。埃伦一经离开那座高雅的滨海城市,就把有关它的一切全都抛之脑后。一踩上北佐治亚的土地,这里就成了她的家乡。
她离开了父亲的家,永远离开了那座美丽的粉红色屋子。它是一座高高的精致的法国殖民地式的建筑,外形似一只风帆全张的船,线条犹如女性婀娜的身段,有盘旋而上的楼梯,有花边般纤美的锻铁扶栏。它是座华丽、雅致而又朦胧孤独的房子。
她离开了那优美的旧居,也离开了那个跟旧居有联系的文明高雅的社会。如今她来到一个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远涉重洋到了另一个大陆。
北佐治亚地形崎岖,人们生活艰难,她站在兰岭山脚下的高原上极目远望,只见红土丘陵似波涛起伏,巨大的露出地面的花岗岩岩层和高入云空的苍松随处可见。对于她这位在海边长大的姑娘,看惯了布满绿色植被和灰色苔藓的海岛上的宁静莽林的美景,看惯了亚热带骄阳下热烘烘的白色沙滩和一排排点缀着各种高矮棕榈树的长长的平坦的沙地景色,这里简直是一派蛮荒景象。
这里是一个夏天高温、冬季严寒的地方。当地人那一股十足的干劲,是她先前不曾见到过的。他们友善、谦虚、大方,还有其他种种优良品质;但是他们粗犷、强悍,易于动怒。沿海地区的人处世办事,哪怕和自己的世仇决斗,往往从容不迫,若无其事,这和北佐治亚人的剽悍气质刚好相反。沿海地区已变得文明得多,那里的生活清新、活跃、生气勃勃。
埃伦在萨凡纳认识的人,几乎真的都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人人接受传统的观点和传统的生活方式。可是这里的人不尽相同,因为北佐治亚的居民来自不同的地区,有的来自本州各地,有的来自南北卡罗来纳州和弗吉尼亚州,有的来自欧洲和北方。有的人是为了寻求财富,比如杰拉尔德。有时人出身于古老世家,无法忍受先前的生活,因而离乡背井来寻找一个避难所,比如埃伦。另有一些人只是因为祖先开拓精神的血液仍在他们的血管里流动,使他们不愿固守在老地方。
来自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背景的这群人,给这里带来了不拘礼节的习俗,这对埃伦来说觉得挺新鲜,她始终不太适应。因为她对沿海地区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怎么做,能够本能地预料到。她对北佐治亚人的行为规律往往把握不住。
当时美国南方,突然迅猛兴旺起来,势不可当。那是因为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新大陆的这个县恰恰有大片没有利用过的沃土,种植棉花产量很高。因而棉花就成了本地区的脉搏,播种和采摘棉花是这片红土地的心脏在舒张和收缩。从弯曲的田陇上滚滚而来的财富,同时给他们带来了傲气——那建筑在大片绿色矮丛棉株和雪白棉花上的傲气。既然棉花能使他们这一代富裕起来,就必然能使下一代更加富裕!
这种对未来的确信使人们对生活的兴致更浓,劲头更足。他们打心底里热爱生活,对此埃伦无法加以理解。他们有的是钱,有足够的黑奴,有充裕的时间,可以纵情欢乐,事实上他们确实喜欢享受作乐。而且他们从来不曾因为工作太忙而减少一次炸鱼宴会,减少一次狩猎或一次赛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舞会或野餐。
埃伦永远不能,也不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因为她保留着萨凡纳人的习性太多了——但是她尊重他们,到后来,对他们的坦率和爽朗还产生了好感。他们胸襟豁达,评价别人也实事求是。
她成了全县最受爱戴的邻居。她是个贤妻良母,是个善良节俭的主妇。她由于内心的创伤本来就想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教会,现在都奉献给了她的孩子、她的家务和那个把她从萨凡纳带出来的男人,是他使她忘记了有关该城的一切,也是他从没有提出过任何令她不愉快的问题。
斯佳丽周岁时,长得健康而壮实,在嬷嬷眼里,简直不像个女孩。埃伦生的第二胎也是个女孩,取名苏珊·埃莉诺,但是大家都叫她苏埃伦。接下去出世的是卡琳,取名卡罗琳·艾琳。然后,她还生了三个男孩,不幸在学会走路之前他们先后都夭折了。他们埋葬在屋外一百码远的墓地里。雪松树下竖起了三块石碑,上面刻着相同的名字:小杰拉尔德·奥哈拉。
从埃伦来到塔拉的第一天起,这地方就开始在变样。她年纪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对于做一个种植场女主人应负的责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女孩子在出嫁以前,最要紧的是可爱、温柔、美丽,打扮得漂亮,出嫁之后,就要求她们能够主持一个拥有百口以上白人和黑奴的家务。她们也确实是按这个标准受训练的。
埃伦和别的有教养的姑娘一样,曾受过这方面的婚前准备教育,还有嬷嬷做她的帮手。这个嬷嬷有本事叫最最懒惰的黑奴鼓起劲来。所以埃伦不多久就把杰拉尔德的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显得既雅致又有气派。她给塔拉增添了前所未有的美好的东西。
这座房子当初建造时,谈不上什么计划,哪里方便,或者什么时候需要,就在哪里添上几间房间,现在经过埃伦一番精心布置,给它增添了几分魅力,弥补了设计上的不足。从大路到住宅正门新铺起一条雪松林阴道——那是佐治亚的种植场主家不可缺少的——投下清凉的阴影,在周围绿树的映衬下,形成一种较为明朗的色调。一丛丛紫藤攀缘在白彩砖墙上,显得色彩绚丽,它一直伸展到门边浅红色的长春花丛中,和院子里开满白花的木兰树相映成趣,多少掩饰掉一些屋子的呆板线条。
在春夏季节,草坪上的百慕大草和三叶草绿得诱人,引得那群只准在后院活动的白鹅和火鸡再也抵挡不住,跟着它们的长者不断潜往前院,偷偷地朝着碧绿的芳草地上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花坛一步步逼近。可是前门口正好有个小黑人岗哨,在防备它们入侵。那手里拿着块破毛巾、坐在台阶上的小黑奴是塔拉的景观之一。可惜这不是个美差,因为那黑孩子奉命不准朝它们投掷石块什么的,只许挥舞手中的毛巾和嘴里发出嘘嘘的叫声。
埃伦派了十多个孩子干这项差使,它是男性黑奴在塔拉应尽的第一项职责。通常小黑奴满了十岁,就要被送到种植场的补鞋匠老爹那里去学手艺,要不就到木匠兼修车工阿莫斯,或是放牛的菲利普,赶骡子的卡夫那里去。如若对这些行当一样都学不会,就只好到地里去干活,用黑奴的话来说,那就再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可谈了。
埃伦的生活并不轻松,也不幸福。她本不指望过轻松的日子。要说不幸福,那是女人的本分。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她认定自己命该如此。财产都是男人的,女人不过替他看管,男人说女人管得好,女人还得称赞男人聪明。男人手上戳了一根刺可以像牡牛般吼叫,女人分娩时阵痛只好低声呻吟,为的是不叫男人听了心烦。男人说话粗里粗气,动不动喝得酩酊大醉。女人却不能计较,还得毫无怨言地把男人扶上床去。男人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女人却非得要温柔、要善良,要容忍一切。
她是按照名门闺秀的传统教养长大的,懂得一个女人既要能够承当家务重担,又要保持妩媚动人的形象。她一心想要让自己的三个女儿个个成为大家闺秀。在两个小女儿身上,她的做法获得了成功,因为苏埃伦只想讨人喜欢,总是乖乖地听妈妈的指点,卡琳生性羞怯,易于引导。只有斯佳丽,生性像她爸爸,要把她训练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使嬷嬷恼火的是,斯佳丽小时候不爱和两个妹妹作伴,也不喜欢和威尔克斯家的姑娘玩。她喜欢的是种植场上的黑孩子以及邻居家的小男孩,而且她爬树和扔石头的本领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孩差。嬷嬷非常不安,她没料到埃伦的孩子竟有这种德性,老在她耳边絮叨,要她“像个上等人家的小姐样子”。可是埃伦却对女儿的表现能够容忍,而且较有远见。她知道小时候的伙伴常常会发展为日后的情郎,而女孩子当然要把找一个如意郎君作为头等大事。她暗自忖度,认为这孩子眼下不过是活力过于充沛,要教会她一些讨男人喜欢的姿态仪容还有的是时间。
为达到这一目的,埃伦和嬷嬷确实费了不少心机来教她。而斯佳丽随着年纪一天天大起来,即使她没有学到别的东西,这些本领她却不学自会。她曾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上过两年学,家里也曾给她请过不少家庭教师,但她学到的书本知识还是很有限。至于跳舞的舞姿之优美,全县可数她第一。她懂得怎样微笑,好让她的酒窝显得更深;怎样脚尖朝里走路,好让她的裙环撑着的长裙展得更开;怎样仰起脸来看男人的脸,再低下眼睑快速地眨动睫毛,以显示她内心的震颤。最最了不起的是她懂得怎样在男人跟前装出一副天真的美丽而又可亲的面容,好把她的机警聪明掩盖起来。
埃伦循循善诱,多方开导,嬷嬷喋喋不休,刻薄指责,二人异曲同工,都是为了给她身上灌注一些做个真正的贤惠妻子应有的品质。
“你要学得更温柔,更文静,亲爱的,”埃伦对女儿说,“男人说话时你不要插嘴,哪怕你觉得自己比他们高明。要知道男人都不喜欢唐突的女孩。
“年纪轻轻的小姐,要是老爱皱起眉头,撅着嘴巴,说什么‘我要’、‘我不要’的,常常不容易找到婆家,”嬷嬷阴郁地警告她说,“年轻的小姐应该眼睛往下瞧,说‘是的,先生,你说得很对’。”
她们把一个名门淑女必须具备的品性教给她,然而她只学会了一些外表。使这些外表得以产生的内在素质她学不会,并且觉得没有必要去学它。外表就已足够。她的肤浅的淑女风度的外表,已经受到普遍的赞誉,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五个县里的头号美人,这话不无道理。别说附近一带的青年几乎个个都向她求婚,就连远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的许多地方也有不少人要求和她结亲。
到了十六岁——多亏埃伦和嬷嬷两人的一番心血——她就出落得轻佻而美艳动人。可是骨子里,她任性、自负、固执。她像她那爱尔兰父亲,感情容易激动,至于母亲那宽容无私的品性,她只继承了薄薄的一层外表。这一点,埃伦始终无法知道,因为斯佳丽在她跟前,总是压抑住自己的脾性,装得十分柔顺,从不任性胡来。而且埃伦只消用责备的眼光瞥上她一眼,准会叫她羞愧得掉下泪来。
可是嬷嬷却把她看透了,并且随时警惕着要戳穿她的伪装。嬷嬷的目光比埃伦敏锐,斯佳丽从来不曾有一桩事能够始终哄骗过嬷嬷的。
斯佳丽家里的这两位良师都不认为她的活泼好动和她的娇媚迷人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本是南方女人引以自豪的长处。她们担心的是在她身上还有杰拉尔德的固执和轻率,担心她在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以前,把这些对她不利的品质暴露出来。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斯佳丽现在很想出嫁——嫁给艾希礼——所以愿意装得温柔文静,只要能取得男人欢心就行。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会喜欢这样,她只知道她这一策略颇能奏效。至于要去探究个中原因,她毫无兴趣。她对自己的内心世界都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对别人的了。她只知道如果她这样说这样做,那么男人必然会作出这样或那样的反应,好像算术公式,照着套就行。斯佳丽在学校里念书时,对算术课并不感到怎么困难。
斯佳丽不懂得男人的心思,她尤其不懂女人的心思,因为她对女人不感兴趣。她不曾有过女性朋友,也并不觉得有此需要。在她眼里,所有的女人,包括她两个妹妹在内,都必然是她猎取同一目标——男人——的敌手。
只有一个女人——自己的母亲例外。
埃伦·奥哈拉与众不同,斯佳丽把她看成是超越于人类的某种圣洁的东西。在她小的时候,常把圣母玛丽亚和母亲混为一人,现在她长大起来,觉得没有理由改变这一看法。她以为埃伦是代表着只有上天和母亲才能给予的绝对的保障。她懂得母亲是正义、真理、慈爱和智慧的化身——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斯佳丽也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困难的是如果要做到公正、真诚、慈爱、无私,那么生活中的乐趣就会丧失大半,其中包括谈情说爱的乐趣。可是人生苦短,不能不及时行乐。且待她嫁给了艾希礼,一起生活到上了年纪,到那时她总还有时间可以再学习埃伦的榜样。且到那时再吧……
[book_title]第四章
那天晚上,斯佳丽摆出主妇的姿态,代替母亲主持了那顿晚饭,可是她心里一直翻腾起伏,老想着听到的有关艾希礼和媚兰的可怕消息。她渴望母亲早点回来,因为母亲不在她摆脱不掉孤独和失落感。斯莱特里一家子和他们那缠绵不休的病患,有什么权利偏偏在她斯佳丽最需要母亲的时刻,要埃伦去照顾他们呢?
这一餐晚饭的气氛始终沉闷无趣,杰拉尔德直着嗓门在斯佳丽耳边高谈阔论,叫她简直无法忍受,他早已把刚才和斯佳丽的谈话忘记得干干净净,径自大谈起萨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来,还不时用拳头敲击桌子,在空中挥舞手臂。杰拉尔德主宰饭桌上的谈话,这已形成习惯。斯佳丽通常只是想自己的心事,不去理会他说些什么。可是今晚,尽管她随时留神外面的动静,想听到车轮的声音预示母亲归来,却怎么也排除不开她爸的噪音干扰。
当然,她不打算把沉重的心事向妈妈倾诉,因为埃伦要是知道女儿为了一个已和别的女孩子订婚的男人害相思,准会大吃一惊而心里难过。现在她生平第一次陷入了不幸的深渊,急于想要母亲陪伴在身边,只要有埃伦在,她就会有一种安全感,再糟的事情也似乎会变得好些。
她听见外面传来吱吱嘎嘎的车轮声,便猛地站起身来,可是马车却转过屋角,到后院去了,她重新颓然坐下。这必定不是埃伦,她每回都是在前门下车的。在黑暗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黑奴激动的胡叫和尖声的欢笑。斯佳丽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刚从屋里出去的波克,手里举着烧得通明的松枝,照着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却看不清是谁。只听见笑语声在夜空中此起彼伏,欢快、亲切,无拘无束,有的深沉柔和,有的震颤动听,随后是拖沓的脚步声从后面的楼梯进入通向主楼的过道,在饭厅门外停了下来。一阵耳语声以后,波克走进来了,他平时那股沉着的样子不见了,两眼骨碌碌乱转,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杰拉尔德先生,”他喘着粗气喊道,满面春风,是个得意的新郎。“你新买的女人来啦。”
“新买的女人,我没有新买过什么女人,”杰拉尔德说道,装出动怒的样子。
“你买的,杰拉尔德先生!她就在外面,想和你说句话,”波克咯咯地笑着回答,激动地搓着双手。
“好吧,把新娘子带进来吧,”杰拉尔德说道。波克转过身子,朝过道里招招手,那刚从威尔克斯种植场转卖到塔拉来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十二岁的女儿紧跟在身后,扭扭捏捏地躲在妈妈宽大的印花布裙子后面。
迪尔西身材高大,腰板挺直,一张呆板的古铜色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叫人猜不透她的真实年纪,那模样说她像三十岁乃至六十岁都未尝不可。她身上的印第安人血统的特征,比她的黑种人的痕迹更加明显。红色的皮肤,狭而高的前额颧骨突出,鹰钩鼻,鼻尖扁平,下面连着黑种人特有的厚嘴唇,明摆着是两个不同种族的混血儿。她神态自若,走路时风度胜过嬷嬷,因为嬷嬷的风度是培养出来的,而迪尔西是生来就有的。
她说话时发音不似大多数黑人那样含糊不清,并且她比较慎重地斟酌她的用语。
“晚上好,几位小姐。原谅我打扰你啦,杰拉尔德东家。我是来谢谢你把我连同我的女儿都买下了。不少东家只肯买我,不肯同时买我的普里西,我真谢谢你,这下我不用为孩子牵肠挂肚了。我会好好干活,让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嗯——嗯,”杰拉尔德清了清嗓子。他叫人当众点破做了好事,反而有点局促不安起来。
迪尔西把身子转向斯佳丽,眼角皱起,似带笑意。“斯佳丽小姐,波克跟我说,是你再三劝杰拉尔德先生把我买下的,所以我打算叫普里西当你的贴身侍女。”
她把手伸到背后把小女孩拽了出来。她是个棕色的小东西,两条皮包骨的细腿,像小鸟的腿一样。头上扎了好多条小辫子,用线绕起来,一根根翘在脑后。一双机灵敏锐的眼睛,像是什么都瞒不过她,脸上却装出一副木然的神情。
“谢谢你,迪尔西,”斯佳丽答道,“不过我怕嬷嬷有意见不答应。我打生下来的时候起就是她来侍候的。”
“嬷嬷上了年纪啦,”迪尔西说道,她那若无其事的语调要是给嬷嬷听见了,准会大为光火。“她是个好嬷嬷,可是你现在是位大小姐了,得有个称心的使女。我的普里西侍候因迪小姐已经有一年了。她会做针线,会帮小姐梳头,就像大人一样。”
普里西听她母亲说着,忽然朝斯佳丽行了个屈膝礼,还咧开嘴朝她笑了笑。斯佳丽不禁也咧嘴回了她一笑。
“真是个乖巧的小东西,”她想道,随即大声说:“谢谢你,迪尔西,且等妈妈回来再商量吧。”
“谢谢你,小姐,晚安。”迪尔西说罢,带着孩子轻轻走出房门,波克跟着她们,张罗着。等饭桌收拾干净,杰拉尔德重新开始滔滔不绝的议论,可是这一次他不但完全引不起听众的兴趣,连他自己也觉得没多大味道。尽管他喧声似雷地预言战争迫在眉睫,还不住反复强调,南方诸州难道还能容忍北佬的侮辱,然而得到的只是几声勉勉强强的“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卡琳坐在一张矮脚凳上,在大吊灯下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浪漫小说,讲的是一个姑娘如何在她心上人死去以后做了修女的故事。她一面默默地流着泪,一面在心里描绘出自己戴着白色修女帽的动人图景。苏埃伦在她戏称之为“希望之箱”的上面做着刺绣的同时暗自忖度,在明天的野宴上,能不能够用自己的女性温柔——斯佳丽缺少的正是这个——把斯图尔特·塔尔顿从斯佳丽那里吸引到自己的身边来。至于斯佳丽,此时此刻正在为艾希礼而思绪翻滚,心神不宁。
尤其令她心烦的是,爸爸明知道她的心都快碎了,怎么还一个劲地谈北方佬和萨姆特要塞?她和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在自己伤心的时刻,别人不该如此自私,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照样做各自的事。
她心中好像经受了一场旋风袭击一样,使人感到奇怪的是,饭厅里为什么还是这样安宁?这样丝毫没有变化?那张笨重的红木桌子和餐具柜,那一大堆银餐具,那光滑地板上的鲜艳的碎呢地毯都在它们的老地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这本是间舒适安逸的房间,平时晚饭后阖家在这里平静地消磨时光,斯佳丽总是很高兴的。可是今晚她却讨厌见到这房间,若不是怕爸爸大声的诘问,她早就溜走,经过黑暗的过道,到埃伦的小小办公室里去,倒在旧沙发上痛哭一场,把烦恼泄个精光。
那间小小办公室是斯佳丽在整座房子里最喜欢的一个房间。每天上午,埃伦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前,记种植场的账目,听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报告。埃伦用鹅毛笔记账的时候,全家人就在一旁随意消磨时光。杰拉尔德坐在摇椅上,几个女孩坐在沙发上。那沙发已经破旧不堪,垫子也压得陷下去了,是从前厅搬来放在这里的。此刻斯佳丽真想跑到那里去,把头枕在妈妈膝上,好好地哭上一场。可是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车轮在砂砾车道上摩擦的沙沙声,随后是埃伦打发车夫的细语声飘进了房间,一家人都急切地抬起头来,只见埃伦匆匆走了进来,她的裙环晃动着,她神情抑郁,满脸倦容,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马鞭草香囊的柠檬香味,那香味似乎从埃伦衣服的褶皱里飘浮出来,为埃伦所专有。斯佳丽只要一闻到这香味,就会联想起妈妈。嬷嬷跟在她身后,拎着皮包,双眉紧锁,下唇突出。她一面摇摇摆摆走着,一面喃喃自语,有意识地压低声音不让人家听明白她说些什么,可是又要让人家察觉出她有着一肚子怨气。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埃伦说道,把格子披肩卸下来交给斯佳丽,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埃伦一进来,杰拉尔德顿时像着了魔似的容光焕发起来。
“给那小杂种施洗礼了吗?”他问道。
“施过了,可是他死了,可怜的小东西。”
埃伦说道,“我原来担心埃米也活不成,不过看来她不要紧。”
几个女孩子的脸都转向她,现出吃惊和怀疑的样子。杰拉尔德富于哲理性地摇了摇头。
“依我看,那小杂种还是死了的好,不用说,可怜的,没有爸爸——”
“不早啦,我们做祷告吧,”埃伦打断了他的话头,打断得非常自然。斯佳丽若不是深知母亲的脾性,也一定没有注意到埃伦是有意阻止他说下去。
斯佳丽很想知道埃米·斯莱特里的孩子爸爸究竟是谁,可是她晓得要想从母亲嘴里把真相说出来是不可能的事。她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常看见他和埃米两人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肩并肩地在大路上漫步。乔纳斯是个北方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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